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基建]被误认是神明以后》作者:安静的九乔   文案:   考古学生伊南来到公元前7000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一抵达就被苏美尔的村民误认成了神;   这时两河流域的文明发源地还只是一片蛮荒之地,洪水肆意泛滥,猛兽时而出没,人类挣扎求生;   伊南:听说这里将出现被世人铭记的伟大文明;   苏美尔的村民们:文明是什么?能吃吗?   伊南:……   后来,幼发拉底河畔完全变了模样——   遍地麦浪翻滚,物产堆积如山,道路与商贸四通八达;   城池高大坚固,一座座享誉世界的奇观拔地而起;   只要有伊南,就没有饥馑与奴役,没有战乱与灾荒;   于是,伊南真的成了人们心中的伟大神祇——   *   伊南望着身边的男人:“其实我并不是神!”   男人眉眼弯弯:“您说不是就不是,我的神明大人。”   前排提示:   ①种田基建争霸流,背景两河文明;   ②女主有长生金手指,男主不断转世,1v1;   ③世界观为与真实历史相同的平行空间,不涉及魔法与异能;   ④本文涉及美索不达米亚历史及神话,包括但不限于两河流域神话中爱与丰收女神伊南娜(伊什塔),《吉尔伽美什史诗》吉尔伽美什、杜木兹、恩奇都,与《Fate》系列没有关联。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传奇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伊南 ┃ 配角:丹,杜木兹,吉尔伽美什,希律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手动点亮了文明树   立意:重回远古建设文明,探索人类文明发展的奥秘   作品简评:   专攻两河流域文明史的历史学生伊南,参加了“重溯文明”的科研计划,来到公元前7000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尝试寻找人类文明发展的关键。她一抵达,就被当地的苏美尔人误认成了神。既然被误认了就需要有担当,伊南当仁不让地挑起了点亮文明树的重担,带领朴实的当地居民,为创建辉煌灿烂的文明而努力奋斗。本文精心塑造了一个善良勇敢、笃信科学,致力于用自己的双手开创文明的主人公形象,并且巧妙地利用了“想象中的神”与“现实存在的人”之间的错位感,制造了很多引人入胜的看点和笑料。主人公带领当地居民努力爬科技树的过程被作者描绘得十分精彩,知识性与趣味性兼备,也是本文的一大亮点。 第1章 重溯文明计划   飞机掠过幼发拉底河上空时,伊南通过打开的舱门向下看。   这条源于北方高原的滔滔大河,正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英雄王吉尔伽美什、汉谟拉比法典、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触怒上帝的巴别塔……都与这个伟大文明有关。   远方黄沙滚滚的西亚沙漠触目可及,河畔凌乱的城市与定居点透露着现代工业化的影响与战乱的痕迹。唯有幼发拉底河始终静静流淌,亘古未休。   “你做好准备了吗?时空隧洞随时可能出现,你必须第一时间跃出机舱。哪怕晚一秒都会让整个计划前功尽弃!”   坐在飞行员身边的丹尼尔扭过头,在飞机引擎的隆隆噪音之中冲伊南大喊。   伊南向对方比了一个“OK”的手势,却情不自禁地在护目镜下翻了个白眼,心想不愧是“科研狂魔”丹尼尔,脑子里只有计划计划计划……   丹尼尔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一旦迟疑,你自己也可能会遭遇危险!”   伊南没领情,依旧是那个手势——OK!她准备好了,她是不会退缩的。   *   伊南参加的计划是“重溯文明计划”。   年轻的历史学者、科研狂人丹尼尔·安提图斯则是整个项目的推动者和负责人。   “重溯文明计划”是一个多国合作计划,是在地球面临能源枯竭,海平面迅速上升等严峻问题之下,由各国的科学家共同发起的研究项目。   这些科学家大多认为地球上的人类文明已到了强弩之末,未来在别处重建文明势在必行。但是地球文明史上却还有很多未解之谜没有答案——   “重溯文明计划”就是破釜沉舟的一招,直接将科研人员通过时空隧洞送回古代,旨在见证文明的诞生,破解文明演进过程中的几个关键。   伊南作为一个醉心于西亚历史的研究生,一早就报名了计划。   她原本是项目中资历最浅,最不受重视的小人物。但是在时空隧洞出现前几个小时,项目组突然紧急找到伊南——她的身体磁场竟然是唯一适合穿越时空隧洞的。   负责人丹尼尔亲自来见伊南。   这个年纪轻轻就被誉为“狂人”的研究者高大英俊,有一对迷人的琥珀色眸子,典型的“明明可以靠脸却非要拼才华”。   丹尼尔找到伊南之后,开门见山地说:“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伊南:“我为什么要改主意?”   她虽然年轻,可一直对古典时代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如果她放弃了今天这个机会,伊南相信自己一定会后悔。   丹尼尔立即让她签署了一大堆“免责条款”,大意就是虽然科研小组会尽力而为,但是伊南穿过时空隧道之后就基本全靠她自己了。   伊南问他:“到了古代我应该怎样行动……”   “不需要你特别地做什么,你只要找到一个原始部族,观察他们是怎样演进成为伟大文明的。如果一个原始部族不行,就换另一个。”   “可是我一旦到了古代,我的个人行为影响到了文明发展的进程该怎么办?”伊南反问。   丹尼尔唇角上抬,英俊的面孔上笑容里带着点儿讥诮:“果然每个阅读科幻穿越小说的浪漫主义者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可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个体行为对整体文明演进的影响无限趋近于零吗?”   “尤其是你这样的普通女孩。”   伊南确实听过这个理论,但是丹尼尔这句话稍许伤害到了她的自尊。   “如果你真能自己独力创建一个文明,我只有更高兴——这样我就能舒舒服服地观察文明的演进全过程。”   但听丹尼尔的语气,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说反话。   “可是……”   在最后时刻被赶鸭上架的伊南还是心里没底。   “别可是了!”丹尼尔突然强横地打断了伊南的话,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枚手表,不由分说系在了伊南的手腕上。   在“重溯文明计划”项目组里,丹尼尔一直以专断独行的强人性格著称。但大约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这样年纪轻轻就主持这样复杂的大规模科学实验吧。   “这枚手表会在三个小时之内自动融入你手腕上的皮肤,与你的手臂成为一体。它会通过碳14年代测定法确定你所处时空的准确时间点,前后误差不会超过10年。”   “它还会自动记录你在目标时空所观测到的所有数据,一旦磁场合适,就会自动把数据传输给我们。”   伊南望着紧紧贴在自己皮肤上的腕表,心想:……就这?就这?   “另外,随手表植入你手腕的还有一枚芯片,它能够帮助你跨越所有语言障碍。你可以听懂任意时代任意种族的口头语言,看懂任意书面文字,也可以与任何人用他们的语言进行沟通。”   这还差不多!——伊南想,她总算有一件像样的穿越装备了。   “不过,由于这枚芯片是初次使用,我也不敢保证它能够百分之百达到效果,必要时候你还是需要使用人类最古老也是最通用的交流方式:手势与肢体语言。”   伊南:明白了,就是比划!   “其它都是智能手表的日常功能,你到了地方再慢慢调试吧,另外,穿过时空隧道的那一刻,你的身体会被调整到最完美的状态——”   “出于保护目标时空内人类族群的目的,你身上将不存在任何致命病菌,同时你的免疫系统,你的头发、皮肤、视力、牙齿的光洁程度……你身体的一切,都会达到完美的状态。这可以说是本次实验为参与者带来的福利吧!你会成为一个最……”   “最强大的人?”伊南问。   她希望自己将是强大的,毕竟按照丹尼尔所说的,她将孤身一人抵达公元前数千年,独自面对原始社会和人类漫长的历史进程。   “最美的人。”丹尼尔回答。   ……   伊南绝倒。   还有比这更鸡肋的福利吗?她要美貌干啥?她需要的是强大,面对古代恶劣的生存环境能够顺顺利利地活下来。   “忘了告诉你!你在目标时空里,还将是一个永生不死的人。”   “不死?”伊南着实没能想到这一点。   但是仔细想,这也顺理成章。文明的演化跨越数千年,只有拥有绵长的生命,才能见证那些最重要最光辉的时刻。   “是的,你将永远保持刚穿越时的状态,永远年轻貌美。但是科研团队只能保证你这个人的身体不会被消灭,除此之外,肢体的疼痛感、心理上的受挫……这一切都可能发生。”丹尼尔简直是在变着法儿给伊南泼冷水。   虽然这些在伊南早先签的那一大叠免责条款里也都有。   “我们甚至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你会顺利归来。这个任务不支持中途换人,你一旦出发就必须独立完成本次计划的所有任务,才能顺利回到现在这个时间点。最坏的可能性是你会在‘你’出生之前的某个时间点自动消失。”   伊南心想:免责文件都签完了才说这些……   她不想再理会这个情商低下的狂人学者了。   *   在幼发拉底河上空,终于出现了一个金黄色的巨大光圈。光圈中光线反复变向折射,映出的地面景物就像是波涛般起伏。   “出现了!就是它!”   沉稳如丹尼尔,此时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扭头大声招呼背着伞包,候在飞机舱门一侧的伊南。   “快!要在隧洞关闭之前穿过,你必须现在就……”   伊南却一直聚精会神,只是在等一个确认,一旦丹尼尔发出信号,她连头都没回,直接跃出机舱。连个让丹尼尔祝她好运的机会都没给。   重力拖着她,像一枚石头一般,飞快地向那个巨大的光圈直坠而去。   伊南跃出机舱之后,丹尼尔表情略显复杂。   他望着伊南快速下坠的身影,显然没有料想到,这个他心目中的“普通女孩”,竟然表现得这样坚定果决。   “早日归来,我在未来等你。”等到丹尼尔喃喃地说出这句,伊南的身影已经在光圈里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   首先向大家说声抱歉,在预收阶段我改了好几次文名,可能现在发出来大家会觉得:咦,这文好像不是很眼熟——没错,作者在文名上有点选择困难症。先说声对不起,但是暂时是不会再改啦。   这个文是个关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故事,涉及该区域的真实历史和神话,时间跨度大概从公元前7000年到公元元年左右,大概有六个历史和文明发展的不同阶段,每个阶段是相对独立但互有关联的小故事。   作者在准备这个故事的时候参考了一些资料,也确实有挺多有趣的逸闻趣事想和大家分享,所以这一个文作话可能会比较多。另外本文中所涉及的历史不可避免地会与“史实”存在差异,经不起考据,切莫较真。   *   鞠躬感谢小天使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为本文投出的霸王票,以及如萱、Honey、云朵为本文灌溉的营养液。谢谢大家,我会努力的。 第2章 公元前7000年   伊南处理了她的降落伞——这些来自现代的用品全部被她深埋进了湿润而松软的泥土之中。   除了她本人的衣物和随身物品之外,所有跟随她来到这个时空的材料都是用可降解材料制成的,“入土”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土壤里的微生物降解消失。   这样至少可以确保地球上的人们在未来某个时间段进行考古学研究时,不会发掘出数千年前的降落伞包,不会得出外星人曾经跳伞造访的结论。   ——爱护环境,科学穿越,人人有责!   该做的都做完之后,伊南抬起手腕。   丹尼尔送给她的腕表已经完美贴合在她的手腕上,没有任何额外的负累。伊南一抬腕,手腕上方自动弹出一道光屏,时间点赫然显示着:“公元前7000年”。   伊南:这可穿得真够远的。   她心里飞快地回忆这个时间点在历史上所属时间区段:新石器时代、晚期智人走向世界、农业革命正在发生……她的第一个观察任务大概是:农业革命是如何成功的。   伊南抬起头,观察她所在的区域。   目力所及是一片平坦而广阔的土地,植被却相当稀少,视线所及只见深褐色的土壤。幼发拉底河河水平缓,在北方安静地流淌。西南面极远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有一抹苍翠山头的影子。   伊南脚下的土地十分泥泞,她抬脚走了几步,双脚就陷进了棕褐色的泥土中。身边地面上一条一条潺潺淌着的水流清晰可见,交织错落,像一束束被结起的辫子,最终汇成溪流汇入远处的大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类似腐殖土的气味,伊南突然想起刚才埋藏降落伞的时候,土壤几乎可以捏出水。   ——难道说幼发拉底河最近刚泛滥过?   人类文明的发源之处大多有大江大河存在,西亚的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埃及的尼罗河,大中华的长江与黄河……这些河流不仅带来了丰沛的水量,也冲积出广阔而肥沃的平原,为农业革命的发生提供得天独厚的条件。   伊南从松软的泥土中拔出脚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盘算:当务之急,她需要尽快找到有望发展出文明的人类部落,开始科学观察。   但是在刚刚泛滥过的幼发拉底河畔,想要找到人类的踪迹谈何容易。伊南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离开了松软潮湿的冲积平原,远处连绵的山脉终于离得近了,身边也终于开始出现稀稀落落的植被。   ——却始终没有见到人类的踪迹。   伊南开始深切体会到丹尼尔所说的:在这个时空里她拥有不死的身躯,但是她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饥饿与疲劳,白天被明亮的日头暴晒得昏昏沉沉,晚间却要打叠精神与黑暗和寒冷做对抗。   24小时不间断的行进之后,虽然饿到前胸贴后背,手足都酸胀到了极点,但是伊南的身体机能依旧正常,能走能跳。只要她拥有足够的意志力,只要她想……就可以永不停歇。   她甚至注意到自己双手的皮肤莹白如玉,一头黑色的长发愈发浓密有光泽,可想而知自己穿过时空隧道之后,颜值很可能确实如丹尼尔所说的那样,达到了巅峰。   ——真是奇怪的穿越福利!   尽管如此,伊南还是需要找一点食物,安抚一下饥火中烧的胃。她在一座小丘阳面的灌木之中发现了一种熟悉的植物:豌豆。   这是她行走了一天一夜之后,第一次见到可以食用的植物。   豌豆已经成熟,厚实的豆荚冷不丁爆开,绿色的一粒一粒豌豆就从豆荚中迸出,落在地面上。野生豌豆就是这样不断自我复制,一代代繁衍的。   鲜嫩的豌豆可以生吃,而且味道还不错。伊南伸手直接摘了一荚,送入口中。这豌豆的清香与9000年后的差不了多少,入口之后微甜的汁水迸出,清爽的口感让伊南叹了一口气——这太让人满足了。   她伸手去摘下第二枚豆荚,拨开翠绿的叶片,伊南突然发现一对琥珀色的眼珠正望着自己。   她吓了一大跳,原本以为是遇到了猛兽,再定睛一看,只见那对眼睛温润有光,隐隐有些神采。   惊吓登时变成了惊喜,伊南拨开叶片,果然见到一整株豌豆后面蹲着一个人类小男孩。这个男孩子有一头浅褐色柔软的头发,巴掌大的一张小圆脸,脸上灰扑扑的有泥也有土,几乎让伊南看不清样貌,但是那一对琥珀色的明亮眼睛实在教人印象深刻,竟让伊南莫名想起到个科研狂魔。   应当是一早在这里摘豌豆,见到伊南过来,就赶紧躲在了灌木丛里。   伊南招呼他:“你叫什么名字?”   琥珀色的眼睛依旧一动不动,紧紧地盯着伊南,好像完全看呆了。这令伊南怀疑起腕表上的语言芯片是否真的管用。   她下意识地做了个哄孩子的动作——将手里鲜嫩的豌豆荚递了过去。   小男孩愣了片刻,似乎意识到伊南并没有敌意,终于伸出了黑乎乎的小手,却没有马上吃,而是将豌豆荚放在脚边,然后他不再理会伊南,而是从灌木丛里钻出来,飞快地在低矮处的豌豆植株上采摘还没有爆开的豌豆荚,全都堆在脚边。   这个孩子身材不高,看年纪大概在五六岁的样子,身上没有衣物,只有在本应打上马赛克的关键部位上围了一圈兽皮。男孩的脸色不算好,十分瘦弱,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   伊南猜测他采摘这些豌豆荚,可能是想带回去给族人。   这点年纪的小孩,采摘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是将食物带回去给其他人。伊南以此推断:她这是遇上了一个以采摘为手段谋生、集体生活的部落?   她再次尝试语言芯片的功能:“想要更多的豌豆吗?”   男孩不理会伊南,伸手继续飞快地采摘。   伊南:“如果你把已经完全成熟的豌豆埋在土里,过不了多久,这些豌豆就会长成新的豆苗,结出更多的豆荚,你就会有很多很多的豌豆可以带给你的族人。”她伸手指指那些从豌豆荚中迸出来的豌豆。   她说这些,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瘦瘦的小男孩竟然能忍住欲望,把采集到的食物储存起来。再加上伊南脑子里始终在想农业革命,就顺嘴提了一句。   孩子突然停下了手,转过身来,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伊南,半天才问:“你是豌豆神吗?”   声音清脆,落入伊南耳中,自然而然地转化为她能理解的语言。   ——豌豆神?   还没等伊南答话,那孩子自己摇了摇头,指指伊南身上的衣服:“……不像啊!”   此刻伊南身上穿着的是一整套卡其色的越野服,看去有点儿黄沙色,确实与绿油油的豌豆植株有点儿区别。   伊南却笑了:沟通得很顺畅嘛!   她指着自己慢慢地说:“我叫,伊南。你的名字,是什么?”   面前的小男孩却像完全没听见她的话似的,转过身去,将散落在地面上的成熟豌豆一枚一枚地捡起来,全都积攒在手心里。   被冷落的伊南心头却突然涌上一阵没来由的轻松——   她找到了人类,还搭上了话!   伊南选择直接在豌豆丛一旁的柔软草地上躺倒,闭上眼睛,心想:这个开局还不错。   困倦猛烈地醒来,一天一夜不曾休息的伊南终于觉得自己需要睡眠了。   她遇见了第一个人类,这个年纪的男孩不可能离开部落太远,其他人应该就在附近。而她这具身体,应该不需要太过担心安全问题。   于是伊南阖上双眼,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她又睁开眼,随手点开了手腕上的光屏,选了“睡眠模式”——这纯属个人日常习惯,反正丹尼尔说这腕表的功能就跟普通智能手表是一个样的。   下一刻她进入了深度睡眠。   *   当伊南陷入沉睡之时,她身边的小男孩继续全神贯注地捡拾豌豆。   过了好一会儿,男孩像是想到了什么,捧着手里一小撮翠绿的豆子回过身,似乎有问题想问伊南。但他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本就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瞪得更大,令眼前的奇景完整地映在他琥珀色的瞳仁中。   眼前的少女那副轻盈的身躯正在缓缓地向空中升起,她却依然安静地闭目平卧。柔和的夕阳映照着她的躯体,那头富有光泽的棕黑色长发正随着傍晚的风在空中轻柔地飞舞。   待到那少女的身躯飞升至空中,突然有耀眼的光线从她身体之中迸出。空中的那具躯体似乎原本是一幅完整的镜面映射出的幻象,仿佛有轻轻的“砰”的一声,那些组成躯干的镜面瞬息之间碎成齑粉——那副身躯同时碎成无数细小而明亮的碎片,只在空中略略停留,然后像细沙一样,缓缓地流淌,散开,终于归于无形。   一个美丽绝伦的身形就像幻象一般,在空中湮灭,片刻之间就再无踪迹。   直到这幅奇景完全消失,男孩依旧呆在原地,他手中的一捧豆子早已全部散落在脚边。男孩完全顾不上捡拾,他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他的想法:   “原来真,真的是……豌豆神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丹尼尔:糟糕,忘了告诉伊南,腕表上那是“休眠模式”,不是“睡眠模式”。   *   这个给大家一个关于远古的时间线:   中国的夏朝,考古界一般认为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开始;   古埃及文明,一般认为最早出现在公元前5500年;   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尔文明,一般认为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达到相对发达的程度,出现了楔形文字、印章、大型宫殿和神庙建筑。   公元前7000年前后,在两河流域和新月沃地的人类正处在开始尝试种植,从采集狩猎向种植“转型”的过程。所以伊南这一“穿”确实穿得挺远的,文明尚在萌芽之中,还未出现。   *   关于“豌豆神”,多数历史学者认为,远古的采集者普遍信奉泛神论的信仰。泛神论大约就是,任何一个地点,任何一种动植物,任何一种自然现象,都有其意识和感情,并且能与人类直接沟通。   所以小朋友在豌豆丛一旁见到了伊南,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是“豌豆神”。再加上伊南后来进入“休眠”状态,就直接“实锤”成神了。   你们猜伊南醒来会发生什么?   *   感谢小天使木木猪和45481602投出的霸王票。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会加油哒!   *   最后再强调一下,豌豆确实是可以生吃的,但是吃多了不消化;其它如扁豆、豇豆、四季豆……虽然也是豆,这些豆生的会有毒素,都不能生吃哦。 第3章 公元前6900年   伊南缓缓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明亮的琥珀色眼眸。   她猛地坐起来,那对眸子也紧跟着猛地向后退了半米的距离,让伊南看清了眸子的主人——十岁出头的小正太,脸洗得挺干净。这小小少年拥有一头浅褐色的飘逸秀发,精赤着上半身,袒露着小麦色的肌肤,正蹲在伊南身边,嘴里衔着一枚狗尾巴草,正冲伊南露出笑容。   “是你?”伊南认出了面前的人:这张脸,这对眼睛,不正是她早先在豌豆丛中遇到的小男孩吗?   念头闪过,伊南大吃一惊,她这才睡了一个午后的长觉而已,就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对方竟然长这么大了吗?   她赶紧抬腕,手腕上的光屏先显示了“睡眠模式解除”,然后才是时间:“公元前6900年”??!   她一闭眼一睁眼,已经过去了100年?   伊南:……这坑人的腕表,那坑死人不偿命的科研狂魔——这叫“普通”智能手表功能?让她一睡就是100年都不带叫醒的吗?   “等一下,”伊南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向身边的少年,问,“你……见过我?”   如果手表的时间定位是准确的,那么对面的少年又怎么可能只长大了几岁?   少年随手把嘴里的草茎摘掉,笑得更加灿烂:“你就是巫师丹口中的伊南女神吗?”   “巫师丹?”伊南惊讶到需要手动扶住下巴,“伊南……女神?”   ——这什么情况?   “巫师丹是这个世上第一名得到神谕的巫,也是我的曾祖父。”少年挺着胸,骄傲地回答。   原来如此——   伊南有点明白了:她在陷入“深度睡眠”之前短暂邂逅的那个小男孩,后来成为了一名受人尊崇的巫师,而他得到的神谕……女神伊南……难道是,来自自己?   “你的名字是?”伊南问眼前的少年。   “我继承了曾祖父的名字,我也叫丹!”少年的眸子里亮闪闪的有光,“你就是伊南,你是的,对吗?”   伊南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事实。   “果然是这样,”少年丹拍着双手,“巫师丹说过的,女神伊南,头发黑,皮肤白,浑身被黄沙所包裹,却安然高卧在神赐的绿茵之间……”   浑身被黄沙所包裹?——伊南啼笑皆非地望着自己身上卡其色的越野服,确实有点沙漠色。   那样短暂的邂逅,她也只说过一次自己的名字,没想到那个孩子……不对,一百年前的巫师丹,不仅将她的名字牢牢记住,还将她的容貌特征、出现的地点都告诉后人,让她成为被人传诵的……神?   对了,她竟然不是豌豆神吗?   少年丹突然跳了起来,转过身,冲着远方的山川河流一声大喊,喊声既骄傲又得意。   这时伊南才注意到她身边的旷野:   一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杂乱无章的灌木,可供食用的豌豆生长在杂草之间;   现在眼前却明显是开垦过的田地——左手一片绿油油,正是低矮的豌豆植株;右边一片黄澄澄,竟然是已经抽穗的小麦。   再放眼向远处看,幼发拉底河依旧在北方安静流淌,但是河岸一侧平坦的冲积平原却已经被开垦出一块一块的田亩,虽然总面积不算大,但是每一块都方方正正的,令伊南感到极度舒适。   难道就因为一百年前伊南偶然的出现,对巫师丹说了一番简短的话,竟让这个族群开始了种植?   伊南无从得知她睡去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暗暗懊恼:我只是睡了个午觉,你们就把活儿都干了?   午睡误我!   少年丹站在伊南身边,伸手指向面前的田地:“尊敬的神,这是依照您的神谕,为您种下的粮食……”   伊南:真的是……因为她才开始的种植?   紧接着丹撮唇而呼,吹了长长的一声口哨。随着那声口哨将消息送出去,原本分散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人们渐渐聚拢,来到伊南面前。   总共有三十几个人,绝大多数是男性,但是没有壮年男子,要么年纪很长,要么和丹差不多的少年;仅有的两三个女性倒是年轻而矫健,一副完全不输给男人的模样。   伊南站在他们面前,心里暗暗计算:从这个人口组成来看,少年丹的部落的总人口大约在两百人左右。其中,从事种植活动的主要劳动力则是年老和年幼的男性,不在哺育期的年轻妇女也会参与到劳动中来。   可以想象,这个族群的壮年男子可能依旧在从事狩猎活动,而育龄妇女与幼童则主要在定居点留守。   ——很合理的分工。   人们站在伊南面前,像是在看天外来客一样望着她,面带疑惑,没人开口。   丹却站在伊南身边,冲人们大声说:“这是神!”   “神……?”   “是呀,她就是巫师丹的口中伊南女神。你们看神那一身的黄沙色!”   伊南:球球你了,忘记浑身是沙这个梗吧!   人们的眼光聚焦在伊南身上。伊南肌肤白皙,茂密光洁的黑色秀发披散在肩上,一身的沙漠色遮蔽着她的身体,常人容易暴露在衣物外的部位在她在这里却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更教人挪不开眼的是她那副美艳绝伦的面孔,如果不是坚定而清亮的眼神赋予了这张面孔一部分庄严的“神性”,她的脸就太富于攻击性与诱惑力了。   终于,有人出了声——一个年长的男子单膝跪地,垂首道:“我们的神……”   这种情绪像是能传染,紧接着“扑通”“扑通”几声,伊南面前拜倒了一大片,有男人有女人。少年丹也在伊南身边单膝跪地,却歪了个头,扬着眼,关切地看着伊南。   “我们的神,感谢您赐予我们粮食……”面前的男男女女先后开腔。   “等一下,我只是……曾经见过你们的巫师丹,提到过豌豆的种植,这些粮食并不是我赐给你们的……”   伊南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她还不想居功。   但她这等于承认了她见过巫师丹,而且传授了种植之法。   面前的人们纷纷面露激动,那个年长男子向前膝行了几步,来到伊南脚边,流着泪道:“尊敬的神明啊,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您再次降临这世间……”   “感谢您给巫师丹的神谕,如果没有您,先人们也不会想到去把能吃的豆子和麦粒也都埋藏在土里……”   原来如此,原来巫师丹在遇到伊南之后,并不只种植了豌豆,还尝试了将麦粒也埋进土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这一百年之间,种植各种作物的法子,还真的教巫师丹带着他的部落给一起摸索出来了。   “对了,上次幼发拉底河的泛滥,上一代巫也抢出了部落存下的种子,每一种都有一小袋,保证我们下了木筏之后也能按照您的神谕继续播种……”   ——幼发拉底河泛滥?   伊南有些吃惊:她记得历史上幼发拉底河在下游确曾多次泛滥,却又不像尼罗河那样按照季节泛滥得有规矩。   这种突如其来的河水泛滥对种植是双刃剑,肆虐的洪水淹没田亩,毁损庄稼,却又为下游带来丰美肥沃的土壤。   这个部落的前任巫师竟然在逃难的时候也不忘了带上种子,伊南有点不敢相信:巫师丹和他的继任巫师们,竟对她这个偶然出现过一次的“神”如此虔诚?   但无论如何,她在开局阶段的运气还真是不赖,这么快就找到了一个正在从采集转向种植的部落。   眼前这一片豌豆田和小麦地的诞生,既可以说是因为巫师丹走运,在年幼时遇见伊南,得到了“神谕”;也可以说是她伊南运气好,遇见了聪明而坚持,懂得举一反三的巫师丹。   “我能和你们在一起住一段时间,看看你们是怎样种植的吗?”伊南伸出手,指指身边的田地。观察文明的演进是她的任务,眼前的族群正好作为她的观察对象。   面前的人们却没有回答,相反,他们有些人突然开始面露紧张。   原本跪在伊南面前的年长者突然趴在地面上倾听。另有几个人扇动鼻翼,似乎在空气中闻到了什么气味。   伊南却什么也没感到、没听到、没闻到。   长期生活在现代社会,日常在大学校园和研究机构出没,整日面对电脑和书籍,她的五感即便调整到了最佳状态,也远没有身边的这些人敏锐。   片刻之间,所有人已经聚拢在伊南身边,男人们围成了半个圈,将伊南和为数不多的几名女性围在中间。   十来岁的少年丹则张开了双臂,拦在伊南面前。   伊南哭笑不得,她真的不能让这个半大孩子来保护自己。相反,为了文明能顺利向前一步,她或许应该尝试保护这个来之不易的种植部落才对。   但是少年丹表情严肃,异常坚决地护着伊南,似乎维护重临人间的“女神”正是他的职责。   远处的麦田里,突然出现了几枚一头绑着燧石的长棍——来犯的敌人和伊南他们一样,都是人类。   作者有话要说:  公元前6900年是虚指,因为是碳14法测定的年代(bushi),所以只是一个误差在10年左右的大致推断,无法判定准确纪年。手表也无法提示伊南所处的具体年月日,历法尚且需要伊南带人自行开发。   所以手表的具体功能大概只剩数据传输、语言芯片,地球磁极不发生改变的情况下可以指明方向等等。   *   再闲聊两句,关于小麦的种植。普通小麦也是从发源于新月沃地的原始小麦(一粒和二粒小麦)经过一系列杂交和演化,才成为今天我们常见的面粉用小麦。这一段历程文中假定是在伊南睡去的一百年间都搞定了。   伊南:那我获得梦幻开局了吗?   作者:梦幻开局?……哈哈哈哈哈你猜!   *   感谢小天使伽音投出的霸王票,感谢大家留评支持,作者菌会很努力哒! 第4章 公元前6900年   空气干燥,强烈的阳光直射地面,紧张的气氛笼罩着即将成熟的麦田。   伊南见到对手们的武器都是长长的木棍。棍棒的一头绑上了磨成矛头形状的燧石,棍棒就成了长矛。她心里先松了一口气:对方那都算不上什么远程攻击武器。这边人手也不算少,应该应付得来。   谁知远处麦田间传来“哒”“哒”的敲击燧石的声音。   还没等伊南反应过来,拦在她面前的少年丹已经握紧了拳头,低声骂了一句:“该死!”   “卡山部落又要放火烧我们的麦田吗?”伊南身边一个年轻姑娘气愤地问。   “放火烧麦田?这什么脑回路?”伊南完全不能理解。   她只知道人类定居早期的先民们曾经在山林与旷野之间烧荒,以开垦出适合耕种的田地。但她从没听说跑去去烧人家已经开垦出的麦田的。   眼前麦田里的麦子麦穗下垂,眼看就要成熟;远处,袅袅的青烟却腾起,焚烧植株的焦糊味传来,对方已经点燃了烈日下相当干燥的小麦植株。   “图,我们冲上去,把他们都赶走!”丹握着拳头,大声向拦在最前方那位年长男性喊话。   “不行!”那个叫做图的男人背对着自己的族人,张开手臂拦住群情激动的大伙儿,“我们的勇者不在这里,对方却全都是勇者!大家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这和伊南的猜测一致:这个部落里最强壮的男人们,也就是勇者们,并未参加这里的农业种植活动。   对方可能是看准了这里的老弱和女性没有勇者保护,趁虚而入的。   “丹,你难道忘了上次勇者不在,卡山部落一下伤了我们七八个人吗?”图大声说。   丹登时丧气地垂下了握在胸前的拳头,口头上却依旧不甘心地问:“所以就这么看着他们毁我们的麦子,欺负我们?”   少年的话还未说完,他身后的女人已经走了出来。   伊南声音稳稳地说:“不能这样!”   其实她心头的火正蹭蹭地向外冒:在后世现代社会都还在号召不要浪费粮食呢,在如此生产力低下、物资匮乏的古代,竟然有人想要将这些粮食故意损毁?   不过她也没想到:这个偶然邂逅的部落竟然这么谨慎(怂)?   伊南话音刚落,少年丹振奋地一声大喊,仿佛在帮她造势。   “你们有武器吗?”伊南检视身边人手里的农具——那其实压根不是什么农具,都是些棍棒,完全是木制的,偶尔有燧石,但见不到半点金属的影子——早先她觉得对方的装备不咋的,现在却发现自己这边更糟糕。   “有石块吗?”伊南继续问。   少年丹登时从地面上捡起一块土坷垃,扬手就丢了出去。   土坷垃飞了没多远就掉了下来,距离卡山部落的来犯之敌遥不可及。少年丹身姿健美,看起来力气不小,但是对方在远处扎堆放火,不到他们跟前来,什么石块土疙瘩,都完全奈何不了对方。   倒是卡山部落的哄笑声先传了过来。   伊南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束安全绳,递给丹,说:“用这个,扎在石块上,让它旋转起来,然后放手丢出去。”   丹是个灵巧的少年,这束绳子拿到手里,来不及辨别绳子的质地,已经快手快脚地掂起一块货真价实的石头,用安全绳绑了,将绳子的另一头提在手里,转动石块,然后松手让石块飞了出去。   他第一次掷,不懂得计算投掷的方向,石头拖着绳子远远地飞出去,却飞向了另一边的豌豆田里。   但是那掷出距离十分震撼,远处卡山部落的人远远看到,也一起“咦”了一声。   伊南并不惊讶,即便在后世,链球的投掷水平也永远比铅球要高。   丹哭丧着脸转头看向伊南:“……绳子没了。”神赐的绳子,不知是什么材质,看去又光滑又牢固,却被他就这么丢了出去。   伊南又递了两条出去:“没事,我还有。”   这些安全绳都是“科研狂魔”丹尼尔事先就放在她这身越野服的口袋里的,全身十来个口袋,每个口袋里都放了小小的一卷。伊南这时才觉出丹尼尔其实也是挺细心一人。   她在丹耳边指点了几句,然后退开。   丹重新绑了块石头,深吸了一口气,将系着石头的绳子悠悠地荡起。随着这石块荡得越来越快,丹看准了方向,猛地将石块丢了出去。石块拖着一条长长的安全绳,宛若一条巨蛇,横空而过,“哐”的一声砸在卡山部落的来犯之敌面前,虽然没有伤到人,但是很明显,对面的人全都吓了一大跳。   “将火焰踩灭!快——”   伊南声音冷冽,向对面下令。   她同时轻轻一掰丹的肩膀,让这犹嫌有些单薄的少年退在自己身后。她快步沿着麦田里浅浅的田垄向卡山部落的纵火贼们走去。   对面卡山部落的人显然感到有哪里不对。   一个穿着古怪,容貌却漂亮到难以想象的年轻女人,竟然从聚在一起的人群中独个儿走过来,一步一步,向他们靠近,命令他们将刚刚蹿起的火苗踩灭。   她的口音很古怪,但是语意非常清晰;   她的脚步异常坚定,每一步都给卡山部落带来更大的压力。   卡山部落的勇者们脸上都涂着红泥和白垩,画出他们能想象到最可怕的样子。   更有几个卡山勇者此刻弯下腰,扬起脖子,模仿猛兽的声音发出一阵阵嘶吼。   可是,可是……为什么这个女人依旧步伐稳健,向他们走过来,一步一步,都不带停的?   为什么面对卡山最厉害的勇者,最锋锐的武器,她,竟然,不,怕?   ——卡山部落的人都懵了。   伊南满脑子的想法却和“怕”这个字完全不沾边?   撇开愤怒,她还很好奇。   难得一见的研究对象就在眼前:这是部落进行战斗威胁的一种方式吗?战士们脸上的涂鸦是出于原始崇拜,还是对野生动物和自然环境的模仿?……面对眼前集体表演跳大绳的勇者,伊南完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一个卡山部落的冒失鬼这时出手了,一枚绑着尖锐长条燧石的长矛朝伊南掷到。   伊南的身后一片尖叫声,丹的少年童音格外响亮。   “我们的神——”   伊南面不改色,只是将头微微一偏。   矛头上的燧石擦着她的头发从她耳边掠过,落在她身后,重重地扎入麦田的泥土中。   少年丹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晓得是一场虚惊。   伊南脚下没停,她有恃无恐,继续朝对面的勇者缓步走去。   她越是面不改色,给对面的压力就越大。   不知是被伊南的凛然气势给震住,还是迷恋上了伊南那张美艳绝伦的脸,竟真有一个来自卡山部落的勇者膝盖一软,在麦田里跪下,面带无限崇敬,向伊南伸出双手,张着口,却哑口无言地望着伊南。   也有些勇者顾不上烫脚,先七手八脚地将麦田里刚刚燃起的火焰踩灭再说。   领头的勇者大声呼喝,竟也拦不住其他勇者灭火。   “谁让你们胆敢渎神!”少年丹这回又在安全绳上拴了一块大石头,兜了两转奋力扔出,石块越过了伊南的头顶,“咚”的一声,准确无误地砸中了领头勇者的脑门,在对方头上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仿佛这就是渎神的报应。   早先勇者们一起嘲笑过少年丹扔出的土坷垃,现在谁能想到少年丹掷出的石块隔着这么远都能伤人?   失了首脑,其他勇者忙不迭地扛起了伤者,带着人飞快地后撤,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身后有追兵紧追不舍。   “丹,你冒失了!”图一跺脚。   “卡山的首领‘白头’今天没来,你却伤了他们的人。等到‘白头’知道了,一定会带着卡山部落的全部勇者回头来报复。到时看你怎么收场!”图怒气冲冲指责着丹。   丹笑嘻嘻地不以为意:“女神看不下去,我也看不下去嘛!”   远处忽然一声唿哨,一大队赤着上半身、脸上只涂着白垩的“勇者”从卡山部落离去的方向迅速赶来。   领头的一名勇者见到丹,立即伸出双臂:“丹——神明保佑,你平安无事!”   丹立即冲上前去,也抱住了勇者,高声叫:“父亲!”   “我们看见了卡山部落的人。怎么样?大家没事吧?”丹的父亲望着聚在图身后的族人,一眼就看见了衣着古怪,与所有人格格不入的伊南——表情庄严的勇者像是看见了敌人,面上的肌肉立刻一紧。   “这个满身是‘沙’的女人——”丹的父亲伸指指向伊南。   伊南:合着这个梗就过不去了是吗?   丹赶紧抱住父亲的手臂,图也赶上来拦住了勇者。   图大声说:“库,不许对伊南女神无礼!”   库那只像铁柱一样的手臂上还挂着丹那一对稚嫩的胳膊,听见这话他登时睁圆了眼睛:“什么?巫师丹口中的‘伊南’?”   库目光锐利,掉过脸飞快地扫过伊南那副纤细的身板,光洁柔亮的黑发,瓷白如玉的肌肤,以及看上去一拧就会断的脖子,这个性格刚猛而武断的勇者马上说:   “我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七夕啦,一年一度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在这里给大家分享一个冷知识——   现在的织女星,在13000年前(也就是公元前11000年左右),是北半球的北极星,正指向地轴的方向。但是由于岁差的关系,在后来的一万多年之后,北极星已经变成了现在我们所熟悉的小熊星α。而等到公元14000年的时候,织女星将重新成为北极星。   所以伊南在丹所在的时代,想要通过星辰辨认方向,恐怕得先瞅瞅织女姐姐的方位才行。   *   其实就是想祝你们七夕节快乐!(づ ̄3 ̄)づ 第5章 公元前6900年   “咚、咚、咚——”   蒙在半截空洞树干上的兽皮被拍响。   夕阳西下,部落里所有的男人排成方阵,手里拿着棍棒之类的农具或是武器,随着鼓点忽左忽右地跳跃,整个方阵就一道缓缓朝夕阳的方向移动。   领头的男人时不时大声念诵一句什么,其他男人随后跟上,齐声重复,这古老的祭词便在旷野中响亮回荡。   伊南则坐在一枚木桩打磨而成的圆凳上,欣赏/研究原始部落的祭典,一边看一边暗自感慨——这可不是什么民俗博物馆里的表演,这是真实发生在公元前6900年幼发拉底河岸边的一幕。   祭典发生的现场没有其他女性旁观,伊南是因为她“神”的身份,才被特地请来列席此次祭典。   这是一个在幼发拉底河畔定居的小部落,人数与伊南估计的差不多,在二百人上下——这个数字是伊南向少年丹确认过的:少年丹曾经指给伊南看他们全村用来记录人数的“人口板”,木板上凿着一个个圆洞,洞里插着代表每一个人的树枝,大概是这么些数量。   主持此次祭典的,是早先在麦田遇见的长者图——令伊南没有想到的是,图竟然也是一名“巫”。   图没有被称为“巫师图”的原因,很可能是他还没能像巫师丹那样拥有“获得神谕”、“开启种植”的伟大功绩。   图此次主持的祭典,是为了祭祀部落的祖先,包括带领部落完成巨大变革的巫师丹。伊南大致听懂了部落里男人们的祭词,其中就有感谢巫师丹的字眼。   她托着腮在一旁沉思:原始文明时期,祖先崇拜是原始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通过各种仪式,尝试与祖先沟通,希望能够继承他们的智慧。人们甚至会认为,自己就是祖先。   这时混在方阵最前头的少年丹突然转过身,面向伊南,伸出手大声说:“我尊敬的女神,丹非常荣幸与您再次相见——”   伊南吃了一惊,这个口气与声音突然让她想到了休眠之前见到的小男孩。   这时站在丹身后他的父亲,也就是这个部落里勇者的领袖,库。库一转身就提起了丹那两枚小胳膊,将这孩子直接提着离开了地面。   丹被父亲提着胳膊,双脚在空中乱蹬,颇不服气地对身后的库说:“快放我下来,我感知到了曾祖父,所以现在我是你爷爷才对……”   库顿时把丹脸冲下往自己膝盖上一撂,“呱唧”几声打了几下屁股,声音冷然,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甭管你感知到谁,我都是你爸!”   丹在父亲膝头上挣扎,拼命抬起头看了一眼伊南,大声喊:“我真的……真的感知到了巫师丹……”   部落里的其他人看着这一对父子,一起笑出了声。   伊南倒没有觉得特别好笑——她认为这是祖先崇拜的一种表现形式,先民们试图将自己代入祖先的位置,仿佛感知了祖先,但多半只是在祭典环境下的一种心理暗示。   丹却丝毫没有气馁,挣扎着从库的膝盖上爬下来,冲到伊南面前,双手交叠放在伊南的膝盖上,抬起那对明亮的眼睛,祈求道:“我的神,我也想像曾祖父一样,听从您的训谕。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您让我跟在您的身边好不好?”   伊南瞬间觉得乱入了时空,仿佛自己依旧置身一百年前,面前是手里捧着野生豌豆,专注凝望着自己的小男孩。   “我可以吗?”伊南抬头,眼光正对上少年丹身后的库。   进入部落驻地之后观察了这么久,伊南早已发现:库才是这个部落里有决定权的人——他是勇者,不是巫,但又同时继承了巫师的血统,所以大权独揽,甚至盖过了现在的巫。   而伊南在这个部落里的处境略尴尬,因为库不愿相信她这个“怪女人”就是自己祖父当年遇到的“女神伊南”。   早先在麦田旁初遇的时候,尽管有丹和库那些部落成员作证,大肆描述了伊南面对卡山部落的这些人是多么冷静镇定与勇敢,库都不肯相信。   唯一打动了库,让他点头同意让伊南跟着回归部落的,是从麦田和豌豆田里找回的那三条安全绳——这些绳子比库平生所见的所有绳索都要来得坚固,而且根本看不出是用什么材质编织的,堪称“神物”。   现在伊南这样开口询问,库依旧默不作声,瞪着伊南和自己的儿子看了半晌,终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伊南不解其意,丹却欢呼一声,跑到了伊南身后,挺胸凸肚地,像个小跟班。   仪式却还剩个尾巴,在库点头之后,图赶紧带人把剩下的祭词念完。   少年丹却一直跟在伊南身后。伊南小声问丹:“你们跟卡山部落是怎么结怨的?他们为什么要来烧你们的麦田?”   丹一扁嘴:“卡山部落想赶走咱们,想要独占这块地盘嘛!”   伊南噘嘴:“怎么会?他们是……不种田的对不对?”她本想说卡山部落以采集和狩猎为生的族群,但又怕丹听不明白。   丹摇头:“不种!但他们觉得我们住在这里会抢他们的食物。”   伊南:说到底,这还是有限的生产力和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之间的矛盾呀!   其实卡山部落如果愿意,将他们的人手与丹的部落合并,开垦出更多的农田,并且开始驯化并蓄养家畜,这片土地的资源完全能够满足两个部落的共同需求。   冲突不能解决根本矛盾,共同发展才是硬道理。   想到这里,伊南问丹:“对方叫‘卡山’部落,咱们部落叫什么名字?”   丹摇了摇头:“我们部落没有名字的。”   这是……无名部落?①   *   祭祀祖先的仪式结束之后,丹引着伊南来到了部落的驻地。   女人们一下子都迎了上来——她们早就从两个参与种植劳动的年轻女孩儿那里听说了伊南的“光辉事迹”。   但在看见伊南真“神”的那一刻,女人们还是有些畏缩;谁知下一刻,这种畏缩立即被好奇所取代。女人们忘了行礼致意,直接将伊南团团围住:   哇,女神裹在身上的究竟是什么呀?看着颜色像黄沙,摸上去却一点儿也不像,柔软又光滑;   还有女神的头发,又黑又亮;女神的肌肤,白得像雪;女神的脸,光洁得像玉石……好想上手去试试手感呀!但她们马上都想起了早先那两个同伴带回来的“渎神警告”,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手缩了回来。   丹挤进人群,把伊南解救出来:“伊南我的神,来见见我妈妈!”   丹的母亲名叫欢,是一个面相精明,略有些富态的中年女人。伊南判断她应当是管理部落驻地的重要人物。   果然,欢满脸堆笑地将伊南往部落的驻地里迎,说是已经得到了消息,部落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女神。   “食物都准备好了,”欢十分自来熟地拉住了伊南的手,“神一定要尝尝我们为您准备的饭食……”   伊南心想:不是那种冷冰冰的供桌食物就好。   不过目测这个正从“泛神”信仰转向“多神”信仰的部落,还没有发展起给神明奉献“供品”的习俗。甚至亲眼见到了某个“神”,竟也只是很世俗地把人请到驻地好吃好喝地款待而已。   驻地里炊烟袅袅,甚至还能闻到烤肉激发出的油脂香气。欢却突然面带紧张,朝伊南屈了屈膝:“豆子和小麦……您可愿意享用?”   伊南揣测欢的想法:拥有泛神信仰的人,往往认为“神”是自然事物所具备的意识和感情——伊南既然启发巫师丹种植了豌豆与小麦,那么伊南也许就是豌豆神或者小麦神,是那些神奇植物的化身。   给伊南奉上豌豆与小麦做的食物,岂不是让女神自己吃自己?——欢显然之前忘了这一点。   伊南微笑地安抚:“都可以,我没有问题……”   欢很明显松了一口气,笑容可掬地将伊南映入驻地正中一小片空地。   空地正中点着篝火,女人和孩子聚在一边,库和图带着男人们聚在另一边。   伊南只扫了几眼,就大致摸清了整个部落的人口结构:   除了她今天遇到的农业种植劳动力和勇者之外,这个部落里还有些老人、怀了孕或是正在哺育期的女人,以及不少小孩,从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到像丹那么大的,总共有四五十人。   在从事农业种植的定居部落里,孩子的比例要比从事狩猎与采集的部落来得高——这是定居带来的结果。   伊南还在左顾右盼“观察”的时候,欢已经带着几个年轻女人,把盛在木盘上的食物一一端给大家。   香味迅速勾起了伊南肚内的饥饿,同时她对原始部落的饮食结构也很感兴趣:   公元7000年前后的人类,食用的究竟会是什么,生猛野味还是黑暗料理?   伊南一瞅送上来的食物:哟,这可和她所想象的有点不大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只是暂时“无名”,其实部落是有名字的。   顺便统一回答一下大家在评论区提出的问题:   ①涉不涉及其他文明,如古埃及、古罗马等?   答:会涉及,但是故事发生的主场在两河流域。   ②女主会不会再次休眠,咻一下错过好多剧情的那种?   答:会,大家可以理解为女主在文明的长河里定向穿越,直接参与那些文明发展中最关键的阶段,撩史上最帅的汉(bushi)。   ③CP定了没?   答:CP已定,请一定要相信作者菌也是会写感情戏的。另外本文的设定是能够带着少量的记忆(或意识)转世。女主认为是“心理暗示”或者是“祖先崇拜”的,其实就是这种记忆或者意识的体现。但是这种记忆需要唤醒,所以男主可能并不总能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枚披了“马甲”的正牌男主。 第6章 公元前6900年   欢带着妇女们送上来的食物,竟然比伊南想象的要精致很多。   食物都盛放在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的木盘上,深褐色的木质纹理将浅色和绿色的食物衬托得十分漂亮。   木盘上盛着的是死面做成的烙饼,看起来是在烧热的石板上面烙成的,表面微黄,偶尔有圆圆的焦斑。   烙饼表面还撒着翠绿色的香草,伊南凑上去闻了闻,发现那竟是蒜苗。   伊南观察这一份摆盘十分“复古”的烙饼的时候,欢和丹,所有的妇人与孩子们,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伊南,又似乎生怕她觉得这食物不够好,怠慢了“女神”。   谁知伊南撕下一小块烙饼送入口中之后,惊讶地睁着她那一对杏眼,抬起头望着欢,问:“你们竟然有盐?”   是的,在这一小块烙饼里,她不仅尝出了小麦淳朴的麦香,激烈的蒜苗气味,她还尝到了熟悉的咸味。   可是,这里明明不靠海啊?大河中下游,海水再倒灌也不可能到得了这里。部落的人从哪里弄到的盐?   欢和女人们却都露出了“不愧是女神”的表情——竟然知道“盐”这种调味神器。   丹看见伊南惊异的眼神,主动为伊南解惑:“我们就跟着野羊、野驴它们,见到它们不吃草,只舔石头的时候就去那石头挖回来,磨碎加在饼里、肉里,可好吃啦!”   原来如此——伊南险些伸手拍自己的额头。   她光惦记着海盐,竟把岩盐给忘了。   上古时期地壳变动剧烈,海洋变为陆地,或是盐水湖泊干涸,盐类物质沉积,就形成地下盐矿,或者是岩盐。   野生动物和人一样需要盐份,跟着山羊去找盐,是个轻松又省事的办法。   伊南心生感慨:就算是远古时代,原始社会的人们也充满了生活智慧。这里的人或许会被后世认为蒙昧、未开化,但是人类的生物学进化早已经完成,这时的人类和现代人类在生理上和智力上并没有显著差别。   正想着,肉食也被木盘托着,盛了上来。一只野生山羊的羊腿被烤到表面金黄酥脆、外焦里嫩。   伊南尝了一点,竟发现这羊肉没有丝毫腥膻气味。   她原本以为许是这个时代的野生山羊就是这样。谁知再尝尝,她那被提升了的味觉好歹尝出了野洋葱带来的鲜甜味,以及蒜头的香味。一问欢,果然,部落的妇女会采集野葱野蒜,还有一些其它香草,在烹饪时使用。   说实话,后世风靡的烧烤,也与这个没差多少。   看见伊南的表情,欢似乎十分欣慰。不过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说:“也就这两年日子好些……您要是早几年来这儿,大伙儿都还吃不饱。”   伊南一怔:虽然这是个从事种植活动的部落,但长期看来食物供应并不算稳定。   此外,饭桌上虽然丰盛,原始部落里,各种不便之处依旧随处可见。   且先不说村落里的房舍低矮简陋,卫生状况实在堪忧,很快伊南就意识到整个部落都几乎不会使用盛水的器皿。有谁口渴了想要喝水,就去村落后头的小溪去掬一抔水喝,或者揪一枚叶片一卷,就是一个简易的小杯子。   竟然没有东西能盛水的吗?   “丹,把那个拿过来给我看看。”伊南指指桌面上一只看上去像是陶瓷的盛器。   丹“唉”了一声,把东西拿到伊南面前,小心翼翼地说:“这个……部落里总共只有几件。”   伊南曾经无数次在考古发掘现场看过这样的素陶器,但在这种场合下还是第一次。她将这枚陶杯轻轻托在手里,就着篝火的火光仔细端详——   几乎可以确认,这是一枚陶瓷素烧坯,看起来像是用手捏成,胎壁上好像还留着指纹。   但是素陶器依旧不是优良的盛器——它只能用来存放干燥的物体,比如眼下这陶杯里放着几枚晒干的椰枣——但是篝火的温度不够高,烧出来的素陶表面没有釉质,相反它充满了孔洞,极易吸水。   如果用这个陶杯盛水,效果可能还比不上用树叶做成的简易小杯子。   可能是部落里有人觉得好玩,就把粘土捏成了杯子的形状。在那之后,可能捏杯子的人都把这茬儿给忘了,但这杯子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篝火堆里,就此烧成了素陶坯。   但因为篝火堆的温度不够,无法将素陶坯最终烧制成为陶瓷。   科技树上,“制陶”这一项,可还没有完全点亮。   伊南暗暗想:发展文明这件事,光靠运气好是不够的——得运气非常好才行。   整个部落的进食是同时进行的。丹和几个同龄的孩子双手捧着从羊腿上撕下的羊肉,吃得满嘴流油。欢赶紧拦住他们不让多吃了,说是吃多了容易闹肚子。   可见,这样的小烧烤,部落里也不是顿顿都有的。   几个年纪很大,行动不便的老人这时慢慢地从居住地走出来,坐在空地一侧整齐排放着的树干上,和整个部落一起吃东西。   伊南留心观察欢会安排他们吃什么:原始部落里的人牙齿磨损得比较快,年长的人很难和其他成员一样吃同样的东西。   果然,被磨碎的鹰嘴豆泥和豌豆泥被端了出来,羊腿肉则被撕成了一小条一小条的,盛在厚实的叶片上递到老人面前。   伊南想说对于老人,豆类都较难消化,若说食物,还是小麦合适一些。但是刚刚那些烙饼对于老人家的牙口来说,又太硬了。   只见欢拿了一片烙饼,去村子一旁的小溪里用溪水泡软,在一块石板上用捣杵捣烂了,把糊糊刮下来,递给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把食物递过去的时候,欢满脸堆笑,仿佛对面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然而伊南却从丹那里得知,欢是从外部落嫁来的,嫁来时和整个部落都没有血缘关系。   看起来这是一个真正实行平均主义,对老人和孩子都一视同仁的部落。   有很多历史证据表明,原始部落在食物匮乏的时候会选择杀婴;即使是在20世纪前后,依旧有些生活在丛林中的古老部落,会选择把年长而“无用”的成员给“消灭”了。   但这个无名部落显然不会这样。   在伊南心里,对这个部落的好感度又上升了不少。   只是,这么一个两百人规模的小部落,真能发展出庞大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吗?   伊南并不确定。   *   丹靠近伊南,小心翼翼地说:“伊南我的神,能请您随我来吗?我有些事想问您。”一对亮亮的眼睛格外真诚地望着伊南。   伊南:……我还能说不吗?   她起身跟随丹,从部落驻地正中走到了村口。这时天色已晚,一轮明月悬挂在空中,村口的大树落下淡淡的影子。   脚下突然蹿过来一只小兽,动作奇快,“嗖”的一声就跃上了丹的肩膀。   小兽龇牙咧嘴,蹲在丹肩上冲着伊南“嗷呜”一声,颈上的毛一枚枚直立着——   伊南定睛:这不就是一只喵?   她登时笑了,向小喵伸出了手,同时向丹发问:“这是你养的?”   按说人类被猫驯化成为“猫奴”,大约就是在公元前7500年前后。种植和定居的部落周围容易出现老鼠和田鼠,所以猫出现在部落里伊南一点都不奇怪,只是没想到她在这里也能撸猫。   丹登时紧张了:“别,这家伙可凶……”   但见到眼前的情形,丹哑口无言。只见伊南细长的手指轻轻挠着猫咪的脖颈,小猫扬起头,竟然露出一副非常享受的表情。   过了片刻,这小猫突然身子一弓,从丹肩上纵身一跃,跃到伊南怀里,闭着眼睛任由伊南抱着,享受伊南的爱抚。   伊南望着丹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得意:她在现代时也是这样,特别容易赢得小动物的信任和喜爱,同行们甚至建议过她改行研究野生动物。   总之,撸猫她是专业的。   “对了,你想问什么?”   丹伸手挠了挠头,问伊南:“我想向您问问我的曾祖父,巫师丹……您见过他,对不对?”   伊南真没想到丹会问这个,点了点头。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丹的眼神又亮了。看起来这个孩子对和自己同名的祖先非常感兴趣。   伊南:“这个嘛……”   她要不要告诉对方,巫师丹只是个脸上脏兮兮,眼睛却亮亮的小孩。   谁知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图的声音响起:“库,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丹一听说父亲来了,赶紧伸手扣住伊南的手腕,带她一转,两人一猫,就一起躲在了村口两株高大的枣椰树下。   伊南怀里的小喵,可能是太过舒服,此刻也一声不吭,乖乖地躺着。   远处库的声音低沉而雄浑:“图,你知道得很清楚,巫师丹当年在部落之中四处宣扬女神伊南的事迹,根本不是因为相信她就是真神。”   偷听着的伊南和丹:……?   当年的巫师丹,难道还另有所图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来说说远古人民的小饭桌:   根据考古学发现,两河流域最早发展出高度文明的苏美尔人,种植的作物包括大麦、鹰嘴豆、小扁豆、黍子、小麦、芜菁(一种类似萝卜的蔬菜)、椰枣、洋葱、大蒜、苦菜花、韭菜和山葵,他们驯养的牲畜包括牛、绵羊、山羊和猪。在早期文明之中,苏美尔人应该算是吃的比较丰盛的。   关于如何点亮科技树上的“制陶”这一项,咱们隔一章再说。 第7章 公元前6900年   图叹了一口气:“库,你的意思我懂。”   “当初巫师丹将伊南奉为神明,其实是为了说服别人,让更多的人相信把那些种子种下去,能养活更多的人。”   “但虽然巫师丹有自己的目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伊南不是真神啊!”图语意殷勤地劝说。   库背对着伊南他们,那道背影像是一座山。只听他摇着头说:“那个伊南到底是不是真神我不关心,但我最近越来越想不明白,大家付出了这么多劳动,每个人都比以前更辛苦,日子却并没有明显过得更好……”   在一旁静听的伊南:……!   ——那是你们还没有真正开启农业革命!   库的口气依旧严肃:“现在这日子过的,老的少的每天都要下田,收获却也就那么点。勇者们既要去打猎,又要顾着保护弱小……我并不觉得按照巫师丹的路子,能带着部落长长远远地走下去。”   “今天过来的卡山部落就是个例子……他们当年就对种田不屑一顾,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   图又叹了一口气:“库,当年你不也说过,如果没有这些种出来的豌豆和麦子,部落里行动不便的老人,受伤的勇者……你可能就不得不丢下?”   “卡山也是一样,今天丹得到了神的指点,打伤了他们的勇者,这个勇者被带回到卡山,他的族人估计不会让他活过今晚。但卡山自己放弃受伤的勇者,却会把这个仇,记在咱们头上。”图显然一直没忘了这个茬儿。   “巫师丹,当年正是为了这些可能会被放弃的人,年长的人,体弱的人,受伤的人……才大力推动族人种田的。”   库沉默不语了好一阵,才说:“你说的有些道理……”   “但是我……依旧心存疑虑!”库丢下一句话,向伊南所在的方向略偏了偏身,随即扭头走了,后面跟着叹着气的图。   伊南怀里抱着喵,带着少年丹从树后走了出来。她想了想,对丹说:“现在,不仅是你,连我对你的曾祖父巫师丹,都多了一份了解——”   巫师丹,她来到古代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类,竟是这样聪明的一个人!   *   当晚,伊南独自休息的时候,再次回想一百年前她遇到五岁男孩——远古时代的人,竟已经懂得利用“信仰”这一手段,推动整个部落达成共识。   人类之所以有别于这地球上的其他生灵,正是因为人类懂得利用“共识”,能让成千上万的人齐心协力地做同一件事,从而凝聚巨大的能量——尽管这种“共识”可能是未经证实的,甚至是虚构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巫师丹,确实是一个伟大的人。   谁知她睡了个午觉就错过了这样一个伟人——这下伊南吸取了教训,休息的时候再也不敢点开手表上的所谓“睡眠模式”了。   入睡后她梦见了丹尼尔。科研狂魔手里拿着教鞭,正在敲黑板。   “考古学的证据已经证明,在公元前8000年到6000年之间,人类的生活方式从采集与狩猎逐渐转向种植与驯化。”   “也许那时我们的先民偶然注意到了植物的种子散落在土壤之中,过一段时间土地里就会长出了新的种苗。于是他们开始主动将植物种子埋藏在土地里,并因此获得收获。”   “但是,开启农业革命之后,人类付出的劳动是原先的好几倍,而食物的选择却比以前狩猎与采集时少了不少。人类因为突然增加的劳动,和改变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疾病,比如椎间盘突出啦、关节炎啦、牙痛啦①……”   “总之,人们更加辛苦,日子却有可能过得没有原来好。”   “那么问题就来了——究竟是什么让我们的先民放弃了原有的狩猎生活,而转向种田的呢?”   “发现种田的奥秘根本不是什么难事,随便哪个脑筋活络的智人都能想到,主动放弃原有的生活方式才是关键。”   丹尼尔的教鞭重重地敲在黑板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伊南,以至于到后来梦境之中一切都隐去了,只有他那对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还在伊南面前,静静注视着她……   ——伊南,这就是你要解决的问题!   伊南猛地醒来。   她不想再这样袖手旁观。   她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了。   *   第二天清早,伊南找到了欢,问:“我能向你讨一点面粉吗?”   欢惶恐地回答:“神,您千万不要这样说!”她赶紧引伊南去她们的谷仓,指着堆在地上的小麦说:“神,您要多少,我们给您现磨!”   对于同性别的“神”,欢对伊南的信任程度明显要比她的丈夫高出一大截。   伊南见到那谷仓地势低洼,麦粒堆放在仓内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很容易霉变,而且容易造成鼠患。她忍不住皱眉——但这些还急不得,她首先要做的,是让无名部落的人尝到比烙饼更加美味、容易咀嚼的小麦制品。   面粉是将麦粒在两块石头之间一点一点现磨出来的。伊南一面观察全过程,一面在心头暗暗记下:如果不能很快造出风车或者水力磨坊的话,那么至少先教这些村民们学会使用石磨。   磨出面粉之后,伊南让她的小跟班少年丹去取了清水来,由她加入面粉之中,和成一个面团,然后用宽大的树叶整个儿盖住。   “它就归你养了。”伊南把丹叫过来,把面团托付给丹。   少年丹张大了嘴,没能说出话来:这,这个面团也能养的吗?   “好好盯住它,视线不要离开它,这样它就能顺顺利利地长大。”   丹:“……长大?”   伊南点头,自己也有点儿想笑:“是的,长大。你耐心地替我看住它,每一个小时……嗯,每隔一会儿检查一下,等到它看起来有点儿白,有点儿胖,表面有气泡……就来叫我,那时它就长大了。”   伊南说完就离开了部落驻地,留下少年丹一个人在那里目瞪口呆地养面团。   她这是故意给丹一个看似荒谬的任务,以此考验丹的耐性,以及他是不是真的对自己保有足够的信任与“虔诚”。   但若说丹在“养殖”,那也没说错。只不过丹养的不是面团,而是酵种。   酵母菌作为一种古老的菌种在这个地球上无处不在,在伊南和面的短短一会儿功夫之中,应该就有酵母菌落在面团里。   酵母菌需要的,正是面粉里含有的糖份、水,和适当的温度。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气候温暖,酵种应当很快就能自我复制繁殖,让面团白白胖胖地“发”起来。   这样很快就能有松软的面包了。   伊南离开部落,奔波了一天,大致弄清楚了部落周围是什么样的地形,有什么样的资源。她回到部落驻地,见到少年丹真的寸步不离地守在面团跟前。   丹见到伊南的时候,满脸兴奋,冲伊南招手:“伊南我的神,它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伊南来看,果然见到树叶下面的面团发白,有一两处地方表面出现了气泡。   “很好,你已经把它养大了一丁点儿。”伊南夸赞丹,少年也很得意,把胸膛挺起。   伊南却把这个面团分成两半,有气泡的地方留下,没有气泡的拿去给了欢做今天晚上的烙饼。她又从欢那里取来了一半量的面粉和水,和原先有气泡的面团一道,又揉成了一个面团,再交给丹:“继续养!”   丹:……?   “晚上也要让它待在温暖的地方哦!”伊南嘱咐。   丹望着伊南那张美丽明艳的脸,傻乎乎地答应:“好……”   当晚,丹睡觉的时候,就也捧着这一团树叶裹着的面团。   第二天,面团接着长大。伊南依旧把气泡多的一半留下,再添一半面粉和水。   丹直了眼:“还要继续养?”   伊南:“对!”   丹:……!   到了第三天下午,伊南揪了半个白白胖胖的面团,拿去给欢,请她加入今晚用来做饼的面团里。   到了晚上,整个部落就都尝到了一种新奇无比的面食。   这种面食表面和烙饼一样,有被滚烫的石板炙得硬脆的外壳,但是内里又蓬松又柔软,口感和原先的烙饼相差很远。将这面食一撕开,混着麦香的蒸汽立即扑面而来,可以看到这种食物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气孔——和以前的烙饼完全不一样了。   所有人都带着惊讶品尝这种叫做“面包”的新奇食物。   就连库都不得不承认,这种食物口感比的死面烙饼要好得多了,还不磨牙。   欢小心地把面包底部的脆壳儿剥去,递给部落里的年长者。老人家吃得毫不费力,连连夸赞欢的厨艺。   欢红了脸:“不是我,是神……”   人们这才想起,这是女神伊南的指点。   ——不愧是神。   崇敬的眼光纷纷向伊南投去,大伙儿却不知道此刻伊南望着“面包”正在遐想:   可惜现在西红柿还远远地在大洋彼岸的南美洲独自美丽,否则就凭这些:面粉、水、酵母,再加上番茄和各种香料调味料,烤个披萨那是妥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大吃货国的伊南:不过就算没有番茄,我也是可以做肉夹馍的!   *   注释时间:   ①本段的观点参考《人类简史》第二部 分 第五章 (并非引用);   ②徒手制作面包(发现并养殖酵种)的方法参考《万物发明指南》第10章 ;   作者菌现在还有一些喜欢自己“养”酵种的朋友,据说酵种可以一直不停地养下去,时不时揪出来一团就能做面包、发馒头。有些地方发面用的“老面团”或者“老面”,其实就很类似丹养出来的这种面团。 第8章 公元前6900年   从整个部落吃上面包的那一天起,少年丹算是圆满完成了“养面团”的任务,把“长大”的面团交给了欢,自己则重新成为伊南的小跟班。   只是伊南发现丹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在正午之前,这个小家伙会约上部落里同龄的几个孩子,大家一块儿离开村子,到了午后才回来。   伊南并不在意:这个年纪的孩子理应和后世一样爱玩。   而她也有自己的事在忙:近来她成天和部落里的女人们在一起,谈论该怎么做衣服。   这里的人依旧多数穿着鞣制过的兽皮,但也有人开始用亚麻纤维揉成麻线,编织成布料,裹在身上。部落里的女人们对这样的布料很感兴趣。   亚麻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搓成绳子——伐木、拖拽重物、在农具上绑缚各种形状的燧石……这些都必须使用亚麻搓成的麻绳。   伊南在部落驻地附近的山上发现了不少纤维用亚麻的植株。欢和其他女人们听伊南说起,纷纷点头表示她们都知道。   伊南登时问:“那为什么不采集一些种子,或者索性把山上的亚麻连根一起挖出来,移栽到在村落附近,这样以后就不必费神去山上采亚麻了呀?”   她话音一落,四下里一片安静,女人们面面相觑。   似乎谁也没想过这个问题:除了小麦和豌豆这一类的食物,连亚麻……也都是可以种植的吗?   过了半晌,欢才小心翼翼地问:“我尊敬的伊南女神,您不止管吃的……连穿在身上的也管吗?”   这个……   伊南无语了片刻,最终选择点点头:“对,种植都归我管。”   ——不就是个业务范围的问题吗?   女人们登时都眉开眼笑,大约对她们来说,“吃”和“穿”是同等重要的大事。欢更加亲热地坐在伊南身边,指着伊南身上的越野服,说:“将来我们也能用亚麻做成您身上的衣裳吗?”   伊南噎了片刻,继续点头,诚恳地说:“当然能!”   在人工合成纤维出现之前,亚麻就一直是非常优秀的织物资源,纤维轻度大,吸湿、防腐。   只要敢想敢做,啥都会有,面包会有的,越野服也会有的。   “将来……一定能。”   于是部落的女人们抽了个空一起出门,去附近的山上,从土里刨出了很多完整的植株,移栽到了村里的房前屋后。   移栽的数量不算多。伊南目测这些移栽的亚麻出产的麻纤维可能只够织个亚麻手绢什么。   但是刚刚开始种植某一类作物时,确实需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人们逐渐熟悉这些植物的性情,挑选出最适合的植株进一步繁育……若干年之后,自然能掌握种植它们的技巧。   很棒的开始——伊南想。   女人们种下了亚麻,有说有笑地遥想将来她们能穿上华丽而飘逸的衣料。   这时已近正午,欢主动提出带上伊南去参观她们的麻线库存。两人一起进入部落的仓房时,欢突然惊讶了一声:“咦,绳子呢?绳子都不见了?”   别看只是件简单的绳子,在部落生活中也极其重要,当初伊南拿出来的三条安全绳可是曾让整个部落的人羡慕了好久。   现在绳子莫名丢了,欢十分着急。   但伊南伸手一指地面,说:“破案了。”   欢:“……啊?”   伊南只得解释“破案”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看这几个脚印,是丹他们吧?”   仓房地面上,留下了几个带着黑泥的小脚印,显然都是孩子们留下的。   欢登时气鼓鼓地拉长了脸:“这些不省心的家伙!”她告诉伊南:“他们这时候总是在村后头的空地上玩。”   欢领着伊南去找丹,伊南也有心,想要看看丹每天定时避着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丹,使劲儿,使劲儿,对准了呀!”一群孩子在村后头鼓噪着。   伊南和欢从后头凑上去,刚好看见丹正在将手里的麻绳兜起,麻绳一头,稳稳地扎着一枚石块。   被麻绳牵着的石块在空中,转速越来越快,丹突然手腕一转,改变了石块的旋转方向。他随即松手。   只见那石块“嗖”地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远远地落下。   石块落下的地点被人事先竖起了一枚木棍。木棍正正地被石块砸中,“砰”地一声被打得从土地里弹了出来,倒横在地。   伊南:……投石兵技能点亮了!   孩童们都欢呼着跑向丹:“丹,你太厉害啦!”   丹一边回头一边说:“你们也都来试……”   他一眼看见了母亲和伊南站在人群后面,一张脸登时激动得发红,连忙朝伊南跑过来。   “我的神,我有能力保护您了,不会再让您一个人面对卡山的勇者!”   看来对阵卡山那一阵伊南独自一人上前应对,让这小小少年自责了好久。   伊南点点头,转身对欢说:“丹他们用这些绳子是用来干正事的,不要责怪他们了吧!”   欢这时才醒悟过来,登时满脸堆笑地点头,表示这些绳子的使用权暂时归丹他们了。   伊南又转向丹,伸手指指丹身边的孩童:“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大,你们所有人的力量加在一起,能对抗更多的敌人。快去把你的经验都传授给伙伴们吧!”   丹用力地点头,大声说:“您放心,凭这一手,我们一定能战胜卡山的勇者。”   “战胜卡山的勇者?”突然,库带着嘲讽的语气,在人群后头开了口,“就凭你们?”   库和部落里的勇者们这两天都不在,应当是出门狩猎去了。现在他们带着大大小小的猎物满载而归,看起来收获颇丰。   只不过库没头没脑就听见了儿子说这么一句“大话”,自然要上前戳破。   这回连欢都看不过去了,冲丈夫嗔怪地开口:“你先看看儿子的本事再说他嘛!”   伊南则直接比个眼神:丹,来吧——   丹登时得了信心,大步上前,再次取了一枚投石,在手里抡足了劲儿,奋力抛了出去。这回比刚才那一枚“定向投掷”还要远,石头拖着麻绳,像一只拖着长长尾翼的飞鸟,头也不回地向远处高速飞去。   “不赖啊!”   “丹都能投成这样,我们几个好好练练准头……这以后无论是捕猎还是对阵,都会挺有用的。”   部落的勇士们议论纷纷。   库却阴沉着脸没说话:丹露的这一手,之前图向他提过,他听说是伊南教的,就根本没在意。   毕竟就算伊南是真神,也只是个女神,管管种植,指点指点女人家做饭和制衣,也就差不多了。   但他是真没想到伊南还能教儿子打架!   但库身为勇者的眼光并不差,他见到只是在石头上多加一枚绳子,就能大幅提高远程攻击的能力:对手还没挨到身前呢,就都被砰砰砰地放倒了——这能为他们增加多大的赢面,库连想都不用想。   这个女人……女神,可能真的有点本事。   但是库还没做好准备完全相信伊南,他还不想让伊南带着他的部落渐渐背离传承了很多代的生活方式,不想让族人们因此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谁知下一刻,库看见伊南两眼放光地向自己走来。   库:……这是咋回事儿?   伊南却从库身边直接越过,来到勇者们中间。   勇者们带回来的猎物里,有一对山羊母子,被完好无缺地带了回来。母羊极其温顺地低着头,小羊大约刚刚降生还没有多久,四肢还是软软的。   其他凶悍暴虐、顶着一对尖锐羊角企图攻击人类猎手的公羊,要么成功突围、远走高飞,要么就毫无生机地被勇者们提了回来,不久之后就会华丽变身烤全羊。   伊南伸手去把小羊抱了起来,母羊扬起头,冲着伊南咩咩地叫着。伊南伸手摸摸母羊的头,笑着说:“不会亏待你的。”   “勇者们,我可以吗?”伊南开口向勇者们讨要这一对“猎物”。   山羊不仅可以提供肉、奶和毛皮,晒干的羊粪还可以作为燃料——这是非常优秀的养殖对象。何况这一对山羊母子很明显是温驯型的。收集类似的个体,形成种群并繁衍,整个种群也会越来越温驯。   美丽的“女神”开口软语相求,怎么可能有人拒绝?勇者们纷纷点头,请伊南自便。还有的勇士自告奋勇地答应伊南,以后捕到了揣崽或者带着羊羔的母羊,就都给她完好地带回来。   只有库还沉着脸不出声,狐疑地望着伊南,似乎想弄清伊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伊南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库的怀疑与不信任。   毕竟要说服库,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看一个越来越强大与富庶的部落。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为本文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习习、云绕、太古之约、天晴无雨,还有一位我看不见ID的可爱。感谢你萌~   祝周末愉快!   *   评论区比较多问到了文中的史前社会为什么不是母系社会的问题,在这里统一做一个回答:   *   ①苏美尔文明本身是一个父系社会文明,文明中女性的地位很高,但是相比之下,社会中更多高位由男性承担;苏美尔王表里从大洪水之前的上古诸王开始,就是男性成为国王(但是也有例外,苏美尔王表上到了基什第三王朝曾经出现过一位女性的王,大约在公元前24世纪。)   此外,苏美尔神话里从创世神到主神,男性在数量上占绝对多数。女神在多数情况下被认为是男神的配偶或者子女。   ②公元前7000年,并不是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特别特别久远的年代,旧石器时代从300万年前开始,新石器时代在西亚从公元前9000年到公元前8000年开始。而母系社会一般认为是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新石器时代较早期存在。本文目前的时间段大概属于新石器时代中期。   ③作者在构思这部分内容的时候,出于将苏美尔文明作为一个整体,讲一个从发祥到繁盛的故事,因此没有选择单独分出一段“母系”社会的苏美尔部族历史。因此文中设定伊南刚到的时候,部落祭祀父系祖先,祭祀也以男性成员为主——但是这种情况在伊南到来之后就发生了改变(详情请见第18章 ),这正是现代文明对原始文化的碰撞与影响。而书中的人物与文明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本文欢迎大家在评论区讨论,欢迎各抒己见,但请大家千万不要带着“先入为主”的印象,也许你刚刚发过牢骚,人物就产生了你意想不到的变化了呢? 第9章 公元前6900年   “笃——”   “笃笃——”   丹手持一枚长长的树枝,在山间的草丛里这里戳戳,那里戳戳。他造出的动静惊动了一条小蛇,蛇在一瞬间从长草之中飞快地游动离开。   “伊南我亲爱的神,请您一定要跟紧我。这里虽然没有狮子和野牛,但是草丛里有蛇,被咬到可不是玩的。”少年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地面,神色紧张,空着的一只手伸出,摆出一副随时护着伊南的架势。   伊南跟在丹身后,她一点儿都不担心蛇的事——反正她应该算是百毒不侵的体质,另外还有丹这个勇敢的“护卫”。   今天伊南跟着丹一道,来到部落驻地附近的一座山上勘察地形。   伊南想为部落找一个更加合适的地点,修建新的驻地。毕竟目前部落的居住地存在很多问题,在这之后还可能会面临人口增长,蓄养家畜等带来的一系列改变。伊南想在选址上,就把这些问题都一一考虑进去。   部落里的女人们听了伊南的想法都很雀跃:谁不想住得更舒适、地方更大些?毕竟原来的驻地阴暗潮湿,还常常遇到水患。而且近来部落里的孩子们越来越多了,住得越来越挤。   男人们,尤其是勇者们,却多半不屑一顾:住哪里不是住?   但是碍着伊南作为“女神”的身份,男人们也不多说什么,随便伊南折腾。等到需要他们出力的时候他们再推三阻四好了。   伊南不管其他人是支持还是反对,她先集中精力选址。   “丹,你看这里怎么样?”伊南挑中了一处半山腰上向南的缓坡。这里距离部落开垦的农田不远,最关键的是向阳,地势较高,温暖而干燥。缓坡附近有一挂山泉从山上流下,条件相当不赖。   “平原处的驻地虽然距离农田较近,但是地势低洼,太潮湿了。”   伊南还记得上次随欢去查看部落储存的小麦粒,那仓房里的地面甚至比外面的地面还要低,终日不见阳光,很容易让粮食和种子霉变、提前发芽……很容易损害村民的健康,也容易造成种子失效,种下去照样颗粒无收。   “在部落的人迁来之前,我们可以先建一座谷仓。”伊南说着,已经在想象一座地基结实,地面铺满砖块,高大坚固的粮仓。   勇者们那副浑不关心的模样她都看在眼里,但相信即便是这些男人,也不敢拿口粮和种子安全开玩笑。   但关键在于如何说动这些壮劳力,先把谷仓盖起来。   等有了谷仓,自然需要有人在旁看守,看守者的新居就得建起来。   等到看守者体会到了“新居”的好处,人们自然就会接二连三地起屋子,搬入新的村落。   伊南有这个自知之明:事事亲力亲为绝对行不通,如果一切都靠她自己的话,效率会很低下的。   ——所以一定要想个好办法发动群众!   丹却一时还想不到那么远,他眼看着伊南站在这片缓坡上,回头瞅了瞅幼发拉底河的方向,问伊南:“这样,是不是就不用再怕大洪水了?”①   “大洪水?”   伊南想起了上回部落里的巫图提起的往事:上一次幼发拉底河大洪水的时候,部落的人扎了木筏逃离家园,上木筏的时候没忘记带上各种作物的种子,也正是这些种子在大水退去之后的饥荒年代里,挽救了大家的性命。   大洪水是人类各种族神话的一个重要主题。在欧亚地区的各个文明留下的神话传说中,都留下了关于“洪水”的故事。   伊南心想:难道真这么巧,大洪水都被她撞上……不,错过了?   丹点点头,说:“祖先们遇上的那次我没赶上,但是最近几次大河在雨季结束的时候,都会漫上河岸,有好几次都淹了咱们种的田。巫去祭拜河神也没有用……”   伊南听出了一点门道,问:“你们的干季和雨季是固定的吗?”   她知道这个部落现在还没有什么关于“年”的概念,人们只知道干季炎热而无雨,雨季则阴冷潮湿。   丹脸现迷茫:“什么叫固定?……我只知道干季过后就是雨季,雨季之后就是干季。”   伊南紧追着问:“那你们什么时候种小麦,什么时候种豆子呢?”   丹想了想,挠着头说:“这个……具体日子一般是巫来决定,巫会在祭神的时候祈求神谕。不过大致是雨季之前种小麦,雨季之后种豌豆。”   伊南沉思一会儿,大致猜到这里的雨季应当是冬春季,旱季则是夏秋季节。幼发拉底河源自土耳其安纳托利亚高原,春夏之交的时候雪山融水容易造成河水暴涨,引起泛滥。   关于四季更替,无名部落的人目前只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个大概。而巫所祈求的“神谕”,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巫的个人经验判断罢了。   伊南马上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目光灼灼地盯着丹,竟令这小小少年一时扭捏起来,问:“您……您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少年人丢开手里的长木棍,伸手用力搓自己的面颊,深怕脸上哪里沾了泥,惹伊南不快了。   伊南却笑了:“丹,你想成为这个世上最伟大的预言者吗……我是说,巫?”   “你想能够预言大河涨水的时间吗?百年一遇的洪水或许无法预言,但是你可以精准地预见那些小规模的泛滥。”   “你想合理安排种植不同的作物吗?你知道什么时候适合种麦子,什么时候种豌豆和鹰嘴豆,你可以让部落里的人手错开时间,他们不用太过辛苦,却照样能够得到大丰收……”   伊南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的口才还不错。   丹顿时呼吸急促:“您是说,我能成为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巫?”   “我……我我我,我当然愿意啊!”   伊南继续说:“除此之外,你想创立这世上最伟大的文明吗?”   这回轮到丹傻眼了:“我最尊敬的神啊……不过文明是什么?”   伊南陡然一愣——并不是因为她的“语言芯片”又失灵了,而是因为丹所在的族群,还压根儿没有“文明”这个概念。所以丹只听见了“文明”这两个字在伊南口中的发音,却完全不知这个发音意味着什么。   “文明就是……”   文明是种植技术、建筑水平,文明也是文字、是艺术、是科学、是政体、是国家……   伊南马上冷静下来:“文明就是,一种咱们先填饱肚子之后,再慢慢发展起来的东西。”   丹秒懂:“知道了,神的意思是,让我们先把眼前能做的给做了。”   伊南觉得这小少年简直太灵光了,忍不住夸赞一句,又说:“接下来我们还是先解决和吃喝有关的大事。”   “你还记得上次拿给我看的那只陶杯吗?”伊南问,“我们得想办法把它变成像石头或者木头做成的杯子一样,完全不透水不吸水的。”   丹搓搓手:“那太好啦,光是把石头或者木头打磨成盘子就老费劲儿了,更别说做成杯子。”   “神,您说怎么做?”   伊南说:“在动手之前,我们先要收集一些干柴,然后再准备一些树叶。”   丹显然认为伊南要动手点燃篝火,烧制陶杯了,高兴地答应:“好嘞!”   两人下山之后,丹很快就把伊南要的材料都找了来,却完全不见伊南有取黏土制陶坯的举动。   相反,伊南竟然指挥部落里的一群孩子帮忙,在村外的地面上挖了个洞。   伊南见到丹抱了干柴和树叶来,连忙叫他过来:“听说你用燧石点火很在行?”   用燧石点火这种事,伊南尝试过一两次之后直接放弃了。无名部落和卡山部落的人都很熟练,分分钟就能用燧石磕出火星,点燃干燥的纤维。到了她这里就怎么都不行——估计还是现代生活的各种引火设备把她给惯坏了。   果然,少年丹燧石在手,“咔咔”两下就点着了铺在洞底的干柴。   伊南看着火焰腾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把剩余的干柴都丢进坑里去。   丹满脸疑惑,看似这孩子心里在想:怎么不往里放陶坯呢?   伊南却好似完全忘了陶坯的事,直接往这点着的柴火堆上堆了一层厚厚的树叶,在树叶之上,又堆了一层厚厚的泥土。   “好了!”她拍掉手上的泥土站起身。   “好了?”丹跟着起来,疑惑未解。   伊南:“对,接下来就只要等着了。”   丹:等着?   他真就乖乖地等着,也没多问,可能是觉得伊南会有别的什么神奇的法子,能在这个燃烧着的柴火洞里,“变”出实用的陶杯出来。   然而伊南第二天才揭开了洞口上掩着的泥土与树叶。   洞里除了已经完全熏黑的干柴,完全不见陶杯的踪影——丹望着伊南,万分疑惑。   伊南却开开心心地把那些完全烧成漆黑色的干柴一枚一枚地取了出来,一边取一边告诉丹:“这是非常非常有用的——木炭!”   丹:……奇怪的名词又增加了!   伊南望着丹那对求知若渴的双眼,笑着说:“虽然这不是陶杯……但只要有了它,陶杯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既然有了木炭——她就有十足的把握,知道该怎么“发动群众”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顺便聊一下史前大洪水:   大洪水是世界各地先民们留下的神话传说中都出现过的主题,苏美尔文明留下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出现过对大洪水的描述、中国神话中有大禹治水的故事,圣经故事中也有诺亚方舟的故事,还有亚特兰蒂斯大陆的传说等等,也都与大洪水有关。   目前有一部分学者认为,圣经故事与苏美尔神话传说中关于大洪水的描述,有较高的同源性,有可能是苏美尔神话流传下来,再由古巴比伦人、犹太人等各民族流传开,成为广泛的文化现象;   但也有学者认为,确实曾经发生过世界性的大洪水。   关于大洪水发生的时间,也有很多不同的学说观点,其中一种是大洪水发生在12000年前第四纪冰期结束时,还有一种说法是8000年前左右。本文设定的大洪水年代与后一种比较接近。   至于木炭是怎样被伊南用来“发动群众”的,咱们下一章说。 第10章 公元前6900年   此前无名部落的人误打误撞发现了黏土在篝火里烧制能够变得坚硬,黏土会变成素陶。   但是篝火的温度不够高,没办法让素陶坯变成真正的陶器。   提高烧制温度可以实现陶器的烧制,但这就需要用到一项燃烧时能释放更多热能的材料——木炭。   伊南颇有些得意地望着手中的木炭:历史上的人类发明木炭,恐怕也是误打误撞,在没有能够完全燃烧的篝火堆余烬里发现这些黑漆漆的、遍身孔洞的燃料。   木炭在燃烧时产生的高温,甚至可以用来炼钢。   掌握了这种燃料,人类甚至连冶炼的技能都能很快点亮。   伊南把这些木炭都收拾起来,这才取了少量的黏土,开始制作陶坯。   幼发拉底河畔的黏土资源十分丰富。从河岸上起出的大块黏土质地纯净细腻,不含杂质,甚至不需要特别提纯。   专门用来制陶坯的陶轮还没有被发明,伊南的方法是用手去捏陶,并且尽量做到薄而匀净,最后借用部落里的石刀把不整齐的地方削平,陶坯就马马虎虎能看得过去了。   接下来伊南将陶坯放在加入木炭的篝火里烧制,烧过几个小时之后将柴火拨开,让里面的陶坯慢慢自然冷却,隔天再看,这些陶坯就已经全都烧成陶器了。   伊南拿起一枚对光看,只见陶坯表面的孔洞已经全部被填满,整件陶器看起来光洁润泽,再盛上水试一试,果然滴水不漏,器皿本身也不会再吸水了。   但也不是每一枚陶坯都烧成功了的。有一两枚陶坯在烧制的过程中裂开了,但碎片也同样被烧成了“陶”,坚硬而锐利。   伊南把这些碎片也一起交给了欢,看看欢能不能用来裁裁布料,切切菜什么的。   烧出陶杯这件事,在部落里的反响是热烈的。女人们捧着陶杯爱不释手,男人们也大多啧啧称奇。   ——现在他们终于能比较方便地做出能盛水的东西了。   大伙儿看向伊南,眼神热切——这位“神明”果然有些本事。   伊南自己却并不十分满意:烧出来的陶是黄褐色的,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一点装饰,实在和后世的“陶艺”搭不上半点关系。   但是现在不是纠结外观的时候,伊南刚好借着这一股新鲜劲儿,发动大家,扩大产能。   于是,部落里的老老小小一起出马,到幼发拉底河边,掏出整块整块的黏土,也不马上处理,而是直接抱回部落,放在阴凉处慢慢晾干。   等到晾干到一定程度,伊南让大伙儿把这些黏土(已经成了陶泥)用石板压实,她则拿出了自己的安全绳,一条折起来作为标尺,另一条绷紧了作为切割陶泥的“绳刀”,和丹一起,把这些陶泥都切成了完全一样大小的立方体。   整个无名部落都傻了:这一整块一整块的陶泥,就能变成他们想要的陶杯、陶碗和陶罐吗?   伊南一时顾不上解答大伙儿的疑惑,她指挥大家准备木柴,将这些一整块一整块的陶泥埋在木柴中,然后点起篝火。   丹前前后后地看着,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我的神,您怎么不用我们烧出来的木炭?”   伊南摇摇头:“现在还用不到。”   等到篝火熄灭,丹手持树枝,将覆盖在陶泥块上的灰烬拨去,露出下面渐渐冷却的陶泥块。   部落的人“哦”的一声,纷纷叹息——   “怎么没有变成可以用的器皿,还是一块一块的?”   “女神的法术是不是不灵了?”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库甚至哼了一身,转身去忙他自己的。   伊南却开开心心地检查冷却下来的陶泥块,她拿了一块伸手掂了掂,觉得非常满意:   这虽然不是可供日常使用的陶制器皿,但这是素陶砖呀!   这些素陶砖只要普通的篝火就能烧成。素陶砖中孔隙较多,充满了空气,但这正好赋予了素陶砖保温隔热的特性。   ——有了这种基础建筑材料,干什么不好?   “散了散了!”整个无名部落都不再围观伊南的制陶工艺,只有丹和几个少年留了下来。   但是早先大伙儿凭着一腔热情,已经从河边挖来了足够的陶泥。确切地说,伊南之所以要先用木炭把陶器的样品烧出来,就是为了激发村民们的热情,先让他们看到一点儿“甜头”,然后一鼓作气去帮她把所有需要的黏土都从河边取来。   伊南带着丹,烧了一茬儿又一茬儿,把所有的陶泥都烧成了陶砖。   “伊南我的神,您这又是在做什么?”   丹望着伊南用陶砖垒起了一座奇形怪状的小屋子,说是屋子,却只有半人高。连他一个十岁的孩子,都得弯着腰才能进去。   伊南垒完了这座“小屋子”之后,才开始着手做陶坯。   这回她做得十分轻松写意,特地去问了欢,妇人们都想要什么样的盛器,采集了各种意见之后,真的按照她们的意见,捏了陶碗和陶盘,甚至还捏了一个带把手的罐子。   而丹和几个部落里的孩子则拿黏土当玩具,捏出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和小人儿。   所有这些陶坯最后都被堆进了伊南搭的“小屋子”里。伊南在一头堆上了柴火,引了火。烟气滚滚,从小屋另一头预先留的烟道里涌出来。   如此烧了大半天,伊南熄灭了里面的火焰。再等到“小屋”彻底冷却,丹弓着身体钻进了去,把烧成的陶器一件一件地都抱了出来。   全部落就拥有了浅口的陶盘、深口的陶碗,还有一个带着把手的陶罐。   不止是这些盛器,丹他们捏出来的小动物和小人,也都被烧成了陶制的玩偶。   伊南很得意: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小屋”,这是窑炉哦!   孩子们也都乐疯了。他们亲手捏出来的“小伙伴”已经不再是软软的一踩就扁的泥巴,而是一个个表面光洁而坚固的陶制玩偶了。   一时间整个部落的孩子都想要再接再厉,给自己捏出一套“玩偶部落”出来。   女人们也很得意。新烧出来的这些器皿,比那木头和石头的好用多了。   欢捧着罐子乐得合不拢嘴,连连向伊南致谢:“亲爱的神明啊,有了这个,部落可以把那些多余的羊乳储存起来,留给身体不够硬朗的老人……”   部落里养的那只母羊每天都产羊乳,而小羊渐渐壮实,已经能开口吃草。现在有了陶罐,部落里的女人们可以每天把多余的羊乳挤出来,留给体弱的人食用。   丹却望着伊南若有所思,在整个欢欢喜喜的部落里像是个异类。   “伊南我的神,”他拉拉伊南的袖子,“您当初烧木炭,其实只是为了烧几个陶杯做样子?主要还是想让大家一起,帮着多取一些陶泥,来烧这些陶砖……”   伊南伸手摸摸他的头,笑着回答:“是呀,有了陶砖才有砖窑,有了砖窑才可以大规模烧更多的陶器……”   这就像是套娃一样,第一步做到了才能做第二步。若是没有最先用木炭烧出的那几枚陶杯,可能现在她和丹还正在从幼发拉底河往这边一点一点地搬“砖”。   勇者们一回来,就听说伊南新盖的那座“屋子”,成了一座“神屋”,把陶坯放进去就能烧成坚硬的陶器,又快又好。勇者们没想到他们辛苦挖来的陶泥最终还是发挥了作用,都觉得有些喜出望外。   唯有库一个人,来到伊南搭建的窑炉跟前,看了半天,还伸手叩了叩窑炉上的砖,听了听声儿。   他来找伊南,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铁塔般壮实威猛的勇者,硬是将面孔涨成黑紫色,搓着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伊南冲库点点头,先发制人地笑着说:“对,没错,可以用来盖房子,比你们现在用土坯修得要好得多!”   目前无名部落驻地的房子,目前都是用夯土的法子修起来的。墙都堆不高,为了保证人的活动空间,只能把屋内的地面再往下挖一截,令屋内更加阴暗潮湿。   库身为部落的首领,眼光与远见都不差。他见到伊南能用陶泥烧成陶砖,又能修成这样的房子,自然意识到这种材料的重要性。   别的先不说,试想,如果每间屋子里,地面上都整整齐齐地铺着这样的砖——那该有多惬意啊!   伊南一句话说破了库的心思,没想到这个五大三粗的勇者竟然“咕叽”一声红了脸。   库挠着头:“这个,伊南……神,那个我……”   “不用谢我,”伊南豪爽地摇手,“去看看山上的我说的那块地,适不适合做部落的新驻地,再考虑要不要多烧一些这样的砖吧。”   看来她的“套娃”又成功地套上了一层。   *   部落的首脑库竟然破天荒宣布,他将考虑在地势较高的半山修一座新的驻地——这一时成了部落里的大新闻。   晚间,丹有些睡不着。他虽然聪明,但还是没能全盘想清楚,库一直不信伊南,但为啥在驻地这事儿上突然就转了态度。   忽听外面响起了喵喵喵的叫声。丹一骨碌坐起来,披上他的兽皮外套,摸到屋外。   月色正好,只见伊南立在如水的月光下,怀里抱着他的萌宠喵,正在冲他笑得甜美。   “跟我来,我教你怎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巫’。”   作者有话要说:  烧陶的顺序大约是这样的:   篝火的温度在850°C左右,能够烧出素陶→   温度升高到950°C左右(篝火已经烧不到这个温度了,必须要用窑炉),能够烧出陶器→   在陶器表面涂上一层矿物质(盐),就能烧出陶瓷表面的釉质→   添加不同的矿物,就能烧出玻璃→   温度继续升高,就可以冶炼金属。   人类科技树基本上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点亮的。 第11章 公元前6900年   丹觉得自己在梦里。   银色清浅的月光洒在他身侧,长草在他的腿上膝盖上轻轻划擦,发出簌簌的声响。   丹面前是伊南的背影,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像瀑布一样散在脑后,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莹亮的光泽。   库和欢都告诫过丹,晚上不要离开驻地,不要进入荒野——那里藏着野兽和不可预知的危险。   可是有伊南在,伊南走在他前面。她似乎不惧怕任何危险,黑夜对她来说,完全不是禁忌。   更何况这天晚上有这么好的月光。   “来,坐到这儿来!”   伊南带丹来到半山。这里视野很好,一轮圆月皎皎地悬挂在天际。此前部落为了确定谷仓的选址,已经在这里清出了一大片空地。   伊南在空地正中坐下,她怀里的猫咪喵呜一声,跃到地面上。这只猫随即弓着背,跳到草丛里去抓蚂蚱去了。   丹老老实实地在伊南身边坐下,顺着她的眼光,一道望向天上的那轮明月。   “这月亮好看吗?”伊南问丹。   丹点头:“好看!”   今晚的月亮圆润光亮,白白胖胖的。   “你每次看到这月亮都一样吗?”伊南又问。   丹摇摇头,这他知道,月亮每天晚上都不大一样,有时圆滚滚的,有时却瘦得只有那细细的一弯……有时根本找不见踪影。   巫说过见不到月亮的时候,是月神害羞,去了别的地方,不愿意出现。   丹正想着,忽听伊南问他:“昨天的月相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   丹:……?   他慌乱起来,一对眼睛滴溜溜乱转,暗自猜测怎样回答才能合女神的心意。   谁知伊南盯着他:“但是如果我明天这么问你,你就知道怎么回答了对不对?”   丹觉得伊南问的别有深意,但他也只能茫然地回答:“……是呀,我一定好好记住,您明天问我我就答得出来了。”   伊南歪着头偏着脸望着丹:“如果我后天又问你呢,大后天又问你呢?”   丹:“啊这……”   他突然明白了,猛地跳了起来:“我知道了,伊南……我,我把它记下来,您甭管什么时候问,我都记得。”   丹一跃而起,四下里张望,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助他记忆的,左顾右盼竟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材料,突然看见他的小猫正蹲在半截手臂粗细的枯枝旁边,赶紧去把树枝抱了过来,小心地揭了树皮。   正当丹不知该用什么工具在树枝上记录的时候,伊南从旁边递过来一枚一面光滑一面锋利的碎陶片。   她脸上是鼓励的微笑,丹见到心头莫名一暖,赶紧接过来,在树枝上划上一道,表示这是他第一天记录月相。   随后丹用陶片在宽大的树枝表面画出一个胖胖的形状,还不时仰头向天,比对他画出来的是否“写实”。   而伊南则坐在丹身边,拿着一柄从欢那里借来的石刀,细细地打磨她手中的一块厚实的木片。   “画下来啦!”丹兴高采烈,指给伊南看他画在半截树枝上的月相。   伊南点点头,问:“你会每天都把月亮的模样画下来吗?”   丹疑惑地问:“……每天?”   如果下雨或者有云,看不见月亮,那又该怎么画呢?   但他看见伊南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登时挺起胸,伸手在胸口砰砰拍两下,先答应下来再说:“没问题!”   伊南“嗯”了一声,转头继续打磨手里的木片。   丹有些无聊,索性往后一躺,将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   “这里有多少星星你是能认出来的?”伊南的声音在他身畔响起。   “……能认出来的?”丹心想:它们认得我,可我认不得它们呀!   他只知道太阳刚刚落山时,和黎明前日头未升起的时候,在地平线附近会悬挂着一枚格外明亮的金色星星。除此之外,那密布在夜幕上的漫漫星河,他不仅认不出来,就算是想认出哪一枚星星,他也记不住呀!   “想一想,它们这样摆列在一起,像什么?”伊南在一旁插嘴。   像什么?——丹带着这个念头再去看那些星星,星星们便又不大一样了。   “这里一片,很像库上次打猎打回来的那只公山羊,有一对长长的角……”   “那边不就是我们的猫猫吗?喵你快来,你自己来看像不像!”   少年人的联想力显然十分丰富:“哎呀呀呀,那里像是一条大蛇,妈耶,我怎么觉得它还会游动!”   伊南的声音在丹身边响起:“如果明晚再来这里,你觉得你还能把公羊、喵和大蛇都认出来吗?”   丹:“绝对能!……不过,它们会像月亮那样,隔一天,一个样子吗?”   伊南抿着嘴轻笑:“明晚我们就知道了,不是吗?”   丹连忙“嗯”了一声,继续仰头望着星空,在心里将整幅夜幕分成一块一块的,山羊一块,小猫一块,大蛇一块……试图记忆它们的位置与形状。   想着想着,丹忍不住偏头去看伊南在做什么。   伊南依旧垂着头,非常耐心地打磨手里的木片。她的侧脸被月光映着,泛着柔和莹润的色泽,格外光彩。   丹忽然觉得心头一动:先祖巫师丹只见过伊南一面,就得到了那样重要的神谕,取得了那样的成就。   而眼前的伊南,却已经陪着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这么些愉快的日子。他实在是比祖先幸运得太多了。   丹是个爽快的少年,想到就开口:“伊南,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想问:伊南,你会和我们永远在一起吗?   话刚要出口,伊南突然抬起头,扬起手中的木片:“终于做成了!”   丹的话又缩了回去,少年人的注意力都被伊南手里的新奇物品给吸引了。那是薄薄的一片木片,但是却被伊南打磨成了极为特别的形状。在丹看来,就像是飞翔的燕子那对展开的双翼。但伊南却说这是“V字型”。   又是听不懂的奇怪词汇,但既然是女神说的,丹就姑且记着。   “让我们来试一试!”伊南将木片托在手里,一扬手,就掷了出去。那木片平平地旋转着,飞向夜空。   “哎呀!”丹一拍脑袋:糟糕!   伊南将这东西就这么掷了出去,这夜色茫茫的,他该上哪儿去找。   但这是女神的东西。   丹胸口一热,马上回身,想找点什么东西能拿在手里防身的,然后冲入夜幕,替女神把掷出去的东西给找回来。   谁知到伊南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向夜空中一扬头:“你看!”   丹听到了细细的嗡嗡的声响,果然,下一刻那枚旋转着的木片又旋转着飞了回来,正要越过自己的头顶。   伊南一伸手,就将那枚木片接住,递给丹:“拿着,这是我送给你的。”   丹捧着手里的东西,抬头问伊南:“我亲爱的神,这叫什么?为什么明明看见它飞出去了,又能飞回来呢?”   伊南:“这叫‘回旋镖’,又叫‘飞去来器’,这原理嘛……涉及空气动力学,有点儿太过复杂,将来我慢慢给你解释。”   伊南打磨了半天,送给丹的这一枚“回旋镖”,的确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这其实是澳大利亚土著发明的一种狩猎工具。伊南见到丹练习投石练得十分刻苦,突发奇想,想送一份礼物给丹,相信这孩子不久就能掌握回旋镖的使用。   而今晚上带丹来观察星空与月相,也是伊南盘算好的。   如果在这个部落里,能有一个人掌握并占星术……或者说,天文学。这个人必定是丹无疑。   观测星空对于发展历法、农业种植,乃至以后的远洋航海都具有重大影响。   伊南来自现代,自然知道美索不达米亚文化有观测星空的传统,但是站在公元前近七千年的时间点上,伊南能做的,也只是种下一枚天文观测的“种子”,然后坐看它怎样才能生根发芽。   只不过这些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下山的时候向伊南发问:“伊南我的神,照您说的做,将来我就能成为像巫师丹一样伟大的巫吗?”   伊南答得肯定:“那当然——”   “不过你需要每天都坚持,风雨无阻。你能做到吗?”   “我能!”少年挺起了胸,向伊南做出承诺,心里却在想:风雨无阻……刮风下雨的时候,看不见星空,也要来这山上吗?   后来他才明白,风雨无阻,更多的是指持之以恒的那份决心,和将同一件枯燥的事反复做下去的耐力。   从此以后,少年丹开始每天晚上记录他看到的月相和星空,遇到无法观测的日子,他就会在用来记录的木块上注明原因:   点点点是下雨了;一团混沌是天上布满了浓云;枝丫似的图形表示空中咵嚓劈下的闪电……   每天记录的时候,他都会在木块上划下深深的一道,表示过去了一天。   就这样,日子过去了一天、两天、三天……   月亮瘦了又胖,一次、两次、三次……   *   三个月过去之后,无名部落得到一个消息:卡山的勇者“白头”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闲话一句:   回旋镖在全世界各个文明之中,就只有澳大利亚的土著发展出来了。说来伊南不该让这种捕猎工具在西亚史前文明出现的。但如果能派上用场,出现了又何妨,是吧? 第12章 公元前6900年   “白头”,名如其人,顶着一头雪白的散发。但这发色却是天生的,他并不是什么垂垂老矣的年长者,而是一个精壮彪悍、狡猾多谋的勇者,卡山部落的头领。   无名部落能得到他的消息,是因为白头亲自来到无名部落附近的农田挑衅了一回,明明白白地告诉部落里的巫,年长的图:   “上一次被你们打伤的勇者,在回到部落之后不久,就死掉了!”   图很警惕,多嘴问了一句:“是怎么死的?”   白头冷笑一声,微微偏头:“你是在问他们吗?”   白头身后,来自卡山部落的勇者,人人表情凝重,面露畏惧,一起往后退了一步。   图立马知道早先他猜得不错,上次被丹打伤的勇者,应该是被白头亲手杀掉的。不仅直接解决掉了成为负累的伤者,还震慑了其他人。   “对部落没有用的人,就没有必要活着。”白头大大方方地说,“但这笔账,还是会算在你们苏美尔人的头上!”   “上次伤人的那个孩子,听说就是库的儿子!”白头来之前应当是把旧事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让库把他儿子的脖子洗干净了,在村子里等着,不然就等着你们的部落被血洗吧!”   *   长者图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好容易等到勇者们一起回来,才把与白头的话一番转述。   “我就说他会这么干的!自己的勇者,说杀了就杀了,没有半点同情心……”图又急又气。   “受过伤的勇者不能战斗,又要白白浪费一份口粮,以白头那样的性格,自然不可能留着。”库竟然表示他多少对白头的想法有那么一点儿理解。   “库,”图都快急哭了,“现在是人家要你儿子的命!而且不仅仅是丹,他一准是打算把咱们的勇者都打败,男人都杀死,然后把所有女人和孩子们都劫走。”   劫掠人口,是这片土地上各部落争斗时的传统。他们会杀掉对方部落里最悍勇的勇者,把受伤的人和壮年男子统统除去,然后再把女人和小孩抢到自己的部落里。   女人从此成为部落的财产,而小孩则慢慢被抚养成人,忘记过去的事,重新成长为凶悍的勇者;不听话的或是瘦弱的,则会成为奴隶,劳役至死。   库这时也顾不上他与白头的“相互理解”了,赶紧说:“你和丹赶紧带着所有的女人和孩子,一起避到山上的谷仓那里去——”   三个月下来,山坡上的谷仓已经有了个初步的样子。地坪已经平整,铺上了一层陶砖。地面以上刚刚砌起了矮墙,矮墙上铺了稻草,勉强可以藏人。   这时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来:“来不及了。”   伊南快步走来:“库,卡山部落大约是算好了,在村子外面悄悄守着,等你们所有人回来,把所有人都堵在村子里。他不会留给大家转移的时间的。”   果然,伊南话音刚落,村口处已经吵吵嚷嚷的。卡山部落的勇者们果然堵住了道路:“库,是个汉子就出来!”   部落的女人和孩子,就也不敢在这时出村——谁知道村子外头卡山的勇者在哪里守株待兔。   库比了一个手势,让所有的勇者抄家伙,跟他一起去面对卡山。   丹这时从不知哪里冒了出来,带上几个同龄的孩子,跟在库身后打算一起出村。   伊南拦住了他。   丹着急了:“神……这都是因为我!”是丹上回重创了卡山的勇者,才惹来白头的报复。要他现在躲在驻地里袖手旁观,丹决计做不到。   伊南却只问了声:“都准备好了吗?”   几个小孩一起伸手,给伊南看他们准备的石块、绳子。丹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他那一柄回旋镖。   “走吧!”伊南领着这几个一起大步出村,来到库他们身后。   库像一座铁塔一样,稳稳地站着,手里提着一枚石刀,冷着一张脸正对着白头。   远处,卡山的人散开,拱卫在白头身后。他们个个都是身手矫健的勇者,总有七十几个人。看来三个月不见,白头这次是吞并了一个游猎的部落,吸纳了一部分新的勇者之后重组了卡山,这才过来报复。   对方的人数优势非常明显。   无名部落这里的压力就更大了。   “库,准备好将你儿子交出来了吗?”   白头抱着双臂,懒洋洋地问着。   站在勇者们身后的伊南这时才头一回看清了这个卡山部落臭名昭著的首领,幼发拉底河畔的魔头。   他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壮年男子,披散着一头白发,双眼通红,不知是不是因为结膜感染发炎的缘故。但这副白发红眸的模样确实给白头营造了凶狠而可怖的形象。   再加上白头背上还背这一把用羊皮包裹着刀柄的巨大石刀。那枚石刀大约是用一整块黑曜石敲打磨制而成,沉重且锋利,刀锋隐隐流动着光彩,令人望而生畏。这在新石器时代,大约已是最锋锐的武器。   “交出你那臭小子,再将你的部落双手奉上,然后跪在我面前宣誓服从我……我或许可以……”白头笑嘻嘻地望着库,语气挺真诚,像是真的想要劝服库归顺。   库不吃他那一套虚情假意,哼了一声:“少废话!你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这时,原本缩在父亲身后的丹突然出声:“白头!看这个!”   少年清亮的嗓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紧接着一枚在空中高速旋转的回旋镖飞了出来,在所有卡山勇士的头上划过一个圈。   连白头都忍不住侧目:这什么东西,飞出来竟然还能绕回去的?   卡山部落的勇者领袖上回就折在丹扔出来的远程武器之下,所以这次他们对飞出来的这枚回旋镖严加防范。   可谁知这东西竟然在所有人头上转了一圈,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之后又转了回去。   一帮孩子们觑准了机会同时动手。   丹带头,将拴在绳上的石头在空中用力抡了几圈,速度达到巅峰的时候“嗖”的一声飞了出去。这些石头就像是长了眼一样,指哪儿打哪儿。孩子们纷纷跟上。   丹他们这次学乖了,没有直接打人脑门儿,而是瞄准了勇者们的手臂、肩膀、膝盖这样的重要关节部位。打中了,不至于马上致命,但可以马上削减对方的战斗力,立竿见影。   勇者们还没留意到空中快速飞来的威胁,拖着绳子的石头就已经到了眼前。   随着“嗷”“哎呀”这样的叫喊声,卡山的勇者们一次性中招的并不在少数。   白头登时低下头,紧紧地盯着库,红色的眸子透着愤怒。   库的嘴角却扬起来了,似乎对丹的“进步”非常满意。他一挥手,无名部落的勇者们登时也祭出了他们的远程武器——   亚麻编织的草绳,草绳的另一头绑着的石块,既重且沉,有棱有角。   白头向前踏上一步,登时五六块石头同时朝他飞去,速度比丹他们的快得多,角度又刁又狠,势头急猛,竟然将白头也硬生生逼退了半步,左躲右闪地躲避投石,颇有些狼狈。。   丹他们几个少年,倒是真的没想到父叔辈的勇者们也练了投石的技术。而且同样是投石,真正的勇者们掷出的石头,威力比他们掷出的要大了不知多少。   只不过白头也很厉害,一眼看清了眼中的关窍,从地上捡起一块投石,提在手里兜了两转,反手丢了回去。库将怀里抱着的燧石大刀朝空中一举,将白头掷出的投石挡住——   “当”的一声巨响,石头掉落在库的脚面跟前。   投石,不难,只要有材料,稍加训练,普通的勇者一转眼就能变成投石的高手。无名部落并不能完全垄断这一技能。   “有些日子不见,看起来你们苏美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苏美了。”白头久经战斗,对面的投石虽然厉害,但他好似也没放在心上。   站在孩子们身后的伊南却大吃一惊:“苏美……什么苏美?”   少年丹回过头来,向伊南解释:“咱们部落没有名字,但是其他部落都管咱们叫苏美——苏美部落,管咱们叫苏美尔人。”   伊南:……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事儿?   丹脸上登时也露出几分抱歉:“您如果愿意让咱们叫这个名字,咱们就叫苏美部落的,也没啥不好,是不是,图?”   少年人转过头去找部落里巫的身影。   伊南却顾不上长者图他们是什么反应,她兀自沉浸在震惊之中。她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偶然邂逅的小小部落,竟真的是美索不达米亚最早的文明创建者:苏美尔人?!   即便身为科学研究学者,她心头竟然涌上一层“宿命感”——这一切看起来真像是命中注定。   这个站在文明源头上的部落,是她愿意豁出一切来保护的。   另一头,两个勇者头领之间的对决也即将开始:   “库,敢不敢出来单打独斗?”白头大声向库挑战。   库一伸手,止住了身后其他勇者的行动:“白头,说出你的条件!”   “决斗的规矩你也懂的,”白头嘴角向上扬,向库露出邪性的笑容,“不管是输是赢,我白头向掌管这片山川大地的真神发誓,卡山离开这里,绝不再打你们部落的半点主意。”   “怎么样?”   库考虑了片刻,提起手中的石刀,点头道:“好,我接受。”   为了杜绝卡山部落的骚扰,库答允了白头,这个臭名昭著的勇者头子。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头:看我一对血红的眼睛,恐怖不恐怖?   伊南:白头你结膜发炎了!应该是不注意用眼卫生,被细菌感染了!   白头:……   *   P.S.历史上苏美尔人这个称呼的确不是他们自己起的,而是生活在他们附近的一群叫做阿卡德人的邻居,给苏美尔人取了这个名字。苏美尔人自己称呼自己为“黑头发的人”,所以确实有种理论说是种花家的文明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应当是同源的。 第13章 公元前6900年   一场决斗,能让卡山部落离开这片土地,永远不再骚扰苏美尔人——这对库来说,是一个不可拒绝的条件。   伊南回过神,马上小声对库说:“不要一味追求公平,小心对方使诈。”   库提着手中的石刀,向伊南和丹的方向摆了摆,似乎是将伊南的话听进去了,似乎又有点不屑一顾。   库的石刀虽然只是普通的燧石敲打而成,不能和白头的黑曜石武器相提并论。但是用的时间久了,石刀表面自然而然的形成一层温润的光泽。可见库曾经带着这柄石刀,大杀四方,击杀猎物,力抗强敌。   “只要你肯信守向掌管这天地的真神立下的誓言,白头,今日你我就在此一战!”库来到白头面前。   “哦,那你等一下,我先向天地之神祈祷一下!”   白头却把背上的黑曜石刀放了下来,撂在脚边,声称自己要向真神祈祷。   库一只手拄着石刀,在白头面前等候。   “留神!”   “父亲留神!”   伊南和丹的声音同时响起。   只听库怒吼一声,突然奋力挥出石刀。对面的白头却非常狡猾地避开了库的刀锋。   白头的黑曜石刀上出现了血迹,库那铁塔一般的身躯却瞬间歪倒。   苏美尔的勇者都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所有人都意识到:白头偷袭了,库受伤了,他们的部落危险了。   瞬间,怒吼声四处响起,白头如此不守信用,忽然偷袭。苏美勇者们这时哪里还顾什么分寸,手中的投石全部朝卡山投了出去。   卡山的勇者大多面露羞惭,一面用手臂格挡投石,一面后退。不时有人受伤,发出惨叫声。白头却狡猾地选择了留在库的身边,没有石头敢向他招呼。   “库,这下你可以好好尝尝受重伤的滋味!”白头望着面前半跪在地面上的库,狞笑着说,“将死,却又不死,成为整个部落最大的累赘……”   他眼前忽然一亮,一个衣着怪异的女人来到他面前。   这个女人自不量力地提起了库的石刀,石刀很重,她勉勉强强地提着,看起来连举起来都困难,别说用石刀做武器了。   白头顿时想起了勇者们转述的故事,苏美尔人之中出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他们管这女人叫“神”。   白头笑了:如果没有“神”这一层,他准保把人抢了就跑。   但是苏美尔人偏偏把这个女人称为“神”。   他白头,绝不容许这种事存在——尤其是,不能让他卡山部落的人知道,有“神”站在了其他部落的那一边。   白头突然一声大喊,一对血红的眼眸圆睁,抡起了黑曜石打成的巨刀,高举,劈下,他要做的就是——当众弑神。   伊南面无表情,注视着这枚巨大的黑曜石巨刀从她右肩一直划到了左腰,而她的身体就像是一幅没有实质的影子,任由这宽大而锋利的石刀径直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   “神……”   “我们的神——”   苏美尔的勇者全部跪下了,带着哭腔朝这边拜倒。   伊南却完好无损地站着。   她的身体依旧完美无缺,穿身而过的石刀看上去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影响。   丹尼尔没有骗她,她的身体到底还是能感到一点点疼痛的,但这疼痛却并不像是被锐器所伤,倒像是肌肤与石刀表面接触摩擦,有那么一点擦伤的感觉。   白头手里的黑曜石宝刀,就像是砍入了一团流沙。而伊南的身体,正是由千千万万枚细沙聚合而成,这样的物理攻击对伊南起不到任何作用。   在这个时空里的她更像是一个完美的投影,而有别于一个真正的血肉之躯。   但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也确实更像是一个降临凡间的神。   这一下卡山部落的精神与信念完全被摧毁了。白头发出一声怪叫,手中的黑曜石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随后手足并用向后爬开。   其他卡山的勇者要么抖抖索索地跪下,向伊南这个方向拜倒,要么像白头一样,选择连滚带爬地离开。   库在伊南身后虚弱地叹息:“伊南……女神,库,完全相信你是真神了。”   伊南赶紧回头查看库的伤势,只见库胸腹之间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伤口很深,导致库迅速流了很多血,但是看起来万幸没有伤到脏器。   “请您原谅库的冒犯……”   铁塔般的大汉,软弱起来也相当软弱。他眼中一时沁出泪水,望着伊南。   “请您庇佑我们的部落,请您至少等到丹长大……”   伊南:真没想到库也会有如此动感情的时候。   这时驻地里响起了欢的尖叫声。欢冲了出来,哭倒在库身边。   丹则在伊南身边跪倒,呆若木鸡地望着父亲。这少年显然还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库不想……不想成为你们所有人的负累,请你们,给我一个痛快……”有些话,库说得很艰难。   “你真傻……巫师丹当年不也说过,我们整个部落是一体的,我们能种出足够的粮食,我们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图凑了过来,沉痛地说。   “我不想……不想浑身溃烂着死去……那样,那样太丑了……”库突然笑了,笑容里竟然有点儿羞涩。他望着欢。   欢在伊南身边,原本已经渐渐控制了情绪,听到这一句,再也忍不住,再次放声大哭。   伊南在一旁心里也不好过。   她能理解库的想法——库受的伤并不是致命伤,但是失血和伤口感染足以要他的命,而且感染之后引起的伤口溃烂和并发症足以让库在这世间最后的日子异常痛苦与漫长。   这就是为什么受伤的人都会认为自己会带累部落的原因。   而伊南也明白自己心里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原本科学研究的“观察对象”,现在却都是自己面前活生生的人。他们所有的情绪,爱恨悲欢,正义与勇气,全都清清楚楚地摆在自己面前,让她根本没办法置身事外。   再者,这个部落之所以选择了种田,不正是想让所有的人都能好好地活着吗?   伊南突然一拉欢:“去把部落里上次存的亚麻布全部拿来,还有蜂蜜,上次得来的野蜂蜜整坛全部抱过来!”   欢早已哭得六神无主,伊南一声令下,她竟听话地起身,冲回部落里去。   “丹,你去看看陶罐里还有没有晾凉的开水,把它全部拿过来,然后让部落里的人继续烧水!”   自从部落制出了陶罐,苏美尔人就开始用陶罐盛水。伊南指点他们把这些罐子架在火上,用来烧煮水与食物。现在苏美尔人在部落里的时候,都会记住饮用烧开过的水。   丹应了一声,也匆匆去了。   伊南从自己兜里取出了一个针线包——这东西也是丹尼尔放在她的越野服口袋里的,她从穿来的那一刻起就带在身边,从来没拆过。   按照丹尼尔的理论,这个针线包里,应该也是完全无菌,是安全的。   转眼间,水、蜂蜜和亚麻布就全部送到了。   亚麻布不算多,是部落里的女人们采集亚麻之后,一点点手工编织出来的。亚麻布吸水散水快,而且这一批布另有一项好处:之前伊南曾经指点女人们把这些麻布浸在滚水里,然后再挂起晾干。   野蜂蜜却并不是部落里的出产,而是苏美尔的一名少女嫁去了欢来自的南方部落,那边部落给苏美尔人赠送的礼物。   欢满心想把这罐野蜂蜜进献给伊南,作为供奉神的祭品,伊南却让她先保存起来——蜂蜜不易腐坏,摆多久都行,没想到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伊南亲自动手,用清水濯洗了库的伤口,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伊南给这道长长的伤口抹上了一层蜂蜜。   欢在一旁睁圆了眼睛,似乎内心十分纠结:一方面觉得伊南像是在努力救助她的丈夫,另一方面又觉得库现在仿佛是一道大菜,伊南正在用蜂蜜对他进行腌渍,以增加甜度和风味。   库……难道会成为奉献给神的祭品?   “放心吧,蜂蜜可以阻止伤口溃烂——”   伊南一眼瞥见了欢的表情,马上说:“丹,带妈妈离开这里。叫图洗净双手,到这里来帮我。”   她马上要动手缝合库的伤口,有点儿担心欢受不了眼前的惨烈情景,所以故意支开他们母子,只让图来帮自己按压伤口,辅助缝合。   谁知缝合到一半,丹和欢还是都来了,安安静静地跪在伊南身边,看着她手中的针灵巧穿梭,在库的伤口上缝出一个又一个八字针。   伊南缝针的时候,库仰天卧着,偶尔会倒吸一口凉气,应当是被伊南简单粗暴的手术操作整得痛苦不堪。   伊南只使了一个眼神,丹就明白了,在库的脸孔一旁趴下来,逗库说话,让他分心不去想伤处。   “卡山的人已经都跑光了!”   “白头逃跑的样子您没见到,那可真叫滑稽……”   “爸爸,您看看,我们的部落真的得到了真神的青睐!爸爸您振作一点……”   伊南已经在最后收线。   她深知自己这番举动意味着什么。她使用了来自现代的工具和技术,救助了一个生活在远古时代的人。她在“科学观察”的道路上偏离得越来越远。   但伊南也是个一旦拿定了主意,就绝不更改的人。   ——别问,问就是姐乐意。   作者有话要说:  蜂蜜不能消炎除菌,但是细菌在蜂蜜中无法生长。所以在实在啥都没得用的情况下,用蜂蜜腌渍一下伤口是可以帮助一下的——依旧参考《万物发明指南》第15章 。 第14章 公元前6900年   苏美部落的首领库,在受伤之后,竟然被敷上了一大罐野蜂蜜,成了一个甜蜜蜜、香喷喷的人物——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伊南也很担心,她的“蜂蜜疗法”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但是现在她手里既没有抗生素,也没有酒精这样的消毒剂,只能拿蜂蜜来救救急。   这些野蜂蜜,是不是真的能保住库的命——伊南没有半点把握。   好在库的身体足够强壮,而且他本人的意志非常顽强。比如伊南在给他缝针与拆线的时候,库疼得整张脸上眉毛眼睛都在抽动,却硬是一声都没吭。   很快库就熬过了最危险的日子。虽然他身体依旧虚弱,体力和战斗力都一时无法恢复旧观,可是库在全部落的注视之下,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他没有像以前那些不幸受伤的勇者那样,死于失血过多或是创口感染,也没有像他自己假想的那样全身溃烂而亡——相反他依旧很能吃,从这一点上来讲,库也确实是部落里的“重大负担”,半点不假。   卡山来袭十天后,库在欢和丹的搀扶下,来到伊南面前,向他们心目中的女神拜倒,感谢伊南救了库的命。   “亲爱的神,缝伤口的手法,可不可以教给我妈妈?”   库与欢这两口子说了一大通感激的话,唯有丹满脸热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眨也不眨,望着伊南。   “我想欢应该已经记住了。”伊南微笑着望着欢。她的八字针法简单易学。欢替丈夫照料了多日的创口,想必已经将这针法都揣摩了去。   欢红着脸低下头去,点点头,说:“只有您允许了,我才敢用……”   伊南大方地回答:“这又有什么好不允许的?”   “只不过你们使用的时候,一定要严格按照那天我救助库的顺序来,先止血、清洗伤口,然后敷上足够的蜂蜜,再用骨针进行缝合,最后用亚麻布包裹伤口……”   现在部落的女人用来缝制兽皮与亚麻布的,都是骨针——从猎物身上取下的细小骨头,然后用石块打磨而成。用骨针来缝合创口,强度足够,但是伊南没忘了提醒欢:所有的工具和材料都需要在滚水里煮过,操作的人需要洗净双手。   欢眉开眼笑地感谢了伊南,表示她都记下了。   “伟大的神,之前是库大错特错了,”库如今转了态度,恭敬地对伊南说,“库请您留在部落,让咱们有机会好好侍奉您。”   伊南莞尔:“就算你不说,我也要厚着脸皮留下来。”   库和欢都不大明白“厚着脸皮”是什么意思,倒是丹坐在一旁,笑得很高兴。   “不过,我也确实有一个忙需要你们帮我。”   库和欢对视一眼,一起愣住:他们实在是没想到……竟然还能帮上神的忙?   *   自从那次攻击苏美部落之后,卡山部落的日子开始渐渐不好过。   周边的部落都听说了卡山部落首领“白头”的劣迹,倒也不是说他“渎神”或是意图“弑神”,而是他在和苏美首领决斗的时候不守信用,使诈。   这消息是从与苏美尔人有联姻关系的几个部落里传出来的。渐渐的整个幼发拉底河中下游和南方的部落就都知道了卡山部落白头的不可信。   卡山部落虽然是一个以狩猎为生的部落,但是也并不是事事都能亲力亲为,完全不依赖他人。   他们偶尔会用打来的猎物去其他部落换一点儿盐,再捎带一点烹饪用的香草——毕竟不吃盐浑身都没劲;   猎物富裕的时候,他们还会去请鞣制技艺高超的部落帮他们鞣制一点儿御寒用的兽皮。   但是听说了白头的“劣迹”,所有的部落都表示:算了,卡山这样的部落,我们高攀不起,还是别往来了吧。   白头听说消息,一时暴跳如雷,冷静下来之后才想起:“苏美尔人竟然没有趁机四处宣扬他们是神佑的部族?”   他怎么也想不通,苏美尔人的部落有“真神”坐镇,正是拉拢其他部落,扩充人口,扩大地盘的绝佳时机。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苏美尔人反而“谦卑”了?   谁知没过几天,苏美尔人放出新消息:苏美部落的首领库,在神的庇佑下痊愈了。   白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也愣了神。   当日他被“刀枪不入”的伊南吓退,已经是平生的奇耻大辱,但事后回想,他觉得也只是伊南一人厉害而已。   可谁知道,库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也活下来了。   这不正说明了:伊南是货真价实的真神,庇佑了库和整个苏美部落?   库活下来的这项事实,比苏美尔人自己吹嘘自己是“神佑”部落还要实在得多,叫人不得不信服。   白头猛地警醒,马上约束部落里的勇者:“你们都是盟誓加入卡山部落的勇者。想要离开卡山部落,就是背誓!就是背弃掌管这天地的真神!”   但现在白头在卡山部落里已经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威信。白头说过这话的第三天,部落里就跑掉了两个勇者,还是拖家带口地离开,转脸就去投奔了苏美尔人。   白头咬牙切齿:“就算被苏美尔人接纳,也绝过不上什么好日子。苏美尔人只知道种地、种地!……是个愚蠢而虚伪的部落!”   *   卡山的勇者投奔苏美部落,库一概都收留。   但是这种收留是有条件的:但凡加入苏美部落,就一定要种田。   库表现得很宽容,如果能答应这条件就可以留下,不答应也没关系,库可以帮忙指引他们到别的部落去,不一定非得回去卡山面对白头。   但卡山来的勇者在来之前就都打听了苏美尔人的情况。   “尊敬的首领,我们来这里,就是想过安稳一点的日子。”   来的勇者大多拖家带口,自然觉得跟着卡山部落四处为了猎物奔波,也是另一种辛苦。   “再说,苏美部落有神庇佑,就算辛苦点,也值得。”   勇者们心里都存着这个念头:有真神坐镇的部落,就算一时辛苦些,从长远来看,却是个可以世世代代依托的族群。   谁知他们加入部落之后,都觉真的挺辛苦——和他们以前打猎的那种“辛苦”不太一样。   苏美部落里的勇者们分成两个团队,一个依旧出去狩猎,但狩猎时他们会特别留意,将一些温顺而弱小的动物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于是部落里渐渐多了山羊、绵羊、小牛……   另一些勇者就“光荣地”从狩猎的岗位上退下来,跟着库开始种田。   他们劳动的范围很广,烧砖、盖屋、耕地、播种、侍弄作物……都是他们来做。   勇者们刚一上手很不习惯:原本在旷野中矫健飞奔,捕捉猎物的老手,现在却每天在烈日艳阳下,弯着腰劳作,时间一长了还真受不了。   但是他们有无所不能的“女神”伊南。   “看见了没?你们可以假想,这些工具相当于延长了你们的手臂。”伊南手中提着一套“燧石+棍棒”组合,给勇者们演示。   这些农具都是在棍棒上钻孔,然后用简单的插销结构固定燧石。勇者们尝试一回,当真觉得就像是手臂延长了一倍,不用弯腰照样能干活——这就省力多了!   更令勇者们感到安心的,是他们每天完成劳动之后,部落里总是有香喷喷的食物等着——   卡山部落投奔而来的勇者们对此尤其惊奇。   以前在卡山,如果猎不到猎物,他们就得自认倒霉,狠狠地饿一顿——但如果哪天运气特别好,猎到的猎物特别多,他们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吃的肚皮溜圆,或者去找别的部落去换一点必需品。否则这些猎物就都被耽误了。   哪里像苏美尔人这样,始终能保持稳定的食物供应?   这种变化,卡山的勇者们啧啧称奇了一阵,渐渐地都习惯了。   他们一边适应着苏美部落的生活,消息也一边送回卡山。那些留在卡山的亲朋好友们,也都动了心,想要投奔苏美——而这正是伊南的目的,她当初开口要库帮忙,就是为了这个。   她想要帮助苏美尔人吞下卡山部落。   一时间偷偷离开卡山的勇者越来越多,白头再也坐不住了,终于,他决定出手拦截——   “我白头自问待你们不薄,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违背当初立下的誓言?”   白头拦住了两个偷偷溜出部落,准备去投奔苏美的勇者。这两个勇者甚至已经将脸上原本的图案洗去,只用白垩画上苏美部落勇者的图样。   “白头!”两个勇者见到白发红眸的首领亲自来拦截,心里也十分发怵。但是其中一个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实话:   “首领,其实原先的日子我们已经过惯了,也不是非得要走。只是一想到万一受伤,或者……变老,我们没法儿再跑出去为部落打猎的时候,就得为部落牺牲……这我们很难接受。”   白头怒意上冲:“这都是为了整个部落的延续。你们的牺牲,能换来部落其他人顺利地活着。这么久了部落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们凭什么不愿意?”   对面的勇者虽然害怕白头的权威,但还是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首领,但如果成为负累的,是您所爱的人,甚至就是您自己呢?您会怎么做?”   白头一时张大了嘴,竟没能接上话。   如果是他?换了他像库一样倒在决斗的地点,却又一时不死,他该怎么做,他又会怎么做?   白头他自己,其实……并没有答案。 第15章 公元前6900年   日头西沉,夜幕降临。一枚金色的耀眼明星挂在清朗的西方天幕上,没有其它星辰能与之争辉。   丹站在山坡上,面向西方。夜风将他金褐色的短发拂起,却阻止不了他专注地凝望这枚美丽的星星。   “金星……太美了。”丹回头瞅瞅伊南,大约正在心中暗自比较。   伊南正坐在丹身后的地面上,就着附近的篝火查看丹的计算。她的心情可没有丹那样美丽,她发现,丹所创立的进位计数制,不是十进制,不是十二进制,也不是二十进制,而是……六十进制!   伊南使劲儿地托着自己的下巴,郁闷地想:为什么,为什么是六十进制?①   她面前用陶砖砌成的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大把算筹——一些算筹都是用幼发拉底河畔的芦苇棒晒干之后做成的,伊南姑且叫它们“芦筹”。   除了算筹之外,还有一枚一枚烧陶时的副产品——陶筹。其实就是碎陶片,但是丹把它们都打磨成了大小形状差不多,而且去了棱角不会割手的,拿来做算筹用。   按照丹说的,六十枚芦筹,就用一枚陶筹来代表。   但其实丹所说的“六十”这个词,落在伊南耳中,已经经过了语言芯片的翻译。在丹的脑海里,是绝对没有“六十”这个词语之中“六”和“十”的概念的。“六十”只是一个单独的定义名词。   这对早已习惯了十进制的伊南来说,相当难以接受。   但是细细想来,六十进制也曾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类的生活:从秒到小时到分钟,都是使用六十进制的。   伊南原本可以不用多管,反正以后社会大幅度数据电子化,管你十进制还是六十进制,最后都会被二进制所统一。   但是她还是好奇:究竟是为什么,让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最终选择了六十进制?   “你为什么会选择一枚陶筹代表六十枚芦筹呢?”伊南索性开口问丹。   丹跑来伊南面前盘腿坐下,抓起一把芦筹坐下,数了数正好六十枚。   他说:“这么一把芦筹,我如果想要两枚两枚地分,是可以分得尽的。”   “三枚三枚地分,也是可以分得尽的。”   “五枚五枚地分,一样可以分得尽。”   伊南又问:“那三十也可以啊?”为啥丹就没有创造出三十进制呢?   丹很狡猾地又拿出一把芦筹:“那如果要十二枚十二枚地分,三十就不行了,只有六十能做到哦!”   伊南无语了:看起来眼前这个孩子是真的聪明。   他刚才提出的,六十能被二、三、五整除,已经涉及了整除、分数,和质数的概念。至于六十能被十二整除,恐怕是因为十二本身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数字:   比如,一年里月亮会绕地球转十二圈;又比如,如果大拇指不参与计数,那么人一只手上共有十二枚指节可以用来辅助数数……   “我的神,您不是说过,想让丹看清楚天上的星星,再将他们记下来吗?”   这时丹索性在陶砖地面上平躺下来,望着渐渐转为深蓝色的夜空,说:“刚开始我看了好几晚,都记不住天上的这些星星。头天晚上刚记下,第二天再看就又不认得了……”   伊南想:观星确实是这样,如果没有辅助分区,仅仅靠各种星座的形状,的确很难记忆。   谁知下一刻丹就说:“后来我想,如果我把天空按照规则,等分成几片,再把每一片天空出现的星星记下来,不比现在这样要容易得多?”   伊南:……你要我夸你什么好?   古代文明都有观星的传统,观星自然要分区。在古老的东方,天空被分成二十八个区域进行观测,而西方的黄道十二宫则起源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天文观测。   伊南突然觉得丹有做科研狂魔的潜质——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望着这一片天,我就在想该怎么等份,我既想二分、三分,又想五分、六分、十二分……所以就想到了用一枚陶筹代表这么多的芦筹。虽然我们部落都还没有养到一个陶筹的羊……”   苏美部落现在已经有了四十多只羊,勇者和村民们再多努努力,就能凑满一个陶筹了……   伊南一想:在各种计数材料比较匮乏的现在,六十进制确实能比十进制更容易地代表较大的数字。   既然丹已经把这一体系都想出来了,她还是暂且先做个观察者,看看六十进制的数字往后是怎样发展出数学的。   正想着,丹养的猫“咪呜”一声大叫,叼着一只肥大的田鼠来到伊南面前。   最近山坡上的谷仓已经建起来了,吸引来的田鼠也不在少数,猫咪便大显身手。   而且这只喵有个特点,只要伊南在,它就会把猎物叼来,送给伊南。   伊南:……这就是对我撸猫的报答吗?   她只得挠挠猫咪的小脑袋当做“奖赏”,然后这猫咪才肯一摇三晃地离开,独自去享用它的猎物去。   “丹,你现在计算出大约什么时候雨季会来了吗?”伊南问少年。   丹挠挠头,说:“按照我的计算,雨季现在应该已经来了呀……”   伊南看了看天上星星的方位,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冬季。按照她的推算,也是雨季应该已经来了才对。   反常即妖——伊南心头莫名有些不祥的预感。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天气一反常态,非但没有进入雨季,反而变得寒冷而干燥。部落把小麦种了下去,但伊南却像是预见到这批小麦可能会收不上来似的,一个劲儿地催促整个部落,变着法儿存储粮食。   整个部落的口粮,都被搬到了山上的谷仓,并且安排了人(和猫)专门值守。   猎物充足的时候,多余的肉食就全都用岩盐腌了起来,挂起来风干。   各种各样的植物种子被伊南用专门的陶罐收好,里面还装着亚麻布包好用来吸湿的盐晶。   所有的勇者和村民都被发动起来,参加在山坡上修筑房屋的工程。除了谷仓以外,供人居住的房屋和用来饲养牲口的棚子飞快地建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伊南想要在冬季过完之前,让整个部落都搬到半山去——可是这是为什么?有必要这么急吗?   伊南自有她的道理:幼发拉底河的河水来自西北面的高山和高原地区。每年雨季转干季时期的河水水位高涨,其实是上游高山融雪带来的充沛水量。   但是现在的气候看起来十分反常。南部干燥少雨,可能预示着降水都集中在西北的山区,气温低表示山区雪量大,那么明年融雪的时候水量一定比往年更大。   按照伊南的判断,明年冬春之交,幼发拉底河会有一定程度的泛滥。   只是伊南的这些,说给苏美部落的人听,村民们都只能像听神谕一样听着,根本没法儿求证。   如果到时没有洪水,伊南作为“神”的地位与信誉必定会打上很大的折扣。   但是伊南内心深处却宁可没有洪水,宁可她“失信”于整个部落——毕竟以苏美尔人现在的发展水平,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太弱了。   到了春天,气温回升,天气转暖的时候,雨水还是稀少。   但是苏美尔人凭借幼发拉底河充足的水量,依旧完成了对麦田的灌溉。等到天气转暖,快要入夏的时候,这一季的小麦,眼看收获在即。   这天库带着苏美尔整个部落的人,开始收割当季的小麦。勇者们用锋利的石刃和木棍做成了镰刀用来收割,便收得又快又好。   其他人将小麦堆放在空地晾晒,打算晒干之后再收回谷仓去。   这时忽听远处隆隆的一声闷响,像是急雨降临之前的天边滚来滚去的闷雷。   库却很警惕地抬起头,静听了片刻,他忽然扭头大声喊:“快,快跑!往高处跑,回村子里去!”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幼发拉底河的河水一下子涨到了众人脚边。   “勇者们,抱上麦子再走,能抱多少抱多少。其他人,什么也别顾上,只管往村子里跑!”库大声下令。   虽然把抢救麦子的重任交给了勇者,其实库自己心里也有数,就凭他们……能抢回的实在有限。   但是,舍不得啊!辛辛苦苦种出的小麦。   等到每个勇者都抱上一捆麦子的时候,水已经漫过了麦田。部落里其他居民都已经冲上了山。丹已经守在村口清点安全归来的人数。   待到库和麾下勇者们赶回位于半山的新驻地,他们原先住过的地方,耕作过的土地,此刻已经是一片汪洋。   洪水还在迅速地上涨,渐渐逼近村子的驻地。   库是最后一个回到村落里。他望着身后渐渐逼近的洪水,实在是后怕:如果他们还住在山下,今天遇到的就是家园毁灭的没顶之灾。   可是,眼看这洪水的水位越来越高,谁也没有把握,这洪水不会就这样漫上山坡,进一步侵蚀他们的家园。   还有……困在这小山坡上的部落,真的能一起熬过这一段艰苦的日子吗?   一想到这里,库的脚步就有些游移。但转念一想,他们的部落有预言了这次洪水的女神伊南坐镇,还怕个啥?库立即抱紧了怀里的麦子,径直冲进村落里。   作者有话要说:  ①伊南作为研究西亚历史的学生,理应知道苏美尔人创立的是六十进制——但是这里并不是一个bug哟。因为也有另一种理论,苏美尔人在早期创立的是十二进制,然后才是六十进制。毕竟早期人类在人口和物质需求较少的情况下,选择小数位进制的可能性较大。所以,伊南,好奇地试探。   *   感谢一下最近给本文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靓仔、Frola、佛罗伦萨小夜莺、Andromeda、fallendown、依依、习习,谢谢大家,作者菌会努力哒。 第16章 公元前6900年   洪灾来袭。丹清点了人数,核对了人口板,确认部落所有的成员都回到了山坡上新建的小村里。   库则带着几个勇者在村口守御。他们不仅要严密观察涨水的情况,还要防备那些惊慌失措逃上山来的动物,慌不择路地直接冲进村子里。   水还在一点一点地上涨,将通往村庄的道路一截一截地淹没。   到了晚间,勇者们都不敢安眠,而是在村落周围点起篝火。人们就着火光,监视着水位的变化。   身后几步就是他们的家园,坐落在半山缓坡上的小村庄,距离山顶也没有多远——苏美部落,事实上已无路可退。   所有的男人都在村庄外戍卫了一晚上,女人和孩子们则惴惴不安地待在新起的陶砖房里休息,等候着消息。   有一座小屋内始终有灯火闪烁。所有人都知道伊南就在那间屋子里——神和他们在一起,就这么一个念头,已经足以让他们心中安稳,在各自的岗位上坚持下去。   待到清晨,终于有个好消息传来:“水不涨了!不涨了!”   水涨到距离村庄边缘还有十几步的时候,水位终于停住了。   这本应是让人长舒一口气的时刻,却被清晨天空中密布的阴云蒙上一层阴影。   没过多久,天空就像是被开了个口,大雨倾泻而下——过去那个冬天完全不曾光临的雨季,竟然在这时候赶到了。   这对苏美尔人无异于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整个部落都在哀嚎:心态崩了……   人们缩在陶砖房里,用芦苇编成的屋顶只能支撑一天半天,时间久了,就滴滴答答地开始漏雨。   而这雨又不见停,一连下了五六天,人们连片刻阳光都未见到。   在这期间,食物是严格按照人数分配的,每个人都只有一小份面包、一小块熏肉、一瓦罐清水。烹饪用的炉子柴草多少有些受潮,一生火整个村子里都是浓烟,因此每两天才开一次火,只能保证烧开足够的饮用水。   生活艰苦得难以言喻。而村落之外依旧是汪洋一片。   勇者们都挤在一间砖房里。有个来自卡山的勇者实在是忍受不住了,终于口出怨言:“这要在卡山,现在就只有最强壮的人才能待在这里。”   他只是随口抱怨,但是这话听在苏美部落的勇者耳中,就有些不入耳。   “怎么,还嫌弃老弱?老弱吃你种的小麦啦?”一个苏美尔勇者当仁不让地怼了回去。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来自卡山的勇者有些悻悻的。他当然知道苏美尔人的态度,他当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带着妻小投奔苏美部落的。只是大水退去的日子遥遥无期,谁知道部落现在的存粮能不能够坚持到那个时候?   ——要知道,这里可是有大两百号人呢!   两百张嘴同时吃东西,这几天一过,村里的存粮正在飞速减少——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数。   “看不惯你可以滚啊!”苏美尔勇者却不依不饶,也是心里憋久了一股子气,无处发泄。   “如果不是忠于这部落,老子早就远走高飞了,还用等到现在,还用被困在这里?”来自卡山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他马上从地面上弹了起来,伸手指着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滴,大声说:   “咱们祖祖辈辈,天经地义,给部落出力最多的人应该得到最好的待遇。我们几个自打来到这儿,福没享过两天,尽窝在这里吃苦受累了——这不公平!”   几个卡山来人一起跟着跳了起来:“是呀,凭什么出力最多的人得到的和旁人一样?”   苏美尔人不甘示弱:“要比拳头硬是吗?来来来,我们苏美尔人从来就没怕过谁!”   “想打架你发话!是在这屋里还是外头雨地里?”   一时屋子里剑拔弩张,最先开口反驳的苏美尔勇者脸红脖子粗,握紧了拳头。对面来自卡山的勇者满腹委屈,却也不肯让步,挥动着拳头:“来吧,这里没带怕的!”   “好了,别闹了!”   身为部落首领,库一直心事重重,直到这时,才出面弹压双方。   “存粮都还没吃光,现在还远远没到要讨论牺牲谁不牺牲谁的时候!”   库的话掷地有声,马上让大家冷静下来。   “就算是存粮不够,部落还养了不少牲畜。只要我本人还有一口吃的,我就会保证大家都有一口吃的。”   库板着脸,眼光在所有勇者面上掠过。   他的话短暂安慰了在场的勇者。可是只要一回头,看见外头连绵的阴雨还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大伙儿又都心塞不已。   如果真要这么无止境地与洪水僵持下去,当然是把口粮供给强壮的人和年轻的人,整个部落能有人存活下去的机会会大一些——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在苏美部落绝对行不通。   当初辛辛苦苦地种田,硬生生改变了狩猎的生活方式,就是为了能养活更多的人,包括那些孱弱的、没有用的,甚至被视作负担的……因为这些人,同样是重要的,是值得被爱的。   坐满了勇者的屋子里,气氛沉重而压抑。   现状如果持续,甚至恶化,冲突必将再次上演。   谁知就在这时,一种奇特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一种明亮而清澈的声音,像是口哨,听来又不是口哨,它吹出了高高低低的音调。这些音调组合在一起,莫名地和谐悠扬,音与音之间又圆滑流畅,听起来十分舒服。   一群性情刚猛的勇者,竟然都听得出了神,原本心中那些郁闷的情绪,躁动的不安,似乎都被这明快的小调小心地安抚了。   整个村落都静了下来,唯有清亮的曲声在人心中静静地流淌着。待到一曲终了,挤在屋子里的勇者们兀自回忆着犹在耳边萦绕的调子,如梦初醒般地齐声说:“好听!”   刚才一个劲儿埋怨的卡山勇者,这时候出神地赞叹:“有女神在的部落,就是不一样啊!”   他这话说出来,这回旁人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揶揄。相反,大伙儿一起点头:“可不是吗?”   谁知远处的曲声只停歇了一小会儿,就又响了起来。只不过重新响起的声音却调不成调,格外难听。   大伙儿一起伸手堵上耳朵,那声音却十分尖锐,直往耳朵里钻。   库终于忍无可忍,冒着雨出去,不一会儿,就双手提着丹进来,把他撂在勇者们面前。   丹嘻嘻笑着,给勇者们看他手里的东西,竟只是一枚叶片而已。   “刚才是伊南在教我吹树叶。”丹笑嘻嘻地告诉大家,扬着手中的叶片回应了勇者们的疑问。   区区一枚叶片,就能吹出那样流畅动人的曲调吗?   “不信?”丹笑道,“不信我来给你们演示一下!”   “别别别……丹,咱们有话好商量。”人们纷纷阻拦,实在是怕极了丹刚才制造的“噪音”。   “对了,伊南还让我转告大家,稍安勿躁。现在的雨虽然大,但是不会再造成涨水了。”   幼发拉底河的洪水都源自上游,下游的雨下得虽然大,但给这偏广阔的平原带来的增量却有限,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伊南说了,等雨一停,大伙儿就可以开展生产自救了!咱们一准能撑到那时候,没问题!”   生产自救?——这样的新名词,虽然听不懂,但是勇者都能大致明白。   可不是得努力劳动,自己救自己吗?   屋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大家又开始说笑起来。人们纷纷憧憬起洪水退去之后的日子:那时候他们要赶紧补种豆子和小麦,还可以再种点儿苜蓿,这样牛羊的草料就都有了,到时还愁什么日子过不下去……   库却依旧眉头紧锁,显然是有别的心事。他时不时支起耳朵,听听村落里的动静,却又一脸焦灼地坐了回去。   丹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赶紧拿起树叶,借口伊南让他练习,继续尝试吹奏,惹得库十分烦躁,可又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再把丹揪起来“呱唧”两下,只能气愤地瞪了儿子两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哇”的一声婴啼。新生儿响亮的哭声,在靡靡的雨声中格外振奋人心。   即便在这困境里,这哭声也一样让人瞧见部落延续的希望。   库一跃而起,冲出低矮的屋檐,像个傻乎乎的青年一样高声喊着:“生了!欢生了!”   丹也乐得合不拢嘴,也跟着父亲一起冲出屋子,片刻后却又折返,双手一摊:“被从妈妈那里撵出来了!”   勇者们都没想到,连产妇的亲儿子都被撵了出来,一起拉着丹问情况。   “没事,是伊南说的,我妈妈现在还虚弱,我妹妹刚出生,太多人挤进屋去不太好。”   “库听说妈妈和妹妹都好,整个人就像是傻了一样只知道笑,根本想不起来替我说句话!”丹绘声绘色地形容。   “所以我就只能被赶出来了!”   丹无奈地一摊手,但是那喜气却从他脸上直透出来,迅速地感染了整个屋子里所有的勇者。   *   欢所在的屋子里,库抱着新生的小丫头,坐在妻子身边,扶着欢一道,向伊南表示感谢。   “若是没有您,这样的洪水来临,我们真不知道该怎样抵御!”库的感激发自内心。   伊南摇摇手表示库不用这么客气。但她心中也在想:这次幼发拉底河泛滥,连做了充分准备的苏美部落都应付得如此艰难,其它部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想写一点点关于音乐的起源的。人类音乐的起源已经基本不可考,但是美索不达米亚文化在大约公元前4000年的时候就已经发展出了非常复杂的音乐系统。   此外音乐也是一种激励士气、安抚人心的重要工具,在这样的时刻,音乐必不可缺。所以就让苏美尔人的音乐之路,从伊南口中的树叶开始起步吧。 第17章 公元前6900年   新生命的到来完全提振了整个部落的士气,人们都欢欣鼓舞,似乎没有什么他们克服不了的困难。   实情也确实如此,整个苏美部落在洪水来袭之后面临接二连三的难题,但在伊南面前,这些似乎都不是问题。   两天之后,大雨止歇,山溪却浑浊不堪,部落里极度缺乏清洁的饮用水。   这时伊南事先带人烧制的木炭起了作用——   只要将木炭放置在盛着溪水的陶罐里,用不了多久,溪水就神奇地慢慢澄清了。再将罐子里的水倒入煮水的陶罐烧开,就是绝对清洁的饮用水,人喝了不会生病。   在大雨期间,粮食越吃越少,渐渐地苏美尔人连面包也烤不出了。但是大雨一旦止歇,伊南就立即指挥大家在村落外的山坡上开挖了几条排水渠,加速土壤排水。   她马上带人将晒干豌豆种子在水里浸泡一晚,第二天紧急在坡地上种下了去。   没用两天功夫,绿油油的豌豆苗就从地里长了出来。这些豌豆只需要一个月就能挂荚结豆,虽然听来依然有点遥远,可是山坡上一片绿油油的豌豆田却让人觉得:有盼头了。   除了谷物和豆子,部落里还有几十只羊,两头小牛。牲畜的肉解了燃眉之急,填饱了人们的肚子。而羊奶则为老弱和婴幼儿提供了必须的养分。   欢刚刚生下女儿的时候,身体不适,不能哺乳。小婴儿也是吃了两天的羊奶,之后才被渐渐恢复的欢接管的。   等到孩子三十天大的时候,库亲自抱着小女儿,领着妻子欢,和长子丹,前来向伊南致谢。   在“女神”面前,库恭敬地请伊南给新生儿赐福。   “放心吧,库,经过这一次,我完全相信,你的部落会在幼发拉底河畔独树一帜,成为最强盛而稳健的部落。你的儿女,都将幸福地度过此生。”伊南轻轻地抚摸小婴儿的额头,送上她的祝福。   “洪水就要退去,而你和整个部族所共同守护的信念,在这次危机之中,被考验,也得到了证明。”   伊南俏皮地又加上一句:“不过辛苦忙碌的日子很快又要到来了,库,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她说得没错,大水已经在减退,幼发拉底河重新成为温柔的母亲河,河水重归固有的河道。部落过去的驻地和开垦出的农田,虽然到处都还是湿叽叽的,但也已重现生机。   ——又到了想法子种田的时候了。   库听见了伊南说的,忍不住豪气丛生,哈哈大笑,说:“谢谢神的指点,库明白了。不管未来有多难,您给指出的这条路,我们苏美尔人是走定了。”   山坡上的村落里一片欢声笑语,人人都在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   忽听村外几个勇者一起大喊出声,似乎危机再次降临到苏美尔人头上。   库反应很快,马上把女儿交给妻子,带上丹,疾奔到村口。伊南也紧紧地跟在这对父子的身后。   水退之后,通往村落的道路已经完全显现。此刻,道路中央站着个白发男子,手里拄着一把黑曜石打成的石刀。   听见村落里的动静,白发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对可怕的红眸。   *   伊南跟随苏美尔的村民赶出来,面对白头。   “白头”那一套标志性的白发红眸已经够恐怖的了,谁知他右腿上一道长长的伤口看上去更加可怖。   白头腿上的伤,也许是在洪水来临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划伤的,伤口深可见骨,但只是被藤条和树叶胡乱包扎了一下,如今伤口早已溃坏。   白头一张脸,就如他的头发一样苍白如雪,没有任何血色。   苏美尔人不约而同地探头去看白头的来路,只见山道上长长的一道痕迹。很显然,白头那条受伤的右腿已经不中用了,他是一路上拖着残腿挣扎着来到这里的。   库快步奔到白头面前,没忘了从其他勇者手中接过石刀,随时准备抵御白头手里那柄黑曜石利刃。   白头却“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颓然倒下,左膝一弯,直接跪倒在地,面现痛苦。   似乎有一口气支撑着白头,让他在如此重伤之下还是捱到了苏美部落跟前。   但一到这里,这口气就突然泄了,白头无力地抱着他那柄随身石刀的刀柄,低声开口询问:   “尊贵的神……她还在吗?”   库马上伸手一拦:“小心有诈!”这个勇者显然还记着前车之鉴,时刻提防着这个狡诈多变的家伙。   伊南却从库的身后转了出来,目光灼灼,盯着白头:“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她一点儿也不怕白头突然发难——库一定是把她拥有“不死之身”这件事儿给忘光了。尽管如此,伊南还是感到开心:库显然是把她当成了部落的自己人一样好生护着。   白头扬起脸,一对充血的眼睛紧紧地望着伊南。   “神……”   “请您原谅白头……”   白头的声音终于转为呜咽,“请您原谅卡山对您犯下的罪行,原谅我们这些无知的人,因为愚昧和不虔诚,对您的冒犯……”   脚步声细碎,勇者们闻讯都从村子外的田地里赶回来,其中不乏以前卡山部落投来的。   这些勇者们惊讶地看着以前那样不可一世的首领,现在面对老天降下的惩罚,竟是这样的脆弱,不堪一击。   “我可以原谅你,一切既往不咎,但是你要明白你现在的情形……我救不了你。”伊南说得也非常直白。   白头已经没救了。   她甚至不知道: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白头是怎样挺到现在,挣扎着来到苏美尔人的驻地来的。   白头的泪此刻落了下来:“我……我也没想过……会是这样!”   他将头一别,十几个远远藏着的卡山勇者从山坡下冒出了个头。   这些勇者看起来也着实狼狈,每个人腿上身上都裹着厚厚的泥垢。他们看起来都没有受伤,但是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大大的“饥饿”两个字。其中还有两个人被同伴搀扶着蹒跚而行,看起来像是在水灾来临时因误食误饮得了病。   “我白头……是不成了,”白头困难地放下左腿膝盖,跪在伊南面前,“这些人,都是因为我而误入歧途,不仅冒犯了神明,也没能及时弃暗投明……如今卡山只留下了这些人……”   此言一出,苏美尔人都惊讶不已:卡山是一个和苏美差不多规模的部落。虽然苏美尔人曾经撬过卡山的墙角,但卡山在洪水来临之前,也一直维持在百人以上的规模。   如今……竟只剩下十几个勇者?   想到这里,苏美尔人都将视线投向伊南。此刻人人心中都在后怕:如果他们没有伊南,部落现在会是什么样,只要看卡山的惨状就可以知道。   “白头乞求您,求您不计前嫌,收留这些人吧!”白头双手颤抖,但是却奋力向着伊南,举起了他手中那柄黑曜石刀。   伊南环视一周,见到这些卡山的勇者纷纷向自己拜倒,面露乞求的神色,知道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应当是真心投顺。   但是她摇了头:“我不会替别人做主。你们昔日的冒犯我可以全部原谅,但是收不收留你们,还要看苏美尔人的首领肯不肯。”   视线又一起转到了库那里。   库沉思一会儿,大声地说:“我的部落收留过不少来自卡山的勇者,因此我也绝不会厚此薄彼。只要你们和其他勇者一样,承诺遵守部落的规矩,和别人一样种田和劳动,那么,苏美部落向你们敞开大门,欢迎你们加入。”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止是现在来投的卡山勇者,还有那些早已被“挖墙角”的弃暗投明者。   “尊敬的神明,那么请您收下白头的这一枚黑曜石宝刀,作为向您的献祭……请您在适当的时候举行仪式,宣布卡山部落,永远并入苏美部落,成为苏美尔人的一员。”   白头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伊南看着眼前这个拖着一副残躯的部落首领,心里稍稍生出一些不忍:以白头骄傲的性情,要让他承认自己的失败,让自己的部落完全并入其他部落,恐怕这已经将白头逼到了极限。   虽然,这正是伊南的目的。   当初她提出让库和他的部落帮忙,确实是想要让种植部落对狩猎部落施加影响,潜移默化,最终吸纳充足的人手,改变固有思维,让农业革命得以推进。   现在目的达成,伊南到底还是对白头生出几分怜悯。   这个固执己见的部落首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甘愿低下头向他人求援,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拯救其他部落成员。   “好,我答应你!”她来到白头面前,伸出手,要接下白头手中的刀。   “小心!”   “女神小心!”   这回轮到库和丹同时大喊。   只见白头手中的黑曜石利刃陡然一翻,刀尖冲着他自己,猛地扎了下去。白头甚至还扬起头,冲着伊南嘶声笑道:“就算是不得不被并入苏美,我白头,依旧是卡山的最后一人。”   白头那双血红的眸子努力地圆睁着,盯着伊南,眼里写满了桀骜不驯:即便是神的意志也不能够左右他的心意。   他就这么明明白白地结果了自己,在伊南面前轰然倒下。   到死,他依旧是卡山部落的首领,也是卡山的最后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段主要是想起了一些被视为“逆潮流”的人,可能站在后世的角度去看,这些人确实与时代背向而行,但是当他们置身于历史的洪流之中,这些人自身其实无法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们的抗争可能会看起来有点可悲,但是却不一定总是可笑——不过白头是不值得这种评价的,他只是一个偏执而狡诈的小反派。   大家明天见啦! 第18章 公元前6900年   蒙着兽皮的树鼓再次被拍响,勇者们踩着鼓点,列队跳起了祭祀舞蹈。   这次是苏美部落正式举行仪式,庆祝苏美与卡山两个部落合并。   毕竟是伊南亲口答应了卡山的前任首领白头,在接收卡山部落剩余人手的时候举行这样的仪式。她与苏美尔人都是言出必践的个性,因此这一场典礼并没有因为白头的殒命而草草了事。   伊南甚至私心里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这一场部落合并的大典——这意味着,曾经骄傲而独行的狩猎部落,终于愿意为长远计,加入种田部落,为了自己和亲人的将来而努力劳作。   越多的人聚在一起合作,种田的生活方式就越容易实现——这就是农业革命的意义。   部落里不管男女老少,甚至是襁褓里的婴儿,都出席了这次典礼。   除了两个部落的所有成员以外,以前与苏美部落有过往来的几个南方部落都派遣了重要人物远道而来,前来观礼。   苏美尔人虔诚笃信的“女神”伊南也亲自出席了仪式。她倒是没有半点架子,只管混在观礼的人群之中,津津有味地观赏各色典仪。   只不过就算她混在人群里,依旧十分亮眼,叫人一见就能认出来:   其他部落来观礼的人物一概望着伊南所在的方向窃窃私语;即便是列队踩着鼓点的苏美尔勇士,偶尔偏头注意到站在人群之后的伊南,往往也会错了节奏,乱了脚步。   观礼的嘉宾们:女神真是平易近人啊!   伊南却只管自己专心致志地观察:这全都是很棒的第一手资料!   主持仪式的,依旧是苏美部落的长者图,他现在已经被人尊称为“巫师图”了。在他担任“巫”的期间,部落迎来了真神降临,抵御了洪水,合并了卡山部落……这样的业绩,足以让图也能混上一个不错的头衔。   当然,部落里人人都明白,丹才是继任巫的不二人选。   巫师图也确实是经验丰富的长者,将一出仪式指挥得隆重而庄严。   然而整个仪式里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勇者们热烈的舞步,而是放置在典礼现场正中,由勇者们围绕着起舞的一对大型陶罐。   苏美尔人能烧制陶罐,这消息早已经传出去了。与苏美尔人互有往来的部落,甚至得到过来自这个部落的馈赠——但那些都是小件陶器。谁也没有想到过,苏美尔人竟然能烧制出这么大,这么匀称,体型浑圆而又稳稳立在地面上的陶器。   最出奇的是,这陶罐身上原本质朴无华的罐身表面,现在出现了优美的花纹:   花纹是赤红色的,只是简单而重复的几何形状,但却让这陶罐有别于其他外表枯燥的陶器。   除了几何花边,陶罐上还有一组用简单线条描绘的祭典图案。这组图案只用点和线,就勾画出了正在跳舞的勇者们的形态。画面简洁而生动,充满了生机。   来自其他部落的首领们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逼真,纷纷指着那两个陶罐问库:   “这也是伊南女神指点你们做的?”   库这时却有点儿不好意思:“是,是女神指点,但却是部落里几个孩子们画的。见笑,各位见笑了!”大人们忙着建设,不怎么顾得上艺术创作。   “啧啧,这一对陶罐真是好看极了!我们想用一罐野蜂蜜换一对这样的陶罐,库,可以吗?”   听见其中一名部落首领的请求,其他人也有点儿着急:“库,我们部落想用十张羊皮换一对,先给我们!”   一时之间,南方部落的首脑们纷纷竞价,谁都想从苏美部落这里得到一枚经过神的指点才做出来的陶罐。有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看起来想要招呼各自的勇者,来打上一架。   “不不不,大家不要争了,苏美尔人的陶罐不卖!”   库说得有点儿急,导致原本还在争执的人们这会儿一起转过脸来,同仇敌忾地望着库。   “这也太小气了吧!”   库却很诚实地说:“不是不卖给你们,而是你们没有必要买!这是伊南女神说的,烧制陶罐的技术,苏美部落不会有所保留,会向各位全盘透露。”   “真的呀?!”其他几个部落的首脑先是面露惊讶,马上又喜形于色,“这太好了!”   这正是伊南的想法:她认为烧制陶器的技术并不是属于她的,各个部落只要想学,就理应有机会从她这里学到。   无独有偶,苏美部落也同样认为,伊南女神并不是属于苏美一个部落的,其他部落想要接受女神的恩泽,就也理应有机会接受。   这下所有的部落首领都舒坦了,同时他们也都拿定了与苏美尔人交好的心思:毕竟有女神站在苏美这边,他们就算是脑子里进了水,也不能傻乎乎地得罪神佑的部落。   与苏美尔人对着干,卡山就是前车之鉴。   谁知在仪式将要结束的时候,苏美部落的驻地村口突然传来消息:部落负责哨卫的勇者在部落周边,揪住了三个外来的探子。   这下可热闹了。三个探子立即被带到了仪式现场讯问,很快就招认了全部底细:他们来自幼发拉底河中游,来自另外两个以狩猎为生的部落。   因为幼发拉底河泛滥,猎物匮乏,这两个部落对下游广阔的土地起了觊觎之心,派遣探子过来就是想打探虚实,以便之后部落过来,开疆拓土,将下游广大的土地纳入囊中。   “苏美部落?”探子们听说了眼前的部落名字之后,惊讶地问,“我们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幼发拉底河下游我们只听说过卡山,听说过白头。”   “白头”的名字,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相对于喜好和平的种田部落苏美,很明显来自卡山的白头拥有更大的震慑力。   站在人群后面的伊南,听见“白头”的名字,心情也有些沉重——   白头是她来到远古之后,第一个在她面前当场横死的勇者。而白头临死时那桀骜不驯的眼神,着实令人难忘。   伊南甚至花费了一点时间,才从白头之死带来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权力夺走任何一个先民的生命,而白头之死,多少与她有关。   事实上,白头死于洪灾来临时偶然受的伤。伊南可没有对白头、对卡山主导过实质性的伤害;相反,卡山的一部分成员因为投奔苏美部落而得以保全。   但问题是,现在这个时代,与卡山和白头一样的部落和勇者还很多,他们还各自坚持着古老的认知。难道这些部落还要周而复始地重复卡山的故事?苏美尔人难道还有经历更多的倾轧、冲突与杀戮,才能见证农业革命的兴起吗?   果然——   “种田?”一个探子在听说了苏美部落的情况之后惊讶地脱口而出:“我们听说过种田!但种田这么辛苦,也没见得你们的日子比我们好过多少嘛!”   巫师图扭脸望望首领库和库身边的少年丹。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库当年说过的话。   而昔日卡山部落不可一世的首领白头,也是这么想的。   “神佑的部落?神让你们种田?”另一个探子也表示不信,“这是说来骗人的吧?谁信谁傻!”   “我可以释放你们,但是也请你们转告自己部落的头领——我们,苏美尔人,会誓死保卫自己的家园,不受侵犯!”库一开口掷地有声,“会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生活。”   首领库紧紧地皱着眉头,盯着这三个探子,眼里闪着怒意,同时也透露了他的决心。   经过了此前与卡山的争斗,和与洪水的抗争,库即便面对威胁,也只有一句话可以奉送:苏美尔人,从来不怕!   岂料就在这一刻,那三个探子同时抬头,圆睁着眼,吃惊地望着库。库愣了一下,才察觉这个三个探子其实是望着自己身后。   库背后的光线越来越明亮,像是凭空多出一枚耀眼至极的太阳,在他面前生生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自己的。这影子却越来越短,仿佛那枚“太阳”正在冉冉上升。   库一转身,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顿时也大吃一惊,双膝一软,直接跪下了。   原本一直跟在库身边的丹却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望着那枚太阳的方向,放声高喊:“伊南!”   人们眼前,伊南身体的每一寸都正释放着明亮的光线,十分刺眼,叫人不敢直视。   她正站立在空中,不,确切地说,她的身体正在冉冉上升。   她的身体轻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却又像是在空中悬停的矫健飞鸟,稳稳地停留在上空,逼迫每个人都抬头仰视。她那头棕黑色的长发被和煦的风扬散,正在空中轻盈地飞舞,她一张娇美动人的面孔正向下俯视,望着地面上那些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部落居民。   亲眼看见这景象的所有人:新合并而成的苏美部落,前来观礼的重要友人,怀有敌意的远方探子……人们的面色或骇异、或虔诚。他们纷纷在伊南面前拜倒,无一例外。   所有那些轻率的质疑与不信,在这副景象面前,都被当场击了个粉碎。早先大放厥词的探子,此刻早已伏在地面上簌簌发抖。   巫师图的声音再次响起,吟诵起新的颂词。他带领在场所有的人,见证的这一前所未有的伟大神迹。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新石器时代中期苏美部落的故事基本讲完,关于元气少年丹的故事将要告一段落啦,之后伊南会迎接新的时代和新的挑战。   作者菌一直在努力,希望给你们带来精彩的故事,恳请大家千万不要养肥,本书要肥起来其实是很快哒。预告一下,下一个阶段的关键字:年轻的牧神,神话。 第19章 公元前6900年   ——我竟白日飞升了?!   伊南还不清楚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整个人就已经渐渐“浮”上了半空,完全不受控制。   她直觉这可能是一种“时空跳跃”。上一次她使用了手表的“睡眠模式”,醒来就直接是一百年后。这一次,不会是要重蹈覆辙吧?   但上次她人在梦乡,自己完全没有意识。现在她却明明白白地醒着,甚至站立着,眼睁睁地看着地面距离自己的双脚越来越远,视野越来越辽阔,山川大地尽收眼底。而面前的人们却越来越渺小。   她清楚看见:巫师图带领所有苏美部落的村民,一起虔诚地向自己拜倒;   其他部族的重要人物,正目瞪口呆地仰面望着她,眼里写满了惊讶;   三个来自狩猎部落的探子都张大了嘴,随之也双膝发软,匍匐拜倒在地。   在这超越了“人”的能力面前,不由得任何人不信。   所有在场的人,都认为自己见证了难得一见的“神迹”。尤其巫师图,感动得热泪盈眶,向伊南伸出双手,颤声道:“伟大的神明啊,如您所愿,现在所有人都拜伏在您的脚下,甘愿做您虔诚的子民,听您的吩咐,按照您的指点,满足您的要求……”   而伊南却不得不保持微笑,甚至她还得伸出手,指向村民们身后广阔的田亩——那里会是孕育辉煌文明的土壤,是她作为一个被误认的“神明”,能给这些质朴的人民最后指明的方向。   这可能是她为这些可爱的村民们唯一能做的了。   她意识到自己会被其它时代所召唤,现在就要离开;因此她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村民,坚毅执拗的库,温柔的欢,威猛的勇者们,聪明到令人佩服的丹……   她与丹的眼神正对上。   丹的眼里却写满了忧愁,令伊南心头微微一震。   这名少年突然从地面上站起来,向伊南的方向紧追几步,伸出手,似乎想要够到伊南,握紧伊南的手,试图此后能与她同行,共度人生这一段漫长的旅程。   “我最亲爱的神,你要去哪里啊?”   伊南在心里悄悄地说:我也不知道啊,丹。   但是,她有理由相信,丹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他有能力为苏美尔人带来春天,带来丰裕的粮食,富足的生活,带来……文明。   “伊南……我的女神,请您等我,下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一定会长大,会长大……”   伊南只得扬起头,面对美索不达米亚广阔的平原,奔腾汹涌的河流,她不想让丹看见自己眼里的留恋。   古老的颂词再度响起,图带领着大家一起唱诵:“人们团聚在一起,赞美我们伟大的女神伊南,最尊贵的伊南那……”   伊南闭上眼,就像是在一瞬间,轻轻的“砰”的一声。   一切都消灭了,光与影,人与大地,山川,河流,伊南自己,都消失不见了。   意识流散了,渐渐地又聚合起来。   她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问自己——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去往哪里?   *   伊南再度睁眼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投影仪打在幕布上的影子。   “别激动,你可还没回到现代来!”丹尼尔的声音在伊南耳边响起,“现在你可以理解为你暂时获得了一个通讯渠道,即便在异时空也依旧可以和整个团队沟通。”   果然,伊南一睁眼就看见了丹尼尔那张英俊的面孔。但是俊归俊,丹尼尔的脸色并不算太好看,甚至于十分苍白。他头发凌乱,面有倦容,唯有那对眼眸依旧明亮,目光正灼灼地望着伊南——的投影。   偌大的实验室里,只有丹尼尔一个人。他的书桌上除了电脑之外,满满的都是文字和影像资料,其中不乏各种新近出土文物的照片。   “我以为在实验过程中我可以自主决定,不受干涉。”伊南的心情不太美丽。   她隐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在公元前6900年的观察与实验突然中断,应该是丹尼尔的科研团队直接将她“召唤”了回来。   “实话告诉你吧,时空隧洞的能量出了一点问题,无法支持你在远古度过太长时间。”丹尼尔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冷峻的态度,向伊南解释,“我们不得已才中止了你在苏美尔文明早期的实验,尽快将你投入下一个时代,毕竟你也不想被困在古代,度过数千年的孤寂时光,最终也无法返回现代社会吧!”   这倒也是——   虽然舍不得早期苏美尔人的部落,但她可能确实不应当在远古时空过分久留。她不属于那里。   伊南的心里相当紧张:之前她在苏美部落的所作所为,数据传输到丹尼尔这里,她会不会得到一顿教训?   谁知丹尼尔没多评价,只是说:“关于农业革命的任务,你完成得不错。我们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远古部落从狩猎转向种植的原因与过程。你休息一会儿,马上就会安排将你传送到下一个时空。”   伊南没忍住,终于小心开口询问:“您还有什么想要指点我的吗?”   丹尼尔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将身体向椅背上一靠,懒洋洋地开口:“你是担心对古代社会的影响?”   “对古代社会影响了就影响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时间总会将你带来的影响抚平。比如你救了的那个部落首领,他最多多活个十几年,对于以一千年为计时单位的远古文明来说,这点干扰可以忽略不计。”   “你指点的那个小孩,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智者。但是这个智者离开人世之后,他的智慧就不能再帮助人类。文明会退回原本该在的位置。你不能指望一个人就改变全世界。”   伊南一回想:丹尼尔还是那套理论——个体行为对整体文明演进的影响无限趋近于零。   “OK!”伊南比了个手势,表示她接受了。   “但有一点我想要警告你,”丹尼尔嘴里说是“警告”,但是依旧有些无精打采,并不像是伊南犯了什么科研的大忌讳,反倒像是他有了点儿“小情绪”。   “我们现在怀疑,早期苏美尔人的神明崇拜里,金星女神伊南娜,与你有关。”   伊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和伊南娜有关?”   “是的。”丹尼尔故作平静地回答。   “有文字证据吗?”   丹尼尔摇头:“当然没有。你刚刚参与的那个年代,文字还都没有出现。我们只能根据中后期苏美尔人留下的泥板和神话里的证据推测,伊南娜可能就是你,伊南!”   伊南顿时茫然了。   伊南娜何许神也?——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象征丰饶与爱的女神,掌管着农业种植、爱与人类繁衍。她又被称为金星女神,在希腊神话系统中她是阿芙洛狄忒,在罗马体系里她是维纳斯。   伊南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和这位女神搭上关系。   但是仔细一想,为什么不会呢?   苏美尔人从头至尾都认为是她指引部落开始种植,给部落带来丰收:从最早的巫师丹开始,到后来苏美部落合并卡山,甚至临离开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的一出“神迹”,也会被认为是为开启农业社会而做的指引。   至于爱与繁衍,伊南能想到的就是她曾经为库和欢的新生儿赐福,如果那个女孩安安稳稳地长大,苏美尔人也没准儿也会把这份“功劳”记在她头上。   至于将伊南的名字讹传为“伊南娜”,对于没有文字记录、一切口口相传的远古部落来说,简直太容易了。   但是提到“金星女神”,伊南想起了少年丹——将她与金星相提并论,丹确实有这可能。   是她亲口告诉丹,那枚清晨和傍晚都会出现在天幕上的明亮星星,其实是同一枚,叫“金星”。   伊南瞪着丹尼尔,丹尼尔也盯着她。   “那以后我是不是要尽量避免和伊南娜扯上关系?要不要换个名字?”伊南心系实验,至于她本人应该以什么身份出现,伊南根本不在意。   丹尼尔却还是冷着他那张英俊的脸,摇了摇头:“没必要。反正我也需要观察一下多神崇拜对人类文明演化的影响。有你这么一个行走的‘神’在人间,我这边没问题。”   “只不过你要记住,神明崇拜对人类文明的演进,会是一把双刃剑。”   伊南果断答应:“好,我会注意的,不过下次能不能不要再这样,说召唤我就召唤我?”   ——这样她多没面子呀!   丹尼尔只是“哦”了一声,点点头:“记下了。”   伊南已经做好了再次回到实验中的准备,问对面的人:“你真的……没有别的话想要对我说了?”   丹尼尔这回突然使劲儿地摆了摆手,向伊南告别,好似十分不耐烦。   伊南偷偷地吐了吐舌头,随即她的“投影”在实验室的屏幕上渐渐消失。   丹尼尔将伊南细微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到这时他才右臂一撑,抵住额头,左手从案头堆着的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河流域最新出土的泥板,上面是楔形文字。   丹尼尔本人就是古文字的专家,他非常清楚泥板上那像打结的勾状芦苇一样的文字就指代着金星女神伊南娜。   这段文字描述了苏美尔人一年一度为金星女神伊南娜举行“圣婚”的祭祀场面:   “在新年的那一天,在举行仪式的那一天,他们为女神铺床。他们把香精洒在草上,再把草铺到她的床上。婚礼显得喜气洋洋。”   “圣洁的伊南娜给自己全身抹上香皂进行沐浴,把油膏和香精洒到地上。年轻的新郎扬着头走向洁净的女神,走向伊南娜,与她结合,并且从她那里得到愉悦和满足。”①   丹尼尔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这幅泥板上的文字,这段文字太形象了,几乎能让人惟妙惟肖地想见人类先民因神明崇拜而衍生的祭祀场景:苏美尔人挑选一名俊美的年轻人,作为女神的丈夫进献给女神。女神会与这个年轻人在典礼上结合——这就是“圣婚”。   丹尼尔只要一想到伊南娜与伊南之间的潜在关系,立刻头疼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段描述“圣婚”的场景来自于两河流域□□城出土的一块泥板(参考《苏美尔:伊甸园的城市》),略有改动。   简单说一下苏美尔神话中的伊南娜,她另有一个名字,叫做伊什塔,是她进入阿卡德神话体系之后得到的新名字。伊什塔比伊南娜这个名字更加有名,我们在《Fate》系列里可以看到她的形象,在《在地下城寻求邂逅我错过了什么》里她也作为一个反派出镜——总体来说,伊南娜在苏美尔神话里是一个年轻的、妩媚的淘气神的形象。   为避免本文的作话过长,作者菌在隔壁放了一个美索不达米亚神话合集,主要会放一些搜集的资料,和本文对照着看会比较有意思——当然那边更新的时候,本文作话也会有提示。   *   不过,千万不要被以上那么多关于神话的内容吓到,主人公伊南还是那个爱科学、爱基建的姑娘,她会遇到的也都会是可爱的人类,而不是神明——只不过他们的故事会在岁月的长河里慢慢沉淀成为神话。 第20章 公元前5500年   手表投射的光屏显示出时间:公元前5500年。   伊南花了区区十几分钟,就从公元前6900年一下就跳到了这个时间点上,横跨将近一千五百年的光阴。   丹尼尔前脚刚说古代文明的时间计量可以使用“千年”作为单位,后脚就给她在时空隧洞里安排了这样跳跃式的穿梭。   但是丹尼尔这么安排应当也有他的道理——按照后世历史和人类学家的研究,即使度过了漫长的1400年,人类却依旧处在新石器时代中晚期,与之前少年丹身处的时代相比,人类文明还差那么一口气,尚未产生实质性的飞跃。   想想自己在1400年前付出的努力,不知道1400年后还能留存下多少影响——伊南对此也感到挺好奇的。   再次回到史前,这次她依旧身处广阔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幼发拉底河在远处安静流淌。   站在这里放眼一望,这片土地的地貌,较之1400年前已经有了相当的改变:   现在的两河平原,随处可见田垄纵横,放眼望去都是已经被开垦的田地;田里的作物早已被收获——伊南瞅瞅田间,浅褐色的土地上,遍布着上一茬麦子留下的麦茬。   一株株高大的枣椰树被整齐地栽种在田间地头,在出产甜美椰枣的同时,也能给劳作的人们提供绿荫。   平地尽头起伏着郁郁葱葱的小丘,一看就是优良的牧场。山丘之间点缀着小小的房舍,想必是当地人聚居的村落。   伊南加快脚步,向远处的小村落走去。希望在那里她能遇到几个村民,问问如今的情况。   走近村口,伊南一眼就看见一个用陶砖砌成的窑炉。窑炉周边散落着不少碎陶片。伊南随手捡了一片,只见陶片质地均匀细密,纹理光滑,绘有各种各样的花纹,表面还有一层光洁的釉质。   看来这个时代人们的制陶工艺,已经达到了相当成熟的水平。   伊南再看村子里的一排又一排整齐而美观的建筑——这些小屋也都是用陶砖砌起来的,门窗屋顶都出现了拱结构。   关于用陶砖搭建拱结构的技术,伊南当年在离开苏美部落之前,曾经口头向少年丹提过。当时时间有限,她没有亲眼看到丹和苏美尔的村民们一一实现。   现在,伊南越看心里越是得意:丹尼尔那家伙口口声声说文明可能会倒退,可是她曾经参与过的苏美尔文明不也照样发展得好好的?   可是一旦伊南进入村落,她渐渐觉察出怪异:村子里与外面田亩之间一样,见不到半个人影。   现在夕阳在山,天色渐晚,理应是炊烟袅袅,各家各户准备开饭的时候,这座村落里,既没有人,也没有灯光。   ——难道是一个被废弃了的村落?   可却又不然:村落家家户户门前打扫得清净敞亮,道路中央没有杂草,门口的陶盆里还载着各种各样的鲜花与香草。   再绕过两排住宅,伊南听着“咩咩”“哞哞”的叫声,找到了被关在屋后栏内的牲畜。   这村子里的居民,不可能就这样丢下牲畜不管,弃村离开的吧?可如果没有弃村,村民们又都去哪里了呢?   伊南在村中转了两圈,天色越发昏暗,她心中也渐渐生出一丝不安。   突然,只听村中一处有了动静,像是一枚水罐倒在了地上,“铿”的一声。   伊南辨出方向,立即赶去,见到一座砖屋,砖屋上扣着板门。她伸手一推,那板门不知是被哪里的拴销紧紧扣着,纹丝不动。   于是伊南轻轻拍拍门,问:“有人在吗?”   ——无人作答。   于是伊南转过身,背对门板,警觉地望着一片死寂的村落。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凉风,似乎是身后的门板自己打开了。   还没等她生出反应,一双手突然自后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拦住了她的腰。   背后的人用力一拖,将她拖进了屋子,随即门板被轻轻扣上。伊南和挟持她的人同时陷入黑暗。   耳边传来一声:“别出声!”   伊南:……她这还怎么出得了声?   耳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年轻,将她拖进屋的,应当是个青年男子。   温热的气息喷在伊南耳畔,那人凑得实在是太近了,伊南的身体情不自禁地一动,想要挣远些。   谁知那人却将她揽得更紧了些,甚至还在她耳边悄悄地安慰了一声:“别怕!”   伊南:……?!   她怕什么?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伊南只是觉得被捂住了嘴,呼吸不畅,相当不爽而已。   但是刚才说话的人,口气真诚,确实是真心实意在安慰伊南,想让她不要怕。   渐渐地,伊南的双眼开始习惯眼前的黑暗。她稍许偏过头——身边人离她太近了,以至于她连那张年轻的面孔都看不完整,只能看见黑暗里那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丹!   伊南差点在心里喊了出来。   但是她马上清醒过来,这都过去了一千多年了,丹早已不在人世。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最多就是当初苏美部落的后世子孙罢了。   谁知这年轻人却极为谨慎地听了听村中的动静,然后凑在伊南耳边悄悄地说:“我把你松开,你千万不要发出声音,好不好?”   伊南点了点头,年轻人立即把捂在伊南口鼻上的那只手挪开,他的另一只胳膊却依旧环在伊南腰间。伊南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温暖正从这年轻人的胳膊上传导到自己身上——于是她忍住了,没有使劲儿挣开。   这时外面有了动静。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传来,透过不算厚的门板,隐隐约约可以见到用来照明的火光。   “看来,这村子里的人确实都赶去提比拉①拜见祭司大人了。”外头的人在说话。   “应当是都离开了,村里不像有人留下的样子。”另一个人接话,“除了后头的那些羊……不知道村里人是不是把牧羊人也给留下来了。”   正在这时,羊圈的方向非常应景地响起了几声清脆的狗叫声。   先前第一个说话的人顿时笑着说:“没准儿这村子就只留下了牧羊犬看家。”   “羊倌儿留没留下都无所谓。祭司大人在提比拉召见两个村的村民,是为了招募出席‘圣婚典礼’的人选。羊倌儿嘛,没啥油水,肯定是不够资格的。”   伊南听了挺好奇:出席典礼?牧羊人为什么会不够资格?   “竟然把羊都留在村里,这个村子的人马上就要后悔了。”第一个说话的人哈哈地笑着。   “没事儿,可以让他们先许愿,随后再把羊送来。”   “只不过你们都要记住,明天见了村民们,谁都不许随意许诺。”   “普通的观礼人选,只要出得起价就行;至于候选的‘圣典新郎’,直接选出价最高的那个,反正去了乌鲁克还要再选的。但是‘圣女’的最终人选,只有巫能够决定,连祭司大人都是说不上话的,千万别许诺。”   “走吧,都这么晚了,待会儿还要向祭司大人复命。”外头的人一声令下,七八个声音一起应了。随即那些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应当是离开了村子。   待所有的人声都远去之后,村庄重归寂静。伊南身边的青年终于轻轻地松开了胳膊,在伊南耳边轻声说:“好啦!没事啦!”   他放开伊南之后,摸到屋角,大约是找出来两块燧石,“嗒嗒”地敲了两声,点燃了一枚小小的油灯。   油灯也是陶制的,形态很简单,就是一只陶碟加一枚把手,盛上浅浅的一汪清油,放一捻灯芯就成了油灯。   一星晃动着的光亮在屋角诞生,光线微弱,但也照样瞬间充满整座小屋。   油灯一旁单膝跪着的,是个栗色头发微卷的青年人,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对明亮的眼睛正好奇地望着伊南。   但若说他的相貌与少年丹有什么接近的地方……伊南也只能说她刚刚看走了眼了。眼前的青年,相貌与少年丹并没有特别相像之处,只是刚才伊南在偏头的一瞬间,错觉两人的气质有些类似罢了。   伊南打量着年轻人,对方也上上下下将她看遍了。   “你是被祭司大人挑中,成为代表伊南娜女神的‘圣女’,所以才被人打扮成这样的对不对?然后你就偷偷逃出来了?”   年轻人伸手指着伊南身上的衣服,笑嘻嘻地问。   伊南:“我?……典礼?被打扮成的……这样?”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那套已经焕然一新的卡其色越野外套,突然受到惊吓——   这么说来,“成神”实锤了:她自己真的就是当地人所信仰的女神伊南娜——成为“圣女”,就得穿上和她这身差不多颜色的衣服,才能算是伊南娜的代表。   而眼前这个青年,看来误以为伊南是被祭司挑中,成为“圣女”的姑娘,不知如何竟偷偷逃了出来。因此这个青年才“贸然”出手,将她藏了起来。   伊南:要我扮我自己,然后祭祀我自己吗?……这就很离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伊南又从零开始啦……不过这一次不能算是完全从零开始,是站在巫师丹的成绩之上,再次启程。   *   ①提比拉是一个村子的名字,和伊南现在所在的巴德村是一对毗邻的村庄。此后巴德-提比拉合并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小城邦,在苏美尔神话中,是某个牧人神的故乡。 第21章 公元前5500年   伊南从房屋深处走出来,说了声:“好了!”   年轻人早先一直背转身体,蹲在屋角,这时听见伊南出声,才扭过头,就着油灯昏暗的光线,上下打量伊南,脸上流露出惊喜赞叹的神情。   现在的伊南,套上了一件牧羊人穿的外袍,将长发在脑后盘成了发髻。她将自己打扮成了个年轻男人的模样,总算可以暂时和“浑身是沙”这个梗说再见了。   这身牧羊人外袍是亚麻制的,穿了已经有一阵,袖口、肘部和袍角都有磨损,因此都打上了补丁。但也因为这不是新衣,袍子穿在身上别有一种柔软和亲肤。再加上袍子十分干净,看得出来,这袍子的主人虽然不富裕,但生活得很认真。   伊南冲对方欠身,道了声谢。   袍子的主人,年轻的牧羊人这时在伊南对面盘腿坐下,笑嘻嘻地说:“不用客气。能帮到你我很开心。”   油灯的光线十分昏暗,但让伊南的脸庞笼上了一层柔和而幽淡的光晕。牧羊人呆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但是我还是想说,你太好看了,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伊南:……男装失败。   “所以最近你可千万别在人前露脸,免得又被选中,代表伊南娜女神参加圣婚典礼。”   伊南脑子里似乎有“嗡”的一声,她终于联想到了远古文明中某些特殊的祭祀习俗:“难道你说的是……‘圣婚’?”   在一些文明中,圣婚是专门向司职爱与繁衍的神而进献的,由“代表”女神的圣女,又叫“圣女祭司”的,从民间挑选出一名年轻男子,与之共同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以此向神祭祀,求神明保佑人类在子孙繁衍的同时,也能享受畅美难言的欢愉。   当初了解到这些稀奇古怪的远古习俗时,伊南多半还抱着一点猎奇的心理,但只要一联想到其中一方其实代表的是自己……就很离谱!   牧羊人一双亮亮的眸子盯着伊南,似乎在问: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才逃出来的吗?   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是呀,就是圣婚——”   “乌鲁克的高阶祭司到这一带的村落里来,就是为了寻访美丽的少女和清秀的少年,要么成为观礼嘉宾,要么成为备选的圣典新郎。被选中的少年和少女会前往乌鲁克,参加新年那天的伊南娜圣婚典礼。”   “全村的人都连夜赶去隔壁村,准备明天参拜祭司大人去了。我是羊倌儿,所以留下来照料牲畜。”年轻人将双手一摊。   伊南想起刚才外头的动静。   “刚才那些人,也是祭司的人?”   那些人像是专门来村里检查,确保所有的村民都赶去参拜祭司去了似的。   “你不认识他们?”牧羊人一缩脖子,“我原以为他们都是来抓你的。”   伊南茫然地摇了摇头。   年轻的牧羊人叹了一口气:“那好吧,我原本以为你是被选为圣女的姑娘,因为不愿意才逃了出来。早先我还在纳闷,这世上的姑娘,人人都以能成为伊南娜女神的圣女为荣,怎么还就真有人不愿意了……”   “不过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牧羊人见沉思着的伊南没有答话的意思,就自顾自说下去。   “这个世界充满了巫的意志,巫说什么就是什么,巫说神喜欢的,神就一定喜欢;巫说神想要的,普通人就一定要奉献给神……”   伊南忍不住抬起头,认真打量对方。能说出这样有见地的话,对方真的就只是个普通的牧羊人吗?   下一秒,年轻的牧人再次双手一摊:“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个羊倌儿。”   他认怂的小模样很可爱,竟逗得伊南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拿这新年时的圣婚庆典来说吧——巫说新年是哪一天,新年就是哪一天。”   伊南奇怪了:“巫能决定新年是哪一天?你们的历法究竟是怎样的?”   牧羊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点漏洞:“一年的开始……按说应该是春分那一天,金星升起的那一刻。据说这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巫,巫师丹开创的历法。①”   伊南低下头,以掩饰她心中的激动。   果然是丹,不愧是丹——丹为这个文明创建了完整的历法。   “……可是,谁也不知道春分会是什么时候呀?”年轻的牧羊人抓耳挠腮地回答。   伊南心想:这也正常。毕竟春分的日子是通过天文观测和测算得出的。即便是现代,如果不让查阅日历或手机,普通人也很难说出春分是哪一天。   “只有巫能计算出新年什么时候会到来——他们会在新年之前十天的时候,通知每个村子。”   “什么?”伊南终于吃惊了:历法竟不会向社会大众公布的吗?“那农人们什么时候犁田,什么时候播种?也都是巫通知的吗?”   牧羊人冲伊南点点头:“那可不!巫会提前算好日子,然后把消息送到每个村子。”   “这是应该的!”伊南想明白了,“这是巫的职责。”   神明崇拜也有一项好处,就是可以消弭认知的分歧。当所有的百姓一致认为,这时神明需要他们种田了,他们就一起动手种田——这是广泛凝聚人力的一种方法,在生产效率相对低下,需要堆砌人力的时候,这种凝聚力尤为重要。   谁知年轻的牧羊人却嘴角上扬:“是咧,但是巫得到的好处也不少哦!”   “就拿我们这个村子来说,每年要向巫上交二十头羊,十五罐蜂蜜,很多很多麦子。”牧羊人掰着指头给伊南计算,“如果交不出来,村子里就要送少年和少女去乌鲁克服侍巫和祭司们。”   “按照大人物们的说法,我这里养了二十对羊,每对羊每年会产下一头小羊,就是二十头了;小羊之中的母羊在接下来的每一年里,也会产下一只小羊……这样一算,我的羊群在未来十年内就会连翻几倍,成为一大群羊。每年上交区区二十头羊,小伙子,你有什么问题吗?”   年轻人甚至模仿起了祭司的语气,板着脸,手一挥。祭司一发话,可怜的羊倌儿就得上交二十只羊。   “这个……”   伊南一时也感语塞。   她直觉祭司们的数学还真不赖——“复利”的概念在牧羊人的描述里已经呼之欲出②。   可是把这么好的数学功底用在盘剥和奴役普通村民上……好像哪里不大对。   伊南也学着对面年轻人的模样,盘腿坐下,一手托着腮,一手在屋里用陶砖铺就的地面上随便乱划,脑子里飞快地盘算。   她终于明白丹尼尔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神明崇拜,对于文明的发展来说,是一把双刃剑。   伊南娜的“神性”固然能够帮助本地人凝聚共识,但也造成了“巫”这个团体对于知识和技术的垄断。   这会在一定程度上阻碍文明的继续演进。   她再次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过于沉重:毕竟对伊南娜的崇拜,一定程度是她本人造成的,她也没想到,在千年后竟然造成了这样的影响。   可是转念一想,伊南又觉得这有啥好怕的?   当年她能够亲手种下文明的种子,让它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今天她也就能帮助这个文明打破藩篱,继续前进——   毕竟巫和祭司们现在掌控的,都是她当年玩剩下的。   想到这里,伊南已经完全拿定了主意,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帮助了我的年轻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伊南这才想起还没有请教过年轻人的姓名,赶紧追问了一句,毕竟不能和祭司们一样,轻蔑地管他叫羊倌儿。   “我叫阿玛乌苏姆伽拉纳!”年轻的牧人满脸是笑。   伊南伸手一拍额头:她此刻无比怀念那些名字只是单音节字的时代。   “你也可以叫我‘杜’。”杜坏笑着,显然早就猜到了伊南的反应。   “你又叫什么?”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真诚地望着伊南。这对眼睛竟然再次让伊南晃了晃神——她又一次想起了丹。   说来这个年轻的牧人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气质与少年丹相像。   但不知为什么,伊南耳边总是回响着她离开的时候丹说过的话:   “请您等我,下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一定会长大,会长大……”   伊南一个失神,赶紧摇了摇头,把关于少年丹的回忆暂且都收回去,果断回答道:“我叫‘南’。”   果然我有点南——她想。   伊南接着问对面的青年:“我打算明天去祭司们所在的那个村子,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他们当面探讨。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杜惊讶地张开嘴,半天才指着自己说:“真的吗?你要我陪你去,我……就一羊倌儿?”   伊南心里叹了口气:打消了任何与少年丹的联想——丹虽然只是个少年,但是天生勇敢而自信,和眼前的牧羊青年实在是脾性迥异。   谁知伊南一点头,杜竟挺直了脊背,郑重向伊南点头:“亲爱的南,我十分乐意为你效劳。”   伊南也终于莞尔:“跟我跑这一趟,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   作者有话要说:  ①苏美尔的历法是太阴历,也就是农历,他们把峨眉月到下一个峨眉月之间的时间定为“一个月”,并且引入了“闰月”的概念来调整太阴历与太阳历之间的差异。“闰月”这个概念的引入大概耗费了苏美尔人一千年的时间。   ②苏美尔人在数学方面的贡献之一就是复利的计算,也就是利息与本金的计算——苏美尔人能用指数表和插值法来演算复利问题。比如说,本金为1,年利率为20%,问多久利息可以与本金相等。苏美尔人能很快算出来3.79年这样的答案。   *   另外,“阿玛乌苏姆伽拉纳”确实是一个在泥板上出现过的真名(音译),不是作者编的。   现在,这两位,其实都在对方面前披着一枚小马甲哦。 第22章 公元前5500年   第二天一清早,杜就起身打开了羊圈。山羊们咩咩叫着从牲畜栏里鱼贯而出,接着就是一阵轻快活泼的“汪汪”犬吠,一只全身漆黑的牧羊犬异常轻松地从羊圈里跃了出来,冲着杜亲热地直扑上去。   “小黑,别动!”杜瞅见身旁的伊南,连忙出声喝止自己的小黑犬。   谁知晚了,小黑发现了作为“陌生人”的伊南,立即低下头,露出一副戒备的模样,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尾巴下垂。   杜清楚小黑犬对付陌生人时的厉害:“南,你也别动!”   还没等他回过神,已经见到小黑扬着头,眯着眼蹲在伊南面前。伊南正伸出手,轻轻挠着小黑的下巴和耳朵。小黑咧着嘴角,一副自得其乐,十分享受的模样。   年轻的牧人登时气结:这没骨气的小汪!   伊南模仿杜的口气:“走了,小黑,上路了。”   她站起身,小黑立即自动跟上,追随伊南身后,偶尔会蹿出去,将四散开的家养山羊们驱赶到一起。   杜:……这究竟是谁家的汪呀?!   伊南很满意:好想要全天下的猫猫狗狗都是我家的。   早起天气有些凉。杜出门的时候多披了一件羊毛织成的套头马甲,一阵凉风吹过,杜二话不说,把毛衫脱了下来,塞给身边的伊南,自己努力朝空中跳了跳,想要靠运动保持体温。   伊南也冷,但她不怕。只不过年轻的牧人盛情难却,伊南最终还是接下了穿上。   她这才注意到杜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坠饰,坠子是用硬木打磨成的,回旋镖的形状,中间钻了一个小孔,用绳拴着。   “这是什么?”伊南问。   她给这个文明带来了不属于这里的回旋镖,但不知道这种东西是否也随着文明一道留存到今时今日了。   “听说这也是巫师丹传下来的。”杜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用来祈福或是感恩伊南娜女神的。你看看那些砖房门口都挂着这么一个形状的小花盆,里面插着鲜花——就是它了。”   伊南:……感情回旋镖变成装饰品和护身符了。   一千多年后,回旋镖变成了只具有装饰功能的普通物品——丹尼尔的预言应验了。   “至于我这个么,是我父亲亲手用硬木打磨的,做了一对,给了我和我姐姐。”   伊南:“你有个姐姐?”   杜继续说:“可惜我姐姐小时候就走失了。她走丢了之后没两年,我的父母也相继离世,这是他们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伊南心头一沉:她昨晚总是不自觉地将杜和丹比较,觉得杜远不及丹自信大气,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两个人的身世不同,根本无法相比。杜独自一个人生活,内心依旧保持着柔软与热忱,已是相当不易。   话题过于沉重,两人都沉默了一阵。杜使劲儿摇了摇头,重新挂上满脸笑容:“南小姐,你要去见高阶祭司们,是为了什么?”   伊南笑笑,实在没好意思直接告诉对方自己是去砸场子的。   “我昨晚在你家里的时候,听见那些人提起祭司们说要招募参加圣婚典礼的人选,对这个比较好奇。”   “为什么你那村子里的村民,一听祭司召唤,就全都去了呢?”   杜登时耸耸肩,说:“祭司们说了,能够进入典礼现场的青年男女,都能得到女神伊南娜的庇佑。若是被选中成为伊南娜的圣典新郎,那更是无上的荣耀……至于被选做圣女,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毕竟人家是丰饶之神,大家想要丰收,自然想求女神的庇佑。”杜最后总结。   伊南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就是神明崇拜对文明发展的影响。   收成不好的时候,人们马上想到的都是去求神——这是人在无法掌控各种自然条件的时候能做出的唯一选择。   ——可是求神哪有爬科技树来得靠谱呀?   正想着,杜指着前面说:“到了,前面就是村庄提比拉。”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座同样以素陶砖为建筑材料的村落,规模比杜所在的村子巴德要稍大些。   多亏小黑前前后后地跑着,杜赶着他的羊群一路行来,队形未散,一只羊都没有走散。   谁知这时匆匆过来一个身穿亚麻长袍的中年胖子,一眼看见了杜和伊南,颇为震惊地盯着伊南的脸看了几秒钟,马上又想起了正事,赶紧转向杜:   “谢天谢地,你把羊赶来了真是太好了。今天这些羊准能派上大用场。”胖子说完就跑了。   杜“哎”了一声,转头好奇地问伊南:“羊能派上什么用场?”   伊南笑而不语。   “那这样,我先把羊赶去附近的山上吃草,免得这些咩咩叫的家伙干扰老爷们拜见大祭司。我待会儿来村子里找你。”杜大声招呼小黑汪,让它赶着羊群一起上了山。   伊南低着头,远远地跟着那个中年胖子,进入提比拉。中年胖子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了一座砖墙下。他面前还有几人正在等候。   伊南看了看路线,抄了一条小路,直接绕去了那面砖墙后面,在窗下找了个位置静听。不一会儿,杜找到了她,也缩在她身边一起坐着。   背后的屋里,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哈姆提老爷,今年的情形您也知道,各地的收成都还可以,因此竞争也比较激烈。一头羊,绝不能再少了。”   “一头羊啊……”刚才那个中年胖子的声音响起,声音里透着犹豫。   “外面还有不少人在等着哦——”   “好好好!一头羊就一头羊!”   “好的,哈姆提老爷,等会儿我提到观礼的人选,您一定要在人群中高高地举手,手里握着空拳。”   杜眼睛一转,已经明白了“羊能派上啥用场”,伸手抄起一枚树枝,在地上画下一划,然后在旁边画了个圈。   他见到伊南盯着地面上的记号,就凑在伊南耳边:“哈姆提老爷胖胖的,看到就知道是他。”   伊南一回想,觉得确实十分形象。   但是,等等,这难道是,最早的,象形文字?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砖墙另一头又谈妥了一笔:“好,一头羊就一头羊!”   杜继续在地面上划上一道,然后在另一边画上了一个“V”字形,同时他也向伊南咬耳朵:“这个老爷家房子外面挂着个羊头。”   伊南:明白了!   砖墙那头的谈判却还在继续。杜一共有二十对羊,伊南看着很快他面前的地面上就划满了一道又一道,很快就要满四十道了。   “阿克老爷,如果我记得不错,令郎马上就要过年岁了吧?明年他就没有资格进入乌鲁克城,成为女神的新郎了。”   伊南登时向杜伸出三枚手指。   “至少要三头羊!”说话的是祭司,要价要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还价的余地。   杜用“你咋这么厉害”的眼神望望伊南,然后伸手在地面上划下了四条线:“阿克老爷高瘦高瘦,长得跟银柳枝条一模一样没差。”   砖墙另一面的阿克老爷果断地答应下来:“三头就三头!刚听说我们村的羊倌儿今天把羊都赶来了,待会儿就牵来给您。”   这边杜马上弹了起来,伸手在地面上点了点他的记号,飞快地在心里记了一遍,随后伸脚把地上的记号都抹去,回头小声对伊南说:“我去把羊都换给那些老爷们!回头他们会折给我粮食的。”   他马上又跑回来,叮嘱伊南:“别跑开,别让祭司瞧见你。”这才真的去了。   伊南望着地面上被匆匆忙忙抹去的符号傻了眼,年轻的牧人记性这么好?根本不需要文字辅助?——记性太好以至于不屑发明文字?   她为地上被抹去的符号一顿可惜,但是想了想,她又觉得没啥可惜的:被抹去的只是符号,还远远够不上“文字”的程度①。   ——不过以杜这样的悟性,她是不是可以考虑通过这个牧羊青年来启发文字的诞生?   谁知杜刚跑开,背后的讨价还价竟还没完,有人“啪”地将什么东西拍在地面上:“我儿子今年就是要做女神的丈夫,凭这些,够不够?”   祭司的声音有点激动:“这样品相的青金石②——在乌鲁克我不能保证,但今天令郎在提比拉,绝对可以脱颖而出了。”   伊南揉揉额头:终于出现了一个一锤定音的“爹”。   青金石她知道:这是一种重要的矿石,在文明早期主要用作装饰品和染料。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不出产这种矿物,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要得到青金石就需要从远在阿富汗一带的山区进口。在这个年代取得要想取得一块青金石难如登天。   这位显然是下了血本,可真是个“壕”爹。   *   这一轮针对圣婚典礼的“拼爹”活动结束之后,杜赶回伊南身边,怀里抱着小黑:小黑犬正觉得狗生迷茫,不晓得主人为啥不让自己继续在山上看管羊群。   “南,”杜相当兴奋地说,“你真是带我来对了!高阶祭司都还没见到,家里的羊先都送出去了。羊都交给祭司啦,所以小黑不大高兴。”   年轻的牧人伸手揉揉小黑的脑袋。   村外的一片空地上,人群已经聚起。杜招呼伊南:“一起去,对了,你要见祭司是为了什么来着?”   伊南冲他笑:“我大概是为了……让小黑开心一点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按照现代语言学的定义,象形图和表意图都不算书面语言,主要是图像和背后的含义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比如杜画的“1”和“〇”组合在一起,并不能代表“胖老爷要一只羊”这样完整的句子,而是也可以理解为“瘦老爷拿起一个桃子”之类,总之在伊南这里是过不了关的。   但咱们在这个时代里应该能搞定文字的起源。   ②青金石是一种很早就被人类应用的矿石——古埃及和苏美尔地区对青金石都很青睐,古埃及的很多护身符、圆柱形玺,刻有圣甲虫的宝石等都是用青金石制成的,苏美尔人会将青金石磨碎作为染料。我国也有使用青金石的粉末作为绘画颜料的历史。   *   鞠躬感谢给文文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们:纡虞予遇、三姝子、沙漠边的阿尔芒丝、初酒、純熙。感谢给文文灌溉的可爱们:月满北冥、莳荨、景安贞、昭昭、靓仔、糯米诺、佛罗伦萨小夜莺、=v=、词穷星人Lama、Frola。   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作者会努力更新哒! 第23章 公元前5500年   “在来年的‘圣婚’典礼上,神眷顾的年轻人将得到无限祝福——”   “最伟大与最尊敬的,圣明的女神,请给我们指引,告诉我们拥有神眷的人在哪里!”   临时用陶砖搭起的祭坛上,戴着一张木制面具的高阶祭司披着用青金石染料染成蓝色的厚实袍子,向天空高高举起双手,大声念出用于祷祝的颂词。   人群激动了,无数人争先恐后地举着手。   “我家大闺女长得可标致,幼发拉底河南岸没有比她更出挑的姑娘啦。”   “我那小儿子侍奉女神最为虔诚,每天吃饭前都会向女神跪拜祷祝……”   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人,高举双手的时候,握着空拳。   伊南就跟随杜一个一个地辨认:胖胖的哈姆提老爷、瘦得如一条银柳枝的阿克老爷……早先那些曾经和祭司们打过交道,许诺了好处的人们,果然被几个低阶祭司一一挑了出来,领着他们年轻的儿女,一起拥至祭坛之下,来到人群的最前面。   “唉——”没被选中的人们在伊南和杜身边发出叹息。   “无缘前往乌鲁克的人们也请你们放心,神的庇佑无处不在,只要你们保持虔诚,将来总有前往乌鲁克觐见的机会。”   伊南听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杜。只见这牧羊青年双唇抿得紧紧的,双眼盯着高阶祭司正在思考。   她不仅也想起了昨晚杜说过的:“巫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眼前的这些祭司,名义上是女神伊南娜的代言人,但事实上给人们灌输的是他们自己的意志,却以神之名——普通村民都没能意识到这一点。   “神选之子们,你们将有机会进入女神庇佑的城市乌鲁克,在新年那天的美好夜晚,参加‘圣婚’的伟大祭典。”   “但究竟哪一位,有机会成为神选的圣典新郎,得到女神的青睐呢?”高阶祭司的目光缓缓在祭坛跟前的人面孔上扫过,终于在某一处停留。   杜往嘴里塞了一枚狗尾巴草叼着,笑嘻嘻地小声说:“阿克老爷的大儿子,肯定跑不了。”   伊南:年轻人还是不大理解套路,没听说过“截胡”。   果然,提比拉村的“圣典新郎”人选一经公布,那位银柳枝条一样的阿克老爷和别人一样,愣在当地,张大了嘴,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不不……”   终于,阿克老爷大约是想起了之前三头羊的约定,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小声开口,想问祭司们是不是搞错了。   谁知高阶祭司双手一伸,冷淡地道:“至于为什么没有能成为神选之人,你们必须反思,是不是对女神还不够虔诚。”   高阶祭司眼光如刀,凌厉注视着阿克老爷。终于,阿克张大了嘴,低下头,还没说出口的话就都缩了回去。   伊南几乎要伸出大拇指,这名高阶祭司深谙后世的“神棍”之道:任何没有实现的愿望都可以归结为三个字——“心不诚”。   一时间祭坛跟前再次响起鼓声,村民们齐声唱诵。而被选中即将前往乌鲁克,参加新年祭典的青年男女们纷纷走上祭坛。   那位有望成为“圣典新郎”的年轻人,被郑重引上了祭坛,站在高阶祭司身边。说实话年轻人长得还不赖,身高腿长,只是可惜有些龅牙,露着两枚巨大的门齿,呵呵傻笑着。   虽说“圣典新郎”前往乌鲁克之后还会有一轮遴选,但是村子里竟然出了这样一位候选人——村民们望着他这副样貌,都有点儿愣神。   “所以没被选中就是对神不够虔诚?”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女声。   “那么我就想问各位大祭司了,隔壁村子里的羊是怎么都跑到你们那儿去的?”   人群自动分开,身穿牧羊人长袍的伊南走了出来。   她的面孔艳光四射,即便是一身陈旧的袍子也难掩盖她的风华。聚在祭坛跟前的村民们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伊南,心里大约只有一个念头:   这样俊美的青年都没法儿入选成为女神的夫婿,难道台上那傻小子反倒可以?   伊南哪管其他人的反应,朗声问无比沮丧的阿克:“阿克老爷,您付出了三头羊的代价,儿子却只拿到了一个观礼的名额,是不是觉得有点儿亏?”   阿克一心还都沉浸在沮丧之中,闻言随便地点了点头。   底下一片哗然。那些家中不够富裕,从来不曾想过要贿赂祭司的村民,全都第一次听闻此事——竟然还能进献祭礼来换取前往乌鲁克的机会?   伊南再给阿克补上一刀:“而别人只付出了一头羊的代价,就替他们的子女拿到了观礼名额。您现在是不是觉得更亏了?”   阿克“啊”了一声,如梦初醒,转头望望身边那些和他并排站着的家长。三十几号人面面相觑:原来你也……原来大家都……   伊南顺势走上了祭坛,来到了高阶祭司身边。那名高阶祭司眼光寒森森的,正从面具后头透出来,冷冷地盯着她。   “想想吧!你们本意是向伊南娜女神保持虔诚,向她进献各种各样的祭品。但是这些祭品,最终却落入了祭司们的囊中。你们难道觉得这真是在对神明表达忠诚吗?”   杜在底下凑热闹,缩在人群中大喊一声:“当然不!”   这话如同一瓢冷水兜头浇下。不少村民一时讶然,祭坛前面的阿克等人也相互看看,似乎觉得哪里不大对。   “年轻的姑娘,你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没有被选中作为伊南娜的替身圣女,所以心怀怨愤吧?”   高阶祭司终于开了口。   他眼光很毒,一下子就看出伊南喉间没有隆起的喉结,前胸饱满,腰肢纤细……浑身上下都是女性的特征。   高阶祭司随口一句,就将伊南刚才戳破的事实指为她挟怨诬蔑,不值得一听。   伊南索性一伸手,将她脑后盘起的长发一拆,如瀑的黑发就此散落。她站在祭坛上,宛若神的真身降临人间。人群顿时发出一声惊叹。   “哪有什么怨愤,我只是替伊南娜女神觉得委屈——明明她的新郎可以有更好的人选。”伊南笑着说。   “哦?”祭司的面部表情被面具遮掩了,声音强调里却听不见任何情绪波动,颇有点儿“难道你还能上天”的自信与稳健。   伊南顿时伸手一指祭坛下面,人群里的杜——   “就连巴德村里的牧羊人,也比台上这位更有资格成为伊南娜的新郎。”   “我?”原本稍有几分怂包气质,一直缩在角落里的杜,直接被伊南挑了出来。   偏偏杜的长相非常上得了台面,他生得浓眉大眼、五官鲜明,是站在人群里绝对不会被埋没的那种。   村民们看看杜,再看看台上的龅牙青年,都在心里暗暗赞同。   谁知高阶祭司轻描淡写地开口:“别闹!”   伊南:……?   看来这位高阶祭司久经阵仗,面对这种当面质疑,丝毫不见慌乱,甚至可能早就有了应对之法。   “你又怎么能随意揣测女神的心意?”祭司的声音十分阴柔。   伊南:“我其实就是……”她话到口边忍住了。   “你又怎么知道,伊南娜女神,会放着这位年轻帅气的棒小伙儿不予青睐,而去选那边那位长相平平无奇的牧羊人。”祭司见她没反驳,那音调陡然就高了一截。   伊南差点儿没笑出来,她伸手指向杜:你管这叫长相平平无奇?   村民们大多眼珠转转,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与判断,有些人甚至“噗嗤”笑出了声。只是他们一向碍着祭司们的权威,不敢多说罢了。   伊南冷眼旁观,知道就凭今天这一出选人的闹剧,祭司们的权威马上就会打好几层折扣——而这正是她的目的:她就是要把祭司们逼到角落里,看他们究竟在用什么手段,让所有的村民都俯首帖耳,心甘情愿。   果然,高阶祭司很快祭出大招,他双臂向后一振,将袍服的衣角向后狠狠一甩。   “巴德和提比拉的村民,你们胆敢放任这个无知而愚蠢的少女在此大放厥词,诋毁我们伟大的丰收女神?”   “你们来年还想不想要丰收了?”这名祭司陡然提高声音,一声大喊。连伊南都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聚在祭坛跟前的村民们惊吓过度,一时间全都跪了下来。整座祭坛前就只剩伊南和杜两人鹤立鸡群般地站着。   “你们难道忘了,早先拜托过本祭司回乌鲁克祭神的吗?如果你们听任对女神的不敬,就只能让你们的土地越来越咸。不止种不了小麦,往后连大麦都种不了!”   一句话把村民们全都给吓住了。登时有人拼命去拉杜,要他也跟着一起跪下来。   伊南却睁圆了眼睛,迅速消化从祭司这里得到的信息:   土地越来越咸?——这就是土地盐碱化啊!   种不了小麦,只能种大麦,这也都对得上,因为大麦相对小麦来说更加耐盐碱。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对神敬或不敬,虔诚或不虔诚的问题——这是一个科学问题啊!   ——怎么不早说?!   伊南的双眼登时激动得发亮:“这哪里需要祭司大人您回乌鲁克祭神?我们今天就来解决这个问题。”   这一下所有村民都傻眼了。   连台上的祭司都被震住了——这困扰幼发拉底河畔多年的农业难题,真的今天就能解决吗?   伊南:那当然,这题我会,我太会啦!   作者有话要说:  再过12小时发入v肥章,时间在零点左右。不过大家不用等,早点休息,做个好梦,明天文文就会自己结出大家想看的章节。   另外明天到下周五之前都有订阅抽奖活动,大家一起来玩。   下一本开《所有名著都在种田》,西方背景,也是种田、经营、基建这一挂的。就在作者专栏里,如果大家有兴趣请去点个收藏,顺便再把坑品很好的作者再收藏一下,谢谢大家。 第24章 公元前5500年   两河流域农业文明遇到的最大问题, 正是因灌溉造成的土地盐碱化。看来。这个问题在公元前5500年前就已经相当严峻。   早先伊南抵达村庄的时候,曾经留意到外面的田地里都是麦茬——她潜意识里认为都是小麦,因此没放心上。   但是现在听高阶祭司说起, 村里的土地里应当已经都改种了大麦。   大麦比小麦更耐盐碱——但是这都不管用,随着土地盐碱化的加剧, 往后这些土地连大麦都种不了, 土地将会被全部抛荒, 到那时村民们就更加连哭都没有用了。   伊南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幸亏她卡到了这个时间点, 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一切尚可以挽救。   谁知身边的高阶祭司也是个只怕事情闹不大的,这时见到伊南脸孔上笑意浮现, 他突然高声怒道:“你们看她,她还笑, 还笑……”   说着,祭司们跟着高阶祭司一起转身。   高阶祭司气咻咻地说:“既然你们另有能人, 比伊南娜女神更能确保村子来年风调雨顺, 那你们又何必屈尊, 去参加什么圣婚庆典?”   “走!”高阶祭司一转身,他身上的宝蓝色长袍袍角甩出一道潇洒的弧线。其余几个祭司一起跟在他身后,转身就走。   伊南马上示意那些站在祭坛跟前的村民:“还不快去追呀?你们给了他们那么多财物!”她倒还没想到祭司们可能是欲擒故纵,只是单纯觉得拐了钱财就这么跑了好可惜。   谁知村民们谁也没动, 而是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时胖胖的哈姆提老爷冲着伊南大声哭道:“我说小姑娘啊,咱们素昧平生, 从来没见过你。可是你为啥要逮着我们这两个村子狠狠地坑啊……”   伊南:……?!   “是呀,姑娘, 你可以年轻不懂事, 但你别挡着我们——你这么一闹, 我们还得想着怎么去向祭司大人们陪不是。”旁边的村民纷纷帮腔。   “万一真惹恼了祭司大人们,明年真的欠收该怎么办!”   “是呀,奉献给祭司们几头羊,和丰收女神的庇佑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阿爸,我是不是没法儿去乌鲁克了?”几个之前“中选”的少男少女们纷纷出言相询,现场乱成一锅粥。   伊南在心里暗暗叹气:这些村民,不应只以“愚昧”二字来评价他们。毕竟多少年来,他们的认知一直受到这些祭司们的影响和控制。   在村民们心里,一切都无关紧要,反正每年向祭司的进献不在少数,只求别得罪了祭司,为的只是千万别惹恼伊南娜女神,令他们无法获得丰收。   受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影响,一旦闹出乱子,他们有的是各种理由帮祭司们解释,却把整件事归咎于把种种内情公开的伊南身上。   伊南撇撇嘴,大声说:“空口许诺来年丰饶算什么?我今天就能教给你们怎样让土地变得不再那么咸。”   她的声音很动听,即便在嘈杂的人声中,也能让人自然而然地辨识出来   “真的假的?”   “小姑娘,你不会是在骗我们吧……”   伊南可不在意这些质疑,她自管自在祭坛上坐了下来,盘腿坐下,右手撑着下巴,一面轻松地笑一面说:“你们宁可信那些不着调的祭司,也不愿意相信我这个明明白白地答应你们,能帮你们解决困难的人?”   “听我把话都说清楚,再去追那些祭司,就很难吗?”   声音好听就是有优势,伊南单凭只言片语,就将在场的村人一一安抚下来。   “你……”瘦瘦长长的阿克对伊南多少有点儿好感,觉得她无情戳破的事实虽然十分扎心,但是却解释了他心头的疑惑。于是阿克大胆地问:“你得说点儿什么,让我们相信你!”   伊南笑着说:“我之前从没有到你们这个村子来过,你们也从没见过我。”   “但是我对你们的土地有什么毛病却一清二楚。”   “你们的土地,在很多年前还是能种植小麦的,但是最近几年小麦种下去立即会枯苗,只能种大麦。”   “每年到了春夏之交的时候,你们的田地里都会析出白花花的盐霜,尝一尝,还会有咸味……”   伊南说的,每一件都准,每一句都戳在村民们的心坎上。   “你……你自己不会也是个种田的吧?”有人高声问,“这土地的毛病,但凡这一带种田的都知道。”   伊南笑嘻嘻地给他们看自己的双手。那一双手白净柔润,没有半个老茧,也没有半点粗糙——天底下要说有谁能种田种成这样,恐怕只有神仙。   “那你说说,怎样才能让我们的土地不再变咸?”   伊南一扬手:“你们谁能去拿两个浅陶盘来,再升两堆火,我让你们明明白白地看见。”   伊南深知,如果要居民相信土地盐碱化的解决方案,绝不能光靠巴拉巴拉的干说,一定要让他们亲眼看见。   谁知这一招“故弄玄虚”村民们还真吃。当下真的有村民跑去按照伊南说的,取来了陶盘和柴火,搭起两个简易的灶,将陶盘顿在灶上。   “我还需要你们取一罐幼发拉底河的河水,一罐你们从村里的土地上挖出来的泥土。”   伊南一副要准备动手“做法”的模样,立即有村民忙忙地把她要的东西取来了。   很快,两个浅浅的陶盘里各自盛着从田野里取来的土——不用想,那土壤盐碱化严重,送一点到口中尝尝,除了能尝到浓重的泥土之外,自然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苦咸味。   伊南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将陶罐里的幼发拉底河河水浇灌在陶盘中,浅浅的一汪,同时伸手将陶罐里泥土与水搅搅,使其成为一团混浊。   然后她将两只陶盘都顿在土灶上,在土灶里生火。   旁边的村民都闹不明白伊南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绝对要比刚才那些祭司更能卖关子。   “这两块,就是你们的田地!”伊南手一挥。   村民们都傻傻地看着:我们的田地?   “刚才我用幼发拉底河的水,给你们的田地进行了灌溉。”伊南又说,“底下的灶火,能让田地里的水,像被太阳暴晒过一样,慢慢减少,土壤会慢慢变干。”   虽然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蒸发”的概念,但是太阳晒过的土地会慢慢变干燥,这件事大家还是都能联想到的。   这时陶盘已经被烧得有点儿热,而里面盛着的泥水也已经过自然沉淀,水和泥也已经渐渐分层。   伊南捡了一只陶盘,托起两只盘耳,小心地将里面澄清的水都倒了出去。   旁边的村民一起惊呼好奇,不明白为啥灌溉后的田地,竟还要有除水这一步。   伊南往这只陶盘上继续倒水,等到陶盘里的泥水再次分离,她再次将澄清的水倒出,并且将整个操作重复了两遍。   随着灶火越来越旺,很快,两边陶盘里的水就都慢慢蒸干了,依旧是两抔田里来的泥土。   伊南将陶盘取下来晾凉。   “你们谁愿意来尝一尝,然后告诉我哪一份泥土更咸一些?”伊南很爽快地把陶盘往村民面前一推。   杜头一个上前:“我来!”   “虽然我不种地,可是大伙儿种出好吃的小麦我也有口福不是?”牧羊人笑眯眯地上前,伸出双手,在两个陶盘里各自蘸了点泥土尝尝,然后果断一指其中一盘:“这个咸!”   其他村民们好奇了,眼见着伊南只是倒了几回水,竟真的能让农田里的土壤不再变咸吗?   这些都与他们切身利益相关,一时间谁也顾不上伊南和大祭司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是非恩怨,一起拥上来,伸手品尝。   “喂,这不是什么点心甜糕,别吃得这么凶啊!”伊南不得不出言制止,她还不一定能完全代入眼前这些村民们对土地的深厚感情。   “真的唉……”   “这一盘咸很多。”   “而这一盘已经几乎尝不出咸味了……呸呸呸,我竟吃了这么多土。”   但也有人心中没底,弱弱地问:“但这盛到盘子里的土,和田里的土能一样吗?”   伊南直接反问:“你们有没有一些田地,就在幼发拉底河岸边,河水泛滥的时候需要打开堤坝把水泄入河中的。那些田地的盐碱就不太严重,对不对?”   她一看大家伙儿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天哪,天哪……这么说来,这土地,是有办法去除咸味,恢复成为原先肥沃田亩的对不对?”   早先对伊南最为不满的胖子哈姆提激动得满眼是泪,不顾一切地冲上来。看样子他像是想要抱住伊南亲吻——被杜果断挡住了。   “当然有办法,将来你们还能改种回小麦呢!”   伊南下了断语。眼前的村人顿时都如同哈姆提一般激动,整个村落被欢乐所笼罩。   “将来还能种回小麦?”   “天啦,我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我们的土地能种上小麦!”   看来天下苦盐碱久矣——伊南在心里默默地感慨。   这么多年来,苏美尔人遵循古时流传至今的灌溉方式。只一味注重灌溉,但是却不注意排水,反正幼发拉底河两岸都是肥沃丰饶的土地。   但久而久之,灌溉方式的弊病显现。土壤深处的盐份,随着一茬又一茬粮食的种植,渐渐表层化。而春夏季充分的阳光照射促进水分蒸发,加剧了土地的盐碱化。   只要灌溉方式不改变,这个问题就没办法解决。   不过解决的方式也很简单——就像伊南所做的那样,把灌溉进田里的水,再从田地里排出来。   这意味着村民们需要修建更加复杂的灌溉渠道,付出更多的劳力。但是这种改变,能够把几乎快要被废弃的田地挽救,重新变为高产的良田。   伊南把村民们的反应看着眼里:现在无论让他们做什么,估计他们都愿意做。   她三言两语把道理说明白了,然后告诉村民怎么修建水渠,一头是引水灌溉,另一头把水排出农田。   这却有些复杂,不是简简单单靠说就能解决的。但是村民全都亲口“品尝”过了泥土,全都被伊南那“土味实验”给忽悠了,满心满眼看到的都是希望——困难是什么?不存在的。   这时有人如梦初醒:“哎呀不对,这个法子这么简单明了,为什么我们拜神拜了这么多年,大祭司们从来都没跟我们提过?”   伊南差点儿没笑出来,她看见一群人一起呆在原地怀疑人生:“是不是我们还不够虔诚?”   杜赶紧提醒大家:“老乡们,你们咋不问问那些祭司?”   “这么多年了,大家麦子也交了,羊也给了,祭典也参加了,大家就咋不虔诚了?”   “还有,他们说不虔诚,伊南娜女神就真的觉得咱们不虔诚了吗?”   一言点醒了梦中人:到底怎样算虔诚,怎样算不虔诚,难道还不能问的吗?   巫和祭司也是人,他们说别人不懂女神的意志,那他们就一定懂吗?   后知后觉的阿克老爷这时终于想了起来,伸手拍腿,山羊胡子在嘴唇上乱颤:“羊……我们的羊!”   “羊是不是都叫祭司们给带跑了?”   一时间,但凡贿赂了祭司,但却又没有为儿女们争取到机会的“爹们”都急切起来。   如果真的如杜所言,祭司们说的并不能代表女神的意志,那么他们的羊,岂不是白白拱手送人了?   “至于羊嘛……”杜在一旁,得意地伸手摸着下巴。   随着村口外头响起了几声响亮的犬吠,一只体型不大、通体漆黑的牧羊犬突然出现,跟在后头回到村口的,竟然还有几十只咩咩叫的山羊。   伊南连忙低下头,伸出手指抵住自己的额头,免得别人发现她正在肆意地无声大笑。   显然祭司们刚刚从祭坛上甩袖子离开的时候,这个年轻的牧人就已经把牧羊犬小黑放了出去。   论起驱赶羊群的本事,那些仪表堂堂的祭司,绝对赶不上一只普通的牧羊犬。   再说他们也绝对没办法放下架子,脱下身上金贵的宝蓝色长袍,四处去驱赶堵截羊群,跟牧羊犬做斗争的吧?!   *   当晚,财大气粗的“银柳枝条”阿克老爷将从杜手里换来的三头羊一起宰了,请两个村子所有的人一道大快朵颐。   在这位老爷心想:他那宝贝儿子就算是被选去了乌鲁克,也未必有那个福气,最终被选为女神的新郎。   与其贪慕那一点儿虚荣,倒真不如现在这样一家人老老实实地在村里待着,按照伊南说的,利用这个冬天,修整水渠,灌溉和排水,等到来年开春的时候,田地就适合栽种了。   既然有人请客,两个村的居民都乐得敞开肚皮大吃。大伙儿围着篝火散坐着,递上来的食品除了香喷喷的烤肉,还有现烤的面包——这面包是小麦粉掺和着大麦粉一起制成的,口感比较粗粝,但是极有韧劲儿,和纯小麦粉做的面包又有些不同。   两个村子的居民聚在一起,说起白天发生的事,都觉得相当奇妙。这时他们才想起那个高阶祭司选中作为候选“圣典新郎”的龅牙小青年,两组村民相互一问,才发现龅牙青年一家子谁都不认识。   在高阶祭司被伊南气走之后,这名龅牙青年和他那个看起来就很贵气的老爹就跟着失踪不见了。现在想起来,人家可能是铁了心要给儿子谋一个去乌鲁克的机会,特意跟到提比拉这里来的。   祭司这么一跑,龅牙青年自然也就跟着跑了。   伊南这边却顾不上大吃,她正忙碌不已,就着篝火的光芒,将给排水灌溉的细节都一一说给村里的几个庄稼把式听。   她又是在沙土地面上画示意图,又是仔细讲解,终于将道理讲了个七七八八,能让对方都听得大致明白。   这几个“老把式”村民也几乎都成了伊南的信徒,伊南一面说,他们就不停点头,伊南说什么他们都信什么。   而伊南说的,也确实让人振奋——   “你们的地,估计还要整治个两年,才能完全去盐碱化。所以你们只要再种两年大麦,就又能慢慢种回小麦啦!”   “别那么看不起大麦!大麦可是好东西,除了能做面包、做牲口的饲料之外,还能制麦芽糖、酿啤酒……”   “什么?你们不知道怎么做麦芽糖?也没听说过啤酒?”   “这咱们先别着急,一件一件地来,等大家把土地先整治好了,种出了足够的大麦,我保证你们,麦芽糖会有的,啤酒也会有的……”   篝火的火焰跳动明亮,照亮了伊南明艳的脸庞。   火堆远处,牧羊人杜一直饶有兴致地望着伊南,偶尔扬起手中的陶杯,大口大口地喝着烤过的大麦粒冲成的茶。茶味清苦,杜却像完全察觉不到似的。   很快有巴德的村民凑近,问杜:“我说羊倌儿,那个姑娘,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杜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这么遇上的。”遇见伊南时的细节,年轻的牧人一个字都没多说。   “说实话,我可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姑娘。至少咱们这一带从没见过。”   杜眼睛一转,再度将眼光投向伊南。篝火的火焰映在他眸子里,闪闪跳动。   他突然笑了,然后转身用肘部顶顶身边的人,语气里带着一点引导,拖长了声音说:“那你觉得——她会是谁呢?”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样的人,从来没到过咱们这儿,却对田地的情况了如指掌?”   “什么样的女人,拥有这样你见都没见过的美貌?”   “你们再想想她用的名字。”   “还有,记得吗?她有时候对伊南娜女神都不会用敬称……”   杜压低了声音,说得越来越神秘。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被他的论调给吸引了,一时都赶紧回想:突然出现在祭司们面前的这个神秘少女,确实曾经理直气壮地直呼伊南娜女□□字,丝毫不在意众人惊异的眼神。   “是呀,这世上,会有什么人,对那么重要的神,不用敬称?”   一群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只有她自己呀!——”   这是个惊人的发现——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谁都不敢开口说话,只能相互用眼神传递默契。   但是这个秘密格外激动人心,令村民们越想越兴奋;比照此前伊南的一言一行,村民们全都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觉得——这位就是伊南娜本尊,无疑了。   杜见大家果然顺理成章地得出这个结论,低头笑笑,抬手将盛着大麦茶的陶杯送到嘴边。   谁知这时有人记起了白天的事,赶紧提醒杜。   “羊倌儿,我记得白天女神在高阶祭司面前提过,你更有资格成为女神的丈夫。”   杜已经喝了一口水在口里,听到这话“噗”的一声全喷出来了。   周围的村民全都聚拢过来,用殷切的眼神望着杜,脸上都是“发达之后别忘了兄弟”这样的表情。   杜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刚挖了个坑,就自己跳进去了。   他情不自禁地扭头望向伊南那个方向——火光跳跃,明明暗暗地映着伊南那张俏脸,她正在与身边几个庄稼把式说到什么有趣的地方,几个人同时放声大笑。而伊南笑声里的豪爽,与她那副娇美的相貌毫不违和,令她整个人显得英气脱俗。   杜看着看着就傻了眼。   旁边的人一起起哄:“不是吧,小羊倌儿,大家开玩笑你还当真了?”   “我说羊倌儿,你想得还真美——”   杜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随手朝后挥了挥:“嘘,别吵——”   “我怎么觉得,怎么觉得……”   杜的注意力全都凝聚在伊南身上,他的表情奇特,似乎想起了久远的东西,模糊的记忆,一点儿也不清晰。   一时间他放下手中的陶杯,一骨碌起身,站定了呆呆地望着伊南。   伊南刚刚和几个老把式说完话,口干舌燥之际,也要了一杯大麦茶过来,正低头喝了一口。   忽然她听见几个村民正冲呆若木鸡的牧羊人大声喊叫他的名字:“我说,羊倌儿,杜!杜木兹!……”   什么,这家伙竟然叫做,杜木兹?   伊南一低头,口里的茶果断全喷了出来。   她突然想了起来,自己白天的时候说过,哪怕是牧羊人也有资格做女神的丈夫——她好像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因为在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金星女神伊南娜有一个丈夫,可巧这个丈夫也是个年轻的牧羊人。   更巧的是,这个牧羊人的名字,竟然也叫“杜木兹”。   伊南:我好像是给自己挖了个坑,自己跳进去了。 第25章 公元前5500年   作为一个学习西亚史的历史系学生, 伊南当然听过“杜木兹”的大名。   叫这个名字的人,正是位列苏美尔王表上的上古诸王之一,曾经长期统治苏美尔。他也被称为“牧神”或者“牧人神”——史学界多半倾向于认为他是一个神话人物。   他还有一个身份, 是金星女神伊南娜名正言顺的丈夫:杜木兹原本是人类,之所以从“牧人”一举跃居称为苏美尔的国王, 并且进一步晋升为神, 正是因为他得到了伊南娜的“垂青”, 被伊南娜挑选, 因而成王,继而成神。   在神话里, 伊南娜与杜木兹,绝对是一对爱恨纠缠的夫妻, 互坑的渣队友。   早先在巴德村子里,杜木兹大概是看伊南表情痛苦, 自己那个“阿玛乌苏姆伽拉纳”伊南怎么都记不住。所以杜木兹只告诉了伊南他那个简化到单音节的名字——杜。   而伊南又压根儿没往那方面想, 所以才会误打误撞, 直接把杜木兹拉出来做龅牙青年的参照系。   此时此刻,伊南见到杜木兹在村民们的打趣声中,站起身望着自己,眼神奇异, 忍不住脸上一阵发烧。   谁知牧羊青年马上就怂了,坐了回去,甚至还背对伊南, 严正地向左右老乡解释:“没有的事!南小姐肯定也就是随口一说……”   “大家不要笑我,我就一羊倌儿……”   伊南也低下头, 脸上终于不再烧了, 红晕消退。她总算能以正常的态度应对其他村民了。   此刻她身边, 坐着好几个少年男女,正在安慰同伴。   “今年去不了乌鲁克,也许明年可以呢?”   一个少女呜咽着抹着眼泪:“阿爸不再相信那些祭司了,以后我们也都没办法前往乌鲁克了。”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看看乌鲁克!”   伊南好奇地反问:“是谁说没有高阶祭司的许可,你们就不能去乌鲁克参加新年典礼的?”   “要我说,年轻人就该见见世面,认识认识其他村落与城邦的人。”   少女停止了抽泣,和她的同伴们一道,吃惊地望着伊南。   “我反正是打算去乌鲁克的。”伊南笑着说,“如果你们愿意,不妨跟我一起上路!”   *   伊南上学的时候,课本里有一句话叫做“万城之母乌鲁克”——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本没有城市,有了乌鲁克之后,才有了城市。   乌鲁克也是一座把女神伊南娜视作守护神的城市——以它命名的“乌鲁克文化”,是苏美尔文化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现代的时候伊南还想着她有机会一定要去乌鲁克城亲眼看看,谁曾想现在在公元前5500年,她竟然有机会带领一群少年男女,前往乌鲁克,一睹它的真容。   而她也非去不可。   倒不是说伊南对乌鲁克有多深的执念,而是现在控制着乌鲁克的那些巫和祭司,有点太过分了。   这些神棍们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装神弄鬼,利用仪式谋取私利上,一点儿都没想着替普通的人们好好求发展。   他们放任田地盐碱化越来越严重,收成下降却不想办法解决;   他们也没能给这个文明带来更多的进步——伊南可是在一千五百年前就亲眼看着人们烧出了能够让火焰温度升高的木炭,可是到现在,冶炼金属的技能树还不知道连影子都看不见。一直这样下去,文明啥时候才能继续往前进?   在伊南看来,这些巫和祭司,和普通人盲目的神明崇拜,才是这个文明肩膀上最重的负担。   因为这个,她必须前往乌鲁克,当面揭破巫与祭司的手段,帮助苏美尔人建立一个先进的,适合他们发展的政体。对此她责无旁贷。   “之前我干扰了祭典,让这些年轻人没办法随同祭司前往乌鲁克观礼。我会予以补偿。”   伊南向这些村民们承诺:“我会把这些少年人平安带到乌鲁克,之后再平安送回来。你们愿意吗?”   伊南原本吃不准有多少人愿意凑这趟热闹,跟她一道前往。   毕竟她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来客,还曾当众搅黄了高阶祭司在这里主持的祭典。   谁知她一旦把这个主意说出来,村民们,竟然接二连三地答应了。   胖胖的哈姆提,瘦成一条的阿克……大家相互看看,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小儿、小女,自然要听从您的吩咐。”   伊南的眼光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十分好奇:好家伙,竟一点儿异议都没有吗?   “那你们就这么放心,由我带着你们的孩子一起出发?”   村民们一个个扭捏着说:“毕竟是您嘛……”   他们的眼神溜来溜去,在人群里找求证。伊南循着他们的眼光,发现这些家伙一个个地全都盯着杜木兹。   杜木兹这时候正缩在墙角,身体半靠着陶砖墙壁,双手抱着后脑,嘴里叼一枚草茎,半眯着眼,懒洋洋地望着大家。   伊南想冲他瞪眼睛:你和大家都说了啥?   杜木兹笑笑不回答,只管伸手挠挠躺在他身边的小黑狗。   “不过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村里的几个老把式显得有点忧心,“我们还想再多向您请教一下挖渠灌溉的事……最好挖个样子,然后请您看看,成不成。”   “不急!现在距离新年还有这么七十来天。”伊南十分淡定。   “您……您怎么就知道新年什么时候会到来?”庄稼把式们一脸惊异,望着伊南。   “这个其实也不难……”   村民们惊讶地一起朝伊南眨眼睛——   巫和祭司们都把天时当成是神谕,从来都不肯向大众分享的历法,到新年还有多少天……这种事,伊南竟然说不难?!   但对伊南来说:这太简单了。   她已经从杜木兹那里得知:乌鲁克举办新年祭典的正是春分那一天。这和她对苏美尔人的历法认知是一致的。   春分,太阳位于黄经零度,直射赤道。眼下的太阳位置,是可以通过观测得知的。   伊南甚至不需要这么麻烦,她的手表虽然不能用碳14定位准确年代,计算出她身处公元前哪年哪月哪日,但是却可以完成对太阳角度的观测——要算出距离来年春分还有多少天,那是轻而易举。   “我们只要能在春分之前抵达乌鲁克就行。”伊南说。   腕表提示她,现在距离春分还有两个多月。这两个月里,她还可以做很多事。   至于那些从村子里匆匆离开的祭司们,伊南相信他们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还会继续前往其他在乌鲁克影响力范围之内的村子,举行祭典,接受“爹们”的馈赠。   ——兴许还能再碰上。   一切都商议妥当,两个村子的村民就都安心了。在篝火摇动的村口广场上,村民们便打着拍子,跳起舞来,边跳边唱。   伊南听听,竟觉得音调有些熟悉。她低头回想,突然惊觉这应当就是自己当年教给丹用树叶吹奏的那支曲子。   现在人们把它编成了歌曲,配了歌词,加入了和声和变调,简单的一个旋律立即变得丰富,而且蕴含了丰富的情感。   “听说这是巫师丹当年从女神伊南娜那里学来的曲子。这里人人都会唱。”   不知什么时候,杜木兹已经凑来伊南身边,仔细辨认她的表情,小声向她解释。   “在你看来,巫师丹……是怎样一个人?”伊南随口问。   “巫师丹?”杜木兹哈哈地笑了一声,不假思索地说,“他是个伟大的人!我可是听说,他对待任何投来的部落,都一视同仁,制陶、烧砖、种田、盖屋……他从不向任何人藏私。”   伊南听了心里舒坦一些,那正是她所知道的丹,坦坦荡荡的丹。而不同于今时今日她见到那些所谓“高阶祭司”,将人分出了三六九等,又将各等级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丹的时代过去了一千多年,巫和祭司未必还适合新的时代。   杜木兹继续说:“传说他生来就是首领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受了女神的点拨,由此成为史上最伟大的巫。”   “不过他选择了终身侍奉伊南娜女神,将一生都献给女神。有这样的毅力与诚意我是佩服的。”   这是伊南此前完全不知道的,她听说之后着实愣了神。   “这样的人生,我反正是不能与之相比的。”杜木兹凝神望着篝火堆,伊南能看见他的眼里跳动着一簇一簇小小的火焰。   “我从小在巴德村子里养羊,家里人都不在了之后,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也有巫师丹那样的际遇,我能不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现在呢?”伊南抱着双臂,偏过脸看他。她身上还套着那件从杜木兹身上脱下来的羊毛坎肩儿,在这样的夜里相当温暖。   “现在……”杜木兹突然扭过脸来,紧紧地盯着伊南,“现在我还没有把握,我不知道女神如果出现,会不会像看待巫师丹那样看待我。但是我想我……我是说如果我……”   他依旧是游移的,不自信的,甚至每一句话都给自己事先留了余地。   “但如果真的有幸,能拥有与巫师丹一样的际遇,我想我绝对会拼尽全力。”   牧羊青年满脸真诚地望着伊南,似乎伊南正是他心中最盼望出现的神祇,又似乎他正在盼望着伊南能给出一个答案。   谁知道伊南却学着他刚才的模样,将双手枕在脑后,往身后的矮墙上一靠,没再多说话,只是仰头望着星空,良久才叹了口气说:“也许神更愿意你们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属于少年丹的往事让她凭空多存了些心事。   杜木兹没说话,而是从怀里取了一枚骨笛凑到嘴边,然后高高低低地吹奏起来。吹的刚好就是伊南教给丹的那首曲子。   杜木兹吹奏的技巧要比丹好上太多了,骨笛的音色比起树叶,也更加清澈响亮。但不知为何,伊南还是觉得听出了当初丹吹奏时的感觉,似乎这枚骨笛,与当初那小小的一片树叶相比,赋予的情感是一样的。   她望着明净的星空,犹豫了良久,才下了决心,开口问牧羊青年——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乌鲁克?”   杜木兹口中的骨笛登时僵在那里,曲声戛然而止。只不过混在嘈杂的人声里也无人留意。   伊南却迟迟没等来回应。   忽然身边一阵衣袍窸窸窣窣,杜木兹竟然翻身而起,直接跑了,连个答复都没给她。   伊南:……啥情况?   她可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牧羊人,在听到伊南的邀约之后,直接跑到了借来的羊圈里,把他那些硕果仅存的羊,数了一遍又一遍,左数三十七只,右数还是三十七只,数了很多遍以后结果都一样,年轻人才抬起头,用力地吸一口气:   他终于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   第二天,伊南正面面对报名参加她“乌鲁克旅行团”的少男少女们。   当然那天那个雄壮威武的龅牙少年不在其中,其他人来自谁家几乎一望而知:这个是哈姆提家的少爷,那个是阿克家的小哥……就算没法儿一一认出,他们的亚麻袍子的肩头,大多用染色的羊毛线绣了一个标记——有点儿像后世各家族的徽记。   伊南看了默然:这些还是记号,与文字无关。   她有点郁闷:明明已经离文字那么近了,怎么好像就是还有一道坎儿迈不过去?   但这种事,她也没办法完全越俎代庖,只能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妥善地启发——否则,那已经渐渐“退化”为装饰品的回旋镖,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   “我今天主要是见一见大家,认识一下各位。毕竟还要在村子里多留几天才出发的。”伊南很客气地介绍自己。   “这几天大家可以留意一下,该做什么准备。对此行有什么问题的,可以来问我。”   “那感情好,”哈姆提家的胖小子心直口快地说,“既然我们也还有机会去乌鲁克,而且是自己去,就让我们借这几天的工夫,再多练两天背重物,走远路吧!”   “头一回去这么远的地方,我们可不能教乌鲁克那里的人瞧扁了。”阿克家的青年年纪较长,瘦瘦高高的,他看起来更加需要练习负重。   “背重物?”伊南觉得自己跟不上对方的脑回路,“背重物为什么要练习?”   “我家老爸说的,背重物背多了,肩膀和背上磨出茧子,到时再磨就不疼了。我爸让我给大家多背一点,毕竟我吃的也多……”胖胖的少年说来有些不好意思。   伊南则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你们是说,出门前往乌鲁克,你们随身带的物品,全部要靠自己背?”   少男少女们相互看看,一起点头,冲伊南大声说:“那不然呢?”   连女孩子都这么说,伊南对此确认无疑。但是她立即有了新的问题:“你们出门,难道没有牲口驼行李,也没有车吗?”   “车?”年轻的人们相互看看,都表示从没有听到过这个名词。   伊南伸手一拍头:“谁能给我说说,你们究竟是怎么出远门的?”   谁知她问错人了,这些年轻人还真就都没出过远门,从一个村子跑到另一个村子,已经算是长途旅行了。   伊南只得由他们带着,再去请教村里年长的人,终于弄清了村里人的交通方式——人的两条腿 牲畜的四条腿。   这些苏美尔村庄里饲养的牲口主要是产肉的山羊、产毛的绵羊,和一部分用于运输和务农的黄牛。   黄牛十分宝贵,农忙时它们都是老把式们的亲儿子,恨不得都捧着。只有在农闲时有村民要出远门,东西太多背不动,这才会借一头牛,把货物高高地堆在牛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牵着牛前往别处。   即便如此,每个出门的人,都需要背很沉重的行李,毕竟他们出门要带很多东西:自己的口粮、取水的用具、燧石、衣物、用来与他人交换的货品……   这也难怪没吃过这种苦头的年轻人们,信誓旦旦地要好好“锻炼”一回,免得背不动行李出门丢人现眼。   至于伊南口中那种叫做“车”的东西,他们是真的没听过。   于是伊南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盘腿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皱眉思考。   她觉得哪里不对——   在抵达这座小村落之前,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个文明是已经发明了“车”的。   可是作为一个历史学生,同时又执行这样复杂的远古观察人物,伊南早先接受过专门培训,力争去除“先入为主”的观念。   但她依旧认为苏美尔人已经有了车子——这究竟是为什么。   少男少女们见到伊南这样,也都赶紧学着伊南的模样坐下来,一起皱紧眉头,托着下巴。   伊南若是有心能留意到他们,肯定会觉得既可爱又好笑。但是现在她顾不上这些,她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   如果一个文明没有发明车子,那么最大的可能性是没有发明车轮。   车轮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能发明车轮就意味着人类文明向前跨越了一大步。   有些文明在特定领域非常先进,比如墨西哥的玛雅文明,历法能一直算到数千年之后的2012年,但是他们在存续的千年之间,就是没能发明车轮①。   但是在苏美尔人这里,伊南此前是默认他们已经拥有车轮的——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她的误解?   伊南冥思苦想——她对面有样学样的年轻人们也一概皱紧眉头。   “对了,陶轮!”   伊南突然想到了——她两处村落都见过形态圆润规整,一看就是用陶轮加工出来的陶器。   陶轮也是一种轮子,是制陶时的重要工具。它是一个水平的,可以沿轮轴旋转的平台,让陶轮转动可以将上面放置的陶胚制成规整的原形。   她曾经在巴德村子里见到过制陶的窑炉和非常成熟的陶器,因此默认苏美尔人已经在制陶时使用了陶轮——那么相应的,车轮和陶轮完全是一样的结构。苏美尔人有陶轮,就也应该知道怎么使用车轮才对啊!   可现在看来,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   陶轮使用的时候是水平的平台,而车轮是竖直使用的。两种工具之间存在一层隔膜,还没被人捅破。   伊南一拍脑袋,问眼前殷切望着她的年轻人:“你们谁家有陶轮,可以借来使用的?”   “我家有!我这就去拿!”   顿时好几个年轻人都一口气应下,撒腿跑去自家,一转眼,都抱了拆下来的陶轮,跑来送给伊南。   这些陶轮,大多是从片下的一片圆形树干,中间挖了个孔,支上轮轴,然后拨动使其旋转。   陶轮的形状也大小不一,大多不是正圆型的。伊南左挑挑右选选,总算挑中了一枚近乎正圆,轮轴的位置也在圆心的。她想要再找一枚一样大小的,竟然就找不到了。   少年和少女们都殷切地望着伊南,等待她给他们演示这种能够帮助他们运输、驼东西的“车子”。   伊南却一时竟凑不出一对车轮来。   她想了想,突然笑了:只有一枚轮子,也一样是可以方便使用的车轮。   引入新事物的时候就是要趁热打铁、立竿见影,要让眼前的年轻人们马上看到效果。   一个轮子就挺好,还要啥两轮车。   伊南马上给这枚陶轮换了一枚更结实的木棍作为轮轴,然后一伸手:“谁来扶我一把?”   “好嘞!”杜木兹的声音响起。   一枚坚实的臂膀马上递给了伊南。年轻的牧羊人看样子一直都在附近,这时看她需要帮助,赶紧出现。   伊南扶着杜木兹的胳膊,轻盈一跃,跃上了直立起来的陶轮。她稳稳地踩着从□□两侧突出的轮轴,一手扶着杜木兹,另一只手臂张开保持平衡。   杜木兹向前迈出一步,连带着伊南脚下的陶轮也滚动着。伊南脚踏着这枚陶轮,随着杜木兹的脚步缓缓向前。   所以,这是一枚独轮车。 第26章 公元前5500年   独轮车绕着提比拉村子转了一圈, 惹得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出来看热闹。   “啧啧啧,真好看,南小姐站在这个陶轮上好看极了!”   “美, 好美!”大家伙儿纷纷评价。   伊南:……   拜托,她这不是在表演杂耍, 这个轮子是有实际的用途的呀。   可惜除了在她身边, 一直牵引着她前进的牧羊人, 谁都不知道伊南脚下的轮子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   杜木兹大声帮伊南解释:“我这不费什么劲儿就能带着南小姐往前走……”   伊南也是, 她绕着村子走了这么一大圈,根本还没抬过脚, 一点儿力气都没出。   谁知看热闹的村民全都笑眯眯地望着杜木兹说:“那当然,在……在南小姐身边, 你当然觉得做什么都不费劲!”   伊南已经从独轮车上一跃而下,只管对杜木兹说:“去找个藤筐来, 然后再带一把硬木做的木条, 顺便再捎上点儿藤条。”杜木兹“唉”的一声, 撒腿就去了。   她转头对哈姆提家的大小子说:“去把你们那些用来练习负重的重物去取来。”   胖胖的少年摸摸后脑,不明白伊南是要做什么。但是伊南的话他又不敢违拗,也赶紧和他的同伴们一起赶回家。过了一会儿,年轻人们真的人人弯腰, 背着巨大的背囊从屋里出来,聚到村口的小广场上。   这时候杜木兹已经给伊南送来了藤筐、长长的木条和一卷藤条。   伊南动手动得飞快,马上做出了一个“冂”字形状的支架, 一头支撑着藤筐底部,另外两头分别支撑固定在轮轴两侧。   她又将两枚长长的木条穿过藤筐, 用藤条固定, 做成了一对把手——这就是一个独轮手推车的雏形了。   “来, 把你们的行李装上。”伊南把手一挥。   哈姆提家的大小子见了这么新奇的东西,早已心痒难耐,二话不说,就把自己背上沉重的一大麻袋直接扔进了藤筐里。   “轻点儿——”伊南被这架势吓了一跳,好在她做的支架还算结实,撑住了没被压垮。伊南就将这独轮车的把手交到了这个胖小伙的手里。   “你扶着这一对扶手,试着推着往前走——对,注意控制平衡!”   有伊南在旁讲解示范,小哈姆提果断推上了独轮手推车,上了村口那条小路。   这个少年刚开始时还没办法很好地掌握平衡,整个人走得东倒西歪。伊南和她身边的村民们一起提心吊胆地看着,看着这个少年人推车前进,不晓得他会不会闹出个“翻车”的笑话来。   谁知推行了一段之后,小哈姆提就掌握了掌握平衡的技巧。他将车推得越快,平衡就越容易维持。   这个胖胖的少年索性推着车,沿着道路飞奔,一边跑一边大笑:“阿爸,快看我!”   “你看我运了这么多的行李!”   “一点儿也不累,一点儿也不累!”小胖子跑得一张脸红扑扑的,头上兴奋得直冒汗。   伊南“吁”地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看村民们能不能悟出独轮车的用途了。   “有了这个东西……车子,咱们还练啥负重?”少年们反应迅速,一下子猜到了其中的关窍。   待到哈姆提家的小子飞跑回来,少年们一拥而上,纷纷把自己背来的行李也装在独轮车上,然后再尝试推动。随着车上货物重量一点点地增加,推动这驾独轮车需要越来越大的力气保持平衡。   但总体来说,这车上能载的,至少是一个人能背负重量的三四倍。   毕竟车轮的发明,意义就在于能让人们快速搬动大大超过自身能力的物品。   这时一大群村民们都拥了过来,围住了这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独轮手推车”,有些人蹲下,伸手去摸那陶轮“改装”成的轮子。   “这真是陶轮吗?”   “那不然呢?就是我家那个!”   “可是把陶轮立起来,不就没法儿制陶了?”被自家小子卸了陶轮的家长们此刻纷纷质疑。   哈姆提和他的宝贝儿子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当场仰天大笑:“这东西可以用来运麦子,运多多的麦子!咱们把吃不完的麦子运出去,到别的村子交换他们做的陶罐,那咱们村还费那事儿制陶干嘛?”   “有道理!”   一时间,村民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想要尝试一把那独轮车。   伊南索性退在一旁,安静观察。   从车轮,到由单人使用的独轮手推车只是第一步,往后还有更加稳定、容易保持平衡的两轮车,使用役畜的牛车、驴车、马车……   她改变了村民们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陶轮不只能水平使用制陶,也能直立起来,组装成车辆。   但是她不急于一股脑儿地把轮子所有的应用都告诉这些村民。她很想看看,这两个村子里,会不会有能人在这基础上把两轮车、牛车驴车之类的都想到。   ——如果想不到,他们又需要什么样的契机,才能突破?   从这一天起,提比拉和巴德两个村子的村民,就成天跟这“车轮”卯上了。   他们果真把村子里所有的陶轮都拆了下来,像伊南那样一一尝试了一遍。   很快他们就发现,只有光滑平整,四周各处到轴心的距离相等的陶轮最适合做车轮——这样手推车跑起来稳定,不会把车上装的货物全颠出去。   紧接着村民们又犯了难,毕竟这些陶轮都是大树的横切面做成的,而美索不达米亚的下游平原偏偏特别缺这种高大粗壮的硬木。   但立即有人想出个主意:把长长的硬木条,套在陶轮外面拗成一个圆形,然后接头处削成榫头连接,不就成了一个空心的陶轮?   村民们果断试了一下,发现不行——空心的陶轮就没有地方放车轴了。   大伙儿又犯了愁,甚至有一群人提出要想办法沿幼发拉底河而上,到中上游去找那些生活在森林附近的村落,换一些原木到下游来。   伊南忍住了,没直接告诉他们关于车轮辐条的事。她只管让那群少年和他们的家长一起捣鼓车轮,自己则和村里的那群庄稼把式一道,把农田的灌溉和排水的具体方法都敲定了。   他们一起商量出灌溉渠和排水渠的设计之后,还由村里手最巧的村民用陶泥捏了一个泥质的模型,烧成陶之后,灌注了河水试验了一回。   这时等到伊南再有工夫回过头来看车轮的进度,她惊讶地发现,村民们竟然已经做出了带辐条的轮子——若干枚长度相等的硬木条既连接了车轴与外圈,也能将外围硬度不算高的木条牢牢地支撑住。   这个成果出现的速度之快,让伊南吃惊不小。   看来只要打破了“陶轮只能平着用”这个窠臼,一系列难题就迎刃而解,幼发拉底河畔,第一次出现了实用又容易制作的车轮。   接下来的几天里,终于有人捣鼓出了两轮车。   两轮车推起来又快又稳——哈姆提家的大小子练了很久的保持平衡,这会儿竟然没用了。这个年轻人嘟着嘴,对此非常不满意。   但这对其他不像小哈姆提那样强壮的年轻人来说,两轮车的出现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时提比拉和巴德两个村子里,都在加工车轮和两轮车,准备送伊南和年轻人们出发前往乌鲁克。   大家的全部心思都在如何改善独轮车与两轮车上,毕竟这两种工具都能极大地解放他们的肩膀。村民们再也用不着身背肩扛,冒着磨出老茧和腰肩劳损的风险,自己亲身去背那些重物了。   但就是没人发明牛车……至于驴和马,伊南在这两个村子也都没见着,有可能这两种动物还没有被人类驯化。   伊南瞅瞅两个村子的进度,觉得关于“车轮”的这一项发明浪潮,可能到了这里也许就暂时停住了。   这天午后她离开了村落,去附近小丘上随意走走。忽听耳边有笛声悠扬,伊南知道是牧羊人在附近,马上加快脚步。果然,在山坡上看见了杜木兹。   杜木兹一直背对着伊南,专心致志地吹他手中的那枚骨笛。   伊南悄悄从他背后靠过去,想要好好观察一下他手中那枚笛子。自从送走祭司们的那个晚上起,伊南就再没听杜木兹吹过这枚笛子。   只见骨笛是一枚竖笛,大约是用鹤、鹮之类大型鸟类的尺骨做成的,上面用锐利的石块磨出了圆孔。杜木兹吹奏的时候会用手指依次或者同时按住那枚圆孔,笛子就吹出高低音调。   伊南看得出神,听得也出神,直到悠悠一曲终了,杜木兹回过头来,一张年轻的笑脸正对着她,伊南这才意识到:杜木兹早就听见了她的动静——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人,感官还是远较较她的要敏锐。   但杜木兹还是为她吹奏了完整的一曲,这才笑吟吟地回过头来。   伊南觉得自己的脸好像红了,她这算是……偷看被抓了个现行?   但被抓了现行也要强装镇定,伊南直接伸出了手,向杜木兹借骨笛来看:“请问,我可以吗?”   杜木兹二话不说,递了给伊南。伊南接了在手里仔细端详,只见这笛子大约二十公分长,上面钻了七枚音孔。   隐隐约约地能看见笛子的骨质上有用木炭划出的墨线,想必制作这骨笛的时候,是事先确定好了位置,才用锐器钻出来的音孔。   先民们在制作笛子的时候,已经有了非常清晰的音阶意识。   伊南将笛子递还给杜木兹,柔声问:“这是你的先人留给你的吗?”   杜木兹点了点头,脸色有些沉重。伊南就将右手轻轻地在他肩头放了放,以示安慰。   忽然听见一阵犬吠。   一直不知在哪里放羊的小黑这时突然出现了,撒着欢朝伊南直冲过来。   伊南一瞅这牧羊犬的样子,登时伸手扶住额头,随后又不得不赶紧伸出双臂,将小黑抱住,好生揉揉狗脖子,然后再检查它身上挂着的一堆零零碎碎不知是什么。   小黑狗十分活泼,一刻也不肯停歇,绕着伊南跳来跳去。它的脖子上和腰上各自套了两枚亚麻布编成的绳圈,两个绳圈是固定在一起的。   这绳圈上又牵出两道长长的绳子,后面拖着一个——玩具车?   伊南定了定神,等她将小黑安抚得相对安静了,再仔细看:果然是个小小的两轮车,用芦苇或是秸秆扎成的车身,车轮却是正儿八经的硬木片削成的,但是比较小,大约是比照牧羊犬的“身高”,进行的特殊设计。   伊南斜眼瞅瞅身边的杜木兹。   年轻的牧人红着脸,看那架势,似乎想要在地上挖个洞,躲进去。   伊南实在是不好意思责怪他,只能问:“那你现在明白了吗?”   杜木兹使劲儿点点头——看那两轮车都给小黑颠散成什么样了?   “我原本想着,既然人能推车,那其他动物是不是也能拉车。”杜木兹异常诚恳地检讨。   “但我实在没想到,小黑竟然这么活泼好动,跑起来也……看起来,真不是拉车的料哟——”牧羊人长叹一声,冲小黑狗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伊南一想:狗拉车?其实也不是不行。毕竟在地球上有些地方狗拉雪橇就拉得挺好。   但是给小黑狗设计的车驾,至少得做一个沉重一点的,不至于让小家伙这么容易就“带飞”。   伊南抱着小黑,揉了半天的脖子,这才有工夫检查它脖子上系着的“绳圈”。只见这整套绳圈刚好扣住了小黑的前腿双肩,在小黑发力的时候不会勒紧它的脖子,不会让这汪觉得不舒服。也难怪这货一点儿都不抗拒,而且能拉着这“玩具车”满世界地乱跑。   伊南心想:厉害啊——按照这思路,很快牛马车上的轭和挽具就会被发明出来了。   于是她换了一种很愉快的声调,夸奖杜木兹:“你很聪明,虽然小黑可能不是拉车的料,但是别的动物也许行?”   “这样以后就也用不着大家辛苦拉车了。”   杜木兹依旧红着脸,但是伊南的夸奖显然令他非常开心。这年轻人挠着后脑,颇不好意思地征询伊南的意见:“那我去挑一头最壮实的公羊试试?”   伊南笑了:“去村里借一头牛来试试吧。”   “你要是能想出让牛拉车的法子,村里人都会很开心的。他们肯定乐意把牛借给你。”   杜木兹好似终于鼓起勇气,点了点头:“好,我明天就去借一头牛来,看看怎样能让牛帮忙拉车。”   这时日头已经西斜,羊群依旧散落在山坡四处吃草。杜木兹从伊南手中讨回了他的骨笛,往唇边一送,一道悠扬响亮的调子就此传出。   山坡上的羊就像是听到了特殊信号一样,同时抬起头来,咩咩叫着,渐渐向杜木兹这边靠拢。   牧羊犬在被伊南解下了“绳圈”之后,撒着欢儿在草地上飞奔,绕了伊南几圈,这才飞跑去将羊群聚在一起。   杜木兹依旧吹奏不停。伊南越看越觉得他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人物,吹奏的曲子似乎就召唤了羊群,一起跟着他走。   想到这里,伊南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杜木兹的脸却再次悄悄涨红,竟尔别过脸去,不敢看伊南。   两人和一大群羊,就这样一前一后,回到了提比拉村子里。   暮色已沉,聚在村前广场上练了一天“车技”的少年们已经各自归家。家家户户的陶制烤炉里也已经升起炊烟,想必面包正在烤炉里膨起。   杜木兹收起了骨笛,回头望向伊南,眼中带着询问,似乎想知道伊南今晚想要“屈尊”去哪家“蹭饭”。   但他一回头,就见到伊南立定在原地,目光警惕,望着远处两排村屋之间的小巷不出声。   见到杜木兹的眼光转过来,伊南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   杜木兹顺着伊南的眼光看过去,只见暮色深沉的小巷深处,一座村屋背后,露出一片亚麻长袍的袍角——   这片袍角,是用珍贵的青金石染料,染成的宝蓝色。 第27章 公元前5500年   巴德与提比拉两个村子的年轻人一起出发的那天, 两个村子真的匀出了一头牛,借给了伊南的“乌鲁克旅行团”。   这对两个村子的老乡来说是真的下了血本:虽说眼下是冬闲,但是两个村子都盘算好了要挖掘水渠, 辅助来年开春时候的灌溉与排水。牛这种吃苦耐劳的牲畜,实在是村子里的宝贝。   但好在两个村子新制出不少牛车与手推车, 为农人与牲畜们分担了不少劳动, 两个村子在精打细算之后, 还是决定, 让伊南和她的旅行团带一驾牛车上路。   这驾崭新的牛车,正是车前有辕, 牛身上挂着轭,牛的双肩处着力, 与当初小黑狗身上挂着的“绳圈”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头被匀出来的黄牛,被套上挽具之后, 老老实实地“哞”了一声, 带动牛车向前走了两步, 似乎相当轻松,没有什么不适。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旅行团可没好意思往牛车上坐人。牛车上放着的,都是各人的行李、衣物、日常用品。伊南加上一群少男少女,所有人的东西就装了满满一车。   这车上除了各人自用的物品之外, 还有一样——村里新制的麦芽糖。   麦芽糖是用大麦发芽之后的麦芽与面粉混合在一起做成的,只需要温暖处发酵一个白天,将发酵之后产生的汤汁倒出来, 再用小火慢慢地熬,熬到成为粘稠的糖块, 再在糖块表面撒上面粉, 晾凉后切成一块一块的。这种用大麦制成的甜味零食就做成了。   尝过麦芽糖之后, 村里人都觉得这东西的甜味不比蜂蜜差。而村里存下的那一点儿蜂蜜早先都被当做祭品,交给乌鲁克来的祭司了,现在有了麦芽糖,正好给两个村子的孩子们解解馋。   伊南也顺手带上了几大包,一来在关键时候这种零食可以充饥,临时提高一下血糖水平。二来她也很想看看这种零食在乌鲁克有没有市场。如果有,她这就可是又为这两个村子出产的大麦找到了一条致富的新出路。   至于啤酒,因为酿造所需的时间较长,再加上她还没能找到“啤酒花”这种神奇植物——啤酒就暂时还列在伊南的“愿望清单”上,尚未实现。   一切准备就绪,伊南回头望望她的“旅行团”,除去几个年轻人最终决定在家乡务农之外,最终有十个“团员”决定跟她一起出发。团员有六个少年,四名少女,年纪都在十四到十八岁之间。   这些年轻人的家长们大多面露不舍,但是没有人对此行表示特别担心,也没有人担心伊南会把一群少男少女拐带跑掉。   胖胖的哈姆提老爷向他的胖小子挥手告别:“如果神明愿意留你在乌鲁克,你就留在那里,到时候千万记得给家里递个口信,叫阿克家的带回来!”   瘦成一条的阿克老爷登时反驳:“咋不是我那小子留在乌鲁克,你家的把口信捎回来?”   两人立马吵成一团。   相反,这两家的孩子最近一直在帮伊南干活,大家相处得十分要好,就像是兄弟一样。见到两位老父亲一言不合就又吵了起来,两个少年只能耸耸肩,彼此看一眼,然后都笑了。   伊南却很好奇:还会有人留在乌鲁克的吗?   小哈姆提看见伊南一脸疑惑,赶紧解释:“以前我们村就有人被祭司挑中,去乌鲁克参加‘圣婚典礼’的,就有在乌鲁克被选中成为候选祭司,留在那里的。”   伊南沉思:原来竟是这样。看来乌鲁克邀请观礼嘉宾,不止是敛财这一个目的,还有吸引人口的用意。   小哈姆提看见伊南明白了,赶紧又补一句:“别听爸爸他们斗嘴,其实大家都觉得,今年是跟您去,大家留在乌鲁克的机会,没准还大一点。”   伊南:……?这什么情况?   这村子里的人,都已经猜到她去乌鲁克又是要“搞事情”的吗?   还没等她转过这个弯子,哈姆提和阿克已经吵完和好,一胖一瘦,同时在脸上挂足了笑意,一起向伊南微笑招手。   看来大家对她都很放心,相信她能够信守承诺,将这些孩子顺利地带到乌鲁克去,再平安地送回来。   “南,我们该出发了吗?”   伊南“嗯”地随口答应一句,但她还是停留在原地,望着身后的村落。   她在等杜木兹——她亲口邀约的,这个牧羊人竟然一直没答应她。   伊南心想:她竟这么失败吗?生平第一次邀请一个男生,关键这个男生还算是她的“绯闻对象”。   相处了这几天下来,杜木兹真的,就一点都不想陪她一同前往乌鲁克吗?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犬吠声。   “小黑——”   牧羊犬动作太快,“嗖”的一声扑进伊南怀里,伊南往后连退了两步才把这股冲劲儿卸去,却又不能当真责骂这家伙,只能抱住了好一阵挠挠。   远处“咩咩”的声音响起,一个小规模的羊群向这边移动。   年轻的牧人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手里挥动着长长的皮鞭,远远就朝伊南微笑。   “来迟了!还好赶上了。”   伊南抿着嘴看着他,忍住了没笑,转头去看他赶来的羊:“你的羊群,怎么好像少了一半?”   “留了一半的羊给提比拉村的羊倌儿帮忙照料。我怕带的羊太多,路上难以约束,又怕带少了到时候不够用,纠结了半天,就来迟了。”   “到时候……不够用?”   还没等伊南反应过来,哈姆提和阿克先明白了,一起拍着后脑说:“还是杜木兹想得周到。”   “对呀,这次可不比和祭司们一起去乌鲁克。先不说路上,等到了乌鲁克,住的吃的用的,都用得着这些羊。”   杜木兹不好意思地笑笑。   伊南却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终于明白了——杜木兹带来的这些羊,不止是羊,而是一群行走的货币。   站在这个时间点上,人类都还没能进入青铜时代,对于金属的应用直接为零,因此后世人们熟悉的那些钱币、金银……一概都还没出现。   这是一个以物易物的时代。而这群被牧羊犬赶着,咩咩叫着行走在田间地头的,不仅仅是一群羊,也是一群行走的硬通货呀!   这群“货币”,每天只要给它们一点时间,自己吃点草料,就能保持价值,必要的时候还能用来果腹。待到了乌鲁克城里,这些硬通货应当能帮助他们找到住处,换取食物,可能还能帮助他们进入伊南娜的神庙,直面伊南娜的“圣婚”典礼——万一这个时代也会有黄牛票什么的呢?   伊南望着杜木兹,真诚地感谢:“谢谢你赶来。”   杜木兹登时别过头去,似乎不敢看伊南,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个……你愿意让我跟着……当然好啦!”   一行人终于聚齐,小哈姆提和小阿克各自推一驾两轮手推车,走在队伍最前头。后面是其它几个少年,其中一人引着牛车缓缓向前。   伊南和杜木兹一道,驱赶着“货币”们,走在最后。   伊南突然听见一声:“伊南那——”   说话的人稍带点儿口音,最后一声发得有点儿“内”字的音调,实在是像极了以前学校传达室的大爷招呼伊南的那一声。   她本能地答应了一声,转过身,发现守在村口相送的一群村民之中,哈姆提老爷这会儿睁大了双眼,双手使劲儿捂住了嘴。   其他人见到伊南竟然真的回了头,有些人惊讶不已,有些人大喜过望,有些人一副“我说的吧”这样先知先觉的表情。   伊南:……唉我去!   她原本的名字叫“伊南”,和“伊南娜”的发音太接近——   但是村民们用这种方法试探,算不算是违规碰瓷?   一时间两个村子相送的村民们同时朝伊南躬身拜了拜,既崇敬又亲切,挥手向她告别。与那天他们在祭司跟前的态度相比,他们对待伊南的态度更加自在,在尊崇之中少了些拘束,仿佛伊南既是一位神祇,也是个邻家女孩儿。   伊南轻轻抿着嘴,真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一偏头,刚好看见杜木兹这边正咧着嘴在偷笑,无奈之下,只能狠狠地瞪这家伙一眼,转身走开。   *   前往乌鲁克很容易,一直沿着幼发拉底河走就行。   伊南和她的“旅行团”团员们,兴致勃勃地出发,上路之后每天的进度却相当缓慢。   首先,杜木兹随身携带的那些“货币”们,每天都需要吃两个小时的青草,才肯上路。再者,年轻人们都是第一次出远门,虽然能看到以前从未见过的风景,但是每天打水用木炭净化之后再烧水储水、生火做饭,到地头找地方歇宿,这一类的杂事大家不太熟练。   刚上路的头两天就光是生存大挑战了。   此外,刚刚投入使用的牛车和手推车,上路之后也状况不断,几乎每天都需要修理——杜木兹和小阿克都是个中好手,多亏有他俩,队伍才能保持前进。   但伊南大概计算过路上的时间,知道他们即便这样慢慢地一路走去,也有充足的时间,能够让所有人在新年之前赶到乌鲁克。   她正好借路上的这段时间,观察一下这群年轻人,看看其中有没有特别值得培养的。另外也借此机会打听一下,关于乌鲁克和祭司们。   一行人一路上路过大大小小的村庄,有时会借水井的水喝;晚间就会向村人打个招呼,在他们的村口借一块空地露宿。   这一带的村庄村民大多非常友好,见到这群可爱的年轻人,不仅让他们留宿,还让他们使用村口的水井。旅行团多半赠送一小包麦芽糖作为回礼,给沿路的村落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   伊南向这些村庄打听过伊南娜的祭司们有没有来过,答案多半是肯定的。还有几个村子说祭司们前脚刚走。   伊南心知这些祭司们应该就在附近。   但一路行去,双方竟然一直没有碰面。   直到十天后的一天晚间,伊南和旅行团在一座小村外点了篝火,扎营休息。   杜木兹那二十来只羊很乖觉地缩在一起,头凑着头,站着入眠。   其他人则各自打了地铺。伊南和四个女孩睡在距离火堆近的地方,男孩子们则在外围就寝。   到了夜里,忽听一阵犬吠声激烈,牧羊犬小黑冲着一个方向肆意狂吠,一时间惊醒了所有人。   杜木兹抄起一枚火把,就像小黑指点的方向追了过去。他去了片刻就折返了,只说面前是茫茫黑夜,什么都看不见。   犬吠声很快惊动了村子里的村民,众人一起,举着火把,寻了大半夜,最终也没能找出,到底是什么令小黑狗如此愤怒,是人还是野兽。   杜木兹和当地村民们回来的时候,伊南正盘着腿坐在篝火旁边,托着腮思索。   对于这个晚间偷偷摸摸靠近他们营地的“对手”,她已经有了些想法了。 第28章 公元前5500年   夜里牧羊犬预警的事, 把大家折腾了一宿。杜木兹等几个年轻人和当地村民一道,在村庄周围找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时才回来。   几个少女都和伊南留在篝火旁, 都是被惊醒之后再无睡意,一夜无眠。   大家第二天早上都挂了浓重的黑眼圈。连当地的村民也是一样。   旅行团离开之前, 伊南将整一袋麦芽糖都送给了当地人, 上路之后, 又给每个年轻人都发了一块糖。果然这甜蜜的滋味让他们消除了疲乏与恐惧, 重新振奋精神上路。   伊南却在路上和杜木兹吵了起来。   “那不行!”杜木兹大声反对。好在他俩距离牛车那边较远,身边又有一群咩咩的羊群, 其他的青年男女们都没有听见他俩拌嘴。   伊南反问:“为啥不行?”   她心想:要是对方能说出个明确的道理,自己也会考虑。   谁知杜木兹郁闷地说:“那样就显得我太怂……太弱了, 没有在一直保护你。”   伊南使劲儿忍住了,没有当着对方的面笑出来。   但其实昨夜杜木兹的表现非常英勇与镇定, 甚至他自己跟着去搜查的时候, 也没忘了让小黑留在伊南身边, 好好守着女孩子们。   只是这个牧羊青年在伊南面前尚未建立足够的自信——而伊南对这一点也看得很明白。   于是她微笑着说:“那你有比这更好的主意吗?没有就听我的!”   杜木兹瞬间“认怂”,老老实实地说:“那我听你的。”   *   这天的行程在午后就中止了。旅行团抵达了幼发拉底河边的一个小村落,向当地人打听了去乌鲁克的路程,得知还有四五天, 就该到地方了。   午后,伊南安排一部分人补眠,其他人安营扎寨, 羊群去山上吃草。他们暂驻的这座村落里,不知哪里传出浓浓的肉香味。少男少女们纷纷面露羡慕——毕竟他们也不是时常都有肉食吃, 很多时候只能从随身带着的腌肉里片一小片下来, 过过嘴瘾。   晚间, 休息的秩序稍稍有所调整,伊南的铺位悄然挪到了宿营地的最边上。   疲惫了一天之后,旅行团全都沉沉地进入梦乡。   夜最深沉的时候,牧羊犬先醒了。不知是不是察觉羊群里走散了一两只,小黑渐渐远离了驻地。   它很快闻到了肉香,一枚肉骨头抛在它面前,小黑赶紧先叼了在嘴里。   紧接着面前又出现一枚肉骨头。小黑用前脚去踩,没想到那枚骨头会动,向后退了一段。   馋嘴的小黑汪叼着嘴里的,还盯着眼前的,就这样,它距离旅行团的宿营地,越来越远。   宿营地那边,伊南闭目仰面卧着,鼻息细细,看起来睡得很沉——直到突然一把大手斜刺里伸出来,捂住了伊南的嘴,一个压抑着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别出声!”   已经睁开双眼的伊南:……你们的套路咋都一样的?   但是这次多少还有些不同,伊南感觉到自己颈项边还有一枚锐物抵着。耳边那人相当不熟练地威胁:“动一动,你就死了。”   伊南很想问:新手吗?……我也是!   可惜她发不出声音,甚至连袭击者的模样都看不见,只能看见眼前掠过一枚染成宝蓝色的袍角。   那人挥动着匕首挟持伊南起身,两人蹑手蹑脚地挨到了营地一旁。   突然,有人在袭击者的肩上拍了两下:“喂——”   这名袭击者大吃一惊,自己先惊叫出声,“啊——”,反倒把正在休息的年轻人们都吵醒了。   几乎同时,伊南抱住对方握着匕首的手腕,使劲一掰,“当”的一声,一枚玉石磨制而成的锋锐匕首掉在地面上。   伊南抱着对方的胳膊顺势一带,一弯腰就是一个过肩摔——摔,我摔……啊她竟然没摔动。   早在得知有希望参与“重溯文明”的科研活动那会儿,伊南就已经加强了体育锻炼,并且练了几手简单而有效的擒拿防身术,其中包括这两招:“拧腕夺刀”和“过肩摔”。   她成功地夺去了对方的匕首,但是过肩摔没摔成功——主要还是力气不够的缘故,穿过“时空隧洞”并没有让她力大无穷。   但是已经大局无碍。宿营地里所有人都醒了,而伸手拍了对方肩膀的,不是别人,正是杜木兹。他一直没在宿营地休息,而是睡在附近的一棵树上。   牧羊犬小黑因为嘴馋而被“调狗离山”的时候,杜木兹已经蹑手蹑脚地下来。待看到对方袖子里掏出一枚玉石琢磨成的匕首时,他真的吓坏了。   但好在对方全神贯注要对付伊南,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给了杜木兹可乘之机。他一只手伸出,只“喂”了一声,就将对方吓了个魂飞魄散。   紧接着就是伊南除去了对方的匕首,扭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冲着杜木兹大喊:“快,按住他!”   这会儿不光是杜木兹,所有醒来的少年们都已经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了袭击者。   伊南一声低喝:“把他的面具摘了。”   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一位,竟然穿着宝蓝色的袍子,戴着面具。夜色里不怎么看得出来,在篝火旁就看得非常清楚。   难道是——高阶祭司?   年轻的人们都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没有人敢伸手。最后是杜木兹果断地伸手一探,将那人的面具揭了下来。   面具后面是一张二十五六岁的脸,蓄着胡子,但胡子没多长,令这张脸看起来还算年轻。   高阶祭司……就是这样的吗?   这时,小哈姆提突然冒出一句:“你……怎么看起来像,提比拉的古达叔叔?”   对方怔了怔,终于流露出羞愧,点头说:“你是哈姆提家的大小子吧?是,我是你古达叔叔。”   伊南:我又猜中了。   早先伊南在提比拉村的时候就有这疑惑:为啥高阶祭司一定要戴上面具祭祀,如果说是仪式需要,可在抵达与离开的时候,也从没见过他摘下面具。   祭司的这张脸,真这么金贵吗?   这就令伊南生出一个有趣的想法,在她听说村子里会有人在前往乌鲁克之后会留在那里,做一个“候选祭司”的时候,这个想法尤其强烈。   来提比拉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高阶祭司,而是一个本地出身,后来在乌鲁克定居下来成为祭司的人。这个年轻祭司面对的,可能都是原来的邻里、甚至还有亲戚,因此他选择了戴上面具,以维持整个祭祀典礼的庄重。   至于真正的高阶祭司,可能根本就没有到提比拉去。巴德和提比拉,这两个被土地盐碱化所困扰的村落,也许在高阶祭司眼里,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不需要自己出马。   但听说提比拉村出现了伊南这样一个女人,并且竟敢高调地挑战祭司们的权威时,高阶祭司终于坐不住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这个叫“古达”的家伙,很明显就是派来打探伊南的底细,甚至是在上司的要求下,前来劫持伊南的。   伊南叹了一口气,知道眼前这人只是个中等祭司,又是提比拉村的“老乡”,自己处置对方,也要有些分寸。   于是她轻轻地“嘘”了一声,说:“大家别吵嚷,别又闹醒了这个村子。我又得白送一大袋麦芽糖出去。”   一群少男少女们终于都镇定下来,其中一部分人在伊南的安抚下先去睡了。   在火堆的另一边坐下来,面对面“谈心”的,就只有古达、伊南、杜木兹,和身为“亲戚”的小哈姆扎。   那枚用玉石雕成的匕首,已经落到了伊南手里,她正没事人儿一样一抛一抛地玩着。这令古达更加胆战心惊。   他明明白白地记得,早先自己被杜木兹一掌拍在肩上,吓了一大跳。当时他整个人一个激灵,另一只手中持的玉石匕首就在伊南颈项中划了一道——完全是个意外。   但是他的印象太深刻了,那匕首划下去之后手里的感觉太明显,以至于他以为自己一回头的就会看到对方血溅当场。   谁知伊南现在坐在火堆旁,笑吟吟地望着古达,甚至很理解地伸手撩一撩头发,故意露出自己那白玉一样的颈项。   她的脖颈上没有任何伤口,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令古达一旦回想,立即吓得浑身发颤。   难道巴德和提比拉那两个村子里传说的,这个女人就是伊南娜本尊……这是真的?   他其实也有些信,可当他回去告诉高阶祭司之后,曾被高阶祭司直斥是无稽之谈。   但对于这个女人的胆大妄为,高阶祭司是警惕的。   因为这种警惕,古达才被派出来抓人,他得到的命令是:将对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现在,古达已经确定自己这个任务是完不成了。   小哈姆提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古达叔叔”,兴奋之下,什么都忘了,只管叔叔长叔叔短,追着古达问这些年的经历。   古达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眼神却一直在伊南那里溜来溜去。   “说实在的,这次你真的有点儿对不住两个村子的老乡。”终于,伊南想好了说辞,向古达发话了。   “这些孩子都是你的邻居和后辈,你祭典那天,你咋就发那么大的火,转身就走,把整个村的人都丢下,算啥?”伊南没有用责备的语气,反倒像是熟人在嗔怪。   古达被伊南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瞪着伊南心想:当时不正是被你激的?   小哈姆提也接上了话茬:“是呀,古达叔叔,你那是做的真有点儿不厚道——”   被侄子教训了的古达终于低下头,小声说:“我……我这也是没办法,高阶祭司吩咐下来的事,如果不照做,到了乌鲁克,我也没办法交差。”   “所以你也是接受了高阶祭司的命令,要将我劫走,然后把这一群孩子都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吗?”伊南声音渐渐转冷。   古达满面羞愧,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带着哭腔说:“是,高阶祭司说,要是我没法儿将你带到他那儿去,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升为高阶祭司,只能像那些见习祭司一样,碌碌无为地去做些杂役……”   果然还是为了名利。   伊南点点头,她双手一摊,问:“那你现在没办法把我劫走,你该怎么办?”   古达沉默了半天,终于说:“我也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回去。”   他很清楚空手而归的后果,看上去也决心独自承担这种后果了。   “但是……谢谢您,”古达突然抬起头,面对伊南,眼里亮晶晶的,“我听村里人说了,您已经想到了方法,让村里的土地重归肥沃。我这么多年虔心侍奉伊南娜女神,就再也不枉了。”   这个古达,即便留在乌鲁克,成为祭司中的一员,但很明显他对故土依旧保有深厚的感情。   古达泪水长流,似乎只要故土的广阔田地能够永葆丰饶,那他留在乌鲁克做一辈子见习祭司,他也认了。   小哈姆提在一旁则难过地说:“不要——您难道就不能回提比拉吗?”   古达摇摇头:他现在就算是再后悔,也回不了提比拉了。   伊南抱着双膝坐在古达对面,笑笑说:“其实我有个办法能让你这次顺利过关,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以后在乌鲁克城里,听我的吩咐,帮我做些事。”   古达惊愕地抬起了头。   等到伊南把她的办法说出来,连小哈姆提和杜木兹都一道惊讶地抬起头,有点儿不敢相信伊南说的。   古达却迟迟疑疑地点头:“要是这样,我也许真能交代得过去。”   伊南提出的,是让古达把这几天小哈姆提一直推着的那架两轮手推车给推回去——在高阶祭司面前,交不出伊南,古达就用这个交差。   虽然没能“请去”伊南,但是古达拿到了旅行团使用的一件绝妙的运输工具,功过相抵,古达可以勉强不受处罚。   最终小哈姆提和杜木兹碍于伊南的面子,犹犹豫豫地都点头同意。   “就这样吧!”伊南拍拍双手站起来,表示问题终于解决了。   古达十分感激,躬身向伊南表达了谢意,并诚恳地说:“您到了乌鲁克,但凡有任何吩咐,古达一定尽全力满足您的要求。”   他单膝跪地,用双手抱住双肩,恭恭敬敬地向伊南躬身,行了属于祭司们的最高礼节,然后由杜木兹陪着,去取了原本由小哈姆提推着的那架两轮车。   小哈姆提留在原地,噘着嘴,一脸苦恼地望着伊南。   伊南却笑着安慰他:“你那架车已经修了好多次,眼看就要散架了。咱们老修它又特别费时,倒不如先做个人情送给别人。”   “有道理!”胖胖的少年一拍后脑。   反正现在旅行团的交通工具够用,少一辆两轮车无伤大雅。这个少年一向心宽体胖,一说就通,瞬间将烦恼抛在脑后,回到营地倒头就睡,瞬间就传出了鼾声。   伊南见年轻人如此没心没肺,也觉得好笑。   但她想的,可远不止“送个人情”这么简单。   早先她看见那枚玉石匕首的时候,心里气得直冒火——她的确是刀枪不入,别人伤害不了她,可是她身边是一群完全无辜的小青年。万一误伤到谁,这责任都是她担不起的。   要不是古达表现出了足够诚挚的悔悟,她也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但现在,为了保护身边这群年轻人,伊南尽管非常不情愿,但也需要稍许施加一点点属于“神明”的影响力。   她刚才看古达的眼神:从骇异到崇敬,再到完全臣服,想必这个较低等级的祭司回去之后一定会向高阶祭司大肆渲染属于她的种种神奇。   古达带着这驾两轮车回去之后,祭司们肯定会研究这种运输工具的结构——凭那些人的见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意识到车子的意义。   也能意识到她是一个,既能发明车轮,又能改良土地的女人。   这会令高阶祭司对她更加忌惮,因此也对她身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此外,她也比较愿意相信古达的真诚——那柄玉石匕首现在已经在她手里。古达留下了话,这枚匕首就是信物。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伊南将匕首送到他面前,古达就会赴汤蹈火,完成伊南的一切嘱托。   这时,杜木兹已经送走古达,回到伊南身边,和她一样,抱膝坐下。   “你把两轮车送给古达,是不是觉得,祭司们能做出更好的车驾出来?”   “没错!”伊南点头。   她一点儿也不怕车轮的秘密被泄露出去——只要祭司们无法垄断技术就行。相反,现在的祭司拥有更多的资源,这项技术落在他们手里,反而能更快速地发展。   再说,车轮这种东西,成天在路上滚动着,到地方又要停下来,就算想保密也很难。   不如乐得大方,让祭司们去研究研究,省得他们成天搜刮,不知干正事。   “你想得很远。”杜木兹不用费劲就跟上了伊南的思路,“我很佩服你。”   “只是刚才……我真的吓坏了。”杜木兹将下巴磕在自己膝盖上,幽幽地说。   显然他也看见了古达“意外”的那一幕,也曾像古达一样,以为伊南受了伤,曾经被吓得魂飞魄散。   “我就想,我刚才,咋就那么没用,没能保护好你……”   这是来自牧羊青年真心实意的懊悔。即便伊南没有受伤,他依旧感到深深受挫。他的心理,伊南不难体会。   于是她转过头,豪爽地拍着对方的肩:“可是大兄弟……只要一想到有你在保护我,我就很安心哦。”   “放心吧,你一定会越来越强的!”   *   这一出“夜袭”的闹剧过后,第二天旅行团轻装上路,路上只剩一驾牛车和一辆两轮手推车。   但出发时带出来的食物已经消耗掉了一大半,就算少了一辆车也没有太大影响。相反,留下的那一辆手推车用料更加精良,出故障的几率也小些。   而古达离开之后,旅行团果然没有再受到任何骚扰,每天都过得波澜不惊,以至于年轻人们对于“旅行”这件事本身已经不再有额外期待,他们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能见识一下乌鲁克——属于女神伊南娜的城市。   伊南一路上已经听说了很多关于乌鲁克的传说。据说乌鲁克的奠基,就是巫师丹主导的,原本只是一个小村落,但这个村落发展得特别好,周围便渐渐出现了一批卫星村落。   后来随着村落数量和人口的增加,这些村落干脆连成了一片,成了一座“城市”。   但伊南口中的“城市”这个词,在杜木兹他们这里依旧很新鲜。他们只知道这一整片地方都叫做“乌鲁克”。   据说乌鲁克最中心的地区就是伊南娜神庙,以伊南娜神庙为中心,周围主要是属于神庙的财产,包括祭司们的住所,见习祭司和会计们的住所和工作的地方。再外面一圈才是富人和普通居民的产业。   “会计?”伊南听说这个岗位的时候十分吃惊。   “对,就是管仓库的人。”杜木兹为她解释,“从各地送到乌鲁克,进献给神明的麦子、蜂蜜和牛羊……各种祭品,都要经过他们的手清点,才能进入库房。”   看起来这个社会已经出现了相当明确的社会分工。祭司和他们的从属人员,都是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活动的,他们借助各地居民对于神明的崇敬,收集各种生产资料,养活了一大批人。由这一批人带领各地居民,修建神庙,举行祭祀,继续巩固人民对他们的信任。   这就是乌鲁克出现并不断发展的原因。   旅行团一面闲聊,一面发现周遭的低矮民居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村落”与“田野”的界线已经越来越模糊。   而远处,一座高大的,用砖块和土石堆建而成的神庙出现在天际线上。   这就是乌鲁克——自然形成的城市,但因为没有城墙,城和城郊实际没有明显的界线区分。   伊南他们已经抵达了乌鲁克的边缘。   天色已晚,旅行团只得寻了一处开阔地,征得主人同意之后,暂住一晚。第二天他们继续进发,目标是地平线上的那座神庙——毕竟要搞到“圣婚典礼”的黄牛票,总得先去典礼的举行地点看一看才行。   他们一行人刚出发,突然听见一声暴烈的马嘶,循声望去,只见附近一处空地上围了一群人,正中是一只高大的枣红色野马,正高高地人立起来,扬起一对前蹄。   伊南精神一振:她终于看到了马。   很好!这证明,马这种牲畜,目前确实列在人类的驯化清单上。   ——但是,被驯化的马匹显然还不包括眼前这一头。   人群中有牧人大声唿哨,挥动着皮制的绳圈,想要套住马脖子。但是那匹骏马十分狡猾,避开了所有绳圈,甚至冲出了人群,直接朝伊南这边直冲过来。 第29章 公元前5500年   从绳圈之中左闪右避的野马, 突然一个加速,从人群的一个缺口中冲了出来,迎面遇上了伊南他们的旅行团。   牛车直接挡住了烈马的去路。马儿原本在疾冲,这时突然一个急停, 长嘶一声, 人立起来。   牛车的行动却极其缓慢, 长长的车身横着, 直接拦住了烈马的去路。   暴烈的野马:“咴咴咴——”   拉车的老牛:“哞——”   牛就是不急,马也没有办法。   就这么片刻的耽搁,人群立即围了上来, 重新将马匹的去路挡住——顺带也将伊南他们所有人也围进了人圈里。   “是外乡人帮咱们挡住了这匹野马!”   手里提着绳圈的驯马人大声向旅行团道谢, “远道而来的人们, 谢谢你们, 能再帮我们挡上一会儿吗?”   伊南他们当然没问题。   也有人注意到了牛车:“你们这头牛也挺出奇,怎么背的货不在背上, 都在后头拖着?那……那是什么?”   但这时野马和人的争斗再次上演。这次绳圈套上了马颈, 一个驯马人紧紧地拉住了绳圈, 另一人猛地跃上马背。   这枣红马性情暴烈,一旦察觉到脖颈被缚,背上有人,登时乱踢乱跳, 时而人立,时而猛踢后腿。马背上的人还未坐住, 已经被从马背上甩脱, 甩在地上, “唉哟”连连。一旁拉着绳圈的人也拉脱了手, 使劲儿抱着手掌, 嘴里发出“嘶”的声音,应当是手心被擦伤,伤得不轻。   在众人的齐声咒骂声中,枣红马脖子上甚至还套着绳圈,却已经得意地“咴咴”嘶鸣,似乎在说:看谁还能奈何得了我!   “祭司们来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人群自动让出一个缺口。一群穿着蓝色袍子的人出现在旅行团面前,正好就在他们对面,中间就隔着那匹枣红马。   伊南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站在后排的古达。很明显,古达也看见了他们,赶紧把头一低,往身边人背后缩了缩——伊南把古达放走的时候就和他商量好了,到了乌鲁克城,当众相见时,先不要相认。   眼前的这群祭司,从他们身上穿着的衣袍就可以看出身份的差异。   古达那样站在后排的祭司,身上的袍子是用青金石染料染成的宝蓝色。而站在最前面的两位,袍子的颜色蓝到发紫。两人面相庄严,不带任何表情。   伊南心想:这两位,恐怕才是真正的“高阶”祭司。   “驯马人——”   “你们承诺奉献给女神的枣红马,现在还在这里逍遥。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它出现在女神的马厩里?”   “还有,这个……是什么?”   高阶祭司一眼见到了牛车,顿时也觉得新奇。   伊南远远地看见古达赶紧凑上去,在高阶祭司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两名高阶祭司望向旅行团的眼神登时也玩味起来。他们竟尔暂且放过了出师不利的牧马人。   一名高阶祭司向前踏上了一步,表情严肃,问站在最前头的小哈姆提:“外乡人,你们进入乌鲁克,事先得到允许了吗?”   听见这话,驯马人的惊讶比不伊南他们来的少:什么时候进入乌鲁克需要允许了?   小哈姆提张大了嘴,愣在原地,这才想起他们这次来得有点儿特殊:以前村里人来乌鲁克,都是由乌鲁克的祭司带领,直接前来参加新年庆典。谁听说过什么“进入乌鲁克许可证”之类的东西?   见到这些“外乡人”们被问住了,领头的高阶祭司露出一丝微笑,似乎有点得意。   “不过,看在你们远道而来的份上,如果你们能为乌鲁克的女神做出一项值得称道的功绩,我就允许你们进入乌鲁克地区。”   至于是什么功绩么……高阶祭司一瞥眼见到了刚刚安静下来的枣红马。   枣红马脖子上兀自套着绳圈,现在却已经放松自如地低下头,在脚边找到了一枚看起来味道还不错的野草。   刚才在枣红马这儿吃了大亏的驯马人,见到祭司的眼神,全都悄咪咪地往后退了半步,把位置都让给远方来的旅行团。   “这么着吧,如果你们能替女神驯服这匹健马,把它妥妥当当地拴进女神的马厩,那么本人就欢迎你们进入乌鲁克。”   “年轻的人们,你们做得到吗?”真正的高阶祭司出声垂询。   旅行团中的青年男女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驯马,这谁会呀?   再说刚才这匹马的表现着实令人“刮目相看”,把那些经验老到的驯马人全都给“放倒”了。年轻的人们,就算是能凭一腔方刚气血,也奈何不了这只疯起来疯批一样的烈马。   小哈姆提扭头看身后的伊南,脸上挂着用自知之明写就的为难。   伊南也冲他们摇了摇头,表示此事可以从长计议,现在不用着急。   反正她掌握着古达交给她的那枚玉石匕首,用这个人情换取进入乌鲁克的机会,应该是小菜一碟。   只是对面的祭司似乎看出了他们退缩的意思,挂上了一抹揶揄的笑容:“既然连这一点诚意都没有,又没有半点胆识……还想进入乌鲁克?”   “年轻人,我若是你们,我早已躲回家了。”   一番话让小地方出来的年轻人们都变了脸色。试问谁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可是伊南再次向他们摇头,并且小声强调:“没有任何护具,你们就这样驯马十分危险,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办法。”   但是年轻人们依旧在犹豫:明明他们到乌鲁克来,是想挣脸而不是想丢脸的。   这时,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请问——”   开口说话的人是杜木兹。   伊南真想拦住他。   “请问,用什么方法都行吗?只要驯服了这匹马就行吗?”   他那谦卑的态度,身上陈旧的衣袍,再加上远处偶尔响起“咩咩”的叫声,很快让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感情是个羊倌儿啊!”   人们嬉笑着:“也是,羊倌儿说不定会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办法,能驯得了羊,说不定也能驯得了马。”   “可以!”高阶祭司说话的时候,脸上连肌肉都不怎么动。   “只要你能驯服这匹良驹,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当然我也不会理会你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这就好,这就好!”杜木兹点头哈腰地站出来,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慢慢地向枣红马靠近。   枣红马抬起头,见到正在靠近的杜木兹,突然打了个响鼻。杜木兹吓得变了脸色,连退好几步,惹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旅行团的少男少女们忍不住都为杜木兹捏了一把汗。   伊南知道杜木兹不是个莽汉,可是她心里依旧觉得,杜木兹出面冒这个险,实在有点不值得。   可谁知杜木兹伸手进自己亚麻袍子上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托在手心里,递出去,慢慢向枣红马靠近。   枣红马突然转了两下耳朵。   杜木兹的旅伴们顿时都认出来了:“是麦芽糖!”   伊南:……?   她倒是忘了,好像确实有这个说法,麦芽糖,是马匹很喜欢的一种食物。   她一回头,使了个眼色,马上就有人默契地去牛车上又拿了一袋麦芽糖来——伊南一伸手,打算全递给杜木兹。   谁知杜木兹没接。   他已经把这枚小小的,乳白色的麦芽糖递到了枣红马面前。马儿似乎难以抗拒甜食的诱惑,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杜木兹手心“扫”了这么一下。   杜木兹手里的糖已经不见了。   可是杜木兹依旧伸着这只左手,似乎欢迎枣红马随时品尝。他另一边身体,已经转向了马儿的脖子。   他轻轻地,温柔地,抚上了枣红马的脖子。   马儿看起来没有半点戒心,反倒意犹未尽,时不时伸出舌头,在杜木兹手心“吸溜”那么一下,美滋滋的。   “咦——”   “原来这样也行的呀!”   早先被这烈性子的枣红马狠狠坑了一道的驯马人们面面相觑,仿佛被这吃货马儿给欺骗了。   也有人觉得杜木兹太怂:“都没胆量上马,算什么驯马?”   说时迟那时快,杜木兹突然一抱枣红马的脖子,飞身跃上了马背。   这一跃来得太突然,不仅周围旁观的人们没预料到,连那只马都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暴跳如雷,再次奋力跳跃,想要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只见杜木兹咬紧了牙关,双手十指紧紧攥住枣红马的马鬃,膝盖扣在马背两侧,身体随着马匹的剧烈起伏而起伏。   枣红马暴跳一阵,渐渐软了下来,耷拉着脑袋,似乎终于服输了。旅行团的少年男女们齐声欢呼,似乎他们进入乌鲁克的资格已经唾手可得。   谁知这匹枣红马相当狡猾,慢慢放松就是为了让背上的人以为自己被驯服了因此分神。它刚歇下没两分钟,突然一声长嘶,人立起来,背上杜木兹的身体迅速地向下滑动。   所幸杜木兹早有准备,这时,他已经一手抓住了马脖子上套着的绳圈,另一只手抓着马鬃,随着马身人立,他却依旧紧紧贴在马背上。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吓了一跳,在发疯一般的野马面前让开了一道缺口。   枣红马一下就冲了出去,带着背上的杜木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这一人一马在乌鲁克郊外的田间道路上狂奔,路上的行人纷纷闪躲。   枣红马跑得飞快,似乎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快,就能将杜木兹从背上甩下来。   这马也确实如高阶祭司所言,是一匹极具灵性的良驹,跑得飞快,一眨眼就不见了影子,留下一群围观群众,彼此望望,都在为杜木兹担心。   到时有个驯马人双手一摊,说:“这下可好,你们那个同伴带着马逃了,把你们落在这儿,我们上哪儿再去找这匹马去?”   旅行团的少年们同仇敌忾,一起动嘴反驳:“谁说杜木兹跑了,等他驯服了马儿自然会赶回来。”   “那你们敢不敢答允,他要是没回来,你们就都留下来在乌鲁克做苦力?”一名高阶祭司冷冰冰地开口。   “这个……”少年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点这个头。   不过想想也是,杜木兹平时在村里就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物,没有显赫的家族为他撑腰。日常诸如认怂、躲、藏,都是容易令人忽视或者看不起的操作。   伊南却表情镇定,施施然坐了下来,还伸手招呼大家:“别都站着,都坐下来等啊!”   “做不做苦力可以之后再讨价还价,但是现在就算是为了自己队友,也得在这里等个结果出来再说,对不对?”   一听伊南这么说,旅行团们别无选择,纷纷坐下。   尴尬的立即变成了对面的祭司们。高阶祭司们有感觉被伊南那句“讨价还价”的内涵所冒犯到,其他中等祭司莫名郁闷:怎么突然就得在这儿耗下去了?   但面前一群年轻人都有说有笑地坐下来等了,连驯马人也纷纷表示要等个结果再说。祭司们之前把话说得太满,这时候要就此走掉,好像也不大对。   但要他们和对面的人一样,一撩袍子直接坐在地上,祭司们又拉不下这个面子。   三拨人就这么一起干耗着,中间夹杂着老牛“哞”羊群“咩咩”。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阶祭司终于不耐烦了,一甩袍角,潇洒地转身,打算把这件事交给下属们。   “这群外乡人,要是牵不回敬献给女神的良驹,就别放他们进乌鲁克。”   “谁说牵不回的——”   远处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伊南一骨碌翻身跳起来。她看见杜木兹正端坐在枣红马的马背上,慢慢朝这边过来。一人一马,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这时的枣红马,早已没了刚才的暴烈,现在倒像是四蹄发软,一步三摇地晃悠回来。杜木兹则端坐在马背上,偶尔伸手拍拍马脖子,竟在鼓励马儿向前走了。   “啊呀呀呀——”   “成功啦!”   来自巴德提比拉的年轻人们一起欢呼出声,仿佛在欢迎他们的英雄。   伊南站在一旁,看着杜木兹过来,脸上掩饰不住笑意,却偷偷比了一个眼神。   杜木兹会意,在距离人群还有十几步的时候就一跃下马,牵着枣红马脖子上的绳圈,来到祭司们面前,将右手贴在心口,躬身说:“我,巴德的牧羊人杜木兹,将这匹良驹,敬献给神圣的伊南娜女神。”   有些时候,怂还是得认的。   听见这一句,祭司们脸上都浮现出矜持的笑容——虽然远道而来的旅行团今天在世人面前出尽风头,但是最后,旅行团还是把这份荣耀,送给了伊南娜女神,也就是送给了他们。   一个驯马人出面,刚想从杜木兹手里接过绳圈,就见枣红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跺了跺蹄子。   看起来,这匹枣红马是杜木兹降服的,它也只服杜木兹一个人。   “好吧,既然你们向女神表达了敬意,那么乌鲁克就是欢迎你们的。古达,待会儿你招待一下,在城里给这些人找个安顿的地方。”   闻言古达赶紧抢上一步,躬身称是,投向杜木兹的目光也十分钦佩。   “既然到了乌鲁克,以后想必会有再碰面的机会。”其中一名高阶祭司在离开之前,抛下一句。他的眼神,特地在伊南脸上逗留了好一阵,才若有所思地离开。   一时间祭司们转身离开,杜木兹回头看他刚降服的马儿,一转头突然发现伊南正好站在马匹身边。   杜木兹吓了一大跳,定了定神才发现:伊南手中也托着一枚麦芽糖,枣红马长长的舌头从她手心卷过,挠的痒痒逗得伊南格格发笑。甜蜜的麦芽糖,果然安抚了疲惫而紧张的马儿。伊南伸手好好捋了捋枣红马背上的马鬃,那马儿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凑过来蹭蹭伊南——马儿这份伏小做低的模样,惊到了一众驯马人。   “我就不能有样学样的吗?”伊南冲杜木兹笑着说。   年轻的牧羊人终于放下心来,伸手挠着额头,也呵呵傻笑着。   “不过,今天真是要多亏你的勇敢,为大家省去不少麻烦。”   伊南对杜木兹今天的表现确实是刮目相看。杜木兹却像是生平头一回被人夸说“勇敢”似的,在伊南面前当场怔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确实如此。”这时,披着中等祭司长袍的古达,这时凑到大家面前,“今天各位的表现太好了。”   他看起来还真的有那么一丢丢担心,生怕大家进不了乌鲁克的。   “大家跟我来吧!我安排你们去观礼来宾借住的地方住着。”   一群人跟着古达进了乌鲁克。   一路上,古达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同乡”,给身边这些后辈们介绍了乌鲁克的情况。   正如大家所见的那样,乌鲁克没有城墙,本身是由松散的一片一片区域组合而成的。   最核心的区域自然是伊南娜神庙的产业和祭司们居住的区域,在那之外,则是按照功能/居民的职业大致划分的。   比如有一片区域,距离乌鲁克的牧场最近——那里修了乌鲁克最多的羊圈,从各地进献给伊南娜女神的羊就都养在那里。   那里还住着很多挤奶工,会将母羊多余的羊乳挤出来,要么供应给城里的富人们,要么制成羊奶奶酪,交给乌鲁克与各地之间往来的商贩。   同样的,乌鲁克还拥有一座巨大的仓库用来存储麦子,仓库附近就是别具特色的面包房和糕饼作坊。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专门的亚麻与羊毛仓库和纺线织布工坊,以及制陶砖和各色陶器的大型陶窑。   抵达古达推荐的临时驻地小旅馆以后,杜木兹当场支付给旅店老板五头羊,一下子支付清了所有人住店的费用,包括食宿。   其余的羊就全都寄存到了旅店名下的羊圈里,母羊产出的羊乳都归挤奶工所有。这期间母羊如果产仔,小羊也算是旅店的。将来杜木兹走的时候把羊再讨回去,如果他的羊没能生小羊的话,就得留下一头羊,作为“保管费”。拉车的牛也是一样,送去了牛圈寄养。   这乌鲁克的规矩,相当琐碎却很清晰。   小哈姆提和小阿克从小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二代”,到了乌鲁克来,也为这样昂贵的“物价”感到震惊。   而且他俩很羞愧,竟然让村里的羊倌儿帮他们支付了住店的费用。   两人都拍着胸脯应承杜木兹:“大兄弟,等回到村子里,一定让我阿爸给你找两几头远近最好的羊仔让你养着。”   杜木兹却只顾自己美滋滋地摇手:“没事,这一趟能来乌鲁克,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一路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他眼望着伊南。   伊南却顾不上杜木兹。她对这乌鲁克的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进入旅店之后更是这样。   此刻她正满眼新奇地打量店内的陈设——毕竟以前即便是在考古现场,考古学家们发掘出的,大约也只有这房子的整体结构,陶砖砌成的墙基,地面上铺着的陶板,可能还能发掘出墙上挂着的那个羊头骨装饰,从而得出结论:这里其实是个羊圈。   她现在眼前看到的这些,如此生动,如此鲜活,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息。   这座小旅馆是一座陶砖搭成的小院子,四周都是房间,中间则是一座开阔的中庭。中庭正中有一口水井。饮用水和洗濯用水都从这里提取。中庭一角,则有一座带有烤炉的厨房供客人使用——很像是现代的青年旅社,住店的人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旅店的燃料选用的是乌鲁克羊圈出产的大量副产品——一晒干的羊粪,生起火来总觉得气味怪怪的。   伊南一一欣赏了整座小旅店,看过墙上挂着的一盆盆鲜花,画着鲜亮花纹的陶制花瓶,甚至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那些“回旋镖”花盆。   最后她转到了旅店老板的柜台跟前,一眼瞅见了柜台上摆着七八枚完整的贝壳。   她好奇地拿起一枚。   店老板就开口了:“别动,就那些,已经要用一头羊来换了……哎呀呀,这么美的姑娘啊,你随便看,随便!” 第30章 公元前5500年   这旅店老板生动演绎了“你美你随意”, 令伊南不得不又附赠了一个明艳可爱的笑容给他。   她仔细地端详这些贝壳:六七枚贝壳,就等同于一头羊了……这贝壳的意义,更趋近于现代意义上的货币,也就是一种基于双方共同信任而达成的一种契约。   出现贝币, 说明乌鲁克地区的物资交流已经相当频繁, 仅仅用以物易物的实物交换方式无法满足往来需要。   另外, 这些贝币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伊南向旅店老板求证。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说这个呀, 贝币都是从下游的埃利都来。他们那儿靠海,才会有这个。”   埃利都啊!——伊南心想。她详细学习过西亚史,所以对这个位于下游的小城邦也很熟悉。埃利都几乎与乌鲁克同时崛起, 是两个相互竞争的城邦。   果然, 只听旅店老板补充一句:“埃利都那个地方呀, 什么都好, 就是一点不好。他们那儿的人,都不信伊南娜女神, 只肯相信一个叫恩基的神。”   伊南:“哦, 恩基啊!我听说过他。”   恩基是苏美尔神话体系里的另一位神, 他的主城位埃利都于幼发拉底河入海口处的湿地附近。从那里自然能得到足够的贝壳作为贝币使用。   但是伊南听旅店老板将贝币看得这么重要,稍许有些警惕:毕竟区区几枚贝币,就等于一头羊,这个汇率显得有些夸张。   代币种类繁多, 而币值紊乱,大约就是在真正的“金钱秩序”出现之前, 出现的混乱状况。   埃利都和乌鲁克, 在城邦阶段应当是属于竞争关系的。对方手中掌握着贝币, 对乌鲁克其实是个不小的隐患。   刚想到这儿, 古达来找伊南。他深知伊南是整个旅行团的主心骨, 可以代这群年轻人们做一切决定,于是他过来紧张地小声询问:   “尊敬的南小姐,已经到了乌鲁克,您愿不愿意告诉我,有什么事可以为您效劳的?”   伊南笑答:“想必这件事对您这样级别的祭司而言一点都不困难——我希望您能帮忙安排,让这些年轻人前去参加新年时候女神伊南娜的圣婚典礼,只要出席就行。”   古达脸上的肌肉一直紧紧地绷着,待听清了伊南的要求,他突地松了一口气:这要求真的不算高,伊南既没有让他把杜木兹包装成“圣典新郎”,也没有自告奋勇非要成为“圣女”不可。   以古达现在的身份地位,这确实是能够做到的。   可问题是,这一群年轻人们全都涌去参加圣婚典礼之后呢?他们能老老实实在典礼上待着?伊南会不会又像在提比拉村时那样“搞事情”?   “现在距离新年到来还有几天时间,所以希望我的要求不会提得太过仓促,让您无法安排。”   伊南果断开口,堵住了古达推辞的后路。   再说,她手里还掌握着古达那柄他身为中等祭司才拥有的玉石匕首。   “这……这当然可以,可以安排。”古达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答。   “但是进场的路很复杂,而新年那天我又抽不出身迎接各位,所以我得提前带你们熟悉一下路线。”最后古达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恳请各位明天下午,跟我一起到伊南娜神庙附近走一遭。”   就这?——伊南当然没有问题,果断应允。于是第二天下午,来自外乡的旅行团,一起站在了伊南娜神庙跟前。   “哇哦——”   从小村落里走出的年轻人们一个个都露出他们属于“土包子”的一面。   眼前的这座神庙,建在一座比平地高出很多的土基之上。从乌鲁克的街道需要拾级而上,迈上许许多多的台阶,才能抵达神庙正门,抚摸那些笔直高耸的正柱,亲吻那道比地面高出很多的门槛。   长年生活在平原上的年轻人们,谁都没见过这么高的建筑,这会儿都抬起头仰望。小哈姆提张大了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我一口气爬得上去吗?”   伊南却上前,伸手抚了抚台阶上的砖,马上明白神庙地下的土基是怎么来的了。   两河平原缺少高大坚硬的树木,苏美尔的建筑都是用陶砖砌成。而陶砖与陶砖之间缺少水泥一类的粘合剂,再加上长期风化。每隔一段时间(几十年),建筑就会坍塌。   苏美尔人的做法就是将原有建筑铲平,拆除,就地重建。经年累月,神庙下的地面就越来越高,这才堆成了如此之高的土基。   伊南挠头:总之就是建筑工艺可以再改进改进。   就在一群年轻人饱受震撼,并打算怀抱着最虔诚的态度,登上神庙跟前的台阶上的时候,身穿祭司长袍的古达出现了。   他手里抱着一叠亚麻长袍,原色的,看上去十分陈旧。   古达将这些长袍一一分发给大家:“套在身上,然后随我来。”   伊南一点头,年轻的人们一起照做,一个个心里都在想,敢情进入神庙也要更衣吗?   谁知古达根本没带他们进神庙,而是选了一条神庙旁侧的小路,绕过了高大庄严的建筑,走进了由一群低矮平房环绕的街区。   年轻人们很快就都知道古达为什么让他们事先套上袍子了。这片街区里来去穿行的人们,身上都穿着和他们同样款式的原色长袍。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似乎有干不完的活计。   但每个人见到了穿着宝蓝色长袍的古达,都会停下脚步,满怀敬意,向古达躬身行礼。   也没有人敢过问,古达身后这一队,都是些什么人。   偶尔有人看见了古达身后的伊南,会被她的容貌所震动,呆在原地看上片刻,等到醒悟过来,往往面露懊悔,仿佛这片刻就耽误了他们手上的要紧工作,赶紧脚步匆匆地从年轻人身边经过,奔向巷子的更深处。   “这些见习祭司在典礼当天也有机会去观礼。你们扮成见习祭司,从这一条路接近神庙后门会容易些。”   好不容易到了没人的地方,古达向伊南他们解释。   “见习祭司?”伊南很好奇。   古达却一阵发窘:“就是各个交不出祭品的村庄,向这里敬献的劳力。”   伊南忍不住伸手扶额:起了见习祭司这么好听的名字,但说白了就是一群被压榨劳动力的人。如果他们被剥夺了离开乌鲁克的自由,那么这一群名为“祭司”的人,事实上就是一群奴隶。   “每年他们都有一次机会可以选择回乡的,”古达看出了伊南的想法,尽力找补,“但是他们都喜爱乌鲁克的生活,宁愿在这里,不愿回乡。”   “这里好歹能吃饱穿暖,有舒适的屋子住,这在他们的故乡可未必有。”   伊南瞪着古达:但是他们出卖的劳力得不到相应的报偿,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   但是……讨论整个社会的公平,搁在这个历史阶段,实在太早了——伊南觉得她哪怕是给古达讲解上三天三夜,对方也不会明白这种公平究竟意味着什么,以及如何实现。   她决定先忍耐一下,仔细观察一下这些“见习祭司”们的生活再说。   伊南将眼神挪开,明显听见古达松了一口气。   沿着小巷走到尽头,一推门就是一座敞亮的庭院。庭院三面都建有一排一排整齐的房舍,与外面一样,这些房舍之间,也能时不时见到见习祭司们脚步匆匆地穿梭来去。   古达向大伙儿讲解:“典礼开始之前,所有的见习祭司会聚在这座庭院里等待,你们到时不用与别人多说什么,就在这里等,到时候跟着人群,一起从后门进入神庙,就可以观赏‘圣婚典礼’的全过程。”   伊南回头望望跟着她一道来的少男少女们——这些年轻人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非但没觉得从后门溜进去观看典礼有什么不妥,相反他们人人脸上都透着兴奋。   能这样偷偷溜进去观礼——好刺激!   一直跟在伊南身边的杜木兹朝空气中嗅了嗅:“好像附近有羊圈。”   古达点点头:“确实如此。”   他伸手指向三面房舍,一一解释:“这里通向神庙饲养牛羊的牛栏与羊圈,这个方向后面是神庙用来盛放小麦与大麦的仓库,这里则是存放其他货物的库房,主要是亚麻、蜂蜜、椰枣、各种香草和香料,另外还有一些专门用于装饰的黑曜石和雪花石膏。”   “这些平房,正是会计员们的住所,也是他们工作的地方。”   “会计员?”   伊南曾经从杜木兹口中听说过这个职位,对此颇为好奇:“他们只负责清点货物吗?还是会记录货物的进出情况?”   “如果记录,他们又是怎么做的呢?”   看起来古达对这个领域不算熟悉,他当即转身,招呼一个年轻瘦弱的会计员:“库辛,过来,给这位美丽的……见习祭司讲解一下。”   古达差点儿说漏嘴,在最后一刻才想起伊南现在已经打扮成了见习祭司的模样。   那个叫做库辛的会计员赶紧跑了过来,见到古达深深地鞠躬,说:“尊敬的祭司大人,您需要我讲解什么?”   古达转向伊南。库辛看见了伊南的模样,也流露出十分吃惊,那惊讶写在脸上,渐渐都转成了倾慕与崇敬。   伊南也不管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在想啥,直接问:“请问,你是负责管理哪一种货物的呢?”   “麦……麦子,大麦和小麦!”   激动过去,库辛马上换了一种专业而负责态度,认真回答伊南的问题。   “那么,你怎么清点,又是怎么记录的呢?”   库辛回答说:“有人将麦子送进库房的时候,我就盯着他们把麦子用‘席拉’量一遍。然后我会记下他们总共送来多少‘席拉’的麦子,以及麦子是谁送来的。这才把麦子按照年份和品相送进库房。”   “席拉”是一种量器,伊南在提比拉村里见过,觉得和现代的“标准升”差不多。   但是村里的老把式说起过他们村的“席拉”不是最准的,最准的量器都在乌鲁克。伊南心想:估计库辛这里,就是最准的“席拉”了吧?   “祭司的面包坊来领麦子的时候,我就再把麦子过一遍‘席拉’,让他们领走。”   “至于是怎么记录的……”库辛伸手挠了挠头。   伊南和杜木兹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起了当初坐在一起记录“拼爹”的场景。   但当时不过就是四十头羊的事,但乌鲁克的库辛这里,每天进进出出的麦子数量起码是成百上千的级别,就算是记性再好过目不忘的人,也记不住啊。   “这,这叫我该怎么说……”库辛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了一阵,突然说,“你们……你们在这里等等!”   他转身就跑,冲向来时的库房,不一会儿,就双手托着一枚巨大黄色泥板跑了出来。   泥板很大,伊南目测了一下,有一米宽,半米多长。泥板并不平整,表面凹凹凸凸。泥板的颜色很深,熟悉这一带粘土土质的人多半知道,这泥板不仅没有被烤制成为陶器,而且还没有完全被晾干。   泥板沉重,库辛身材矮小,托着托着就托不动了,小心翼翼地把泥板放在地面上,然后从长袍上缝制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一枚细细长长的芦苇杆,小声说:“我就用这个……”   这枚芦苇杆早已完全晒干,虽然另一头还带着长而柔软的绒穗,尖端一头却细长而坚硬,可以很轻松地在粘土中划出痕迹。但是每一次划动,都会形成一头粗,一头细的效果,每一道划痕,都像是一枚小小的楔子。   伊南和其他人一起凑上去看这泥板,果然看见了泥板上的各种符号——但不幸的是,这些符号对于伊南他们来说几乎都是天书。   只有杜木兹为整个团队挽回了一点颜面,他认出了符号中的数字:“一千零五十三?……是这个数字吗?”   古达和库辛同时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杜木兹:“你竟然识数?”   杜木兹伸手摸着后脑,极为谦卑地说:“以前村子里有祭司过来的时候,我向他们请教过一点。”   伊南随着杜木兹的手指,去看那用六十进制表示的数位,发现苏美尔的数学体系用区区两位数,就表达了后世要用四位数才能表示完整的小麦数量。   少年丹开创的六十进制,果然沿用到现在了。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里,就只有古达(中级祭司)、库辛(会计员)和杜木兹懂得计数这回事吗?——这还是那个问题:知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掌握在祭司和为祭司服务的人们手里。   至于杜木兹,可能只是个聪明的例外。   她再仔细看泥板上的符号,问:“这是大麦?这是小麦?”   两种符号都是形态极其生动的麦穗形状,两种作物的唯一区别在于麦穗的长度有很明显的不同。   库辛点点头:“是的。你说的都对。”   那其他的符号又是什么?——伊南一个个地看过去,形状有方有圆,有别于库辛画出来的那些,一笔一划都像楔子形状的符号。   库辛好心,为她解说:“这些都是店铺的印章。有些人送麦子过来,我就请他们在泥板上盖印。面包房奉了祭司大人的命令来提麦子去用,我也请他们盖个印。”   他看看天色,又说:“等到天黑,库房关门之后。我就在这块泥板上算一个总数出来:今天总共收了多少,支取了多少,两下里以抵消,库房里的麦子是多了还是少了。最后再清点一遍,就可以休息了。”   这份工作,看起来还挺辛苦的。   尤其是这库辛记录进出库的粮食,还得抱着这么重的泥板。   这时一个穿浅蓝色长袍的低阶祭司进入院子,刚好看见库辛在与人“闲聊”,当场大喊一声:“库辛!你怎么没在干活!”   库辛一个哆嗦,他看起来怕那个低阶祭司怕极了,抱起手中的泥板,转身就跑。   谁知低阶祭司不依不饶,追上来按住了库辛的肩膀,将他狠狠一推。   库辛顿时摔倒在地上,他手中那块沉重的泥板摔在地上,裂成几块。低阶祭司顺脚上前,踩了一脚。   “还有你们这些家伙,没事跑这儿偷懒做什么?”低阶祭司环视一圈,发现眼前这群“见习祭司”,竟然一改以往恭顺谦卑的模样,一群人面色不善,冲着自己就围了上来。   “你们这是……想要冒犯伟大的神明吗?”低阶祭司被这阵仗吓坏了,赶紧扯出神的.名义做幌子,“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还不赶紧回去干活?”   “在我面前,你恐怕没有资格随意指责这些见习祭司吧!”   古达见势不妙,赶紧出面。他再不出头说句话,这群无法无天的“见习祭司”们就要露馅了。   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低阶祭司见了古达,态度声气立马全变,低声下气地说:“原来是古达大人您在这里教训他们——小人,小人哪里敢打扰,这就告退,这就告退了。”   他溜走之前没忘了再教训库辛一句:“回头别忘了把这里都收拾干净……你这么低微的小会计,能让你清点神庙库房里的麦子,已经是你的荣幸,就别成天想那些复杂得要命的……就你,还记账。”   低阶祭司唇角向下,狠狠给库辛一个难看的哭脸,眼光一转到古达那里,马上变成了献媚的谄笑。   伊南才不管这家伙,她转头望着库辛,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惊讶无比地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自己要这么做的?”   库辛疼得直揉腰,艰难地点头:“这样总会清楚些……都是属于女神的麦子。”   伊南忍不住用手贴住胸口:这又是她亲眼所见的,因为对神明的信任与虔诚,才在无意中启发了这个身份低微的见习祭司,采用这样严密而精准的记录方法,并且使用了,芦笔和泥板。   能够登记每天进库和出库的麦子数量,再与现有库存进行对比——这是一种非常完备的库存记录方式,不仅能够为所有的入库和出库都留下证据,相互核对更能避免出现差错。   而且这种方式,直接让库辛每天的工作量翻倍。伊南几乎可以想见库辛每天起早贪黑,却并不只是为了满足祭司们的要求。   库辛的动力来自他的内心。   这是信仰带给他的力量。   库辛揉了半天腰,总算觉得好些了,点头向古达和伊南他们致谢:“谢谢大人,谢谢你们……只是可惜,这泥板……”   躺在地上的泥板碎了个四分五裂,还被低阶祭司踩了一脚,上面的记号都被那一脚直接踩扁,没了。   库辛垂着眼帘,将那几块泥板慢慢从地面上捡拾起来。“我还记得一些,待会儿我再抄一遍。”   伊南抿着嘴,看她身边的那些年轻人们都异常关心地望着库辛,似乎对他的执着与坚持都十分钦佩。   于是伊南发话:“你们觉得,有什么法子,能帮到库辛,让他的泥板不再那么易碎,上面的记录又能妥善地保存下来呢?”   年轻人们顿时七嘴八舌地商量:“让我看看!”   “哟,用来做这泥板的,不就是粘土吗?”   “我记得我家以前烧陶杯,刚刚把陶坯搓出来的时候就这样,软软的,一碰到地上就碎了。”   “那就烧一烧?把它烧成陶板?”   “可是陶板还是脆的呀,砸到地上也会碎!你家陶杯砸了不碎吗?”   “你砸我家陶杯做什么……”   这些年轻人越吵越离谱,伊南只管在一旁倾听。   她知道这群年轻人已经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能让泥板上的记录妥善地保存下来,甚至历经数百上千年,这些记录照样存在。   先反应过来的是杜木兹。年轻的牧人开心地说:“烧成陶板是个好主意,库辛可以等他的记录都做完之后,该修改的都改了,再送去窑炉一烧,这泥板就谁也不会更改了。而且以后的人要找记录看,也能找得到。”   “对!”古达用力地一拍大腿,一张脸兴奋得发红,突然说:“各位,我要失陪一下。你们待会儿就从这里出去,原路返回就行。我……我真要失陪一下。”   说完这个中等祭司就一提袍角,匆匆离开。   伊南看他兴奋难耐的样子,自然知道他回去会向高阶祭司们报告什么。   烧制泥板,保存会计记录,这的确是个绝妙的办法。   当然更绝的是,这个法子,并不是她伊南“指点”告诉世人的,而是眼前的这群年轻人们,自己琢磨出来的。 第31章 公元前5500年   旅行团并没有像古达嘱咐的那样, 马上离开神庙的仓库。   一群年轻人帮着受了点儿轻伤的库辛打扫仓库去了。而伊南则打了点儿清水来,帮库辛将手臂上擦伤的创口都清洗了一遍。   她故意说话, 引库辛分心,不让他去想那些痛苦的伤口。   “库辛,你是哪里人,多大的时候到乌鲁克来的……还记得家乡和父母吗?”   库辛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记得了啊。”   伊南并不灰心,细心地问了问,才发现库辛并不像是古达所说的那样,是从乌鲁克势力范围之内的村庄“敬献”给神庙的劳力。他说自己是年幼时被神庙收养的孤儿。   “关于你的家乡,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伊南问。   库辛摇摇头,沉默了半晌, 终于举起了自己一直攥着的那枚芦苇, 说:“这个……大河, 河边打鱼的人, 水鸟……我有时深夜做梦, 能梦见这些。”   伊南也觉得有点儿气馁, 这附近就有两条大河, 幼发拉底河浩浩荡荡, 延伸入海。河畔哪里都长着芦苇,哪里都可能是库辛的家乡——这信息,没啥用啊。   伊南又问:“如果你离开乌鲁克, 带你去幼发拉底河畔走一走, 你能认出自己的家乡吗?”   库辛摇摇头, 过了片刻又突然点点头。最后他说:“可是库辛……从来没走出过乌鲁克。”   伊南一问, 才晓得库辛从年幼时起, 就跟着之前的见习祭司在这里工作, 基本上没有离开过伊南娜神庙的范围。   带所有人回到旅店的路上, 伊南一直在默默思索。等到了地方,她偷偷去找杜木兹,小声问:   “杜,你向我提过一回你的姐姐。你还记得她是怎么走失的吗?”   杜木兹大吃一惊,反问伊南:“你是怎么想到这事的?莫非……库辛他说了什么。”   伊南摇摇头。杜木兹稍微收敛了他的惊讶,一点点地回想:“我不大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太小——”   “我姐姐走失的那天,我只记得阿爸去请了村里所有的人帮忙,大家直到夜里了,都打着火把在村庄四周寻找。”   “阿妈陪着我,到后半夜了,我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阿爸突然回来,告诉阿妈说姐姐丢了……他说,他说就当是敬献给女神了,从此女神会庇佑她的。”   杜木兹突然转过头,紧盯着伊南,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南,你是不是从库辛那里问到了什么?”   伊南摇摇头:“没有实据。”   杜木兹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天那,我记得,我记得,姐姐走失的前两天,村里来过乌鲁克的祭司……我看过他们身上蓝色的袍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姐姐一道在村里玩……”   “南,你是说,我的姐姐,可能会在乌鲁克,可能是见习祭司中的一员……像库辛一样?”   杜木兹握住伊南的手腕,越握越紧,突然意识到这希望其实很渺茫。他马上松手,像是泄了气一样整个人软了下来。   “我只是盼着你,知道这个可能依旧存在。”伊南小心地安慰。   她想过关于“见习祭司”的来源问题。乌鲁克势力范围内有那么多村子,多数村子都十分虔诚,就算贫穷,也不会耽搁了给伊南娜的献祭。   而乌鲁克发展到今天的规模,非常需要劳动力。他们从各地“招募”的观礼嘉宾,会有一部分像古达那样,留在乌鲁克做祭司,但是这些人一般都养尊处优,让他们干苦活脏活累活,估计都是不肯的。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小教起,把他们培养成为勤劳肯干忠诚的劳动力。   这样看来,像库辛这样的“见习祭司”,很可能是神庙从各地收养而来的孤儿,甚至是是“走失”的儿童,至于到底内情如何,已经不足为外人道了。   如果幸运,杜木兹的姐姐也许就活到了今天,也许能和杜木兹再次相见。但是对一个家庭的深刻伤害已经造成,无可挽回。   乌鲁克的所谓“祭司”制度,急需改一改了——祭司们明明拥有类似“学校”的机构,却没有真正行驶“教育”之责;明明有等级和职务分工,却毫无公平可言……更加不用提,那些见不得光的行径。   伊南眼看着双手捂脸,身体微微颤抖的杜木兹,心中怜悯,伸出手,轻轻地按着杜木兹的肩膀。   谁知这个年轻的牧羊人突然凑上来,跪在伊南面前,将脸孔伏在伊南的膝盖上,呜呜痛哭,一时难以止歇。   伊南只能伸出手,轻轻抚着杜木兹那一头柔软微卷的棕色头发,以示安慰:   哭吧,尽情地哭吧。   年轻人,将你的悲伤尽情宣泄——   而明天,我们还有希望。   *   隔天古达再来找伊南的时候,旅店老板告诉他:整个旅行团都出去了。   古达一路打听,最后在库辛管理的小麦库房外面找到了伊南和她的人。   “你们这是……”古达惊讶不已。   “没啥,就是昨天来麻烦了库辛,今天来帮帮忙。”年轻人们都笑眯眯的说。   古达信了,觉得还挺高兴:这样,至少在新年庆典之前,神庙的库房这里能多几个送上门来的劳动力。   “我昨天忘了问您,我那枚信物……是不是可以还给我?”古达颇不好意思地问。他昨天太兴奋,直接冲出去向高阶祭司报告去了,在为自己多添一份“功绩”的同时,直接忘了这茬儿。   伊南问:“您完成了我拜托您的事了吗?”   古达:“我完成……”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从大家“不打不相识”那次开始,伊南可从没说过,只拜托他一件事的。   ……怪他没早问。   于是古达再次谦恭地询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伊南笑着说:“这就最后一件了,我想您一定能做得到。”   “我想见一见乌鲁克的‘巫’。”   古达将身体躬得更低:“您说对了!我确实能做到。”   “我今天来见您,就是来请您,进入乌鲁克的神庙,去见一见巫大人的。”   伊南轻轻一拍双手:“很好,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那您请跟我一起来吧!”古达比个手势,身体却不动。   伊南好笑地一抬手,从口袋里把一枚玉石雕琢而成的匕首递给了古达。对方这回总算是学乖了。   见到伊南要走,杜木兹赶了上来:“南,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伊南摇摇头:“按咱们之前商量的,你和大家在一起,这样我还能放心点。”   有杜木兹这样一个脑筋灵光的,和年轻人们待在一起,伊南才会觉得全无牵挂。   杜木兹应了,目送着伊南离开。就在他们两人快要走出庭院的时候,杜木兹突然提高声音:“古达大人,千万别忘了,你那天晚上所看见的!”   他是在提醒对方:伊南不是个普通人。   古达登时浑身打了个冷战,留下一句:“放心,我绝不敢有所冒犯。”这才带着伊南离开。   *   伊南紧随着古达,沿着长长的阶梯,登上伊南娜神庙的台基,穿过神庙跟前那些用本地稀有的参天巨木筑成的巨大廊柱。   古达回头瞅瞅,满以为伊南会为这座雄壮伟丽的庄严神庙所震撼,谁知伊南却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意看看,这里点点头,那里“哦”一声,甚至还有点儿挑毛病的表情。   他哪里知道,七八千年前的古物,想要震撼伊南这样一个现代人,古达实在有点强他自己所难了。   伊南的这份淡定再次触动了古达,令这个祭司在心中大喊:果然——   他引着伊南,穿过供奉女神圣像的神殿,进入神庙的后花园。那里是被布置得极富美感的一个小庭院:庭院正中,是一座小小的莲池,一枚睡莲正羞怯地开放。   莲池四周,种植着叶片巨大的凤尾草和虎皮兰,入目是一片森森绿意。再加上不知哪里传来潺潺水声,令这个小庭院显得无比清幽。   伊南:这是古代劳动人民创造的杰作!   看到这座花园,伊南对那位神秘的“巫”,更多出几分期待。   她随口问:“古达,你见过巫吗?”   古达尴尬地摇摇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噤声。面对这么个啥都不怕的女人,古达……他也没什么办法。   终于他将伊南带到了花园尽头的一座小砖屋跟前,砖屋里转出一个穿着原色亚麻袍子的侍女。她见到古达,深深地拜下——这让伊南意识到,眼前这位姑娘,也是一个“见习祭司”。   但是这名美丽的见习祭司并不与古达交谈,而是直接转向伊南,又是深深地一拜,然后径自转身,撩起小屋门上挂着紫红色亚麻帘子。   古达躬身退下,伊南知道,这座屋子里的人应该就是现在的巫了。   她毫不迟疑地迈步进屋,见习女祭司退了出去。屋外响起脚步声,女祭司和古达一道退了出去。渐渐地那水声再度成为唯一的声响,整座花园,归属于伊南,和这座屋子里的巫。   ——这个时代的巫。   ——巫师丹的继承者。   伊南好奇极了。但是她眼前到处都挂着帐幔,伊南只能听见对面有人在平缓地呼吸。   她本能地感觉,对方正在暗中观察自己,甚至在考验自己。   但越是这样,伊南就越是要表现得泰然自若,没事人一样,甚至任意欣赏起这屋内的陈设。   早先她见过三个级别的祭司,浅蓝袍子、宝蓝袍子到深蓝袍子,随着级别提高,袍子的青金石用量依次增加。   如今到了“巫”这里,小屋里的织物都成了清一色的紫红色。   伊南看着连连点头:她知道这种紫红色的来源,应当是地中海东部海岸的一种海螺。在海边为生的渔夫潜入水中,把这种海螺收集起来,从它们的壳内侧收集紫色的粉末,作为染料。   这种染料非常稀有,一万枚海螺才能提炼出小小一匣染料。它比青金石还要昂贵。   巫使用这种颜色,显然比祭司们级别又高了一层。   “你很好!”   小屋深处,一个略显疲惫的女声响了起来。   “我今天请你到这里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成为今年的圣女。”   伊南:猜中了!   她一早就猜到了这一代的巫,从不出面的巫,住在这样优雅的花园尽头,身边由女祭司服侍的巫,应当是一位女性。   而她请祭司古达安排自己来拜见这位巫,正是出于同一个目的——她要成为今年伊南娜圣婚典礼上的“圣女”。   当然不是为了选个英俊多金的新郎和自己一起过小日子,而是借此机会,掌握足够的号召力,让乌鲁克做出重要的改变。   但现在的问题是,巫和她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这就比较有趣了。   此前她故意展示实力,将两轮车赠送给祭司,帮助库辛想出烧制泥板的主意……伊南更多是为了身边的年轻人们着想。这举动究竟如何影响了巫和祭司们的决策,伊南并不完全清楚。   但很显然,现在巫和祭司们很重视她。   想到这里,伊南将双手一摊:“我……有可能会不愿意哦。”   她拒绝得模棱两可,马上听见这个时代的巫轻轻地笑起来。   “你觉得你会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对吗?”   伊南:……?我是来跟你讲权术的,你却跟我谈爱情?   对面的帐幔后面,那个绰绰的人影站了起来。她的身形非常美丽,线条十分优雅,看起来相当年轻。   “我成为巫已经有二十多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见过很多。”   “美丽,多情……心有所属,我猜得对不对?”   伊南想了想,点点头。   如果真说她心有所属,那么她的对象就是灿烂迷人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巫这么臆测她的心思,实在是将她看得太低了。   “放心吧,孩子!‘圣女’只是一个幌子,能够真正代表伊南娜女神举行圣婚,将那份人间最真挚的欢愉献祭给神明的,只有巫。”   巫撩开了挂在眼前的帐幔。伊南马上闻到一股香气——说实话,这和后世厨房里能够闻到的气味比较接近,伊南飞快地辨认了一下,茴香和肉桂的香气相当明显,好像还有点儿孜然。   等到巫来到伊南面前,她这才看清了巫的面貌。   巫是一个保养良好的女人,身材之曼妙,连她这样的年轻人都有点儿自愧弗如。她同样披着一件紫红色的亚麻长袍,亚麻布缠绕过她的前胸,仅仅遮盖着她的左臂,令她整条涂满了香精与油膏的右臂袒露着。   纵然面貌姣好,巫的眼角还是出现了鱼尾纹,黑色的头发之间也隐隐有些白雪的痕迹。   “我有点明白了。”伊南马上说。   她已经能联想到圣婚典礼的场景:美丽姣好的圣女,身边并肩站着从人间遴选出的新郎,在典礼上观礼的嘉宾大声的祝福声中,并肩走向他们新婚的洞房。   新房里四处是帐幔垂悬,烛影轻摇,光线暗淡——圣女和巫的接力已经完成,顶替圣女与新郎成就圣婚的,其实是经验老到的巫。   难怪圣婚总是能够顺利进行——原来其中一方不是新手啊!   “原来如此。”伊南唇角挂上会意的微笑,让对方马上明白她明白了。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身为巫,你应该是这个世界里最接近神明的人,您应该明白典礼的意义,从这样的仪式里,您能得到什么呢?”   居住在伊南娜神庙之后的巫,至少是乌鲁克这座城里最有权势的人。她肯定不缺鱼水之欢,但又为何执着着要以美丽清纯的少女为饵,吸引俊美多金的年轻人,在圣婚典礼上如此行事呢?   “你不懂。”巫突然叹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圣婚典礼,乌鲁克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模样。每年由‘圣典新郎’的候选们向神庙进献的祭品,几乎要占到所有献祭的一半左右。是神庙最大的财源。”   原来是为了重要的财政收入。   “除此之外,在金星升起时举行神圣婚礼,男人与女人的完美结合,这也是凡人得以感知伊南娜女神的唯一途径。”   伊南顿时傻眼愣在原地:“……感知神明的唯一途径?”   原来以荷尔蒙与多巴胺主导的行为,在这个时代竟被认为是“感知”神明的途径?!   伊南一度真的想向丹尼尔申请“倒带”,她真想把过去那1400年重新再捋一遍,看看这原始的神明崇拜是怎样发展出这样奇葩的理论的。   不过,这并不是个例。在其他文明之中,也有出现过借助这种方式“感知”神明的祭祀仪式①。   只不过让伊南最傻眼的是,这个巫想要感知的“神”——就是此刻站在巫对面的自己。   就……更离谱了。   巫的双眼微微眯着,仔细审视伊南的神情,想知道她的惊讶是不是真的。   “现在的乌鲁克面临一些非常棘手的问题,在这个时候,我别无选择,我必须让自己感知到伊南娜女神的心意——让她指引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走。”巫见到伊南已经有些被打动,赶紧趁热打铁。   伊南却想:乌鲁克岂止是“有些问题”,简直是问题很大。而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眼前这个巫。   她顿时柔顺地点点头。   “只要您肯尊重我的意思,我自然也愿意成全您的意思。”   闻言巫的脸上立即绽放笑容——她也是个极有姿色的女人。只是这么一笑,令她眼角的鱼尾纹更加明显。   “那么太好了,”巫那只柔弱无骨的右臂轻轻缠上了伊南的胳膊,她领着伊南向外走。   早先那个见习女祭司一直在外面守候,这时赶紧帮两人撩开门帘。   巫引着伊南走出小屋,伴着潺潺的流水声,沿着种有睡莲的水池来到花园门前。   眼前有一大片蓝袍子,由深到浅,渐变色排列得很好看。   巫的手臂上抹了相当数量的香膏,以至于伊南的鼻子正在被肉桂和茴香的气味拼命荼毒。正当她使劲儿想忍住喷嚏的时候,巫突然高举起伊南的左臂,并且冷然道:“各位,上前参拜。这是今年的圣女。”   祭司们看见伊南的容貌,已经知道她稳居圣女之位。之前见过伊南的几个高阶和中等祭司,此刻见到伊南都眼含敬畏。中等祭司古达更是膝盖一软,差点儿直接跪下。   所有人都向前迈上一步,随后齐刷刷地向伊南和巫拜倒。   跟着伊南身后的见习女祭司也低头蹲了下去。   “盖什提,送圣女去她的居所。”巫吩咐见习女祭司。盖什提赶紧从巫手中接过了伊南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带她从神庙跟前离开。   “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伊南离开之后,巫望着伊南和女祭司的背影点点头。   “但也只是个聪明的女孩而已——”巫重申了一遍。   “那,我们的计划——”   为首的高阶祭司屏退了所有的低阶祭司和中等祭司,连古达都被他遣走。为数不多的高阶祭司环绕着巫。一片深蓝的长袍之中,巫身上的紫红色鲜艳得像是能跳出来。   “就按计划好的去做。”巫果断做了决定。   “可是……古达说的,他直觉那一位就是女神本尊。”高阶祭司赶紧补充,“我觉得她也挺出奇的,与上古的巫流传下来的描述相比,除了穿着不大像之外,其它都……”   巫听见了,“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提醒各位一句,这个世上,已经有一千多年没有出现过真神了。”   “不过,管她是不是真的神明!眼看着乌鲁克正要卷入与埃利都的主神之争。”巫的嘴唇抿出一条阴鸷的曲线,“如果她是真神,正好该她保护乌鲁克这片属地,才不枉了这么多年百姓为她做的献祭;如果她不是……那么就把她交给埃利都人,以平息神明恩基的怒火。”   “我们的危机,就可以顺利度过了。”   一群高阶祭司这才想明白了巫的主意,齐声赞颂:“还是您高明!”   *   伊南跟着那名叫做盖什提的女祭司,来到了神庙东侧一座单独的小屋里。   小屋里的陈设很简洁,屋里几乎是空空荡荡的,除了几具盛器以外,这间屋子里没有多余的装饰,甚至还不如乌鲁克城里的小旅店。但是这屋屋角堆放着各种织物,一眼看去,竟然都是紫红色的。   她这个“临时工”圣女,看来享受的是和巫同样的待遇。   盖什提轻声问:“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的?”   伊南随口答:“我需要回去看一看跟我一起来的同伴……”   谁知她一回头,正好看到盖什提在自己身边跪下,攥住了伊南的袍角,眼神焦急。只听她小声说:“美丽的姑娘,请您尽快离开这里,尽快离开乌鲁克吧。巫把你选做圣女只是想要利用你,她说什么你都不可相信!”   伊南一顿,停下来看盖什提的双眼,所见是一片焦灼与真挚的同情。   哦豁……伊南想:这就,更有趣了! 第32章 公元前5500年   沐浴之后, 伊南任由见习女祭司盖什提为自己的身体抹上保养用的清油。   这是一种橄榄油,凑上去可以闻到一阵橄榄清香。这个时代的人们也用橄榄油和草木灰混合在一起做成简易的“香皂”, 在重要的日子来临之前清洁身体。   但盖什提拿来香膏的时候伊南婉拒了,她实在是没办法接受这种混杂着佐料味道的香膏。橄榄油她还能接受,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浑身散发着孜然香味,她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串小烧烤,一翻身,别人就会给她再洒上一把辣椒面。   自从伊南拒绝了盖什提的请求之后,这个见习女祭司就始终沉默不语, 只管手上默默忙碌,抹过清油之后, 再为她换上洁净舒适的原色亚麻衣袍。   伊南知道盖什提早先是冒了巨大的风险提醒自己, 她也十分感激。但是她果断拒绝了。   这份拒绝, 可能多少伤害了伤害到了见习女祭司的自尊心, 盖什提从此对伊南的各种问题不再理会, 但是对伊南各种各样的要求她都尽量满足。   伊南心里暗暗赞她:是个心底善良的好姑娘!   盖什提的情报非常重要, 让她摸清了巫的算盘——对方也不是善茬儿, 摆出一副“我只和年轻人谈谈爱情”的态度, 背地里还在谋算其他。   但伊南认为这是件好事。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在圣婚典礼当天搞点大事——让乌鲁克发生一些改变。   最近几天,她的旅行团成员们成天和神庙旁的见习祭司们泡在一起, 也是为了典礼做准备——如果有必要, 伊南将寻求见习祭司们的帮助。   而伊南此前最担心的, 是她可能会需要动用“伊南娜的神格”, 这个她最不希望动用的武器。   毕竟万一真要动用, 麻烦的是, 她应该如何证明自己是“神”……总不能当众表演“胸口碎大石”吧。   这种担心一直延续, 直到盖什提前来提醒——伊南顿时神清气爽,觉得再无后顾之忧。   既然祭司和巫也打算利用她,那她就干脆接受对方的“好意”,等解决了乌鲁克现有的痼疾之后,再说其他。总之她这次要好好把握分寸,既要把普通人的力量都凝聚起来,也要打破那些不知所谓的盲目崇信才好。   伊南托着腮沉思着。她身边的见习女祭司在忙碌之际,却一个字都不肯再与伊南多说。可能除了自尊心受挫之外,这个姑娘也很担心伊南回头会不会在巫那里把自己“卖”了。   伊南转头望向盖什提,眼光在她身上溜来溜去,似乎十分好奇。   “你也是见习祭司吗?一直跟在巫的身边做这些杂役?”   盖什提压根儿不理会伊南,低头继续忙碌。   伊南想了想,当即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对盖什提说:“我不肯听你的,也是为了你考虑呀——”   她的声音软软的,直钻进人心里去。“如果我就这么溜了,留下你一个人面对巫和高阶祭司,你又该怎么办?”   盖什提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这姑娘貌似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伊南一说,她马上醒悟了,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弥补刚才的失礼。   伊南却像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芥蒂似的,与盖什提闲话家常。   “你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吗?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是几岁来到乌鲁克的?”   盖什提看上去像是不想理会伊南,但隔了很久忽然摇了摇头,小声说了四个字:“不记得了。”   伊南继续盯着她,等着她和自己交流。   这时盖什提一低头,领口的袍子里,一枚“v”字型,用硬木雕成的护身符露了出来。   伊南心头一震,赶忙说:“咦,这个我好像哪里见过的。”   盖什提伸手将护身符一抓,飞快地塞进领口,抬起脸紧盯着伊南:“你……你在哪里见过?”   “在幼发拉底河畔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拥有广阔的田野,村外也有起伏连绵的小丘,山丘上散落着牧人放养的牛羊……”   伊南的描述显然触发了盖什提的一点点模糊记忆,但又不足以让她记起一切,以至于她望着伊南,眼神却十分茫然。   “现在我还不完全确定我能帮到你。但是我之所以会答允巫,要成为‘圣女’,明知她算计也在所不惜,就是为了很多像你这样的见习祭司。”伊南一样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只是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为你们做一点事,帮到你们。”伊南说得格外真诚,“在必要的时候,你也愿意帮帮我吗?”   盖什提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伊南,片刻后突然飞快地眨动,眼里沁出眼泪。她赶紧将目光转向旁侧,假装冷漠地说:“我再想想——”   伊南心头大喜:至少这个最熟悉巫的动向,最了解巫的姑娘,大概率被她拉到自己阵营里来了。   她观察盖什提的容貌与年纪,都与杜木兹说的能对上。盖什提很可能就是杜木兹的姐姐。   于是她将手轻轻按在盖什提的手背上,柔声说:“请对生活抱有希望,你的心愿也许很快就能达成。”   盖什提的眼神还有点将信将疑,但到底点了点头。   *   新年就在两天后。这天到来的时候,春日早已重临,天气晴好,天空明澈。   天色渐晚的时候,挂在西方天幕上的那枚金色的星星显得格外明亮动人。   乌鲁克城里,早起就是一派喜气洋洋的节庆气象。各家各户都在门外摆放了鲜花,街面上随时随地会响起鼓声和乐声,富户们会把象征一家人的小陶人放在西面的窗台上,期望在傍晚金星升起的时候,全家人都能沐浴到女神的恩泽。   人们出门的时候会在脖子里戴上一朵麦穗或者芦苇杆编成的花环,花环染成好几种颜色。最常见的是橙色、黄色和赭色,但也有富人能想办法弄到蓝色的花环,戴在脖子里,神气活现地出门,向乌鲁克中心高高耸立的神庙赶过去。   一年一度的圣婚典礼,向爱与丰收女神伊南娜的献祭,就要开始了。   圣婚典礼在神庙外举行,那里能容纳更多的观礼来宾。来宾按照身份在台阶上依次列队,分列两侧。   最前面一排,是从乌鲁克各地遴选出的,“圣典新郎”的人选。据说他们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次竞价,但是只要“圣女”还没有正式出面邀约,新郎的人选就还没有最后决定。   “新郎”候选人们身后,就是从各地的村庄“邀请”而来观礼的年轻人们。他们大多是青年男女,在典礼之后将有机会参加“候选祭司”的选拔,从低等级的祭司开始做起,一步一步向上升,将来成为高阶祭司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这些年轻人们的身后,就是那些在乌鲁克终日辛勤工作的“见习祭司”。伊南猜测他们也被允许来参加庆典,可能是巫希望他们也能在祭典时受到感召,因此对伊南娜女神保持虔诚与崇拜。   见习祭司们身后,广场上聚集着乌鲁克的居民。这座城市目前已经有四千左右的常住人口,这时全聚这里,广场上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至于巫本人,伊南合理推测她应当在“婚礼”正式举行的地点等候“交接班”。   鼓声响起。伊南由高阶祭司们陪伴着,从台阶外一路拾级而上,经过观礼的人群。她的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上,与其说是她刻意去踩鼓点,倒不如说是那精明的鼓手一直在观察伊南的脚步,让她踏出的每一步,都成为振奋人心的节点。   沿阶梯上行的时候,穿着紫红色长袍的“圣女”,单凭容貌就震翻了在一旁观礼的人。   见习祭司们不知为什么特别兴奋,一起“嗷嗷”地鼓掌跺脚喝彩,惹得高阶祭司多瞪他们两眼,心想:这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圣女”经过新郎候选者们身边,这些有望成为“圣典新郎”的年轻人,瞬间都直了眼,涨红了脸,张大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一个个都激动万分——“圣女”的容貌,让他们喜出望外。   最后伊南在神庙跟前停了下来,向天边看了一眼,夕阳刚刚褪尽,金星悬挂在西天清朗的夜空之中。   她一旦驻足,鼓声就停歇了。   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旋律熟悉。是她曾经在提比拉村听到过的,也是她曾经在一千多年前,用一枚树叶吹给某个少年听的。   千年以后,树叶改成了笛声,旋律竟未改变。   伊南站在高高的神庙跟前,一时百感交集,面对千年后的这些人们,有些话,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在这场合还不用她说话。自有她身边的一名高阶祭司开口代表她“感言”,不外乎圣女作为神的代言人,感谢大家在过去一年的辛苦,来年必将庇佑乌鲁克粮食丰收,人口兴旺。   接下来,在最前排列队的那些“圣典新郎”候选们相互看看,他们之中会有一个人,成为今年唯一的“圣典新郎”——女神的“入幕之宾”,这称号可不是虚的。   伊南扫了一眼,果真发现龅牙青年也在其中,正张着嘴呵呵傻笑。   身后的高阶祭司们则在悄悄地咬耳朵:“现在看起来,还是那位能拿出青金石的,能给的最多。”   伊南心头一阵气闷:龅牙青年父子能拿出这样多的青金石,但事实上,青金石只有对祭司们是最有价值的。   要是换个农人,麦子能为他们提供整年的温饱;换了是牧人,羊群才是能让他们延续生计的珍宝。而祭司们眼里却只有青金石——   谁知另一个高阶祭司说:“不,不要那个小伙。巫说的,青金石给得再多,也不要。”   伊南低下头,使劲儿忍住笑。   原来巫在这件事上,也是有自己的“坚持”的。   但事实上,这对前来参加这场圣典,成为所谓“圣典新郎”的年轻人们也相当不公。   毕竟他们都以为会与伊南这样年轻美貌的少女共度春宵,但谁能想到,在帷幕中等着他们的其实是……虽然对方的技术确实会好一点。   伊南在心里默念:对不住,小伙子们,今年,可能没法儿让你们达成心愿了。   先前那名高阶祭司点头:“明白了。”   于是他朝前站了一步,高声说:“今年的‘圣典新郎’人选,将由圣女自行决定。”   见习祭司们依旧在使劲儿鼓掌叫好,观礼的群众们事不关己,听说由伊南来亲自选定“新郎”,也纷纷送上掌声。   只有那些候选的“新郎”们相互看看,满脸迷茫,似乎想问:好像以前不是这规矩呀!   伊南马上明白了:不按“老规矩”选新郎,回头这锅是“圣女”背。旁人要怪,也怪不到祭司们头上来。   这群人精们,干啥啥不行,甩锅第一名!   但是这给了她一个开口的机会。   一个她一直在等待的机会。   鼓点再次响起,越来越短促,戛然而止。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伊南开口——   眼前的“圣典新郎”候选,除了龅牙小哥略欠风采,其他个个都是翩翩少年郎。眼前这个拥有绝美容颜的少女,究竟会挑选谁共度春宵?   伊南却没有马上开口——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神庙跟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伊南坐下来的样子很优美,但也很慵懒,她右腿曲着,撑着自己的右肘,偏着脑袋,以手支颐,让众人看见她一头如瀑的秀发从她脑后垂落下来。   她的左脚则从紫红色的长袍下伸出,雪白的一只脚,踏在陶砖铺就的台阶上。   离得最近的那几个新郎候选,见到这副场景,登时都口干舌燥,一时说不出话来。   伊南的眼光就在他们脸上溜来溜去,她一面看,口中似乎还一面念念有词,似乎是难以抉择,不知道该选谁。   人们都很激动:毕竟今年的规矩不同以往。一时间从见习祭司往下,所有人都在猜测,圣女究竟会选择谁作为“圣婚”的新郎。   但是伊南的眼光在候选的年轻人们脸上转了一圈之后,随即转到了后面列队站着的观礼人群那里。   人群里传出一阵惊呼:什么?——   难道说今年改了规矩,圣女亲自挑选新郎,也能从那些远道而来的观礼嘉宾里选择了吗?   伊南身后,传来高阶祭司焦急而不失礼貌的提醒:“圣女……”   谁知伊南一骨碌起身,沿着台阶向前几步,直接越过了新郎候选们,来到了观礼的人群们跟前,似乎想将他们看个明白。   高阶祭司:……?   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阵狂热的呼喊,每个人似乎都想要拼命挤上前,好让圣女看清自己。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这也意味着,圣女看待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样。   伊南却比了一个手势,让大家不要着急,让她慢慢看。   她的表情与手势都极具感染力与号召力,就在她比出手势的一瞬间,马上有人自觉地维护秩序:“快别着急——圣女哪里会那么轻率地做决定。”   观礼的年轻人们,马上都笔直立定,抿着嘴嘴角向上,力争将他们最谦恭最彬彬有礼的一面显露出来。   伊南果真就这么慢慢地看着,几乎与每个人都对视了一次。她那灵活的眼神,几乎就像是向每个人都打了招呼似的。   但是她脚下没停——她继续,来到了见习祭司,和这乌鲁克城的普通居民们面前。   现场的气氛更加狂热——无数人张开双臂,向伊南发出欢呼,他们高喊着女神.的名字与敬语,他们无比期盼着圣女能够靠近他们,看他们一眼,把祝福送给他们——他们从不敢奢望能成为女神的新郎,但是只要有圣女的一句祝福,就能勉励他们,再踏实苦干个一年……不,一辈子!   在这之中伊南觉得她看见了杜木兹的眼睛。   杜木兹此刻理应穿着见习祭司的袍子,混在他们中间。   如果按照后世流传的苏美尔神话,伊南此刻就应当“慧眼识珠”地从人群里把杜木兹选出来,宣布他才是女神为人间选择的王与代言人——从此把这个年轻的牧羊人推上王权的宝座,让他从故弄玄虚的神庙里夺过对乌鲁克的主导。   但是伊南绝不可能这么做——至少现在还不能。   于是她看向杜木兹那个方向的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似乎感觉到杜木兹向自己低了低头,表示:都准备好了——   我会全心全意地支持着你——伊南仿佛听见牧羊人正对自己这么说。   于是她转身,快步走回神庙跟前,站在台阶的最高处。   瞬间,整座神庙跟前都安静了。人们屏住呼吸,等待圣女的决定。鼓手将鼓槌紧紧地贴在鼓面上,不敢让这乐器发出半点儿声响。   “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在这里举行庆典?”   谁知伊南一开口,完全不像是要宣布新郎人选的样子。   众人面面相觑,连高阶祭司们都懵了。他们完全闹不清伊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对女神保持着虔诚的人们那,请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你们在祈求什么样的福祉,你们想得到什么样的庇佑?”   伊南的话让很多人一时半会儿都转不过弯来,“圣婚典礼”上怎么问起了这个?   但是,这不正是他们远道而来,献上祭品的初衷吗?   “我在来的路上,听说有很多的村庄,土地在不断变咸,变得贫瘠,无法耕种能够给大家带来丰收的作物……”   伊南话音还没落,阶下不少从各地赶来的观礼来宾已经在连连点头。   “我们那是这样的——”   “是有这个情况——”   伊南身后的高阶祭司按捺不住了,小声提醒:“圣女,你究竟在说什么?巫还在等你做选择!”   伊南完全不理会高阶祭司,继续说:“在乌鲁克生活的居民们,你们面临的问题也不少——你们平时用物品交换物品,费时费力;但使用外来的贝币,你们又拿不准那些贝壳准确的价值是多少,一样麻烦……”   “是有这毛病!”   人群尽头,居住在乌鲁克的旅店老板、小商小贩,也都听清了伊南的话,大声回应:“求圣女给支个招儿,给想个办法!”   伊南还想继续再说的时候,高阶祭司不干了。他们不敢当众对推选出的“圣女”动粗,便想了个投机取巧的法子——高阶祭司一使眼色,鼓手立即抬起鼓槌,“砰砰砰”地敲起了鼓。鼓声隆隆,很快就将伊南的声音给盖过去了。   这一招登时把底下那一大群等级最低的“见习祭司”给全部惹毛了。他们齐声高喊:“圣女说得多有道理,凭什么不让别人说?”   “我们平时问这问那,你们统统都推给女神。如今圣女代表女神现了身,你们却不让人说话,这是什么道理?”   “就是……太没道理!”   呼喊声此起彼伏。呼声之中,有人冲上去直接按住了鼓手的鼓槌,鼓声顿歇。   伊南只伸出手,比出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全场马上再次安静下来,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期待她开口。   只听伊南开口说:“还有你们之中的很多人,顶着‘见习祭司’之名,终日付出劳动,却从来没有见过回报,你们说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一招太狠,直接让阶下的一大群见习祭司们炸了锅。   不少人双膝跪地,眼泪长流,伸手向天,感谢今天这位“圣女”帮助他们说出了心里话。   也有人将矛头转向了祭司:“是啊,祭司们整天说这是神的意志,可这,真的是神明的意志吗?”   “所以我问你们,你们放着这么多问题不予解决,却将这么多精力放在庆典上,这是谁告诉你们的?”   底下一片响亮的呼声:“是巫!”   “是祭司们——”   这时,站在神庙跟前的高阶祭司们已经完全傻眼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只是给了个机会让圣女说话,她就说出了这么些。   而场面,已经接近失控。   只听伊南继续高声道:“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其实并不需要祭祀,更加不需要‘圣婚’;你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领袖,一个属于人间的,明智的王。他的责任就是带着你们走出眼下的困境,创造属于你们自己的丰饶和快乐。”   全场的气氛已经接近狂热,一群人整齐划一地呼喊:“圣女,圣女,圣女——”   另一群人则在呼应伊南的号召:“是的,我们需要一个……顶顶明智的王!”   “美丽圣洁的圣女啊,请你指点我们,告诉我们,我们的王在哪里呀!”   在这兴奋又热烈的场景跟前,谁还能记得他们今天原本要举行的,是一场香艳到不可描述的“圣婚”。   伊南冷静地看着眼前的狂热。她眼角余光里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伊南马上收到了讯号:有新的情况出现了。 第33章 公元前5500年   伊南余光里闪过了见习女祭司盖什提的身影。   这个年轻的女祭司默默出现在伊南娜神庙圣殿的一侧, 双手交错,向伊南略略欠身。   伊南只用余光扫了一眼,立即回过头去, 仿佛她根本没看到盖什提。但片刻后, 她背对着那个方向, 略略点了点头。   盖什提的身影立即从圣殿旁侧消失了。   伊南知道巫已经有所行动。盖什提前是来给她报讯, 说明巫并没有在举行“圣婚”的地点等候。   但是伊南不怕——她在这场典礼上搅局搅得已经差不多,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无论巫出什么牌,她自信都能接着。   可谁知, 远处突然响起了“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   伊南双眉一轩, 居高临下, 望着神庙跟前的小广场——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像是牛铃, 但问题是,现在没有出现过金属,怎么可能会有牛铃这种东西。   紧接着, 神庙跟前, 小广场上, 情绪激动的人们渐渐让开一条路, 一头雪白的牛, 拉着一驾牛车,慢慢从广场外走了进来。   这头温顺的牛, 通体洁白, 没有一根杂毛, 头上顶着用紫红色的麻布扎成的一个花球, 脖子下面挂着一个铃铛, 看起来颇为沉重——伊南又听了几声, 终于能够分辨:这不是金属做的牛铃, 而是玉石做的。   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看起来,那位隐藏在暗处的巫,也一早就给她准备了好一份“大礼”了。   *   白色的牛,叮叮作响的牛铃,世人从未见过的“牛车”。   眼前的这副“奇景”,给所有参加“圣婚”典礼的人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顿时有人问:“这……这不会是来向女神献祭的神牛吧!”   距离牛车最近的居民立即一拥而上,挤在牛车旁侧,想看那牛车上盛了什么——   只见牛车上载着垒得整整齐齐的作物:成熟的小麦与大麦,一捆一捆的苜蓿,盛在陶钵里的豆子……除此之外,还有用陶罐盛着的蜂蜜,大块大块的奶酪,卷成卷的亚麻和羊毛布料……   车上载着的祭品琳琅满目——在乌鲁克居住的人们,他们能想到的,可以进献给女神的东西,这车上基本上都有。   但最出奇的,还是这牛车。   涌上来的人们看清了车上装载的内容,便也看清了这个牛车举重若轻,竟能装载了这么多货物。   除了载货多,这牛车走得也稳。只听见牛铃叮叮咚咚,牛车上那一罐一罐的蜂蜜几乎纹丝不晃,一滴蜂蜜都没洒出去。   涌到牛车一旁的人们,同时做了个动作——大伙儿一起蹲下,去瞅牛身后拉的这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乌鲁克城里的旅店小老板发话了,“前两天来我们店里的客人,就驾了一驾跟这个差不多的。我当时瞅着就觉得好新奇——这东西多好使呀!”   “是的,那天我也在城外看见了。不止看见了这个,还看见了有个年轻的汉子驯马……好家伙!”   “这个我们最有发言权!”一群驯马人站了出来讲述,“当时是一群从巴德·提比拉来的年轻人,他们簇拥着一位美丽绝伦的年轻女人……”   旅店老板呼应一句:“我的客人也说他们是从巴德·提比拉来的。我还向那位美人儿打过招呼……不过,我总,总觉得……”   旅店老板扭头就向神庙跟前站着的伊南看过去,“总觉得有点儿像!”   驯马人一拍他的肩膀:“你说的没错,那天跟着外乡人一起进城的,就是现在台上的那位!”   一群人立即围住了驯马人。   驯马人人数众多,一人一张嘴,三言两语,各自向身边的居民讲述了当天他们见到的景象。   “这么说来,是圣女带着人,驱赶着这样子的运载工具进的城?”   “圣女身边的牧人还驯服了谁也驯不了的悍马?”   “这这这……这不就是说——”   “对,没错!”   “这牛车一定就是圣女带给咱们的。”   “啊我英明的女神啊!”乌鲁克的居民之中,多少人捂住胸口同时大声赞叹,“有了这东西,能节约多少力气,又能节省多少光阴啊!”   乌鲁克的居民不比提比拉那样的小村,他们这里拥有各种各样的仓库与作坊。每天都有货物源源不断地运到乌鲁克,也有物品在各处作坊之间流转。乌鲁克的居民几乎一见到这个,就立刻意识到了“牛车”的意义。   这时,温驯的白牛拖着那一驾牛车慢慢地来到了神庙跟前。白牛“哞”的一声,停在神庙阶前。   牛车的另一个方向,一个浑身裹在紫红色亚麻布里的女人款款上前。她身后还跟着几个身穿宝蓝长袍的中等祭司。   “这……竟然是巫?”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把巫给认出来。乌鲁克的巫深居简出,很少露面,见过她的人不多。   但见到平日难得一见的巫,此刻也步行随着牛车来到了这里,乌鲁克的居民,此刻多半都察觉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   “我是乌鲁克的巫。乌鲁克的百姓们,此时此刻,我与你们一样,也感到格外激动。”   巫伸手扶住心口,施施然向远处阶上的伊南行礼。   伊南坦然接受,默不作声,且看这个女人究竟在捣什么鬼。   巫接着说话,她的声调不高,是柔和的中音,但是入耳相当动听。   “诸位都看见眼前这座‘牛车’了吗?是的,乌鲁克原本没有‘车’,直到几天前,有一群来自巴德·提比拉乡村的年轻人来到了乌鲁克。乌鲁克从此就有了‘车’。”   所有人都支着耳朵,想要听巫解说:这牛车到底是怎么来的。   谁知巫却马上转换了话题。   “养育这群年轻人的乡村,巴德·提比拉,原先确实曾受过咸的土壤所困扰。贫瘠的土壤阻止他们继续种植小麦,也让他们种植的大麦根本不足以祭神……那里的村民曾经恳请祭司们代为在伊南娜女神的圣殿里虔诚祈祷。”   这个问题伊南此前也刚刚提过,各地来的农人们都深有同感。   “但是这种情况在巴德·提比拉已经得到了改变。”巫突然提高了声调。   很多外乡来人都变了脸色,甚至有性急的,已经开始向身边的人打听:“你是从那儿来的吗?那个提……提比拉?”   “巴德·提比拉一直以来都只是两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今天却成了拥有神眷的村落。”巫继续大声说,“正是在我们的祭司为他们主持祭礼的那一天,这两座村庄,迎来了一位前所未有的来宾——”   巫伸出双手,指向高高站在神庙跟前阶上的伊南。   她表情严肃之际,双眼眼角的鱼尾纹便不那么明显——只听这位巫用一种极其没有信心的语气,遥遥地问远处的伊南:   “您能否告诉我——我是不是有幸,在我作为巫的这一任里,迎来了真神的降临?”   伊南站在阶前,听见这一句问话,忍不住有点儿想笑。   她不是没有见过没有自信的人——杜木兹与她说话,会一连说好几次“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我……”   但是此时此刻站在阶下的巫,这句话就问得假惺惺,不见任何诚意。   更要命的是,巫能想到的,是“在她任上”是否迎来了真神——她能想到依旧只是她自己。   但是问题从巫那里抛到了伊南这里。巫在遥遥地向她喊话:你是神吗?——逼伊南回答。   伊南露出笑容。   这个问题太蠢了。   巫难道觉得她会自己回答吗?   果然,下一刻,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呼喊:“怎么可能不是呢?”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能帮我们改良土地,又能指点我们造出牛车的,怎么不是女神本神?”   呼声的来源,不是别处,正是小哈姆提他们,和他们身边的见习祭司。   不少见习祭司满面崇敬与期待,望着伊南的方向——只因为伊南刚才为他们说过话,提到过他们的努力从未看到过报偿。   而这种期待迅速传播——很快,巫提出的这个问题变成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笃定的信念,声音像是浪涛一样卷了起来,一波高过一波——   “怎么可能不是?”   “就是,就是伊南娜女神啊!”   音浪渐高,在这音浪之下,是伊南和巫两个人之间无声的较量。   巫虽然带着满面谦恭,当面问出这种问题,但是她显然不相信伊南——伊南只是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是真的神明?   她大约指望着看见伊南慌乱、摇手、推辞……这样一来,巫就容易控场了。   可谁能想到伊南竟是这种态度?——不承认不否认不解释,反而气定神闲地再次坐了下来。   她盘着腿坐在神庙跟前的台阶上,以手支颐,冲神庙前广场上满满当当的观礼者笑得甜美。   那笑容实在是令人迷醉,几乎令在场所有的人瞬间成为她的拥趸。   巫惊愕无比:这是……直接就默认了?坐实了?   还没等巫想办法回应,神庙跟前已经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声:“真的是女神——”   “啊啊啊,实在是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见到了伊南娜女神重临人间……”   巫惊惧地望望左右,再抬起头,心里终于也生出一丝不确定:难道……眼前这名笑容甜美的少女,是真的,是真的……不,不对,她从来没有感知到神明会降临人间啊!   正在犹豫之间,巫身边接连有好几个中等祭司,接二连三地跪下了,冲着神庙跟前坐着的少女,不由自主地拜倒。领头的自然是古达。   伊南好笑地望着巫,心想:对不起,这都是你逼的,账得算在你头上。   她原先只打算以“圣女”的身份出面,解决问题之后赶紧抽身。   谁知巫非要将她推上神坛,她一旦退让,马上就是前功尽弃对方得逞。   那么就先暂且默认她就是伊南娜本尊吧——   这个时代,就让她好好使用一下这一柄双刃剑。   巫也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惊讶之下,未失方寸。   “如果您真的是我们尊贵的伊南娜女神,请您笑纳这一车祭品吧!”   巫还是在旁敲侧击,想要伊南承认自己的身份。   谁知伊南随意地摇摇头,冲着神庙跟前的人群说:“祭品并没有那么重要,事实上,神更愿意你们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这一番话说得不少人眼泪长流,比如那些终日劳作,从未得到任何报偿的见习祭司们。   也有某个人觉得这话听来如此熟悉,因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微笑。   巫却几乎想要吐血——如果神真的让凡人们都为自己考虑一些,那他们这些巫和祭司,靠谁来养活?   于是巫又向前一步,她自认为还掌握着一枚伊南无法抗拒的武器。   “神圣尊贵的伊南娜女神啊,”巫将双手在胸前交叉,单膝跪下,向伊南行了属于巫最高礼节。她也索性把伊南的身份先锤实了,再接着问问题。   “您已经为丰饶的乌鲁克带来了太多,但请您千万不要忘了渴望美好爱情的人们——”   “乌鲁克的人们渴望您能够享受人间至高至美的欢愉。您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是乌鲁克最棒的年轻人,请您选择其中任何一个,与您共度这美好新年之夜吧!”   巫很清楚地记得伊南的“弱点”,知道她“心有所属”。   只要伊南稍有推拒,经验老到的巫马上就会跟上,方方面面穷追猛打,把伊南的“难言之隐”问出来,来个大反转,把伊南刚刚争取到的“信任”一把抹杀。   谁知道伊南将面前那些被晾了半天的“新郎候选”们都看了一遍,轻轻松松地说了句:“小孩子才做选择题,这几个年轻人我全都要。”   ——全都要?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傻愣在当场的人们相互看看:女神……真这么重口味的吗?   他们需不需要,先自己排出个次序,先来后到什么的?   “还不够,所有在场的,大家伙儿一起来吧!”伊南懒洋洋地冲人群勾了勾手指。   “这……”连巫都惊了,“您的意思是……”   伊南一骨碌站了起来,高声问:“还记得刚才我问你们的第一个问题吗?”   底下观礼的人群,大多觉得今天这一场“圣婚典礼”,简直就跟做梦一样。   只有杜木兹挤在见习祭司们当中,将双手握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声回答:“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在这里举行庆典?”   这正是伊南作为“圣女”开口的时候,问的第一句话。   那么,现在,伊南要给出答案了吗?   只见伊南一跃起身之后,也将双手放在嘴边,笑着回应:“因为今天是新年啊!”   对啊,今天是新年,新年理应有庆典,理应让大家乐一乐——这都说得通。但是刚才巫说的“享受人间至高至美的欢愉”,女神究竟是把它理解成了……   伊南奇怪地望着眼前的乌鲁克居民们,忍不住好奇似的问:“那不然呢?”   “你们在新年典礼上,不跳舞的吗?”   ——原来是跳舞!至高至美的欢乐其实就是跳舞!   所有的乌鲁克居民都明白了,原来女神是要所有人跳舞,在尽情欢歌之中完成对神的祭祀——原来这样就能保佑乌鲁克风调雨顺,人口繁盛呀!   正想着,鼓点已经响起,一阵悠扬而欢快的骨笛声响了起来。   吹笛子的人正是杜木兹,他吹奏的技巧很娴熟,耍一个花腔,就把现场的气氛全带了起来。   接着,更多的笛子吹了起来,与杜木兹的应和。咚咚的鼓点也越来越明快激烈。   伊南向眼前那些年轻的“新郎候选”们伸出手,龅牙青年也在她的邀请之列。   ——既然是跳舞,伊南自然不带任何偏见,任何人她都可以邀请共舞,把欢乐带给对方。   果然,有伊南带领,神庙小广场上人们陷入欢腾,立刻成了一片歌舞的海洋。   这才是新年庆典应该有的样子。   来自乌鲁克周边村落的人,给乌鲁克带来了他们喜欢的舞蹈。一时场中尽是斗舞的人,跳得好了就迎来掌声连连,跳得不好也无人喝倒彩,反正就是图的一个乐子。   男男女女都加入进来,不止是观礼的嘉宾,就连一向被严格禁止娱乐活动的见习祭司们,这时也甩脱了束缚,提起原色袍子的袍角,开开心心地加入舞蹈的行列。   伊南和几位“新郎候选”们,也将普普通通的转圈舞跳得很开心。即便是拉着龅牙青年的手,伊南照样落落大方,翩翩起舞,转过一个圈,又一个圈,不时与对方交谈几句。   几个守在伊南娜神庙圣殿跟前的高阶祭司十分尴尬,又不知道该劝好,还是该加入好。   他们连忙给巫做手势,想从上司那里得到最新的指示。   巫却冲他们一瞪眼睛,显得她心情极其不好。   但那眼神,大概意思还是让他们按计划行事——毕竟事先筹划的时候,也不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形。   如果这个“聪明女孩”,真的恬不知耻地想要坐实身为“女神”的身份,那么就让她去承担女神应当担的责任。   巫一眼看见了那几个“候选新郎”都在开开心心地与伊南共舞,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角又露出微笑。   巫知道这些年轻人的父辈都不是好相与的,好好的一场“圣婚”,最后变成了欢乐和谐的“新年庆典”大家一起跳舞。那些被“坑”的爹们明天指定要找巫他们来算账的,巫自然打算把这些责任全推到伊南头上去,看这个年轻姑娘如何应付那些棘手的难缠的爹。   然而巫却全不知道,伊南在邀那些“候选新郎”们跳舞的时候,就已经一一说好了,邀请他们全家明日或者后日,到伊南他们在乌鲁克暂住的小旅店去见面。   “好!”   龅牙青年慨然点头应下,最后对伊南真诚地笑着说:“谢谢你肯赏光陪我跳舞。我……我原本以为那次在提比拉……”   在提比拉,伊南曾经直接指出这龅牙小哥不如“平平无奇”的牧羊人杜木兹。因此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一早就担了很重的心事。   伊南笑着摇头:“并不是对你有所成见,只是这个世上自有规则与秩序。我希望你以后也能做一个秩序的维护者,而不要去破坏它。”   龅牙青年答应了,露出他努力清洁过的两行大白牙。   而伊南心中有数,她现在当然可以尽量努力,博得儿子们的好感,而明天,明天要应付那些更加难对付的老子们,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   这场“新年圣典”,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深夜。乌鲁克城里到处是灯火,到处是欢声笑语。   但这座城市还是在第二天恢复了原有的节奏。热闹过去,勤劳的人们照旧起身劳作。   伊南在昨晚的典礼上承诺要予以解决的那些问题们,也还在等待着,看何时才能被解决。   这天上午开始,陆陆续续有昨儿没能成功当上“新郎”的那些新郎候选们,由家人陪着,到伊南和杜木兹他们暂住的小旅店来与伊南碰面。   而那位一出手就是一大块青金石的老爷拉哈尔,却没有带上他那个“心肠柔软又好欺负”的儿子。   拉哈尔一个人坐在伊南对面,板着脸直言:“我那个儿子很好哄骗,我不一样。”   “之前我支付了大量的青金石,只是为了让我儿子与圣女共度一宿。但你没有做到,那么我要把我付出的青金石要回来,是不是非常合理的要求?”   伊南笑:“确实合理。”   “但是我也要提醒您,如果按照以前的规矩,‘圣婚典礼’照样举行了,而令郎没有被选中,那么您所支付的那些青金石,也同样是打了水漂,巫和祭司都不会给您退回来的。”   这是昨晚跳舞的时候伊南向中等祭司古达确认的事。古达现在已经对伊南满怀崇敬,就只相信伊南一个,所以伊南一问,古达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拉哈尔登时阴沉了脸,知道对方也在较真,他的心情和他的脸色一样不美丽。   但是伊南却突然笑了,笑得如刚刚绽放的玫瑰花儿。   “但是我今天邀请您来,却是想和您谈一项对您有利的生意。能让您谋取非常非常多的利益。” 第34章 公元前5500年   青金石商人拉哈尔刚来时怒气冲冲, 昨晚他听儿子转述了“圣婚典礼”上发生的事,这个走南闯北惯了的商队领袖简直气坏了。   他家傻小子好骗,他可没那么好骗。   于是他抱着兴师问罪的态度, 来到这座小旅店见伊南——自然认出这位就是在提比拉坏他“好事”的美丽少女。   梁子一桩接着一桩, 拉哈尔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把他花在“圣婚”这件事的祭品都讨回来。   谁知伊南笑吟吟地说:“……能让您谋取非常非常多的利益。”   拉哈尔:……!   他说到底, 是个商人。   只是这名男子从不轻易相信别人,拉哈尔觑着眼盯着伊南看了半天,才小心谨慎地问:“您说的生意是……”   伊南伸手, 递了两枚石头给拉哈尔。   “您了解这两种矿石吗?”   “这是……”   拉哈尔将石头接过来, 托在手中观察——一提到生意经, 拉哈尔就怒气全消, 专心致志地辨认。   “这一枚是靛青石,这一枚赤红石。”   伊南点头:这两枚石头,其实是她在伊南娜神庙的“圣女”休息室的角落里找到的, 随手就顺了出来。   被拉哈尔认作是“靛青石”的这种, 搁在后世叫“孔雀石”。但两河流域不出产孔雀, 这个地区与古印度的往来也还未形成。如果伊南只说“孔雀石”, 拉哈尔肯定不知道是什么。   伊南:幸亏有实物在手。   孔雀石一般是铜矿的伴生石, 至于那枚“赤红石”,那就是赤铁矿石——这两种矿石, 两河流域的冲积平原完全没有。如果需要使用就必须进口。   之前拉哈尔进献给祭司的青金石, 产地在阿富汗附近。拉哈尔的商队能从那么远的地方弄到这样名贵的宝石, 靛青石和赤红石对他来说, 应该不在话下。   拉哈尔皱眉:“你不会是诳我吧?”   他一举手中的孔雀石:“这种宝石和青金石相比, 硬度多有不及, 也没法儿磨碎了做染料, 最多只能磨成珠子。一块青金石能换很多很多头羊,而这样一块……”拉哈尔嫌弃地将石头在手里抛了抛,说,“这就是你说的大生意,别是在哄我。”   伊南笑了:她现在知道眼前这个行走四方的商人,的确对矿石非常了解,找对人了。孔雀石因为硬度有限,即使是在后世的珠宝工艺行业,通常也只能作为小件装饰品,做个串珠,或者是胸针。   “对不住,我要的,其实并不是靛青石本身。”伊南笑着纠正了拉哈尔的观念。   拉哈尔:……啊?   “我需要伴生在靛青石附近的一种矿石,这种矿石表面覆盖着青绿色像苔原一样的斑点,但是将这些斑点刮去,能看见里面是闪闪发光的石头。但这种闪光的石头,放久了,那些青绿色的半点还是会长出来。”   “我需要的,其实是那种石头。”   拉哈尔惊讶地张大了嘴:“你说的那种我见过,但是……”   “但是那东西又重又不值钱——您想说这个,是不是?”伊南笑着回答,“尊敬的商人啊,矿石的价值,是由需要的人所决定的,对不对?”   拉哈尔到这时,已经完全忘记他到此声讨的初衷了,反而伸手拈着下巴上一小簇山羊胡,双眼紧紧地盯着伊南,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这个年轻姑娘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伊南所说的,伴生在孔雀石附近的,其实就是自然铜,表面那些像是苔原一样的斑点,正是铜锈。除了如影随形,极难去除的铜锈之外,自然铜的硬度也相当低,满足不了人们制作石器的要求。   因此天然产生的铜矿石,还处在不被人问津的境地。   “你难道觉得那种石头的价值能够超过青金石?”哈拉尔反问,“青金石小小一块,既昂贵又容易携带。”   商队千里迢迢,运输并贩卖货物,能够携带的货物有限,他要带,也只会带价值最高的货品。   “但如果您以后能够携带的货物,可以成百上千倍地增加呢?”伊南狡黠地望着拉哈尔。   “什么,你是说……”   拉哈尔呆住了。   昨晚小拉哈尔回家,兴奋无比地讲述与女神共舞的故事之余,确实提到了,典礼上出现了一匹由“神牛”拉动着的“神车”,向女神献祭。   昨晚拉哈尔没能亲临神庙,到现在都还觉得遗憾不已。谁知眼前这个被人尊称为“圣女”,并且传说是“女神”的女人,竟然亲自提出了这一项。   “我会向您赠送一驾牛车。”伊南坦然地道,“并且允许您的商队予以仿制,前提是您愿意帮助乌鲁克从其他地方获取我说的这两种矿石。”   “矿石到了乌鲁克,我们会考虑您付出的成本和劳力,向您支付一个非常公平合理的价格。”   拉哈尔心里早已飞快地算计开了:青金石他是从遥远的北方山区从那里的商队手里换来的,而伊南想要的两种矿石,在距离较近的幼发拉底河中上游就有,而且多半就在地表,开采不难。   如果他能够拥有用来给女神进献祭品的牛车,而且能够复制,这意味着,他不用千里迢迢,穿越环境恶劣的山区,就能弄到大量乌鲁克需要的商品。这路程大约只有原先的一半。   不止如此,他还能把乌鲁克附近的大量出产,粮食、面粉、蜂蜜、干酪……全都运去幼发拉底河中上游,这一来一回,简直能让他发两笔横财!   拉哈尔下巴颏上的山羊胡子有节奏地一翘一翘,他整个人脸上露出一种欣喜若狂的表情。   伊南感觉这位脸上只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发财——”兴师问罪什么的,都是不存在的。   “另外我再提醒您,以后,乌鲁克对青金石的需求也许就没有那么旺盛了,取而代之的,会是我向您提起的那两种矿石——一种叫自然铜矿,另一种叫赤铁矿。”   伊南很有把握地告诉拉哈尔:以后在乌鲁克,只能给祭司的长袍染色的青金石,不会继续重要,乌鲁克真正需要的,是能够开创新时代的新材料。   *   伊南将拉哈尔送出小旅店,很快又有一对父子,儿子是昨日的“新郎候选”之一。两人一道,小心翼翼地前来见伊南。   他们早就从别的途径打听得知,青金石商人拉哈尔的出价比他们高很多,因此这一对父子来见伊南,也丝毫没有“兴师问罪”的底气,只是过来洗耳恭听“圣女”训话的。   谁知伊南见了他们,就请他们坐下,并且笑着将一组制作相当精美的陶模给推了过去。   这是她和提比拉村的老把式们一起研制出的陶制模具,到乌鲁克来之前,伊南往牛车上放了一枚。   “这是在幼发拉底河畔修建灌溉和排水水渠,阻止田地盐碱化的模型。”   “只要照着这个做,就能改良已经被盐碱化的田地。”   父子两人惊讶的齐齐倒吸一口气。   圣女竟然给了他们这个?!——那幼发拉底河畔的贫瘠土地,岂不是很快就能重归肥沃?   做父亲的给儿子使了个眼神,当儿子的赶紧将陶模接过,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听说你们来自制陶世家?在乌鲁克城里甚至拥有一座陶窑?”伊南早就向古达打听过了这些人的来龙去脉,她将父子两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   做父亲的点点头。   伊南登时笑了,她的笑犹如娇花初绽,整个屋子里如有春风拂过。   “我想请你们,帮助我,复制这座陶模,可以吗?”   做父亲的,带着犹豫的眼神望了望自己的儿子。   这父子俩,显然很担心:昨天才贡献了一大笔“祭品”,今天圣女这就又是要他们出工出力吗?   可是面对这样美丽的“圣女”,拒绝的话,好像也真说不出口呢。   “有了更多的陶模,灌溉与排水的法子就能传播到幼发拉底河的各个地方去。在那里,土地将重获生机,村民们将获得更多出产,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自然会越来越多地光顾你们的陶窑。”   伊南笑着解释。   制陶父子听了,做儿子的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您说的是……遇上灾年,我们家的生意确实不行。但像您说的,乌鲁克附近的村子能丰收,多半都会来我们家订制几件大型陶器的。”   那位父亲却似乎还有点疑虑,摸着后脑,不知道该怎么向伊南解释才好。   伊南赶紧再补上一句:“放心——等到你们复制出了这座陶模,我会让每个到你们那里取陶模的人,向你们支付一‘席拉’的麦子。这个价格你们觉得可以吗?”   这下制陶父子反而有点儿尴尬,做父亲的使劲挠着后脑,面带惭愧:“您……您是为了大家好,我们怎么还能讨要报酬?我……我刚才其实只是担心怕赶工来不及……”   说到这里,这位富有经验的制陶工匠突然吐出一口气,说:“女神交代下来的事,我们父子还有什么可以推三阻四的。自然是马上开工。”   “报酬请你们一定收下,毕竟我昨天说过,我希望每个人付出的劳动,都能看到公平合理的报酬。”   伊南将她的条件说完,低下头向这父子俩行礼:“请务必精确地复制整座陶模,因为这关系到幼发拉底河畔农人的生计和整个乌鲁克地区的福祉。”   制陶父子感动不已,再三向伊南保证,他们一定会好好对待陶模,这才向伊南告辞,由做儿子的双手捧着陶模,像是捧着一枚珍宝,小心翼翼地去了。   在这对父子之后,伊南又见了其他的“新郎候选”,所有人离开的时候都开开心心的,没有半点儿来时的怨气。连旅店的老板都啧啧称奇。   在抚平了“新郎们”的情绪之后,伊南竟又开始在小旅店里一个个地接见从各地来观礼的青年男女。   消息不胫而走,旅店外排起了长龙。   旅店老板笑得合不拢嘴,他在旅店外面摆了一张桌子,向等候的人们供应茶水和滴上橄榄油的面包,售价只有三分之一席拉的麦子——哪怕是赊账也不要紧,只要大伙儿一起帮着宣传,这是“圣女”指定居住与会面旅店即可。   伊南见过的观礼嘉宾,很快经由伊南指点,前往城郊的制陶世家,等待这家的陶模烧制成功。   “快了,最多还有一天半,这一炉陶模就可以出窑。”制陶父子告诉等候的众人,“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带着这枚陶模,各自返乡了。”   等到这些来自各地的年轻人们返乡,灌溉与排水的水渠,就会随着陶模的传播,传递到幼发拉底河畔的各个村庄。   伊南已经为他们做了足够详细的解说,想必这些年轻人带着这个陶模回去,与村人稍加解说,再与邻村切磋切磋,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伊南在这边忙着见人,乌鲁克的巫和祭司都急坏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伊南这么快,就开始兑现她的“诺言”。   巫本来还想看伊南的笑话来着。   谁知伊南竟然在一间最普通的小旅店里开起了“土地改良”大讲堂,这不是噼噼啪啪地打神庙的脸吗?   最终,古达临危受命,前去邀请,好说歹说,总算是说到伊南点头,同意挪个地方,把“授课”地点挪到神庙里去。   旅店老板虽然万般不愿,但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目送伊南由一排列队整齐的高阶祭司们护送,前往神庙。   杜木兹和小哈姆提他们依旧暂住在这旅店里——旅店老板因为这几天的丰富进项,很慷慨地让杜木兹他们免费居住,爱住多久都可以,不收房钱。   这下子,排着队等待觐见“圣女”的长龙终于挪到了神庙跟前。   巫满脸失算的表情,气咻咻地说:“早知道她有这本事,早知道她真的能兑现诺言……”   古达和他的顶头上司高阶祭司都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触巫的霉头——其实,伊南的能耐,他们之前跟巫提过好多遍了,这个姑娘绝不简单。巫自己也全都知道,可就是总觉得这个女孩儿背后有人指点,要么就是误打误撞碰上的。   现在,巫就只好搬起陶砖砸自己的脚。   渐渐地,神庙跟前的长龙缩短,从各地前来观礼的年轻人们纷纷带着水渠的陶制模型和改良土地的知识回乡去了。   巫和祭司们就想,伊南总该消停了吧。   谁知道伊南见过各地来的观礼嘉宾之后,又开始挨个儿会见神庙的“见习祭司”们。   她温柔地向每个人询问,问他们的故乡与来历,问他们在神庙担任什么样的工作,工作是否辛苦,是否思念故土,想要回家去。   只要见习祭司提出想要返乡,伊南就会点头同意,并且建议对方从神庙的库房里支取几个“席拉”的麦子,作为路费。   然而愿意回家的见习祭司并不多,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确实已经习惯了在乌鲁克的生活,而且不少人都像库辛或者盖什提那样,并不记得自己的故土究竟在哪里,亲人长什么模样……就算他们还有家,也很难回去。   再说他们也不愿意回去。   库辛当着伊南的面,热泪盈眶地说:“听了您在新年那天说过的话,库辛愿意用一辈子侍奉您,为你的神庙记录麦子的库存。”   伊南听了这番发自内心的真心话,却有些烦恼。   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前,神庙体系就已经存在,并且养活了很多人。如果她贸然就将这个体系推翻,势必又会造成新的问题。   于是她将高阶祭司和巫请来,向他们请教神庙的运转问题。   谁知伊南请动了高阶祭司,却没能请动巫。   巫大约正躲在幕后,想看伊南的笑话。   高阶祭司见到伊南却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地将神庙的财政现状说给伊南知道——   按照他们所说,神庙如今依靠每年各地送来的祭品,“刚刚好”能够养活所有人,包括见习祭司和祭司。   其中,见习祭司确实如伊南所指出的那样,他们的劳动是没有报酬的,神庙只提供给他们食宿。见习祭司中的大部分人,会一直在神庙劳作到年老力衰——这就是所谓的“侍奉女神一辈子”。   相反,从低阶祭司,到中等祭司,再到高阶,祭司们反倒都能在乌鲁克城里成家立业,并且每个月可以直接在神庙的产业里支取一定数量的物资,作为生活所需。   高阶祭司说完,伊南就冲着他们笑了。   她知道神庙的收入绝对不只是“刚刚好”能够应付各种支出,否则神庙后面的小花园,以及巫那穷奢极侈的生活,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来源。   高阶祭司们被伊南笑得面红耳赤,自己也知道有所不妥,大家只好一起把这锅甩到巫的头上:“这都是巫说的。巫说是……神明的意志。”   这哪里又是什么神的意志——这只是史前世代的一种劳动秩序,人自动分成了普通劳动者和管理者,管理者依靠劳动者的超额劳力养活,反过来又不断监督与剥削,继续要求劳动者提供超额劳力。   而巫和祭司们,提供的其实只是少量的智力成果,例如天文历法之类。   “如果将见习祭司们的待遇提高到与低阶祭司比肩,你们觉得可行吗?”伊南直接征求高阶祭司们的意见。   高阶祭司们相互看看,犹犹豫豫地点着头——凭借神庙的财力,如果每年从各地送来的祭品数量不减少,这也是勉强可以做到的。   “但这又造成了新的不公,”伊南却自己一摊手,摇摇头,“低阶祭司付出的劳动显然没有见习祭司们的多,他们却得到了同样的报酬。”   她还记着那个无故殴打库辛的蛮横祭司呢。   高阶祭司们低下头,谁也不敢说话,但他们都明白“圣女”对低阶祭司不满意了。几个高阶祭司在心里暗暗盘算,赶紧把底下没什么用的几个低阶祭司打发回乡。   伊南想了良久,也没想出特别好的解决方案,只能挥挥手,让高阶祭司们请回。   *   高阶祭司从伊南这里出来,转头就去了巫那里。   巫听了他们转述伊南的原话,气咻咻地说:“这个姑娘手伸得还真长啊,还真将她自己当盘儿菜了呀!”   “先让她折腾,看等埃利都的事闹起来了她怎么应付。”   “应付不了就把她扔出去献给主神恩基。”   一群高阶祭司都表情怪异地望着巫,个个心里都在想:这位……真的是侍奉女神伊南娜的巫吗?   “新年之后的天气如此闷热,实在是令我头疼,盖什提,送我回去。”   巫转头看向一直服侍她的见习女祭司——盖什提恐怕是唯一一个伊南没有“接见”过的见习祭司。   盖什提赶紧抢上来,扶住巫的手。   巫对这个姑娘的态度非常满意,微笑着对盖什提说:“到今天了我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继承人,跟着我,将来也许你会成为乌鲁克最有权势的人。”   盖什提将腰弯得更低,扶住巫的手,从高阶祭司们的面前就此离开。   高阶祭司们同时凌乱——他们个个都掏心掏肺地巴结巫,却没想到巫打算把自己的位置传给一个见习祭司。   女人们……都在想什么呀!   *   伊南见过高阶祭司,从神庙里回来,直接去找杜木兹。   这时羊倌儿刚刚从羊圈里回来,身上一股浓重的来自羊圈的味道。伊南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杜木兹进了小旅店的屋子。   杜木兹顿时脸红又扭捏,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是不是容我……先去沐浴?”   伊南却拉他坐下,将见习祭司们的问题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然后直接问杜木兹:“这样的现状,我该怎样改变才好呢?”   杜木兹的脸直接红到了脖子根:他刚刚可能想歪了什么。   但是这年轻人只是晃了晃头,就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抛在脑后。他仔细将伊南的问题想了一遍,又拿出一枚土陶筹,在面前的地面上划了几条横线,几条竖线。   他抬起头,他想通了。   这个年轻的牧羊人,抬起头望着伊南,双眼明亮,对伊南说:“你还记得我们头一回见面的那晚,说过的那些吗?”   伊南抬起头,正对他那双亮亮的,琥珀色的眼睛。   头一回见面的那一晚……看来,这个年轻人的记性很不错,他把和伊南见面以来说过的每一句话,一起做的每件事,都记得很清楚。 第35章 公元前5500年   伊南和杜木兹头回见面的那个夜晚, 他俩究竟讨论了啥?   伊南望着杜木兹那对漂亮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慢慢回想起来。   她指责过巫和祭司,不肯向普通人分享历法——但现在看起来问题还不止在历法上:   苏美尔人那复杂却实用的六十进制数字与运算, 在祭司和见习祭司之外, 很少有人懂得;   每当有先进的耕作技术或者工具出现, 祭司们先想到的,不是赶紧传播到各处乡村,而是先感谢一下神明……   巫和祭司这个阶层垄断了重要的知识和技术, 而他们自己也在故步自封,停滞不前。   她需要扭转的, 实质上就是这个问题。这才是根本。   而她要做的,其实是有一个团队能够不断地发展各种技术,同时也无私地将这种技术扩散到乌鲁克辖内的各个地方。   而各处村庄,乌鲁克的百姓们, 他们每年向神庙奉献的祭品,事实上正应该是向这个团队支付获取知识与技术的对价。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冲着杜木兹兴奋地说:“对,我想我可以把神庙, 改良成为一个学院。”   “学院?”这名字对杜木兹来说十分新鲜, 但是他大概猜到是什么意思。   “是的, ”伊南越说越激动,“像库辛那样的见习祭司, 有太多东西可以教给乌鲁克的普通人了。”   单是库辛一个人,就可以教给别人书写数字、进行简单的运算、记账、会计核算等等一大堆。   而年轻的学生进入库辛的仓库帮忙,也可以大大减轻库辛的工作量。   “对, ”杜木兹双手一拍, “我去神庙的羊圈里看过, 那里的见习祭司照料羊群非常有一套,他们知道怎样照顾母羊和小羊,知道什么样的羊身患疾病,必须单独关在一栏……”   “除了养羊放牧,我看那些羊倌儿还在制作美味的干酪,干酪可以让新鲜的羊奶多保存很长时间,不会腐坏……”   伊南和杜木兹两人相对而坐,你一桩我一桩,竟真的捋出来一大串见习祭司们的特别之处——这些在伊南看来,全都是值得与乌鲁克地区全境分享的知识点。   “南,你知道那辆在新年祭典上被拖出来向你……不是,是向女神献祭的牛车,又是谁制作的吗?”   伊南稍稍别过脸,假装不信地望着杜木兹:“难道也是见习祭司吗?”   杜木兹拊掌:“对,就是他们!他们那样的木工手艺,我见了也是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来时路上,杜木兹一直和小阿克合作修理那架最后被“处理掉”的两轮手推车,木工上也算是小有经验,但到了见习祭司们面前,才发现他们的手艺压根儿什么都算不上。   “你知道最近这两天,小哈姆提他们都在做什么吗?”杜木兹问伊南。   伊南转转眼珠:“难道……也是在向见习祭司们……学习?”   杜木兹点头拍手:“对!”   “他们见了啥都觉得好奇,缠着见习祭司们教他们……正好见习祭司们也乐得多些帮手。”   伊南也忍不住抬头仰天,欢畅地大笑:真没想到,她从巴德·提比拉村带出来的,是这么一群热爱学习的年轻人——   但也正是这个年纪,是好奇心最旺盛,学习能力也是最强的。   也就是说,她完全可以让那些每年到乌鲁克来参观“圣婚”典礼的年轻人,先进入神庙这座“学院”,交上“祭品”作为学费,然后跟着见习祭司们学习两个月,之后的新年欢庆就相当于一个简单的“结业典礼”。   之后这些年轻人各自回乡,自然能将历法、算术、技术、工艺传播回去。   见习祭司们,也能在这个过程中,放下手中的活计,轻松一点,指导他人——也许见习祭司们会成为非常好的老师,也许神庙也会逐步演化成为一座师范学院……   当然,来到乌鲁克的年轻人里,那些最有创造力,又乐意留在乌鲁克的,可以长期留在乌鲁克,继续钻研各种新技术,拥抱即将出现的新生事物。   这就相当于,乌鲁克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教育机构——承担了科学与技术的探索、研发,也承担了教书育人,知识的分享与传播等等一系列重要职能。   ——这对于文明而言,是无比重要的。   杜木兹头回见伊南这么高兴,这个牧羊人天性谨慎,小心翼翼地提醒:“南,别忘了,这是在乌鲁克,大部分事还是巫说了算。”   确实如此,如今乌鲁克的权力还掌握在巫和祭司们的手中,如果伊南想要这样大刀阔斧的改革,必须要从巫手中夺回权力。   伊南笑着摇头:“不着急,巫那头我们慢慢对付——”   “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是一件关于你的私事……”   伊南的话还未说完,忽听门上轻轻地毕啄一两声。   “圣女,圣女……没打扰到您吧?”是旅店老板的声音。   这声音很明显带着惊惶,惊惶到令伊南不得不放弃了与杜木兹的交谈,转而向门外说:“您进来吧。”   旅店老板进来,抽了抽鼻翼,显然是对屋子里的气味不大满意。   可是他一见到伊南,就根本顾不上什么气味了。旅店老板紧张地对伊南说:“圣女,您听说了吗?埃利都要跟咱们乌鲁克过不去,祭司们说,埃利都的商人给的那些贝币……那些贝币埃利都人现在都不承认了。”   旅店老板手一伸,露出手心里小巧而完整的数枚贝壳。   当初他可是说过,区区这几枚贝壳,就能换整整一只羊。   伊南顿时皱起眉头:贝币……不被承认?为什么?   “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旅店老板“嗐”了一声,说:“还不是因为他们信的主神不是您……这个,他们信的主神和咱们不一样。”   ——竟然有这样的事?   因为大家信的不是一个神,就不肯承认彼此之间原本就互认的货币?   伊南抱着脑袋,对旅店老板说:“等等,您让我想一下——”   说白了,货币这个东西,是一种互信的契约——你信它值这么多,我也信,咱俩的认知是一样的,货币才能作为商品的中间媒介辅助交易。   信神这回事,主要在于自己信;而货币,主要在于“别人相信”①。   旅店老板手里的这一小把贝币,固然轻便美观,但它在乌鲁克并没有实际的价值。贝币能够建立起如今的币值信任,一定经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双方才形成了共同互信。如今埃利都竟然说不承认,就不承认了——这是何其荒谬的行为?   但不得不说,如果埃利都真到了想要与乌鲁克开战的地步,那么直接毁约的行为的确最为有效——这让乌鲁克的普通人,例如眼前这位旅店老板,蒙受相当严重的损失,并可能严重影响乌鲁克的民心与士气。   所以,两个城邦之间的局势已经到这么危急的境地了吗?   为什么之前乌鲁克还在歌舞升平地举办“圣婚典礼”,为什么与埃利都交恶的风声她一丁点儿都没听到……   伊南一骨碌爬起来:“我这就去见巫!”   她知道巫为什么这么消停了。   知道巫为什么任由她搅乱了圣婚典礼了。   知道巫为什么这几天坐视她约见各路嘉宾,却始终不声不响了。   敢情是早就想好了,一旦与埃利都出现纷争,就让她这个“圣女”来顶缸。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人在屋中坐,缸从天上来”。   但这时候她根本顾不上去责怪巫,去追究巫和祭司们究竟在整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她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搞清楚乌鲁克与埃利都之间,矛盾究竟在哪里,双方冲突已经到哪个阶段了。   伊南起身出门,杜木兹马上说:“南,我跟你一起!”   可怜的旅店老板被甩在房间里,捧着一小把贝币,欲哭无泪:“明明这些曾经能值一头羊,现在,现在……”   他一扬手,就想把这些美丽而脆弱的贝壳扔在地上,踩上两脚。可手都扬起来了也还是舍不得,最终还是把东西都收回来,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   *   伊南离开小旅店的时候,贝币失效的消息似乎已经传遍了乌鲁克。   人们一群一群地聚在街面上,商议的都是这件事——   “这……这可怎么办?我手里还有好些贝壳,是准备好了后天要进货的,现在……贝壳真的什么都不值了吗?”   “好险,我原本手里有一枚贝壳的,结果昨天刚换给了面包房的大婶儿,她还倒找给我好多面粉……”   “什么叫好险?”一个妇人手里持着一根擀面杖跳了出来,“敢情你昨天给了我一枚啥都不值的贝壳,你赶紧把我的面粉都还回来……”   擀面杖“嗖”的就挥了出去,打中了上前劝架的人——   “唉哟,疼!”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对不起对不起——打错人了。”   “小子,别跑啊,老娘跟你没完……”   一时间,街面上乱成一团糟。   伊南低着头赶路,杜木兹就在她身边护着她,眼看着她紧紧抿着唇,眉心皱着——   伊南心想:看起来乌鲁克持有贝币的人不在少数,然而贝币的突然“贬值”,直接扰动了社会秩序,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相当负面的影响。   总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才行。   伊南一行,与巫和一大群祭司们在神庙中碰面。   这次碰面并非发生在神庙后花园里巫的小屋之中,而是在神庙圣殿正中。伊南盘腿坐着,背对圣殿中代表伊南娜女神的一座雪花石膏神像,面冲神庙外沿的高大廊柱。   巫和高阶祭司们坐在她对面。   看上去巫对伊南选择了这样“反客为主”的架势很有些不满。但巫又没有办法,伊南拥有“圣女”的身份,身上又背着“身为伊南娜女神”的嫌疑,无论是圣女还是女神,巫都越不过她去。   而杜木兹坐在伊南斜后方,全神贯注,做出一副可以随时保护伊南的架势。   巫却流露出一副十分看不起牧羊人的模样,时不时伸出手,撩起她身上披着的紫红色亚麻衣袍捂住鼻子,似乎是觉得劳动人民身上来自的羊圈气味打扰到了她。   很明显,巫奈何不了伊南,就只好拿杜木兹出气。   伊南却转过脸,一本正经地指指巫,对杜木兹说:“你记一下这个味道:肉桂、小茴香和孜然……以后烤羊肉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些香料加上,保证香味扑鼻,没有半点腥膻。”   杜木兹连连点着头表示他记下了。   对面巫的脸色登时有些精彩,五颜六色地像是开了染坊。   “不说这些题外话了,”伊南适时地把话题拉回来:这种时候真的惹毛了对方也确实没啥意思,她随口恭维巫两句,“对乌鲁克和埃利都最清楚的人就是您。我很愿意听一听您对目前两个城邦之间局势的看法。”   伊南用的“城邦”这个词很新鲜,巫和祭司们都是第一次听说。但是仔细想想,也确实很贴切。这两个地方都是以主城乌鲁克和埃利都为主,各自独立,像是两个小小的邦国。   巫耐住性子,清了清嗓子,慢慢向伊南和杜木兹讲解。   “埃利都人侍奉的主神是基恩,他们始终相信,埃利都是苏美尔人建立的第一座城市。咱们一再向他们强调是巫师丹先建立了乌鲁克,他们一直不肯相信。”   “而且埃利都的大祭司从他们的主神那里,得到过一个著名的预言——能够统治整个苏美尔的王将从天而降,落在埃利都。”   伊南点点头,表示她听说过类似的。毕竟苏美尔王表上,曾经有一句话这样记载:“王权从天而降,首先落在埃利都。”②   “但是埃利都现在还是由大祭司说了算对吗?”伊南开口询问:她需要了解现在主导埃利都的,究竟是王权,还是神权。   巫点点头,答道:“这个……不大清楚。”   伊南:“好吧。”   她想了想又问:“贝币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埃利都人究竟为什么突然毁去贝壳的信用,他们以后就不想再和乌鲁克有往来了吗?”   巫突然听说了“信用”这个概念,愣了一下,想了想,又觉得十分贴切,这才继续往下说:   “其实……早在新年之前,埃利都人就知会我们,他们以后不再承认乌鲁克居民手上的贝币了。”   伊南:……新年之前?   “但是我想,女神的圣婚典礼在即,这样的坏消息,千万不能在城里散布开来,干扰到为女神献祭的圣典。”巫理直气壮地说。   伊南撑着下巴,微皱着眉头望着巫。她心里在想:原来事情在新年之前已经发生,但是却被巫用什么手段捂住了,没有一时发作。等到自己被推上了“圣女”的这个位子才闹大了。巫的心机此时此刻看来更加明显。   但换个角度想,在埃利都人刚刚提出终止信用,废除贝币的时候,如果那时乌鲁克就派人去与埃利都人坦诚地沟通,晓以利害,再让乌鲁克的居民预先听见点风声,采取措施,那么事情可能不至于这么被动。   ——说白了,还是巫的锅。   伊南冲巫笑笑,她脸上居然一点儿气愤恼怒的模样都没有:毕竟现在再气也没有什么用。   “您是乌鲁克的巫,这事儿理应由您来拿主意。您说怎么办吧!”   伊南一顶高帽先给巫送了过去。   巫似乎早就算到了伊南这个小姑娘遇上这种事一定会退让,眼里闪过一丝得意,低头道:“这件事涉及两个……城邦之间的主神之争,必须由您出面才能解决。”   “毕竟您就代表着伊南娜女神……”巫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伊南的表情。   伊南将手伸至耳边,随意捋了捋自己一头柔顺的长发,一面笑一面说了两个字:   “……哪有!”   巫瞪着她:关键时候,把事情往外推推得那么顺手吗?   伊南柔声说:“新年的圣婚典礼您可是全程旁观的,您可记得我在什么时候提过自己是女神吗?”   确实如此,在圣婚典礼上,伊南从没有一个字提及过自己的身份。所有关于她与伊南娜女神之间的关联,都是现场来观礼的人们自己推测出来,然后坚信的。   巫一回想,果然如此,顿时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名高阶祭司却诚挚地在巫身边开口:“尊敬的圣女,虽然您可能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但是如今您就是伊南娜女神在人间的唯一代表。现在乌鲁克面临难题,您是唯一适合出面的人。巫的意思是……”   巫赶紧跟上节奏,连连点头。   “这件事,急需您亲自出面解决。否则乌鲁克的居民们,没有一天心中能够安定……”   巫说得非常恳切。   伊南皱着眉头,托着腮帮,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一定要我出面啊——”   巫和几个高阶祭司连连点头:“对,一定要您出面,您最好能亲自见一下来自埃利都的人,听听他们的要求。我们再帮您出谋划策,看看这事应该怎么应对。”   ——就还是撺掇伊南亲自出面。   伊南:“但其实,贝币这件事解决起来并不复杂。”   “不复杂?”巫和高阶祭司们都露出吃惊地表情。   巫的表情管理很到位,马上就转为欢欣鼓舞:“那太好了,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伊南:这是你说的。   她马上开口:“把神庙管理仓库的权限交给我,我现在就解决这个问题。”   巫:……敢情是要夺权!   谁知道伊南只是一开口,一偏头,杜木兹会意,马上起身,匆匆向神庙外走去:“我去通知神庙的库房,从现在开始他们听从圣女的吩咐。”   巫感受到了惊吓:这是从哪儿来的自说自话呀!   伊南却盯着她:“刚才是谁说的,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的呀?”   巫真想伸手打自己的嘴,但现在,也唯有希望神庙管理库房的那些低阶祭司和见习祭司他们,不买这个牧羊人的账。   谁知,坐在高阶祭司身后的一群中等祭司之中,有个人一骨碌翻身而起,追上杜木兹说:“我和你一起去!”   不是别人,正是古达。   “圣女都发话了,她能解决这个问题,咱还有什么好说的,听圣女的话呗!巫刚才都点头了。”   穿着宝蓝色长袍的中等祭司古达快步追上杜木兹,两人一起沿着神庙跟前的台阶匆匆而下。   巫伸手打了一记自己的脸,“啪”的一声轻响,约摸她实在是没想到,伊南的影响力早就延伸到了她麾下的祭司之中。刚才出去的那个中等祭司还似乎对伊南笃信无疑。   有中等祭司出面,杜木兹的确能在短时间之内直接控制神庙的仓库。   巫竟这么容易,就将仓库和仓库里的货物交出去了?   但话说回来,伊南拿到了神庙的仓库,就必须如她自己所说的,马上解决贝币的问题。如若不能,巫则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个权力收回,民众对伊南的信任也很快会大打折扣。   到了那个时候,伊南还不是得乖乖地听巫和祭司的摆布?   巫顿时感觉被自己一掌打醒了,表面谦恭地向伊南行礼:“管理库房的权力交给您了,下一步该怎么做,请您示下。”   伊南这时终于双手一撑,从地面上起来,拍拍双手,她说:“好了,神的祭司们,来为你们治下的百姓们解决问题吧!”   “请你们去将全乌鲁克持有贝币的居民,全部召集到神庙跟前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祭司们犹豫着,纷纷看向巫。   毕竟巫已经颐指气使了多年,她本人的权威仍在。   伊南也冲巫的方向扬起头,笑容满面地问:“您也去吗?”   巫略略偏头,她身后那个一直侍立在角落的见习女祭司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高阶祭司们马上都明白了。盖什提是巫的心腹,一定程度上也是巫的替身,巫这样的表态,意味着她也向伊南的要求屈从了。   一群高阶祭司们忙不迭地随着盖什提离开神庙,涌向乌鲁克的四面八方,把来自圣女的要求即刻送往整个城市。 第36章 公元前5500年   早先乱哄哄的乌鲁克街道, 已然重归宁静。这座城市的居民这时已经全都聚到了神庙跟前的广场上,一个都不落。   祭司们的通知给了他们莫大的希望——原本以为埃利都人毁约已经既成事实,贝币的损失已经无可挽回。谁知女神却说她有办法。   ——嗐, 祭司们只敢尊称伊南是“圣女”, 乌鲁克的居民却一概认她做女神。   现在乌鲁克的居民们已经全部聚在神庙跟前,七嘴八舌地问:“女神打算怎么做?是不是要和埃利都的主神恩基一较高下呀!”   “对, 一较高下,我只相信咱们的女神才是主神, 可以管其它神的神,怎么样也不可能输给恩基。”   “我好期待, 咱们乌鲁克怎么着也得盖过埃利都一头!”   “神明之间如何过招,你我这种凡人就不要过问啦。反正女神说有办法,我就信她有办法。”   当然这也一定程度上给了伊南些许压力——毕竟希望越大, 失望也越大。   如果伊南不能兑现承诺, 让居民们满意,那么她的信誉就会大打折扣。将来如果居民们要重新在伊南和巫之间做选择,巫也许就会重占上风。   居民们聚齐了之后, 很快, 伊南就在巫和高阶祭司的陪伴下出现在了神庙的圣殿之前。   “各位,想必正在为你们手中那些还没花出去的贝币烦恼吧?”   她的声音清脆动听, 虽然发音和当地人说话不完全一样, 但是别有一种韵味。   “那么以前你们究竟是为什么接受了贝币呢?”伊南大声发问。   乌鲁克的居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使用贝币,这事儿好多年前就已经有了。他们很多人一出生, 身边就已经有人使用这种“代币”了。   “换句话说, 你们觉得这种贝币有什么好处吗?”伊南问得循循善诱。   “就——轻便, 好带,数起来容易。”旅店老板格外捧场,抢着回答伊南的问题。   “对,就是这个道理。咱出门用不着赶一大群羊,或者是背好几袋麦子。”旅店老板的话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还有,乌鲁克和埃利都的人都认,大家一说一枚贝壳到底该值多少麦子,大家心里都大概有数。”扛着擀面杖的面包房大婶儿极有气势地说,“最多生人会讨价还价,熟人那里都是一定的。”   “那么使用贝壳和别人买卖物品,你们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有有有——这小小一枚贝壳就值好多小麦和面包,收一枚贝壳,我整个面包坊的面包都送出去还不够,还得倒找好多面粉。”面包房大婶儿用力“哼”了一声,人群中某个投机取巧的小伙就浑身发抖。   伊南站在高处点点头:贝壳的币值过高,而且无法分割,这造成了交易时相当的不方便。   这时终于有人憋不住了:“我们最尊敬的女神啊,现在埃利都的人说着贝壳他们不认了,咱们以前辛辛苦苦都种出来的粮食,养出来的羊,都换给他们了,手里现在只有这些完全不值钱的贝壳……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伊南冲居民们微笑:“这个简单——埃利都人不认这些贝币,我认!”   神庙跟前的乌鲁克居民听见了这个答案,全都将信将疑:这不是埃利都来的贝壳吗?只有埃利都产这种贝壳,伊南就算想认……她又该怎么认呀?   “有谁说说看,你们平时拿这些贝币向埃利都人换什么?”伊南继续问。   “可以换各种各样的水产、小鱼干、咸鱼、海贝、海草……还有海盐。”埃利都是一个靠海的城市,出产主要也就是这些,但这些产品对于乌鲁克人民的健康是相当重要的,不吃这些,容易得大脖子病。   伊南点点头,说:“这些我都没有!”   乌鲁克的居民全都泄了气,却听伊南话锋一转:“但是我有麦子!”   对,女神有麦子,女神的神庙里拥有各地进献的祭品,拥有很多很多的麦子。   “你们手上每一枚完好的贝壳,都可以从我这里换到20‘席拉’的麦子。有谁现在就想去试试的吗?”   神庙前台阶下,出现了杜木兹的身影。   年轻的牧羊人大声说:“谁想先来试试,就跟我来,我们去神庙的库房换麦子!”   他照顾房东,先叫上了旅店老板:“要不,您先带上您的贝壳跟我来?”   “好嘞!”旅店老板与杜木兹和伊南相熟,自然没有二话。   “您想换几枚?”   “六……六枚。”旅店老板满怀期待地回答。   “那好,120席拉的麦子。”杜木兹算得飞快。   旅店老板当即跟随杜木兹进了神庙的库房。   其他乌鲁克的百姓都在外头干等着,心里暗暗计算:一枚贝壳换算为20“席拉”的麦子,六枚贝壳,120“席拉”的麦子,差不多就等同于一头羊。这就和以前的价值差不多了。   片刻后,果然见杜木兹陪着旅店老板出来。   旅店老板笑得合不拢嘴,背上背着一个相当沉重的袋子。他向大伙儿招手,说:“我换到了,我换到啦!我换了120‘席拉’的麦子。”   似乎是为了验证旅店老板说的话,杜木兹扬起手,给大家看他手中的六枚光洁完整的贝壳。   这下子谁还烦恼呀?——神庙跟前的人群登时“轰”的一声:   “我要换,我要换!”   “哇,女神这是让我彻底不烦恼了啊!能换麦子,我还怕个啥?”   通往神庙仓库的狭窄小巷跟前登时排起了长龙。杜木兹忙不迭地维持秩序,旅店老板得了便宜还卖乖,背着他那一大袋沉重的麦子,还在指挥大伙儿:   “排队啊,排队——”   “别急啊,那仓库里的麦子,管够!”   “不行不行,你不能空手去啊,总得带个装粮食的口袋吧?听话,快回家拿!”   一时神庙跟前吵吵嚷嚷,喜气洋洋。   站在伊南身边的巫,这时却伸手捂住心口,极为哀怨地看了伊南一样——   那仓库里的麦子,都是她从各处搜刮而来的,又不是伊南的,伊南却动动嘴皮子就这么都许出去了,她这叫一个心疼。   最要命的是,巫还不能反驳伊南。毕竟当初是她弄出来了什么神牛拉车献祭,一手把伊南推上的神坛,现在如果她出言反对,那不是自己啪啪打自己脸吗?   再者,巫看见乌鲁克居民们的反应,也知道自己不便阻拦——如果真阻拦了,乌鲁克人必定就全听伊南的话,跟巫过不去。巫使劲儿才把这股子怨气都忍下去。   伊南将巫这眼神看得一清二楚,却坦然地冲她一笑,心想:如果我真的把神庙的半个粮仓都送出去,那就真枉我比你们晚生了这么多年。   她马上转脸,冲广场上的人挥挥手:“各位,别着急啊,请听我说!”   “用贝壳换麦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们想换,拿上你们的贝壳,到神庙的仓库跟前,我以神.的名义承诺,你们可以随时换到你们想要的麦子。”   好多人已经急急忙忙地准备回家要拿口袋去了,听见这话,他们放缓了脚步——如果什么时候都可以换,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我再提醒你们一句,如果你们把贝币换给了神庙,将来再想换回来,就做不到了。”伊南已经拿定了主意,既然贝币的使用受制于人,那么就应当逐渐减少对这种“代币”的依赖。   她的目标是,让这种贝币在自然流通的过程中慢慢减少。   等到将来金属货币出现,现在的一切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真心觉得贝币方便的居民们,如果你们真觉得有需要,奉劝你们暂时先不要换,等到实在需要麦子的时候再换也不迟。”   “反正呀,这神庙的仓库一直都在这里。这一枚贝币兑换20席拉的小麦,也不会变。早换和晚换,都是一样的。”   听见伊南这么说,马上有人改了主意。   “是呀,以前咱们着急,是因为埃利都的人不承认这些贝壳了。但是现在女神承认了,贝壳的价值就和以前一样,咱们没有必要换啊!”   “是这个道理,像咱们这样做牛羊生意的,难不成以后还用堆成小山似的麦子来做生意吗?”   “对,这些贝币咱们先留在手里。反正女神也说了,啥时候来换都可以。”   仓库跟前的长龙,顿时变成了“短龙”,只有几个急需换些生活费用的,手里拿着一枚、两枚贝壳,只打算少量地换一些麦子。   这样看来,今天在神庙仓库上演的“贝壳大兑换”,可能只会花费一千席拉不到的麦子。   伊南对自己的成果非常满意——   贝壳之所以能够作为货币,是因为它在乌鲁克与埃利都两座城市之间,存在一种世人默认的互信。   一旦埃利都人失信,这种信任基础崩塌,贝币也就不值钱了。   而伊南的做法是,用神庙的小麦库房给贝币做背书,重新建立起这种信任——那么,不管这贝壳是从哪里来的,是埃利都出产的还是乌鲁克没有的,只要伊南肯让它来换神庙的小麦,那么贝壳就依旧有其价值,照样可以作为流通手段使用。   于是,伊南以一千席拉不到的麦子——差不多也就一个立方这么多吧,稳定了整个乌鲁克的情绪,解决了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史前”金融危机。   伊南:想想都觉得自己好厉害!   这时,她一眼瞅见扛着擀面杖的大婶儿依旧在排队,知道面包房那样的小本生意,很难使用贝币这样的货币。   但如果不使用贝币,目前市面上可以用来交换的商品价值又很混乱,整个乌鲁克很难形成稳定的“金钱秩序”。   而这确实是她现在顺手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各位,请告诉我们,平时你们最需要的,最离不开的是什么?”   伊南站在高高的神庙阶前,朗声问她面前广场上的居民。   “麦子!”乌鲁克的百姓们齐声回答。   “甭管是大麦还是小麦,只要是麦子,都是我们离不开的。”   乌鲁克人的回答,直接反应了“民以食为天”的本质。   “那么我问你们,以后你们愿不愿意用一‘席拉’的麦子来衡量你们物品的价值?”   大家相互看看,努力尝试理解女神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假设你想要挑中了一头羊,想要买它,认为它值120席拉的麦子。刚好你的手里有一头牛想要卖出去,你和羊的主人商量了一下,都认为这头牛值200席拉的麦子。那么,你们双方交换牛羊的时候,羊的主人还需要补给你80席拉的麦子。”   “我这样说,能明白吗?”   神庙跟前,反应慢的还在观望,反应快的已经狠狠地一拍大腿。   “懂啦!”   家中饲养牛羊的乌鲁克人,这时像是解决了一个世纪难题一样,高举双手,高声说:“我们最最聪慧,最亲爱的女神啊,您解决了一个最麻烦的难题啊——”   伊南稍许有些哭笑不得:她解决的,可并不是什么哥德巴赫猜想呀。   她解决的,竟然只是怎样用一头牛,来换一头羊的问题。   但这看起来真的解决了乌鲁克人最棘手最麻烦长久得不到解决的问题。   有些人甚至像新年庆典那天一样,高兴地唱着歌转起圈子来了。   “那么也就是说,一枚贝币值20席拉的麦子,羊主人补给我四枚贝壳其实也行,并不一定非得背麦子。”马上有人举一反三。   “这不就结了,看来这贝壳还是挺有用的呀!”   扛着擀面杖,站在神庙仓库跟前的大婶渐渐也反应过来:“等等,用这法子,是不是我的面包也都可以标价了?”   “别闹!您那面包,且得五个才能抵上一席拉的麦子吧?”   大婶点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可以给我家的面包标上,五分之一席拉的麦子。”   伊南差点儿伸出手给这位大婶鼓掌——说得太棒了。   她想想也十分开心:巫师丹当初为苏美尔的子民们选择了六十进制,这意味着苏美尔人对分数,三分之一,五分之一,十分之一,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更何况……   那大婶越说越兴奋,挥动着手里的擀面杖:“对,关键这一席拉的麦子,也很容易能分成五等分啊。我回头整个不大不小的陶杯——刚好能盛五分之一席拉的麦子,大伙儿上我那儿换面包,不就容易得太多了?”   伊南站在高台上,没有再说什么,她心里唯有欢畅。   果然,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她只是给了一点点提示,这些可爱的乌鲁克劳动人民就已经把细节全都想明白了。   一定容积的麦子是非常容易等分的,这直接决定了一席拉的麦子,可以为比之更便宜的商品标价。   这样看来,根本不需要等到金属的出现,苏美尔完全可以出现成熟的、可靠的商业秩序。   ——稳了!   还没等伊南自己美个够,乌鲁克人又发现了新问题:“哟,一席拉的麦子,这个名字好长啊!”   “是呀,说起来挺不方便。”   “更别提,大婶那儿还得说,五分之一席拉的麦子。”   “要不,咱们让女神给咱们起个名字吧,也省得咱们自己瞎起了名字之后胡乱称呼。”   “是呀,请女神给咱们起个名字吧。”   伊南站在神庙圣殿前,饶有兴致地望着大家,等到呼声逐渐响亮,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她——   伊南开口:“那么好!你们谁能去找一下库辛,请他将乌鲁克的盛器席拉取来,也顺便带上一席拉的麦子。”   这边杜木兹撒腿就去了。   不一会儿,库辛双手捧着一个四方形的陶斗,里面平平地盛着满满一斗麦子,出现在乌鲁克人面前。   听说是伊南召唤,库辛兢兢业业地抱着怀里的陶斗,一步一步地攀上神庙前高高的台阶。直到他双手将那陶斗递给伊南,陶斗里的麦子,一枚都没有掉出来。   “谢谢你,库辛。”   伊南从库辛手里接过陶斗,柔声向他致谢。库辛立刻笑得像个孩子,连连摇头,一句话都说不来。   伊南这时面向神庙前的广场,将库辛递给他的陶斗举向高处:“各位,这就是神庙用来量麦子的陶斗,它所盛放的麦子刚好是一‘席拉’。这枚陶斗,将被保存在神庙的库房里,作为唯一公正的度量衡。”   “好——”   乌鲁克的居民们不管伊南说了什么,一概都喊好。   “以这一枚陶斗衡量的小麦,它的价值,我给它起名叫——麦元!”   “所以,你们的一头羊值120麦元!”   “一头牛值200——”   伊南一只手抱着陶斗,另一只手张开,放在耳边。   神庙跟前的广场上,上千人同时高喊:“麦元!”   “一枚贝壳值——”   “20麦元!”   “大婶的一条面包值——”   “五分之一麦元!”   那个开面包房的大婶登时红了脸,颇不好意思地将擀面杖从肩上取下,左右看看,却又将腰板直起,得意地说:“看见了没——这是女神亲自替我定的价!”   这一下,伊南不止稳定了贝币的信用,也给出了一个基础的货币价值单位。   虽然麦元也不是完美无瑕的,毕竟麦子也分大麦和小麦,不同的麦子成色也不同——但是抛去这些微小差异,麦元给了乌鲁克人一个他们熟悉的,可以用来衡量价值的标准。   伊南将那只陶斗,连同里面的麦子一起交换给库辛。这个见习祭司就像是捧着圣物一样,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刚才伊南说了这件陶斗将由神庙的仓库保存,相信以库辛的脾气,这个见习祭司会像保护他的信仰一样好好保护这件东西。   接着伊南回过头去找巫,刚好看见巫怔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站在自己身边。   伊南也知道巫完全被自己的行为举动震住了。   这位现在心里估计正惶恐着,如一团乱麻般地紧急评估着伊南到底在做什么。   她却根本不在意巫正在想什么,而是直接吩咐:“我需要一个熟悉埃利都的向导。我会在两天之内动身前往埃利都。”   巫:“哦……啊?”   巫大约以为这件事情已经翻篇了,伊南明明已经解决了贝币的问题,而乌鲁克的百姓也眼看着都在高高兴兴地结伴散去。   巫也算看明白了,伊南虽然承诺会用神庙库房里的麦子兑换乌鲁克人手里的贝币,但是乌鲁克人觉得贝币还有用,不会一拥而上,将神庙的麦子一抢而空。   巫不得不佩服伊南,这个少女的智慧、冷静与镇定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引导与规劝乌鲁克居民的方式也令巫耳目一新。   但是伊南的存在直接影响了巫在乌鲁克的存在,这令巫心里很不舒服。   此刻听说伊南要前往埃利都,巫既困惑又有些窃喜,点头道:“好,我来安排——”   “不过,不过您……为什么还要去埃利都呢?”   巫这个问题一问出口,她突然自己站住,连牙齿都在打战。   “您……您不会真的是要去埃利都,进行这一场主神之争吧?”   恩基是埃利都的主神,而乌鲁克的主神是……伊南娜。   伊南自管自往前走,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巫的话。她边走边说:“我现在越想越觉得埃利都人这次的举动很不寻常,我要去他们那里亲眼看一看。”   她走出去几十步,突然停下脚步,对巫说:“今天晚上我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想要让你见见——”   “唉哟,不,不是你,对不住。我认错人了。”伊南伸手敲敲自己的脑袋,似乎她刚才只是心不在焉,随口说错了话似的。   巫直眼,看看自己周身穿着的紫红色长袍——这也能弄错?   在整个乌鲁克城,像巫这样美貌,又有权有势有地位的女人,找不出第二个了吧?——伊南这也能弄错,巫觉得这有点儿侮辱她。   巫的身后,见习女祭司盖什提敛下眼帘,表示伊南的信号她已经收到,会给安排上的。 第37章 公元前5500年   夜深人静的时候, 神庙跟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是个身姿优美的年轻女人,披着见习祭司常穿的原色亚麻长袍。   月色明亮,映照着圣殿前用高大原木修筑而成的巨柱, 投下一道一道富有节奏感的阴影。女人将她的身影隐藏在巨柱的影子里, 警惕地观察神庙外的情形。   只听台阶上脚步细碎,有人靠近。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暗中观察。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眉目鲜明,长得十分英俊。女人一吓, 立即缩回柱后, 似乎觉得出现的人和自己预想的不大一样。   来人却也满面困惑。月光明明白白地找在他脸上,他越是接近圣殿,就越是迷茫,似乎此行完全是受人所托, 全无目标, 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   巨柱后的年轻女人却突然张开口,赶紧伸手握住,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   她再次从巨柱后抬头出去窥视,越看越是震惊, 越看越是泪水盈眶……渐渐地,她不再掩饰自己的身形, 从柱子后面探出个身。   两个人的视线终于相遇。   男子依旧迷茫着,显然没想到他来这里要见的,是个自己丝毫没有印象的女人。年轻人依着习惯, 不好意思地伸手到脑后, 挠了挠头。   谁知这个举动触动了女人埋藏多年的记忆, 这时女人再也按捺不住, 直接从巨柱后面冲了出来,来到年轻人的面前,冲他脖颈之间直接伸手——   年轻男子显然被这举动吓傻了,想要拦没拦住,被对面的女人把他脖颈之间挂着的一根亚麻细绳牵了出来。   一枚硬木磨成,像是燕子羽翼一般形状的护身符,出现在年轻女人的手心里。   大粒大粒的眼泪从眼中涌出,年轻的女人伸出颤抖的手,也从自己颈间掏出了细绳,一枚同样形状的护身符出现在她手心里。   两枚对上,一丝不差。   年轻人就像是雕像一般地站着,过了半晌,才扶住女人的肩,让她转过来面向月光。   等到看清楚了女人的容貌,年轻人实在难忍胸中喷涌而出的情感,单膝跪地,低下头,捂住嘴小声呜咽起来……   女人也随着他一道跪下,紧紧地环住了年轻人的肩,给他一个温柔的拥抱。   盖什提和杜木兹,失散多年的一对姐弟。   两人恐怕都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会在伊南娜的神庙跟前相遇。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响起了“嘶”“嘶”的响声。杜木兹警觉地抬起头,发现圣殿阶下的房舍之间,伊南探了个头,正在向他拼命比划、打手势。   牧羊人天生的灵敏警觉这时发挥了作用。杜木兹赶紧拉上盖什提,两人飞快地沿阶而下,找了个可以隐藏的角落,躲了进去。   他俩刚藏好,神庙跟前就出现了一群巡查的低阶祭司——以前巡查这活儿都是由见习祭司来干的。自从新年典礼之后,巫发了话,不再让见习祭司负责防卫巡查,这活儿就交给低阶祭司们来干了。   一时巡查的队伍过去,盖什提拍了怕胸口:“好险——”   身边却有伊南凑近了冒出一句:“你俩好好聊聊,我来给你们把风——”   盖什提登时睁圆了双眼:竟然是圣女在给他们这对姐弟把风?!   杜木兹则笑着向姐姐解释:“她就是这么热心的一个人。”   要是不热心,就也不会大费周章,安排他们姐弟见面了。   久未见面的一对亲人,就这样聚在神庙附近一座低矮小屋的屋檐下,聊了很久很久,直到东方既白。   “巫很快就要结束观星了,我现在必须回去。你多加小心。”盖什提交待杜木兹。姐弟两人郑重别过,盖什提拢一拢身上的长袍,探身看了看,转头与杜木兹挥手作别,然后便脚步轻捷,走上了通向神庙的阶梯。   杜木兹赶紧回头去找伊南,正好见到伊南也蹲在离他不远的一处屋角,这时正悃得两眼迷蒙,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但是伊南一看见杜木兹,立刻来了精神,小声问:“打听到什么重要的?”   她将这一晚见面的时间都留给了这对姐弟,但同时也拜托杜木兹打听一下关于巫的消息。   杜木兹点点头:“走,便走边说。”   *   伊南问了不少关于巫的情况——她现在最想要了解的,其实是巫对乌鲁克的统治力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按照盖什提的说法:巫确实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虽然管理乌鲁克极不靠谱,但是巫也自有长处——   乌鲁克使用的全部现行历法都是由她计算出来的。每个天气晴好的晚上,巫都会彻夜观星,盖什提认为,巫对天空中的每一颗星星,了解得比对乌鲁克的每个居民都要多上好几百倍。   除了巫之外,乌鲁克就只有一小部分高阶祭司了解历法的计算。因此没有人能代替巫的位置。   幸运的是,盖什提一直在巫身边服侍,对于历法的计算也有相当的了解。乌鲁克要是没了巫,天文观测和历法方面不会完全抹去,但是有可能会倒退几年,需要重新慢慢发展,才能恢复到原有的水平。   除此之外,乌鲁克居民对巫的崇拜还来源于巫保存的一件“神物”。据说这是由巫师丹传下,由巫代代相传,一直留传到今天的。   传说这件“神物”正是乌鲁克力量的来源,这座城市的福祉与神物息息相关。如果神物不存在了,乌鲁克这座城市也将不再繁盛。   也正是因为这个,千百年来,乌鲁克和周边的人们,一直对巫抱有敬畏,对巫所说的,一直深信不疑。   “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伊南问杜木兹。   杜木兹摇摇头,说:“我姐姐也不知道。她说巫有一个镶嵌着黑曜石和雪花石膏的匣子,东西装在匣子里面。但是巫从来不曾打开,倒是经常向那个匣子膜拜,祈求女神的庇佑。”   “巫师丹留下的东西啊……”   说得伊南也觉得很好奇了。   “我姐姐还说过,巫考虑过将来把巫这个位置传给我姐姐,但是我姐姐没答应。”杜木兹继续补充,“我问她为什么,她没说。”   伊南轻轻一笑:“你姐姐的决定是正确的。”   盖什提想必很清楚每年的“圣婚典礼”上巫需要干什么勾当。要换她她也不愿意。   ——只不过这些内情不方便告诉杜木兹这个男孩子。   伊南原本也想问问盖什提,巫究竟是怎么通过这种“奇葩”的方式感应神明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姿势之类。但是这种事实在是没法儿对杜木兹开口,只好暂且放在一边。   反正——以后乌鲁克人过新年,盛大的舞会与欢庆将取代“圣婚典礼”。巫也就不需要勉强她自己了。   “南,谢谢你!”   将一切转述过之后,杜木兹开口向伊南致谢。   “我真的没想到……今天竟然能与姐姐重聚。”杜木兹激动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在这世上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我是真的,没想到……”   年轻的牧羊人眼中闪动着泪花,脸上却全是笑容,转过脸来望着伊南,“那天你在旅店里对我说的话,要抱有希望的话……我这辈子都会记在心上——”   伊南心想:你记着的岂止是那一句呀?   事实上,杜木兹这个家伙,不知道他是记性太好还是怎地,似乎伊南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事后让他回想,他都能想得起来。   于是伊南选择了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抱这个年轻人。在那一瞬间她发觉杜木兹身上早就没有半点羊圈的味道了,也不是乌鲁克这个年代所时兴的那种,厨房佐料似的香膏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柑橘气味——   很清新,令颇为困倦的伊南精神为止一振。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伊南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杜木兹。   “两天之内我要离开乌鲁克。”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已经拿定了的主意,就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了。   “你会去哪里?”杜木兹平静地问,“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去一趟埃利都。”   伊南说出这个地名之后,杜木兹没有表现得格外吃惊,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找回亲人的意外之喜,让这个牧羊人现在听见什么都很淡定。   “我希望你能……留在乌鲁克,帮我处理一些重要的事。”   说白了,乌鲁克需要有那么一个人,作为在巫和祭司之外的力量,能够适当地引导乌鲁克的居民,让他们团结起来,发展出属于苏美尔人的灿烂文明。   就像她那天说的:乌鲁克需要一个人间的领袖——当然得用当地人能理解的话来说,他们需要的,不是领子和袖子,而是一个人间的王。   伊南观察杜木兹已经有一阵子了:聪明、勇敢、缜密……悟性相当高,唯一稍有欠缺的,就是自信还未完全树立起来。   但是伊南想看看他独立行事的成果,是不是也与自己对他的印象一致。   所以这次她决定独自一个人前往埃利都,将杜木兹和小哈姆提他们都留在乌鲁克。   伊南将这个要求提出之后,杜木兹竟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示反对。   “好,你告诉我需要做什么。”   伊南:……?答应得这么爽快?   她还记得上一次与杜木兹商量计划的时候,杜木兹可是老实不客气地反对的。   但伊南那时说了类似“如果你有比这更好的主意就尽管说”之类的话,杜木兹没有,他就只能闭嘴。   而这一次——这家伙连问也没问,就直接闭嘴了?   *   两天后,伊南见到了巫指派给她的“向导”。   “怎么是你?”   伊南望着穿着一身中等祭司衣袍的古达。后者憨憨地笑着,说:“您要去埃利都对吗?埃利都我去过两趟,还算熟,还算熟!”   伊南实在是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哭好。   她开口提出要一个埃利都的向导,不止是需要“去过”或者“路径熟”,她需要的是一个熟悉埃利都的风土人情,知道当地人是怎么打交道的,对当地人所崇拜的那位主神“恩基”最好也多有些了解才好。   谁知巫把古达塞给了她。   不过这样也好,古达这人她已经非常了解,认为是忠诚可靠且值得信任的。虽然能力偶有欠奉,但是至少不必防备他在身边做小动作。   ——就他吧!   伊南一旦认准了旅伴,就绝不嫌弃,大致问了问古达去往埃利都的方位远近,便约定正午时在神庙碰面,一道出发。   正午时,神庙跟前,古达背上背了个超大的包袱来见伊南,给她展示自己随身带着的物品。   “这是乌鲁克最好的石刀匠人制作的石刀,非常锋利,绝对能保证您的安全——”   古达举刀,在空中划了两下。伊南十分担心他伤到自己。   “这是库房里能找到的小块青金石、孔雀石和雪花石膏,还有其他类似的宝石”古达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宝石,“这些可以在路上作为路费,到了埃利都,也可以作为给埃利都人的见面礼。”   伊南忍住了,没好意思问他这一路上打算吃什么,喝什么。看起来这个中等祭司以往一向是跟着祭司们的大队一起旅行,再加上他祭司们一向都有村民们沿路接待,好吃好喝,所以这个中等祭司完全不熟悉外出旅行的后勤工作。   这上路之后究竟是谁保护谁,谁照顾谁呀?   等古达都叨叨地说完了,伊南才问:“你这个等级的祭司出门,能借到一辆神庙的车吗?”   古达这才恍然大悟,拍着头说:“哎呀,我怎么没想到!”   伊南:……   但最终古达还是没能借来两轮手推车。据说神庙的工匠已经开始大规模赶制这项非常精妙的工具了,然而古达放下身段各种请求,却始终没能要到一辆。   伊南笑笑:“轻装上路有轻装上路的好处。”   她知道这并不是古达的问题。古达其实是被她连累了的小卒子。   但事已至此,伊南也没有去找巫大吵大闹的意思,她有自己的计划——再说,不推车也有不推车的好处,毕竟古达也不像是个能够亲手推车,一路从乌鲁克推到埃利都的。   两人从神庙出发,也是找了一条路前往幼发拉底河畔,然后沿着幼发拉底河往下游走。   埃利都,据说就在幼发拉底河的入海口,汇入波斯湾的地方。   伊南和古达走了不到半天,就在乌鲁克外围的一个小村庄里歇宿。古达的好处是,他在地方上认识好多人,再凭着中等祭司的身份,村民们自然好吃好喝地招待。   古达也十分殷勤。   但伊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能还是她太习惯和巴德·提比拉的少年们在一起旅行了。古达固然虔诚,却导致了伊南没法儿和他聊天,开他玩笑。   再说,走在路上,没有几只羊围绕在身边,伊南竟真的感觉像是出门没带钱一样,心里没底。   第二天清早,伊南与古达继续出发。那柄“最好的石刀”现在已经成了中等祭司的沉重负担,古达咬着牙,背着刀,继续向前走。伊南在后面默默跟随。   这时,忽听身后一阵欢快的马嘶响起,紧接着就是四蹄敲击地面的声音。   伊南一回头,立即看到了那匹枣红马,背上载着杜木兹,沿路飞奔而来。   “南——”   “南,你可让我一路好找。”枣红马来到伊南面前,杜木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枣红马则亲热地凑上来,蹭蹭伊南的手,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伊南,似乎能说话。   伊南一拍后脑:得,身边没带麦芽糖。   谁知杜木兹非常体贴地递了一块到她手里,伊南刚抬起手,馋嘴马已经一吸溜,将她手中的麦芽糖给吸走了。   “你怎么来了?”伊南又惊又喜地问。   杜木兹却笑着说:“不止有我哦!你看,后头还有谁?”   “南小姐,古达叔叔!”   一听这喊声就知道是哈姆扎家的胖小子。   除了这声招呼之外,牛铃那“叮铃叮铃”的铃声也在远处响起,中间夹杂着时不时响起的一声声犬吠。这声音对于伊南来说太动听了。她向杜木兹的来路眺望,果然见到小哈姆扎和小阿克,两人一道,牵着那头浑身洁白的牛,引着牛车,带着小黑汪,向伊南这边赶来。   “你们竟然把神庙用来向女神祭祀的牛车给赶出来了?”古达瞪着眼前的年轻人们,似乎觉得这群混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随着牛车拉到跟前,看着车上载着的各种日常用品和旅行必备物资,古达立刻转了态度,连声夸赞:“好小伙们,真有你们的!”   现在他终于可以把背上那并沉重的石刀都放下来了。   伊南见到杜木兹固然欣喜,但是也好奇:“你怎么来了?”   杜木兹双眼盯着伊南,唇角噙着笑:“因为你交待我做的事,我已经邀请了很多很多人和我们一起完成——”   伊南请杜木兹留在乌鲁克,是想通过他,拉拢乌鲁克当地居民、神庙中底层见习祭司和低阶祭司,汇聚一定力量,着手开始对乌鲁克的现有困境进行改革。   “乌鲁克有能力的人很多,库辛现在在见习祭司里已经差不多能独挡一面。神庙仓库那里,和我们一道从提比拉村来的同伴们正在帮助他们。”   “乌鲁克周边的村庄,已经开始收到我们散布出去的消息,等到农忙一过,他们就会把村里的年轻人送到乌鲁克来参加学习……”   古达这时惊讶地插嘴:“学习?什么学习?”   伊南和杜木兹对视一眼,都是笑而不语。   但接下来的话,就真的不方便当着古达的面多说。但是杜木兹相当自豪地说:“南,请您放心,在乌鲁克,有一个非常可靠,而且很有能力的人,现在在主持大局。”   伊南马上就猜到了:——盖什提!   盖什提是离巫最近的人,这个姑娘长期受巫耳濡目染,“三观”却依旧很正,为人正直,行事又谨慎。将目前乌鲁克的事务交给她暗中主持,确实是一个十分稳妥的人选。   伊南点点头,眼光依次扫过杜木兹、小哈姆提和小阿克。   “那么你们呢?你们的打算是——”   杜木兹笑着说:“你难道忘了,我们是一起的。一起从提比拉出发,现在你想到埃利都去看看,理应带上我们。”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旅行团有了一个新奇的目的地,马上要再次出发似的。   但这时杜木兹、哈姆提和阿克,年轻的人们都表情严肃,仿佛正面对伊南,立下不离不弃的誓言——一行人始终会在一起,面对可能的艰险。   古达这时又插话了:“圣女……南小姐,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一趟埃利都呢?”   古达脸上似乎写满了“以身犯险不值得”的字样,补充一句:“现在很明显是埃利都人看咱们不顺眼呀?”   伊南笑了笑:“我倒觉得不一定。”   这下连杜木兹他们都惊讶了:“不一定?”   埃利都人连他们一向用来交换的贝币都不予承认了,这难道不是要和乌鲁克人交恶,断绝往来吗?   伊南却说:“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个地方。”   “贝币作为流通货币,一定是先在埃利都流通起来,然后再流传到乌鲁克的。突然宣布失效,对他们自己只有更大的影响。”   “如果埃利都人只是因为不喜欢乌鲁克,就单方面宣布货币失效,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做法,换了是我我绝不会做。”   哈姆提和阿克都低下头,拼命用新学的算术计算八百和一千到底是多少。   杜木兹已经懂了:“所以您认为这里头应该是有个误会对吗?”   伊南点点头:“如果不能亲自去一趟埃利都,这个误会只会越来越深,无法解开。”   “再说了,埃利都的很多出产都是必需品。与他们断绝往来绝对得不偿失。”   现在这个时代,一座城市的人口规模在五千人左右,再加上周边的村庄,乌鲁克下辖的总人口超过一万人。乌鲁克附近已经找不到岩盐矿藏能够满足居民的需求,要想吃盐,必须依靠来自埃利都的海盐。   另外,埃利都的海产,各种咸鱼小鱼干,海藻海菜,都能提供人体需要的微量元素,避免乌鲁克的居民因为缺碘而生病。   “为了乌鲁克人的福祉,就算冒再大的风险,我也必须去一趟。”   伊南说这话的口气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真好”“看那天上飘过来两朵云”之类。   但是她身边的人,包括古达、杜木兹在内,闻言全都伸出双手,交叠贴在胸前,肃然起敬。 第38章 公元前5500年   杜木兹和少年们的到来, 终于拯救了一趟枯燥的旅行。   伊南不再沉默,开始有说有笑。渐渐地古达也变得不再诚惶诚恐,除了和几个年轻人打成一片之外, 也偶尔胆敢直呼伊南的名字——“南”。   但是旅行的条件变得越来越艰苦。   随着他们逐渐远离乌鲁克,村庄开始变得稀疏, 有能力招待他们的人家也渐渐减少。   终于旅行团需要夜间露宿了——年轻人们之前锻炼出来的“生存大挑战”技能再次派上用场。   古达对此完全不在行,使用燧石点火的技能与伊南的一样差劲。伊南问起他以前前往埃利都的经历, 古达脸红红地说:“其实最远也就是走到这附近, 见了几个埃利都的商人,一切有他们帮忙……”   他既羞且愧,向伊南道歉:“南小姐,给您添麻烦了。”   伊南豪爽地一扬头:“没事!”   “欢迎加入我们的探险观光旅行团, 大家都没去过埃利都,这下扯平了, 就一起去看个新鲜吧!”   古达这才将一颗悬起的心悄悄放下来。   旅行团一路行去,渐渐的什么都需要自己动手。除了携带的肉干和面包之外,年轻人们也会去采集一些野菜,和大麦麦粒炖煮成菜粥食用。   年轻人们很快发现,不认识的野菜野草越来越多——看来距离埃利都越近, 植物的种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伊南就主动承担了“神农尝百草”的工作——她参加过野外生存训练,知道不少可食用的野生植物;另外就是她有“不死”的金手指,百毒不侵无所畏惧。   因此大家的大麦粥里时不时都会有野蒜野葱之类的调味, 偶尔还会出现鼠尾草迷迭香之类, 再加上伊南“亲测”吃了也不会看见小人的蘑菇, 最后再洒上一点点盐巴, 即便是一碗大麦粥, 也让年轻人们喝得有滋有味。   渐渐地, 道路两边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复杂水道。所幸道路坚实,即便像牛车那样沉重,也没有陷入道路里去。   伊南他们都心知肚明:埃利都已经很近了。埃利都,是一座建在水边的城市。   终于,一条河流横在眼前,拦住了道路。   杜木兹他们面面相觑——这河流看起来不深,如果只有他们几个,应当可以跳进水中,相互扶持着趟过去。这河流对于枣红马和小黑也全无问题。   可问题是,他们身边还有拉车的神牛,和整整一驾牛车。   此刻阳光耀眼,河面上波光粼粼。伊南站在河沿,手搭凉棚,眺望着对岸——河面上好像有一道粗绳,从对面一直延伸过来,拴在这边岸边的一枚木桩上。   “快来帮忙!”伊南说。   杜木兹等几个人一起跑过来,在伊南的指挥之下,大家一起,拉动了河边桩上拴着的粗绳。   很快,对面一块平平坦坦的,由圆木扎成的木筏,随着绳子的牵动,从对岸被牵了过来。   这就是一个,自助过河系统。   年轻人们大喜过望,丈量了一下木筏的长度,刚好能放下他们的牛车。   于是大家一起动手,把温驯听话的白牛从牛车上卸下来。杜木兹和哈姆提先上筏,古达与阿克在后面推着牛车,小心翼翼地将牛车推上了木筏。   筏上的人和岸边的人一起使劲儿拉动粗绳,将木筏拉到了对岸。杜木兹与哈姆提把牛车推上了岸,大家再一起把木筏牵到这边,让剩下三人和白牛一起上筏,同样的方法,来到对岸。   枣红马和小黑早就一跃下水,欢腾着来到对岸,一马一汪,同时抖抖身上的水点,甩得大伙儿身上全是水渍。   伊南上岸之后,又回头看了看来路,当即指挥大家把来时使用的木筏重新归位,用来拉动的绳索整理有序,重新放在该放的位置上。   “我们现在把这木筏放好,下一个过河的人就能很轻松地拉动木筏过河。”伊南向身边的人们解释。   “原来如此。”杜木兹全明白了,“只要人人都自觉遵守,就人人都能拥有过河的便利。”   “是的!”   伊南现在连一个埃利都的人都没见到,却对埃利都人有了一个最初印象——这些人绝对不是野蛮人,而是一群建立了公共秩序,懂得“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理性居民。   伊南更加认为他们不可能随意弃用贝币,任由信用被践踏。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   当晚,伊南和旅行团找到了一个小渔村投宿。   这很明显是一个以捕鱼为生的小村落。村口支着用麻线编成的渔网,渔网旁蹲着一只翼展相当可观的鸬鹚①。   鸬鹚见到小黑汪,立刻“嘎”地叫了两声,翅膀扇动——立即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黑汪吓退了好几步,一鸟一汪原地对峙,谁都不敢动一动。   村里有人出来,见到伊南他们热情地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哦,原来是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少年,你们是不是第一次到埃利都来?”   伊南听这话毫不费力,但是杜木兹他们看起来都需要适应一下埃利都这里的口音,要辨认一下才能听懂。   伊南点点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向前来招呼他们的村民点头致意:“是的,我们来自巴德·提比拉,确实是第一次到埃利都来。”   来人似乎不太清楚“巴德·提比拉”是什么地方,但是照样热情地欢迎:“天快黑啦,就在我们这里休息一宿吧。”   “年轻人们,你们到埃利都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那里有一些出产,想到埃利都换一些可以吃的海盐,还想换一点耐久容易保存的鱼干和海菜。”伊南回答。   “鱼干和海菜我们村就有,但是这附近没有盐田。盐田都在埃利都的另一边。”   “年轻人,村里的鱼干我可以给你们留一些。不如你们明天出发去埃利都,在那里换到海盐以后,回头再从我们这儿过?”   “好呀!”伊南欢然说道,“不过您这里有什么需要的?我也单独给您预留一些,省得我们在埃利都把东西都换光了。”   双方立刻一起查看起伊南他们从乌鲁克带来的“货物”。   来时杜木兹想得很周到,随牛车带了很多乌鲁克的“特产”,陶器作坊出产的瓶瓶罐罐、一袋一袋的大麦小麦、枣红马最舍不得的麦芽糖、用干树叶包起来的羊奶奶酪、罐子装好的蜂蜜、各种香草与香料……   当地村民搓着手表示:东西太多太好,每一样他们都很想要。   这时伊南故意开口询问:“听说埃利都有一种很漂亮很漂亮的贝壳,我们的东西可以先换成贝壳,然后我们几个就轻轻松松地带着贝壳去盐田那里,再把贝壳换成盐就行啦。”   一听伊南提起“贝币”,这里的村民赶紧摇手:“不行,不行……贝壳不能用啦。以前是可以的,但是……”   伊南:果然——   她又猜中了一次,贝币的失效,不止是在乌鲁克。埃利都这里很明显也已经取消了贝币。可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后来神明恩基告诉我们说是不行啦!”   “恩基说的?”   伊南睁圆了眼睛,一副十分好奇的模样:“你们见过埃利都的主神恩基吗?”   一问起这个,村民们也来了精神:“见过的见过的。”   “恩基他老人家就住在埃利都的神庙里。我亲眼见过他,亲耳听他告诉大家,不能再用贝壳了。神明的话我们一向都是听的。”   伊南对此颇为震惊。她自己作为一个被“误认”的神也就罢了,谁知道埃利都竟然有一个“同行”?   难不成还另有一个“重溯文明计划”?——伊南赶紧摇摇头,这想法太狂野了,绝无可能。   但是听起来,是埃利都的恩基宣布了贝币在当地的失效,并不像是针对乌鲁克的。她把心中这个疑惑默默放下,转而和村民们闲聊。   闲聊的当时她看似随口问了一句:“我们来的时候经过了乌鲁克,也是一座好大的城市。”   村民们一起点头:“那是,乌鲁克可跟咱们这种小渔村没法儿比。”   “美丽的姑娘啊,不过你也千万别小瞧了我们埃利都。神明恩基的城市,和别个都不同,绝对不会比乌鲁克差。”   “再说了,当我们埃利都人开始晒海盐的时候,乌鲁克人还正跟着山羊到处去找带咸味的石头呢!”   伊南使劲儿忍住了没好意思笑:毕竟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以一千多年前那时部落的活动半径,乌鲁克人绝不会知道埃利都,而埃利都人也不会知道上游还有乌鲁克。   等到双方的活动半径扩大,知道对方的时候,多半带了“先入为主”的想法,认为自己是最早发展起来的。   所谓“主神之争”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大家都认为自己所信仰的神,就是起源,就是创世。   其实大家都是在因地制宜,各自发展而已。   伊南想到这里,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觉得乌鲁克人怎么样,你们和他们的商队交换过东西吗?”   “怎么没换过?”这里的村民异口同声地回答。   “乌鲁克那里产小麦、大麦,能做出香喷喷的面包。我们这里只有鱼,大鱼、小鱼、鱼干,要想填饱肚子,总还得和乌鲁克那边多换点麦子回来。”   “乌鲁克的商队没的说,但是乌鲁克那个女神就……啧啧啧!”   村民们一起摇着头,表达着对伊南娜女神的不满。   只听身边古达“嘿”地吁了一口气,随后大约是被杜木兹按住了,没能马上出言反驳。   “伊南娜怎么了?我听说她是一个很淘气的神?”伊南微笑着与村民们搭话。   “哈哈,伊南娜女神如果长得像你一样美丽,那肯定不会被形容为‘淘气’,得是‘可爱’啦!”   伊南微笑着接受了眼前村民们的恭维,装作好奇,问:“让我听听,伊南娜究竟是怎么淘气了?”   “是这样的,我们这一带,都不出产高大的树木。如果需要使用粗大的木料,就必须要前往幼发拉底河上游的那些村子,请他们带我们的人伐木,然后将砍伐的木排放在幼发拉底河里,沿河一直漂流,最终抵达埃利都。”   伊南一听,转头瞅瞅同伴们。   杜木兹点点头,哈姆扎也“哎呀”一声,表示他想起来了。   当初提比拉的村民在想办法造车轮的时候,就讨论过这个问题,而且同样动念想派人去都幼发拉底河上游去寻一些高大粗壮的原木来。   可见这问题对于两个城市同时存在——但是乌鲁克在埃利都的上游,这就意味着……   伊南用手轻轻拍拍脑门,她知道两个城市的梁子是怎样结下的了。   ——原来是“截胡”啊!   “神明恩基有一次需要上游的高大原木,派人千里迢迢前往,好不容易原木沿着河流顺流而下,却被乌鲁克人半途劫走,还说这是伊南娜女神的神谕——这些木料天生就该用来修建女神的神庙。”   于是,伊南身边的同伴们,从古达到杜木兹,再到小阿克……大家就都知道伊南娜神庙跟前那些参天巨柱都是从哪儿来的了。   这事的确是乌鲁克理亏,无可辩驳。   伊南为了转移话题,避免尴尬,只能继续装作好奇,问:“神明恩基,需要这么多的高大原木,也是要建神庙吗?”   当地村民们相互看看,摇摇头,说:“这我们就不了解了,凡人是无从得知神明在想什么的。”   伊南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所谓的“主神之争”,归根结底,还是可以归结为利益之争。   乌鲁克在埃利都的上游,从水上运往埃利都的物资可能会被乌鲁克截胡。但同时乌鲁克与埃利都,各自有彼此需要的物资与商品,两个城市有共生的基础,却也有对抗的理由。   在这样的前提下,弄明白对方的“主神”对于乌鲁克的态度,恐怕是现今最重要的任务。   大河畔的小渔村,村外的土地过于潮湿,已经不再适合旅行团的成员们就地而卧,在外露宿了。好心的村民们腾出两间屋子,供旅行团留宿。   伊南的屋子就在杜木兹他们的隔壁,两边只隔一层薄薄的壁板。有任何事,只要伊南一声招呼,杜木兹他们就能赶来。   同样的,小哈姆提他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伊南也听得一清二楚。   伊南听着听着,忍不住也笑了——像哈姆提这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地过一生,也相当不错么!   谁知就在这时,门上轻轻地啄了两声,杜木兹压得低低的声音响起:“南,方便我进来吗?”   伊南原本就没睡着,这时就去开了门。   一开门,杜木兹就将手指轻轻放在自己唇上,做了个“别出声”的动作,同时伸手指指隔壁,意思是别吵醒了隔壁的人。   伊南:……?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杜木兹一个字也没多说,而是蹑手蹑脚地来到伊南所在的屋子里,在墙壁上一阵摸索,很快让他找到了一扇门,将之打开,露出外面的夜空。   伊南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她面前陡然出现了一片奇景。   月色正好,在水面上映出一道弯弯的倒影。而水面距离她如此之近,几乎就在脚边。   原来这渔村里的小屋,正是建在水边。屋子最里面的门一打开就是水面,现在正是午夜涨潮的时候,村人的木筏就拴门口,此刻正在伊南脚边随着水波轻轻地摇晃起伏。   在伊南面前展开的,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舒淡的星光不仅仅在天幕上,也一样映在水里。风起时,那明月的倒影就碎成一片片,星光却依旧是水面上的一点又一点。   与伊南所在的渔村小屋一样,建在水中的小房子,在如此唯美的夜色中向远处不断延伸,逐渐延伸出一座城市。狭窄的水道仿佛田亩中的阡陌纵横往来,城市夜间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天上的繁星落入人间。   这简直就像是,西亚的水城威尼斯——   伊南刚冒出这个念头,马上觉出不妥。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威尼斯还是亚德里亚海尽头潟湖里几个不知名的小岛。   而眼前的埃利都与威尼斯的区别,在于他们所用的交通工具。   威尼斯人有刚朵拉,有各种各样的船只,但是这座渔村内外,直到远处在半岛和水边搭建的城市,伊南所见的,都只有木筏。   主神恩基让人去幼发拉底河上游采伐木材是为了什么,伊南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   到了此刻,她对此行的成果,已经有了大致的期待。伊南觉得一阵轻松,笑容顿时浮上她的面颊。她索性坐在门边,向水面伸出双脚,竟真的触到了水面。   幼发拉底河的河水微凉,濯洗着她的双脚,让她感到格外真实。   谁能想到,来自现代社会的她,置身于文明发端的两个城市之间,已经非常接近以一己之力,解决争端了呢?   伊南独自微笑着,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这才突然意识到杜木兹依旧在自己身边,始终默然,甚至姿势都不曾改换过。   她一怔之下,回过头,看了一眼这年轻的牧人。   杜木兹与她一样,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美景里。他正扬着头,望着眼前这座奇特的城市——他的眼神从惊讶到赞叹,再到了然。面对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杜木兹表现出来的,是坦荡的自信,他不畏惧眼前的任何困难。   伊南初见他时,杜木兹只是个寻常的小村牧人,人虽然聪明,见识到底有限。   伊南邀他来到乌鲁克,直接打开了他的视野,启发了他的理性思考,并且帮助他寻找到失落已久的亲人,填补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缺憾。   此时此刻,杜木兹已经与昔日的年轻牧人完全不同,脱胎换骨。   伊南忍不住得意,她低下头,双脚轻轻击打水面,激起一点水花。   杜木兹一震,这才想起伊南还在身边,见到伊南此刻正扬起脸,笑盈盈地望着他。杜木兹会错了意,感觉是收到了邀请,连忙在伊南身边也坐了下来,和她一样,将双脚伸向水面。   小屋通向水面的门户很狭窄,刚刚够容纳两个人并肩而坐,因此两人坐得很近,呼吸相闻。   伊南却有点吃惊,她还没有和这样年纪的男子如此接近地正面相对而坐过。   杜木兹也立刻尴尬了,想起身吧,他脚下就是水面,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想向后退吧,他身体一动就撞上了背后的门框,手一撑就撑在了对面的门框上——几乎能马上将伊南揽在怀里,他却彻底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却见伊南一对盈盈的美目怔怔地望着自己,杜木兹虽然尴尬,但到底是被这对美丽的眼睛,这张夺人心神的美丽面孔所吸引,再也难挪开目光。   “怎么了?”半天,杜木兹才颤声问。   “没什么,觉得你挺好看!”伊南赶紧别过头,随口掩饰。   也不知道为什么,伊南再一次近距离面对杜木兹,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在这一刻,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那遥远年代里一直陪伴着她的少年丹,甚至也想起了那个总坐在实验室里闷声查看资料的科研狂魔。明明没有多少相像的地方,气质上却总好像有共通之处。   但是这些她绝对不肯对杜木兹直说的——本就是刚刚建立自信的牧羊人,自己再告诉他,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总会想起别人?   伊南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但是别过头来,伊南却又觉得这话好像说错了——她刚才竟然夸了一个年轻男子长得好看,啊这……   虽然杜木兹确实,长得很不赖。   “啊不是,我不是说你长得好看!”   ——好像又说错了!   “啊,我是说,你不只是长得好看……”   越夸越离谱,越描越黑了。   伊南索性变成个鹌鹑,埋着头耸着肩,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越说越错不如闭嘴。   她安静闭嘴之后,身边的男人却一直没有回应。伊南一直能听见他在自己身边的呼吸声,能隐约感受到从这个男人手臂上传导而来的温度。   良久,她听见男人在身边轻轻地开口:“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来看这么大的世界——   谢谢你,成就了今天的我。   有了杜木兹如此诚挚的致谢,尴尬离伊南渐渐远去,就像她脚下的河水也在渐渐退潮一样。天色已渐明,只要一想到此行的前景,伊南的心里填的满满的,全都是踌躇满志的豪情。   于是,伊南望着眼前渐渐变得明朗的天空说:   “很好,今天,我们一起进城,去见恩基去!” 第39章 公元前5500年   第二天清早, 旅行团临走的时候,小黑竟然又与那只鸬鹚对峙一回。   小黑汪冲着专事捕鱼的家禽汪汪叫,鸬鹚则“嘎嘎”地边叫边挥动着巨大的翼展。   杜木兹赶紧努力约束小黑汪。谁知当地村民却说这俩货未必是在吵架:“看起来它俩相处一宿, 处出感情来了。”   伊南:……?   果然,大伙儿重新上路之后,小黑汪一副恋恋不舍, 一步三回头的模样。   杜木兹哭笑不得, 只得揉揉小黑的脑袋:“别难过, 等咱们回乌鲁克的时候,还走这儿过,还带你来见这位老朋友。”   旅行团确实是这样与这个小渔村的村民们商议的。他们将一部分带来的货物留在这个渔村,并约定好了返程的时候会从这里经过,顺便带走村民给他们准备好的海产和鱼干。   本地村民还给旅行团指点了前往埃利都盐田的路径。   伊南顺口问了一句, 问在什么地方能见到“主神恩基”。当地人只笑而不语, 回答说:“你们在前往盐田的路上留心, 只要真心想见,就肯定能见到的。”   就这样,旅行团带着满腹疑问,和一步三回头的汪,继续前往埃利都的中心。由于埃利都刚好位于幼发拉底河汇入波斯湾的入海口, 他们也就距离蔚蓝广阔的大洋越来越近。   一路上旅行团遇到的河流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宽阔。每道河流上他们总能找到用来渡河的木筏,但在第十一次渡河之后, 杜木兹突然发现:这里的河水变咸了。   终于, 旅行团来到了海边, 面对波斯湾巍巍壮阔的蓝色海面, 以及海边连绵不断, 一片又一片,反射着耀眼日光的盐田。   这就是远古时代的盐田——这种手工作业的方式甚至一直延续到了现代。当地人在海边的浅滩围出围堰,涨潮时将海水引入,再将围堰堵上,任由盐田在日光下暴晒,直到海水自然析出盐晶。   伊南只看了一眼盐田的规模,就知道这里盐田的出产绝对足够供应整个幼发拉底河中下游的城市与村庄。   埃利都会因为这个而成为这附近最具有战略意义的城市——一想到这里,伊南就更想见一见这座城市的“主神”恩基。   但是一路行来,他们每次遇到路人,问起哪里能见到神明恩基,都没有人正面回答。   “远方来的年轻人们,如果有缘,你们自然会见到的。”   人人都这么说。   当晚,旅行团在盐田旁的小村子借住了一晚。伊南和当地的村民聊得很开心,并且趁对方兴致正浓的时候,问了一句:“如果我想去瞻仰主神恩基的神庙,应该往哪个方向去呢?”   她这样一问,当地人都愣了愣,相互看了看。   杜木兹和古达在一旁都有些着急,暗暗朝伊南使眼色。   要知道,埃利都人从幼发拉底河上游采伐的巨大原木,都被乌鲁克人中途截胡,去修了伊南娜神庙。以此推断,埃利都人恐怕手头根本没有合适的材料来为他们的主神恩基建造神庙——伊南这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谁知埃利都人相互看看,都“哦”地一声点点头,纷纷露出笑意:“美丽的姑娘,你愿意对主神恩基表达敬意,我们对此十分高兴。”   “恩基的神庙距离这里不算远,你们今夜好好休息,明天我们为你指明前去见他老人家的道路。”   伊南又一次惊讶了:“我也能见到主神恩基吗?”   “当然……”当地人挠挠头,“只要神明愿意见你,你就能见得到。”   “像你这样美丽又和善的姑娘,神明一定乐意见到你。”村民的回答既是恭维又是安慰。伊南只得按下心中的疑惑不提,等到翌日,再按照当地人的指点,亲自去恩基的“神庙”碰碰运气。   *   从盐田出发的时候,白牛拉着的牛车上,货物又少了一些,现在剩下的主要是肉干和干面包,从乌鲁克带来的大麦、陶器、干酪和香料,大多已经换成了盐,盛在罐子里,放在牛车上。   他们沿着盐田村民指点的道路,向一片房舍密集的方向走去。谁知越走越不对劲——   杜木兹喊了一声:“停——”   “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们看!”杜木兹指着牛车底下。   果然,这里的道路不比来时,路面非常松软。牛车在来路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而行到此处,这两行车辙里,竟然汪出一汪浑水,说明这路面……   伊南四下里一望,果然见到这条道路两面都是水面,而道路前方,似乎正是一个渡口。   “别,别再往前啦!”背后,盐田的村民气喘吁吁地追来。   前面有渡口的人再向他们挥手:“外乡人,你们带的那都是些什么?别再往前啦,万一这渡口垮了……”   伊南也知道不妙:“牛车太重,道路就要撑不住了。”   他们现在行进的这条道路三面环水,道路恐怕常年浸泡在水中。牛车的重量集中在两轮,接触截面上压强巨大。如果再前进,恐怕会把这成型的道路直接压塌。   “对不住对不住,昨天忘记告诉你们了,这条道路你们的牛车过不去。”盐田的村民十分抱歉。   “那还有别的道路通向恩基的神庙吗?”   伊南一提到恩基的“神庙”,当地人就一怔,隔了片刻才能反应过来,挠挠头说:“没有了。”   也就是说,他们的人能够从这渡口通过,前往埃利都的中心,但是这牛车过不去。   “你们想办法把这‘牛车’处理一下吧,否则就只有请回了。”渡口的人也过来,见识了“牛车”这种新奇无比的交通工具之后,得出了结论。“在我们埃利都,木筏比这东西更管用。”   确实如此——伊南心想,但是也不能全盘否定牛车的作用。如果没有牛车,他们一行人从乌鲁克到这儿,恐怕已经累个半死了。   旅行团的成员已经七嘴八舌地商议起来:“要不,我们试一试从这里趟水趟过去?”   杜木兹摇摇头:“恐怕不行,车上载的东西都是怕水的。”无论是面包,还是盐罐里的盐,水一浸就都完了。   伊南只思考了一会儿,就转头对盐田的村民说:“各位,多谢你们指点我们前往恩基的神庙。这牛车和车上的货物我们不方便带着,能否寄放在你们那里,等到我们返回的时候再上你们这儿取?”   还没等盐田的村民回答,哈姆提和阿克就都惊讶地出声:“所有的东西,都寄放在别人那儿?那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哇。”   伊南点点头:“对!”   盐田的村民显然十分惊讶:“外乡人……你们,你们就这么信得过我们?我们换给你们的这些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别说是扣下这一车的物资,只要盐田的村民在这些盐罐里做点手脚,伊南他们这一趟来埃利都,就是血本无归。   伊南却送给他们一个甜美的微笑,说:“我一路进入埃利都,见到了许许多多无人的渡口。在每个渡口,我都能轻轻松松地登上木筏。那里的木筏就像是特地为我准备好了一样——显然是在我们之前使用木筏的人,非常周到地在为后来者考虑。”   “因此埃利都给我的印象是,这是一个拥有默认秩序的城市。在埃利都,大家都会替旁人考虑,会信守承诺,良好的声誉对你们来说比眼前的这些物品更加重要……”   “我诚恳地请求你们,帮我们保管这驾牛车,也帮忙照顾一下这头白牛。它只需要一些草料和清水就好。”   伊南伸手,摸了摸温驯的白牛。白牛似乎觉察到了可能要与熟悉的人暂时分别,“哞”的一声,牛头点点,牛铃传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要不要……要不要我们留一个人下来,看着……”小哈姆提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他的想法:如果有个人能留下来,至少能保证这些财物不受侵犯。   伊南向他笑笑,摇摇头:“既然选择了相信,我就会全心全意地相信眼前的这些朋友。”   “再说了,”伊南望着哈姆提的眼神里蕴含着笑意,“你觉得我们留谁下来合适?”   确实,好好的一个团体,共同进退了这么久,留谁落单都不合适。   哈姆提一下子张大了嘴,摸着后脑没能说出话来。将心比心,他自己可不想被整个旅行团抛在身后,那么同样的,别人也都不想。   于是旅行团将白牛从车上卸下,牵到另一头。几个年轻人们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地让牛车掉头,再将牛车套好,交到盐田的村民手里,并且郑重致谢。   盐田的村民还兀自有些不敢信:“你们……真的信得过咱们?”   伊南躬身致谢:“麻烦各位,感激不尽。”   她挥别这些追了这么远送出来的盐田村民们,才转回头对杜木兹小声说:“我有种预感,这些东西,稍后会原封不动地送到我们身边去的。”   杜木兹一挑眉:“你也这么觉得?”   在与埃利都人相处的过程中,伊南与杜木兹两人都隐约察觉到了一些端倪。渔村和盐田的村民言语里也多有试探,伊南甚至觉得有人在暗中观察着自己一行。   伊南冲杜木兹笑得欢畅:“看来,大家想到一起去了。”   这边两人已经有了默契,那头古达突然一抱头跳起来:“啊呀!我的刀,石刀名匠打制的刀——”   本应当随身携带的武器,被古达留在了牛车上,现在反而落到外人手里去了。古达一阵捶胸顿足,既想去把那柄沉重的石刀追回,又怕耽搁了行程,回头自己又背不动。   伊南让哈姆提和阿克两个去把这个中等祭司给拉了回来。“我想,在埃利都我们是用不上你的石刀的。”   本就是抱着和平的目的而来,滥用武力实非伊南所愿。   再说了,就算是遇到了威胁,这枚石刀在古达手里恐怕也派不上大用场。   “古达,还有大家,以后咱们都记住,”伊南伸手轻轻点了点太阳穴,“在很多时候,谅解与合作精神都要胜过武力。城与城之间,更是如此。”   她说这话的时候,远处渡口守着的埃利都人一直在听,等到伊南说完了,他才转过头去,漠然望着水面。   很快,伊南一行五人,外加枣红马和小黑,分成两拨,通过了眼前的渡口。   他们不再有负重,但也失去了大部分物资和装备。伊南和旅行团简单商量了几句,大家一致认为,必须尽快找到恩基的神庙。   沿着摆渡人指点的方向,旅行团继续一路向前。伊南留意到路边竟出现了一座码头。   这是一个卸货的“码头”——所“卸”的货物是从幼发拉底河上游漂流下来的雪松和冷杉。这些原木没有伊南娜神庙圣殿前的巨柱那样高大整齐,大约也正是这个原因,木材得以顺利从乌鲁克的“指缝”里漏了下来。   伊南与杜木兹曾经见过埃利都那几乎贴着水面建造的房屋。这些房屋正是通过坚硬的木材,将地基打入水面以下,才得以建起来的。   现在,在码头工作的埃利都人们,正在利用纤绳将粗大的原木从水中捞起来。   这些原木在水中都能够飘浮在水面,可是一出水就沉重无比。埃利都人用粗大的纤绳缚住了木材,然后喊着号子一起使劲儿,将原木从水中沿着一个斜坡拖上来。   他们的脊背早已被炽热的日光晒成黝黑,饶是如此,还是能看见他们背上印出一道一道的,都是纤绳留下的痕迹。   已经拖上岸的木材被堆放在斜坡顶端,垒成金字塔形,也一样用粗壮的纤绳绑缚住。   伊南对于埃利都人的生活与工作格外感兴趣,饶有兴致地驻足观望。   突然她注意到了什么——   斜坡顶端的木材堆上,背对着水面的这一面,纤绳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裂口,用多股亚麻编成的纤绳断了一股,过大的压力立即传导到了纤绳的其他股上,被崩断的越来越多,眼看只剩细细的一道,还勉强连着,但是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这一大堆巨大沉重的原木,眼看就要四散,从斜坡顶端滚落。   而在码头边工作的十几个埃利都人,正好就在斜坡下,正对着这一堆木材。   如果放任这些沉重的原木从斜坡上快速滚下,对于那些埃利都人来说就是筋断骨折的大祸。   距离木材堆最近的人就是伊南。伊南只觉得自己只呼叫了一声,就径直冲上去,伸手拉住那截将断未断的纤绳。   几乎与此同时,那纤绳发出一声“啪”的脆响,完全断了。   伊南感到手心里有灼热的摩擦感,但是并不疼——   她的力气太小,握不住绳索。虽然她因为身体的特质不觉得疼痛,可是她竟没有办法阻止纤绳从手中滑脱,拦不住这一大叠原木散开,朝斜坡下纷纷滚落。   千钧一发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赶在绳索从伊南手中完全滑脱之前,握住了纤绳的绳头。   是杜木兹——杜木兹只比伊南反应慢了半拍,但却恰到好处,赶上了。   粗糙的纤绳立即在这只手上磨出血痕,赶到伊南身边的男人却浑不在意。只听他吐出一口气,“嘿”的一声,右手飞快地一绕,纤绳已经在他手腕上绕了一圈。   这堆原木的重量不轻,纤绳在一瞬间就紧紧地勒住了杜木兹的手臂,在他臂上勒出深痕,令他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这时杜木兹大喝一声,手上使劲,竟然就此将一整堆原木稳住。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在埃利都也一样能应验。   斜坡顶端垒着的高高一堆木材,两段分别用纤绳绑缚着,就在伊南和杜木兹挽救了一头的纤绳的时候,距离他们十几步的另一头,那里的纤绳也断了。   伊南和杜木兹同时感到身边的原木正在松动,迅速散开。   伊南赶紧松开杜木兹,闪身到一旁,冲斜坡下正在劳作的人们大喊,要他们赶紧闪开,避免被滚落的原木撞个正着。   斜坡下的埃利都人这时才注意到坡顶的原木出了状况,准备四散让开。但是他们有十几号人,站得很密,一时间想要闪躲,却没那么容易。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大喊,整个原木堆突然被稳住了。   只见小哈姆提从另一边冲了上去。他没去管那截断裂的绳索,而是直接从斜坡那一面冲上去,用双手、双肘、双膝、全身,死死地抵住了正要向下滚落的巨木。   这个胖胖的少年这时终于展现了他健壮有力的一面,只见少年的脸涨得通红,全身使劲儿,抵住了正在向下滚落的木材。   小阿克和古达都迟疑了一下,但见到哈姆提如此奋不顾身,竟然用自己的身躯去维护那些素不相识的人的安全。两个人都没有放弃同伴的理由,瞬间一起冲了上去,手推足抵,勉强挡住了原木不再下落。   这时埃利都人直接从斜坡下冲了上来,他们在哈姆提身边站成一排,一起伸手,顶住了木材堆的下落之势。另有几个人绕到背面,和已经松开纤绳的杜木兹一道,让木材朝另一边“疏散”。   哈姆提们的压力逐渐减轻,危机渐渐消失。   终于,所有原木都被妥善地安置到了一边。伊南和她的旅行团所有成员都气喘吁吁地坐在道路一旁,没人顾得上说话。   埃利都人赶来,向伊南他们郑重道谢:“外乡人们啊,没有你们,我们今天就可都要糟糕了。”   “请接收我们最具诚意的感谢吧——”所有在码头工作的埃利都这时都聚在伊南他们面前,郑重行礼。   伊南刚要客气两句,却听哈姆提那边“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刚才哈姆提表现得最为英勇,埃利都人刚说完开场白就在准备夸他。谁知还没夸到他呢,这个壮壮的年轻人竟然哭了。   埃利都人面面相觑,凑上去一看,才发现这个“英勇”的大人物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的脚,脚踝好疼……我的腿是不是断啦?”哈姆提刚才的英雄气概全都没了,这时成了个一脸泪和鼻涕的哭包。   伊南也吓了一跳,跑过来一看,只见哈姆提的右脚脚踝真的肿了起来,像个馒头。   她果断伸手,也不管哈姆提稀里哗啦地直喊疼,将脚踝上的骨骼都摸了一遍。   “放心吧,骨头没事,就是脚崴了。”刚才哈姆提冲上去的势头太猛,用力过度,可能就在那一刻自己崴了自己的脚。   但是这样一来,哈姆提就没法儿和伊南他们一起上路,去拜访主神恩基的神庙了。   “外乡人,请把你们的同伴放心地交给我们,他是因为我们而受的伤,我们会让他受到妥当的照顾。”一个领头的埃利都人向伊南发誓,“我们有用海里的贝类做成的药油,替他敷上以后很快就复原的。”   “等你们回转,再接他一起上路也不迟。”   “你们想要去恩基的‘神庙’,我们也会为你们妥善地指点方向。”埃利都人诚恳地做出承诺。   小哈姆提却可怜巴巴地望着伊南:要知道,他不久之前才刚刚意识到,他不想被一个人留在团队身后呀。   但是看他那又红又肿的脚踝,确实没办法行走。总不能因为他,拖累整个团队的进度,不让旅行团继续前进吧?   正当哈姆提涨红着一张脸,有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说的时候,伊南拖着阿克过来,对哈姆提说:“我们商量过了,由阿克留下来陪你。”   哈姆提:啊?   阿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们是朋友,没道理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刚才又表现得那么勇敢!”   哈姆提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克继续说:“……再说了,南小姐还交了一些任务给我。”他一边说,还一边转过头,望望身边的伊南。   “任务?”哈姆提好奇心一起,似乎脚踝的疼痛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是呀!我有很重要的任务,希望你们两位能够帮着完成。”伊南笑着,冲哈姆提眨眨眼。   哈姆提顿时舒服了:原来他就算是歪了脚,也还是能帮到别人的呀。   *   将哈姆提和阿克留在身后,旅行团这时只剩下了伊南、杜木兹、古达、枣红马和小黑。   埃利都人确实信守了承诺,为他们指明了前往恩基神庙的道路,甚至派出了一个向导,送他们一程。   路上,杜木兹忍不住和伊南咬耳朵:“你交给了什么任务给阿克?”   伊南笑了笑,反问:“阿克最擅长什么?”   杜木兹顺着伊南的话回想:小阿克在提比拉村子里就是个“普通”富二代,但是大家一路从村里到乌鲁克来,阿克倒是体现了他的工匠才能,动手修起两轮车来可溜了。   杜木兹马上明白了:“原来你要他留在这里,是为了这个!”   伊南点点头:“是呀,毕竟用技术帮助别人,也一样是帮咱们自己么。” 第40章 公元前5500年   远道而来的“外乡人”因为救助自己而受了伤, 埃利都人都十分过意不去。他们果真像是承诺的那样,将小哈姆提照顾得很好,给他肿得老高的脚腕上涂上了不知是用海螺还是蛤蜊做的药油, 令哈姆提闻闻自己,也觉得自己像是一枚香喷喷的海产。   而阿克除了照顾同伴之外,就一言不发,始终在“码头”一旁走来走去, 默默观察。   埃利都人现在再也不敢将原木堆在斜坡顶端了, 他们四下里寻找着合适的位置。   谁知阿克过去,只比了一个手势:“你们,把它们……横过来。”   一言提醒, 让埃利都人猛地醒悟:只要将原木垂直于斜坡堆放,刚才的险情就怎么都不可能发生。   “年轻人,感谢你的提醒,你的头脑太灵光啦!”   埃利都人都对阿克十分感激。   谁知阿克继续开口:“其实……你们,从水里捞木头, 不用费这么大力气的。”   埃利都人左右看看:他们这么多年, 都是用纤绳这样从水中把木头捞上来的;费力确实是很费力,但是……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   年轻的阿克显然拙于言辞,只管伸手比划:“你们, 找这样粗细的原木,四根, 还需要一根木桩……”   现场的材料多的是,埃利都人当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按照阿克所说的, 找了四枚原木, 再用麻绳将它们扎成了一个“井”字形, 架在一枚固定在斜坡地基深处的木桩上。   纤绳被拴在这些原木上,埃利都人找了四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每个人选一个方位站定了,朝同一个方向用力推动,纤绳就被慢慢卷在木桩上,水中的沉重原木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地拖动,慢慢拖上岸来。   果然如阿克所言,用这种方法,拖动同样的原木,埃利都人需要的人手更少,也省力得多。   这下埃利都人看待阿克和哈姆提的眼光更加不同:   “年轻人,你们很可以啊!”   哈姆提在一旁插嘴:“那当然,我们可是从乌鲁克到这里来的……”   这个心直口快的家伙一下子就露馅了。   “乌鲁克?你们是从乌鲁克来的?”   “不像啊!”埃利都人相互看看,异口同声地说。   早先乌鲁克人曾给他们留下了蛮横不讲理的印象,可眼前这些乐于助人,甚至勇于助人的年轻人们,又与他们的印象完全不符。   阿克在朋友“失言”之后却并无别样情绪,而是请埃利都人继续用新方法作业——   “你们继续,我来看看,这个‘绞盘’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   “绞盘?”   埃利都人相互看看,他们终于知道眼前的这个崭新的工具叫什么名字了。   *   “绞盘?”   杜木兹惊讶地问伊南:“你让阿克把绞盘的法子说给埃利都人知道了?”   伊南点点头。这个法子甚至在乌鲁克都没有被投入使用过,只不过是旅行团一路行来,伊南闲来无事,指点了一下杜木兹和阿克。这两人都是悟性好,又都动手做过木工。伊南一说,他俩一想,就都明白了。   没想到,现在伊南让阿克把这方法先传授给了埃利都人。   “对,我就是想让埃利都的居民都知道,我们有能力做很多事,而且我们也乐意与他们分享。”   伊南一点儿也不讳言她的动机——她把阿克留下来,不仅仅是要照顾哈姆提,也有表示友好与技术扶贫的用意。   杜木兹挠了挠后脑,很快领会了伊南的用意,就用力点了点头,笑着说:“有阿克在,埃利都人肯定很快就知道什么是能工巧匠了。”   这时,旅行团的“先头队伍”已经来到了一道岔路跟前。   这是一个三叉路口,眼前的道路通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而旅行团正对面的,是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婆婆,坐在一座低矮的木屋跟前,面前是一个平整的沙盘,沙盘里盛着沙子。   这位老婆婆就用手中的树枝在沙盘里反复划画,画了一阵,大约她自己也觉得不满意,就将沙盘摇一摇,里面的沙子立即重新铺平,沙盘又变得表面平整,可以重新划画了。   埃利都人向导这时毕恭毕敬地向面前的人行了一礼,然后对伊南等三个人说:“你们想要见到埃利都的主神恩基,就需要向这位婆婆问路。”   伊南好奇了:眼前只有两条路,难道来的人不同,婆婆指点的路也不同吗?   向导非常严肃地点点头:“年轻的外乡人啊,确实是这样的。你们能不能见到恩基,完全取决于这位婆婆。连我们本地人来也是一样。”   说着,向导向旅行团告辞:“感谢你们今天无私地向我们施以援手,祝你们好运,能够顺利见到神明恩基。”   向导说话的时候伊南稍许留了留神,她注意到那位婆婆的眼皮抬了抬。   在听见向导说起“外乡人”的时候,婆婆脸上的皱纹似乎微微颤了颤;等到向导说起“无私地施以援手”,那婆婆脸上的表情又有所缓和。   伊南心想:虽然难,但有希望。   向导离开后,旅行团来到这位婆婆面前。伊南彬彬有礼地向对方打招呼——   “这位婆婆,您好,我们想去见一见埃利都的主神恩基。您能告诉我们,走哪条路可以见到他吗?”   这位婆婆低下了头,望着面前的沙盘,颤巍巍地开口。   “我有三个孙子,四个孙女——”   这时,杜木兹和古达也一起聚了过来。伊南和他俩一听老婆婆这么开口,都错愕地相互看了看:他们明明是来问路的,不是来查户口的呀。   但是杜木兹的反应很快,他马上比了一个手势,提醒同伴们,认真听这位婆婆说的话。   “我有七只鸬鹚,想要平分,留给我的孙子和孙女。”   这简单——一人一只就行了,伊南心想:总算不是把十七头牛平分给三个儿子①。   “这七只鸬鹚,每天能捕十七条鱼——”   古达已经飞快地心算出来:“那就是一百一十九条鱼。”   “但是鸬鹚自己会吃掉十条鱼——”   伊南突然有点儿想笑:“这些鸬鹚的胃口都挺好的呀。”   古达却双手一拍:“这简单了,每天能攒下四十九条鱼。”   谁知老婆婆还没有说完:“这些大鱼能吃七条小鱼——”   古达飞快地算:“那就是三百四十三……”   “每条小鱼能产七枚鱼卵——”   古达遇上这种时刻似乎特别来劲,他光靠心算已经不够了,伸手就在地面上划着苏美尔的数字符号,作为辅助。   “两千……两千四百零一……”   “每一枚鱼卵,能孵出七条小小鱼——”   “那么我总共给我的孙子孙女们送了多少鸬鹚、大鱼、小鱼、鱼卵和小小鱼,总数是多少呀?”婆婆脸上一片苦恼。伊南看见她手中的树枝划动,在沙盘中划下了五个代表“七”的苏美尔数字。   看起来,埃利都的数学与乌鲁克的同源,但是两个城市各自发展下来,乌鲁克的祭司在计算能力上,可能要胜过埃利都一筹。   老婆婆给旅行团出的这一道题,先别管题干有点荒谬——毕竟大鱼吃掉的小鱼就不能再产卵,一枚小鱼的鱼卵也没可能那么精准地只孵出七条小小鱼来——单就这道题目,这就是一个首项为7,公比为7的等比数列求和的问题。   老婆婆把问题问出来以后,古代紧紧抿着嘴,飞快地算。   “一万六千八百零七条小小鱼,把这些全部都加在一起,是……”   “一万九千六百零七!”古达报出这个数字之后,兴奋地脸色发红,可见他对自己的计算能力非常满意。   老婆婆眼里一亮,随即又一黯。   她的沙盘里,依旧是那五个数字。   “我算给您看吧!”古达大约难得遇到一件自己非常擅长的事,当下非常热心地对那位婆婆说。   他话都说出口了,才想起自己所有运算的能力都出自乌鲁克,按理说他不经允许不应该轻易把这些运算的方法传授出去。   古达这才惊慌失措地回头看伊南,却见伊南笑得有如一朵娇花,带着鼓励的目光冲古达点了点头。   这个中等祭司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脸看向老婆婆的沙盘,从对方手里接过了树枝,当真认认真真在沙子上演算起来。   伊南与杜木兹对视一眼,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   古达演算的方式很特别,他在老婆婆的沙盘里划出了五个不同长度的长方形,分别代表鸬鹚、大鱼、小鱼、鱼卵和小小鱼。   在沙盘里,这五个矩形依次伸长,形成了一条阶梯。古达就在每个矩形里写上数字,代表数列中的每一个数值,加总之后就是老婆婆给她的孙子孙女们馈赠的总数了。   古达演算得很快,刚刚把大鱼能吃的小鱼都算出来的时候,老婆婆已经有点儿吃不消了,伸手拦住了古达,要他再讲得仔细一点。   “可是,婆婆,我们需要去见主神恩基。我现在没办法留下来教您呀?”   老婆婆看起来却很倔强,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扣住了古达的手腕:“我的孙子、孙女,还等着他们的鸬鹚、大鱼和小鱼……”   她的手劲很大,但是语气很软和:“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啊,请你为我这老婆子解惑吧!”   “可是……这些计算会越来越复杂,我将这些全都讲清楚,到太阳落山恐怕都未必能够。”古达深知,要教一个基础薄弱的人掌握这些计算是一件多么花时间的事。   老婆婆一点儿也没有放开古达的意思:“可是,我老婆子,有四个孙女,三个孙子——各个都很聪明,总有一个能从你这里听明白的吧?”   古达求援似的抬头看着伊南和杜木兹,用不大肯定的语气问:“南小姐,要不……你们二位先出发,我先留在这里,把这些都教会了之后就来赶上你们好吗?”   伊南看看古达,这个中等祭司脸上除了进退两难之外,还有点跃跃欲试的表情。   以伊南对古达的了解,这个中等祭司最拿手的应当就是算术,在这个领域他比团队里的别人都略强,也只有这个领域能够让他获得足够的满足感。   伊南还没开口说话,就看见老婆婆伸手向左边一条路指了指。   “古达,你自己小心。”伊南果断地答应,“等到你把能够教的都教了,再来赶上我们也不迟。”   古达闻言,顿时是一脸喜色。   伊南说的,“把能够教的都教了”,自然是指除了眼前的鸬鹚问题解决了之后,对老婆婆和她的家人还能有其他的指导。伊南在这些方面从不小气,古达心领神会,确定自己能够大展所长,受到别人的尊敬与夸赞,哪里还能不高兴?   古达在这里留下,想必吃喝有人照料,住宿不必费神,伊南还比较放心。   谁知她和杜木兹刚要上路,那位老婆婆突然发话:“马儿也留下吧!”   伊南:原来您也知道这是马。   她从未在埃利都见过马或驴一类的驼畜,但现在听这婆婆一说,倒觉得对方所知也不少,不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   她与杜木兹对视一眼,两人都点了点头。   老婆婆这么说一定有用意,也许前面的道路不适合马儿前行。   于是杜木兹讲他身上的一个背囊解下来,递给古达。他自己则轻轻拍拍马背,凑在马耳朵边说了好长一阵话,像是在与枣红马告别。   末了杜木兹也没忘了叮嘱古达好好照料枣红马。   古达一脸为难:“我不敢啊!”枣红马可是连寻常驯马人都驾驭不了的烈马。   杜木兹马上笑了:“你看看你那背囊里有什么?”   古达一瞅:“麦芽糖?”   有了这馋嘴马儿最喜欢的零食,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古达顿时眉开眼笑,抱着背囊不撒手,说:“南小姐,杜木兹,你们二位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这小家伙。”   枣红马似乎也明白了主人对自己的安排,在杜木兹讲它脖子上那道绳圈交给古达的时候,没有任何强烈反对的表示,只是摇了摇尾巴,看起来觉得有点儿无聊。   但当古达伸手入背囊,取出一枚麦芽糖之后,枣红马立即表现出一副极其亲热的态度,“哧溜”一口吃了糖之后,挨着受宠若惊的古达蹭蹭脖子。   就这样,原本有五个人,三只动物的旅行团,现在继续出发向前的,就只剩伊南和杜木兹两个,外加一只牧羊犬。   “你有把握能见到恩基了吗?”这时杜木兹与伊南对话再无顾忌。   “我一进埃利都的渔村,就觉得我有机会见到恩基。”伊南诚实地回答,“刚才见到那个婆婆,把握就更大了。”   旅行团一路行来,在埃利都人的村落住宿,与他们交易,帮助他们,也得到他们的帮助——伊南一直都觉得暗中有人在观察他们。   这种感觉在刚才变得更明显了:专门负责为人指路的老婆婆,又怎么会当街困扰财产分配问题?很显然这就是在考验旅行团的能力究竟如何,以及旅行团愿不愿意将这种能力与其他人共享。   如果他们没有给出合适的答案,很可能两条岔路中的任何一条,都会让他们只能无功而返,回到原点。   也正是因为这个,当老婆婆特地提醒伊南,要他们把马留下的时候,伊南果断答应了。她意识到:前面的道路,应该不再适合马儿行走了。   如果她猜的不错,通往恩基神庙去的道路,应该是水路,很远的水路——   果然,不久之后,伊南和杜木兹走到了路的尽头,面对茫茫的一片水面。   两人同时赞叹一声:看来今天走的这一程,已经从海边的盐田,兜回了幼发拉底河畔——眼前是大河的入海口,两种不同颜色的水流在此相遇、汇聚。   在幼发拉底河的淡水这一侧,宽广的河口中出现了一个岛屿。远看去,这座河中岛屿上有不少房舍。这些房舍和伊南他们早先在渔村见过的一模一样,以木桩为基,钉在水面下的实地之中。房舍的基础就建在这些牢固的木桩上。   整座岛屿自成一体,岛上的房舍虽然不高大,但是能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它与伊南娜神庙非常不同——伊南娜神庙历经千百年,越建越高,坐落在乌鲁克的天际线上,成为乌鲁克居民心中的圣地。   可是这座岛屿,坐落在幼发拉底河与波斯湾的淡水和海水的交界处,似乎呼应着主人的身份——恩基,苏美尔人传说中的水神,同时掌管着淡水与海水的神明。   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建立属于恩基的圣殿,而这座岛本身,就是恩基的神庙。   伊南和杜木兹,再加上小黑,站在岸边,眺望远处的小岛,却发现他们好像没有上岛的途径。   “难道要等退潮?”伊南自言自语,“但是退潮也不一定会有道路露出水面啊?”   这里毕竟是幼发拉底河这条汹涌大河的入海口,要指望退潮后河床上自动出现一条道路通向小岛,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杜木兹则左右看看,似乎发现了什么,发出“咦”的一声。   这时一叶小筏回应了伊南的疑问,筏子从上游顺流而下,沿着河岸缓缓而来。筏子上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冲着伊南问:“远方来的客人们,请问你们是否打算前去拜见神明恩基。”   伊南惊奇地望着这个大叔脚下的筏子,差点儿忘记回答。   只见这个筏子与他们一路来时过河用的木筏都不同——这个木筏下面,竟然叠着七八个像是气囊一样的东西。   “是整只羊的羊皮——”   杜木兹过去的职业是个羊倌儿,一眼就认出了这些鼓起气来的羊皮气囊。②   所以这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事实上是一个羊皮筏子?   伊南一看就明白了:早先他们看见的木筏,都是在相对平静的狭窄河道之间作为往来渡河工具用的。但现在在大河上,羊皮筏子很明显要比木筏更加轻便,划起来不太费力,更容易抵达较远的河心小岛。   伊南赶紧冲羊皮筏子上的大叔点点头。   那个大叔冲伊南伸出一枚食指:“一个人!”   伊南与杜木兹对视一眼。   “只能一个人!”大叔手中挥动着一柄,看起来像是木桨的东西,“无论是谁,到了这里,想要去见恩基,都必须通过我。但是我的筏子只能载一个人。”   伊南和杜木兹一起看那只羊皮筏子:只见羊皮做成的气囊一个个密密地垒在一起,气囊上面的木筏面积确实非常小,除去划桨的大叔,确实只能再容一人上筏。   “大叔,送我们一个人过去之后,能麻烦您返程,用您的筏子再接上另外一个人吗?”伊南好言好语地问。   “不行啊年轻人,”筏子上的大叔摇摇头,“这是神明的意志——要从这里前去拜见恩基,就必须听从他的安排。”   “他说我的筏子只能接一个人,就只能接一个人。”   “您是说,恩基的原话是,您的筏子只能接一个人?”杜木兹突然在一旁插嘴问道。   “那可不?”大叔看起来是个心直口快,什么都说的个性,一张口就滔滔不绝,“你们这一路过来,路上恐怕也曾遇到不少困难险阻吧?可就算是这样,如果违背恩基的指令,就算是到了神明跟前,神明也一样不会乐意与你相见。”   “快点吧,年轻人,告诉我你们的决定——姑娘还是小伙,你们究竟谁会乘我的筏子,前往去见神明恩基?”   伊南转向杜木兹,两人头凑着头,小声商议。伊南说:“到埃利都来是我的主意,最后去见恩基自然也应该是由我……”   她不知道前往恩基的小岛会发生什么,但是她觉得由自己去会更妥当一点——毕竟她拥有不死的躯壳,不是个普通人,至少全身而退没有问题。   杜木兹犹豫了一下:“可是我……”   伊南赶紧说:“你要是没有更好的主意那就听我的!”   这几乎已经成了两人之间约定好的,做决定的方式。杜木兹顿时闭嘴了,不再开口,默然思考。   伊南伸手,在杜木兹肩上拍了拍,小声说:“回头去看一看大家是否都安好,相信我,我们很快就会重聚的。”   杜木兹明显有些不情愿,但是他忍住了,没有说别的,只是张开手臂将伊南轻轻地抱了抱,最后小声说:“那么,亲爱的南,也请你相信我吧!”   *   伊南坐上羊皮筏子,筏子行进到岸边到小岛一半距离的地方,忽听那个划桨的大叔嘿嘿笑着说:“美丽的姑娘,其实吧,恩基的心思很难捉摸——”   伊南一怔回头,望着对方,问:“怎么说?”   “我在这大河上撑筏子这么多年了,见过很多像你这样,想来见一见恩基,从他这里得到祝福的人。”   “但是有些人听从了恩基的吩咐,却照样得不到恩基的垂青;有些人违背了恩基的话,却一样有机会得到神的恩赐——对不起啊,这些话在刚才你在岸边的时候,我可没有办法说。”   “但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神明恩基管您这一段旅程叫做‘忠诚的考验’。”   “恩基希望知道来拜见他的人,是否拥有忠诚不二的追随者。这些追随者们是否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紧跟您……”   “忠诚的考验?”伊南吃惊不小——她的反应很快,猛地意识到:她刚才的决定,竟有可能是做错了? 第41章 公元前5500年   天色渐晚, 一道金色的残阳铺在幼发拉底河平静的河面上。   “放心吧,你最多在这里留上一晚,如果神明不愿意见你, 我就还会划这筏子到这里来接你,把你送回那个小伙的身边去。”   伊南已经到了坐落在大河中央、入海口处的小岛上。她这会儿正坐在岸边,双手撑着下巴,望着对岸与来时的水路。   “现在舍不得那个小伙了对不对?早知道舍不得刚才就别逞强嘛, 你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比现在开心你知道吗?”撑着木筏的大叔大声笑话伊南, “不像现在,总拉着脸。”   伊南扁扁嘴,不理会这个多嘴的大叔, 但她心里相当不爽。   ——她知道现在在岛上的这个“恩基”绝对不是什么“神明”。   这里的“恩基”和她一样,是一个凡人。   但是她一进入埃利都,就感受到了恩基对这座海边城市的影响力,也能感觉到恩基正在暗中考察他们所有人。   不得不说,恩基对埃利都这座城市的影响和控制, 连伊南都感到佩服——如果乌鲁克的巫有这位一半的能耐, 伊南在乌鲁克根本掀不出什么浪花来。   但同样,从乌鲁克前来的旅行团已经尽力展现了他们的真诚与信任,表现出了智慧、技能和主动分享的意愿, 她认为此行一定能达成她的目的——谁知临到最后恩基给她玩了这样一出。   恩基为什么要在最后这一程突然考验起她的同伴对她的“忠诚”?   在伊南看来,这个命题根本就不成立。难道“忠诚”就意味着要对方为自己豁出一切去冒险, 为自己牺牲不成?伊南从来不会这样要求身边的人——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   这道题, 伊南给出的答案是拒绝身边的人为她冒险;恩基考验的却是杜木兹肯不肯为她勇敢地牺牲——   这, 考得根本就不是同一科呀!   “别不高兴啦, 万一你的同伴也放心不下你呢?”   虽然受了冷遇, 这个大叔却不肯走,撑着羊皮筏子在岸边逗留,笑眯眯地对伊南说:“虽然我的筏子只能载一个人,但是我得在这儿看着,万一那小伙真的头脑一热,就真的朝这边游过来了呢?”   “再过一会儿是潮水最低的时候,那时候游过来最安全——不过我刚刚忘了问,你的同伴,会游水吗?”   伊南摇摇头。   杜木兹是一个出生在小村落里的羊倌儿,如果不是和她一起到这里来,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这海河相接的宏大风景。   “那就更不用想啦,幼发拉底河的河水在这一段算是平缓,但也不是不会游泳的人能够游过来的。除非,除非他能发现……”   这时伊南一跃而起,伸长了脖颈,眺望远远的对岸。她刚才好像听见了牧羊犬小黑的叫声。   “哎呀呀,原本藏在岸边的,真的被他发现了啊!”羊皮筏子上的大叔喜气洋洋地大声说。   伊南也发现了,岸边的水面上,多出了一个不明物体,等到再靠近一些,伊南这才看清:原来是几个羊皮做成的气囊,里面鼓鼓的充满了气。   羊皮气囊上用简单的几根木料扎成了一个平台,杜木兹单膝跪在上面,尽全力保持着平衡。他手里举着一枚看起来和桨有些相像的长木棒,正在努力划动。牧羊犬小黑则在杜木兹身边的水里欢快地游动。   兴许是杜木兹回去了之前经过的码头,通过阿克借到了足够的材料,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扎成了一个简易的羊皮筏子。   趁着现在河水的水位较低,风浪平静,杜木兹就勇敢地登上这座简易皮筏,向恩基的小岛进发。   虽然他每一次挥桨的动作都很笨拙,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这筏子不受控地在河水里打转。但是杜木兹学习的能力也是超强的——伊南猜想他刚才应当是仔细观察了羊皮筏子上的大叔是怎样操控的,现在尝试了几次,竟真的像模像样地能前进了。   “哈哈哈,”多嘴的大叔这时仰天大笑,“我现在就去接他,咱们现在有两个筏子了,这样就不算是违背了神明的意志啦!”   难怪早先这个大叔始终强调“他的”羊皮筏只能带一个人——恩基可没有禁止其他人仿制羊皮筏,然后自力更生地渡河。   很快,两只羊皮筏子就在大河中流相遇了。杜木兹收了桨,直接搭在大叔的皮筏上,由前头一只皮筏牵着,一起向这边靠近。   伊南则在岸边兴奋得走来走去。   早先确实是她疏忽了恩基的指令里还有可以钻空子的余地,也没有留心观察岸边的环境,没有发现岸边就有可以用来做羊皮筏子的材料。   然而这一切都由杜木兹想到了。   他的确想到了“更好的主意”。   更关键的是,杜木兹此举直接证明了他对伊南有多“忠诚”——不知道为什么,伊南一想到这个,一张俏脸竟微微有点发热。   似乎这世上多了一个,对她始终不离不弃,此生愿与她并肩,共度任何艰险的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是不是她这个被误认的“神祇”,也和埃利都的主神恩基一样,对身边的人拥有同样程度的影响力呢?——一想到这里,伊南又觉十分得意。   不久,该抵达的人终于抵达。杜木兹一跃上岸,面对上来迎接他的伊南。   伊南开心得俏脸通红,张开双臂,随时准备给这个年轻的牧羊人一个拥抱。   谁知就在这时,一路游泳过来的小黑汪突然跑到两人中间,身体一抖就开始甩水,密集的水点向伊南和杜木兹飞快地甩过去。在大叔的大笑声中,伊南和杜木兹都赶紧闭上眼,别过脸,躲开小黑身上的水点。   等到牧羊犬总算消停了,乖乖地扬起脑袋,等待伊南来揉揉的时候,伊南就再也不好意思上前拥抱杜木兹;杜木兹也伸手挠挠头,脸红红的,讷讷地没法儿开口,一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伊南的模样。   伊南只好转而揉揉扬起头卖萌的牧羊犬。   这时,羊皮筏子上的大叔冲他们告别:“年轻人们,这座岛现在是你们的了——”   他一挥手中的木桨,划动羊皮筏子就此离开。   伊南赶紧带着杜木兹一道,将那只简易筏子拖到岸上来——这样他们至少还掌握着主动权,可以自由离开。   紧接着两人一道上岛,准备好好观察一下这座主神恩基的“神庙”小岛。   他俩很快进了一座院落,通向这座院落的门户洞开,就像是有人特意邀请他们入内似的。   但是实际情况正相反。在这座院落里,伊南和杜木兹,没有见到一个人——   这座院落空空如也,这座岛可能也一样。   但是伊南和杜木兹两人分头,在这院落里转了一圈。他们立即发现,这院落虽然没有人在,但是日常用品一应俱全。陶罐里储着清水,厨房里甚至还放着已经发起来的面团,点个火,烤一烤,就是面包。   倒也饿不死,就是不知道明天会如何。   “伊南,你来看——”   杜木兹突然发现了什么,招呼伊南去看。这时天色已晚,杜木兹手中举着一枚陶灯,来到了院落中一间用陶砖砌成的小屋子跟前。   伊南在门口张了张,就肯定地说:“是咱们的东西!”   屋里整整齐齐地放着的,都是旅行团从乌鲁克带来的物资,大麦与小麦,各色香料与干酪,大大小小的陶制瓶瓶罐罐……   当初伊南他们在埃利都的渔村与盐场,用来交换鱼干和盐的物品,以及最后托付盐场的村民保管的东西,全都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放在这间屋子里。   这并不出乎伊南和杜木兹的意料,她一早就觉得恩基对旅行团很关注,那么旅行团带来的东西,自然也会被各地的村民送到恩基这里。   很快伊南就看见了古达大老远从乌鲁克背来的石刀——她伸手去掂掂,还是那么沉重。即便是武器,埃利都人也原样打包,把东西送到她身边来了。   这个恩基,看起来相当诚实大方。   杜木兹在她身边托着陶灯,伊南在检视石刀的同时,发现了古达随身带来的那一袋“宝石”。她饶有兴致地取下来看,只见里面的矿物还真杂,各种都有。   伊南大致翻了翻,在其中找到了一枚手掌大小,轻飘飘、黑乎乎,表面有些胶状的“矿石”。   伊南得意地将这枚黑乎乎的“宝石”在手里一抛一抛,笑着说:“有这个在手,这次恩基肯定会求着来见我。”   杜木兹好奇地凑过来,仔细看了看,说:“这种石头……在乌鲁克附近有很多啊!”   “没错!”伊南得意地说,“就是因为这个,埃利都绝对离不开乌鲁克。”   “这位神明恩基,有不得不来见我的理由。”   *   谁知伊南这个“预判”,竟然没有马上实现。   当晚,伊南和杜木兹在小院中休息,耳畔只有滔滔大河汇流入海的涛声,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动静。一整夜,连小黑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动,睡得极其安稳。   第二天清晨,伊南和杜木兹开始探索这个岛。   这个岛,看起来和乌鲁克那座伊南娜神庙的占地面积差不多大。   伊南和杜木兹很快发现,他们能够抵达的区域其实只是岛的一部分。   这个小岛正中修建了一道陶砖砌的墙,将岛一分为二。墙上留了一道门户,但是门是被闩死的,无法通过。墙的两端则直接建到了水中,也无法绕过。   伊南他们所在的这一侧,就像是专门用来供等候觐见的人休息、住宿的地方。   合理推断,恩基本人的住处和活动场所,应该在岛的另一边。   接下来伊南和杜木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杜木兹将岛上能抵达的任何一间屋子都打开来看了一看,盘点了他们拥有的所有物资——   粮食是充足的,毕竟就算是厨房里留下的面团和面包都被吃光,他们还有从乌鲁克带来的粮食。   淡水可以直接从幼发拉底河中取,这里的厨房备着用来净化的木炭,和各种烧水、炖煮、烘焙的工具。厨房里除了佐料之外,还有不少小鱼干。   除此之外,这里的空屋子可以住上几十号人。   而伊南仔细观察的,则是这座岛的地质结构——她发现岛的正中是露出水面的陆地,甚至拥有一片相当肥沃的土壤。岛的四周地势低洼,房屋才会看起来像是修在水上。   这是一个由幼发拉底河从上游携带的泥沙冲积而成的岛——这座岛以后会越来越大,甚至有可能会与陆地连成一片,成为陆地的一部分。   毕竟按照伊南的了解,由于大河的不断冲积,幼发拉底河的河口平原会逐步向波斯湾推进。在数千年之后,埃利都古城甚至不再是一个滨海的城市。   即便这座小岛被未来的考古学者发掘,也绝对无法想象,此刻,这里竟是一个凌驾于波浪之上,身处淡水与咸水之间,是属于神明恩基的圣殿。   但是现在,埃利都人将岛上的一小这片肥沃的土壤改建成了花园,花园里架着木棚,种着不少本地少见的植物。见到其中的一些植物,伊南甚至怀疑,埃利都人是不是已经与南亚次大陆发生了联系。   在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岛上植被的同时,杜木兹把供他俩生活的一切琐事都打理好了,准备了清洁的饮用水,烘焙了面包,泡软了小鱼干,并努力让牧羊犬的饮食习惯逐步向猫靠近。   这天很快就过去了——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等到神明恩基出来相见。   昨晚信誓旦旦的羊皮筏大叔也没有依约来接他们。   这就好像,恩基既没有说不见他们,也没有要见他们的意思。   杜木兹问伊南:“咱们还等吗?”   伊南点头:“当然等。”   已经付出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已经知道恩基就在隔壁了,这时候再放弃她岂不是傻?   “其实我们如果想要离开,就可以随时离开。但是对方恐怕是故意在考验我们,看我们是不是有十足的诚意想要见到恩基。”   如果想走,伊南和杜木兹随时可以利用他们手里那只羊皮筏子离开——但如此一来,埃利都之行就变得无功而返,毫无意义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杜木兹同意伊南的观点,“也许这就是恩基给我们的最后一项考验:看我们是否拥有足够的耐心。”   伊南转转眼珠:“耐心我是绝对足够。但是我见到恩基的时候,就一定要卖关子卖到他哭着来求我才行——”   杜木兹听见伊南说这种气话,就知道这姑娘口头上说自己有“耐心”,心里其实已经憋坏了。   他想了想,说:“那要不,我们来想想,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伊南马上笑了:“我已经想到了一件特别花时间的事,既然恩基不肯见我,那我正好就将这件事慢慢做起来——将来恩基肯定会感谢我的。”   杜木兹也笑:“我想,如果恩基能听到你的话,也一定和我一样,抓耳挠腮,真想看看你满心想的都是什么绝妙的主意。”   “亲爱的南,你想要做什么呀?”   伊南被杜木兹这样一吹捧,顿时打消了“卖关子”的念头,从手里拿出了一朵花,是她早先从岛上的花园里摘下的。   杜木兹就着昏黄的油灯光线,看清了这是一朵青色庞大的花朵,占满了伊南的整个手掌。花瓣层层叠叠,就像是松果一样,包着中间的花心。   伊南将手伸到杜木兹面前,给他闻花朵的味道。   “香,但是也苦——”   就像是爱情。   “这是什么?”杜木兹好奇地问,“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   伊南笑嘻嘻地说:“这是蛇麻花。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它。”   蛇麻花就是啤酒花,它在现代的习性是在温带气温较低的地方生长。因此伊南没想到竟然在两河流域这样气候温暖的地方见到它。   不过,现在看来,蛇麻花可能也是埃利都人从别处收集,移栽到这里的。它的出现,具有一定偶然性。   但不管怎么样,啤酒花的出现,提醒了伊南她那个“酿造啤酒”的大计。再说现在什么时候能见到恩基还不确定,伊南干脆就先把这件事做起来。   第二天,伊南就和杜木兹一起动手。   他们先把所有从乌鲁克带来的瓶瓶罐罐都拿了出来,挑出几个体型特别大的备用。   然后杜木兹就去准备大量清洁的淡水;而伊南拿出了他们从乌鲁克带来的大麦——她要做的事其实与制麦芽糖一样,就是让大麦发芽,产生糖份,然后再让这些麦芽发酵。   但与在提比拉村制作麦芽糖不同,伊南等到大麦都发芽了之后,就把带芽的大麦放在火上烘焙。烘焙之后的麦芽就很容易能摇落。   等到麦芽都准备好之后,伊南将麦芽和热水一道注入陶罐,并在陶罐里扔了一点点陈面包。   在这之后,伊南就用盖子将陶罐盖上,并且想办法做了一层水封。   这过程杜木兹全程在伊南身边旁观,他一对漂亮的眸子时刻不离伊南手中的陶罐,直到伊南将一切工序都做完,杜木兹才说:“你看起来,好像是种下了一株花草,正在等它长大。”   伊南笑了:“可不是吗?但我其实是种下了很多很多的酵母,正在等它们长大。”   “酵母?用来烤面包的那种酵母吗?”在乌鲁克这样的大城市走了一遭,现在杜木兹懂的也不少。   “对——”伊南得意洋洋地说,“就是它们。只不过它们在面团里能够制造出很多很多的气泡,让我们的面包变得松软。”   “但是现在,”伊南拍拍陶罐,“这些家伙没有足够的空气,就没法儿产生那些气泡啦,它们只能生产出一种叫做‘酒精’的东西。”   “酒精,可是一样好东西。”伊南一想到这种物质的广泛用途,就情不自禁笑得欢畅。   “我刚刚扔进去的那些陈面包,就是促酵剂,就是让酵母们赶紧长大的。”   “南,你懂得可真多。”杜木兹由衷地赞叹。   “来,我们继续动手吧,多酿一些!”   伊南指挥杜木兹,两人就依着刚才的步骤,又酿了不少啤酒。伊南往其中两罐加入了啤酒花,又往两罐里加入了蜂蜜。   等到他们带来的瓶瓶罐罐都盛满了啤酒之后,伊南和杜木兹终于消停了,两人恢复到了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中——恩基还是没有出现。   这天伊南坐在庭院廊下,教杜木兹下五子棋——五子棋规则相对简单,杜木兹一学就会,没过多久,伊南就屡战屡败,被杜木兹杀得片甲不留。   正当伊南叹着气暗自感慨:她一个现代人,智力真的未必比古人强多少的时候,杜木兹突然身体一动,小声说:“嘘——”   “有人来了,我听见了筏子划水的声音。”   伊南猛地警醒:又有人上岛来了。   伊南和杜木兹两人对视,都还没能判断出是福是祸的时候,忽听外头一声高喊:“南小姐,杜木兹,你们在这儿吗?”   “哈姆提!”伊南和杜木兹同时开口,然后同时起身,撒腿就跑,来到院落之外。   果然是哈姆提。他的脚踝看起来已经消了肿,好多了。   送哈姆提上岸的大叔冲伊南和杜木兹挥挥手,什么话都没说,自管自走了。   第二天,大叔的羊皮筏子又给这岛上送来了阿克。第三天轮到了古达。   旅行团竟然在这岛上重聚了。   剩下还有两个成员:白牛和枣红马。送它俩上岸的难度比较大,因此这两个家伙据说现在都被埃利都人妥当地照顾着。   而岛上自从来了哈姆提,就几乎再没片刻安宁。   第一罐酿好的啤酒被哈姆提尝过了之后,这小家伙只评价了一句“味道怪怪的”,然后就咕嘟咕嘟喝了一整罐下去。   然后这家伙就开始红着脸,扯着嗓门高声说话,把他小时候在巴德·提比拉村的逸闻趣事全都说了一遍。任谁打岔,哈姆提都能三句话扯回原话题。   同样是品尝啤酒,阿克的反应是大声唱歌——连杜木兹和哈姆提这两个同村长大的同伴都惊呆了,表示他们看到了阿克从来没展现过的“另一面”。   而古达是倒头就睡,任凭身边一个唱歌一个话痨,他自岿然不动。   伊南自己也尝了一点过滤之后的啤酒——这个时代的啤酒没有经过低温发酵,所以无法制出丰美的泡沫,但是啤酒的味道已经在那里了。甚至早先烘焙麦芽而产生的美拉德反应给啤酒增加了一种淡淡的焦糖味。   啤酒中除了含有酒精之外,还有很多营养物质,比如维生素B,能为两河流域的人们带来更加健康的体魄。   伊南自己对此也很满意。   ——最关键的是,有这群开开心心,喝着啤酒唱着歌的同伴在此,她就不相信,恩基竟还能忍得,还不肯见他们。   这要还能忍住,她就真的服了恩基。 第42章 公元前5500年   伊南在恩基“神庙岛”上的生活, 逐渐演变成了一场较劲。   他们不再想方设法去“求见”恩基,而是直接将这位埃利都的“主神”给冷处理了。   但是他们每天会开一陶罐新酿好的啤酒尝鲜,原味的、加入啤酒花的、蜂蜜的、混合风味的……各种味道轮着来。   有时候伊南还会把酿好的啤酒加热。热力一催, 啤酒那混着麦芽、焦糖和啤酒花香气的味道飘得整个小岛全都是。   他们暂时落脚的小院自然也是欢声笑语,终日不绝。   伊南:就算是啤酒的酒香引不来恩基,他们这么多人制造的噪音,也迟早把恩基给“吵”出来。   她甚至能想象埃利都的“主神”恩基脸如锅底黑, 站在区分“人界”与“神界”的墙边, 气愤得走来走去,却始终拉不下脸,从象征“神”的墙那边, 过来属于“人”的这半个小岛来。   谁知她完全想错了——   这天晚上,杜木兹和哈姆提齐心协力烤出了香喷喷的面包。阿克和古达则把事先浸泡过的鱼干沥干之后在石板上烘烤,烤到鱼肉渗出一层香喷喷的肥油。年轻人们将这鱼干裹在面包里,再夹上几片从花园里采来的新鲜菜叶,这古代版的“三明治”就香喷喷地摆上了陶盘, 成为佳肴。   旅行团一起坐下准备用餐的时候, 伊南猛地发现她身边多了一个老人。   就挺突然的——伊南甚至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动静,猛一抬头,身边就多了这么一位老人家。   她对面的哈姆提与古达甚至在说话, 还没停下来。   杜木兹却已经反应过来,伸手一揽伊南的腰, 抢到伊南与这位老人的中间,双膝跪地坐下——他这倒是不卑不亢地护住了伊南, 但又没有在外人跟前露怯。   直到伊南和杜木兹这么一换位, 哈姆提们才惊讶地发现他们之中多了一个人。高谈阔论声顿歇, 院落瞬间安静下来, 静到众人耳边只剩下幼发拉底河的涛声。   这是个形貌奇特的老人,留着一把花白茂盛的胡子,头顶的白发却没剩下多少。他的穿着装束也很简单,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埃利都渔夫。   突如其来的安静显然没有影响到这位老先生的心情,他一对灵活的眼睛在每个人面前的陶盘陶杯里转了又转。   当他发现,伊南他们面前的陶杯里盛着的都只是清水的时候,老人家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突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坐在他对面的哈姆提被这声哭声直接吓住了,连滚带爬地躲到古达身后,又忍不住好奇,探个头出来听这位人家在哭什么。   “你们馋了我这么多天,好容易今天我来了,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没有……那种香香的……”   伊南与杜木兹对视一眼,这时杜木兹的手还揽在伊南的腰间,赶紧缩了回来。   他递给伊南一个眼神,说:“正在厨房里温着……我去拿!”   晚间气温比较低,而旅行团的啤酒,此前已经热到温度了,正埋在灶灰里温着,准备晚上大家饮了驱寒。   杜木兹双手提着陶罐的双耳,把满满一罐的“热”啤酒提了出来。那股子属于麦芽与酒精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座小院。   老人立即停了哭声,双眼一亮,十分陶醉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就把陶罐抱到自己面前——   伊南赶紧拦:“不行,这酒还没有过滤。”   伊南他们用土办法酿出的啤酒,里面有相当多的杂质——啤酒表面漂浮着用来做促酵剂的面包残骸,底部则沉淀着酵母。   因此伊南他们取用啤酒饮用的时候,都会在陶杯上蒙上一层亚麻布,将杂质过滤出来,将纯净的啤酒倒进陶杯里。   现在眼看着老人要将陶罐抱起来一饮而尽,伊南赶紧拦。   谁知这老人早有准备,他竟然从袍子上缝制的大口袋里掏出了一枚芦苇杆。芦苇杆中空,可以当做吸管。老人将苇杆戳在陶罐里,腮帮子用力,猛地吸了一大口——   他顿时憋红了脸,因为伊南突然向他伸手,从中间把那枚苇杆捏住了。   老人无辜地冲伊南眨眨眼,伊南调皮地冲他一笑:“这叫啤酒,是用来在好朋友之间分享的,不是奉献给某个神明的祭品,让他独占的。”   老人顿时把这苇杆松开,“哦”了一声,流露出了然的神色,接口说:“原来你就是,乌鲁克的伊南娜!”   ——你就是女神伊南娜吧!   看来这个老人,早就将旅行团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他刚才大哭小闹时显露出的痴顽,竟完全掩饰不了他本人那种精明与清醒的气质。   旅行团的年轻人们听到老人直呼伊南娜之名,一点儿不带尊敬,纷纷表现出气愤。古达马上反驳:“你怎可以这么轻慢我们的女神,如果我们管你们埃利都的主神叫‘恩基那个老头子’你会怎么想?”   谁知老人点点头:“对,我就是恩基那个老头子。”   伊南马上笑了:果然,卡住吸管不让人喝酒还是能逼出实话的。   但是她对面几个小伙都倒抽一口凉气。古达伸手捂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应当是万万没想到,恩基竟会是这么一副形象,竟会这么……无赖地到他们面前讨酒喝。   ——我天,这是埃利都的主神啊!   “而我,可以代表乌鲁克的伊南娜。”伊南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伸手一抱恩基面前的啤酒罐子,“我,可以吗?”   没等恩基答应,她就转头把陶罐递给了杜木兹,杜木兹已经又取了陶杯和亚麻布出来,当下小心翼翼地将啤酒过滤了,依次倒在杯中。   伊南没有马上把陶杯递给恩基,而是等到每个人面前都有盛着啤酒的陶杯了,才推了一杯给他,同时自己也庄严地举起杯子,朗声说:“为了埃利都和乌鲁克。”   大家都举起杯子,年轻人们一饮而尽,并且习惯性地把杯子都递给杜木兹,这是“续杯”的信号。   恩基则饮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又饮了一口。   最后他一扬脖,一饮而尽,脸上泛出一层红晕,也学着别人的模样,向杜木兹要“续杯”。   “苦苦的,又甜甜的……好喝。”恩基评价。眼下这一罐,正好是加了啤酒花和蜂蜜的“混合型”,既有啤酒花独有的微苦风味,又有蜂蜜带来的花香与甜味。   伊南给杜木兹使了个眼色,这个牧羊人立即又去取了两罐刚酿好的啤酒来,表示他们这里,啤酒管够。   “对不住啊,我一早就想来见你们的——”   两杯啤酒下了肚,恩基就打开了话匣子:“可是我呀,正在忙着解决一个难题,想了很多天,怎么都没想通,结果就耽搁了。”   “我吩咐了羊皮筏子去把你们一个一个地都接来我这里,想等我解决了这个难题,我就来见你们……可是我到现在都没能想通。”   “而你们却成天在隔壁馋我!”   恩基伸手指向面前的这些年轻人,颇有委屈万分的样子。看起来这位埃利都的“主神”确实对旅行团的“无耻行径”十分怨恨。   伊南扯扯嘴角:“可是你早点来见我们,也许你的难题就解决了呢?”   她伸手数数:“我们有,一二三四五,加上你有六个人。六个人的力量,难道不比你一个人强?”   恩基一怔:“这好像……也有点道理。”   “你们之中,有的人很勇敢很顽强,有的人很懂得利用工具,有的人数算的本事很厉害……”   果然,旅行团在路上的经历,恩基这里一清二楚,仿佛他本人亲自见过一样。   “也有的人不仅聪明,而且心怀一片赤诚。”恩基说到最后,特地看向杜木兹,点了点头。杜木兹谦虚地低下了头,表示感谢。   伊南则睁大了眼巴巴地望着恩基,似乎在等待恩基夸自己。   谁知道恩基随口说:“还有的人长得很美……”   伊南:……就这?   “很体恤,很团结身边的人,知道怎样让他们发挥所长。”   伊南顿时露出灿烂明艳的笑容,这笑容连恩基都看得呆了,说话都顿了一拍,才说:“让你们久候,是我的不对,我向你们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既然你们走这么远的路,到这里来请我喝,喝这个……啤酒,”恩基在杜木兹的指点下总算知道了杯中饮料的名称。   “那么,以前乌鲁克拦截埃利都货物的旧事,我们就一笔勾销,不再提了。”   说着,恩基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所有旅行团的成员也一起举杯,饮下这一杯“和解之酒”。   乌鲁克的居民们若是听说他们就这样,用一陶罐的“啤酒”化解了乌鲁克人与埃利都人之间的过节,肯定都会觉得惊奇——当然惊奇过后大家就会一起去打听这“啤酒”的配方。   “好了,今晚就这样。明天我在我那地盘上见你们一面,让埃利都人都知道我们两家已经和解了,然后就送你们回乌鲁克。”   恩基起身表示他要离开。   ——这怎么行?伊南心想,她这里还有成堆的问题,等着这位“主神”来解答呢。   杜木兹会意,当即拍拍另一只陶罐:“埃利都的神明啊,我们这里还有不同风味的啤酒,你刚才品尝的,只是其中一种。您难道就不想再试试别的吗?”   这啤酒单凭香味就把恩基从隔壁引了来,自然拥有无可抵御的诱惑力。   恩基听说,终于又坐了下来,任由杜木兹往他的手里又塞了一杯盛满啤酒的陶杯。   接下来,就该问贝币的事了。   “我们这次来,不止是为了那些旧事,我还想问,关于这些贝壳。”   她伸出一只手,手掌心里摆着一枚光润洁白的贝壳。   “我们乌鲁克前一阵子差点出了大乱子,就是因为这贝壳不被你们埃利都人承认。我个人认为埃利都人这么做不是在特意针对乌鲁克,但是我希望能从您这里得到求证。”   “针对乌鲁克?”恩基自己应该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愕然出声,愣了片刻之后笑了起来。   “不,完全没有针对你们乌鲁克的意思。是我们埃利都人自己不再使用这种贝壳了。”   按照恩基所说,这种白色的贝壳是埃利都沿海出产的一种稀有海产,此前埃利都每年的产量很少,“渔人们要辛苦一年才能捞上一小罐”。   这种贝壳因为它的花色比较好辨认,再加上携带轻便,能够保存很久,渐渐就成了埃利都人的一种“货币”。这种货币在埃利都使用得很广泛,埃利都人又经常与乌鲁克人交换商品,久而久之,贝币就流传到了乌鲁克,在乌鲁克也能使用。   但是就在前年,埃利都附近的一个海湾里,发现了大量的这种贝壳,引发了埃利都人的疯狂捕捞。   “我从没见过那样疯狂的景象,”恩基喝着啤酒,陷入回忆,“渔民们不再捕鱼,而是昼夜守在海边,捕捞这些贝壳。”   “捕到贝壳的人就认为自己发了大财,甚至不事劳动,恣意挥霍。”   “没捕到贝壳的人觉得不公平,为了抢占更好的海湾,他们与自己的邻居、朋友,大打出手。”   “市面上的贝壳越来越多,渐渐地,原本一枚贝壳能够换到的鱼干,需要两枚,三枚才能换到……”   “人们一边抱怨鱼干越来越贵,一边继续去捕捞海湾里的贝壳……”   “我只觉得,再这样下去,埃利都曾经出产的,这种洁白美丽的水产,就将灭绝踪迹,再也捕不到了。”   “不得已,我以神明的名义,宣布这种贝壳在埃利都不再拥有价值。”   “如果埃利都人需要粮食、日用品,他们可以直接用物品换物品,只要双方商量好了就行,实在没有必要中间再计量贝壳的价值。”   “我做这个决定自有不得已之处,但是我也确实没有考虑到这种贝壳已经流传到了乌鲁克,给你们带来了困扰,我,恩基,在此向你们致歉。”   “虽然埃利都人和乌鲁克人曾经有些过节,但是埃利都人都是诚实守信的。如果乌鲁克人愿意,他们也可以把他们手中的贝壳送来埃利都,埃利都人会按照以前的价值,对他们的损失加以补偿。”   恩基郑重其事地向伊南低头,秃秃的头顶正对伊南,诚挚道歉。   但是下一刻他发现自己陶杯里的啤酒泼了出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扶。   伊南:舒服了——   事实真相确实如她事先所想的那样,另有隐情。   这是因为贝壳在短时间之内被大量发现而引起的金融秩序混乱与通货膨胀。   恩基以他睿智且果断的决定为埃利都化解了这场危机。   更令伊南感动的是,身处公元前5500年,恩基竟然能表现出这样的远见,知道过度捕捞的危害,有了生态保护的意识,愿意为他们的子孙后代多留下一些珍贵的物种。   这种观念虽然十分朴素,但足以让伊南肃然起敬。   因此她郑重地向恩基鞠了一躬,诚恳地说:“您这么做我完全认可。”   “乌鲁克那边请不用担心,那边的贝币已经得到了伊南娜神庙的信用作为支持,会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慢慢退出流通……”   她说的很慢,恩基则一点一点地理解她说的“信用支持”“退出流通”都是什么意思。   这位现任的埃利都“主神”,完全理解了伊南所说的,脸上也流露出钦佩的神情——乌鲁克虽然只是受到波及,但是仓促应战,却能将问题解决得如此顺利,不由得他不佩服。   最后伊南说:“只要埃利都和乌鲁克,不会因为各自信仰的主神不同,就贸然起冲突,这我就放心了。”   恩基一听,却板起了脸,说:“究竟谁是起源这个问题,我认为我们两个城市还是可以好好争论一下的。”   伊南:“哦,那您说来听听?我奉陪!”   伊南和恩基这两位“神仙吵架”,旁边杜木兹他们完全插不上嘴。听见这两位大谈起“起源之神”的问题,探讨巫师丹究竟是在哪里建设苏美尔人最早的部落的,大家只能在一旁面面相觑。   “毕竟,埃利都是得到过预言的,‘王权从天而降,落在埃利都’。埃利都会出现苏美尔人的第一个王。”   恩基说这话的时候,伊南刚好口渴,喝了一口啤酒,听见恩基一本正经地把“苏美尔王表”上的开篇第一句给背了出来,伊南差点儿一口酒给喷了出来。   如果不是刚才已经和恩基进行了一番坦诚的对话,现在她听见对方“背诵”苏美尔王表,可能会将对方也认做是穿越者。   只不过她从来不知道,在苏美尔人开始用文字记录他们的先王之前,这一句话就已经作为“预言”,出现在埃利都了。   伊南眼珠转转,这种亏她是从来不肯吃的,更何况,她身边还有这些旅行团的同伴正在凝神静听——在团队面前,不能轻易认输丢人。   伊南抱着这个宗旨,微微一笑,说:“是呀,也许王权落在埃利都之后,会继续前往乌鲁克。苏美尔人的王,在埃利都接受了王权,但最终会出现在乌鲁克呢?”   她只是为了争口气的玩笑话,谁知道恩基听了,竟一脸愁容地点点头,说:“有道理——”   恩基转过脸,仔细瞧了瞧杜木兹他们几个,忧愁地说:“也许就是这几个小伙之中的一个。”   伊南和旅行团的所有成员:……?   接下来,恩基满腹愁绪,借酒浇愁,手一伸:“再来点啤酒!”   “啤酒啤酒要啤酒!”这位已经将“啤酒”这个新名词说得十分流利。   伊南无奈了,只能自己找补回来:“我刚刚说的也只是一种可能性嘛!”   恩基一听,顿时又高兴了,哈哈一笑:“有道理——那我还担心什么?”   老人家立马又将手中的陶杯一伸:“再来点啤酒!”   伊南:……好家伙,原来您忧愁要啤酒,开心也要啤酒,敢情您就是专程来讨啤酒喝的呀!   她几乎都快忘了,刚才正是这位老人家闻香而至,循着啤酒的香味来到这里的。   最终恩基在他们这里喝得酩酊大醉——啤酒的酒精含量不算高,但是对于初次饮用以及大量饮用的人而言,还是很容易喝醉的。   所幸这座院落里房间很多,杜木兹扶起醉醺醺的恩基,扶他去一间空屋里休息。   伊南这时也跟着他来到了恩基的屋子跟前,她小声对杜木兹说:“我要进屋去,问恩基几句话。你在这里帮我守着,不要让别人过来听见。”   旅行团里很少有秘密,伊南做事很少瞒着哈姆提他们。   但是今天,此刻,伊南告诉杜木兹她需要单独问恩基几句话,不希望别人听见。   杜木兹很明显一凛,立即答应了,眼神里稍许有些困惑。   伊南却继续对他说:“如果你也听见了,请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好吗?”   杜木兹眼中的困惑更加明显,但是他从来不对伊南说一个“不”字,而是立即点了点头。   伊南笑了,转身进屋。她把恩基扶起来一些,让他靠在一大叠羊毛毡垫上,然后小声问:   “老人家,能否请您告诉我,您成为‘恩基’已经有多少年了?”   “从……从十七岁开始……”   酒醉后的“神明”嘟嘟哝哝地回答。   “从……上一个‘恩基’选中我开始……”   *   守在门外的牧羊人耳聪目明,听清这几句问答对他来不是难事。   这个回答却在杜木兹心中惊起了惊涛骇浪——从十七岁开始成为“恩基”,那么这意味着,意味着,在成为“恩基”之前……   埃利都的这位主神,这位号称是“神明”的,独自居住在这样遗世而独立的小岛上,受万民景仰的他,其实,其实是个……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   不知何时,伊南已经来到杜木兹身边。她留意到了杜木兹的异状,来到杜木兹身边,小声小声地说:   “他并不是神——”   杜木兹的呼吸依旧有些粗重,伊南的话仿佛突地一下打破了他心底的某些成见,那些东西立即稀里哗啦地碎裂开,又无声无息地流逝了。此刻的杜木兹只管凝望着眼前一团浓重的夜色,久久无法平静。   很快伊南柔美的声音再次响起:“而我也不是——”   “这里的预言说,王权从天而降,落在埃利都。”   “而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终究会明白,王权崛起,很快将迎来取代神庙统治的那一天。” 第43章 公元前5500年   “啊——”   一声惨叫, 打破了清晨小岛上的宁静。   原本栖息在岸边的水鸟,扑棱扑棱地全部惊起,原地只留下几片羽毛。   “啊——”   惨叫声却还未止歇,将整个院落里的人都惊醒, 纷纷跑出他们休息的屋子。   只见恩基揪着自己的白胡子在院落里乱窜, 大声说:“喝啤酒误事, 误了我的大事, 我本来应该在……”   他转了两圈, 似乎才辨清了方向,冲着小岛中央那一道分隔“人间”与“神界”的墙直冲过去。   伊南早已醒了, 这时招呼上她的同伴们紧跟在恩基身后。   果然, 墙上那扇一直被紧紧关闭着门现在敞开着。   伊南脚下不停, 直接冲了过去。古达和其他两个少年人没有多想,一起跟上。   唯有杜木兹, 在迈过那扇门的时候脚下顿了顿, 左右看看, 再伸脚迈过那扇门——   门里门外, 并没有什么区别,看起来都一样。   杜木兹深吸了一口气,赶紧跟上。   *   伊南在小岛的另一端看见了一个船坞——   这座船坞也是一个长长的斜坡, 斜坡下架着滚木。一枚巨大的原木已经事先通过这些滚木拖上了岸。   伊南身后的阿克“咦”的一声, 伸手指着船坞旁边的一个装置,说:“那不是,那不是……”   那是一个绞盘,模样看起来还很新。用来制作绞盘的木材表面的树皮都没有完全揭去。   伊南顿时笑:“看起来埃利都人也很会活学活用。”   而且埃利都人的动作很快, 阿克这才刚指点了他们没多久, 绞盘这种工具就已经出现在恩基的小岛上了。   阿克这时也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装置应该正是自己教的。这个瘦弱不爱言语的年轻人马上挺直了腰杆,一副十分自豪的模样。   这会儿伊南已经凑上去看这枚宽大的原木:只见原木上用白垩划出好几道线,示意将船头船尾削成流线型,并且将原木的中段挖空——这枚原木即将被做成一条独木舟。   自从来到埃利都,伊南还从没有见过“船”这种交通工具。   在水道如蛛网纵横的埃利都,人们平时用来渡河的是沉稳的木筏,在较远的水道航行,人们用的则是轻便的羊皮筏子。   但是在这里,在属于恩基的“神庙”小岛上,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船”。   人类的水上交通工具,由筏到船,实际上是一项相当大的飞跃。看似普通的船舷,其实为船只提供了更大的容积,为船上的人提供了更多的保护。   有了真正的“船”,埃利都的居民才能航行至他们以前无法到达的远方,或者是抵御海上的那些无情的风浪。   这时,哈姆提和阿克这两个少年赶上去伸出双臂,试着将那枚原木环抱。抱了以后一起摇摇头,表示这原木没有伊南娜圣殿跟前那几枚巨柱那么粗壮高大。   伊南真想提醒他们:大家千万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神庙那几枚巨柱,可不就是从埃利都人手里“截胡”下来的?   早先埃利都人与乌鲁克人的梁子正是结在这里——那些巨木,明明对埃利都人有更大的用处,却被乌鲁克人拿去做了伊南娜圣殿跟前的装饰品。   如果当初那些巨柱,能够顺利运到埃利都,应该也会在恩基这里被改制成“巨型”的独木舟的吧?   这样看来,昨晚恩基肯与他们“和解”,其实是相当大度的。   伊南笑了起来:她一早就计划好了,要和这个下游的“邻居”达成谅解,将来保持长期的友好合作关系。现在看来,她要达成目标,应该是更容易了。   于是伊南转头,在岛上寻找恩基。   昨晚她趁恩基“醉酒”的时候大致问了一下恩基的经历——   出现在旅行团眼前的这个“恩基”,和乌鲁克的“巫”是十分接近的角色。他从上一代“恩基”的手中接过了角色和权力,引领并护佑埃利都的居民。   这里的“恩基”也会为当地居民指点历法——但是埃利都需要的历法与乌鲁克的不同。水边的城市,与人们的生活最密切相关的是潮汐。因此埃利都的历法注重天体运行对潮汐的影响,每当有天文大潮的时候,“恩基”总是能够给予提前预警。   而埃利都的“神庙”,与乌鲁克的神庙,又有一项显著不同。   不同于乌鲁克的巫和高级祭司那样只顾敛财又故步自封,埃利都的“恩基”一直在试图发明创造——只要看到他置身的“神庙”里竟然建了船坞,就知道这位埃利都的“主神”的确一直在为他庇佑的居民努力钻研。   再联想到昨晚她听到的那个关于贝币的故事,伊南认为,埃利都的“恩基”,确实比乌鲁克的“巫”,要更加尽职尽责一些。   伊南皱皱鼻子,心想:乌鲁克也不能甘居人后呀。   很快,她找到了恩基的人影。这位老人刚才冲进了一间陶砖搭成的屋子,此刻正盘腿坐在地面上,摆弄起他面前一大堆的木条与木块。   这间屋子也十分奇特。屋子的三面是墙,一面打通,打通的那一面直通向幼发拉底河河口的水面,并且从外面引了一股水源进来,在屋里形成了一个小池子。   这个小池,除了能够为潮汐的水位提供依据之外,看来也是恩基的试验场。   伊南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打声招呼。   恩基却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察觉不到伊南进屋。   待看清了恩基面前堆放着的物品,伊南眼前一亮:如果说公元前五千多年也有船模,她现在看到的就是——   一枚一枚手臂粗细的木棍被削成了独木舟的模样,独木舟里被挖空的部分之中,插着几片细小的木片,像是横梁或是隔断。但是伊南知道,这些正是供桨手和乘客安坐的座椅。   以埃利都目前获取的原木大小来看,这些独木舟只能够容纳单排的桨手和乘客。   但恩基显然希望这些舟楫能够承载更多的人和货物。恩基眼前的“船模”各式各样,脑洞大开:有将两枚独木舟并排捆在一起,合并成为一条船只的;有在木筏上搭个小屋,指望能遮风避雨的……   而眼下恩基手里拿着的一条独木舟“船模”,船体两侧用薄木片搭高了好几层——恩基显然希望用这种方式能够增大独木舟的容积,也增加船的吃水。   但是这些薄木片看起来十分脆弱,而且也不防水。船身加高之后,船只的重心也会随之加高,在水中行驶,很容易倾侧翻船。   恩基自己看着也觉得不靠谱,托在手里看了又看,长叹一声。   这时伊南在恩基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小声说:“对不住啊,如果那些原木没有被乌鲁克扣下,埃利都这时应该拥有好几条大船了吧。”   谁知恩基摇摇头,说:“也不能全怪你们。”   “就算是拿到了那些圆木,埃利都人能做出的船,也不过比现在外头的那一条大一圈,能再多坐几个人。”   但是埃利都人的愿景显然不止这么些。   “也就是说,树能长多大,船就只能造那么大,船只的大小永远没法儿超过树木——”   恩基说话的时候,根本没看着伊南,而是望着手中的模型,全身心沉浸在他的想象之中。   如果人类永远只想着造独木舟,那么船只的大小就确实是受树木的大小而制约;人类永远无法造出用于跨海远航的大船。   “我不信这个,我想要造出更大更平稳的船。”恩基哼了一声说。   “再说……即便是在幼发拉底河上游,也很难找到更加粗壮的树木了。难道就为了让埃利都人造船,就把这些生长了很多很多年的参天巨树全都采伐吗?”   看起来,恩基的“早期环保主义”思维正在促使恩基放弃独木舟的思路。   但是除了独木舟之外,人类又有什么材料,用什么方法,能造出比独木舟还要大的船只?   伊南没作声,继续观察恩基用薄木片加高独木舟的船舷。   “还是不行——”   恩基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将手里的各种材料都扔在面前,苦恼地揪着自己的胡子。   看起来,恩基迟迟没有来见伊南他们,应该就是在苦苦思考这件事了。   “你用的是鱼鳔胶?”伊南伸手,拿起被恩基丢下的船模,凑到面前闻了闻。   鱼鳔胶是用海鱼和淡水鱼的鱼鳔加工之后做成的生物胶,对木材的粘合能力几乎是所有生物胶中最好的。但也只有埃利都这种地方,能够出产足够用来造船的鱼鳔胶。   但是仅靠鱼鳔胶,能够粘合木料,却无法达到防水的目的。这样粘合而成的木料丢在水里,久而久之也还是会泡开散架。   “是的。”恩基听见伊南也认得这种胶水,忍不住抬起头,有点儿惊讶。   “那我们不妨先假设,你已经找到了一种材料,能够把船体做得密不透水,轻而易举地浮在水面上。这样的话你想要怎样做你的船?”   伊南抛出了另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恩基眼见着也是个聪明人,马上跟上了伊南的思路。   他立即说:“如果真有这种材料,那我还造什么独木舟呀?”   “我不需要这么大的原木了,”恩基将手里那些粗壮的木棍抛开,转而找了一条细而直的,放在面前。   伊南眼前一亮:看来,船只的龙骨要出现了。   确实如此,恩基随手又取来了很多薄木片,找了一柄小石刀,把这些薄木片略加修整,准备粘连在龙骨的两侧。   伊南知道这些蒙在船只外侧的木片叫做“蒙片”,她将双手撑在地面上,探头去看恩基操作。   只见恩基正准备将“蒙片”一一粘连起来,却又发现不对,这些蒙片没有支撑,无法固定。   于是恩基再次拿起他的“独木舟”船模,比照着看了看;就又伸手去拿了其余的木块,用石刀削成了几片半圆弧形状的横梁,挖出嵌入龙骨的凹槽,将这些横梁都一一安在龙骨上——这样一来,一条船的整体结构已经大致出现了。   恩基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将蒙片固定在横梁和龙骨上。在船头和船尾,他找来了亚麻做成的麻绳,两头一扎,就将蒙片两头全固定住了。   伊南:……这样也行?   但恩基竟然真的就做出来了。   而且看眼前这个小小的船模,跟后世的“船只”,真的很相像。   恩基将这只小小的“船”放进了他面前的小水塘里。那船只就真的在水面上浮了起来,轻轻地飘荡着。   “好——”   身后响起了喝彩声。伊南一回头,她发现是杜木兹等人现在已经全聚在了这间屋子里。除了从乌鲁克来的一行人之外,还有当初那个用羊皮筏子接送他们的大叔。   看起来恩基这一场“造船”的实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但是没多久,这只“船”的船体就被海水浸湿,水从极为薄弱的船头和船尾出慢慢入侵,涌进船身。很快,这只船模的船身里涌进了半船的水,半死不活地漂在水面上。   出人意料的是,恩基这时候“哇”地哭了。   这哭声与他昨晚过来讨啤酒喝的时候如出一辙,十分委屈,仿佛伊南“狠狠地”欺负了他似的。   只见恩基用双手捧着脸,大声哭道:“是你让我这么造船的,现在船造出来了,我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防水……”   伊南身后的年轻人们一时都手足无措,那位划羊皮筏子的大叔却笑吟吟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伊南凑上前仔细观察,只见恩基也正透过指缝在观察她。   这位“老小孩”的眼里哪有半点眼泪,正对伊南的,完完全全是一副狡黠的眼神。   伊南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知道恩基已经猜到她手中握有最最关键的材料。   于是她转过头去,对古达说:“古达,你去把那块天然沥青①取来——”   古达:……天然沥青,那是什么?   伊南:“就是你放在宝石袋子里,那块黑乎乎、轻飘飘的……”   在她看来,古达带了那么多零零碎碎的石头,最有用的,就只有那一枚。   但是古达自己却全无印象,瞠目结舌地问:“我那宝石袋子里有这样的……”   这时杜木兹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男人一道赶回墙那边的院子,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见到伊南把恩基“批评”了一顿,指责他将船头和船尾都处理得太草率。   恩基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教训,把将沉未沉的小船捞出来,对船头和船尾的结构进行修改。   他在龙骨前方加了一枚高高挑起的木梁作为船头,将所有的“蒙片”都粘连船头上,多余的部分全部削去。船尾则也安上了一片半圆形的“横梁”,各粘合处涂上一层厚厚的鱼鳔胶。   伊南这边也在动手。她让杜木兹生了一堆火,又取了一个耐火的浅底陶盘出来,将古达宝石袋子里那枚“天然沥青”放在陶盘里。   没过多久,这块黑乎乎的“宝石”就自然融化了,成为一摊粘稠的液态物质。恩基凑上去闻一闻,觉得有种奇怪的芬芳,忍不住伸出食指,想蘸一点尝尝,被烫了一下,赶紧缩了回去。   “用这个,涂在你的船上,晾凉之后,涂一层,再晾凉,再涂一层……大约三四层之后,你的船就可以下水了。”   伊南诚实地告诉恩基:“但是这东西只能保证你造出来的船只不会渗水。至于船的各部分怎样坚固地结合在一起,遇到风浪不至于散开,这就需要你和埃利都人自己好好尝试了。”   恩基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陶盘里黑色粘稠的物体,眼里充满了希望。   “这叫什么来着?”他陡然抬头,大声问伊南。   “这叫天然沥青。”伊南又重复了一遍。   “我猜,这种‘宝石’,在你们乌鲁克附近有出产吧?”恩基又展示了一回他那狡黠的小眼神。   这边古达依旧在挠头,他根本就不记得从什么地方找到的这块“沥青”,总之在神庙的仓库里见到,又不算太重,他就随身带上了——他哪里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谁知古达身边的杜木兹点了点头:“对,在乌鲁克附近就有出产。有时能在小山丘上找到,挖一挖应该很多。”   伊南:没错!   两河流域的天然沥青储量相当高,这与当地油气资源丰富其实密切相关。   杜木兹诚实地说:“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这种东西遇热会融化,能点着,但是气味很不好闻,而且有很大很大的烟。因此我们见过不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把它用在造船上。”   “直到今天,我们终于知道这东西的用处了。”   杜木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望着“生而知之”的伊南,眼里全是崇敬。   “如果埃利都需要,我想,我们这些乌鲁克人是会乐意与你们交换的。”   杜木兹说得十分诚恳,连恩基听了都点了点头。   伊南赶紧趁热打铁:“所以,埃利都与乌鲁克这两个城市,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如果我们两家能够保持友好,互通有无,各取所需,我相信大家合作,远远要比疏远或者对立要来得好。”   恩基听见她这样说,突然叹了一口气,说:“我之前派人去见过乌鲁克的巫,向她提过两个城市往来贸易的事。”   伊南好奇地一挑眉:“后来怎样了?”   “她要我承认伊南娜女神才是真正的主神。”   伊南伸手一拍额头:这个……   “我问她为什么两个主神不能并存?她只说,但凡有两个神同时存在,就一定会有人问这两位主神谁更强大一些。与其到时无法回答,不如先不要承认对方比较好。”   伊南差点儿笑出来:她真的没想到乌鲁克的巫竟然是这样一个“实用主义者”,因为无法解答问题,就干脆事先回避。   看来巫那次拒绝之后,乌鲁克主动断绝了与埃利都合作的可能,而且对埃利都不再了解,甚至草木皆兵地认为恩基势必要与伊南娜进行这一场“主神之争”。   事实并不是这样。   恩基也没有把伊南娜当做假想敌。   “那么您觉得两个主神能否共存呢?”伊南好不容易把笑容都憋了回去,认认真真地问恩基。   恩基顿时也笑了,他盯着伊南的双眼开口:“这个答案取决于您。”   “您在乌鲁克自有问题要处理,这个答案,取决于您,能否完满地解决乌鲁克的问题。”   伊南毫不示弱:“确实,但是我如果能解决乌鲁克的问题,对于埃利都,也只有好处。”   恩基登时一瞪双眼,盯着伊南不说话。   伊南也凝神,望着眼前这张历经了岁月沧桑的面孔,这对充满智慧的眼眸。   恩基的态度已经表达得非常明确了。   甚至,她还觉察出恩基在隐晦地提醒她什么——关于乌鲁克,关于巫。   而她也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甚至对恩基摆出了条件。   埃利都是一座神奇的城市,它拥有与乌鲁克完全不同的发展环境,却也一样发展出了今天这样的规模与秩序。它的人民从未停止向前的脚步,这令伊南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些危机感。   这也是一个预言了王权即将降临的城市——苏美尔王表的首句绝不可能是“神谕”,只可能是有人预见到了“神”与“人”之间力量的此消彼长,从而得出这样的结论。   伊南凝望着恩基,恩基也紧盯着她。   两个最接近“神明”的人物,似乎只在无声的对视之间就完成了一切必要的交流。伊南明白恩基的意思,恩基也了解了伊南的条件。   协议似乎已经达成。   虽然他们身边的人们无一得知实情,可能也只有杜木兹稍许看出了一点端倪。   “啊——”   恩基突然一声喊,众人这才留意到,早先那只陶盘已经从火上挪开,里面的沥青重新开始凝固,已经不再适合涂刷在恩基手里的船模上。   “快快快——”   恩基七手八脚地把陶盘重新搬到火焰上,紧张地观察里面的沥青是否再次融化,并且口口声声地说:“我都还没有看到防水的效果那——”   “还有啤酒,最美味的啤酒——”   “美丽的姑娘,善良的小伙,请你们无论如何把这配方和做法给老恩基留下来。”   “难不成你们勾起了恩基的馋虫,又不给配方?你们是想看见老恩基活活被你们馋死吗?”   伊南几乎想要捧腹大笑:眼前这个老人的脾气她太喜欢了。   “看在你们反正也要从乌鲁克购买大麦的份上,啤酒的配方我双手送给你。”   “但是那啤酒花的种苗你也送我一份可好?”   “……” 第44章 公元前5500年   乌鲁克的神庙里, 巫又度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圣女”去了埃利都,至今没有半点音讯——这时常令巫感到窃喜:按说在乌鲁克城里,她依旧是那个手握权柄,大家都要听她说话的人。   可问题是……现在在乌鲁克城里, 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已经不太多了。   从普通居民到见习祭司, 那些身份低微, 向来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现在却一个个挺直了腰板, 有了底气——他们大概是觉得,一应问题, 都会有“圣女”领着他们去解决, 根本无需烦恼。   巫想到这里, 忍不住锁紧了眉头,心里不忿:“圣女”去了恩基的埃利都, 这会儿怕是自身都难保呢, 凭什么城里的大家都这么相信她?   这个乌鲁克的“圣女”, 在新年的典礼上横空出世, 没几天又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贝币的问题,此后她就悄无声息地去了埃利都。   可是她明明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还是有很多人在乌鲁克为她做事, 说是要把“神庙”改建成一个各地的年轻人都可以来“学习”的地方。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伊南娜女神赐予乌鲁克的宝贵财富, 那些观星、历法、数算……怎么能让那些出身平凡的普通人随意染指?那样的话神庙还能算得上是“神圣”吗?   但是所有的见习祭司们,甚至还有一小部分低阶和中等祭司,都已经不再听从从巫和高阶祭司的吩咐。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指令,一部分人继续维持着乌鲁克和神庙的日常秩序, 另一部分人按部就班地把消息送往乌鲁克周边的村庄。   巫看在眼里, 气在心里——这样一来, 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巫”存在的意义。   她身边的人也在渐渐地转变,高阶祭司看向她的目光也变了,甚至问她的问题越来越多。巫隐隐约约地感到高阶祭司也在考虑挑战她的权威。   唯一让巫感到贴心的,是身边的见习女祭司盖什提。她一如既往地不声不响,但是会把巫的所有吩咐一一妥帖完成。   只是有时候盖什提需要去休息一会儿。   巫能够体谅这个女孩——毕竟盖什提晚间经常陪伴她观星,整晚不睡。   巫已经过了需要充足睡眠的年纪,遇上无法观星的日子让她睡她也睡不着。但是年轻人渴望充分的休息,这巫可以理解。她也就任由盖什提自去休息,下午过去,当夜色重新降临的时候,盖什提就会精神奕奕地重新出现在她身边。   所以,这又是百无聊赖的一天——巫这么想着,来到了神庙圣殿前的台阶上,准备观赏落日。这里拥有观赏落日的绝佳角度,在晴好的日子里,这里能看见一轮赤色的圆日,慢慢沉入西方的地平线。   而属于女神的金星,即将在那个方向上升起。   今天也是如此,天边的云霞都被染成了温暖的金色,日光却变得不再那么耀眼夺目。一轮橙红色的、温柔的红日,慢慢向地平线上沉下去。   巫见过无数次这样的美景,这样的落日很难再给她的感官造成刺激。她只是漫不经心地走着,随意看着,等待着,等待黑夜降临,整个天幕布满群星。   谁知就在这时,有什么突然攫取了巫的目光,钉住了她的脚,令她站定在原地,皱起眉头,紧紧盯着那一轮红日。   那一轮红日之中,出现了一个明显的黑点。   这个黑点,绝对不是什么飞鸟,反倒像是太阳表面出现了一颗痣。   可是再细看,这又绝对不是什么“红日生痣”,黑点的移动稳健而缓慢,异常平直地在红日表面划出一道痕迹。   巫突然伸手捂住了嘴——   天那,这轨迹……难道不是,每天与世人早晚相见,她早已看习惯了的,金星吗?   红日表面就像是有烈焰在焚烧,而金星此刻异常平直地移动,隐隐有下坠之势,巫十分担心它会突然掉下去。   虽然是落日,但是看久了眼睛也有些不适。巫在惊恐之余,觉出双眼又酸又涨,赶紧低下头,用手使劲儿揉了揉双眼。   等她再抬头的时候,红日已经渐渐没入地平线以下,而那枚黑点,不,那枚代表着伊南娜女神的金星,竟然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巫大惊失色,她快速向前几步,一直跑到高高的台阶跟前,尽力眺望。   她的目光在整幅天幕中寻找——哪里都找不到金星的踪迹。   *   盖什提找到巫的时候,巫正跪在阶前抱头痛哭。   盖什提惊讶无比——她从小在乌鲁克长大,留在巫的身边超过十年。她从没有见过巫如此失态,竟会这样爆发、大哭。   盖什提赶紧上去扶起巫,只见巫一对眼不知是哭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又红又肿,不知道的,还以为巫快要瞎了。   “金星,金星坠下去了——”   “我们的女神,她……”   巫扯着盖什提身上的长袍,哭得声嘶力竭。   盖什提来晚一步,没有看见刚才的落日,此刻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轻轻拍着巫的肩膀,希望能将这位的情绪赶紧稳定下来。   什么金星坠下去了,别是这位巫年纪大了眼花了吧?——盖什提心想。   这时台阶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两个乌鲁克的普通居民面色凄惶,跌跌撞撞地来到圣殿跟前。   盖什提脸一拉,刚想开口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谁知他们见到巫这副样子,也都流下泪来。   “我们刚才,刚才就看了一眼,发现金星直冲进落日里去了——就想来问问……”   “真的是,真的是我们的女神出事了吗?”   乌鲁克的居民看起来都非常关心他们的主神:“新年的时候还看见圣女好好地在这城里……这几天却又都没见……”   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都说不出。   盖什提只能尴尬地代为回答:“听说,圣女最近去了埃利都。”   “啊呀——”   这两个普通人的眼泪顿时也落下来了。“别是为了和埃利都的那场‘主神之争’吧?”   “不,我不信。伊南娜女神就是乌鲁克的主神,没有什么能难得倒她。”   巫困难地抬起上半身,泪眼模糊地望着眼前的人:“可是……你们也看到了……”   ——你们也看到了那直冲进红日的星星,也见证了那样令人心痛的坠落。   “是的……”   乌鲁克的普通人也跟着一起落泪了,直接跪在了神庙的台阶上。就算是再相信他们的神明,他们的圣女,可是面对亲眼所见的诡谲天象,又看到巫现在哭成这个样子,一切都不由得他们不信。   这消息迅速地传了出去,天空彻底变暗之前,半个乌鲁克的人都已经听说了这件事。   不少人高举着灯火,成群结队地来到神庙跟前,焦灼地冲着西方眺望。他们依旧期盼着金星能像往常一样,出现在西方低低的天际。   但是聚在神庙跟前的灯火越多,天幕上的星星就越是黯淡,躲躲闪闪的,似乎不愿让人看清。   人们一直等到夜深,终于都失望了。神庙前的哭声响成了一片,整个城市的气氛陡然将至新年以来的最低谷。   巫在圣殿前耗尽了最后一滴泪水,此刻瘫坐在盖什提身前,根本哭都哭不出来。   谁知就在一片哭声中,巫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骨碌一下起身,来到了圣殿阶前。   夜风吹得她紫红色的衣袍在风中作响。巫突然向天空中的繁星伸出了双手,似乎能够乘着风飞起。   只听她大声高喊道:“乌鲁克的人们呀,我们的女神已经离我们而去。但是她给我们留下了一件东西,只要这件东西还在,乌鲁克就依旧拥有力量。”   巫言语里所指的,自然是由历代的巫掌管的,从巫师丹手里流传下来的神物——传说能令乌鲁克保持繁荣的力量就来源于此。   这句话没有给人们带来多少安慰——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都沉浸在对女神的悲悼与怀念之中,人们为了女神而伤心,倒真还没顾上乌鲁克往后会如何。   根本没人理会巫。   巫看见她的话竟然没有半点号召力,也十分气馁,过了片刻,她才深吸一口气重整旗鼓。   “悲恸的人们啊,我理解你们现在的心情。可是金星坠入了落日,这也是事实,是你们亲眼所见。”   “但我们依然拥有巫师丹留下的神物。”   “在过去一千多年里,乌鲁克都依靠这件神物保持着繁荣与活力。我们至少不能辜负多年以前为乌鲁克奠基的巫师丹——”   “他可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巫啊!”巫说得声嘶力竭。   乌鲁克的一片哭声之中,有人因为听见了“巫师丹”的名字而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问:“巫师丹……真的留下了让乌鲁克保持繁荣的秘密吗?”   巫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转身,直接冲进了伊南娜的圣殿,攀上圣殿最末端一座象征着伊南娜的陶柱,从那柱子最顶端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了一枚用硬木打磨成的匣子。   她双手捧着匣子,高高举过头顶,来到圣殿跟前,冲着因为“天象”而痛哭流涕的乌鲁克人大声喊:   “看着这里,这就是巫师丹留下的圣物,是伊南娜女神在这世上的最后遗存。有它在,乌鲁克就能继续繁盛。”   被巫高举在手中的匣子,和巫那无比笃定的语气,终于打动了绝望而哀恸的乌鲁克人。   不少人冲着巫拜倒:“尊敬的巫啊,请您循着巫师丹留下的伟大谕旨,继续带领乌鲁克向前走吧!”   “我们,我们也只有您了啊……”   “……”   这一晚,乌鲁克有很多人都彻夜未眠。巫也是如此。她在伊南娜神庙的圣殿跟前长久地安慰乌鲁克的居民,向他们做出承诺与保证,直到天将亮了,东方的一缕清光奋力透过天上的薄云将大地照亮,才回到自己在神庙后的小屋里。   巫进了屋,精疲力竭地跪下,将脸埋在手臂之间。   隔了片刻,她的双肩开始抖动,抖得越来越剧烈。   终于,巫一仰头,爆发出一声骇人的大笑,笑声里充满了欢悦与得意。   太巧了,太巧了——她也没想到啊!   “圣女”远赴埃利都的时候,发生了金星冲向落日而后陨落的大事。这么好的机会竟然让她撞上了。   其实巫根本就不关心那个所谓“圣女”的死活,她甚至也不关心女神伊南娜到底有没有与恩基进行那一场“主神之争”——只要乌鲁克的现状与传统,巫的职责,眼前的一切,都能安安稳稳地从她手上传承下去就好。   她笑着笑着,突然那笑声猛地从中断绝——她听到了背后的呼吸声。   “一整夜了,您需要休息——”   是盖什提的声音。巫陡然放松了,转过身,面对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年轻姑娘:“原来是你啊,将我吓了一跳。”   现在盖什提是她最信任的人,巫甚至已经拿定了主意,将来要将“巫”这个代代相传的身份传到盖什提手里。她丝毫不在意自己在盖什提面前流露出自己任何真实的想法。   巫转过身,见到盖什提面无表情,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陶碗,里面是大麦粥,粥表面金黄色的,是乌鲁克附近最好的蜂蜜。   “您也需要吃一些东西。”   盖什提双手将温热的陶碗捧给巫,向后退了两步,准备离开。   “盖什提,你留下,陪我坐一会儿。”   巫留住了盖什提,却把她晾在一边,自顾自喝了那碗温得恰到好处的麦粥,微闭上眼睛,似乎觉得十分惬意。   “盖什提,你想不想知道,巫师丹留下了什么东西?”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将陶碗撂开,手中正在把玩那只用硬木打磨而成的木匣。   那只匣子大约是用胡桃木打磨而成的,表面光润无比——在过去的一千多年之中,它大约经过了无数人的手,被无数次摩挲,成了今天的这副模样。   盖什提目不转睛地望着匣子。她能感受到巫虽然意态闲适,此刻却正在密切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不会放过她半点表情。   片刻后盖什提开口:“不想。”   这个答案似乎既出乎意外又在意料之中,巫轻轻笑了一声之后反问:“为什么?”   “神秘,才是它真正的力量。”盖什提冷漠地回答。   那只匣子只要不打开,就能拥有力量——一旦打开,力量才会就此消失。   巫忍不住又大笑起来:“盖什提啊盖什提,你太聪明了,聪明到我竟不知道应不应该提防你。”   她拉起盖什提的手,将这只纤长的手放在匣子的表面,感受着这个女孩手上的薄茧。   看来这个盖什提,从身份最低微的见习祭司走到今天,成为巫的心腹,确实吃了很多苦。   巫觉得放心了:“好姑娘,只要眼前的难关一过,这里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   盖什提脸上依旧不见任何欣喜,相反,她脸上还出现了一点惶恐,仿佛巫的承诺对她来说太过沉重,她怕无法负担。   “你去休息吧,你昨晚也忙乎了一晚上。”巫疲倦地吩咐。   盖什提应下,肃然向巫告辞,一脸淡漠地退出这屋子,离开了巫的住所。   她走下神庙跟前长长的台阶,走向神庙的仓库。走进仓库之前,她敏捷地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跟着。   哀恸的城市,落寞的街巷……无人留意她这样一个普通的见习祭司。   盖什提走进神庙的仓房,找来库辛,找他提取巫日常饮食需要的麦子和蜂蜜。库辛清点了物品之后,抱出泥板让盖什提签押,盖什提拿出了属于巫的那一枚小小陶印,在泥板表面戳了一下,顺便对库辛说了几句话。   库辛一怔,点点头,转身将泥板放下,让盖什提把食物取走。   盖什提离开以后,库辛将神庙的仓房交给一个提比拉村来的少年,自己披上一件长袍,离开神庙的仓库,去了乌鲁克城郊的马场。   在那里,库辛找到一个驯马人,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   驯马人听完,右手握拳,用力地敲着胸脯,发出“咚咚”的声音,向库辛告别。   库辛转头离开,驯马人已经一跃上马,辨清了道路之后,立即沿着幼发拉底河向下游疾奔而去。   库辛听见渐渐远去的蹄声,忍不住闭上眼,在心中询问:   “最尊敬的女神啊,您现在,还好吗?”   *   伊南也看到了那一幕“金星凌日”的景象。   发生“金星凌日”的时候,伊南正在从埃利都返回乌鲁克的路上。   她的心情非常不错:在过去的几天里,她指点恩基造出了第一艘真正意义上的“船”,两人就各种造船的材料交换了非常坦诚的意见和看法。   由此伊南也敲定了一大笔从乌鲁克采购天然沥青的订单。这些订单可以交给提比拉这样的村落来完成,让当地村民凭空多出一笔收入。   除此之外,恩基还向她请教:问她能否解决用来固定船板的石钉石楔太过脆弱,容易断裂的问题。   伊南笑而不语,只告诉恩基,她的乌鲁克也同样面临这个问题,但是她应当很快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恩基这个“老小孩”当时一脸的不高兴,揪着白胡子责怪伊南“卖关子”。他哪里知道伊南正在等待拉哈尔的商队替她把远方的自然铜矿石和赤铁矿石带回来。   等到将来她拥有了这些材料,眼下这个时代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越种种阻碍,向石器时代挥手作别,大踏步地跨入“铜石并用时代”——一下子完全放弃石器是不可能的,但是金属的到来,会给造船与机械领域带来前所未有的机遇。   当然,等到乌鲁克人懂得冶炼和使用金属,埃利都的恩基,为了他的造船“大业”,就必须与乌鲁克世代友好,保持合作。   这就相当于,伊南与恩基还敲定了一笔属于未来的“订单”。   除了这些订单和“潜在的”订单,伊南的旅行团驾着牛车,牵着枣红马,带着牧羊犬,满载而归。   他们的牛车上载满了恩基送给他们各式各样的货物和商品,价值远远超过他们带来的那些。恩基似乎不惜血本,也要让伊南他们把埃利都“最好的货物”展现给乌鲁克人看。   除了这些有形的无形的,最令伊南得意的,是她得到了来自恩基的“承诺”——在她着手清理乌鲁克神庙的“积弊”的同时,恩基不会仅仅是袖手旁观,而是会在必要时给予支持。   毕竟恩基自己也知道:一旦伊南解决了乌鲁克现有的问题,对埃利都这个邻居,只有好处。   伊南就这么美滋滋地预想着乌鲁克的前景的时候,她和她的同伴们一道看见了那出“金星凌日”的壮观场面。   “金星凌日”很少有机会能被肉眼直接观测到——毕竟每次“金星凌日”之间间隔的周期很长。而且这次“金星凌日”刚好出现在日光不够强烈的日落时分,让观察太阳表面的人们双眼不至于受到伤害。   谁知,伊南和杜木兹他们一道手搭凉棚,凝望着落日的时候,中等祭司古达突然哭着跪下了。   古达捧着面孔哭得极其伤心,大声说:“这是噩兆,这是噩兆啊——”   “女神的金星,女神的金星不见了啊——”   伊南刚想说那其实是金星的影子移出了太阳与地球之间的连线,金星这会儿还好端端地在天上运行着。谁知她一回头,见到哈姆提和阿克都神情惶恐地望着她,仿佛下一刻,她就会从眼前直接消失似的。   只有杜木兹向前踏了一步,站在伊南身边——这个年轻人的神情十分平静,对伊南则是关切多过忧心。   伊南一低头,突然有点庆幸自己这次带了古达上路——古达是个中等祭司,自然总是采用巫和祭司们的思维方式。看着眼前古达的反应,她已经能想象到乌鲁克城里现在会乱成什么样。   于是伊南转身,将杜木兹拉到身边,对他说了一番话,最后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能做到吗?”   杜木兹凝神听着伊南的话,显然是一边记忆一边在飞快地思考。   最后他抬起头,望着伊南,说:“我能。”   他一伸胳膊,双手轻轻搭在伊南肩膀上,沉声问:“那么,南,你会去哪里?”   伊南笑了:“在你回来之前,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听见这一句,杜木兹双眼一亮,双手沉了沉,声音里带着豪情:“好!我杜木兹一定不负使命,会带着好消息回来的。”   说毕,杜木兹牵来了枣红马,拍拍马颈,一翻身跃上骏马,拨转马头,纵马疾奔而去。   伊南回过头——哈姆提他们几个,正张大了口望着她。她与杜木兹这番交谈和杜木兹的离去,发生得实在太快,几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伊南却施施然地盘腿坐下,正如她承诺杜木兹的那样,在牧羊人回来之前,她哪儿都不会去。   但事实上,乌鲁克的最后一盘棋,伊南已经开始下了。   她一向喜欢在别人动手摆布她之前,就预备好一切应对的措施——这一次,也不例外。 第45章 公元前5500年   伊南在与杜木兹分别的时候, 承诺了会在原地等候——她就真的让旅行团原地停留,安营扎寨, 在这条乌鲁克通向埃利都的道路一旁住了下来。   旅行团之中,古达因为这“金星凌日”的噩兆哭了一夜。第二天他看见伊南还身边,一切如常且镇定如桓,这个中等祭司多少放了心。   但从这天开始,天公不作美,天上始终浮着薄云,偶尔还会撒上几滴小雨。每天晨昏必定在东西方出现的金星,竟真的再没有出现过。   见伊南始终没有出发的意思, 古达畏畏缩缩地询问:“尊敬的南小姐, 您……您究竟在等什么?”   “是呀,您是在等杜木兹大哥吗?他是去了埃利都还是哪里?”哈姆提和阿克也一起好奇地插嘴。   伊南笑着摇摇头。   “我在等乌鲁克来的人。”   “乌鲁克来的人?乌鲁克会来人?”古达一拍脑袋,“对哦, 出了这么大的事,巫是一定会打发人来照顾圣女的。巫一定不会置南小姐于不顾。”   伊南冲古达笑得甜美,那笑容似乎在夸奖他:古达, 你真是一个相当傻白甜的祭司呢。   事实上伊南送走杜木兹之后, 就不急着回乌鲁克了。她一方面需要背后有人援助, 以壮声势;另一方面,她需要了解现在乌鲁克的现状。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这是伊南从小就懂得的道理。   而她也相信,乌鲁克城里有值得她信赖的人,一定能把她需要的情报传递给她。   但是这个时代的通讯完全靠吼, 乌鲁克城里的人只知道伊南去了埃利都, 不知道她具体的方位——因此留在原地不动, 在道路一旁等待是最优解。   果然,在杜木兹离开之后的第三天,从乌鲁克来的驯马人就找到了他们。   伊南看见来的是驯马人,而不是祭司,立即在心里吁出一口气:乌鲁克问题不大,情势还在掌握之中。   “您别来无恙吗?”一见到伊南,驯马人立即翻身下马,拜倒在地上大声向伊南问候。   “当然——”   伊南笑眯眯地回答,“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不在乌鲁克的这段日子,其实是偷偷摸摸去找其他天神打架去了?”   驯马人伸手挠挠头,说:“城里确实有人这么说的。”   城里说的其实比这个要更严重些,有人传说女神伊南娜“自不量力”,在招惹埃利都的恩基之外,还试图对抗天神安努的权威,甚至不惜以金星之身,冲撞太阳,结果被直接打落尘埃——女神以后恐怕会被收归天界,永远无法再回归人间,护持乌鲁克。   而这正是乌鲁克城中恐慌的来源。   “只要您一回去,出现在世人面前,一切就都平息了。”驯马人恭敬地请伊南回乌鲁克,主持大局。   现在能让乌鲁克人重振士气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天空放晴,金星重新出现——这不由人做主;第二就是伊南作为女神的代表,重新出现在乌鲁克的街头。   谁知伊南摇摇头,微笑着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需要等一个人。等他出现。”   驯马人摸不着头脑:难道现在还有比圣女重返乌鲁克更重要的事吗?   伊南却很肯定:“是的,在他归来之前,我不会走。”   古达他们相互看看,这几个年轻人都看出来了:“您在等候杜木兹吧?”   伊南笑着回:“没错。”   她在“金星凌日”刚刚发生,自己还没有接到乌鲁克的任何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施了先手——她让杜木兹返回埃利都,向恩基提出要求,请恩基现在就开始履行对伊南做出的承诺。   杜木兹此去,沿途风波艰险,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说动恩基也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   在等候杜木兹的这段时间里,伊南向驯马人详详细细地询问了乌鲁克城里的情形。驯马人将当日库辛说给他听的每一个字都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伊南知道,还大致讲述了那天巫将巫师丹留下的“神物”展示给世人的经过。   “巫师丹留下的‘神物’啊——”   伊南摸摸下巴,忍不住小声嘀咕:“当年……我究竟留了什么给巫师丹?”   旁边古达他们不小心听见,同时吓了一跳。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可这些旅行团成员们和伊南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也都了解了伊南的脾气,知道她时不时就会开上几个玩笑。   也许现在伊南说的,只是针对巫的说辞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想到这里,古达等人暂且将疑问按下不提。   *   驯马人将消息送到之后,就立即转回乌鲁克去了。临行之前,伊南请他暂且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尚且“健在”的消息。   驯马人离开之后的第二天夜里,杜木兹就赶回了旅行团的宿营地。   他深夜赶路,差一点就错过了在道边留宿的人。所幸有小黑,一早就拦在道边大声叫唤,把伊南他们全都吵醒,伊南赶紧去将火堆拨亮,双方才不至于错过。   杜木兹一跃下马,伸胳膊去擦拭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冲着迎上来的伊南说了四个字:“幸不辱命。”   伊南自然而然地露出笑颜,心说稳了。   再给她半个月的时光,她就能妥善解决乌鲁克现存的一切问题,完成她到达这个时代以来,需要进行的一切科学观察和任务了。   她安抚了牧羊犬,然后又向被吵醒的其他人道歉:“你们先休息吧,是杜木兹回来了。”   古达他们望着火光照耀下杜木兹那张风尘仆仆的脸,都拍拍心口连说“放心了”“明天我们就可以回乌鲁克”,然后安心去睡。   杜木兹和伊南都睡不着,两人干脆就坐在火堆一旁,将双方最近得到的消息拿到一起,相互印证。   杜木兹听说盖什提在乌鲁克城中主持大局主持得有声有色,相当欣慰。   而伊南听闻恩基那个老头子竟然趁此机会给她栽了一个“卷了东西偷偷溜走”的罪名①,十分不忿,表示下回她再去埃利都,一定要拽住恩基的白胡子,拽几根下来,看看恩基这个“主神”是不是也像她一样,不会觉得疼。   但是杜木兹好言好语地劝伊南,说这个理由听起来虽然荒谬,但却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其实,我和恩基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这是个……还不错的理由。”杜木兹非常不好意思地向伊南解释,“毕竟你带着我们酿出了啤酒,恩基一通宣扬,现在好多埃利都人都知道了;而那老人家又是那样的脾气,如果说他因为嘴馋而醉酒误事,这再正常不过了……”   伊南苦着一张脸,心想:确实……   恩基和伊南娜这一对“神明”,一个“淘气”一个“馋嘴”,因为这个原因交恶……确实听起来比较“真实”。   “恩基要说动那么多埃利都人一起到乌鲁克来施压,也确实需要一个有力的理由。我和恩基商量之下,觉得这个‘误会’是可以接受的。”   “等事情一结束,恩基就会立即发现这是一场‘误会’;他会发现,你其实早已经把双方用来交换的技艺和物品都留在埃利都,只是他醒来的时候没发觉而已。恩基还会当众宣布埃利都和乌鲁克达成的协议,宣布两个城市以后会世代友好……”   这大概可以算是一个“苦肉计”,伊南需要暂时牺牲名誉,由着埃利都对乌鲁克施压,等她借此机会将乌鲁克的所有问题都处理完,恩基就会替她“昭雪”,双方澄清误会,冰释前嫌,并约定以后世代友好,永不为敌。   伊南伸出一对粉拳,冲杜木兹身上噼里啪啦的一通捶,但是她没啥力气,这小拳拳打出去就像是挠痒一样。   “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是我就是很生气那该怎么办呀?”   杜木兹一脸歉意地望着她:“是我不对,做决定之前没有事先和你商量——可是,你知道,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以后我绝不这样,绝对不这样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伊南的手腕,带着抱歉与求恳的眼神望着伊南,看起来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   伊南还能怎样——杜木兹这已经是尽他所能,把任务完成到最好了。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   伊南扁扁嘴,心想:看来这个“淘气神”的名头,伊南娜是背定了。   她慢慢地将手腕从杜木兹手里抽出来。   谁知她突然觉得腕上震动,再一转头,发现嵌入她手腕的腕表上方,突然自动出现了一幅光屏,光屏中是一行硕大的阿拉伯数字:   “72:00:00”   片刻之后,这个光屏上的数字开始改变,“71:59:59”、“71:59:58”、“71:59:57”……   苏美尔人为这个世界的计时系统创造了六十进制,此刻,时间,也正循着这样的计时法,迅速而不失稳健地不停流逝。   伊南怔住了三秒钟,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此刻她心里只能想到一个人:丹尼尔,丹尼尔……这种事只有丹尼尔做得出来。   此前她向科研狂魔提出过抗议,她不想再像上次那样,骤然中止在一个时代的观察,毫无准备、无比突兀地离开——   现在看起来,丹尼尔采纳了她的建议,并且给了她一个提示:   “你还剩72小时。”望着光屏上的数字,伊南似乎能听见那人沉稳却不带感情的说话声。   盯着这一面光屏,伊南觉得自己的后槽牙在轻轻地磨着。   她刚刚才告诉自己:还有半个月,半个月!   再给她半个月她就能摆平一切,解决一切。   “你还剩72小时。”没有感情的声音仿佛依旧在她耳边萦绕。   投诉哪里会管用?在“重溯文明计划”里,丹尼尔才是那个能做一切决定,像是神明一样的人物。   终于,那光屏自动消失,伊南吐出一口气。   可是手腕上,她却始终觉得有什么在轻轻震动,在滴答滴答……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耽搁一刻,就少一刻。   *   杜木兹在伊南身边同时看见了这面光屏,也被吓住了没能发出声音。   光屏上是他认不得的符号,这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那些符号竟然在跳动。   隔了好一会儿,杜木兹才扭头望望伊南,那苦涩的眼神仿佛在问:你真的……不是神明么,你是不是在骗我?   伊南冲杜木兹苦笑:“如果我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把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我一定会解释的。”   但是我不能——   她望着杜木兹。   年轻的牧羊人一对漂亮的眸子此刻依旧盯着伊南,他皱紧了眉头沉思着,突然问出一句:“你需要我做什么?”   伊南则几乎在同一时间向杜木兹伸出双臂:“我需要你带我回乌鲁克。现在就走,快!”   几乎是在一瞬间,伊南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冷静镇定,似乎一切都还在她的把握之中——只不过是时间有一点点紧而已。   是的,她还有72小时,72小时也足够做很多事。   在伊南内心的词典里,还从来没有过“躺平”、“认输”这样的字眼。就算是只剩72分钟、只剩72秒……伊南也会在权衡之下,尽可能地采取行动以达到她的目的。   但也正因为这个,此时此刻,她格外需要眼前的牧羊人,她需要杜木兹拉她一把,而她也会以同样的真诚报答他——帮助他,开创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开创过的功业。   杜木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疑问了,他直接接住了少女的双臂,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而易举地抱起来。   他来到枣红马身边,“吁”了一声,小声说:“伙计,还跑得动吗?再送我们一程。”   枣红马似乎听明白了杜木兹的意思,打了个响鼻,向后退了两步。   “这个家伙,精神着呢,就是还想讨糖吃。”杜木兹放下伊南,将随身带着的麦芽糖取了一块出来,喂枣红马吃了。他自己一跃上马,然后探身握住伊南的双臂,将她一带,带上马背,让她安坐在自己背后。   然后杜木兹豪情万丈地拍拍枣红马的脖颈:“乖马儿,我知道你有的是能耐,请你,带我们回乌鲁克,快!”   他伸出左臂,反手兜住伊南的腰,两脚轻轻踢一踢马肚子,右手一扬马匹颈中的绳圈,枣红马“咴咴”的鸣叫一声,立刻扬起四蹄,朝着前往乌鲁克的道路飞奔。   这一声马嘶再次惊动了旅行团,已经睡去的古达几个再次从睡梦中惊醒。犬吠声也再次响起,小黑汪对于主人的决定相当不理解,原地叫了两声,发出委屈的“呜呜”声。   “我的朋友们,请你们务必帮忙照顾小黑!”   远处杜木兹抛下一句。在夜色中远去的,只有一剪朦胧的背影,和那四蹄用力撞击地面的声音。   *   伊南忘记了一件事——这个时代,马鞍还没有出现。骑手们骑马全靠自由发挥。   当杜木兹把她拉上枣红马背的时候,她还没意识到这段旅程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她送回乌鲁克,但是会极不舒服。   杜木兹几乎是凭借他驯马的本能,伏在枣红马的马背上,随着马匹的奔跑而起伏。   但是他现在身后多了一个完全不晓得该怎么骑马的伊南,两个人都相当别扭,坐着极其难受。   伊南确有尝试过伸手轻扶着杜木兹的腰,自己在马背上坐稳,但很快发现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在颠簸之中,伊南觉得随时随地会被抛下去——好在她没啥心理负担,反正也摔不死。   杜木兹却很明显是有心理负担的:他反手将伊南揽得更紧一些,偶尔一回头,冲伊南说:“南,你抱紧我。”   伊南刚巧差点儿被枣红马从马背上给颠下去,她一吓,伸臂就抱紧了杜木兹的腰——果然就真的稳了,掉下去的风险大幅降低。   伊南自我安慰:她也不是怕掉下去,主要是怕摔下马耽误时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杜木兹却也稍稍放心,他的左手也终于不再需要反手扶着伊南,而是有机会拉住绳圈或是马鬃,两人一马,能行进得更稳更快一点。   “南,你如果累了,就想法子抱紧我,尽量休息一下。”   “一旦回到乌鲁克,我就能找机会休息,但是要靠你来主持大局。”   “南,你只管休息。一切有我。”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转明,天边虽然依旧浓云密布,但是眼前的道路和被迅速甩到身后的村庄房舍都在一点点变得清晰。   伊南是个就算累了也不要紧的体质,这时她却想起:杜木兹这个家伙,好像又被她连累了。   年轻的牧羊人刚刚被她支使去了埃利都,与“老奸巨猾”的主神恩基进行了一场殚精竭虑的谈判,马上赶回她身边——现在她又“毫无人性”地要求杜木兹带她赶回乌鲁克。   “真是难为你了。”伊南靠在杜木兹的背上,双臂紧紧地揽着他的腰,小声地说。   “不为难,只要是你说的,我就能为你做到。”杜木兹沉声说,他的双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口中却像是在立下誓言。   伊南却真得觉出一丝安心:此前她一直在反复思考,斟酌她进入乌鲁克之后的每一步该怎么走,她的脑子里仿佛有一枚车轮在飞速地转动,整个人多少有些烦躁不安。   但是现在,她乘坐着史上最颠簸的“交通工具”,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体会着被温暖环抱的感觉……她竟真的觉得疲累了,渐渐地阖上眼,蜷起身体,将额头贴在牧羊人的脊梁,这样慢慢地睡着了。   *   就连睡梦之中,伊南都还在计算:“金星凌日”发生之后,盖什提的讯息辗转找到驯马人需要大半天,那么算来,驯马人赶到乌鲁克用了两天……   杜木兹飞骑带她回去,同样的路程,打个七折,大概是一天半。   但等到伊南再睁开眼,乌鲁克周边密集的村落已经出现在身边。枣红马依旧没有任何疲累的迹象,在道路上肆意欢驰,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伊南抬头,正好看见杜木兹的侧脸,他的额角全是汗,眼里布满了红丝,疲惫之色令人心疼。但是他却一点停下来休息片刻的意思都没有。   伊南一动,杜木兹感受到了,嘴角就已在微微上扬:“你醒啦。”似乎刚才那一程,是他人生之中最满足的一次骑乘。   “我们先去驯马场。”伊南眼看驯马场已经快到了,连忙提醒杜木兹。   毕竟他们不能就这么冒冒失失地直冲进乌鲁克城里去。   杜木兹对她言听计从,当下轻轻拨了拨枣红马,这家伙显然知道很快就又要有糖吃了,欢然长嘶一声,带着背上两人,跃向寻马场。   枣红马对这驯马场熟门熟路,径直冲了进去。进场的时候一个正在喂马饮水的驯马人惊愕万分地抬起头来,伊南看清了他的脸,知道他就是那个得到了库辛的指示,给自己报信的人。   看起来,杜木兹带着她夤夜赶路,枣红马又是个天赋异禀的长跑健将,他们竟然赶上了早先给伊南报讯的人,双方几乎同时到达。   待到了地方,杜木兹不好意思地在自己的衣袍上使劲儿擦了擦手,才伸出双臂,把身后的伊南放下来,然后自己姿态僵硬地下马。   伊南能感觉得到杜木兹的双手早已被汗水浸湿,年轻的牧人却硬是要将双手擦干才肯触碰伊南的身体。   两人都下马之后,杜木兹牵着枣红马过去,将马儿交给驯马人,请他帮忙喂水喂草料。杜木兹还没忘了从兜里把几枚捂得热乎乎的麦芽糖也交给驯马者,提醒他们别忘了给这马儿最爱的“奖励”。   将一切交待完之后,杜木兹这才走到马圈一旁。年轻人终于有机会坐下休息。   几乎在他坐下的那一瞬间,鼾声就响起来了。   疲累欲死的年轻人,一坐下就睡着了。   伊南望着他睡着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感激。她悄悄转过身,背对驯马场里的其他人,点开了腕表的光屏——   “58:02:17”   别人需要一天半的路程,杜木兹带着她,14个小时就全跑完了。 第46章 公元前5500年   乌鲁克人很快得到了消息, 乌鲁克与埃利都,真的要开战了。   “丢人, 真的太丢人——”   乌鲁克的面包作坊跟前,一个乌鲁克人拍着大腿,口沫横飞地感慨。   “谁能想得到咱们的圣女,竟然跑去埃利都的主神恩基那里偷东西?怎么能有这种事,岂不是让我们所有乌鲁克人都脸上无光?”   连同路人在内,所有人都对这个散布流言的家伙横眉怒视。   面包房的大婶冷着一张脸:“对不住,但凡在我面前诋毁圣女的,就别在我这儿买面包!”   “敢情埃利都人说什么, 你就信什么呀?”   一句话, 把先前那个家伙怼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憋了半天,之后认怂:“……这, 这也不是我说的呀!是那个驯马的家伙传的。”   他指着懒散地蹲在街道一侧的驯马人:“他刚从埃利都回来,这话是他说的。”   所有的视线全都聚拢在驯马人身上,有质疑, 也有疑惑。   驯马人双手齐摇, 赶紧澄清:“这是埃利都人自己说的。现在幼发拉底河上全是埃利都来的筏子, 说是要找咱们乌鲁克人讨个说法,把东西都讨还去。”   面包大婶异常愤怒,手里的擀面杖朝面前的木案上狠狠一摔:“不信不信我就是不信, 你——说说看,咱们圣女拿了他们什么东西?拿了他们家小麦还是他们家的面包啊?”   “就是,乌鲁克这么多出产, 咱们的圣女有什么必要去拿别人家的东西?”   一群人附和, 谁也不肯信驯马人传的话。   驯马人只得解释:“他们说, 圣女从恩基那里取走的,是一种,关乎文明的宝物,就是……很难懂的,你们也知道,文明么……就是巫成天神叨叨不让咱们弄明白的东西。”   面包大婶顿时一拍双手:“原来圣女这么可怜?咱们乌鲁克的巫捂着不让人知道,她还得去埃利都‘偷’?”   这个“偷”字一出口,面包房大婶顿时“呸呸呸”几声,摇着头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这一定是误会。”   她马上转头向驯马人,咄咄逼人地问:“你把话给说明白,咱们圣女从恩基那里到底拿了什么!”   驯马人被问住了,伸手挠着后脑:“那东西叫什么来着?”   他的眼光在面包房货架上摆出来的货物上扫来扫去,突然看见了一罐蜂蜜,随之露出了“就是它了”的表情,回答道:“好像叫做——‘密’。”   “‘密’?”   乌鲁克人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宝贝?   面包大婶到现在还是在维护伊南:“可不管怎么样,圣女远赴埃利都,都是为了咱们乌鲁克着想!要不是这样,要不是这样……”   大婶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要不是这样,就也不会……”不少乌鲁克人跟着她一道呜咽出声。   要不是这样,金星也不会那样突兀地陨落。   ——他们是不是永远就这样失去女神了?   街道上的人听见了,都面露沉痛。   “可甭管圣女是不是为了咱们好,现在埃利都人已经找咱们算账来了,”最先散布传闻的那个乌鲁克人双手一摊,也无奈地问,“咱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听巫的话,看看巫师丹留下的力量能不能帮助乌鲁克度过难关。”   街道上一片悲悼的气氛,金星“陨落”给人们带来的伤痛,远远超过埃利都给这座城市带来的危机感。   躲在街道尽头的伊南低下头,将头上包裹着的亚麻衣袍再拉得低一些,脚步轻快,从街道末端的小巷里离开。   人们的反应与她的预测一致,她唯一没想到的,大概就是驯马人被逼急了之后,随口起了一个“密”的名字——回头得想办法向恩基那边打个招呼,别穿帮了。   至于那些据说已经在幼发拉底河上出现的木筏——埃利都人的动作没有那么快,那其实都是些幼发拉底河沿岸的渔民。他们一直与埃利都互通声气,时间紧迫,这些渔民就应了埃利都的请求(间接也是伊南的请求),将木筏全都撑向大河,远远看去,也蔚为壮观。   刚才听见不少乌鲁克的普通人真心实意地维护她,为她的遭遇忧急哀伤——伊南心里很熨帖:这座城市就是这样,她每一分付出都会被人看在眼里,并能收获回报。   伊南离开乌鲁克的街道之后,抬手看她的腕表:   “40:17:33”   还有差不多40个小时。   自从回到乌鲁克,伊南没有抛头露面,而是选择了偷偷潜入城中。所有的任务暂时都由别人替她完成,而她只能站在影子里,默默地衡量效果。   伊南的目标很明确:要让巫在世人面前,露出真面目。   还有40个小时——她是多么希望在这最后40小时之内,能看到她想要的结果啊。   *   乌鲁克城,神庙的仓库跟前。   青金石商人拉哈尔一张脸气得漆黑。他对面的高级祭司却一如既往露着冷脸。   “拉哈尔,这次你让我们很失望。你以前那份精明劲儿去哪里了?”高级祭司质问拉哈尔,“这些石头对我们来说没有丝毫价值。”   拉哈尔忍着气说:“这是乌鲁克的圣女答应我的。她说乌鲁克会需要这些石头,而且需要的量很大。”   对于拉哈尔来说,获取青金石需要长途跋涉,翻越千山万水,但是现在他送到高级祭司面前的这些自然铜矿石,虽然表面沾染着一片铜绿,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是得来相对容易。拉哈尔也就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收集到不少,用牛车载了,拉到乌鲁克。   谁知眼前这个高级祭司竟然说“不要”。   “现在乌鲁克由巫做主,巫说了算,圣女……你要是能找到她,你就去找她吧!”   高级祭司漠然抛下一句,直接将拉哈尔扔在一旁,自己离开。   拉哈尔生了半天的闷气,但他知道高级祭司说的是实情——圣女不在城里,而且听说凶多吉少。   但他是个商人,不会当场发作,这笔账只会默默记在心里,以后再从青金石贸易里慢慢找补回来。   谁知,就在他要离开这座旅店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个见习祭司。   商人和见习祭司打交道的机会很多——拉哈尔也不例外。他一向知道这些见习祭司身份低微,言语怯懦,甚至从不与人多说什么。   谁知这个见习祭司却笔直地走向拉哈尔,甚至将他轻轻一撞。   拉哈尔刚想骂人,就听那见习祭司在耳边说了两句话:请他到乌鲁克城里一座制陶的作坊去,在那里,会有人将所有这些矿石照单全收——   拉哈尔当然要去,否则他跑的这一趟就亏大了。   但是这个青金石商人使了个心眼儿,他只带了几枚自然铜矿石的样品,大部分的矿石,都被他收在了相熟的一处小旅店里。   那个见习祭司给出的地址,指向城里最大的一座制陶作坊。拉哈尔有印象:这座作坊的小主人好像还和他的儿子一起竞争过“圣婚新郎”。   但是从制陶作坊里出来迎接的,却不是作坊的主人,而是当初提比拉村的那个年轻牧羊人。   “您可能对我没印象——我叫杜木兹。”牧羊人大方地招呼拉哈尔,“圣女让我问您,矿石带到了吗?”   拉哈尔点头:“我带了样品。”   “好的,请进来说话吧。”杜木兹仿佛是这座作坊的主人,热情将青金石商人往里迎。他们在陶窑附近找地方坐了下来,身边有一个火塘,应当是用来保存烧窑的火种的,此刻塘里的火堆不算很旺。   拉哈尔转头望望,能看见陶器作坊的主人父子俩,正在从陶窑中取出烧成的陶器。   乌鲁克的制陶工艺,世所难敌——拉哈尔心里痒痒,想知道这座陶窑又出产了什么好东西。   但先得把铜矿石的事情谈清楚了才好。   因此拉哈尔单刀直入地问:“你们的圣女当初承诺的事,现在还算不算数?”   牧羊人点头:“算数,当然算数。圣女当初对您做过的所有承诺,现在都一概有效。”   拉哈尔觑着眼看看他:“你有什么资格代替圣女说这话。我记得……你不过是一个羊倌儿?”   杜木兹嘴角扬起,冲拉哈尔笑了笑:“我用自己的表现争取到了圣女的充分信任,因此现在完全可以代表她向您做出承诺。”   拉哈尔狐疑地看看眼前的年轻人:他对这个牧羊人印象不深,但是也觉得在区区几个月之间,这个牧羊人的气质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儿。   现在的杜木兹,依旧如以前一样坦诚、敏锐,但是凭空多出一份大气与决断,说他与以前判若两人毫不过分。   “我想先看看您带来的矿石。”   拉哈尔伸手,从怀中取出了那几块自然铜矿石,递给杜木兹。   杜木兹托在手里掂了掂,刚要说话,忽听外面一阵喧闹,紧接着脚步声密集,是有人直冲了进来。   “搜查,搜查!”有人大喊,“都别动,别动!”   杜木兹反应极快,手腕一松,手中的石头径直朝火中丢了去。拉哈尔在他对面看得目瞪口呆,这才反应过来:反正牧羊人丢进火里去的那是石头,待会儿把火灭了就是。   制陶作坊的主人和其他工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吓呆了。左右人都站着原地,不敢动弹。   而杜木兹和哈拉尔两人,本就是外人,此刻就都镇定地坐在火塘一旁,仿佛在看戏。   ——进来的人,是什么人?又要搜查什么呢?   答案很快就有了,进来的大多是中等祭司,由一个穿深蓝色长袍的高阶祭司带着队。他们进来,是来搜武器的。   “石刀、石斧、石锤……所有可以用来当做武器的,统统都交出来!”   “武器?”拉哈尔也很吃惊,“这难道真的是要和埃利都打仗了?”   “可是……老百姓手里留有点儿兵器难道不好吗?难不成,巫能做法让这些兵器自己上阵去杀敌?”拉哈尔虽然事不关己,但他还是觉得此事相当出奇。一转脸,正好见到杜木兹在一旁冷笑。   “站起来站起来——”中等祭司们搜查了作坊,收缴了几件石制的工具之后,渐渐查到了杜木兹拉哈尔这里。两人被勒令站起来,甚至被搜了搜身。   一无所获的祭司们放过这两位之后,竟还有一名祭司捡了根柴火在火塘里使劲儿拨了拨。   “拿水来!”   一桶水从水井中打上来,冲着这火塘就泼了上去。   “嘶啦”一声,火焰全灭,火塘里腾腾的全是白烟。那个祭司“尽职尽责”地又用柴火拨了拨,然后朝那名高级祭司上司大声说:“火塘里也检查过了,没有兵器藏在里面。”   陶器作坊里的人们,全都敢怒不敢言:   这哪里是征用民间的兵器,这分明是不肯让普通居民留有半件防身的武器。   而那些谄媚上峰的祭司,只知道给普通乌鲁克人制造麻烦——这火塘里的火焰熄灭,之后作坊再要烧窑,少不了要另起炉灶才行。   “走吧!”高阶祭司在人群里扫了一眼,没认出杜木兹或是拉哈尔,带上他的手下,提着那些从作坊里查抄出的可以做兵器的东西,转身就走。   拉哈尔看见两个中等祭司手里竟然还抱着石磙子似的大石块,实在没忍住,戳戳身边的杜木兹,问:“这石块儿,也能用来做武器吗?”   杜木兹点点头,说:“您可能不熟悉乌鲁克,以前在乌鲁克,但凡是男孩子,都要从小练投石的。”   原来是投石——拉哈尔明白了。   提起投石,杜木兹也忍不住盯着那些被抱走的石块发怔,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制陶作坊的主人这时走了过来,望着被一陶罐水直接浇灭的火塘直叹气。   “回头我帮您再垒一个火塘。”杜木兹连忙应承。   陶坊主人摇摇头:“不,不用,这不干您的事,都是祭司们……”   看起来这乌鲁克城里的普通人,都已经对那位巫和她手下的祭司生出怨气,却又不敢直说出来,只能长吁短叹地表达。   杜木兹安慰了主人两句,回头继续找到拉哈尔,两人接着谈矿石的事儿。   手持树枝的杜木兹在一团漆黑的火塘里拨来拨去,要将刚才扔进去的矿石再挑出来。   他突然发出“咦”的一声,在兀自冒着白烟的火塘里发现了什么。   杜木兹一伸手,被烫得“嘶”的一声。再动手的时候他就学乖了,仔细拨弄火塘里的余烬,同时用两枚树枝,将一小块亮晶晶的东西取了出来。   “像金子。”见多识广的拉哈尔马上说——他见过野外的生金子矿藏。   “但这又不是金子。”   杜木兹将那一枚小小的,圆形的东西托在手心里看看,随后递给了拉哈尔。只见那东西表面泛着银白色的光芒,与黄金的色泽大有区别。   杜木兹立即又拨了拨火塘,将他早先扔进去的那几块铜矿石都挑了出来。这些矿石大多表面焦黑,杜木兹用手擦一擦,却又能现出明亮的光泽。   “您还记得带来的这些石头都是什么形状的吗?”杜木兹问拉哈尔。   “那你可真为难我了。”拉哈尔:这谁能记得。   杜木兹却盯着每一块都看了看,断言道:“好像都被烧化了一点儿。”他一拉拉哈尔,“走!”   杜木兹带着青金石商人,找到了陶坊主人父子。   “陶窑能再点起来吗?”   陶坊主人对杜木兹几乎是唯命是从:“能!”   作坊里的人进进出出,在祭司的干扰之后几乎立即重新振作。陶窑里的火焰再次高高窜起,青金石商人即便离得远远的,也能感觉到陶窑的热度。   但是杜木兹和陶窑主人两个却都守在陶窑外,盯着他们刚刚送进陶窑的东西——那是一只用黏土烧制成的容器,平底陶盘,有两只把手,另外两侧还有两只尖嘴——看起来很普通,就是寻常乌鲁克人家用的器皿。   但是那只陶盘里托着之前拉哈尔带来的那几枚自然铜矿石。   拉哈尔看不清窑炉里的情形,心想这石头难道还真能被烧化了不成?   谁知片刻之后,陶坊的主人真的叫出声来:“化了、融化了,全部融化了。”叫声又是惊异又是兴奋,仿佛见到了闻所未闻的奇景。   拉哈尔在一旁真的吃惊了——他看了看手心里那小小的亮晶晶的一枚,心想:难道这也是“石头”融化之后的产物?   再联想到当初乌鲁克的圣女约见他的时候,特地提了要哪两种矿石——难道她那时候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些石头能够在窑炉里融化,才拜托他去四处寻访那些商品的?   拉哈尔使劲儿捏了捏手里的那小小一枚,使的劲儿大了一点,捏得他生疼。   这意味着,那些矿石,在滚热的窑炉里能够像水流一样任意改变形状?但冷却下来又将重新变的坚硬?   这样,人岂不是就能任意地改变石头的形状,做出那些他们想要的模样?——这东西难道不比那些青金石、孔雀石强?   拉哈尔不愧是个有头脑的商人,当他悟到这一点的时候,激动得伸手就去捂嘴,免得自己兴奋地叫出来——差点儿将手心里那枚银色的玩意儿吞进肚里。   拉哈尔太高兴了,他这时才对当初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圣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乌鲁克的圣女,简直比那些祭司们强千倍、万倍!”拉哈尔情不自禁地大声喊了出来。出声之后才猛醒——他竟然喊出了内心最真实的看法,要是让城里的祭司们听去了,那可真不得了。   谁知拉哈尔看看四周,制陶作坊里的人听见他这一声发自内心的大喊,竟然都点点头,表示赞同。   “没错,就是这样的。”   “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不成?”   杜木兹那里,却完全顾不上青金石商人表达了何等样的赞美。他和制陶作坊的主人,正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陶盘用两枚长长的石制长棍挑出来。   陶盘里的矿石果然融化了,表面有些杂质浮着,陶盘里却有些闪耀着金属光泽的液体。   陶坊主人将这陶盘放在地面上,滚烫的陶盘周围冒着青烟,但是陶盘本身未破——这令拉哈尔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又生出几分钦佩。   乌鲁克的工匠啊,真是了不得。   他可不知道这陶盘其实使用幼发拉底河畔一种特殊的粘土做成的,两次烧制之后就极耐高温,连铜矿石都融化了,陶盘依旧完好如初。   这时,杜木兹将另外一枚事先准备好的陶范用树枝推到陶盘附近。陶坊主人小心地挑起陶盘,让它朝一边倾斜。陶盘里面的液体就缓缓流动,淌到了那只陶范里,渐渐填满。   那只陶范呈一个“V字型”,很像是燕尾,是很多乌鲁克人家常用的装饰品形状。那些铜矿石融化而成的液体,被倒入陶范,就也成了这个形状。   跪在远处操作的杜木兹和陶坊主人在完成这一切之后,都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两人此刻已经都汗如雨下,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两人相互拥抱,握手庆祝——陶坊里的其他人则一起送上欢呼。   看起来,这座制陶作坊,又完成了一件相当特别的工艺品。   但作坊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了解这件用特殊材料制成的“装饰品”究竟意味这什么。   *   陶坊的角落,伊南坐在暗处向外张望,外面的欢呼声让她心里痒痒的,真的很想出去和大伙儿一块儿庆祝,也很想亲眼见证一下,那枚铜制的“回旋镖”看起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是为了大局着想,伊南还是把这个念头“摁”了回去。   她点开了手上的光屏,并且在一旁小声陈述:   “还有33小时42分钟。”   “在乌鲁克的一座陶器作坊里,工匠和牧羊人第一次尝试了冶炼金属——之前他们可能是误打误撞,从火塘里获得了一枚金属锡。”   “获得金属锡之后,他们又再接再厉,将自然铜放进了一个用粘土做的坩埚里,推进温度更高的制陶窑炉冶炼——窑炉里看起来加入了木炭以提高温度。”   “在那之后他们真的得到了熔炼后的铜,并且将其注入陶范,做成了一个拥有人造形态的器物。”   “我刚刚见证了,人类社会,昂首迈入铜石并用时代。”   伊南再也难以抑制她声音中的骄傲。 第47章 公元前5500年   “18:33:20”   新的一天虽然到来, 天空中的薄云依旧没有散开。阳光相当惨淡地照耀着乌鲁克,幼发拉底河上则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   乌鲁克的巫在她的小屋里翻箱倒柜, 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收拾起来:包括她喜欢把玩的各种宝石,珍贵的紫色衣袍,还有那些她向来珍视的香料与香膏。   就在巫自觉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屋里有一个人影。   “啊——”   巫一嗓子先把自己给吓得魂飞魄散,然后才定睛细看,发现进屋的人是贴身服侍她的见习女祭司盖什提。   “是你啊,”巫捂住心口,“怎么进来了也不出一声。”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脸上热辣辣的——   听说埃利都人的筏子铺满了幼发拉底河的河面,而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一个拥有力量的巫,现在却在收拾行囊准备逃跑。   可是要她不收拾好东西, 直接逃跑,她又做不到。二十多年在乌鲁克生活, 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要她就这么直接去别处,一穷二白地开始新生活, 巫自认是绝对不肯的。   谁知盖什提看都不看被巫打包的那些东西,只管敛了眼帘, 躬身问:“请问您有没有什么吩咐?”   巫心里舒坦了:就算她是一个马上就要卷铺盖潜逃的巫, 她也拥有忠心的下属。   “高阶祭司他们收缴民间的武器, 进行得怎么样了?”   盖什提依旧垂着眼帘,脸上没有表情:“都已经送入了神庙的库房。”   巫捧着心口, “唉”地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想让乌鲁克的百姓面对埃利都人的时候赤手空拳——但是她必须先保证自己能够安全地离开。   巫一早就下令清缴乌鲁克城里的各种武器, 这个命令甚至早于她听说埃利都人正在溯流而上, 前来找乌鲁克人的麻烦。   而现在, 她也不想再改口了:当毕竟务之急是先让自己平安顺利地离开乌鲁克。   巫于是换了一种温存的口气:“盖什提,这些年来,我对你怎样?”   盖什提诧异地抬起头,看了巫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小声地说:“照顾有加。”   巫很满意,继续问:“你愿意陪伴我,离开乌鲁克,前往一个新的地方,建立一座新城吗?”   盖什提这时候如果不惊讶,反而显得不正常了。她睁着圆圆的眼睛,瞪着巫,颤声问:   “连您都要离开乌鲁克?乌鲁克……没救了吗?”   巫点点头,表示她已经从各种渠道得到了神的“谕示”:“随着金星的坠落,乌鲁克的一切已经结束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才有机会,创建新城,将我所知的一切,我了解的天文与数算、感应神明的方法……通过你,通过你下一代的巫,永远流传下去。”   盖什提犹豫地问:“那巫师丹留下的神物?……不是说可以救乌鲁克?”   巫:“哦我差点儿把它给忘了。”   盖什提:……   巫赶紧说:“你去替我通知所有人,让他们在傍晚之前全部聚到神庙跟前来。”   盖什提点点头,问清了“所有人”的范围,是指所有乌鲁克的居民,所有的见习祭司,和所有有职位在身的祭司。   “您会在那时候宣布离开乌鲁克吗?”盖什提语气平静地询问。   巫立即瞪了她一眼:“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如果不把他们全都聚在神庙跟前,让大家充满希望,以为巫师丹留下的神物能够拯救乌鲁克,那我们又怎么有机会及时离开?”   盖什提:……!   “明白了。”她双手交叠,向巫躬身,准备领命而去。   “记住,保守这个秘密,你将从我这里得到你从未想象过的好处——”   巫临别时拉住了盖什提的手,另一只手同时向她身后一划:给盖什提看她收拾好的宝石、衣袍和香膏。“这些现在是我的,将来也全部是你的。”   盖什提由巫教导多年,早已经是一副宠辱不惊的脾气。她向巫行礼之后,倒退着离开巫的住处,走路的时候气定神闲,连步幅都保持了与原来一致。   巫看着盖什提离去,稍许松了一口气:她养尊处优惯了,看来还真的离不开这个行事妥帖的侍女,因此势必拉着她一起走。   *   盖什提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去通知了高阶祭司,他们自会安排下去,召唤乌鲁克整座城市的居民到神庙前来。   盖什提将一切都交代完,转身正要走,一个身材高大的高阶祭司突然叫住了她。   “……请问,巫在做什么?”穿着深蓝色长袍的男人阴恻恻地盯着盖什提。   盖什提脱口而出:“自然是准备今天晚上的祭典。”   按照她刚才的通知,巫会在这天晚上在神庙举行盛大的仪式,祭祀一千多年前为乌鲁克奠基的巫师丹,祈求这位伟大巫师的英灵能够继续庇佑这座城市。   “别蒙我了,”那个高阶祭司突然向前迈上一步,逼近盖什提,用恫吓的口吻小声说,“巫如果不是另有打算,她这样大张旗鼓地把城里人所有的武器都收起来做什么?”   “老实说,她是不是打算找机会,带着你一起离开?”   “巫离不开你,你一定知道她的底细。”   盖什提眨眨眼,知道对方的心思,马上假装害怕,弓着腰说:“那,那您不妨去见巫,亲自问问她呀……”   那高阶祭司顿时一噎,但想了想,大约觉得这也是个办法。   “我,我干脆找个借口避到神庙的仓房里去,神庙后头的花园里没有旁人。您正好去见……”   高级祭司终于满意了,点点头,甩下一句:“还不快去!”   盖什提柔顺地一低头,背转身,沿着神庙前的台阶迅速离去,果真是往神庙的仓房里去了。   她很快赶到了神庙的仓房,沿路有中等祭司见到她问起,盖什提一概说是刚才那个高阶祭司的吩咐。   乌鲁克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因此万事皆有可能发生。连这全城居民自有的防身武器都被神庙收缴到仓房里来了,没有人计较盖什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仓库附近。   盖什提在仓房附近坐了坐,遇见库辛,打了个招呼,随意聊了两句。   库辛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听说了晚上还有祭典,就自管自忙活去了。   盖什提算算时间差不多,便慢慢溜达回了神庙,路上遇见了早先那个高级祭司,对方一脸的喜气,冲盖什提点点头。   *   距离杜木兹在制陶作坊里铸出这世上第一枚“铜制”的回旋镖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加一个上午。午后的天气渐渐好了起来,天边的薄云正在消散。伊南的腕表上的光屏显示着:“12:41:20”。   乌鲁克城里的气氛相当紧张:据说埃利都人的筏子已经都泊在了幼发拉底河岸边,大队的埃利都人正在向乌鲁克靠近。   乌鲁克人多半也是一肚子怨气。   街道上,面包房的大婶在大声诅咒——昨天祭司们跑来,将她用来擀面的两枚擀面杖都作为“武器”给收走了。今天这大婶连面包都做不出。   羊圈和牛棚里的牲畜则短暂地躲过一劫——专事屠宰的作坊也表示,他们两手空空,拿什么来屠宰,难道要用牙齿吗?   “这样下去乌鲁克才真的会完蛋。”乌鲁克人们气愤地说。   “但是巫说晚上要主持典礼,祭祀巫师丹,不如我们一起向她请求,让她把武器还给我们。”有人提议,“就算女神或是巫师丹都无法庇佑我们的城市,我们自己……难道就不能出手反抗吗?”   “是这个道理!”   “大家都去,一起一起!”   “……”   街道上群情激昂,人们约好了要在晚上的典礼中正式向巫提出他们的请求。   谁知一个穿着原色亚麻长袍的年轻人走到了人群中间。他神色木讷,轻轻咳嗽了一声,对街道上的人说:“晚上你们是见不到巫的。”   这个年轻人说话的声音不算洪亮,只有他附近的几个人听见了。但是这句话随着人们的惊疑一道,传播得比声波还快。   “什么?晚上我们见不到巫。”   “这是什么道理?”   “这小子是谁?当街讲这种瞎话。”   “等等,这人我认识,他是库辛,他是神庙的见习祭司——上次我用贝壳去换麦子,就是他换给我的。”   库辛站在当街,没想到自己的名气与信誉竟是在上回“贝币危机”的时候就建立起来了。   “哦天那……我明白了!这是……巫打算跑路了。所以才找个由头把咱们聚起来,又不肯给咱们武器。她才好偷偷摸摸地溜走。”   库辛微微点头,庆幸乌鲁克有不少脑筋很快的明白人。   “这哪儿行?”   这个消息震惊了乌鲁克的居民,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街道,恐惧与沮丧的情绪伴随着愤怒和不解一道,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天那,乌鲁克就要大难临头了,这城市的主神此刻究竟在哪里?我们需要她的庇佑啊!”   有些人垂头丧气,觉得已经一只脚迈入了绝境。   “巫也靠不住,巫师丹也靠不住……这种时候我们究竟应该靠谁?”   恰在这时,库辛伸出手,指指自己的心口。   “你?”   “你是说,你?”   人们迷糊了。   “库辛你算老几?”   “你凭什么……?”   “还有你!”   库辛又伸手指指面前的人。   “还有你,你……和你!”   被指到的人都当场懵了。   但还是有人渐渐醒悟过来。   “你的意思是……”   “我们大家?”   库辛一直是个木讷的年轻人,每天面对的不是大麦就是小麦,不是粮食就是泥板。他很少跟人打交道,但是说起话来他也一向是直来直往,不带打弯的。   “我现在要去神庙的仓房,要去把昨晚全程被查抄的武器全都提取出来,有没有人跟我一起去。”库辛直接问。   其他人这时才咂摸过来。   “是呀,都这节骨眼儿了,我们不动手,保卫我们住的房子,房子里的牛羊和小麦,难道还能坐等旁人来救我们吗?”   “库辛,你现在就去吗?走,我们跟着你!”   库辛二话不说,一转身,一扬胳膊,不少乌鲁克人立即跟在他身后,沿着乌鲁克整齐的街道前进。   也有人犹犹豫豫,但一想到埃利都人很快就要打过来了,手持武器无论如何都要比两手空空来得更好些。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跟上再说。   队伍行进到一个十字路口,库辛的队伍遇上了另一群乌鲁克人。带队的正是牧羊人杜木兹。   杜木兹的队伍里人员混杂,驯马人、靠手艺吃饭的工匠、旅店的小老板和伙计、乌鲁克周边的普通农人和牧人……   当两队人最终汇合成同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时,乌鲁克人终于开始感到信心——   他们不是一个人。   他们有很多很多人。   如果这还不算力量,那还有什么能算是力量?   “走!一起!”   人们穿街走巷,顺便叫上自己的亲友。   “去神庙!拿上我们自己的兵器。”   “难道会没有人愿意守护乌鲁克吗?我们自己愿意!每一个都愿意!”   大队人马来到神庙仓房之前,负责看守仓房的低阶祭司一下都慌了。   以往无论是乌鲁克的普通居民,还是库辛这样的见习祭司,见到任何一个等级的祭司都会毕恭毕敬,从不敢有半点违抗。   但是看着此刻面前乌泱泱的队伍向着库房径直涌过来,两名低阶祭司都吓傻了。两人相互使了个眼神,其中一人就溜去求援。另一人留在仓房门前,挡住了这些乌鲁克居民。   “对不住,没有巫的指令,你们不能进去。”   这个低阶祭司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谄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正面向高阶祭司们说话。   “埃利都人打来了。我们要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保卫这座城市,有什么不对吗?”   人群奋力高呼,以至于前面的人只看见低阶祭司在张嘴,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话。   这时杜木兹站了出来,他看见仓房门前刚好有一块用来抵门的石墩,立刻跃了上去,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这声口哨声清亮悠长,激动的人们听见了渐渐安静下来。   “各位,神庙的仓房拥有它本来的秩序——出于对女神的尊重,我认为原有的秩序需要尊重,即便现在事态紧急。”   “不然,如果人人都可以随时随地冲进神庙的仓房,我们这座城市才真的乱套了。”   杜木兹的声音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加上他说得也有些道理,将神庙仓房挤得水泄不通的乌鲁克居民暂时安静下来,不再催促。   但是有人问:“那我们需要怎样才能拿到昨晚被祭司们搜刮走的那些东西?”   杜木兹目光威严,转向身边那个低阶祭司。   低阶祭司抖抖索索地说:“我……我也不知道啊!”   最近乌鲁克发生的都是非常之事,低阶祭司们也像是没头苍蝇一样,被上司们支使来去,根本早已忘了“秩序”为何物。   “你们平时从神庙仓房里支取货物,都是什么个章程?”杜木兹问。   “就……”低阶祭司刚开口想要作答,一眼看见了库辛。   “这家伙知道的最清楚。”低阶祭司赶紧把头上这口“锅”甩了出去。   论起对神庙仓库的熟悉,库辛如果敢认第二,就没有人敢认第一。   库辛小声说:“提取大批库存需要有巫或者高阶祭司的口令,如果是那些按照定例提取的店铺或是作坊,还要有作坊的印章。”   很明显,这些人们现在都没有。   “是呀,要不,你们谁去找一下巫,或者任何一个高阶祭司,要一个口令?”低阶祭司听见了库辛的话,就像是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脸上写满了“别为难我”的表情。   这时另一个低阶祭司也赶了回来,一头是汗地说:“上头说了,按老规矩来。”   很显然,他的上司们也不愿出头趟这一趟浑水,果断选择了将一切都推给了“规矩”或是“秩序”,偏偏这个“秩序”本身,是杜木兹和他的同伴们不愿意随意破坏和践踏的。   两下里顿时僵在原地。   这时库辛又开口了,他声音沉稳地说:“还有一个可能。”   “承诺向女神献祭就可以打开神庙的仓房。”库辛说出了一个,连有些高阶祭司都遗忘了的条件。   两个低阶祭司回想一二,其中一个疑惑地开口:“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承诺向女神献祭需要有高阶祭司作见证,这根本就是……一样的呀!”   在场的乌鲁克人顿时感觉他们走进了死胡同,刚刚看见了一线曙光马上又被人掐灭了。   难得他们鼓起了勇气,想要拿起武器,守护自己的家园,却偏偏被卡在这里。   是继续前进,疯狂破坏乌鲁克已经遵守了千年的秩序与规则,还是就此放弃,让他们这次自发的努力,从此付诸幼发拉底河的流水?   怨气登时喷涌而出,人们纷纷用言语表达各种不满。   现场既紧张又尴尬,明明像是一锅沸油,一滴水正在锅边上虎视眈眈地等着,锅下的火却随时可能熄灭,永远也难再燃起来。   谁知库辛再次向前踏了一步——   他两眼中似乎有光,他向着面前的低阶祭司大声说,似乎也同时在向心目中的那一位最重要的神祇大声说:   “立下不可更改、不可违背的誓言,并不一定需要高阶祭司在场。”   “我库辛可以做得到,我立誓向伊南娜女神献祭,我的誓言不可更改、不可违背,这个誓言将经过烈火的考验,流传后世,即便我这个人不在了,化成了泥,化成了土,这个誓言也永远存在。”   他的言语掷地有声,他的声势直接让他面前那两个穿着蓝袍的祭司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其中一个虚弱地问:“库……库辛你,怎么……怎么做到?”   库辛立刻转身,面向人群大声问:“制陶作坊的主人,你是否已跟随乌鲁克的大众一起来到这里?”   “有——”   制陶作坊的主人父子两个,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左一右,来到了库辛身边。   “其实……神庙的仓库旁边就一座小的陶窑,前一阵子我们这些见习祭司经常用,但是今天可能没人去使用它。你们,能替我把那座陶窑的窑炉点起来吗?”   没人能理解,神庙的陶窑和不可更改、不可违背的誓言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可是陶坊的主人却什么都不问,真的去点陶窑的窑炉去了。   这时库辛从他的外袍里取出了一枚泥板——这是经过改良的泥板,不像那些他用于记录粮食进出的泥板,这一枚泥板很小,大概只有两只手掌加起来那么大,用幼发拉底河边的粘土制成,在阴凉处晾至干燥。   这样的泥板轻便灵巧,便于随身携带,甚至泥板表面用细线勒出了纵横经纬。   混着人群中的一些见习祭司见状,已经明白库辛要做什么了。   库辛又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枚晒干的芦苇杆,苇杆呈三角形,库辛捏在手心里,使劲在泥板表面划下一道,泥板上立即出现了一个,一头宽,另一头尖的楔形凹陷。   库辛使用苇杆使用得极其熟练,很快就在泥板上划出了一个笔画复杂的图形。   “这是我库辛的名字。”库辛高举起手中的泥板,举给面前举着的乌鲁克人看,“在仓房工作的见习祭司们都可以为我作证,库辛日常就是用这个记号,指代库辛这个人——这就是库辛,在泥板上的样子。”   紧接着他继续在泥板上划下一组又一组复杂的图形。   “我库辛,立誓向伊南娜女神献祭——”   他划下的每一组图形都有独立的意思,大抵可以归为“誓言”、“伊南娜女神”、“献祭”这三组。   这三组图形是在神庙仓库工作的见习祭司们经常使用的,库辛身边那两个低阶祭司也都见过——但这时候他们都没想到,库辛竟在泥板上划上这些符号,从而立下了“不可更改、不可违背”,甚至是“永不磨灭”的誓言,都惊呆了。   库辛却还没结束,他在泥板上继续划,划下一个他刚刚创造出没多久的符号:   “一生——”   我库辛,立誓向伟大的伊南娜女神献祭,为她工作,实现她的心愿,即便这漫长的献祭会消耗我的一生。   库辛划下最后一划,随手扔掉了手中的苇杆,将这片泥板高高地举起给面前的所有乌鲁克人看见。   “各位,你们都看见了!”   “这是我库辛立下的向女神献祭的誓言,它将被送去窑炉里烧制。”   “在窑炉里,这片泥板将不再柔软,它会像我们日常使用的陶杯、陶盘、陶罐一样坚硬,刻在上面的誓言也绝无可能更改。”   “各位,虽说这块泥板,只有在烧制之后才会拥有那样的特性……”   库辛一边高声说,面颊上无法抑制地流下两行泪水。   “但是我的心早已经过了这个阶段,它早已变得比陶器更加的坚定与忠贞,无论发生什么,我,库辛,心意已决,此生都向伊南娜女神表示忠诚——”   ——无论金星是否陨落,无论女神是否早已离开了这座人间。   是什么时候,他生出的这个念头?   是初见那个美丽到了极点的少女时吗?是得她体贴照顾,温言安慰时,还是得她排忧解难,出手相护的时候?或者又是得她委以重任,能够施展拳脚的时候?   库辛突然笑了,他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个少女坐在神庙跟前的台阶上,撑着自己的下巴说:“其实神更希望你们为自己多考虑一点。”   也正是在那一刻,库辛已经立下了这个会一生践行的誓言——这正是他的信仰。   “是的,无可更改、不能违背、永不磨灭的誓言!”   所有乌鲁克人,站在仓房跟前的乌鲁克人,在一瞬间被这个沉默寡言的见习祭司所迸发出的情感炽热、坚定不移的信仰所深深打动了。   他们爆发出狂热的呼声:“打开,打开!”   “——打开这座门!” 第48章 公元前5500年   “10:05:22”   ——她留在这个时代的时间还剩最后10小时。   这时的伊南, 刚刚听完杜木兹向她转述的,神庙仓房那里发生的事。   伊南深恨自己没有在现场:她深知, 那些库辛用来立下那“不可更改”誓言的记号,其实是文字,是文字啊!   事实上,库辛用苇杆划在泥板上的那些符号,已经具备了语言学上关于书面文字的定义——那些虽然未必就是世上第一行文字(毕竟库辛经常用这种方式在泥板上记录库存),但那绝对是第一行,在这么多人面前,当面书写,并被烧制成为泥板的文字。   可按照杜木兹所转述的,库辛的信仰又令她感到无比钦佩;而这种信仰的力量竟然促成了文字的诞生——这虽然令伊南感到惊奇,可是仔细思考, 似乎又觉得顺理成章。   “南,你之后怎么打算?”   杜木兹看见伊南面色变化, 于是开口,小声地问。   “我要去幼发拉底河边,迎一迎那位‘老头子’。”伊南表示已经收到了埃利都来的消息。   “计划没有变化快, 现在看来,埃利都的施压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们恐怕还得小心一点, 别真的让乌鲁克和埃利都起了不可挽回的冲突, 那就弄巧成拙了。”   “杜木兹, 神庙那里,你和你姐姐还是按原计划行事。注意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不要让大家有过激的行动。我和恩基会合之后, 会一起赶来, 了结这件事。”   “还有, 巫说的那个匣子,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匣子?”杜木兹问。   伊南点点头:“我也不知道那匣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但我有种直觉,这一件东西,可能会很有用——我是说,它可能能帮助我们,改变普通人的心态,抹去巫对他们的直接影响。”   “好的!”牧羊人应承下来。   伊南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张开双臂,将杜木兹轻轻地拥抱了一下。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年轻牧人的温度与呼吸。   “大家都要好好的。”伊南小声嘱咐——若非如此,她的计划就不能实现,实现也算不上是完满。   年轻人的呼吸顿时急促了些,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被伊南松开之后,盯着伊南的眼睛,凝神问她:“你,是否曾想看见库辛在泥板上写下来的那些誓言。”   早先伊南那样又是好奇心痒,又是懊悔错过的眼光,想必全都落在了杜木兹眼里。   伊南点点头。   于是杜木兹找了一枚树枝,在面前松软的尘土上一笔一划地划出来:   “‘誓言’、‘伊南娜女神’、‘献祭’、‘一生’……”   杜木兹的记性很好,他早先在神庙仓房那里亲眼看见库辛写下的记号,此时此刻依样画出来,除了没有那些用三角形苇杆划出的楔形尖角之外,与库辛记下的那些完全一样。   伊南目不转睛,似乎想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亲身经历,记录下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刻。   谁知杜木兹在这一行“文字”的最前面又划上了一个记号——“杜木兹”。   伊南直了眼:她认得这个笔划繁复的记号,这时他们两人一起被困在恩基的小岛上,百无聊赖的时候,一起想出来的。   伊南甚至还劝过杜木兹,不要用这么复杂的记号:就好比给小娃起名字的时候不要起笔划那么多的,免得将来小娃上学写字的时候埋怨自己。   杜木兹却笑笑:这对他来说一点儿都不复杂。   现在这个年轻的牧人却把自己的名字,庄重地写在了许诺一生的誓言跟前。   更有甚者——他们两人在岛上给“南”小姐的名字创造的这个记号,和代表“伊南娜女神”的标记非常相像,不用尖锐的苇杆书写很难区分。   也就是说,杜木兹在地面上一丝不苟地写下这一行,也可以理解为:杜木兹立誓向南奉献一生,此生不渝。   伊南顿觉内心波澜微起,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杜木兹则站起身,将手中的长树枝一扔,对伊南扬扬手:“去了——”   被随手写在地面上的这行字迹,被风一吹就渐渐消散了,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留存。   但这世上,任何不可磨灭的誓言,都是写在人心里的。   *   乌鲁克的居民聚拢在神庙跟前的时间,要比巫通知的要早上不少。   每个人都很激动,大多数人手中拿着当初从他们身边、家中,查抄走的武器——名义上说是武器,不过是些也能用来打架的日常工具,诸如擀面杖、硬木棍、石磙子、石凿子、石锤……   有这些在手,乌鲁克人心里就踏实多了。   “只要埃利都人敢来,我会头一个冲出去跟他们干架!”   “我要打倒所有的埃利都人,然后一个个地逼问他们,究竟把我们的女神藏到哪里去了。”   “对……我们还要一路打到他们的神庙跟前,抓住他们的主神恩基,逼他们把女神还给我们。”   豪言壮语容易说,牛皮也容易吹。但这一大群人到底是无人指挥,大家除了聚在神庙跟前喊号子之外,没有别的主意。   “对了,巫到现在都没出现,是真的……跑路了吗?”   “巫不是说了她拥有巫师丹流传下来的力量吗?连她都跑,那我们,我们就凭我们自己……行吗?”   “是呀,埃利都人毕竟有他们的主神恩基加持,我们?……好像只有我们自己?”   虽然乌鲁克人信誓旦旦,但是他们多年来形成的观念就是如此:只要他们对女神和巫保持虔诚,女神和巫就会保护他们。   没有了这些外在的护持,光靠他们手里的这些擀面杖和石磙子——乌鲁克的人心头好像还是缺着那么一口底气。毕竟巫从来没向他们说过这句话:还可以靠自己。   正如此前库辛曾经预言过的:随着时间推移,当初那个信誓旦旦的巫,和一向在乌鲁克耀武扬威的祭司们都没有出现。   库辛在神庙仓房跟前,凭借一己信仰之力燃起的那些勇气的火花,就伴随着这一点一滴的时间流逝,一点点失去了温度。   “我看,总得有个领头的站出来。否则咱们这一大群人,就像是幼发拉底河边的沙子,就算是被人捧起来,一眨眼,就全都从指缝之间流走了。”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是的,咱们就需要一个领头的人!总得有个人告诉我们现在大家应该干什么。”   “你们记得吗?这话圣女在新年典礼那时候就说过。”   一经提醒,人们纷纷想起来了。虽然过去了两个月,但是此时此刻,这许多人置身神庙跟前,仿佛依旧能看见伊南那张明艳照人的面孔,她的话也仿佛犹在耳边:   “你们其实并不需要巫……你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领袖,一个属于人间的,明智的王。他的责任就是带着你们走出眼下的困境,创造属于你们自己的丰饶和快乐。”   “圣女说得对,我们需要的是——王!”   好几个声音从人丛各处同时响起,瞬间引来无数呼应。   “我们需要一个王!属于乌鲁克的王!”   可是,眼下乌鲁克风雨飘摇,谁能有勇气与胆量,能够带领这整座城市的人们守护他们的人口和财产,使其免于羞辱和破坏呢?   还有,如果这时真的有一个“王”来到他们面前,乌鲁克的居民又如何判断此人是否值得信赖,是否拥有足够的智慧与能力,相信他能带领这座城市走出困境呢?   “库辛——”   突然有人想起了在神庙仓房跟前想出了绝妙的主意,立下“不可更改”的誓言,帮所有人拿回武器的见习祭司。   “我推举库辛!”有人想出这个主意。   顿时有不少人应和。   库辛果断地从人丛中站了出来,摇摇头:“我只是一个见习祭司,一生都只和小麦、大麦打交道。”   “不是我缺乏勇气,而是我担心自己的见识有限,即便被推举成了领袖,我可能也只能教大家如何清点小麦大麦……”   库辛颇不好意思地说。   乌鲁克人闻言齐声叹气——知道他说得有道理。   但这时候乌鲁克的驯马人挠着头说:“说到见识,我倒有个人选,早先他曾经陪伴圣女前往埃利都,对两个城市的情形他了如指掌。”   陶坊的主人点着头补充:“我也知道一个这样的人……”   小旅店的老板赶紧附和:“我也知道他……”   巴德·提比拉村来的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说:“是他了,他原本就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   “我们从没见过没人教,全靠他自己,就能懂得那么多的羊倌儿。”   这人的身份至此已经呼之欲出。   只是在乌鲁克这座泱泱大城里,不认识杜木兹的人远比认识他的人多。因此质疑声也远远多过对他的推举与支持。   “我说是谁,原来是个羊倌儿!”   “羊倌儿呀,他行吗?”   “……”   “我们为啥没推举祭司,没推举商人,最后只推举了个羊倌儿?”   库辛这时依旧站在人群跟前,向刚才推举他的人们挥手致谢。   “承蒙各位的赏识,这几位朋友刚刚推举我库辛成为这乌鲁克的‘王’。我感谢你们的信任,但是请你们,也把这份信任,转移到我那位朋友身上去吧。”   “我,库辛,推举来自巴德·提比拉的牧羊人,杜木兹,作为乌鲁克的王,无条件地对他服从,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能够带领乌鲁克这座伟大的城市,走出眼前的困境。”   就像是早先在神庙仓房跟前立下“不可更改”的誓言时那样,库辛将右手放在胸前,用他的全部诚意说出这话。   库辛的这一番表述打动了很多人。人们也纷纷伸出双手,举向天空:   “这么说来,我们也都乐意推举杜木兹!”   “可是……这家伙现在在哪儿?”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就算是有很多人愿意推举,也得正主能够站在整座城市的居民跟前,亲口表示他能他可以他做得到吧?   一时之间,人们四下里寻找:那个人人都赞,都说好的羊倌儿……他人呢?   此时此刻,库辛眼尖,指着远处高声道:“来了!”   只见沿着神庙前的街道走来了一大队人。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一个是面目英俊的年轻牧人,正是刚才被很多人一致推举的杜木兹。   走在他身边的,是神情冷峻的见习女祭司,很多人都认得,这位是巫的心腹,一向寡言少语,脸上没怎么出现过表情的盖什提。   杜木兹和盖什提两人落落大方,气定神闲地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与后面那些畏畏缩缩的家伙们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紧跟着两人的,是十几个穿着见习祭司长袍的人。他们弓着腰走路,用袍子的衣角努力遮挡面孔,遮遮掩掩,不想让人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但是这群人身后,另有一群见习祭司,正毫不留情地呵斥,驱赶着他们向前走。   这是……见习祭司杠上了见习祭司?   当这一行人来到神庙阶前的时候,中间有几人实在是不肯再走了。杜木兹闻声回过头,望着他们冷然说道:“你们愿意向聚在这里的乌鲁克人露露脸,让他们看看你们的真面目吗?”   这些人闻言将面孔遮得更实,躲躲藏藏地不敢回应。   可还是有人把他们认了出来。   “这是高阶祭司……和巫?”   “真的呀!”   神庙跟前的乌鲁克人一下子全涌上来,仔细辨认:“这……这真的是巫!”   “还有高阶祭司们!”   “这是怎么了?巫平时总是穿着那身高贵的紫红色袍子,还有高阶祭司们,怎么了?深蓝色的长袍不好看吗?”   “哈哈哈哈……你怎么连这都没想通?”有人嘲笑起了同伴的天真。   “巫和高阶祭司们这是要抛下乌鲁克不顾,临时溜走。他们总不能明晃晃地穿着那些精贵的衣服逃跑吧?”   “哟,真……真的是跑路呀!”原先对巫还抱有一丝幻想的人们,此刻终于相信了:巫完全辜负了他们的信任,让他们聚到神庙跟前来,只是一出障眼法,让他们自己有机会逃脱罢了。   此刻的巫,披散着头发,脸上涂着用来遮掩容貌的泥污,抬起眼望着她面前的杜木兹和盖什提,磨着后槽牙说:“盖什提,你……我真是瞎了眼。”   看起来像是盖什提这个年轻的见习女祭司,巫的心腹,带领着巫和高级祭司们出城,却直接把他们带进了包围圈,绕了一圈,又送回神庙跟前来了。   盖什提却轻轻一击双掌,跟着她身后,将这群人押送回来的见习祭司们毫不客气地把各种大包小包堆放在神庙跟前的阶梯上,打开来了让乌鲁克人欣赏。   “我天……”   “真没想到,巫竟然这么富有。”   “难得我还成天给她送去那么些祭品。”   “得了吧,你那是在向伊南娜女神献祭,给女神奉上的祭品。”   “可我那些祭品如果真的是送到了女神跟前……巫这些东西,又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   就算是有人想要替乌鲁克的巫分辩一二,到这时也完全被噎回去了。   巫的行径,是诚实的乌鲁克人最为不齿、最鄙夷的行径之一:她从献给女神的祭品之中中饱私囊,二十年来攒下了不菲的身家;却在乌鲁克最危急,最需要她的时候,带上了几个高阶祭司,抛弃了整座城市,数千居民,偷偷摸摸地离开。   一时间,骂声如潮。   如果不是杜木兹和那些货真价实的见习祭司们护着,乌鲁克人刚刚才从仓房里重新取回的那些武器就会在激愤之下向这些人头上招呼。   “我必须离开乌鲁克!”   “这是我……感知到的神的意志!”   巫也不是吃素的,在被盖什提摆了一道之后,她很快恢复了常态,索性将遮着头脸的累赘衣袍统统扯去,挺直了腰板站在神庙阶前。   “就算是伊南娜女神现在降临,站在我对面,我也有胆量这样说。”   “金星已经陨落,乌鲁克已经没有救了,”巫理直气壮地说,“我必须离开乌鲁克,另起炉灶,建立一座新的城市,才能让我所知的一切,关于文明的一切,在新的城市延续下去。”   人群顿时鼓噪起来——   “你不早说!”   “你不仅欺骗了我们,你还收缴了所有人可以用来抵抗的武器……”   “你,你你,你这不就是把整座城里的人一起往死里坑吗?”   人们最不满的,其实并不是巫带着心腹一道偷偷离开乌鲁克,而是巫的无情欺骗与隐瞒——要知道,他们现在聚在这里,还是应了巫的要求,要一起祭祀巫师丹,重新获得护佑这座城市的力量啊。   杜木兹和他的同伴们再次将愤怒的乌鲁克人拦住。安全起见,他让人将巫带到了伊南娜神庙的圣殿跟前——   “在这里,在这座庄严的圣殿跟前,请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乌鲁克没救了?”   “你所感知的神的意志到底是什么?”   “你曾说过的,巫师丹留下的力量,怎么就不能保护这座城市了?”   杜木兹连问三句,巫却故作高深地冷笑着,向天空翻出一对白眼。   “你只是一个来自小村落的牧羊人,你有什么资格向我逼问神的意志?”   杜木兹嘴角一扬,笑着反问:“号称无所不知的巫啊,那你为什么就没能算出,一个来自小村落的牧羊人,也能拦住你出逃,让你那些令人恶心的行为袒露在全城面前?”   巫气结:她当然没算到……她当然没算到,盖什提,她交付了全部信任的盖什提,竟然在最关键最关键的时候,把胳膊肘向外弯了这么一弯?   这时杜木兹一转头,寻找盖什提。   盖什提刚刚快步赶去了神庙的圣殿里,这时已经从圣殿中出来,手中捧着一个硬木打磨成的匣子,递给杜木兹——巫在逃走时,没有带走这枚匣子,而是依旧将它留在圣殿里。   深红色,硬木磨成的匣子。乌鲁克的每个人都对此记忆犹新,巫曾经高举着这枚匣子,信誓旦旦地告诉乌鲁克人——这里保存着庇佑整座城市,所有乌鲁克人的力量。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愿意告诉世人,这匣子里是什么吗?”   巫高傲地扬起了头:“我是这座城市的巫,传承了巫师丹留下的力量与职责。我为什么要回答一个牧羊人问我的问题。”   这时库辛突然在阶下的人群中高喊了一声:“他不止是个牧羊人,杜木兹,是整个乌鲁克推举的王。”   库辛振臂高呼,一时间应和无数。   巫却完全是一副失笑的表情:“王?这天下能有那么蠢的王吗?”   “王会蠢到想要逼问出这世上最伟大的巫留下的力量来源是什么?”   她甚至将眼光挪到盖什提脸上,似乎在责问:你不是挺聪明的,怎么会支持一个这么蠢的家伙。   谁知下一刻,牧羊人举起双手,做了一个要打开匣子的动作。   巫顿时慌了:“别,别别……”   “你如果打开了这个匣子,才会真正让力量消失,人心将远离你,不会再有人给予你信任。”   如果认真论起来,巫是一个彻底贯彻神秘主义的星象家,她不会打理城市的事务,也不会管理她手下的人,她是一个寄生于这座神庙的畸形角色——但是她自认为对于人心的判断是准确的,所以这时她看见年轻的牧羊人伸手就要打开这匣子,巫是真的慌了神。   此刻,聚在神庙阶前的乌鲁克居民们却全都屏住了呼吸——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此刻,乌鲁克人无一不悬起了心,他们是多么希望巫师丹留下的是一件能力抗强敌的法宝;但他们又怕那件神物就像巫一样,空有一具神秘的外壳,真正打开了却只有让人失望。   只听“喀”的一声,匣子被毫不犹豫地打开了。   神庙跟前瞬间安静得只剩呼吸声。   阶上,圣殿跟前,巫面色苍白,一副马上就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杜木兹则目不转睛地望着匣子,此刻他的目光格外明亮,甚至流露出一点点“果然如此”的神情。   旁边盖什提凑过来也看了一眼,她却非常惊讶,脱口而出:“绳子?”   “绳子?”   这个疑问句就像是平静水面的波纹一样,一波一波地迅速传播开。没过多久,神庙跟前聚着的所有乌鲁克人,都已经得知:巫师丹留下的匣子里,盛着的只是一枚平平无奇的绳子。   绳子能有什么用呀?   它能庇佑整座城市不受外来的攻击吗?   它能让所有的土地永葆富庶与丰饶吗?   如果不能,这……   此刻,望向伊南娜神庙圣殿的眼光,大多变成了失望。巫则气得直接晕了过去,瘫倒在地面上。   但是人们很快都注意到,年轻的牧羊人,面孔上却出现了——笑容。   是的,他果断一伸手,从木匣中抓出了那枚绳子——这绳子是明黄色的,绳索里还织着密密麻麻的花纹。   杜木兹伸出双手,小心地将这枚绳子抻了抻:千年以降,这枚绳子不仅没有朽坏,而且保持了全部的韧性与弹性。   “你们看清了吗?”杜木兹双手牢牢地抻住这一枚颜色鲜亮,与众不同的长绳。   “这是先民们用于保护自己的家园,用来绑缚石头,制作投石的绳子。”杜木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似乎他亲眼所见,清楚地知道远在巫师丹的那个年代,人们确实就是用这工具来干这个的。   “所以巫师丹留给了咱们这个?”   有些乌鲁克人模模糊糊地悟出来了。   “一千多年前,乌鲁克人还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用绳子和石头,就能保卫自己的家园。”   “咱们现在有了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武器……咱们还在这儿叽叽歪歪地等什么?”   “所以,当年最伟大的巫,开创了基业的巫,特地让巫们一代一代地把这东西传下来,难道是想告诉咱们……”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有什么已经呼之欲出。   杜木兹顺势将手中的安全绳高高一举,大声地说:“巫师丹留下这一件东西,难道不正想要是告诉我们,真正的力量,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吗?”   “想要食物与住所,就动手耕作灌溉,烧陶建屋。”   “想要保卫这座城市,就亲手在绳圈上缚紧了石头,再奋力丢出去。”   ——是的,拥有力量的,不是巫,不是祭司,更不是神秘的匣子。杜木兹的声音,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属于乌鲁克的人们啊,真正庇佑这座城市的伟大力量,不正是我们自己吗?” 第49章 公元前5500年   杜木兹果断地打开了巫师丹留下的匣子, 拿出了千年前留下的那一枚绳子,解读了这条绳子的寓意,极大地鼓舞了乌鲁克人的士气。   “杜木兹——我们的王!”   无数乌鲁克人激动地大声呼喊。到这时, 任何对这个年轻牧人的疑惑都已经尽数打消——   单看他只凭坦荡与果决就打开了这只匣子, 放眼整座乌鲁克,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连一向神秘莫测的巫都做不到。   而他这么做又是充满智慧的:想想看,区区一个匣子, 无论盛着什么,事实上都未必能帮到乌鲁克分毫;他却将这匣子直接转化成了乌鲁克人的勇气。   巫这时脸色惨白,幽幽地从地面上醒来。她极为勉强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大约以为乌鲁克此刻应该已经哀声大作, 所有乌鲁克人应该都已完全绝望了。   谁知她听见的竟然是:“杜木兹——成为我们的王!”   “身份低微的牧羊人啊,究竟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站在这个位置上, 炎炎大言地称呼自己作‘王’?”   巫大声质问。   她的声量却根本敌不过乌鲁克人那一浪高过一浪的请求。   杜木兹的面颊向巫这边微微一偏, 应当是听见了巫的话——但是他根本就没有理会巫的话, 他根本就不在乎。   现在全乌鲁克的人都在要求推举杜木兹成为他们的“领袖”, 那么——成为一个人间的王,和他的出身与以前的职业又有什么关系?   巫完全被无视了。她艰难地用双手撑着地面坐起身, 见杜木兹那里她丝毫没有影响力,当即转头看向盖什提。   “我的好姑娘, ”巫望着那个“背叛”了自己的见习女祭司, 却还是一副全心全意为对方着想的模样。   “盖什提,你是不是春心萌动了, 才会想到要帮助这个外乡来的牧羊人?”   巫越想越对:否则就凭杜木兹, 一个没权没势的外来者, 要是没有盖什提的帮助, 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愿意推举?   “盖什提,我是过来人,那个年轻人的心思我看得再明白不过了。他心里装着的人压根儿不是你,他这一生,也不会把你当成他最爱的女人……”   巫看见盖什提脸上露出既尴尬又好笑的表情,巫自以为猜中了,赶紧继续挑拨:“就算他成了‘王’,手握权力,拥有整个乌鲁克,他心里没有你,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不如现在站出来,揭穿他的老底,他只是个普通的牧羊人,而你是从小在巫身边长大的女祭司啊!”   巫越想越对,继续劝道:“你这时候站出来,我能有本事,让乌鲁克全城的人转而推举你做这个‘王’——对,你自己当王,当女王,背后有我和整个神庙的鼎力扶持。”   “神明赐予的力量到这个时代就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人间确实需要诞生新的王权。”巫一下子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趁着神庙还有影响力和财力的时候,让我再推你一把!”   她见盖什提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再次提醒:“那个年轻的牧人,他可是不会爱你的啊!”   盖什提这时终于忍无可忍,微笑着开口说:“您觉得……我会因为自己的亲弟弟而心生嫉妒吗?”   巫:……   什么?……亲弟弟吗?   她渐渐想起来了:盖什提原本是祭司们从乌鲁克周围的乡村里“带回”神庙的幼童——这姑娘小时候曾经因为思念亲人而日夜哭泣。   巫见她资质不错,就留在自己身边使唤,也曾经多次答应盖什提,要帮助她向神明祈愿,寻找她的父母亲人。但是巫存了私心,即便是盖什提拜托相识的祭司们帮她打听,巫也暗中阻挠,不让盖什提有机会寻亲。   谁知道,人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找到了自己的亲弟弟,并且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一举将她的兄弟推举成王。   巫挑拨未果,却把自己给气着了,一口气憋住,她顿时又厥了过去。   *   巫再次晕去,因此没能看见: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席卷了乌鲁克。聚在神庙跟前的所有人,在暮色之中,同时向同一个方向转过身去。   有种情绪在人群之中迅速流动,人们窃窃私语,相互在问:“这难道是真的吗?”   “各位,劳烦你们让出一条道路,让圣女和她的同伴能够走到圣殿跟前来。”杜木兹站在神庙阶前,大声开口。   “真的是圣女!”   “圣女真的回来啦!”   终于得到了确认的乌鲁克人同时感受到了胸腔之中那种几乎要炸开的欢喜。   人群迅速地让出了一条路,让圣女和她的同伴一起向神庙那道高高的台阶走来,向圣殿前昂首站着的杜木兹走来。   只见伊南美艳如昨,看上去在金星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她从未受到半点伤害。   她伸手扶着一个白胡子的老人家,这老人家头顶的白发已经少得可怜,现在正露着一个油光锃亮的大脑门。   “这位老人家……您慢点走,慢点!”   乌鲁克人向来有尊老的习惯——这是巫师丹时代就留下的传统。再加上是圣女亲手搀扶着一道前来的,乌鲁克人纷纷躬身致意,表达了他们的尊敬。   伊南就陪伴着这位老人,在万众瞩目之间一路走到了圣殿跟前。   老人家很明显久未锻炼,爬上神庙的台阶之后气喘吁吁,嘴里反复嘀咕着:“怎么这么高?”。伊南伸手到他的脊背上轻抚,帮他理顺气息。   老人终于平了气,仰头看向面前圣殿前高耸的廊柱,眼里流露出艳羡!——多好的木材啊!   伊南赶紧捅捅他的胳膊:“你忘了吗?,这些……你其实已经都不需要啦!坚实的龙骨,致密的蒙片,防水的沥青,用来固定各部位的铜钉铁钉,才是你现在需要的东西。”   老人一凛,顿时又得意了:“对啊哈哈哈,我恩基,已经不再需要这些大家伙了!”   两人站在圣殿跟前,同时转过身,面向乌鲁克的大众。杜木兹这时过来向老人行礼:“我的朋友恩基,这一路行来,您的身子骨还好吗?”   恩基瞪了一眼伊南和杜木兹,胡子翘了又翘,说:“为了你们这两个小家伙,我这把老骨头,这次可豁出去了。”   几个人的说话声并不响亮,只有他们附近的人听见了。   盖什提听见,惊讶地提了提她那两道修长优美的眉毛;而盖什提身后那些被人押到圣殿跟前的高阶祭司们却吓疯了似的大喊:“恩基……竟然是恩基,恩基到乌鲁克来了!”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神庙跟前的乌鲁克人个个惊骇不已。   埃利都的主神恩基,现在竟然站在伊南娜神庙跟前——这一场“主神之争”,难道要他们乌鲁克人代替伊南娜女神来打吗?   真有人二话不说,抄家伙就上。   “王刚刚才说过,咱们必须得靠自己——”   他们将刚刚接受到的理念,活学活用起来,竟还挺快。   恩基见状,连忙扯住自己的胡子,大声说:“停——”   有人停了有人还没停,有人正沿着神庙长长的阶梯向上冲。   “我就一个老头子,不会给你们惹来什么麻烦的!”   恩基有个长处,他说话的声音看似不甚响亮,但就是能让很多人都听清楚,终于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对呀,眼前的这一位,看起来只是一位普通的老人家。   他只有一个人,走起路来又颤巍巍的。刚才一路走上这么高的台阶,他还需要身边的少女一路搀扶——这位,和民间的寻常老人实在没什么两样啊。   “各位,我是埃利都的恩基,和这位一样,我其实是一个巫。”恩基伸手一指站在附近不远处的盖什提。   盖什提赶紧往旁边挪了两步,把恩基所指的位置让躺在地上不知是不是正在装晕的巫。   这位“恩基”,一上来就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不是神明,而只是一个神明在人间的代表而已。   “原来是埃利都的巫啊!”乌鲁克人一听说这位并不是神明,齐齐地松了一口气。人人这时都察觉自己背上出了一身透汗。他们不再紧张了,但是这时都有心要和埃利都来的人好好说道说道。   “埃利都的恩基,你老实交代,你究竟把我们的女神怎么样了?”   “你为什么不让埃利都人再用贝壳和咱们交易了?还说要和乌鲁克断绝往来?”   “还有,说我们的圣女偷走了你的‘密’,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鲁克的圣女,怎么可能偷你埃利都的东西?”   “……”   一时间议论纷纷,乌鲁克的神庙跟前乱成一片,谁也听不见彼此说话。   恩基皱起眉头,转脸瞧瞧伊南,伊南则递给杜木兹一个眼神。   于是杜木兹向前大踏了一步,舌绽春雷,大声说:“各位信得过我,不如由我来问——”   一句话,只一句话——神庙跟前,乌鲁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闭了嘴,仰起头凝望着杜木兹,等待他向恩基提问。   伊南站在这两人身旁,心想:可以了——杜木兹在整座城市的威信,已经足够支持他成为这里的王。   于是杜木兹开口:“恩基,听说埃利都要与乌鲁克为敌?”   恩基马上开口:“没有,没有——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正是应了这位姑娘的邀请,前来澄清误会,向乌鲁克表达埃利都人的友善的。”   “这是真的吗?”   转折来得太突然,阶下好些乌鲁克人都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不敢相信。   躺在地上的巫,听见这个也忍不住动了动身体,有些装不下去。   “老先生,那么之前埃利都人因何与乌鲁克人交恶?”   杜木兹见乌鲁克人没法儿全信,于是借问问题的机会,让恩基自己来澄清事实。   恩基一回头,伸手指向伊南娜的圣殿:“不就是为了这些巨柱吗?”   他身为埃利都的主祭司/巫,口才了得,三言两语就交待了前因后果,既说清了早年间乌鲁克截留原木的过节,又讲明了埃利都为什么会取消了贝币的使用——那些可不是针对乌鲁克推行的措施。   乌鲁克人之中,与各处商旅交易往来的商户并不少。此刻听说巫竟然这样明目张胆地抢夺别人采伐的原木,还借用了伊南娜女神.的名义,都气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同时又为此而羞愧不已,觉得埃利都人确实有理由不高兴。   恩基眼一转,话锋登时一转,说起前一阵子伊南一行人前往埃利都,曾给予埃利都人以巨大的帮助。埃利都人在伊南一行离去之后,果断赶上,要当面感谢伊南的帮助——谁知这竟被乌鲁克人误解了,以为双方交恶,埃利都要攻击乌鲁克。   杜木兹望着这个精明得比海鳗还要滑溜的老人,也实在有些无语:早先不是说是你误会伊南偷走了关于文明的宝物,后来发现是误会一场,所以赶来澄清的吗?   恩基一对小眼睛得意洋洋地瞅瞅杜木兹,仿佛在说:我人都来了,总不能还我再背锅了吧?   随着恩基将双方的纠葛完全说清,神庙跟前的紧张气氛至此完全消散了。   乌鲁克人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有些人还顺势坐下来,擦了擦头上的汗。   “都说明白了就没事了。”   “埃利都愿意与咱们和平相处,那是好事啊,乌鲁克人可从来不小气。”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毕竟咱们以前对不起过人家,往后大家应该好好地相处,把以前人家吃的亏给补回去才是道理。”   巫这时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似乎鼓起了勇气,伸手指着恩基,用全身力气大喊一声:“恩基!”   “任凭你花言巧语,也掩盖不了埃利都侵害乌鲁克的事实。”   眼看风波迭起,乌鲁克人赶紧又都把手里的武器全都抄起来——巫的为人虽然令人不齿,但是她把持乌鲁克二十几年,说话还不至于没有人听。   当下所有人都像恩基一样,静待乌鲁克的巫发话,听她质问恩基,埃利都究竟是怎么侵害乌鲁克的。   巫这时也知道自己已经是孤注一掷、最后一击了。刚才在神庙跟前发生的事严重损坏了她的权威,如果她不能再这样最后赌上一把,就意味着这一千多年来,一直掌握在巫手里的权力,就要从此被颠覆,拱手让给别人了。   恩基小眼睛一转,白胡子一捻,以不变应万变,完全不接茬,静听巫到底会用什么理由指责自己。   “金星陨落,伊南娜女神受到了无法挽回的伤害,这是将你整个埃利都赔上都补偿不起的损失。”   巫突然转头一指伊南:“而这个少女,原先被人们寄予厚望的圣女,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完全失去了神力的人,她已经无法再向从前那样护持这座城市——所以她才会把你带到乌鲁克来,谈什么要与埃利都要世代友好……伊南娜从来都不是这样的神!”   伊南伸手扶额:敢情,在这位的认知里,伊南娜是真真正正的一个“淘气神”。   她颇有些怜悯地望着巫:从“金星凌日”的那一刻开始,她这一方面所有的行动,从头到尾,其实都是在针对巫——巫却对此一无所知,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才是被针对的那一个——直到这时巫才奋起反击,实在是太晚了。   “你目睹金星陨落,你心怀恐惧,你担心治下的民众从此无法控制,于是将出现这天象的责任怪在了埃利都头上,是不是?”   恩基的眼光温煦,望着乌鲁克的巫,似乎在说:这一套其实大家都玩过的。   巫依旧气鼓鼓的,冷不丁恩基微微一扬头,向西方天际点了点,问:“如果金星真的坠落了,那又是什么?”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转到西方,落日的方向。在那里,地平线附近,悬着一枚明亮而璀璨的星星。   ——金星。   金星在日落以后升起。   乌鲁克人为之心焦为之恐惧,期盼了许久却一直没有见到的金星,这时稳稳地挂在清朗的天幕上。   “啊——”   “太好啦——”   “原来女神从未抛弃我们而去——”   不少乌鲁克人眼含热泪,冲着天空中金星的方向虔诚地拜倒。   原来发生这一切时,金星只是隐藏在天幕后,只是未到台前来而已。   现在唯一感到担心的,就只有巫一个人。她接二连三地出错,错到越来越离谱,错到再没有人愿意相信她说的话。   这时巫双脚一软,再次摔坐在地面上,目瞪口呆,瞬间像是老了十几岁——在这一刻她明白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再也没法翻盘了。   伊南给盖什提使了个眼色,盖什提立即上去扶住了这个无助的女人,不让她再作践伤害自己,同时也不会让她有机会逃脱惩罚。   撇去巫所扮演的那些神秘主义角色不提,巫在天文领域确实有她的一套——而且这些源自巫师丹的天文观测与演算,伊南不希望传到这里就此断绝。   伊南悄悄地背过身去,看了一眼她的腕表。   “5:32:59”   还有一点点时间,她需要赶着仅剩的这5小时,将所有目标全部达成——她还需要一个稳妥的告别,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在世人面前突兀地“原地飞升”,继而影响了接下来一千多年的神明崇拜。   于是伊南深吸一口气,冲恩基点点头。   恩基收到了她的讯号,向前迈了一步,用他那低沉而动人的嗓音开口:   “伊南娜女神在乌鲁克的子民啊,我,埃利都的恩基,今天到这里来,除了排忧解纷,共商合作之外,还有一件最为重要的任务。”   乌鲁克人的注意力原本都已经转到了金星那里,这时听恩基说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要务,纷纷转过头来。   只见恩基向前迈了一步,向上天伸出双手,说:“埃利都曾经得到神的谕示——王权从天而降,落在埃利都。”   乌鲁克人纷纷张着嘴不知所以,不明白恩基为什么要将这个有关埃利都的预言拿到这里公之于众。   恩基却继续说:“恰巧有一个出身乌鲁克周围村落的年轻人,随同来到了埃利都。他凭借自己的忠诚、智慧与勇气,得到了神的青睐,将这王权从埃利都带到了乌鲁克。”   “啊——”   “这难道是……”   人们将目光转向圣殿前昂首立着的杜木兹。   “是的,这次我来,也是受人之托,要将这一枚象征王权的权杖,交给这个忠诚而勇敢的年轻人。盼着将来乌鲁克人能够信守承诺,世代与埃利都人友好相处。”   说着,恩基就像是变魔术一样,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了一枚“权杖”。   这枚权杖并不算太长,大约只有一个成年男子的手臂那么长,用一枚表面打磨光滑的硬木枝条制成,上面嵌了一枚用黄铜制成的“回旋镖”。这枚“回旋镖”的一端深深地嵌在硬木之中,它的另一头有一个铸造时留下的气孔,一枚颜色明快的孔雀石正好镶嵌在这气孔之中,弥补了瑕疵。   整个权杖的杖头,呈一个“   伊南在一旁看着,紧紧地绷住脸,努力让自己保持严肃,不至于突然笑出来。   这一枚“权杖”若是放在后世看来,绝对是粗制滥造,凑数水准;但是现在,仅凭那枚黄铜回旋镖的闪亮光泽,就已经让乌鲁克人看直了眼,忍不住出声惊叹——   这是源自天上的王权啊!   伊南心里也明白,这枚权杖的确珍贵,毕竟——这个世界上第一枚人工冶炼铸造的铜制品,意义非同一般。   恩基向杜木兹转过身,庄严地说道:“被乌鲁克人推举的年轻人啊,你同时也是被神所预言的乌鲁克之王——”   巫和她身后的十几名高阶祭司一概坐在地面上,仿佛被恩基的话摁在地上,摁得死死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杜木兹被乌鲁克人推举,成为新时代的“王”,却拥有神明的预言做背书——在这场公开仪式之后,无论是谁,都再翻不了天了。   恩基向杜木兹伸手,将这世上第一枚以金属作为杖头的权杖递了出去。   谁知杜木兹却没有伸手接下。   这个年轻人看似谦恭地低头拜倒,可是浑身上下都写着“倔强”二字。   年轻人应当不想从恩基手中接过权杖,他似乎认为手中权力的来源,只能是伊南。   恩基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动静,老小孩不开心地嘟起了嘴,转头向伊南说:“还是你来吧。”   于是伊南上前,从恩基手中接过了那枚权杖,托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她似乎也终于体会到了将它递出去会对现在这个社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杜木兹,我出于对你的信任,将这枚象征着王权的权杖交给你,希望你明白,它所代表的,不仅是权力,还有身上的无限责任。”   “从今往后,乌鲁克,乌鲁克的居民,都将由你担在身上。你终将负重前行,万事务必谨慎,切记切记。”   伊南伸出了手。   这时不知是谁,在神庙跟前的阶下大喊了一声:“乌鲁克万岁!”   “我王万岁!”   这呼声此起彼伏响起,在呼声中,杜木兹从伊南手中接过了权杖,站起来,脸现谦恭与虔诚。   他向乌鲁克人高举起手中的权杖,神庙跟前立即陷入一片沸腾——   “欢庆吧,乌鲁克人,欢庆你们从此拥有了一个明智的领袖。”   “欢庆他深受神明的信任,并勇敢地接下了神明的托付。”   恩基那沉稳的声音,即便是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也能被人听见。伊南则跟着他再补上一句:   “最重要的是,你们已经找到了你们自己,找到了这座城市真正的力量来源。”   伊南伸手将她在千年之前留给巫师丹的那枚安全绳轻轻地挂在了杜木兹的权杖上。千年以降,这后世现代工业的产物竟然抵御住了时间的侵袭,竟然没有降解与损坏。   她有种幻觉,似乎跨越了千年的两个时空在眼前就此交叠。   杜木兹抬起头,望着伊南,似有无数想要倾诉,这个年轻的王却没法儿向他面前的少女说出口。   “而我,我将要离开——”   “我的时间所剩无几,或许只能用来与你做一个妥当的告别?”   少女扬起脸,望着年轻的牧人。杜木兹立刻定在那里,像是一座雕像。   过了半天,他方才结结巴巴地说:“您……您又要离开了吗?” 第50章 公元前5500年   入夜以后, 乌鲁克四处张灯结彩,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人们点亮了能点亮的一切灯火,准备好了通宵达旦的欢庆。   若是站在神庙上向远处眺望, 就能见到:这座城市的灯火, 以神庙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北面一直延伸到深邃的幼发拉底河畔。   有很多人正从幼发拉底河前来, 赶往乌鲁克城——他们大多是埃利都的子民,也有好些是乌鲁克辖内,住在幼发拉底河畔的渔民,现在正被乌鲁克人当做“尊贵的客人和朋友”盛情相邀请, 请他们到乌鲁克城里来一起欢庆。   埃利都的恩基这会儿正坐在伊南娜的神庙跟前,相当不满意地揪着自己的白胡子,使劲儿大声问:   “啤酒呢, 啤酒呢?”   “好客的乌鲁克人啊, 拿出你们的啤酒来吧!”   乌鲁克人:……?什么叫啤酒?   今天这样的日子, 他们只能承诺蜂蜜水管够。   “老小孩”一听说没有, 顿时双脚直蹬,扯着胡子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 恩基自己想明白了回转过来:“原来第一罐啤酒是在我那里酿出来的呀!”   他高举了盛着蜂蜜水的陶杯,笑呵呵地说:“那小姑娘待我不薄, 恩基承她的情。以后埃利都一定要和乌鲁克多多往来, 多多往来。”   乌鲁克人们相互看看,大致能猜到, 恩基口中的“小姑娘”正是乌鲁克的圣女伊南。   但是他们怎么也猜不到, 恩基要努力和乌鲁克“多多往来”, 不为别的, 只是为了馋那一口,用乌鲁克的大麦酿成的啤酒。   欢庆的时候,怎么能少得了啤酒?   恩基望着手中的陶杯,已经笑呵呵地遐想起了未来。   *   “02:17:20”   此时此刻,恩基口中的那个“小姑娘”,正和乌鲁克的“新王”在一起。她伸出双手揽住了杜木兹的腰,将面颊轻轻地贴在杜木兹的脊背上——   枣红马正驼着他们两人,向幼发拉底河岸边飞驰而去。   伊南大致计算过,从乌鲁克城中,快马飞驰直抵幼发拉底河畔,大概有2小时左右的路程。她和杜木兹抵达河边,大概只剩40来分钟——河边有埃利都人所使用的木筏,因此她应该有办法从幼发拉底河河面上离开这个时代。   “河遁”,这是伊南想出的别出心裁的离开方式。   这样至少,不会像上次那样,惊吓到正在欢庆的乌鲁克人,不会因为这种出乎常人能力之外的“飞升”,再次影响普通人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只是这样未免太对不起她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杜木兹……大概正希望眼前这2小时的路程,永远也走不完。   但是伊南向杜木兹提出了要求之后,杜木兹自始至终保持了冷静。   他甚至派人去找到了当初那几个一起从提比拉村来的同伴,从他们的行李之中,翻出了一样东西带给伊南。   “浑身是沙”——试问伊南,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现在伊南已经重新换上了这一身卡其色的越野服,越野服质料特别,与亚麻袍子的手感有很大的区别。她再去拥抱杜木兹的时候,似乎就多出了一道天然的隔阂,无声地提醒着伊南——   你生来不属于这里;   你注定要离开。   不知道她离开的时候,杜木兹会作何想。但至少这个乌鲁克年轻的王表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而是极有效率地为她安排了所有的事,亲自骑马把她带到这里,而且说是会有一份惊喜等待着她。   “听——”   待到了幼发拉底河畔,杜木兹将伊南放下了马,一指远处。   “汪——”   一只牧羊犬欢快地跑上前,直扑进伊南怀里,将她撞得向后连退两步,才将“来狗”好生抱住。   “呜——”   这小汪,一见伊南,竟然还知道将两只前爪搭在伊南膝上,口中“呜呜”作响,倾诉满腹的委屈。   伊南只得将它的下巴和耳朵好一阵揉揉,小声地哄:“以后再不丢下你,再不丢下……”   一旦说到这里,伊南突然哭笑不得——生平头回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一个不适合做承诺的人。   “南小姐,”远处,古达、哈姆提和阿克三个人联袂而来。原来他们已经赶路赶到了乌鲁克附近,从杜木兹派出来寻找他们的人那里得到了消息,当即改了方向,往幼发拉底河畔赶来,算是能让“旅行团”再次会合。   但是年轻人们见到杜木兹,都面带礼遇,向杜木兹行礼打招呼:“我们的王……”   杜木兹淡淡地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拥有这样的意识:他一旦手握王权,就自然而然需要与以前的伙伴有所疏远。责任他都得自己扛,孤独的滋味,也由他一个人独享。   “能见到你们真好!”伊南强打起精神,“我的伙伴们,你们每个人都很优秀,待人都十分真诚……能和你们一起旅行,我真的很开心。”   古达等人都红了脸。   尤其古达,想起他和伊南头一两回打照面的情形,这个即将“再就业”的中等祭司十分羞愧,低下头,决心洗去以前做祭司时得来的那些习气,而是要像伊南说的,待人要“真诚”。   这时另外一个“熟人”也现身了,他满脸的疑惑,摸着后脑跑来对伊南说:“恩基派人捎了口信,说是要我来撑筏子送您一程。”   这是那位,一向在恩基的神庙岛屿附近,为往来访客撑羊皮筏子的大叔。   伊南点点头。   古达几个人全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南小姐,您这是要去哪里……”   “要去……”   伊南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解说。   这时杜木兹向前迈了一大步,礼貌地说:“各位,打过招呼之后,请回乌鲁克欢庆吧,那里的人们需要你们加入。”   “南小姐么,以后该见的时候总是能见到的。”   杜木兹说得很肯定,古达他们立刻信以为真,当下招呼上小黑,冲着那灯火通明的地方赶路。   哈姆提还没忘了回头:“南小姐,您忙完了也记得回城和我们一起庆祝啊!”   三人一汪离开,河边立即清净了。大叔去河边整理木筏,原地只剩下伊南和杜木兹两个人。   伊南直到这时才敢点开腕表的光屏看上一眼:   “00:32:20”   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的最后半个小时。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必须赶到筏上去,让水流把她送往幼发拉底河的河心——在那里她也许会像上次那样腾空,然后消失,但在那里应当没有人能看得见。   除了,眼前,这个人。   伊南突然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压根儿没有经验,究竟该如何完成一个,真诚而不失礼貌的告别?   谁知这时对面的男人踏着大步上前,一张双臂就把伊南整个儿抱住了。   伊南的心就像是突然被人用指甲盖儿弹了一下,“嘣”的一声。   她四周都是年轻的牧人身上那种清新的,带一点点柑橘橙似的味道。而她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被那一对有力的胳膊环绕着,完全没法儿动弹。   下一刻,她能看到杜木兹那对漂亮的眸子在自己眼前,眼神有些忙乱,不知想表达什么。   他的喉结微微动着,他的嘴唇一张一翕,他似乎有话要说声音却被阻断在了喉咙里,就是冲不出来。   他的唇凑近了,像是想要贴上来——伊南鼓起勇气,做好了临别时深吻的心理建设,谁知那一枚吻,原该炽热的迷乱的吻,最终却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伊南微闭上眼,她松了一口气。   但不知道为何,伊南心里竟然有了一丢丢失落。   毕竟她以后……再也不会遇见眼前的这个人了啊。   只听年轻人哑着嗓子,轻轻地问:“如果我,我是说,如果……”   问话到这里就截止了,伊南再也没能听见他亲口说出“如果”什么。   这个年轻的牧羊人,即便被所有的乌鲁克人推举,被来自埃利都的恩基赐予了属于神的预言,他在伊南面前,依旧是卑微的,不那么自信的。   毕竟幼年时候就遭遇了家中巨变,人生之路走来绝非一帆风顺,在年轻时陡然遇到了惊才绝艳的少女,将她奉为无可替代的女神——   但杜木兹却真的,还没能鼓起勇气,直陈心曲,倾诉此刻他心头明显已经被压抑到不能再压抑的热情。   好在伊南善解人意,也将杜木兹回抱了一下,笑着说:“你还别说,我还真的有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杜木兹精神一振,凝神细听,却听见伊南说:“我是个喜欢看到别人高兴、快乐的人。所以我离开之后,希望你们会有更多的音乐、舞蹈、欢笑、饮宴……”   “还有你,”伊南突然伸出双手,调皮地揪了揪牧人那张俊俏的脸,“我还希望你能多笑一笑,希望你能忘掉所有悲伤……”   这是多么无礼的动作啊,这又是多么过分的要求——年轻的牧人哪儿经历过这个,顿时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凄凉表情。   但很显然他可以,他做得到,他的伤心并不会写在脸上。   于是,杜木兹一扬眉,目送伊南转身离开,再度检查了她的光屏以后,来到幼发拉底河岸边,向撑着木筏的大叔一通解说,最后她和这位大叔一道,上了一只木筏,却又带着一只羊皮筏子。   杜木兹知道她一定会独自离开,会让那撑筏子的大叔撑着羊皮筏回来。但这时真就这样眼睁睁地送她离开,这心里如何过得去。   于是在木筏离开岸边之后,杜木兹立即拔脚,就在幼发拉底河边,伴着伊南的筏子,一起往下游走去。   *   上筏子之后,伊南努力平静心绪。   她让撑筏子的大叔将她送往幼发拉底河的河心,在那里,她所在的筏子可以随着水流自行漂流。   在那之前,她就郑重向大叔告别——大约是恩基有言在先,可怜的大叔啥也不敢问,只能挥手向伊南道别,然后自己驾着轻便的羊皮筏子驶离。   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伊南身畔只有幼发拉底河的涛声,乌鲁克的欢声笑语至此全部成为远处的喧嚣背景。   “00:04:22”   她再一次点开腕表上的光屏,确认时间。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听见岸上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伊南——”   伊南怔了片刻:在这时代,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有人这样称呼她了。   她马上从木筏上站了起来,向岸边眺望。   喊出这一声的是杜木兹——虽然河边光线幽暗,伊南只能辨出一个影子,一个轮廓,可是这身影如此眼熟,她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杜木兹。   他正沿着幼发拉底河岸边的道路,紧紧跟随着伊南筏子的移动,在河边快速地走动,以至于狂奔起来。   “伊南——”   他不顾一切地喊出这个名字。   伊南张开口,却一时不知怎么回应:“伊南”这个名字,在公元前5500年的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她从来不曾向别人透露。   旁人要么管她叫“南”、“南小姐”,要么认定她事实上就是“伊南娜”女神本尊——没有人会喊“伊南”这个名字。   那么问题就来了,杜木兹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伊南!”杜木兹的呼声无比坚定,不容听错。   “杜木兹,你……你是怎么知道……”伊南这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语无伦次地开口想问。   她距离河边太远,她的声音已经无法响亮地抵达杜木兹的耳畔。   如果杜木兹知道“伊南”这个名字,是因为“记忆”呢?   他记得伊南,正像他记得巫师丹在那枚木匣里留下的其实是安全绳一样。   可问题是……相隔1400年,这不科学——   伊南急切之间,靠近木筏的边缘,“啪”的一脚直接迈进了幼发拉底河的流水之中,赶紧将脚缩回来。   为什么?——她望着岸边熟悉的身影,几乎希望时间能够马上倒流,只要再倒回30分钟,倒回她还在河岸边的那一刻。   那样她就能亲口向这男人问明白:“你认得我吗?……你记得我吗?”   假想中的杜木兹于是会回答:“是的,伊南我的女神,我实现了承诺,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长大。”   “丹……”伊南重新在筏子上坐下,将双足伸进幼发拉底河冰冷的河水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00:02:19”   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向杜木兹求证了——就算是她现在直接跃入水中,奋力游向岸边,游向杜木兹,就凭她那点儿游泳技能,也是绝对来不及了。   耳畔的风很急,还在不断将岸边杜木兹的声音送到她耳边的。   “伊南……下一次再见的时候,我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英雄王!”   他到底还是觉得自己不够有勇气,有些遗憾已经无法弥补。   “英雄王?”   伊南马上从木筏上站起来,奋力向岸边的杜木兹挥手。   “是的!你会成为英雄王!”   她想要大声喊:是的,你一定会成为一位贤明的王,充满英雄气概的王;你绝不会辜负世人的期待。   那正是她深心所盼。   *   杜木兹停下脚步。   他看见幼发拉底河河面上升起一枚耀眼的明星,笔直地升向高空,在水面上留下一枚同样明亮的倒影,风一吹就全部碎开。   这枚星星升上明净的夜空,空中一切星辰相比之下都黯然失色。   然而它却在一瞬间迸发出全部光亮,随后碎成了无数碎片,每一片都发射着光线,在空中消散了。   碎开的每一片,仿佛都成了天上的星星。   杜木兹伸手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骨笛,深吸一口气,唇贴住骨笛,马上就吹出一个悠扬的曲调。   她说过的,她是一个希望看见别人高兴、快乐的人,喜欢歌声与欢笑。   ——但凡她喜欢的他就一概去做,她要他忘掉悲伤他也会去努力尝试。   伴随着灵巧婉转的笛声,两行清泪沿着牧羊人的面颊缓缓流下。   ——而他,和她一样,知道自己能做得到。   *   在乌鲁克的神庙跟前,恩基一面望着在阶下欢然起舞的乌鲁克人,一面美滋滋地品尝着蜂蜜水。   他一抬头,看见幼发拉底河上升起一枚璀璨耀眼至极的明星,一飞冲天。恩基吃惊地凝望着夜空,却见到这颗星星很快又消散了。   恩基叹了一口气,算是明白那姑娘为什么这么着急把他从埃利都找来了。   乌鲁克人却绝大多数没有注意到那枚转瞬即逝的星星,依旧在歌舞欢庆。   恩基想了想,觉得那小姑娘做得挺对,顿时笑眯眯地再次举起手中的陶杯,任凭蜂蜜水沿着他的嘴角流到他的白胡子上去。   *   伊南从混沌中苏醒,睁开眼。迎接她的,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们最勇敢的实验员回来了!”   “伊南,你真是太太太太棒了!”   “哇哦!”   “为丰硕的实验成果干杯!”   接着就是清脆的玻璃瓶相碰的声音。   伊南揉揉眼睛,发现她熟悉的实验室里,聚集了整个项目的所有研究员,来自各个领域的精英。他们此刻正人手举着一瓶啤酒,冲着伊南举起,然后相互碰瓶。   “这是纯用大麦酿造的啤酒,几乎完美还原了苏美尔人留下的配方。我们用它来庆祝你又完成了一个阶段的任务。”   “人类迈入铜石并用时代,开启文字……啧啧啧,伊南,你见证的这些人类历史,可以直接颠覆那些历史学家的推断啦。”   “依我说,最最重要的,还是这些啤酒啊!”   “对对对,要不然我们这时候喝什么?”   伊南一眼扫过去,却见整间实验室里都见不到丹尼尔的影子。   她火急火燎地问:“丹尼尔,丹尼尔呢……”   “我就说嘛!”   “伊南回来,第一个肯定问起丹尼尔。”   “这也不能怪她呀!”   “整个实验过程中最关心她的人就是丹尼尔。”   “你要多关心关心伊南,她回来一准先问你。”   伊南哭笑不得,只能调整状态,转而向项目组的同事们打起招呼。项目里都是科研工作者,很好相处,开的玩笑也都是善意的。   谁知道,下一刻,伊南眼前黑了黑,再亮起的时候,她面前出现的是丹尼尔的小办公室。丹尼尔坐在她对面,懒洋洋地倚在扶手椅上,正伸出双手抱住后脑。   “好么!”伊南真想翻个白眼。   敢情自己真的只是个投影,丹尼尔想把她投在哪儿,就可以投在哪儿。刚刚跟同事们打过招呼,丹尼尔立即把她切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单独面对。   正好她也要找他。   “丹尼尔,我想要问你,为什么杜木兹……,嗯,我在实验中的一个观察对象,能够感知前一个时代另一个观察对象的记忆?”   丹尼尔垂下眼帘,“哦”了一声,反问她:“你怎么知道他记得?”   你不是杜木兹,你怎么知道杜木兹拥有丹尼尔的记忆?   伊南顿时一噎。   但是她的反应很快,马上也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不记得?”   丹尼尔:……   他这时终于坐正了,垂下双臂,双肘支着面前的桌面,双手交握,食指轻轻地搭在自己唇上。   丹尼尔凝眸望着伊南的投影,正色回复:“不开玩笑了,说正事。”   “你的怀疑不无道理。你在公元前5500年观测活动的后期,你的实验观察对象,确实出现了一些,他事实上拥有不同时代另一个观察对象记忆的迹象……”   “我刚刚特别去请教了这领域的专家,他们认为可能是你的观察对象大脑中的海马体①受到了‘时空隧洞’磁场的影响。因此随着你在特定时代逗留的时间延长,对方能渐渐获得一些不属于他这一生的记忆。”   伊南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但想这也不是全无可能,毕竟人类对于大脑的研究还未臻极致,单只是海马体,在现代医学、神经学等领域都还有很多未解之谜。海马体受到磁场的影响——这种理论,听起来倒有些道理,但是……   伊南马上问:“但为什么是他?我是指,只有杜木兹能获得丹的记忆,而其他人没有?”   伊南在心里细数她在这个时代接触过的人,杜木兹无疑是相处最久的,但是旅行团成员们、盖什提、库辛、恩基……这些人也都与她长时间相处的机会。难道这些人就不受磁场影响了吗?   还有,杜木兹与丹之间那种微妙的相似是怎么回事?   伊南望着眼前的丹尼尔,这张面孔,这对琥珀色的眼眸,现在对她而言已经相当熟悉了,让她没法儿不想起那两个年轻人。   她凝视着对方的时候,丹尼尔也望着她,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这件小办公室就此陷入一片寂静,隔壁实验室里研究员们的大声说笑隐约能够听见。   “这么说吧,能够通过磁场传递的记忆有一些前提条件,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能够承载它们的躯壳本身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也就是说,记忆只能在高度相近的躯体之间传递。”   伊南低下头,使劲理解这句话——也就是说,这就是说……   她遇见的,其实是非常相像的人,如果再拥有同源的记忆,那么他们事实上是,同一个……?   “这种情形并不只在‘时空隧洞’出现,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之中,我们时不时听见一些声音:一些人,声称他们获得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这些并不是个例,可能与‘时空隧洞’类似的磁场一直存在在地球上相关。”   伊南将这个理论细细咀嚼了一阵,抬起头,望着丹尼尔。   丹尼尔也正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奇特——就像是在印证她是不是自己所知的那个伊南似的。   “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我们通常会把它称作人类的——‘灵魂’。” 第51章 公元前2800年   灵魂?   伊南被这个答案震住了几乎没法儿出声。   她真的很想冲丹尼尔大声说:“可我们是科研工作者!”   ——我们不是搞神秘学的呀!   谁知丹尼尔面色平静地继续往下说:“而且我有理由怀疑, 这座磁场的特性,可能会让你在各个历史时期‘更可能’遇上同等类型的观察对象。”   他一面说一面比了一个手势,表示这个“更可能”纯粹是概率上的计算结果而已。   伊南彻底无语了:原来这一座“时空隧洞”, 会把她“引导”向一些拥有某些身体特质的,非常相像的人?   随着磁场的引导, 记忆的不断转圜——从这个角度来说,她遇上的, 其实会是拥有同样记忆的,同一个人?   不过这样……是不是她就不用那么遗憾了, 反正也还会再遇见的?   丹尼尔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 淡淡地说:“随着你在不同历史时期穿梭的时间跨度增大, 这种记忆会很遥远且很模糊。本次观测中你也看到了, 你的观察对象很可能只是在你进入他视野几个月之后,才触发了这样久远的回忆, 而且是慢慢才想起来的……”   也就是说, 杜木兹和伊南,是相处了好一阵之后,杜木兹才慢慢获得了少年丹的记忆的。在此之前, 他俩虽然有相似之处,但是却是相互独立的人格。   “所以你不必担心。”丹尼尔说到这里, 低头去翻看他面前的项目计划。   “而且下一阶段的时间跨度会比较大, 磁场是否依旧存在这种效应还很难说。你需要对此做好心理准备。”   伊南低下头,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丹尼尔说的内容太惊人了, 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那么我们来看一下关于这个历史时期我们的考古证据里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伊南支起耳朵,想听一听丹尼尔的语气里有没有训斥或者是嘲讽的意味——结论竟然是没有, 丹尼尔认认真真地分享了在伊南“空缺”的这段时间里, 历史考古甚至是文化学上的新发现。   “杜木兹作为乌鲁克的第一个王, 原本是个牧羊人,在神话中被认为是由伊南娜女神亲自选定,因此登上了乌鲁克的王位。”   “也有很多人说,他是伊南娜女神亲自认定的丈夫——她在无数希望成为女神夫婿的年轻人之中选中了他。”   伊南忍不住嘴角向上弯,想起了那个年轻的牧羊人“相貌平平无奇”的样子。   丹尼尔抬头瞟了一眼伊南,继续低头念道:“但是他唯一为人所诟病的是,在伊南娜女神离开人间之后,还在乌鲁克载歌载舞,带领大家饮宴,完全没有为人夫婿应当表现出的哀伤。”   伊南:……?   这难道不是她嘱咐的?   “……因此引起了乌鲁克人的不满,直到他们发现,他们的王,每半年会离开一次乌鲁克,前往阴间与他的妻子团聚。”   伊南扶额:大众的想象力果然是无穷的。   但为什么杜木兹会每半年离开一次乌鲁克呢?   “……也有人说,杜木兹前往阴间,并不是与妻子伊南娜团聚,而是代替妻子留在那里,满足地狱之主的要求。他每一年之中,会有半年待在那里;另外半年,则由他的姐姐盖什提南娜代劳。”   伊南插嘴:“这应该都是文化学意义上的成果吧?”——她这算是搞清了苏美尔神话的来源?人们以事实为根据,加以适度的想象与演绎。   谁知一向严肃得要命的丹尼尔突然笑了。   他点了点头,说:“是的。考古上的证据其实提供了另一个角度的真相,杜木兹可能同时兼任了埃利都的王。他半年会待在乌鲁克,半年待在埃利都。他在埃利都的时候,可能是他的姐姐盖什提南娜留在乌鲁克,以首席大祭司的身份管理乌鲁克的政务。”   这是伊南完全没能想到的,但细想也确实应是如此:乌鲁克与埃利都的文化同出一源,两座城市优势互补,拥有同一个王能让两个城市都得到长足的发展。   而盖什提一向是个冷静而缜密的人,能成为一个非常好的辅助管理者。   所以,伊南曾经参与过的事,影响过的人,都在他们各自的位置做出了成就——这些故事从漫长的时光中传承下来,就变成了人们今天读到的神话与传说。   “总体而言,你在本阶段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与圆满。我衷心地祝贺你。”   伊南忍不住好笑:为啥这家伙突然变得这么“官方”,让人一点儿也不习惯。   “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丹尼尔说话的时候唇角忍不住弯弯的,想必是心情真的非常好。   “你在古典时代的这具身体,有什么不满意,可以趁现在都提出来。现在刚刚好有一个契机,在前往下一个历史时期之前,团队将尽最大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真的呀!”   伊南这可太馋了。   “我想拥有更大的力气,很好的平衡与灵活性,这样我就能够做一些过去做不了的事。”   在过去这个时代,她有两次因为力气太小而遭受了挫折。第一次是古达夜袭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儿完成“过肩摔”,第二次是在埃利都,她发现捆住原木的绳子断开,竟然没有力气把那绳子拉住,差点儿眼睁睁地看着事故发生。   丹尼尔伸手在桌面上点点,似乎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随即点头:“可以!”   “耶!”伊南高兴地挥了一下拳头,她这份欢喜让丹尼尔看在眼里,丹尼尔也忍不住嘴角含笑,低下头去不看她。   “另外……”   伊南欲言又止,似乎她这个请求稍许有些难以启齿。   “我想,之后我的这具身体,能够稍许减少一些女性的特征——不是说我不喜欢自己的女性特质,我很喜欢而且很自豪——但是我希望能与前两个时代出现在先民们面前的形象稍许有些区别。”   “我不想完全变成一个男人的模样,那样会影响我完成任务的心情。”伊南低下头,看看自己被“投影”出来的身体,继续说,“我只是想,形象上能够稍微变得‘中性’一点。”   她现在这副样貌,可能太过明艳美貌了。在两个历史时期这样走过一遭,伊南觉得不能低估了完美外貌对于古代先民的影响力——尤其是人类的自我意识还未完全发展成熟的时候。   “一个同时汇聚了男性与女性魅力的,雌雄莫辨的身躯吗?”   丹尼尔捏着自己的下巴,非常认真地审视眼前伊南的“投影”——被这样一个男人如此认真地审视,不可能没有心理压力,伊南只好将眼光转开,等待从丹尼尔那里得到结果。   “好,我会考虑一下。”   “你这个请求的出发点,是不是从观察者的角度出发,希望不要再被误认为神祇?”丹尼尔平静地问。   伊南点点头:“是的。”丹尼尔猜到了她的想法。   “是吗?”丹尼尔微微偏过头,“但其实这一次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你所处的时代里,王权取代了神权,开始了对人间的统御。大众开始相信他们自己的力量。即便有一小部分人将你当做是他们的神明,这也无关紧要。”   说着丹尼尔甚至轻轻地一击掌:“王权从天而降,这真是完美的转折。”   但是丹尼尔没有提到,王权虽然登场,但是却没有完全抹去神庙的影响。尤其伊南最后离去时,亲眼目睹她离开的杜木兹只会继续加深对神的信仰。   “不过,你需要了解:‘神’这个概念可能会变化,但是‘信仰’这件东西是不会消失的——它本就是人类社会的基石。”   “只要一切神秘的未定的,无法掌控的东西,还存在,神明就会存在。”   伊南心想:这好像也有点道理。   “但是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开始掌握工具,他们能使用的力量越来越大……神明的力量就开始削弱。因为人们会渐渐转而相信自己。但是,所有原本赋予神明的东西,在人类社会中会以另一个形式存在——那就是命运。”   “你我今天为什么能相遇?”丹尼尔问伊南。   伊南闭着嘴,等对方自问自答——她好像开始渐渐了解这个男人的脾气了。   “了解‘重溯文明计划’的人,清楚你拥有和磁场相适应的体质,也拥有相应的知识;但是不知道的这些内情的人,会认为这是一种‘命运’。是‘命运’把你送到了我身边。”   伊南:啧啧,听这话说的——这算是……科研狂魔级别的甜言蜜语了吧?   “所以你不必担心,往后你被误认是‘神’的机会会越来越小。”   伊南偷偷皱皱鼻子,心想:那至少得先保证我不再被人“记忆成”神明才行吧。   改换一个形象,或许会是一个让“误会”不再延续的契机。   “不过,你的要求我记下来了。我会考虑的。”丹尼尔的声调四平八稳地说。   “请……请千万协调一点,我还是希望这具躯壳是具备美感的……别,别把我完全变成金刚芭比呀!”   伊南小声说,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丹尼尔的“直男审美”上。   “可以,”丹尼尔好像也不晓得“金刚芭比”是什么,就随口答应了,而且也没把这事儿特别放在心上,“你的身体调整需要一段的时间,抵达目标地点的时候你可能会出现一小段时间的虚弱与疲倦,那都是正常情况,无需惊慌。”   “你休息一会儿,等待前往下一个历史时期。祝你好运!”   丹尼尔照例非常“官方”地送别伊南,伸手按下一个按键,隔壁立刻“哇”了一声,欢声笑语再次响起。显然是伊南又被“打在了”大实验室的光屏上,又能和整个项目组的伙伴们无拘无束地交谈聊天了。   丹尼尔再次靠向椅背,伸手揉了揉眉心:他觉得下一个阶段的任务对于伊南来说,还挺……艰巨的。   那就让她先好好轻松一下吧。   *   伊南觉得眼皮很沉,浑身没有力气,几乎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这种感觉她阔别已久——确切地说,自从她加入“重溯文明计划”以来,就没有生过病,也没有受过伤,当然没机会体会这种感觉。   她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突然感觉有人小心翼翼地把清水淋在自己的嘴唇上,唇瓣感到一片清凉——   伊南微微张开嘴,努力地想说一个“谢”字。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语言系统出了问题,伊南得到的反馈只是一阵叽里咕噜毫无意义的语音。   但听得出来,那是一位年长的女性,语气唠叨而婆妈,没有恶意。   伊南放心了,安心地睡去。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丹长大变成了杜木兹,杜木兹之后却没有再变成谁……他变老了,垂垂老者,面对着貌美如花的伊南。   是呀,就算是再贤明的王者,再盖世的英雄,也难抵御岁月的磨砺。   人都是会变老的——但只有她伊南除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伊南突然睁眼醒来:身体的异样完全不见了,全身上下似乎每一寸都充满了活力。   伊南马上坐了起来。   她置身于一间陶砖砌成的小屋里,这座小屋与她在公元前5500年见到的那种毫无区别。但是屋子的窗户开得很小,阳光就像是一个耀眼的方块,径直从小小的方窗里照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个硕大的斜立方体,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其间轻扬飞舞。   屋里暂时没有人,伊南赶紧借此机会点开手腕上的光屏:“公元前2800年”。   这……从公元前5500年飞跃到公元前2800年,这时间跨度,果然再创新高。   只是单看这座小屋,这么多年下来,好像人类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   她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古代史老师曾经说过的,公元1500年以前,人类社会里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舒缓。改变的确在发生,但是发生得极为缓慢,时间单位简直可以以千年计。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   然而眼下置身于此,伊南却感觉得到,即便如此,对于生活在这个时间的人类,时间也是一样恒定不变的,一秒是一秒,一分是一分……一生是一生。   伊南望着小屋内光滑的墙壁出神,一时间忘记了查看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直到她站起身准备走出小屋。   她那头浓密而柔顺的黑色长发依旧披落在自己脑后,她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每次“穿越时空”就会被“更新”一次的卡其色越野服,但问题是——   她的衣服好像……变宽松了。   伊南没敢马上低头,先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变化——结论是还好,至少没有凭空多出二两肉出来。   接着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她的女性特征并没有减少,丹尼尔也没有画蛇添足地给她增加什么男性的特征——目前看来她唯一的改变是原先还算饱满的前胸现在变成了飞机场。   伊南紧抿着嘴,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双脚:皮肤依旧白皙,骨骼依旧纤细,没有出现格外粗壮的肌肉群;   再伸手掐掐自己的腰:依旧是只容一握的小蛮腰,貌似也不存在什么人鱼线马甲线六块腹肌——   结论:丹尼尔把她改造成了一个,贫、乳、少、女!   原来这就是直男眼中的所谓“中性美”吗?——谢谢再见!   说实话伊南现在真的很后悔——就这?这并不能算是个“同时具备男性和女性魅力,雌雄莫辨”的中性美形象啊?!   早知道她就不说那句“不要金刚芭比”的话了——跟她现在这副尊容相比,就算是金刚芭比,至少也充满力量,是个强者的形象。   伊南摇摇头,吐出一口气,奋力调整心情。她一向是这样的个性:先天条件不理想没关系,她总能想到办法克服困难的。   她起身来到小屋的屋门口,那里掩着一扇木门。谁知伊南刚一伸手,那扇门就直接飞出去了,摔在远处的地面上,“哐哧”一声。   这……   伊南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过了片刻才逐渐感到兴奋:丹尼尔没有食言,他让她现在这具躯壳拥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她现在外表虽弱,但是实力却很强,再加上自带的不死体质,她在这个历史时期岂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她拜托丹尼尔的事,丹尼尔总算做对了一件。   但是这木门被她推飞出去这件事,立即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伊南听见附近有脚步声快速靠近,接着有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子。语言转换功能大约调试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终于把这些语句翻译妥当。   “沙哈特嬷嬷,快来啊,你捡的野人把你家大门砸坏啦!”   “野人?!”伊南直了眼,真想大声问问对方,“我究竟哪点像野人了?”   但是考虑到别人毕竟还不了解自己,伊南也不和人一般见识,只是大踏步走过去,把被她一推就推飞出去的木门捡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在手里。   她抱着木门回到自己刚才待着的那座小屋跟前,检查门板的结构,发现这是门板上连着一根门轴,门轴是插在小屋门口墙体上突出的两枚门环上的。   伊南一伸手,她只是想检查一下门环的情况,但马上尴尬地停在原地——那枚陶制的门环现在已经从墙体上脱落,躺在她手中了。   “你——”   背后有个年长而温和的女声开口。伊南回头刚想说声对不起,却被对方将手一拉,说:“别管这些东西,先跟我进屋。”   伊南“哦”了一声,随手将门板和门环一丢,只听“咵嚓”一声,“当啷”一声,门板裂成了四五片,门环落在地上摔成了稀碎。   拉住伊南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婆婆,见状狠狠地剜了伊南一眼,但是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呵斥,而是一拉她的手,将她带进屋,让她坐下。   “对不起,对不起!”伊南赶紧垂首向对方致歉——很明显是这位“沙哈特嬷嬷”在她刚刚抵达这个时空的时候救助了她,但是她却“恩将仇报”,一瞬间就弄坏了对方的门板和门环。   “原来你听得懂我说话呀!”面前的婆婆点了点头,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姑娘,”这位婆婆坐在伊南对面,压低声音说,“在其他人面前,你可千万别表露出你是个女孩儿。”   伊南:……!   看来,她是个女人这个事实,目前只有救助了自己的这位婆婆知道。   “我刚把你捡回来的时候告诉别人说,你是个瘦弱的小伙子。”   伊南心中窃喜:如果能够男装成功,她就不用再担心自己总是被错认为“女神”了。   这位婆婆伸手,轻轻捋了捋伊南面颊两侧垂落的散发:“你说话时最好也粗声粗气一些……对了,你力气挺大,扮个面相清秀的男孩子也挺容易……”   伊南闻言也有点激动,很明显,沙哈特嬷嬷认可了她女扮男装的可能性。   “……那门板和门环你先别管了,我找旁人来弄。”沙哈特向外头望望,皱皱眉头,看起来是想要尽量制止伊南“拆家”的可能。   伊南一时红了脸:她也不想啊,只是刚刚才变得力大无穷,她还没有熟练掌握使用这些力量的门道。   她点点头,感谢了这位沙哈特嬷嬷,然后就抱着双膝,小心翼翼地问:“嬷嬷,外头的人,为什么都说我是……野人啊!”   沙哈特马上伸手指着她身上的越野服,说:“你穿的这是什么,哪有人把沙土色穿在身上的?”   “我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但是大家只看见你身上灰扑扑的这一身,还有那一头长头发,那些嘴欠的就自然管你叫野人了。”   伊南无语:竟然还是“浑身是沙”这个梗?   只不过这个梗在农业革命时期,能让她变成豌豆神,但是现在,却让人认为她是个“野人”?   伊南一抬头,就看见沙哈特身上的衣衫——那是用羊毛织成的外袍。羊毛被染成了金黄和朱红色,不同颜色的毛线在织衣的时候就织出了几何形的花纹,看起来雅致而美观。   2700年啊!——伊南终于由衷地感到了时间变迁带来的影响,影响到连时尚品味都变了。   不过这样也好,时间隔得足够远,再不会有人根据她的穿着就判断出她和伊南娜女神之间的关系了。   “我去给你拿一件男孩子穿的袍子来,你把这件赶紧换下。”沙哈特嬷嬷二话不说,帮伊南拍了板。   她在出门之前,突然回头问了一句:“你叫什么来着?”   伊南想了想,终于决定弃用任何跟“伊南娜”有关系的名字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两个“老朋友”,一个叫做“丹”,另一个叫“杜”。   于是伊南抬起头,告诉沙哈特:“嬷嬷,你可以叫我‘朵’。” 第52章 公元前2800年   沙哈特真的拿了一套少年男子穿的毛线袍子给伊南, 让伊南换上。   伊南把袍子接过来看了看,觉得这衣袍虽然看起来相当陈旧,但是保存得十分完好, 触手柔软,整件衣服上也完全见不到蛀虫咬出的蛀孔。   她谢过沙哈特,换下了自己的越野服。期间沙哈特一直盯着她的身体,伊南刚开始十分疑惑, 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平”, 以至于把这位老人家都给吓到了。   但是后来伊南才反应过来, 沙哈特从来没有见过她身上穿的那些“特殊形状”的贴身衣物,所以比较好奇。   伊南赶紧手忙脚乱地套上那件蓝白色花纹的羊毛袍子。   这件袍子其实根本就是一整幅羊毛毯子, 直接对折,中间留出一截可供套头的开口, 刚好还形成了一个尖尖细细的领口。两边刚好留一个让伊南的两支胳膊伸出来的袖口, 然后这毯子的两边分别对折缝合,成为一个圆筒状的腰身。   这袍子刚好到伊南的膝盖以下,把该遮住的都遮住了。   除此之外, 袍子还很宽松,刚好藏住了她纤细腰身的曲线, 可谓相当合适。   沙哈特嬷嬷看了看,点了点头,表示很满意, 又取出一副疏齿的木梳,替伊南把头发轻轻地梳了一遍, 帮她把散发都别在耳后, 才说:“可以了, 这回真的像一个小伙了。”   伊南这才意识到, 在眼下的这个时代,人们不会以发饰判断一个人的性别,而主要是以衣服上花纹的颜色,以及其他女性特征来判断性别的。   “朵,你是怎么到西帕尔来的?”沙哈特问伊南。   伊南装作茫然的样子,惊讶地问:“西帕尔?这里是西帕尔?”   她一个学西亚史的,当然听说过西帕尔。西帕尔是一个幼发拉底河中游的一座小城市,位于乌鲁克的上游。它和其他两河流域的小城邦一样,曾经忽而归附于乌鲁克,忽而转脸反叛——但那都是公元前20世纪左右的事了。   而她刚才出门那片刻间看到的,则令她更相信这里只是城市附近的村落——农舍稀疏,人烟稀少,是个荒僻的所在。   “是呀,今天早上我去河边取水,看见你晕倒在河边……”   沙哈特嬷嬷专心地望着伊南那张清秀的小脸,叹息了一声,摇摇头:“朵,你不愿说,我不会逼你说的。”   “不过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为了躲避那个暴君才逃到西帕尔来的吧?”   伊南:……?   她算是发觉了,感情她每到一个新的时代,都会遇见爱脑补的人——正是这些想象力丰富的脑补帮她自动填充了出现在这些时代的理由。   只不过,暴君是什么鬼?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她好不容易将治理国家的权力从腐朽而自闭的神庙中夺取,交到了国王的手里,谁知又过了一段时间,“暴君”就出现了?   伊南惊异地睁圆了她的眼睛——沙哈特嬷嬷却认为她猜对了,得意洋洋地说,“别问我怎么猜到的。”   伊南:……   她只好默认,并转换话题:“那您……您说的话我一听就能听懂,您难道不是西帕尔本地人吗?”   这一下似乎拍上了老嬷嬷的马屁,沙哈特嬷嬷十分得意地扬起了头,说:“我是在西帕尔的神庙里长大的圣倡,我见过南来北往的很多人,乌鲁克人、埃利都人、尼尼微人、阿摩利人,西方大洋边的迦南人……我都见过,跟他们说过话。”   伊南听她报出一连串的城邦和国家的名字,正在感慨这个时代两河流域居民的经贸交流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和进步,但是……等等,“嬷嬷,您是说,您是‘圣倡’?”   “圣倡”也叫“神伎”,其实就是神庙女祭司的意思。她们之所以被冠上“倡”或者“伎”的名号,主要是因为她们的先辈确实是会在神庙里与前来祭祀的男性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这个名号就这样被流传下来。   但是她们的身份其实与“倡伎”无关——当然这本就是游离于婚姻制度之外的一个群体。事实上,她们的职责更接近于女祭司。   “是的。”沙哈特顿时面露一副郁闷不已的模样,说,“都是乌鲁克那个该死的国王惹的祸!”   “乌鲁克那个该死的国王?”伊南一听支起了耳朵,“您说的不会是杜木兹吧?”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杜木兹从她手里接过了属于王的权杖,曾经答应过要妥善“处理”乌鲁克的神庙。将各地的神庙和对神明的信仰崇拜直接颠覆是不现实的,杜木兹的打算是慢慢地削弱神庙的影响力,同时也将神庙所占据的大量人力慢慢引导至王国的行政体系来。   所以听见沙哈特这么说,伊南想起了杜木兹。   “我的孩子,你怎么会以为是那位几千年前的贤王?”沙哈特惊异于伊南的想象力。   伊南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看来杜木兹在后世的名声还不错。   “我说的,还不是乌鲁克的那个暴君?”   “他有一串长长的头衔,叫什么‘万王之王,众君之君,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你听听,这头衔明显就是在自抬身份,根本不把神庙放在眼里么!”   “他自己不敬神明也就罢了,他还迫害神庙,连远在西帕尔的神庙也不放过。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以圣倡之身,避居到这个小村落来。”   伊南听到这个号称是“万王之王,众君之君”的长头衔,觉得脑后直冒汗,心想这谁啊,这么大言不惭?   但是她又不好意思问——毕竟刚刚默认了自己是为了躲避这个“暴君”才逃到西帕尔的,总不能总追着别人问这暴君到底是谁。   伊南转了转眼珠,开始旁敲侧击地向沙哈特打听她所在的“神庙”的情况,很快打听出,沙哈特所在的神庙也是祭祀伊南娜女神的神庙——毕竟她是丰收女神,在整个幼发拉底河中下游平原,伊南娜都很有市场。   “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沙哈特叹着气,“神庙早已不像以前那样兴盛,伊南娜女神得到的献祭越来越少。即便如此,王还一再地要求从各地的神庙里征调青春美貌的‘圣倡’前往乌鲁克……”   伊南总结道:“这么说来,他是个好色之徒?”   沙哈特瞅瞅伊南:“难道不是吗?否则你又何必逃出来?”   伊南:瞧这位嬷嬷帮她脑补的……关键好像还很合情理。   “不是说,乌鲁克辖内所有美丽的少女都难逃他的魔爪?每个新婚的乌鲁克新娘都要向他奉献初夜?”   伊南脸色变幻,心想:这有点儿严重啊。   奴隶主或是封建地主对于辖内的女奴或女性属民享有“初夜权”,这种极其卑劣的“权利”在很多历史时期都出现过——但是她不记得在乌鲁克这样古典时期的大都市也出现过。   如果此事属实,那么这个乌鲁克的国王正是名副其实的“暴君”。但乌鲁克的民众难道不会因此反抗暴动吗?难道还会默默忍受屈辱?——伊南很难想象她所知道的乌鲁克人,两千多年后竟然变成这孬种模样。   “所以我才把你装扮成一个小伙子呀。”沙哈特现在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很对。   “不过,孩子,既然你已经躲到这里来了。就不要再害怕他的淫威了。他的手伸不了那么长。”沙哈特安慰伊南,“跟在嬷嬷身边,西帕尔虽然不是什么大地方,但要护得住你的平安,总还是有办法的。”   不用这位老婆婆多说,伊南自然而然就能体会到沙哈特因为厌恶“暴君”,所以对自己格外看顾与怜惜。   不过她一向是个理性思维的人物,对于乌鲁克的那位“暴君”她还是心存疑惑,于是小声地问:“嬷嬷,那您去过乌鲁克吗?”   沙哈特一呆:“这倒没有!”   “那关于那位‘暴君’的说法,都是听别人说的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沙哈特点头承认了,“但是我亲眼看到乌鲁克来的人从西帕尔神庙里带走圣倡,从西帕尔的乡村征调民夫去服劳役……我虽然老了,可还没有老眼昏花到这程度。”说着,嬷嬷低下头伸手抹泪,眼眶里挤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   伊南相信了这位老祭司的话,她托着腮心想,看起来:现在乌鲁克的实力确实很强,已经将周边的小城邦都纳入了它的势力范围之内。只不过任意征调圣倡和民夫的行为很有点过分。   想到这里,她已经拿定主意,要去乌鲁克,亲眼见识一下那位“万王之王,众君之君”,去看一看现在的乌鲁克到底是怎样一个政体。   但是在这之前,她需要先在西帕尔看一看,体验一下公元2800年幼发拉底河中下游小村落的生活——毕竟沙哈特对她十分关怀,她也不能当真直接推拒对方的好意,转身就离开。   “嬷嬷,您有什么活儿需要干的?”伊南站起来问。   她看见沙哈特警惕的眼神,顿时尴尬地双手直摇,说:“我,我我……不再动您那扇门总行了吧?”   “对了,您有什么力气活要干的?”伊南指指自己,“我真没什么本事,就是力气还行,干活能吃苦!”   沙哈特原本不信,但再转头看看她家门板的“残骸”,就不由得不信了。   于是伊南被带去了借了村里唯一一柄斧头,来到村子里储存木柴的地方,开始劈柴。   伊南目测这个村落位于幼发拉底河中游,附近有丘陵起伏,植被茂盛。所以村里的主要燃料不是羊粪牛粪,而是采伐来的柴火。   斧头递到伊南手里的时候,伊南笑了,伸手指在斧身上弹了弹,只听见清脆的“叮”的一声脆响——   青铜铸的铜斧啊这是。   她仿佛能看见,当初在乌鲁克的陶窑里慢慢熔化的铜矿石,被铸成坚硬的利斧,代替了原先粗重脆弱的石斧,成为了所向披靡的利器——对象当然是她面前一截一截的粗树枝。   “朵,你悠着点儿,村里拢共就只有这一柄斧头。”   “放心吧!”伊南搓搓双手,她的力气还不至于大到连铜斧都破坏的程度。   虽然她也不怎么会劈柴,可是胜在力气大,一斧下去碗口粗的树枝就被劈成两半,再劈两斧,原本粗壮的树枝分分秒秒变成轻易能够点燃的木柴。   伊南还有一个妙处——普通人劈柴,用力挥斧之际手掌会因摩擦而疼痛。但是她一概没感觉,甚至手心里连个茧子都不会起,还是雪白的一片肌肤。   小村里的人只听见“笃”一声,片刻后又是“笃”一声。   过了一会儿则是“笃笃笃”连续的数声。   再过一阵,只听伊南放粗了声音问:“请问这儿还有别的柴要劈吗?现在有的我全劈完了。”   什么——柴全劈完了?   那可不是一家一户的柴,那是全村所有的柴啊!——这座小村落里,只有一柄用来劈柴的斧头由大家共用,所以木柴全都堆放在一起。   可是……这哪来的憨憨把全村所有的木柴都给劈了呀?   村民们都不敢相信,一起涌到柴棚那头去围观。果然只见村里积累了一阵子的树枝与原木这会儿全都被劈成了粗细大小长短均匀的柴爿,整齐地垒在柴棚里。   大伙儿这是……十天半月不用劈柴了?   而伊南却一手扶着斧头柄,一手叉腰,微笑着望着大伙儿,又问一声:“还有柴要劈吗?”   她脸不红、气不喘,脸色轻松,就像是刚在村子附近散了个步似的,而现在又像是在问:还要我再去散一圈步吗?   村里人大多点点头,有个人说:“好吧,我现在信他不是个姑娘了。哪有姑娘家有这么大力气的?”   另一个说:“那好,我现在信他不是个野人了。哪有野人能把柴劈得这么整齐?”   伊南:……   但无论“不是姑娘”还是“不是野人”,伊南这一通柴一劈,帮她赢得了全村人的尊重。人们不仅认可了沙哈特嬷嬷想要“收留”伊南的决定,而且还很欢迎——   毕竟有个人总能帮着劈柴多好呀。   除了劈柴之外,村里的男人们还邀请了伊南和他们一起去捕猎。   伊南答应了——虽然沙哈特嬷嬷有些不放心,生怕她一个女孩子,混在一群猎手之中“露馅”,可是想想伊南这一身的好力气,留在村里也实在是浪费,就让她去了。   伊南倒是觉得跟猎手出去打猎挺有趣:上回公元前6900年的时候,她就没怎么亲眼观察过猎手们捕猎,现在正好弥补这个遗憾。   她趁此机会,观察了猎手们所使用的各种工具:长矛的矛头依旧是用石头做的,但是猎人们已经开始使用铜制箭簇的弓箭——这些弓箭很宝贵,没有把握不会轻易射出,毕竟箭簇是要回收的。要是被哪个猎物带着跑了,没法儿收回,这损失可就大了。   而猎手们捕猎的方式也很多样,除了围猎,使用矛、弓这样的工具捕获猎物之外,各种陷阱也被设置在树林中,大小都有,猎物也五花八门:鹿、麂子、山羊、野兔、豪猪……   伊南还见到一只可爱的刺猬,悄悄放走了,后来说给猎人们听,猎人们都觉得那玩意儿没什么肉,放走了也没大事。   在闲聊之中,伊南也打听到了他们那些金属工具都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斧头啦,箭簇啦,都是从西帕尔城里来的。”   “嗐,说到底,还不是从乌鲁克来的?”另一个猎手插嘴,“最好的工艺,最优秀的匠人都在乌鲁克,往来的商旅收集到了矿石什么的也都往那里送。西帕尔那些,都是从乌鲁克转卖出来的。”   敢情现在乌鲁克已经成了个冶炼金属、打制各种工具的中心与集散地。   伊南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旁边那些猎手看见她这副笑脸都有些受不了——   “朵,依我说,这造人的神真是不公平,为啥你力气大,身手好,偏偏长了这么一张比女人还能迷死人的脸。”   伊南赶紧放粗了嗓子:“别把我跟女人比,我一个老粗——”   她顺手背起堆放在地上的猎物。好几件猎物,在她肩上层层叠叠,垒了快有半人高,伊南像没事人似的,背起就走。   猎手们一起咋舌,心想确实不能把这少年跟女人相比——哪个女人有他这么大的力气。   但是伊南干了他们的活儿,这下回程就轻松了。猎手们一个个都追上了伊南,在她身边聊起了天。   “朵,说实话,你刚被嬷嬷捡回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是神刚刚造出来的——”   “都说神是用泥巴捏成的人,我主要是看了一眼当时你那身衣裳,觉得神刚造出来的,那可不就是个野人?……现在看就顺眼多了。”   伊南:好么……原来西帕尔也有神明用泥土造人的创世神话①。   “朵,我以后再也不管你叫‘野人’了。”这个曾经对伊南不大友善的猎手向她道歉。   伊南挺满意,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土著们迅速地接纳了。   *   她在这个西帕尔附近的小村落多住了几天,并且在沙哈特嬷嬷的指点下观察这个时代男人们的言行举止,力争让自己说话做事更有男子气概。   她第二次跟随猎手们进山林打猎,两天之后才回到村落。猎手们此行收获颇丰,伊南照例扛了绝大多数猎物,轻轻松松地跟随大家往回走。   谁知在村口聚集了一大群人。   伊南身边的一个猎手见到,顿时低呼一声:“坏了!”   “是西帕尔城里的执政官。”   “他们来想必是来征税的——”   伊南将背上扛着的猎物托了托,将其中一只麂子丢下来扔在路边,用脚扫起一捧落叶,暂时将这只猎物遮住。   猎手们见到纷纷效法,个个小声串供:“记得说今天没打到多少猎物。”   谁知他们到了村口,竟然发现西帕尔的执政官竟然不是来征税,而是来征民夫的。   “乌鲁克现在正在修城墙,缺乏人手。乌鲁克伟大的王前来征调民夫,前往乌鲁克。本村至少要出一人。”   “你们也知道乌鲁克那边是什么情形,民夫么……在那里总归是有口饭吃,干得好了没准在那里还能升官。怎么样,有自愿要去的吗?”执政官大声地问。   伊南身边的猎手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伊南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见到自己像是鹤立鸡群一样,站在众猎手的最前面。   谁知执政官却不大满意,他大约嫌伊南长得太瘦弱了,随口说:“这小子清秀是清秀,但是看起来没什么力气。”   猎手们齐声喊:“不——他最有劲儿!”   伊南冷静地把身上尚且背着的一只羊、一只豪猪和两只兔子用力甩下来,扔在地面上,给那执政官看——你管这叫“看起来没什么力气”?   执政官立刻改了一副面孔,眉花眼笑地说:“可以了,可以了。”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愿不愿意去乌鲁克当民夫?”   还没等伊南回答,沙哈特嬷嬷从村子里冲了出来,冲伊南身边那几个猎手大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   “吵什么吵?”执政官拉下了脸说,“反正你们这村无论如何都得出一个人,不然就等着交税吧!”   几个猎手都流露出惭愧,其中一个伸手挠挠头,说:“嬷嬷,他毕竟是个外乡人——”   如果本村一定要出一个民夫前往乌鲁克,那么自然是和本村毫无瓜葛,被嬷嬷捡回来的“朵”比较合适。   伊南打定了主意要去乌鲁克,见到这个机会自然不会推拒。她双手拉着老嬷嬷的手,小声说:“嬷嬷,你让我去吧!你想,我有这么大的力气,现在又打扮成……又是这一副模样,就算去了乌鲁克我也不怕的。”   沙哈特嬷嬷担忧地望着伊南,见她神色坚定,早已拿定了主意,知道再也劝不动了。这位老人家当即转身望着西帕尔的执政官,毫不畏惧地大声说:“你们给我听好了。”   “这个孩子是神明赐给西帕尔的。他来时浑身泥土,是神明刚刚创造出的样子。”   沙哈特嬷嬷一边说,伊南身边的那些猎手们纷纷点头附和:“我们作证,确实如此。”   “请你们转告乌鲁克那位王,这个孩子是天赐的珍宝,但凡受到半点欺负与侮辱,整个乌鲁克都会受到神明的诅咒!”   沙哈特嬷嬷说得激动,西帕尔的执政官却瞅瞅伊南,说:“放心吧嬷嬷,你这位珍宝么……只要能干活,在乌鲁克就一定能得到良好的对待。”   “但你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在伊南开口之前,沙哈特嬷嬷抢着开口:“天神用大地塑造的人类,一概冠以‘恩基’之名②,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做——恩基朵。”   伊南头回听见沙哈特嬷嬷帮自己脑补的名字——恩基朵。为什么这个名字听来如此熟悉?   她像瞬间被雷劈了一样,呆站在原地。   恩基朵……将发音稍稍转换,不就是,“恩奇都”吗?   下一刻,西帕尔的执政官庄严地宣布:“恩基朵,我代表‘万王之王,众君之君,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类,乌鲁克和埃利都共同的领袖、统帅暨保护者’吉尔伽美什,宣召你前往乌鲁克,共同完成乌鲁克伟大城墙的修建!”   伊南站在原地迟迟没能动弹——   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听说这个乌鲁克“暴君”的名字?为什么头一回听说自己其实叫恩奇都?   所以这一次是“吉尔伽美什”对上了“恩奇都”?   她有那么一个瞬间,真的有点想骂一句脏话。   ——这该死的命运! 第53章 公元前2800年   吉尔伽美什对于伊南来说如雷贯耳——《吉尔伽美什史诗》的主人公, 他的故事甚至影响了很多民族的神话与传说。   但是作为一个专攻西亚史的历史系学生,伊南了解他,主要还是因为他是苏美尔王表上明文列出的人物,也就是说, 他是一个曾经真实存在于历史中的人, 确曾是苏美尔的王。   吉尔伽美什在后世各种文学作品之中总是以英雄人物的形象出现, 没想到却被同时代的人认为是个“暴君”。   更为巧合的是,不放心伊南被征为民夫的沙哈特嬷嬷,在情急之下声称伊南是神明创造的孩子——她抵达的时候身上穿着那一套卡其色的越野服,刚好是沙土的颜色。   在苏美尔人的预言里, “恩基”这个名字, 在神明那里指“大地之神”, 但是到了人类,就是“大地创造”的意思。   于是她随口胡诌的名字“朵”, 被冠上了“被大地创造的”字样,就成了“恩基朵”——乍听之下, 几乎就是“恩奇都”了。   恩奇都, 不正是吉尔伽美什的最好朋友,陪吉尔伽美什完成了英雄王的伟业,却因为神明的降罪而先于吉尔伽美什死去的那个美少年吗?   伊南想:这一定只是巧合!   她不可能是恩奇都。   因为——她不会死。   *   拉到了合适的民夫, 来自西帕尔的执政官显然很欣慰,给伊南多留了一顿饭的时间,让她收拾行装。   除了沙哈特嬷嬷之外, 村子里的居民对伊南都十分感激——毕竟有她出面顶下了这份差役, 村里的其他人才能得以保全。   但是村民们看待伊南的眼光, 都像是生离死别, 伊南再也回不来了似的。他们大多听说过西帕尔城里的传闻, 说这次乌鲁克修筑城墙,工程艰巨而且十分危险,伤亡十分严重,民夫们去了就回不来,所以乌鲁克才会从周边的小城邦里大规模征调民夫。   “朵,你自己保重。”沙哈特嬷嬷淌眼抹泪的模样,很难让人相信她认识伊南才不过几天。   伊南只能拍拍嬷嬷的手,说:“放心吧,我力气这么大,一定没事的。”   沙哈特嬷嬷剜她一眼,对她没心没肺的模样十分嫌弃,小声说:“你是个女孩子!答应嬷嬷,要保护自己,不要接近那暴君。”   伊南随口答应,心里则在盘算她去乌鲁克之后需要考察哪些内容:科技水平、文化水平、市政建设、政体与决策过程……都是她想知道的。   接近吉尔伽美什……在所难免。   沙哈特嬷嬷看出了伊南的敷衍,有点痛心疾首,似乎已经预见到自家的好白菜就要被猪拱了,狠狠地拍着腿,大声说:   “如果有一天让我遇上了那个暴君,我一定要让他好看!”   就这样,伊南告别了伤心不已的沙哈特嬷嬷,以及喜愧参半的村民,在村口与西帕尔的执政官会合,跟随其他被征召的民夫一起,先是到了西帕尔城里,然后与更多的民夫会合,乘船向下游乌鲁克前行。   对于伊南来说,公元前5500年的木筏和羊皮筏子似乎犹在眼前,两千多年以后,幼发拉底河上已经出现了体型相对较大的船。   这种船身纤长,船舷出水面不算高,大约有50公分左右,可以坐三十多个人,分成三排,两侧是桨手,中间是乘客,看起来其实很像种花家的龙舟。   这船的船身用的是整根橡木打磨而成的龙骨,再用厚木板蒙上做成蒙片,蒙片用铜钉固定,缝隙之中抹着油泥灰,外面涂上厚厚一层沥青防水。   伊南和二十多个民夫,以及一个乌鲁克来的募役官员一道,上了一条船。那名官员见伊南个子矮小又瘦弱,摇头叹着气,似乎很不满意,但还是特别安排伊南坐在中间,不用她费力划桨。   殊不知这个决定还是挺明智的,如果让伊南划桨,没准她会破坏许许多多枚船桨。   伊南一下子和将近三十个男人挤在一起长途旅行,难免有时会尴尬。   好在她体质特殊,既不会饿死,也不会渴死,更加不会……憋死。   这段旅程不算太长,船队向下游进发,走了三天,中途两次上岸休息,等到第三次上岸的时候,宏大而壮丽的乌鲁克城,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   伊南对乌鲁克城的印象非常深刻,这时见到,免不了要将它与两千年前那座刚刚兴起的城市相比较。   只见现在的乌鲁克城比起当初那座,地基又整体抬高了不少。这证明在过去两千年中,一旦建筑物发生老化,人们就将其就地推倒,在原址上加以重建。这座城市自然“越长越高”。   以前乌鲁克城不完全在幼发拉底河边——伊南从神庙前往河边还需要两个小时的骑乘。但现在不知是因为河水有过改道,还是乌鲁克城向幼发拉底河边大幅扩建了,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一直延伸到乌鲁克河畔。   整个城市的制高点依旧是高大的建筑,从建筑形式来看那不是神庙就是王宫。   伊南记起了沙哈特嬷嬷的话,吉尔伽美什是一个“不敬神明”的王,那么最高处的建筑应该用作王宫,而不是神庙了。   乌鲁克附近的码头异常繁忙,有无数来自幼发拉底河沿岸小城和村落的民夫陆陆续续抵达。   乌鲁克的官员则正极有条理地清点人数、登记姓名。   来自西帕尔的执政官把所有西帕尔的民夫都带到,依次点名;乌鲁克的官员则动作飞快地用一枚削成特殊形状的苇杆在泥板上划动。   “恩奇都!”西帕尔的执政官大声喊。   伊南脸色发黑地站了出来,沉声说:“我的名字叫‘朵’。”   西帕尔的执政官却有点儿幸灾乐祸似的说:“就这么记下来吧,毕竟他的家人口口声声说他是神明创造出来的人类。”   乌鲁克的官员大约是把“恩奇都”这三个字都记下来了,才抬起头看了伊南一眼。   “这么瘦弱的少年——真你们不是从民间强征来充数的?”   “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不允许民间强征,他的年纪到了吗?征得家人同意了吗?——这么瘦弱的民夫,万一要是叫王见到了,必然又是一通脾气!”   西帕尔的执政官连声说:“他力气大,力气很大!”   乌鲁克的官员抬起眼瞥了伊南一眼,指指身边——他身边地面上放着几个石磙子。   “能举起来一个就可以过关。你试试吧。”这官员倒是一副公正模样,和西帕尔的执政官作风相当不同。   “朵,快来试试,你可以的。”西帕尔的执政官满脸期待,这副态度令伊南无法不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能从征发民夫这件事里得到什么好处。   于是伊南大踏步上前,掂了掂地面上的石磙子——一共六个,每个石磙子上都凿出了一个把手。六个石磙子一样大小。   伊南目测这些石磙子除了做体测用途,可能还是用于称量的重量标准。   在一片催促声中,伊南一伸手。   她轻轻松松地单手提起了一个石磙子。身边的人顿时看直了眼:要知道即便是身强力壮的大汉,恐怕也要运气屏息,双臂使劲,才能举起一个。   谁知伊南又一伸手,提了另一个起来。   “好!”   周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从别处刚抵达的民夫全都在往这边探头探脑,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好事。   伊南一手提着一个石磙子,小巧的嘴角微微上扬,她看中了第三个。   “有这力气……可以了!”乌鲁克的官员果断地在泥板上划了个勾,算是肯定了伊南,作为一个合格的“民夫”加入乌鲁克的“城建局”。   谁知伊南手中提着两个石磙子,突然快步走上两步,脚尖一挑再一踢,她将第三个石磙子直接踢飞,沉重的石磙直飞上天,冲着西帕尔的执政官和乌鲁克的官员头顶上就落了下来。   那西帕尔的执政官一抬头就是这么一副巨石压顶的模样,吓得喊都喊不出。   而乌鲁克的官员一直都在泥板上记录,等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了。   这时伊南已经放下了手中两副石磙,一个箭步上前。这枚被她一脚踢上天的石磙,轨迹和力度是她事先算好的。伊南心中有数,这枚大石磙绝对伤不了人——她只是想吓唬一下奴颜婢膝的执政官,以及震撼一下以貌取人的乌鲁克官员。   其实她刚才踢的那一脚,带了一股巧劲,石磙看着是声势浩大地落下来,其实来势并不凶。再加上她现在的力气与敏捷,绝对能在石磙子落下来之前稳稳地把它接在手里,然后耀武扬威地拎着就走开。   她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受到伤害,才敢这么玩儿的。   谁知,就在伊南伸出手的那一刻,她耳边突然有一个人大声呵斥:“闪开!”   伊南当然不能闪,她自己扔出去的石磙子当然得自己接着。她一只白净的右手伸出,照着石磙上的把手伸手一握。   谁知有人比她更快,没去动那把手,而是轻轻松松地将右手托住石磙底部,稍稍用力一拨,让石磙的运行改了个方向。这石磙子就像是牢牢被吸附在他手心里一样,随着他的手臂落下,被他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托着,向空中一抛一抛地玩。   伊南:……!   她竟然落空了——这是她事先绝对没有想到的。   她一偏头,就看见了眼前一张属于年轻人的俊美面庞,偏偏离她非常近,两个人几乎直接面对面,伊南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对琥珀色泛金的眼眸里映着自己一张小小的脸。   这确实是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他的额头宽阔,眼睛很大很亮,顶着一头深栗色的短发,脸部的线条相当硬朗——甚至可以说,倨傲。   然而他确实有自傲的本钱——他肩上随随便便地搭着一件混着金线的羊毛亚麻混纺外褂,敞着,露出上半身小麦色的皮肤和紧实的肌肉线条。同样材质的半身袍子,用一枚金光闪闪的金腰带束着,挂在他的腰上,遮住了他的长腿。   这男人比伊南高出了足足有一个头,此刻见到伊南扬起脸毫无顾忌地盯着他,他的眉头稍微皱了皱,眼睛眯起,似乎在冷峻地问:你敢直视我?   伊南:……你谁啊?   这个男人却似乎压根儿不想和伊南这样一个民夫装束、身上的袍子脏兮兮的瘦弱小伙一般见识。   他随手将石磙递给那西帕尔的执政官,执政官双臂马上一沉,差点儿直接趴到地面上去。   “刚才这石磙是你扔上天的?”问话的口气很有些讥诮,似乎觉得伊南的这副外形和她的行为十分不搭。   乌鲁克的官员躬身回答:“确实如此。”   这官员的口气也没有什么特别,用一副实事求是的态度回答了问题。   “看不出来!”男人再次瞥了眼伊南,惜字如金地抛下了四字考语,随后转身。   伊南气结:有本事你别出手啊?早先不让别人显示实力,现在倒摆出一副臭脸说风凉话?   “不过这小子的力气还可以,明天调他到我那一小队去。”男人别过头,随意吩咐那个乌鲁克的官员。   官员躬身应下,拿出苇杆,继续在泥板上划着什么,过了片刻,向已经远去的男子高声道:“已经记下了,在泥板上。”   男子头也未回,只是随意地扬了扬手,表示他听到了。   “明天我要一早就见到人。”他抛下一句话,却压根儿没有回头,压根儿没有再看伊南一眼。   惊魂甫定的西帕尔执政官腿软软地从地面上撑着站起来,随口问身边的乌鲁克官员:“那家伙是谁呀?”   “我们的王,吉尔伽美什。”乌鲁克官员正在认真校验泥板上的内容,随口回答。   西帕尔的执政官腿一软,差点又坐下去了。   “啊,难道这就是那位,‘万王之王,众君之君,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类,乌鲁克和埃利都共同的领袖、统帅暨保护者’吗?”   执政官故意说得又大声又拖长了声音,很明显是想要弥补刚才把乌鲁克的王称作是“那家伙”的错失。   再看那男人离去的背影,他好像对执政官避之唯恐不及,走得更快了一点。   乌鲁克官员却对那男人的离去感觉很寻常,平静地答应了一声:“没错。”   执政官满头冒汗,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弥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只顾捏着双手焦急地走来走去去,完全由着乌鲁克的官员完成了点名、记名和编组的工作。他偶然看见伊南,就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说:“你交好运了,那是王,那是王啊!”   伊南倒是没想到,一到乌鲁克,就和这个传说中的英雄王打了个照面。   一想到“英雄王”,伊南心里就打个突:她很难忘记杜木兹向她告别时说过的话——杜木兹曾经亲口承诺,他终将成为一位“英雄王”。   但是现在伊南见到一位历史上真正有名的“英雄王”,第一印象竟然是:……什么嘛!   都说他是个暴君,按照伊南的看法,这一出场倒也与历史上有名的“暴君”们相去甚远,难以比肩。但是这家伙做派的确令人十分不快。   吉尔伽美什刚刚的确是救了人,可偏偏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好像他救的只是蝼蚁,而蝼蚁,又有什么资格向王表达感激与敬意?   码头这里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人遗忘了,乌鲁克官员完成了与西帕尔执政官的交接,那官员拿出了一片泥板,从怀里掏出一枚陶制的滚轴印章,在泥板上用力一滚,将泥板递给西帕尔的执政官,说:“好了,你拿这块泥板到库房去,他们会把给西帕尔的大麦小麦和铁器工具都支给你。”   “等你回到西帕尔,再把东西分发给这些民夫的家人。”   伊南一怔:沙哈特嬷嬷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应征到乌鲁克来,乌鲁克还会发东西。   按照这位官员所说,民夫们到乌鲁克来,他们的家人能得到大麦小麦和铁器工具——这些都是普通村民最需要的东西,如果真的能换来这些,伊南想他们至少不会对应征这事如此抗拒。   还没等伊南出声,好几个与她一样,从西帕尔出来的民夫都七嘴八舌地问:   “真的有这些?”   “怎么我们在西帕尔从来没听说过?”   乌鲁克的官员耸耸肩:“我们这儿只管按应征的人数发东西,东西到了西帕尔怎么分配……”   这官员盯着哼着小曲一路小跑着离开的执政官不说话。   伊南很无语,她有一点明白“乌鲁克强征民夫”这说法是从何而来,症结又在哪里了。   “那……那粮食都让执政官都拿走了,我们在这儿吃什么?”有个民夫担心起了将来。   那乌鲁克的官员顿时大笑起来:“你们都到乌鲁克来了,竟然还担心这个?”   “你们说说看,有什么是你们西帕尔有,乌鲁克没有的?我王富有,天下闻名,库房里早就储满了足够的粮食。”   “你们到乌鲁克是来干活的,不是来挨饿的。不让你们吃饱,这城墙谁来修?”   乌鲁克这官员说的在理,民夫们都点头称是:“这下我们就不怕了。”   谁知,让他们怕的在后头——   乌鲁克从各处征调而来的民夫,和乌鲁克本地的劳作者一起,都住在城墙的施工工地附近搭建的临时住所里。   登记之后,乌鲁克官员带领他们先去休息和吃东西。一行人走在路上,忽然见到远处过来几十个民夫模样的人,他们都抬着用树枝扎成的简易担架,将十几个伤员送了出来。   伊南留心看这些伤员,情况最严重的浑身沾染着鲜血,血污上却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她见到担架上的伤员大多经过了止血的包扎,知道自己出面不一定有用,就只在一旁静待。   那名乌鲁克官员见到了也十分惊讶,连声问:“是又出事了吗?”   抬着担架的民夫连声回答:“是啊,原本要就着一段旧墙基修新城墙的,谁知道人刚上去那旧的就塌了,这不一下子砸死了好几个,这不先把受伤的先赶着救出来了。”   这一下,新来的民夫全都慌了——他们在家乡的时候,确实听说过在乌鲁克服劳役会死人的传闻——可是听传闻与亲眼看着伤员与尸体被抬出来,亲耳听见伤者的哀嚎这样的经历完全不同。他们哪里想到过,在乌鲁克的城墙下这么容易死人,而且一次死伤就是这么多人。   伊南默然。   古代的施工条件没法儿和现代的相比,出现工程事故是常有的事。历史上很多征调民夫完成的大型工程,例如埃及的大金字塔,都是在相当规模的伤亡之上完成的。   作为民夫,既要克服生活环境艰苦,又要防备各种防不胜防的工程事故——要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老,绝对是一件需要运气的事。   眼下这些民夫显然受到了严重的惊吓,这时全部相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我们要死在乌鲁克了——”   “听说乌鲁克的民夫一旦逃跑全部要被处死!”   “跑要死,不跑也要死!”   那名乌鲁克官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谁跟你们说民夫逃跑要被处死?”   “登记在册的民夫,如果逃跑,乌鲁克会向你们的原籍追索当初赠给你们家里的东西——这也天经地义吧?你们都跑回去了,乌鲁克凭什么还要帮你们养着家里人?……”   耳边听着这个乌鲁克官员的吐槽,伊南全明白了:她知道关于乌鲁克的“洗脑包”是怎么来的了。   只要看看刚才那个美得就差上天的西帕尔执政官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民夫们冒着生命危险,到乌鲁克来付出劳力,但是乌鲁克支付的粮食和物品都落入了当地官僚的手里。   如果民夫们逃跑,这些东西都要被追回。当地的官员自然而然地发明了这些“洗脑包”,将乌鲁克描绘得越恐怖越好,没有人敢逃回去,乌鲁克也就无从向他们追回这些物资。   但是“刻板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难再改变。无论眼前这个乌鲁克官员费尽了口舌,这些民夫们都一直哭哭啼啼的,直到被威胁说“误了饭时,晚上没有饭吃”。   他们拖着脚,一边预想着在乌鲁克服劳役的可怕命运,一面慢吞吞地向前走。   谁知,就在前往宿营地的路上,他们路过了乌鲁克的一座旧城门,一眼看见那城门上挂着几个已经腐朽的尸首与人头。   民夫们顿时全都抱头痛哭,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再去听那名官员费尽了口舌的各种解释。   谁都只相信自己心里已经认定的,即便事实真相未必是如此。   伊南在一旁微微摇头叹息:在这些人眼里,吉尔伽美什,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暴君”了。 第54章 公元前2800年   正如乌鲁克的官员所承诺的那样, 晚间,宿营地的伙食相当丰盛。大把大把的手抓羊肉,和椰枣、杏仁、芜菁以及各种香料炖成一大锅的肥鸭, 面包管够, 另外每人还能领到一陶杯的啤酒作为饮料。   这个时代的啤酒, 已经无需再过滤了,从木桶里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澄清的, 酒浆中啤酒花和麦芽的香味格外动人。   可惜从西帕尔来的民夫都被悲伤压倒了, 他们一边大快朵颐, 一边不住地感慨自己不幸的命运。   “太……太太可怕!”一个民夫流着眼泪, 一面将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一副力争做一个“饱死鬼”的模样。   “是呀,一旦逃跑就要被处死,还会被挂在城门外示众……这,这真是‘暴君’!”   另外一个民夫接下话茬, “暴君”两个字刚出口, 立即左右看看, 似乎生怕被人听了去, 自己也要被捉去割舌头。   伊南安静地坐在一旁, 心想这“洗脑包”一旦形成,再想正名就有点难。   她今天听见那个乌鲁克的官员再三强调被斩首示众的都是幼发拉底河上的水匪和附近山林里的盗贼——不是逃跑的民夫。   可惜官员的澄清就是没有人听得进去;相反, 越是令人恐惧的传言却越有市场。   伊南摇摇头, 心想:吉尔伽美什, 看来你在营造自我形象方面不大擅长啊。   谁知这时邻桌忽然响起了鼓声与乐声,开始有人大声唱歌。有人过来劝这些西帕尔的民夫:“伙计们, 别总这么挂着脸——开心是一天, 难过也是一天!”   “来, 享用食物吧,尽情歌舞吧!反正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意外什么时候会来,这样至少能拥有一个美妙的夜晚。”   原本还在伤心难过的民夫们想想:……也是!   而伊南留心的,却是邻桌民夫们手里的乐器——   鼓不用说了,即便站在现在这个时代,这种乐器也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但是那“嘣嘣嘣”的拨弦声音让伊南觉得很新奇。   她悄悄溜到邻桌,坐在暗处小心观察:只见那真是一件拨弦乐器,基本形制已经有点儿像后世的班卓琴。这件琴的琴腹大约是用半个葫芦做的,上面蒙着羊皮。长长的琴颈上没有档子或指格,只是单纯地系着三根弦。   乐手兴致勃勃地弹着这枚“琴”,不断发出没有音阶的嘣嘣声,根本不成调,只是在有节奏的鼓声之外,增添了另一种有节奏的“噪音”而已。   但伊南还是莫名觉得很激动:她也没想到这时竟然出现了拨弦乐器——这种形式既然已经出现,凭借人民的聪明才智,很快就会出现能够弹奏音阶的弦乐——班吉琴会有的,吉他也会有的。   伴随着拨弦乐器的节奏,一群人唱起了调不成调的歌。音乐和欢乐的节奏很快影响了营地的气氛,原本都已经丧到不行的民夫们这时稍许振作。   但这时有个官员来找伊南:“恩奇都,恩奇都!”   伊南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找自己。她一骨碌站起来,问了一句:“找我?”   她一旦站起来,民夫们才发现他们之中竟混了这样一个标致的美少年,有人冲着伊南就看呆了。   “王说了要调你去另一个小队,今晚先带你去那里的宿营地。明早好集合了一起干活。”官员公事公办地说,“你跟我来!”   伊南应了一声,去取自己的行李。   她出来的时候听见附近几个民夫在小声议论:“不是说,乌鲁克的王好色?”   另一个民夫点点头小声说:“是这样没错,但……之前只听过,王喜欢美人,他从各地搜罗了很多很多美艳的圣倡。”   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顿时一起变得猥琐:“……今天才知道,王连漂亮的小伙也……”   伊南顿时翻了一个白眼——对方官员明明说是带自己去另一个小队的宿营地,明天好集合起来干活。   她倒是有一点同情吉尔伽美什了。   这时几个与她同船而来的西帕尔民夫出来帮她说话:“不,不是这样的,我们亲眼所见。这家伙当着很多人显摆了一下他的大力气,正好给王看见了,当时就说了,要调他去另一个小队。”   看来这世上除了那些过分善于脑补的人,还是有很多人愿意说实话的。   原先的猥琐,这时候变成了酸。   “原来是这样啊……那,祝这位小哥好运吧!”   “听说力气最大的人总是去干最危险的活儿,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这小伙……”   “……”   伊南只管提着她的行李,来到了另一个宿营地。与刚才那座营地不同,这里安安静静的,听不见任何说笑和奏乐的声音。偶尔能听见有人相互交谈,也大多是异常庄严的口吻,谈的似乎都是公事。   “这里除了像你这样的‘大力士’以外,还有王身边最厉害的工匠和技师。你们每个人都有单独的一间屋子。”   伊南:这么好的待遇?   她放眼望去,果然见到这座营地全是一排一排整齐的房舍。每一间小舍的窗口都有光线透出来——整个营地是一副紧张忙碌的模样。   “匠人们晚间都需要研究工具和工艺,每个人都很忙。”官员提醒伊南,要她别去主动招惹别人,“晚间把自己的房门关好。”   伊南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安排:晚上能够独自一个人休息,对她来说绝对是一个重大便利。   终于从被一大群男人环绕的夜间休息之中解脱出来,伊南打算迎接一整晚的安眠。   谁知夜深人静时,她突然睁开眼睛,预感到危险正在靠近。   远处传来了大型猫科动物低低的吼声——错不了,大型猫科动物,那吼声和小猫咪的“喵喵”叫声相差得太远了,不可能让人认错。   伊南一下子坐起来,却不敢出声。   自从远古人类开始创建定居点,野生动物们就对这样一群直立行走的生物辟易远避,极少出现在人类的定居点附近,更不用说出现在乌鲁克这样繁华的大都市里。   出现这样的动物,多半是本地居民豢养的。   伊南听见这声吼声,头一个反应竟然是:这是狮子还是老虎?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   但是这时代……应该还没有动物园吧?   就在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只猫科动物已经停在了她的屋子外面。伊南可以听见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在门板对面。   伊南:……别进来,我可不想把你一拳打死。   门板另一面的大家伙应该读不出伊南的想法,没过多久,门板上响起了爪子刮擦门板的声音,嘶嘶作响。   伊南心一横,躺下继续睡——大猫不犯我,我不犯大猫。   果然,外头的动物没能奈何那扇厚厚的门板,也没聪明到能像猫咪一样去开门把手。隔了一会儿,那低低的嘶吼声就渐渐远去了。   伊南则将这一出插曲抛在脑后,再度进入梦乡,她再次睁眼的时候,营地的工头已经敲响了一面铜锣——这应该就是古代工匠营地的起床号。人们纷纷从自己的小屋里走出来,紧张而有序地准备这一整天的工作。   整个营地有序到什么程度?——伊南做每一件事,都能听见自己的名字。   “恩奇都——在这里洗漱!”   “恩奇都——在这里用餐!”   “恩奇都——在这里如厕,嗯?暂时不想如厕就算了!”   “……”   “恩奇都——营地早间的所有程序你都要自己记住,任何人都只有入营的第一天有提醒。”   伊南被迫迅速地提高了对“恩奇都”这个名字的熟悉程度,否则随时可能会出问题。   整个营地里没有一个人提到昨夜有大猫出没——伊南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那么只能说明大家对此都习惯了,这里确实存在一只大型猫科动物,而且经常夜间出没。   整个营地大约只用了40-50分钟的时间,就完成了开工前的准备工作。   这种效率是建立在具体而完备的后勤基础上的。在铜锣被敲响之前,营地里已经准备好了一陶罐一陶罐盛着的冷热水;热腾腾的大麦粥和面包已经摆在了餐桌上,还搭配着用蜂蜜腌渍的果脯。   伊南在离开营地的时候,发现了一样东西——是一个小小的日晷。一枚小小的铜条垂直立着,铜条冲北的方向则竖着一枚标有刻度的木片。清晨冲淡的阳光映在日晷上,铜条的影子指向某一个刻度。   整个营地的作息时间显然是用这个来安排的。   但出奇的是,这只日晷上方,竟然还另外安了一个支架,支架上安放着一枚像水晶一样的透明云母片,日光是透过这枚云母,照在日晷上的①。   这种装置,是在普通日晷的基础上加以补充,做成的一个“阴天也能使用”的通用日晷。理论上,这枚云母能够汇聚透过厚厚云层散射出的光线,让它们如晴天时一样,投射在日晷上。   计时装置在人类社会中出现得很早,可是这种“阴天也能用”日晷,甚至连伊南,都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过。   “恩奇都,跟上!”   在严格如精密机器一般运作的营地里,伊南没有机会再多观察这些辅助设施与装置,赶紧加快脚步,跟上大队。   *   乌鲁克被誉为“万城之母”,多半因为它是世界上第一座拥有城墙的大型城池,是一座真正的“城”。   两千多年前这座城墙还不存在,当时的乌鲁克是一座自由生长的城市,城市与城郊并没有明显的界线。   但现在,城市周围已经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   无数工人与物料,正在远远不断地向乌鲁克输送。工地旁至少有十余座陶窑,日夜不息地烧制用粘土为原料的陶砖。   除此之外,幼发拉底河上随水顺流而下,运送了不少巨木与巨筏,巨筏上堆放着大块大块的岩石,作为地基的材料被拖到岸上来。   从码头到工地的道路上,到处铺设着滚木,巨石由民夫们用绳索牵拉,一路拖行到城墙下,然后推入缓缓的斜坡,送入事先挖好的地基坑洞。用巨木做成的“吊车”像是巨兽一样,伸出长长的吊臂,辅助吊运较小的石块和其他材料。   待到地基被巨石填满之后,会有工人仔仔细细地用和着水与粘土的沙浆浇灌进巨石仅有的缝隙里,填满并平整。   在这样稳固的地基上,陶砖垒起的城墙拔地而起。   这座城的城墙规划得十分宏大,将城郊一些绿地和看起来像是农庄的区域也都划了进去。很难想象这一边在乒乒乓乓地修建着城墙,另一边则田园牧歌式地正在放牧。   伊南心想:这真……不知该夸吉尔伽美什有远见好,还是该骂他好大喜功。   城修得大,意味着大量的人力和物资于这段时间被投放到这一项工程上去;但是乌鲁克这座城市,将来无论如何都是会再扩张的——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就是这个道理。   伊南所在的这个小队,看起来像是一个高级工程师和高级技工组成的小队。她的同伴们一到工地附近就自动散开,各自奔赴工作岗位。   他们之中有的立即去取了绳尺,对现场展开了测量;有的则取出了事先经过烧制的泥板,泥板上是各式各样的数据和几何图形。伊南心想,这应该就是早期的工程图纸了。   要论起工程和几何,古埃及人是文明史上最有名的,他们为神明建造了规模庞大的神庙,为法老营建了宏伟壮观的坟墓——   相比之下,乌鲁克人修建的却是城墙。伊南觉得这样相比起来,乌鲁克人的工程,好像更有世俗和实用意义。   她背着手,就像是个监工一样,在这一片工地上转来转去,尽情地观察乌鲁克人的施工过程,检查他们的工具,突然发现完全没有人给她分配任务。   她就像是个游离在整个小队之外的闲人。   伊南随便问了几个人,没有人需要她的帮忙,人们大多随口敷衍:“王说让你来的,等王来了,自然会对你有所安排。”   这样也挺好——伊南乐得在工地一旁坐下来休息。   附近倒有个乌鲁克的官员好心提醒她:“小伙子,想休息可以,待会儿王的‘监工’过来时你可得小心点儿。”   王的监工?   伊南连忙答应下来,觉得这里的官员大约都深谙“摸鱼”之道,监工过来的时候小心一点,认真“装忙”就行。   日渐正午,日头升高,气温不断上升,在乌鲁克城墙的工地工作的民夫们挥汗如雨。城里的后勤很快跟上,给人们送来了成罐成罐的清水。伊南也参与了饮用水的分发,再一次体会了后勤的稳定对于工程效率有多大的帮助。   短暂的“茶歇”之后,工地上再次响起号子。伊南却依旧无所事事。   忽然,她觉得有些异样。工地上的民夫明显面露紧张,一个个开始埋头干活。   抱着泥板的工程人员也大多表现出认真翻看泥板的模样——也不是说他们原本不认真,只是现在他们明显“表现出”“更”认真了。   伊南突然听见一声猛兽的低吼,她心里打了一个突。   这是人头攒动的大型工地现场,怎么会有猛兽的吼声?再联想到昨晚的经历,伊南生出疑问:难不成这工地还真养了一只猛兽作为“监工”不成?   下一刻,她真的看见了,看见吉尔伽美什,乌鲁克年轻的王,龙行虎步,正朝伊南这边过来。   ——真是一个臭美的家伙!   伊南在心里暗自评价。她这么想是因为吉尔伽美什今天又换了一身衣饰,上半身随随便便地搭着一件开襟的短褂子,照例敞开衣襟,露出他精壮紧实的身体,下半身是直筒长衫一直到膝,下摆装饰着金线编织的流苏。   这家伙今天竟然还戴着颈饰,是一枚缀着金叶子的颈饰,每一枚金叶子都紧紧地贴着他小麦色的皮肤,就像是从那里长出来似的。颈饰的正中则是一枚鸡蛋大小的鸡血石,宝石表面有红色与黑色缠绕纠葛——看样子,这枚颈饰上这枚鸡血石,正是这家伙的护身符。   吉尔伽美什不过十八岁上下的年纪,但是这个年轻的王显然已经拿稳了权位,是乌鲁克城中万人敬仰的王。   但是伊南脸色一变,因为这个臭美的家伙身边,低声嘶吼的,正是一头“百兽之王”,一头颈项边刚刚长出一圈鬃毛的雄狮。它紧紧跟随在吉尔伽美什身边,迈着稳稳的“狮步”向前,甚至步幅也与自己的主人完全一样。   一人一狮,就这样一道,缓步穿过喧嚣嘈杂的工地。   所有的民夫与工匠,表面上都在各忙各的,一切如常,但是人群中可以直接感受到紧张的情绪在蔓延。   人人都在王面前表现出一副认真又忙碌的模样,更加不敢抬头看一眼王身边的雄狮。似乎只要一分心,这头狮子就会立即冲自己扑过来一样。   ——果然是“监工”,伊南想。有这头狮子在,谁都不敢开小差。   然而这时候她已经忘了早先乌鲁克官员说过的,让她“装忙”的话。她忘记了自己其实因为没有被分配任务,而成为了一个“偷懒”的“闲人”。   等到这念头终于肯在伊南脑子里转上一转的时候已经晚了。   伊南突然听见吉尔伽美什身边的那只雄狮一声狮吼,整个工地的人似乎都被震了震。接着这头年纪不大的雄狮突然加速,冲着伊南就扑了过去。   “哈基什,坐下!”吉尔伽美什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赶紧大声呵斥。   他豢养的这头狮子其实叫“哈基什”,而不是叫“监工”。   可是那只雄狮直奔伊南而去,根本不理会吉尔伽美什的命令。   伊南在被雄狮哈基什扑到之前,唯一的念头就是:吉尔伽美什这家伙,出门遛猫,竟然不给猫拴猫绳,实在是没有公德心啊!   吉尔伽美什见状也很吃惊。他这头“哈基什”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爱宠,今年只有三岁多一点。他经常带哈基什在工地巡视,哈基什威风凛凛的样貌着实起到了一定“监工”的作用,也真有人私下里传说,王会带狮子出来“监工”什么的。   甚至哈基什的外号就叫做“监工”。   但是哈基什从未像今天这样,兴奋得主动扑出去伤害他人。   “该死!”吉尔伽美什看见他亲手养大的小狮子,扑倒了一个看起来十分瘦弱的民夫——尽管这个民夫此前表现得无所事事,像个不该出现在工地的闲人,但是吉尔伽美什也认定这民夫不该因此受伤。   他大步赶上前,亲自喝止,“哈基什,快起来!”   眼见着小狮子伸出两只前爪,搭在这瘦小民夫的双肩上,冲人家的脸孔就是一口——   吉尔伽美什的心凉了半截:他仔细观察过狮子进食的样子,知道狮子的舌头上就有好多倒刺,一般猎物被那舌头一蹭立刻就是血淋淋的一大片。更别说是人了。   更要命的是,这个被哈基什扑倒的民夫,看起来还细皮白肉的,这下肯定受伤不轻,以后纵然养好,那脸,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看。   这是他的过错,是他带哈基什到这工地上,才遇见了这个陌生的民夫。他得负起责任——吉尔伽美什已经在思考把人救下之后如何安排疗伤,如何负担对方一生的问题了。   谁知小狮子面前突然响起了年轻人的笑声,笑声很清脆,笑得很欢畅。   吉尔伽美什和城墙工地上的其他人一样呆住了。紧盯这泥板的工程师们也忍不住偷偷转过眼神。   只见那个年轻的民夫从地面上坐起身,伸出两只手,在小狮子的下巴和脖子之间迅速而轻轻地挠挠,挠过之后,甚至开始揉揉耳朵,揪揪鬃毛。   正是他在笑,他似乎意识到了小狮子在和他开玩笑,而刚才哈基什那样迅猛地扑上前,只是向喜欢的人讨好卖乖的一贯表现而已。   小狮子立即蹲坐下来,露出平时在吉尔伽美什和工匠民夫们面前从未展现过的乖巧模样,甚至半眯着眼睛,似乎十分享受这位给它的“挠挠揉揉揪揪”。它两只前爪轻轻地搭在对方身上,就像是乖乖地拥抱对方一样。   吉尔伽美什再定睛去看那个身材瘦小的民夫,只见他虽然肤色偏白,面相阴柔秀美得像个姑娘,可是他从脸上到脖子,雪白的肌肤,竟没有半个破口。   吉尔伽美什真的伸手去揉了揉眼睛:——他真的没有看错吗?   纵然作为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总是他平常再倨傲再冷峻,这会儿也没法儿向以往那样保持冷静。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乌鲁克的王,在一头小狮子和一个普通的小民夫身边蹲下,伸出手挠着后脑,盯着那个像姑娘一样白净清秀的少年,似乎在问:   拜托,这是一头狮子,你怎么……真的当是一只猫一样在撸啊?! 第55章 公元前2800年   伊南和吉尔伽美什的第二次见面眼看就要不欢而散。   伊南虽然和哈基什一人一狮玩得很高兴, 但是她对于出门“遛猫”不拴“猫绳”的吉尔伽美什没有什么好感。   吉尔伽美什见到伊南这么个小民夫竟然一见到自己就挂下了面孔,原本已经张了嘴准备解释的心,就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他已经想好了要向伊南致歉, 然后稍许解释一些哈基什今天确实是举动异常——以往这头小狮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在人前失态过。   可是对方又没受伤, 哈基什又没真的闯祸, 凭什么……要王来道歉?   于是,吉尔伽美什看着伊南这张完美无缺的脸, 嘴一硬, 原本想说的和软言语就变成了虚张声势的:“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竟然还不去干活?”   伊南笑笑不语, 她相信自然会有人来帮她解答这些个问题。   果然一个乌鲁克官员提着袍子跑过来, 看见王身边呵着气的小狮子哈基什,吓得没敢靠近,大声说:“我王应知,恩奇都是您昨天吩咐让送到这一队来的。但您没吩咐让他做什么,我等都不敢擅自安排,所以他才……无所事事了一阵。”   吉尔伽美什高傲地扬着头,冷然道:“原来你是在无所事事啊……难怪我的哈基什会跑来找你戏耍。”   所有人听了都惊呆了在那里,他们都看到刚才的情形凶险万状,很多人已经在心里为这个瘦弱的民夫默哀了——敢情王认为是狮子只是在玩闹啊!   不过,这个瘦瘦的少年自带神奇,哈基什冲他“哧溜”了好几下,他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油皮都没有破半点。难怪王会把他从普通的民夫队里调出来。   于是, 这一组的工匠技师后勤官员,齐齐地伸出拇指, 真诚地赞许:“高, 王看人的本事实在是高!”   伊南:……   吉尔伽美什的面孔则稍稍松弛, 总算没有绷得更紧。他已经觉得面子上过得去了,于是将视线放低,俯视伊南:“原来是你。”   “我记得你力气不小,那你跟我来吧。”吉尔伽美什交代下去。   转瞬之间,刚才伊南和小狮子哈基什之间的“小插曲”就算是全了结了。工匠和技师们马上赶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后勤官员也认为“恩奇都”的差事由王来亲自安排,转身就去忙别的了。   重新出现在伊南和吉尔伽美什面前的,依旧是那个向上了发条一样,按照一成不变的节奏不断向前推动的筑城工地——当然,现在这个时代,“发条”还没有发明。   吉尔伽美什惯例巡视,伊南则默默无言地在他身边陪伴。   吉尔伽美什则完全不懂,为什么平日里在他身边,总是跟他一样气派走路的小狮子哈基什,这会儿竟然腻腻歪歪,黏黏糊糊,总是跟着身边这个瘦瘦的小民夫。   “你叫‘恩奇都’对吧?”吉尔伽美什问。   伊南“嗯”了一声,说:“你可以叫我‘朵’。”   吉尔伽美什挺了挺胸脯,庄严地说:“你应当这样回答,‘王,您可以叫我朵’。”   他一回头,看见伊南听见自己的话,竟然在偷偷憋着笑。   吉尔伽美什暗地里磨牙,真想大喊一声“不许笑”,但一想,他身为乌鲁克的王,为啥要跟一个远道而来,刚刚抵达乌鲁克的小民夫一般见识?   于是他咳嗽了两声,继续向前:“朵,我让你见识见识这乌鲁克筑城师们的绝妙技艺。”   吉尔伽美什伸手指向一件正在使用中的工具——那是一个巨大的轮子,垂直竖立在支架上。轮子上缚着长而粗的绳索,随着轮子的转动,这些绳索会被慢慢地收起来,从而拖动绳索另一头的重物。   伊南:“哦,绞盘呀!”   吉尔伽美什:……!   想不到这个外乡来的小民夫,见识还挺广博。   伊南继续说:“埃利都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有了绞盘,怎么,乌鲁克刚刚开始使用吗?”   吉尔伽美什马上大声说:“哪有——乌鲁克也是,两千多年前就开始使用绞盘了!”   不晓得是不是天气太热,吉尔伽美什额头上竟然有点儿冒汗。他当然知道绞盘是两千多年前牧人王杜木兹在世的时候就有了,但问题是,为啥身边的这个少年知道得这么清楚?竟然还知道绞盘这东西其实是先出现在埃利都?   看来还真不能小瞧这个漂亮脸孔的小民夫。   吉尔伽美什不敢再指给伊南看任何工艺简单的工具,他说:“你来看看这座吊车吧!”   “吊车?”伊南倒真的很感兴趣,她早先一看见那座高大的吊车就很想看个究竟,虽然这些“大型”机械与后世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但是这已经是她开始“重溯文明计划”以来,见到过最高大的人工机械了。   另一架小型的吊车也很有意思:虽然现在这个时代比阿基米德“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要早了两千多年,但人们似乎已经开始应用杠杆原理了。   现在见到吉尔伽美什一副想要显摆的模样,伊南觉得正中下怀,于是假装恭顺:“好的,王,您给我讲讲吊车吧!”   吉尔伽美什立马高兴了,一开口就摆出了详细介绍的架势:“这座吊车上的吊臂,是用能找到最坚硬的橡木制成的,与下面的支架之间安载了一枚巨大的铜轴,让这吊臂可以左右转动。还有另一种吊车,吊臂可以上下移动,能把最沉重的巨石从码头撬起来,方便工人在石头下面加入滚木,巨石就能在滚木上推动了……”   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大段,才突然省过来,怎么对方让他讲解,他就给讲解了呢?   这么一来,好像他这个乌鲁克的王听命于一个小民夫?   但是伊南站在吉尔伽美什身边,异常专注地听着,一面听一面点头,表示她全都听懂了。吉尔伽美什看见她那张饱含求知欲的侧脸,到底还是没有就此打住,而是一口气说了下去——   谁知,伊南在他讲解完之后竟然还胆敢提出问题:“论理,是悬挂重物一头的力臂越长,操作这吊车的人就越省力。王有没有考虑过,在吊车的铜轴上加一条铜轨,能够调节力臂的长短呢?”   吉尔伽美什彻底无语。   原来你全都懂啊!   我费了这么多口舌为你讲解,你竟还反过来问我这些?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胜,他竟然就着伊南的话继续说下去:“你说的这个,但凡是乌鲁克的匠人技师都知道。”   “哦?”伊南偏过头来,一对明净的大眼睛望着吉尔伽美什,眼神竟然是在鼓励他往下讲。   吉尔伽美什果然被鼓励到了:“工匠用很多不同长度的橡木树干做成了力臂,要撬起不同重量的重物我们可以换……”   等长长的一番话说完了他才反应过来,顿时黑了脸——这小子的表情,哪里是在求教?他是在“鼓励”自己往下讲,是在“鼓励”!   他一个乌鲁克的王,他用得着一个小民夫“鼓励”?   “不说这些了。”吉尔伽美什果断决定切换话题,“让王来给你找个差事,你力气很大,一定有用武之地……”   谁知身边这个小民夫好死不死,开口继续问:“王知道昨天工地上出了事故,一段城墙崩塌的事吗?”   吉尔伽美什继续黑脸: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知道……”   他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耐性,竟然真的向对方解释:“倒塌的那一段城墙是先王卢伽班达时期修的……地基有点儿问题。”   卢伽班达也是苏美尔王表上的王,如果伊南记得不错,卢伽班达正是吉尔伽美什的父亲。   原来卢伽班达时期,已经开始修筑乌鲁克的城墙了?   伊南倒确实是知道乌鲁克的城墙存在问题。后世考古学家从两河流域挖掘出的成千上万片泥板文本上分析得知,乌鲁克地区缺少石料和木材,城墙完全是用陶砖和泥土建成的。后来在苏美尔人与阿卡德人的战争之中,阿卡德人曾经在乌鲁克城墙外挖地洞,只要挖到城墙跟前,就能导致城墙的倒塌。   现在看起来,这个问题在吉尔伽美什时期就已经发现了?   吉尔伽美什却在继续自我辩解:“那段墙是乌鲁克城墙最早被筑成的一段。新筑起的墙都会用大量的石块做墙基,这样的问题不会再有……”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确实是有些道德压力的,毕竟他自己主持的工程中出现了民夫伤亡的问题,但是他却甩锅甩到了老爹卢伽班达头上。   谁知身边这个小民夫开口继续问:“你知道昨天伤亡了多少民夫吗?”   吉尔伽美什被噎了一噎,他确实是知道的——乌鲁克主管人事的官员每天晚上会把这个数字报给他:乌鲁克需要向其他小城邦再征召多少民夫,需要向哪些城邦发送多少抚恤,人手如何分配,后勤如何准备……都与这个数字息息相关。   每天都有伤亡,这是残酷的事实,但也是很难避免的——除非他吉尔伽美什不修这城墙。   “我知道——”吉尔伽美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三个字。   “那么,先王时期修筑的所有城墙,是否都做过安全检查了?”   吉尔伽美什:……?   “民夫们接近或者使用旧墙基,是否给了他们新的指令?让他们执行安全的工作程序?”   “在已经发生事故的前提下,民夫们的工作环境,今天比昨天,可有半点改善?”   “今天大家是不是比昨天更安全了?还是没有?”   这些问题,或许应该由主管工程的官员去过问的,但现在,这个小民夫却一口气直接冲乌鲁克这位年轻的王,问了个遍。   吉尔伽美什:……你这是在教王做事?   他身边这个年轻的小民夫,却转过头来,异常认真地看着他,说:“你是乌鲁克的王,为乌鲁克修成环卫城市的城墙将是记在你名下的万世伟业,你将来自然是功勋盖世……”   他一条细细的胳膊从身上那件陈旧的羊毛袍子里伸出来,指指远处正在劳作的民夫:“可是他们呢?他们和你一样是爹妈生出来的人,他们凭什么要承受这些苦难?”   吉尔伽美什的火蹭地就冒了出来。   他自认为已经比别人做得好——他没有像先王或者是其他城邦的执政官那样,直接征发奴隶,所有的民夫在乌鲁克都享有相当优越的待遇。   工程确实有伤亡,但是他已经下令让官员们尽力抚恤与补偿。   而且,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手指着远处那些正在工作的普通人,告诉他,那些人和他都是一样的人,然后质问他,凭什么那些人和他拥有不同的命运?   他哪里知道?   他一出生的时候卢伽班达就向世人宣布,吉尔伽美什,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生来,注定,就是乌鲁克的王!   此时此刻,吉尔伽美什心里因为早先没有给哈基什栓绳而心中存着的愧疚与歉意,早已荡然无存。   对方只是个小民,不仅在他的狮子跟前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现在甚至在大放厥词,横加指责他身为乌鲁克之王的过错。   “你——”   吉尔伽美什长这么大,登上王位也有好几年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当面说这些——   吉尔伽美什怒意勃发,马上握紧了双拳。   以往,若是他表露出如此怒意,寸步不离跟在身边的哈基什会立即低下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弓起背,摆出一副会随时发动进攻的样子。   可是现在,哈基什正蹲在这个“恩奇都”身边,尾巴甩甩,“嗷呜”一声,恨不得甩头在“恩奇都”身边蹭蹭。   吉尔伽美什:……你这家伙,怎么不干脆“喵呜”呢?   他养的小狮子竟然这么快就“背叛”了他,让这位年轻的王更加愤懑,一股怒气无处宣泄。他的拳头几乎握不住,马上就要递出去——   但……真的,从来没有人这样,从来没有人敢在“王”的面前对他说这些,说完了竟然还一动不动,扬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格外认真地等待他的回应。   吉尔伽美什的拳头几乎已经提起来了,但愣是没砸下去。   如果他因为一个小民的言论而动怒,那岂不是意味着他只和一个小民一般见识?   他忍了又忍,到底是把拳头放了下来,庄严地说:“你对王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你说的这些,王怎么可能没想到?”他提高声音。   “不就是检查所有先王时建的墙基,要求民夫在动工之前确认是否安全……”   他记性很好,刚才“恩奇都”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待会儿复述给负责工程的官员也不是什么难事。按照“恩奇都”说的去做,没准真能减少事故的发生也说不定。   而他看见面前这个小人儿面露喜色,一个劲儿地点头,心情竟然莫名地有点儿好。   “倒是你……既有一身的力气,又这么关心这工地上的民夫。这里的一应安全事项就全交给你吧!”   他眼见这个“恩奇都”面露吃惊,顿时心生得意,继续说:“这里要是出半点事故,死伤任何一个民夫,全都唯你是问!”   “恩奇都”真的吃惊不小——他伸手指着自己:“我……担这么大的责任?”   吉尔伽美什彻底舒服了,仰天哈哈一声长笑,“对,就是这里的一整片工程,全归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吉尔伽美什说完,就直接拍了拍哈基什的头,让这不省心的小狮子直接跟着自己走,将那个面露困惑的“恩奇都”留在自己身后。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吉尔伽美什小声说。   为乌鲁克全城修建城墙,偌大的工程,千头万绪,真要将所设想的都落到实处绝非易事。   吉尔伽美什索性让这爱说大话的小家伙自己亲手去做一点实事,他若是真能管好了,那是王“目光如炬”“慧眼识才”,若是他管不了,那么就让他哭着喊着来求自己。   吉尔伽美什自己则去找总管工程的官员,去将“恩奇都”说的那一二三都复述一遍,交待下去——毕竟他深心里也相信,老爹卢伽班达留下的那些城墙不靠谱,加一两道预防的措施或许真的能减小伤亡。   *   伊南没想到自己今天撸过一只大猫之后,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工地的安全监督员。   她还挺满意的,毕竟有了吉尔伽美什的这句话,她顶着这个“头衔”可以任意查看任何用来筑城的机械,可以过问工程的一切事物——这对本职工作其实是“观察”的伊南来说其实是个天大的利好。   但是吉尔伽美什也并不能算是个周全的领袖,他把责任一股脑全交给了伊南,却既没有向其他人宣布她的新职责,也没有给她相应的权柄。   因此现在伊南既不能像是个“监工”一样,主动去检查各种安全隐患,也不能向现场的官员和工匠提出要求——别人都不认得她,不知道吉尔伽美什给她“强加”的责任。   她只能让自己成为一块砖,哪儿有用往哪儿搬——用一双善于发现风险的眼睛及时察觉危险,阻止事故发生……这听起来就不大靠谱。   眼前,整个工地都在良好运转,用缆绳拴着的巨石被推上了滚木,通过一座向下的斜坡,慢慢放落到城墙事先挖好的地基之内。   地基坑洞里站着几个民夫,其中一个还是手持泥板的工程师。看起来他们的责任是让这些石块慢慢下降,准确地落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上去。   伊南走过去,向一名站在地面上负责指挥的工匠询问,她问的内容很简单:绳子检查过了没有。   这已经不是当初埃利都码头堆放原木的情景了,乌鲁克人用的绳子也与当初埃利都人的麻绳大不相同。他们的绳子基础材料也是亚麻与胡麻,但是其中混入了马鬃、猪鬃等其它材料以增加强度,每十枚绳编成一股,十股再编成一根巨大的粗绳。   但伊南知道,这种粗绳受力时会整体绷紧,内部一旦有哪一枚绳质料不佳,受不住力而断裂,就会酿成大祸。巨大的反抽力会让断裂的绳子迅速弹开,单是这瞬间断裂弹开的绳头,崩到人,就是非死即伤的大祸。更别提现在还待在地基坑洞里的那些民夫。   伊南的担忧显然对方也明白。那名工匠点头确认,绳子在使用之前都已经检查过。   但是,“怕什么来什么”的定律在这公元前两千多年的古代也一样适用。就在伊南和身边那名负责指挥的工匠说话的时候,那枚在他们两人面前绷直了的巨大绳索上,突然出现了一枚毛刺。   伊南身边的工匠就像是直接被钉在了地上一样,盯着那枚小小的毛刺,整个人被恐惧笼罩,喉咙似乎在动,却无法发出声音。   这枚毛刺就像是平滑的绳索上突然绽放了一朵小小的花儿,很可爱,但却正是绳索出现问题的先兆。   如果这绳索就在眼前断开,最先丧命的,恐怕还不是地基里站着的民夫们,而是他们俩。   伊南的反应比那个工匠慢了一拍。她刚刚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握住了缆绳。   旁人甚至都不知道她这样是在干什么。   伊南:可能是我内心坚信“大力出奇迹”。   当她双手紧握缆绳之后,那个小小的毛刺,瞬间扩大为一个小小的裂口,转眼绳中已经断了一枚,然后是一股、两股……整枚绳索。   这一整截缆绳完全断裂开的时候,伊南正双手抱着缆绳。她觉得陡然间一股大力传导至手中,这枚缆绳拖着的巨石所有的重量全都由她的身体承担着。缠在她手臂上的粗绳似乎瞬间就能将她纤细的胳膊绞断。   她的身体向下沉,双足向下蹬,向拔河时那样,尽量让重心向反方向倒过去,同时两脚用力,立刻就在这面人工垒起的斜坡上蹬出两个深坑,几乎一直没膝。   身边那枚工匠如梦方醒,“啊呀”了一声赶紧叫人来帮忙,也叫地基坑洞里的民夫赶紧避让逃散。   在这一瞬间,伊南似乎回到了当初埃利都的码头边。   那时的她,完全没有力量,但是有朋友。   现在她终于有了力量——   在这世上她却孤独一人,只有她一人,在为了突然落到肩上的责任,为了许许多多的生命而抗争。   是的,她是有力量的,理应承担相应的责任。但是按照她对丹尼尔的了解,她所要求的“力大无穷”属性,绝不可能表示她的力量“=”无穷大。毕竟那样质能恐怕就不守恒了。丹尼尔很可能给她安排了大于等三到五个成年男性的爆发力……十个,十个绝对顶天了。   而且这力量会有一个隐患——伊南也没试过,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会发作。   这时候伊南默默地想:她到底还是太好强了。   还有为啥总要跟绳子过不去?   身边乌鲁克的工匠连滚带爬地逃开,大声召唤所有人及时躲避,只留伊南一个人在原地,抱着比她手臂还要粗壮的缆绳,不知道自己要撑到什么时候再放手。   在这一刻,她突然记起了哈姆提、阿克,那些从水边奋力冲上来一起帮忙抵住重物的埃利都人,还有那只在她几乎失败的时候,从她身边突然伸出的援助之手。   就在这时,伊南忽然见到面前突然伸出了一只大手,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一用力,手上青筋毕现,在她面前,一把握住整枚缆绳。这在伊南看来,几乎像是情景再现,又或是记忆闪回。   一个豪情万丈的声音在伊南耳边响起:   “别怕,有王在!”   一切有王。 第56章 公元前2800年   就在伊南通过“时空隧洞”前往公元前2800之前:   在她一团黑暗的意识中, 丹尼尔的声音突然响起:“研究员伊南,‘重溯文明计划’正式通知你,赋予你的力量已经加载完成, 希望你负责任地使用。”   “此外, 你需要注意身体力量的使用在一定时间段内存在限制, 如果达到上限,你将马上出现脱力的状况, 无法再使用任何力量。”   “当然, 你也不必感到惊慌, 因为你的身体早已被设定为不可能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   *   乌鲁克修筑城墙的工地上, 巨石早已被安然放置在事先挖好的地基之中。刚刚四散逃离民夫这时重新聚拢,心有余悸地望着事发现场,望着将他们从灭顶之灾中救出来的,乌鲁克的王。   吉尔伽美什面沉如水,大踏步从用于沉降巨石的斜坡上走下来。   他双臂的臂弯里躺着一个瘦小的少年。旁人看不清那少年的脸,因为他此刻蜷缩在王的怀里,只能看见他一头黑发垂在脑后。他的膝弯被吉尔伽美什托着,垂下的一对双脚上沾满了砂土,几乎将他白皙的肤色全部遮盖了。   刚才所有人都看见这个年轻人以一己瘦弱的身躯,抱住了那条断裂的缆绳,硬生生阻止了巨石的滚落。他一直坚持到了吉尔伽美什赶到。但在那之后,他似乎就不行了,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 他仰面栽了下去,再也无法起身。   所以吉尔伽美什才像是抱着一片蒲叶一般, 把这个少年抱了出来。   而王的脸色也很难看——他似乎是第一次对一个民夫的生死起了关怀。   刚才侥幸逃脱大难的工匠这时一脸悲伤地走过来, 扑通一声就跪在吉尔伽美什面前, 哭泣着说:“王,恩奇都他……”   “这有什么好哭的?”吉尔伽美什瞪了对方一眼。   “这家伙又没死。”吉尔伽美什又朝臂弯里瞧了一眼。小少年仰卧着,向他虚弱地抬了抬嘴角,没能出声。“应该只是脱力了。”   “倒是你们……所有在用的缆绳是否都事先检查过?”   那工匠唯唯诺诺,竟然再也不敢讲“检查过”这话了。   “去,传王命。现在所有的工地停工,检查一切可能导致事故的隐患。”   “从今以后,所有编织绳索的匠人,在他们编织的每一条绳索上,染上他们的徽记。”   “以后只要有一条绳索出事故,就追索一条。只要是经手过的人,核验的人,检查的人,还有你们这些口口声声一应措施都已做好的人……”   “王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寻常民夫伤亡。”   所有的工匠这时都聚拢在吉尔伽美什身边,一边听王的指令,一边点头称是,心中都在想:看来今天这事闹得足够大,王开始痛下决心,要整治工地事故频发的问题了。   这倒也是好事——以往王一味催促着要赶工,民夫死伤虽重,他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今天亲眼见了这一幕,看上去像是让这一位的心思彻底转过来了。   吉尔伽美什低头瞅瞅,臂弯里卧着的少年嘴角弯弯的,似乎听了这一番话竟然有些满意。他心里竟然莫名有些得意:看,你在乎的那些,王不是一样能做到?   伊南疲倦地闭上了双眼,竟然还觉得挺欣慰。   ——原来吉尔伽美什,并不是一个草包啊。   她被吉尔伽美什就这么双手抱着,亲自送回了驻地,才被放下来。   伊南是真的脱力加累了,于是昏昏沉沉地躺着。她听见有人在身边小声说:“看不出来,原来你,真的力气很大。而且,王让你担的职责,你就真敢担啊?”   伊南很想翻个白眼,可惜她没力气。   她也不知道吉尔伽美什在她身边停留了多久,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一直身处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见到了过去认识的许许多多伙伴,正想要向他们打招呼的时候,打扮得像是只孔雀一样的吉尔伽美什突然跳了出来,从所有人大声喊:“不许靠近,他,恩奇都,是王最喜爱的朋友——”   伊南猛地睁眼,一下子翻身坐起来。   力气已经全部回归到位,她推地面时用力过猛,竟把自己推了个跟头,“咕咚”一声。   囧——   当她再坐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只感到力量充盈——她这一睁眼,立马又是一条好汉。   但是身边早已没有吉尔伽美什的身影。伊南抬头向高处的窗子看了一眼,只见皎皎的月光照进来。   原来她已经昏睡了这么久,连天都黑了。   伊南盘腿坐着,先把此前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好确定自己下一步需要做什么。   正想着,门外那属于大型猫科动物的低吼声又响了起来,似乎有利爪在门板上划擦,接着有人压低了学着狮子的吼声:“嗷呜——”   伊南又好气又好笑,直接跑去打开了门。门外,果然站着穿得如同一只孔雀一般的吉尔伽美什,他身边蹲着哈基什。   月色中的吉尔伽美什,身上的衣衫十分光鲜亮眼,但却刻意去除了那些属于“王”的标记——他把那些金色的饰品都去了,颈饰换成了一条用羊毛和亚麻混编的线绳,挂着那枚鸡血石护身符。   他穿着一身和伊南差不多式样的袍子,总算没有再袒着他的八块腹肌,袍子的下摆也总算不再有金色的流苏。但是这袍子的花纹异常精美,颜色繁多,胸前甚至用七八种颜色的羊毛线编出了一个大型花样——乍看之下,伊南才会觉得一只孔雀来到了她面前。   “昨天刚到乌鲁克的?”   吉尔伽美什居高临下地明知故问。   伊南点点头。   吉尔伽美什突然伸出左手,拉住伊南的右手手腕,拉着她就往外走。这个年轻的王一边走得脚下生风,一边喜滋滋地说:“刚到乌鲁克,想必还没在城里好好玩过……走,王带你四处看看。”   伊南猝不及防,就被他这么一把拉着,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哈基什在一旁快步跟着。   两个人,一头狮子,快速穿过空旷无人的营地,走上了乌鲁克的街道。   她偏头看吉尔伽美什在月光下的那张侧脸——哪里像是乌鲁克的王,分明是个大孩子?似乎夜是王最好的保护色,夜幕一旦降临,王就可以摆脱身上缚着的那些条条框框,像一个寻常少年一样,在乌鲁克城里自在逍遥。   虽然号称什么“万王之王,众君之君”,眼前的吉尔伽美什,到底只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伊南忍不住笑出了声。吉尔伽美什顿时一阵羞恼,直接松开了手,皱着眉头掉脸问:“你笑什么?”   谁知他刚好看见了“恩奇都”那张秀美的面庞,白皙的皮肤在月色下像是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眼里的神采让她整张面孔、精致的五官更添了一种勃勃的生机。这样的活力是吉尔伽美什以往从没在别的女人……别的人那里见过的。   吉尔伽美什顿时忘记了自己的羞恼,开始自省:为什么总是情不自禁地把眼前这个少年和女人相比,对对方似乎有点儿不大公平?   可能是这个少年的骨架生得太小了——吉尔伽美什想起自己小时候,不止一次挨过王父卢伽班达的打骂,说他长的还不够高大健壮,说话没有气势,没有一个“王”的样子。直到十几岁他的身材彻底长开,在长老们的教导下他开始变得力大无穷,吉尔伽美什才觉得自己真正有资格成为一个“王”。   因此吉尔伽美什心头立即对“恩奇都”生出同情,不再计较他的偷笑,而是心平气和地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如果不是乌鲁克本地人,不会有人指点你去那里。”   伊南听对方这么说,心里生出好奇,小声问:“……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吉尔伽美什心想:竟然又没有用敬语。   但他趁夜出来,就是想放下属于王的身份和包袱,真心实意地带一个外乡来的“小朋友”好好在乌鲁克“乐一乐”。   于是吉尔伽美什不再计较“恩奇都”的直接,而是反问:“朵,啤酒你喝过没有?”   伊南:……啤酒我喝过没有?   两千多年前她和朋友们一起酿制啤酒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两千年后乌鲁克年轻的王问自己有没有喝过它?   她想了想,反问:“啤酒吗?我昨天晚上在民夫的营地好像喝过……来乌鲁克之前真的没想过,像我这样的普通民夫也能喝到啤酒。”   吉尔伽美什把话看成了一种赞美,顿时肆意地大笑一声,说:“那今晚带你去见识乌鲁克的小酒馆,那里可不止有啤酒……”   乌鲁克的小酒馆?   伊南的双眼立即亮了起来——小酒馆呀!   按照她的经验,这样的地方一定与文化的发展息息相关。后世的酒馆、茶馆里,有属于“地下”的乐队,跳着弗拉明戈的舞蹈家,也有讲相声的和讲脱口秀的;而古时的小酒馆里,有乐手、舞者,游吟诗人,来自四面八方的商旅……   而且让人想不到的是,要带她去见识这种地方的人,是这乌鲁克的王。   有这样牛哄哄的家伙在身边,她至少不用担心兜里没钱的问题。   “可是你难道去酒馆也带着这家伙?”伊南突然想起了哈基什。   吉尔伽美什却拍拍小狮子的头,说:“好啦,带你见过新朋友了,你可以乖乖回去了!”   哈基什恋恋不舍地蹲在伊南身边,伊南无奈之下,只能单膝跪下,伸手又把小家伙好好揉搓了一顿,才拍拍它,示意她和它的主人要暂时离开一阵。   哈基什喉咙里呼噜呼噜一阵,向两人告别,自己上了一条岔道,据吉尔伽美什说,那里通向“狮舍”。而伊南跟着吉尔伽美什,很快来到了一座“小酒馆”跟前。   这座“小酒馆”是半露天的,建在一座小院的廊下。   这时民居的建筑形式已经很明显地与两千年前有所区别。陶砖砌成的屋子与外面的庭院之间,开始多出了带棚顶的走廊,走廊一侧连着陶屋,另一侧由廊柱和拱顶共同构成。走廊下就是既开阔又能遮风挡雨的空间。   走廊下与墙壁上,到处都安装着乌鲁克常见的油灯灯座——“V”字形燕尾状的几何形,两个尖角之间夹着一只盛放着灯油的浅钵,灯芯在里面活活泼泼地燃烧着,将这座小酒馆照耀得如同白天般明亮。   夜幕之中,酒馆里十分吵闹,这里的笑声、乐声,人们说话的声音,在两个街区之外都听得很清楚。欢乐而轻松的气氛就像是从一只盛羊乳的陶罐里被整个儿倒了出来,然后像夜雾一样,向乌鲁克的每一个角落静静填充。   吉尔伽美什很明显是个常客,进院之后不用店主招呼,只是点了点头,就自顾自拖着伊南,在一张矮几面前坐下。   这矮几是用陶砖砌起来的,表面又抹上了一层泥浆然后晒干。伊南和吉尔伽美什一样,都盘着腿坐在矮几跟前。夜间的风向陡变,烤肉的香气混着强烈的烟火气息,还有那油脂滴入火焰时的滋滋声响,突然就向伊南这边转了过来,让人一下子生出食指大动的食欲。   不用吉尔伽美什吩咐,他们两人落座之后,立即有两大陶杯的啤酒送上,紧接着就是穿在枝条上的烤肉。   啤酒是好酒,比她昨晚在民夫营地喝到的更好更清冽,当然酒精的含量可能也要更高些。店家不知是用什么方法,这啤酒的温度比室温的低,陶杯拿出来的时候杯壁外还沁着细细的水珠。   肉也是好肉,羊肉肥而不腻,汁水丰富,又没什么膻味。伊南顿时觉得这啤酒加撸串成为人类社会中最为经久不衰的娱乐休闲活动——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还没等她向身边的吉尔伽美什说出这个评价,只听一连串的鼓声响了起来,她昨晚在营地听过的那种拨弦乐器也同时响起——   但是这一次,那种类似班吉琴的乐器竟然有了五声音阶:乐师手里拨动着的琴弦,竟能发出后世五声音阶才能组成的各种调式。伊南真的很想过去把乐师的琴借过来看看。   吉尔伽美什在伊南身边,见她听得出神,懒洋洋地说:“西帕尔没有这样的琴吧?”   伊南摇摇头。   吉尔伽美什顿时得意了,好像他总算压过了伊南一头。伊南不理会这种孩子气的得意,全神贯注地听着乐师奏乐,甚至还自己伸手跟着打打节拍。   王再次被冷落了,只好小声嘀咕:“这……其实也不能算什么,待会儿还有更厉害的。”   他话音还没落,那“更厉害的”果然就飞快地从庭院的另一角转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轻女郎,黑发,赤足,身上的衣物与伊南在这个时代见过的苏美尔人的长袍完全不同,倒是令她回想起了当年乌鲁克的巫的装束。   女郎的上半身就只有一整幅染成玫瑰红色的亚麻布,几个来回缠绕,将她的关键部位都裹住了。   女郎还穿着一条宽大的长裙,只不过长裙就像是吉尔伽美什昨天穿着的那条直筒长袍一样,松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胯上,女郎的纤腰和上腹部就明晃晃地露着。   她正随着“班卓琴”和鼓点的节奏起舞——这种舞蹈除了转圈和手臂的动作之外,还有大量的扭腰、摆臀和十分花哨的胯部动作。女郎的舞姿因此也显得无比热辣,妩媚多姿。   伊南看傻眼了:这难道是……肚皮舞的原形。   她知道肚皮舞的发源地,就在埃及到中东这一大片区域内;舞蹈的发源则可能与当地女性向司职繁衍的女神祭祀有关。她真没想到在公元前2800年,乌鲁克的一个小酒馆里,就能看到这么火辣劲爆的表演。   吉尔伽美什看见伊南这副模样,装作无趣地摇了摇头,喝了一口啤酒,大声叹息道:“从西帕尔这样的小地方来到这乌鲁克,果然是大开眼界啊!”   他只是在嘲笑身边的瘦小少年,他的话却引起了周围人的一片哄笑,有几个乌鲁克人小声说:“原来是西帕尔来的乡巴佬。”   吉尔伽美什脸上立刻有点儿挂不住,伊南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郎的舞蹈,对身边的嘲笑丝毫不在意。   吉尔伽美什:……还真看呆了呀?!   随着乐师一曲终了,女郎终于停下了舞步。只见她香汗淋漓,胸脯不断地起伏,低头向酒馆里的人行礼之际,曲线毕露。伊南听得见周围的男人都在直抽气,吉尔伽美什倒是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他的“王之冷静”。   女郎行礼,伊南赶紧热烈地鼓掌——正符合她“西帕尔乡巴佬”的人设,倒惹得那女郎向这边看了看,突然一个媚眼就抛了过来。   小酒馆里本就坐了不少喝到醺然的家伙,见状一起大声起哄。   “西帕尔来的小哥,你不如今晚就将这舞女带回去——准保让你满意!”   “什么叫‘准保让你满意’,你这家伙难道和人家睡过不成?”   “我当然没有——我哪儿敢啊?”   “这城里所有的女人都属于乌鲁克的王,王如果没睡过第一夜,谁敢睡?”   伊南顿时一扭脸,盯着吉尔伽美什。   她早在西帕尔就听过吉尔伽美什的“洗脑包”,其中就有关于初夜权的这一条。她刚开始的时候还真的以为只是洗脑包,但谁晓得这个传闻竟然是真的?   吉尔伽美什坐在伊南身边,脸色有点儿黑,但是他并没有发作,只是好端端地坐着,手里托着他面前的啤酒杯。   但只有伊南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正用力按着那陶杯上的手柄,只怕再用一点力那陶杯就要碎了。   伊南马上就反应过来:这不是真的——初夜权什么的都不是真的。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明明有这条传闻,吉尔伽美什却不愿出面澄清。   跳舞的女郎似乎是外乡人,听不懂底下的流言蜚语都在说些什么,依旧按照她的习惯,向周围观舞的酒客行礼。末了没忘记最捧场的伊南,又转过身来,冲伊南行了一礼,飞了一个妩媚的眼神。   起哄的声音就更大了。有人故意捏尖了嗓子,细声细气地学那舞女说话:“来自西帕尔的小哥,如果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长得像你一样俊美,我一定不介意和你共度美妙的初夜,但现在……你只能多等等了。毕竟,等待王临幸的新娘在乌鲁克排成了行……”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吉尔伽美什手中的陶杯真的被他大力捏碎了。未喝完的啤酒流了一地。   店家看见了,赶紧过来,为吉尔伽美什换了一杯满的,还连连道歉,似乎在抱怨自家的陶杯质量不够好。   伊南却拉着他小声地问:“……你明知不是真的,你为什么不辩解?”   在她看来,这一切再简单不过了,乌鲁克的王昭告天下,没有“初夜权”这回事,这事儿就结了。   谁知吉尔伽美什扭过头,也一样压低了声音,语气凶狠地说:“我是乌鲁克的王,这世上除了神,谁能要求王来辩解?”   伊南:……   她有点儿理解对方的心意了:吉尔伽美什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他拥有对整个乌鲁克极其人民的统御权,如果吉尔伽美什真的就“XX权”这件事加以澄清,就会显得他自降身份。   这……难道他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这种流言蜚语,败坏他的名声,影响乌鲁克人民的团结,削弱乌鲁克对周边地区的影响力吗?   不,不可能不在乎。   伊南亲眼看见眼前这家伙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眼里都是气恼的神色,胸口微微起伏——他手上还有捏碎陶杯划出的小小伤口……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伊南却也不可能不在乎——她自己就是一个年轻的女性,虽然她所学的是历史,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历史上客观存在过的一种践踏女性权利的卑鄙陋习,可是她听见身边的这些男人们满不在乎地说起这个,她就很难心平气和。   于是伊南伸手抓住了吉尔伽美什那只稍许受了点小伤的右手,没顾上他手上的创口,而是继续小声说:“你不愿意出面澄清辩解,只是因为你自己也觉得无所谓,你认为身为一个男人和一个王,手中攫取这样的权力是天经地义,你不会在乎那些可怜的新娘会怎么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去行使这样的权利,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去行使……”   她这些话飞快地说出口之后,就在吉尔伽美什眼里看见了一点点,受伤的神色。   在这一刻,伊南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可能说得太重了——或者说,她真的误解了吉尔伽美什。   在吉尔伽美什心中,大约正想着,世界上什么人都可以误解王,可为什么今天才刚刚认得的新朋友,世上唯一一个,力气跟王一样大,什么话都敢跟王说的小朋友,也要误解王?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乌鲁克年轻的王,眼中那一点点受伤的神色,陡然间变成了暴怒。   ——王什么时候这样隐忍过?   ——你既然认为王不会在乎那些可怜的新娘,那王就不在乎给你看!   吉尔伽美什突然甩开伊南的手,抄起桌面上那只陶杯,一扬脖就咕嘟咕嘟地全灌了下去。   随后他长身立起,右手一扬,“砰”的一声,手中那只陶杯顿时摔了个细碎。整个小酒馆因为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静了下来。   酒馆的老板忙不迭地抢了出来,突然发现当众发作的人竟然是吉尔伽美什,整个人都傻了。   只见吉尔伽美什一伸脚,“砰”的一声踩上了面前那只用陶砖砌成的小矮几,脚下一使劲,那只矮几顿时四分五裂,裂成几条碎块。   酒馆里的其他人几时见过这样的阵仗?   只听吉尔伽美什大声问:“今天乌鲁克城里,有哪家在办婚礼?哪家在结亲?”   没有人应答。   “说——”一声暴喝,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结果真的有人说了:“离这里两条街,向左手边数第七户……好,好像,在办喜事。”   吉尔伽美什伸手攥着伊南的手腕,一阵风地就冲出这座小酒馆,留下身后一地掉下来的下巴。   在出门的时候,伊南听见吉尔伽美什磨着牙在自己耳边说:“你不是说王应该去‘初夜’的吗?”   伊南:……我哪有?   吉尔伽美什:“恩奇都,王今天就‘初夜’给你看!” 第57章 公元前2800年   在乌鲁克, 结婚是一件相当繁琐且严肃的事——订婚时男方需要向女方家中支付约定数量的聘礼,女方家长接受了,才算是婚约达成;而婚礼当天, 婚姻双方的家人则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清点女方出嫁时携带的财产。   这些“财产”全都是记录在一块块泥板上的。每一块泥板的内容都需要有双方亲属和婚礼见证人过目。因此从下午开始的结婚典礼, 往往一直延续到傍晚, 才能开始欢庆与饮宴。而这样的欢乐婚宴往往通宵达旦, 宾客们在新人们被送去合卺的时候照样开怀畅饮高歌, 彻夜不眠。   乌鲁克人的婚礼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婚礼向整座城市敞开, 即便不是双方亲属, 只要在婚礼当晚前来,送上一句祝福的话,就能讨得一杯啤酒,甚至还能被邀在婚宴上大快朵颐。   因此,乌鲁克只要有一家结亲, 整座乌鲁克城都知道。   今天乌鲁克城里也有一处富裕人家举行婚礼。婚礼的现场比附近那家乌鲁克知名的小酒馆还要热闹。   这户人家将大门敞开,将债院内规模不小的整座庭院都作为婚庆的场地。   乐手不间断地演奏, 后院则不间断地烤着肉, 香气持续飘到中庭,勾引着馋虫们现身。啤酒和各色美食美点则流水一般地送至人们面前的小矮几上。   男宾们围坐在一起,伴着乐声说笑饮酒;在庭院对角则是女宾的位置, 女人们喝起酒来丝毫不逊于男子,饮得多了,衣着华丽的嘉宾们都一个个酡红着脸蛋, 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令这婚礼的现场显得既热闹又香艳。   “不好了, 不好了——”   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报讯。   “乌鲁克的王, 乌鲁克的王说要来——”   主人家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新郎的父亲大声笑着说:“那太好了,难得乌鲁克的王肯赏脸,光临,那个……光临——”   说到这里,新郎的父亲硬生生地卡了壳,声音变得十分艰涩。他满身的酒气好像一下子全消了,脸上写满了恐惧。   乐声突然就停了,众宾们才慢慢反应过来,望向新郎父亲的眼光顿时转成了同情。   乌鲁克的王要来……行使他的“权利”么?   啤酒和饮宴让大部分人都醺醺然,但还是有人保持着头脑清醒,大声问来报讯的人:“虽然一直都有这个传闻,但从来没听说过王真的跑到哪家的婚礼上要求……要求新娘的初夜啊?”   虽然乌鲁克人一直很喜欢说吉尔伽美什的八卦,但是真遇上这种事,还是不肯相信。   “是呀,你这哪来的消息?”新郎的父亲终于也想明白了,反问来报讯的。   那人脸上带着羞惭:“刚刚在两条街之外的小酒馆,有人当着王的面说起‘初夜权’这事儿……那时大家根本不知道那就是王本人啊!谁知道惹恼了王,王就问今晚哪家在举办婚礼,打听到了你们这儿……”   “我们刚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但是他……王,一伸手就能捏碎一只陶杯,脚一踩就能踩碎整条的陶几……”   “我们去问了酒馆的老板,才知道那真的是他……真的是王。”   整个庭院里的宾客这时都醒了酒。新郎的父亲急中生智,说:“快,快把大门关上,乐器收起来,大伙儿从后门出去——犬儿的婚礼,已经结束了,结束了啊!”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自打吉尔伽美什登上王位,就没有听说过他真去哪家新婚典礼上去祸祸人家家的新娘。谁能事先料到这个?   谁知众宾之中长身立起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轻描淡写地在席间这么扫了一眼。   与他的眼神相触,人人都莫名地觉得背心生出一股子寒意——明明他并没有流露出如何令人恐惧的神情。   “晚了——”   那个不速之客起身的时候顺带拽起了身边一个瘦小的少年,这少年倒是穿着普通民夫的服饰。除了少年自身的俊俏容貌之外,他的穿着打扮丝毫不起眼。   “晚什么晚……”新郎的父亲兀自在大声反驳,却眼睁睁地看着年轻人拖着他身边的小少年,大步来到庭院正中为新郎与新娘预留的主座上,毫不客气地坐下。   看着这个年轻人俊美的面庞,不怒自威的表情,这新郎的父亲终于反应过来,他顿时又说不下去了,只觉得上下牙打架,打了好一阵,才哆哆嗦嗦地说出几个字:   “来……都来拜见王。”这位主人的膝盖,不自觉地就软了。   中庭正中,大喇喇坐着的,不是别个,自然是刚刚在小酒馆里被伊南一番话气到炸毛的吉尔伽美什。   只不过这家伙生了那么大的气,到了这里竟然也知道先偃旗息鼓,混进婚礼现场再发作——可见还没有完全被气到丧失理智。   他身边被拖出人群的少年自然是伊南。   伊南也很理智:在她看来,“初夜权”的这个问题与其说是“暴君”和他治下百姓之间的冲突,倒不如说是吉尔伽美什的一个“公关与形象问题”——   既然吉尔伽美什并非像传闻中那样好色成性,欲壑难填,那么问题就成了:究竟他希望在世人面前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王?一个以恐惧为手段震慑百姓,暴虐的王?还是一个公正贤明、以理服人的王。   如果不谈道德评判,单论统治手段,一个暴君,未必真的就输于贤王。再考虑到吉尔伽美什本人的傲慢天性,他到底会做什么选择,伊南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法儿预判。   当然了,如果吉尔伽美什真的打算今天现场祸祸人家新娘,她就也不打算吝惜什么体力了,她会直接当场跟吉尔伽美什打上一架,把对方“揍”服再说。   *   “怎么不见新郎和新娘?”   吉尔伽美什歪坐在庭院正中的主座上,两条长腿斜斜地向面前延伸,左手支在身边一面用硬木做成的矮几上,整个人一副慵懒而随意的姿态。   “请他们出来啊,王要祝福他们。”   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椅子,即便是中庭里最尊贵的座位,也不过是在地面上铺上一层灯芯草坐的席子,再在上面铺上数层厚厚的羊毛垫和毯子,旁边放上矮几。矮几上点着的油灯和中庭里各处的灯火将吉尔伽美什那张英俊的面孔照得格外明亮。   而吉尔伽美什就偏偏有这个能耐,把一户中等人家中庭中的主座,坐得就如他自己王宫中的王座一样。整个庭院里鸦雀无声,过了很久很久,女宾那边,才响起了一点点低低的议论声。   这个举行婚礼的主家,在乌鲁克城里应当算是家境殷实的中等人家,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新郎的父亲苦着脸,面对这位突如其来的“恶客”,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快去请啊——”   吉尔伽美什拖长声音。   新郎的父亲顿时吓得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跑去叫新郎和新娘出来。   新人不知是不是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出来的时候两人都吓得脸色惨白,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在吉尔伽美什面前拜倒行礼。   只见吉尔伽美什哈哈一声长笑,左手一撑矮几,长身立起,来到两人面前,弯下腰,似乎凑近了看两人的容貌。   他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新郎的相貌,新郎直接被吓懵了——不是说,王来是为了新娘的初夜?怎么反倒看起新郎来了呢?   好在吉尔伽美什接着转到新娘那里,也不知他是害羞还是为了避嫌,只瞥了一眼新娘,就把目光转开了。   新娘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看清了年轻的王那张相貌堂堂的脸孔,还是被王直接忽视了觉得备受打击。   “你们大概都听说过这么个传言,这城里所有的新娘,第一晚都是属于王的。”   终于,吉尔伽美什开口发话。   伊南这时正盘腿坐在吉尔伽美什的“王座”后头,听见他这么说,稍许松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吉尔伽美什终于愿意开口为自己澄清了。   刚才在小酒馆里,伊南和吉尔伽美什一番对话,直接将对方气到发飙,倒让伊南对吉尔伽美什多了一番了解——这个男人生来就是要做王的,因此他始终保持着那样的态度:关于王的传闻,凭什么要王自己来澄清?   可是他越是不愿意纡尊降贵地澄清,这些流言就会在乌鲁克城里越传越盛,甚至传到埃利都、传到西帕尔……传遍乌鲁克附近的小城邦。到时人人都与乌鲁克的王离心离德,就真糟糕了。   伊南私心里很希望吉尔伽美什能够把握住这个机会,好好地重新塑造一下他的个人形象。   谁知道吉尔伽美什继续往下说:“城里的女人们应当都感到很荣幸,因为你们的新婚第一夜,能与王共度。”   伊南:……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她有种冲动,想要扑倒在地上,使劲儿用手捶地面——她到底做了什么孽,要认识这种直男?   满庭都尴尬地沉默着,但是女宾那里不知怎么地就传出一声压抑着的叹息声,“可惜——”   那边坐着的大多是已婚的女宾,有人感慨可惜,自然是可惜她们竟尔错过了与吉尔伽美什共度新婚之夜的机会。   这种扼腕叹息的情绪被人辨认出来之后,在女宾那里竟然转成了一片偷偷的笑声,似乎这种惋惜被人渐渐就理解并认可了。男宾这里,立即只剩下尴尬。   “觉得可惜了吧?”吉尔伽美什冷笑道,他竟然还不肯到此为止,而是突然把这场婚礼的新郎给直接单手提了起来。   “看看,看看这位新郎,和王比比,你们更盼望与谁度过新婚之夜?”吉尔伽美什强迫新郎和他并排站在一起——俗话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吉尔伽美什和这个新郎站在一起,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是一个天一个地。   伊南伸手捂脸,这时她已经很想找个地洞赶紧钻下去了。   女宾们那里终于响起了压抑着的笑声,终于有人很给面子地回答:“当然是王……”   吉尔伽美什顿时嫌弃地把新郎一把丢开,扭头看向新娘。   新娘像是筛糠一样地抖着,但是脸上却泛着一阵又一阵的红潮——的确,和身边这位相貌平平的年轻人相比,吉尔伽美什绝对是一个更好的婚姻对象。   但问题是,跟吉尔伽美什,就只有“初夜”,而没有婚姻。   “王和你的新郎相比,你选谁?”吉尔伽美什问那新娘。   新娘低下头,抖抖抖抖抖,实在是没办法当着这么多的人给出一个答复。   “当然是选王!”这院里不知是哪儿突然就响起一声大喊——只有新郎方面的亲友此刻对这种论调怒目而视;其他人要么觉得事不关己,要么就真的觉得与吉尔伽美什共度新婚之夜,可能也是个挺好的选择。   “你,转过身,给大家看看你!”吉尔伽美什突然不客气地开口,大声命令那位新娘。   伊南也留神看新娘的相貌与打扮——新娘大约十六岁的模样,脸上有些稚气,但是五官很精巧。她的娘家大约也是富裕家庭,这位新娘除了穿着华丽的新娘礼服以外,头上身上戴着的首饰也花色种类繁多,黄金、青金石、孔雀石、红玉……整个人花枝招展地,像是一个首饰架子。   吉尔伽美什就算再胡闹,他的说出的每一句话对乌鲁克人都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   新娘竟真的红着脸,缓缓转过身,给众宾看她的相貌模样。   “都看清楚了啊——”   吉尔伽美什拖长了声音。   “王和新郎比,你们觉得都应该选王,对不对?”吉尔伽美什这么说,没人敢反驳。   “但是王的‘初夜’呢?”   “王都还没和哪个女人一起过过夜,王的第一个女人,是不是只能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伊南真的直接低下头,把她的脸埋在面前的羊毛毯子里。哪有这么为自己“公关”的王?一时半会儿伊南为吉尔伽美什点蜡的心都有了。   吉尔伽美什的这种行为,在后世属于“自曝”,是要上热搜的。   果然,满院子立即静了。   谁都没想到王会“自曝”他还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童男子——也就是说,吉尔伽美什还没有任何机会行使他的“初夜权”。   这……这这,这跟传闻中完全不一样啊!   “你们说,这样的新娘,能算得上是美人,能配得上王吗?”   吉尔伽美什大声说。   他的逻辑简单却明白:王比新郎更强大,更有权势,更俊美,所以王享有“初夜”的权利而无人反对;但是对于新娘而言,新娘能算是美人吗?如果不够美……那,难道就有这资格能配得上王的“第一夜”了吗?   ——他这话说得太刻薄,新娘顿时开始哭,小声啜泣。站在新娘身边的新郎凑过去,用手肘碰碰她,似乎对新娘深表同情,但同时又放下一桩心事:两人今晚这新婚之夜,至少不会再有别人来横插一脚了。   满院子的宾客听见这种劲爆的传闻,再看见乌鲁克的王当众表态,都惊讶地伸手挠着头。   谁知吉尔伽美什还不罢休,他回头,一伸手,立即把像鸵鸟一样的伊南抓了出来,作为参照系搁在新娘的身边。   “这是王的友人恩奇都——”   “要成为王的女人,与王共度良夜,至少要和王的朋友一样漂亮吧?”   伊南:……   灯火之下,伊南眉目如画,如果不是她穿着一身男人的袍子,再加上眉宇里确实透着几分刚强,旁人几乎会把她认作是个妙龄的女郎。   但女宾那里到底还是稍许出了些杂音。似乎有人在悄悄地说:“不是呀,王的那位友人,明明是个姑娘。”   但是这话吉尔伽美什没听见,他就算是听见也不会相信——毕竟“恩奇都”是西帕尔送来的民夫,吉尔伽美什直觉西帕尔人不会在这种事上弄错。再说了,这世上有哪个女人的力气能与他相当?   “所以,乌鲁克人都给王听好了——这城里,一切关于王拥有‘初夜权’的传闻,皆是不实。”   院里的宾客们:……原来是这样的呀!   伊南松了一口气:这位总算把澄清的话给说出口了。   可问题是,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为啥要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来解释?而且还“自曝”?   “王的身份高贵,有资格与王共度良夜的,只可能是依照神明的谕示来到王身边陪伴王的神女才对!”   吉尔伽美什这话说出来的时候,神态庄重肃穆,眼里却满满的都是自尊与自傲——但是他这一套很令乌鲁克的普通人信服:他们的王本就是三分之二的神祇与三分之一的人类,王本来就该是与神明往来的人物。   这时吉尔伽美什亲口向乌鲁克人承诺这一点,也同时是向所有准备结亲的年轻人们表态:“初夜权”和婚姻权利一样,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   “所以尔等放心,王不会横加干涉你们的新婚之夜。相反,王来这里,确实是送上属于王的祝福——”   吉尔伽美什这时终于回归正经,他面向两位新人伸出双手,肃容大声道:   “我,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代表神明祝福两位,白头到老,子孙绵延……”   两位新人很明显刚刚都各自经历了惊吓与受挫,在各自家人的提醒之下,才想起来肩并肩向吉尔伽美什拜倒,低着头,终于双双接收了来自王的庄严祝福。   庭院里渐渐响起了掌声,有人高声喊:“王,您说得对!”   “您这么一说明我们就都明白了——以后这乌鲁克城里里外外,再有谁敢拿‘初夜权’说事儿,我们都知道该怎么怼回去了。”   “往后年轻的小伙和姑娘们成婚的时候心里都有底了——”   “就是,就知道您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可是我们以前都没听到过这样的准话。”   “我们英明的王啊,多亏您今日把这件事说清楚……对于这些年轻的孩子们来说,也确实是一件大事呢!”   “我王万岁!”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起来。   “我王万岁!”   “乌鲁克万岁!”   这呼声刚开始还有些牵强,后来却越来越真诚,一时间整个院子都是这样的呼声。   呼声也引来了不少宾客之外的路人,他们问清了事情的经过,也纷纷加入了欢呼的阵营。新人的亲友们立刻决定:将啤酒和食物敞开供应,见者有份,让所有人都能分享他们这一份“虚惊一场”之后的喜悦。   但是刚刚作出了那份“骄傲”承诺的吉尔伽美什,此刻早已拉着的身边的“漂亮朋友”,头一低,就立即从人群中混了出去。片刻之后,两人已经置身于返回宿营地的路上。吉尔伽美什拉着伊南的手腕,低着头,走得飞快。   在伊南看来,这件事的效果立竿见影:今天晚上,半个乌鲁克的人就会听说这个消息,知道王没有那个胃口,去招惹城里的新娘——等到明天,这消息就会传遍全城和整座营地,不出半月,这消息就会传遍乌鲁克周边的所有城邦。   当然了,能让这消息传得如此飞快的,到底还是吉尔伽美什“自曝”的,他还是个童男之躯的这件事实——八卦永远是消息传播最强劲的原动力。   但是,伊南偏头看看她身边奔走如飞的年轻人,心里忍不住想要发笑——其实这位今天的行为着实有点儿孩子气。   他天性高傲,怀抱着不容触碰的自尊,因此也不屑于澄清有关的那些关于他的无聊传言。   但是事情真到了头上,吉尔伽美什选择的其实是“归谬”,先将错就错,真的跑去新婚的人家,貌似索要“初夜”;等到真见到人家新人了,吉尔伽美什却又马上开始大肆胡闹:你们两口子都谁都没我好看,自然也配不上我,略略略——   那对新婚的小夫妇显然是先惊吓、再受挫,直到最后,王才终于露出正经的一面,为他们送上了祝福。   这样一波三折的婚礼,乌鲁克估计也没谁经历过。小两口估计终身难忘。   但这样大肆闹腾一出,效果却会比正儿八经地由官员去澄清此事要好上成百上千倍——今天晚上在乌鲁克发生的事,绝对能在数年之内都让人们牢牢记住、不断谈论。   她扭头去看吉尔伽美什的时候,却发现这位正气咻咻地也看着伊南。   “朵,你这家伙,今天晚上这好端端的乐子全让你给毁了——”   吉尔伽美什咬牙切齿:“你要赔还王,赔还王的良夜!”   伊南:……这,什么情况?   吉尔伽美什二话不说,轻而易举地将身边的少年人一扛就扛在肩上,无论对方如何抗议、踢打、试图挣脱,吉尔伽美什就是咬着牙不放。   伊南:坏了,这家伙不会真的看出了什么端倪吧?   她当时确实是听见庭院里的女宾有人指出,她其实是个小姑娘。但是伊南当时不相信吉尔伽美什这么个直男能发现这一点。   可是现在,吉尔伽美什这个家伙究竟想要做什么?   *   等到夜深,在营地一间属于王的小屋里,伊南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的一副“棋盘”,望着棋盘上简洁标出的山川河流和用棋子表示的城市。   吉尔伽美什得意洋洋:“反正你的王是再也睡不着了。朵,你就老实点,陪王下一夜棋吧!” 第58章 公元前2800年   伊南看着面前的棋, 心想:这难道是,古代版的“大富翁”?   棋盘很大,上面标出了整齐的经纬线。其中一片长直的区域被涂成了蓝绿色, 横亘整幅棋盘——这很明显代表着幼发拉底河。   棋盘上摆着的一个个圆圆的棋子,是用陶制的, 两边分别被涂成了红色与蓝色。吉尔伽美什面前放着的一叠棋子, 都是红色朝上的,但是一翻转就能马上变成蓝色。   除了这样的圆形棋子之外,还有其他形状的棋子,比如说:方形土黄色的棋子,代表的可能是田地, 深绿色的尖尖三角可能是森林, 各种颜色的小方块可能是矿藏, 而花花绿绿各种颜色都拼在一起的长条……有可能是商道。   伊南觉得悲从中来:……两千年前她还在与杜木兹下五子棋啊!   怎么现在要和眼前的这个家伙玩这么复杂的棋类游戏?   规则也很简单,伊南和吉尔伽美什两人, 一人执红, 一人执蓝,先各自选择一个地点,修筑自己的主城。然后两人开始在自己的主城周边开发资源, 修建商路……   伊南:这听起来更复杂了,这哪里是掷掷骰子, 收收租就能赢的大富翁?这……简直是在玩《文明VI》。   她执蓝子, 吉尔伽美什执红子,两人真的在这偌大的棋盘上你来我往。伊南悲催地发现她在这样宏观的策略游戏上真的不如吉尔伽美什,过不了多久, 就看见自己的棋子周边都被红子紧紧地围着。   谁知伊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随口询问:“对了, 先王卢伽班达为什么要为乌鲁克建城墙呢?”   她一到这个时代就亲眼目睹了乌鲁克修筑城墙的“盛况”——但是修筑这样巨大的工程,动用了在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人力与物力,这背后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伊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吉尔伽美什正蹲在棋盘跟前,伸手用一枚长长的木杆推拉他在远处的几枚棋子。听见伊南的问话,吉尔伽美什的眉心顿时皱成了一个疙瘩。   他没有直接回答伊南,而是紧紧地盯着棋盘上的“乌鲁克”,他那枚最大的红色棋子所在的地方,和乌鲁克北面的一大片地方。   伊南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难道是……因为阿卡德人?”   吉尔伽美什莫名其妙地抬起头:“阿卡德人,是什么人?”   伊南无法解释,很显然就算是后世的历史研究者,也没办法准确叫出这些民族在同时代人口中的名字。   “这一片土地上,住着很多闪族人。”   伊南:……嗐,闪族人啊,那是一样的。   阿卡德人算是苏美尔人的邻居,但他们也同时是闪米特人的一支。   或许现在阿卡德人还没有成为独立的民族,也有可能他们已经成为独立的一支,但是还没有给自己冠上“阿卡德”这个名字。   “他们从不种植粮食,也不愿修建房屋,他们饲养牲畜,却又放任这些牲畜随水草的迁移而迁移……他们没有苏美尔人聪明,他们从不计算历法,他们也没有自己的文字,但是他们很强悍。”   吉尔伽美什望着棋盘上那一片开阔的土地,竟然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先王卢伽班达是因为他们才决定修筑城墙的。”   伊南:……!   此刻她不禁有些佩服吉尔伽美什老爹的头脑与眼光——毕竟阿卡德人的王萨尔贡在公元前23世纪前后曾经横扫两河流域,吞并了属于苏美尔人的绝大部分土地,消灭了无数苏美尔的小城邦,建立了疆域广阔的阿卡德王国。   从结局推演过程,阿卡德人正是苏美尔人最大的敌人①。   可是身在局中的卢伽班达和吉尔伽美什,却从阿卡德人的生活特性中就判断出了他们的可怕与强悍。   在历史上,发生过多次文明发展稍稍“欠发达”的游牧民族侵略成熟而稳定的农耕文明的例子。而城墙,是定居的农耕文明防御外来入侵的有效方法之一。   大约是见到了伊南钦佩的眼神,吉尔伽美什这时候突然来了精神,用那柄木杆将棋盘上他的红子纷纷推出去,把伊南那些寥寥可数的蓝子都勾了回来,围在他自己的主城乌鲁克附近。   “暂且委屈一下,假装你是闪族人好了。”吉尔伽美什兴奋地说。   伊南揣摩吉尔伽美什的意思,他应该是想要伊南假扮阿卡德人,对乌鲁克发起攻击,吉尔伽美什则从他的角度来看乌鲁克应当如何防御。   于是伊南推起各处蓝色的棋子,丝毫没有客气,三下五除二,直接将红色的乌鲁克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既然乌鲁克有城墙,那么伊南推想阿卡德人的应对方式自然就是“围城”。   她蛮横地把乌鲁克城外那些土黄色的方形“田地”拨开,将花花绿绿的“商道”切断——吉尔伽美什吃惊地在对面看着,他那副表情,仿佛已经看见阿卡德人的武士正在野蛮践踏乌鲁克城外的田地,阻止往来商队将生活必需品交到乌鲁克人手里。   如果是这样,乌鲁克的城墙尽管起到了保护作用,但只要围城持续,这座城墙就会变成一个牢笼,把城里人困在里面。   吉尔伽美什伸手托着下巴,皱紧了眉头,盯着棋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伊南一下子难倒了骄傲而聪明盖世的王,心里舒服极了,自己去把吉尔伽美什卧室里的毯子和塞满了灯芯草的枕头拿过来,拍了拍,直接在棋盘一旁躺下来,说:“你慢慢想!”   她闭上了眼,准备休息。   谁知没过多久,伊南听见吉尔伽美什呵了一口热气,随后就有一只手伸到自己腰上的“痒痒肉”附近,像是要“咯吱”伊南。   伊南拥有特殊体质,不会受伤外加百毒不侵,但是直到这时,伊南才知道自己原来也还是“怕痒”的——伊南几乎还没等吉尔伽美什碰到自己,她就已经蹿出去,情不自禁地大笑出声,一边笑竟然还一边抱怨:   “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吉尔伽美什恼怒地敲着棋盘:“王的棋还没有下完,没有想到破解围城的办法,谁也不许睡觉。”   伊南弹起来瞪着他:“你蛮横!”   吉尔伽美什也回瞪:“王,哪有不蛮横的?”   他一伸手,就拎起了伊南的后领,把她拎起来放在自己身边,两人并排坐着,仿佛又恢复为同一阵营。   “乌鲁克人辛辛苦苦建起了坚固的城墙,就是为了让外敌接近的时候能够抵御……可是物资怎么办,粮食怎么办。乌鲁克现在的人口有二万,到时如果周边的小城和村庄的人口一起避到乌鲁克来,人口恐怕会增加到五万……”   五万人,这是一个在古典时代几乎从未出现过的数字。整个欧洲地区在古典时代都没有哪个城市的人口达到二万人。但是真当战争来临的时候,乌鲁克人需要捍卫的,竟然是这么多生命的安全。   伊南终于定了定神,正经了一点,扬起头问吉尔伽美什:“要不,暂且委屈一下王,您来扮一扮闪米特人?”   吉尔伽美什欣然应允,两人交换位置,将棋盘上的田地和商道一一恢复。棋局重新开始——   这时的吉尔伽美什,一脸龇牙咧嘴的表情,尽可能模仿他能想象到的蛮族人。乌鲁克的王此刻看起来非常投入。   伊南却趁他正注重表演的时候,突然伸手,把那些代表“田地”的棋子全都收起来,全都叠在代表乌鲁克城的那枚棋子上,紧接着就是五颜六色的“商道”。   吉尔伽美什一呆,马上反应过来:“你把粮食全部收进城,商队也是。”   伊南点头:“对!”   她是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攻城”与“守城”,在历史上有无数的案例可以借鉴,伊南几乎不用刻意去向,开口就是经典:“坚壁清野。”   吉尔伽美什现在执着蓝子,面对空空荡荡的棋盘,确实有些无所适从。   他想了想,开始用蓝子“劫掠”其他周边的小城市,然后重新自己建立商道,表示将“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乌鲁克附近来。   “我做完这些的时候,即便你早已储备了大量的粮食,考虑到城内有五万人口,这时也已经快断粮了。”吉尔伽美什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真个儿把自己想象成了异族的统领,想方设法地“针对”伊南的城市。   伊南冲他一笑,抽出那些五颜六色的棋子,下出了吉尔伽美什万万不曾想到的一出棋——   她把这些代表“商道”的棋子,铺在了棋盘上绘制的幼发拉底河上。   吉尔伽美什大叫一声,抱着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又似乎一个崭新的念头就像是雷霆般劈到他的眼前。   怔怔地想了片刻之后,吉尔伽美什突然抬起头,眼神明亮,望着伊南:“朵,你是说……乌鲁克的城门,可以有一座建在水上?”   伊南点了点头。   乌鲁克城现在本就坐落在幼发拉底河畔。吉尔伽美什他们规划的城墙也距离河边非常近,如果能从幼发拉底河引一条水道入城,船只能够通过这条水道驶进城里的码头;同时再建一座位于水上的城门,巨大的木栅栏可以放下控制船只的进出——那么即便蛮族人掐断了所有陆上的通道,乌鲁克人依旧可以借助水路获得他们所需要的资源。   这个设想,直接解决了吉尔伽美什现在的所有问题:虽然建筑水上城门这事从未有人干过,但是只要这个念头生出,就很容易能够生根发芽——毕竟总能找到合适的工匠和建筑师来做这件事,却不是人人都能想出这样绝妙的解决方案。   吉尔伽美什越想越顺,在他的脑海中所有的难题已经迎刃而解。   他突然跳起来,大笑三声,然后大踏步向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朵,你陪我一起去见乌鲁克的长老……”   他一拉门,与伊南同时见到门外的漫天星光。   原来两人玩了一回棋,这时候竟然还没有天亮?   “……但是现在不是时候。”吉尔伽美什伸手挠挠头。他又转回来,看见伊南又坐回刚才她铺好的毯子和枕头那里,正伸手打着呵欠。   “对,睡觉!”吉尔伽美什总算想起来作为一个乌鲁克人现在这个时点究竟应该做什么。   他蹬蹬蹬地走过去,来到伊南身边,一口气吹熄了灯,随意躺倒在毯子上,随后极其不客气地将头枕在伊南的腿上。   伊南:……这过分了哦。   她用膝盖顶顶吉尔伽美什的脖子,当然她要是真的用力,估计吉尔伽美什马上就会需要颈椎复位治疗。   这家伙却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得寸进尺地转过身,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望着伊南,头依旧枕在伊南的膝盖上。   伊南:你这样要能枕得舒服就真见了鬼了。   谁知下一刻吉尔伽美什望着伊南说:“王累了,白天的时候王照顾你那么久,晚上你照顾一下王都不行吗?怎么这么不讲义气?”   伊南:……说得好像也有一点道理。   她想到白天里是吉尔伽美什把全然脱力的她从工地现场抱出来,一路抱回宿营地,在她身边陪伴良久……要是现在她直接把他从身边一脚踢开,可能确实有点儿不够意思。   但问题是,吉尔伽美什竟然要跟她“讲义气”?   伊南突然想起在乌鲁克城中婚礼的现场,吉尔伽美什确实曾经管她叫“王的友人”。   她赶紧把枕头揪过来,借口“让你睡得舒服一点”,把枕头硬生生塞在对方颈下,自己准备开溜。   谁知吉尔伽美什只有比她更快,这个乌鲁克年轻的王在黑暗之中极其精准地找到了伊南的袍角,将之使劲一拽——   “王睡不着。”   睡不着就起来呀!——伊南使劲儿忍了才没怼回去。   “你这么怕王做什么?”   “放心吧,虽然王说了找女人就要找你这样的……但你又不是个女人——”   伊南:我……   “好久了王都没有能找到一个可以随心说话的人,朵,王真的不想命令你……”   吉尔伽美什的房间高处有一扇小窗,光线从窗外洒进来,伊南借着那点光线刚好可以看见吉尔伽美什那头栗色的短发。   现在的吉尔伽美什,就像是哈基什那只小狮子一样,在伊南面前,萌怂萌怂的。   于是伊南悄悄伸手,到王的头顶,突然飞快地揉了一揉他那一头手感其实很柔软的头发——   吉尔伽美什顿时炸毛了:“你——”   谁知伊南直接在他身边躺倒下来,望着天花板自说自话:“陪你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吉尔伽美什的怒气直接被伊南的这个姿态全摁了回去,他侧着脸,喜滋滋地望着伊南,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也扭头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想着他的心事。   “朵,你说你的全名叫‘恩奇都’,是不是因为,别人认为你是神明创造的?”   吉尔伽美什一对亮亮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伊南:……这叫我如何解释?   她迟疑了一阵,终于回答:“是发现我的一位圣倡给我起的名字……她把我救了回来,从此认为我是神明创造的孩子。但其实我……不是的。”   吉尔伽美什反问:“不是的?”   他依旧望着天花板,始终没有再回头看向伊南,而是幽幽地问:“那你见过自己的母亲吗?”   伊南含糊地回答了一句什么,一来她生怕多说细节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她也已经意识到,吉尔伽美什留自己在他身边,是因为倾诉欲多过了交流欲,就像他自己说的,这个年轻的王更希望可以在伊南面前“随心说话”。   “我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卢伽班达告诉我,我的母亲是神——所以我天生具有神的血统。”   “可是我很清楚,我的母亲应该只是卢伽班达身边的一个普通女人。他为了让我能够顺利地接手王位,给我创造了这么一个身世。”   躺在他身边的伊南突然轻呼了一声,她一下子想起来了——   吉尔伽美什和她,他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恐怕正是历史上的一个“造神时代”。   如果时光回溯,巫师丹之前的那个时代,人们把自然现象认作是“神迹”,认为万物一切有灵,尝试着和其他的“灵”沟通,也将“人”看作它们中间的一份子,人类和其他的“灵”之间并没有地位高下之别。   这一点到了巫师丹手上开始出现转变。   从巫师丹到杜木兹的时代,人们开始崇拜几个特定的神。神是一切力量的来源,神庙因为从事对神的祭祀,从而掌握了对社会资源的分配。这样的社会制度一度运转良好,但是后来开始走下坡路,最终在杜木兹手上终结。   杜木兹是头一个,以“人”的身份成为王者的人。但是他的力量来源与神依旧脱不了干系——他被认为是被神明选中的人,甚至在流传下来的故事中他还有一个身份:“女神的丈夫”。   吉尔伽美什的时代,在杜木兹之后又过了两千年。   在这过程中,神明自然没有再次出现,想要把握住权力的人自然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创造一个神”。   吉尔伽美什的父亲,先王卢伽班达,听说是故去之后就被神祇接到天上,列位众神之中。这位先王留下的孩子,更是一出生的时候就直接被赋予了神性——三分之二的神祇和三分之一的人,因此吉尔伽美什,生来就是要做统治者的。   但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却是残忍的,尤其是对吉尔伽美什这样一个早慧而清醒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普通人,和身边的人其实一样,却因此必须忍受亲情的隔断与疏离,不断地加厚脸上的那一层面具,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个神祇的样子。   这时伊南转头看看吉尔伽美什,只见他神色平静,不像是对卢伽班达有什么怨尤,倒更像是对这种“命运”心存无奈。   才刚刚认识两天,吉尔伽美什肯对伊南说这些话,说明他已经毫无保留地将信任交到了伊南手里。   而刚刚伊南的一声轻呼并没有打断吉尔伽美什的思绪,他继续幽幽地说:   “小时候,我的行为与表现只要稍稍不合先王卢伽班达的心意,他就会肆意打骂,痛责我达不到他的要求,没有资格身为半神半人的王子。”   “直到有一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挥着小拳头冲上去把卢伽班达暴揍了一顿,叫嚣着让他尝尝‘侮辱神之子’的厉害。”   “卢伽班达反而满意了,他被我打得脸上都是伤痕,却哈哈大笑,大声说乌鲁克此后无忧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卢伽班达想要的儿子,其实是一个傲慢、暴躁、无视一切的混蛋,但却有力量的。”   伊南听见吉尔伽美什对自己的评价,突然很想张开手臂,去将身边这个大孩子轻轻地抱上一抱:在这样的父亲身边长大,吉尔伽美什才是“太南”的那一个。   但她最后一刻悬崖勒马:毕竟自己现在是个“男人”,不该有这么温柔的动作。   于是她只能粗着嗓子,哈哈一声干笑,说:“可在我看来,王现在……挺好。”   在明白了身边这人是如何成为今天这副模样之后,伊南唯一能够评价的,竟也只有“挺好”两个字。   既然命运已经把吉尔伽美什推上了这个位置,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把肩上的这份责任担下去。   吉尔伽美什听了这一句评价却喜滋滋地扭过脸来,在黑暗中望着伊南的侧脸,小声问:“朵,你这是……说的真心话吗?”   伊南闭上眼,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忽然觉得在吉尔伽美什身边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竟也很安心——毕竟吉尔伽美什已经是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他乐意把秘密说给伊南知道,也愿意珍视伊南的意见。   她闭着眼,身边的吉尔伽美什却不再出声。两人就这么并肩躺着,一起慢慢进入梦乡,又一起在营地早间清脆响亮的铜锣声中醒来。   营地的人都看见他们的王拉着一个瘦小少年一起从屋里冲出来,同时聚在门外的盥洗台旁一起低头洗脸,动作整齐划一,就像是同胞兄弟一样。   洗过脸,吉尔伽美什一拉伊南:“走!跟王去见……”   他扭头瞅了瞅伊南身上那件半旧的羊毛袍子,摇摇头:“不行,在带你去见长老们之前,要先带你去见一下圣倡。”   “神庙的圣倡?”伊南好奇了——毕竟沙哈特嬷嬷那么恨吉尔伽美什,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他不敬神庙,以及征调圣倡。可是现在听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没错,”吉尔伽美什很自豪地回答,“你的王,小时候就是由乌鲁克的长老和神庙的圣倡抚养长大的。” 第59章 公元前2800年   出乎伊南的意料, 乌鲁克城里地势最高的那座建筑,竟然依旧是祭祀女神伊南娜的神庙。   距离她上一次到这里已经经过了两千多年,伊南娜的神庙已经改建了再改建, 除了以前那座高高的阶梯依旧保留以外,建筑形式已经大有不同,原先高大庄严的圣殿如今只剩小小的一间;倒是原先神庙后面的花园, 被开辟成了一大片连绵的房舍。   原来真是“圣倡”们住的地方。   吉尔伽美什带着伊南走进这一片曼妙的庭院, 扑面而来的是属于女性的温柔气息。   “王, 您今天怎么来了?是要去长老院吗?”   几个穿着长袍的女郎快步走来,见到吉尔伽美什欢快地招呼。   她们年纪不一, 有些年长, 有些年轻,共同特点都是面容姣好的女性, 年长的优雅自持,年轻的青春活泼,走在一起着实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伊南只是看见她们, 就能推断出这群所谓的“圣倡”, 实际上的女祭司们, 生活状态其实非常优渥,没有什么烦恼,否则绝没办法如此容光焕发,透着这样一派生气勃勃的精神面貌。   马上有人发现了跟在吉尔伽美什身后的伊南。   “王, 这个小家伙是……”一个年轻的女祭司指指伊南, 开口询问。   “这位是王的友人。”吉尔伽美什看似随意地说。   但是对面的几名女性都相互交换了惊讶的眼神,很明显, 她们在这神庙里, 还从来没有接待过吉尔伽美什的“朋友”, 更何况,伊南是这样一个身材瘦小,衣衫陈旧,手足还显得脏兮兮的“小家伙”。   目光齐齐地落在伊南身上,倒让伊南有点儿发怵:对面这些人,全都是同性。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假小子”,落在对面这些女人们的眼里,估计总有些蛛丝马迹难以遁形。   “我一会儿带他去见长老们,但是不想他被人轻视了。所以请各位帮个忙,帮他挑一身合适的衣服,收拾收拾,让他看起来是个帅小伙。”   吉尔伽美什交代了转身就走,“我先去长老院,你们收拾完了谁指点他一下,让他来找我。”   伊南顿时躲都没地方躲,直面这一群气质仪态都是上佳的女性。   “帅小伙?”   其中一个最年轻的女祭司指指伊南,一双眼睛弯弯得蕴满了笑意,说,“这明明是个……”   其他人赶紧伸手过来捂嘴,最多的时候女祭司嘴上被同时掩了七八只手,发出“呜呜”的求饶声,好在吉尔伽美什已经走远了。   “你们为啥都不让我说?”最年轻的女祭司总算是透了一口气出来。   “你别胡闹!”   “王已经成年了却从来不肯成婚,也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姑娘有意思。好不容易他带回来一个姑娘……”   “你傻呀,要真是让王知道了眼前这其实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王恐怕会被立刻吓跑——”   “毕竟这么多年里,王拒绝了那么多求婚。”   “依我看现在这样就挺好,让王觉得再难割舍分不开了的时候再告诉他!”   “对!”拍手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到时候王就会非卿不娶——”   叽叽喳喳,信息量巨大——伊南被面前这一群吵得头昏脑涨,再一定神,一群女祭司已经全聚在她面前,啧啧称赞。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王的眼光不错。”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别怕,告诉姐姐……”   伊南:眼前这一群,哪里是伊南娜神庙的“圣倡”?她现在就好像是误入了吉尔伽美什七大姑八大姨们的住处一样。   “我……”   还没等她自我介绍,“七大姑八大姨”们已经去招呼了更多的“亲戚”出来,“快来看,快来看,王终于有心上人了……”   伊南满头的黑线:这都什么和什么?   但很快“亲戚们”就达成了共识:“我们得赶紧帮她收拾一下。”于是,七八只手同时向伊南伸出来,挽着她,一起向庭院深处走去。   早先伊南听吉尔伽美什说会带她来见“圣倡”,并没有意识到吉尔伽美什竟然是要这些美丽优雅的女性帮助她“更衣”,因此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直到用于濯洗的温水都被送来,女祭司们摆出了一副要帮她“搓泥”的架势,伊南才慌了:   “不劳各位大驾!不劳各位——”   “别怕呀!”   这些“姐姐们”摆出一副温和的神态面容,温柔地笑着,说:“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小姑娘了,你真的没有必要担心什么呀……”   其实伊南还是担心的。   尤其是她卸去了沙哈特嬷嬷送给她的袍子之后,神庙里所有的女祭司们都看傻了,表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贴身衣物。人人都盯着她看个不停,而且看起来人人都想伸手摸一摸,试试料子。   伊南:……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好在女祭司们虽然感到无比新奇,但也真的尊重了伊南,没有任何一个人当真向伊南“伸出魔掌”,她们只是默默递上了盛着温水的陶罐,和用橄榄油做成的肥皂,由伊南自行濯洗身体。   大家最多只是默默记忆伊南那些贴身衣物的形状,没准她们以后也会自己仿制。   可是等到伊南换上女祭司们送来的衣物,这些女人们的底细却已经都教伊南摸清楚了——伊南不仅是个“小姑娘”,套话和与人“打成一片”的技术也是一流的。   严格从定义上说,这些女祭司确实就是伊南娜神庙里的“圣倡”,她们之中很多人都来自乌鲁克周边地区的伊南娜神庙,也确实是吉尔伽美什以“王”之名将她们召唤到这里来的。   但是吉尔伽美什这么做,却真的是出于对“圣倡”们的尊敬和怜悯。   正如他本人所言,他从小是由神庙里的女祭司们看护抚养长大,因此吉尔伽美什对这些女人们敬爱有加。在得知乌鲁克周边城邦里的女祭司们一直“境遇不佳”的消息之后,便动用属于“王”的权力,“征兆”了一些女祭司到乌鲁克来,让她们在乌鲁克的伊南娜神庙里开始崭新的生活。   在这里,女祭司们得以继续保持对伊南娜女神的信仰;   同时她们也能各展所长:这些女人们,竟然都是熟悉苏美尔文字,写得一手楔形文字的厉害人物——毕竟以前她们在各处的伊南娜神庙里,整天就与各种泥板记录的传奇故事打交道,再不然就是要用泥板记录神庙里往来的各项物资和百姓们进献的各种祭品。   总之,这些女祭司们,就是苏美尔中最杰出的书记员与会计师群体,是库辛的继承人。   而吉尔伽美什召她们来此,正是为了建立乌鲁克第一座,苏美尔人的大型图书馆。   “你的王实际是一个心地非常柔软的人。”一个女祭司好言好语地向伊南推销吉尔伽美什,“虽然他有时脾气大了点儿,有时喜欢挂着一张臭脸。但是他本性不坏。”   伊南心想:你们有谁认得沙哈特嬷嬷的,能给她带个信不?   “王一直不想成婚,但是他现在终于遇到了你。”另一个女祭司插嘴。   伊南好奇的却是前半句:“王为什么不想成婚呢?”   女祭司们相互看看,其中一个马上笑着说:“王不是要你去长老院?你去了,先别着急进去,先听一听,或者结束了多留一会儿,他们准保又会谈到这件事。”   “哦!”伊南点头表示明白了。   这时这群女祭司们已经给伊南换上了一件男子式样的鲜亮长袍,颜色丰富和吉尔伽美什那件“孔雀袍”有的一拼。   一个女祭司取了一条颈饰出来,给伊南戴上。伊南一瞅,颈饰上的一枚护身符刚好和吉尔伽美什颈饰上那枚红黑相间的鸡血石是一对。   整座神庙的女祭司这时大约都聚到此处了,大家一起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最终大家都认为伊南这副形象虽然可以瞒过吉尔伽美什,但也许瞒不过长老院那些“火眼金睛的”长老们。   最终,一名女祭司拿出了平时她们用来描眉的炭粉,将伊南的两道修眉染得挺些,又在脸颊、下巴和脖颈处打了些阴影,好让她的脸看起来线条比较硬朗。   伊南郑重向她们道谢,又问明了前往长老院的道路,挥手与这群“姐姐们”告别。   她一转身,只听一个女祭司在身后说:“多好的一个小姑娘啊……就是胸平了些。”   伊南:……谢谢夸奖。   *   说来也巧,吉尔伽美什让她跟去的“长老院”,正好在两千多年前神庙仓库的旧址上。伊南按照方向找了过去,发现旧日的仓库已经全都挪开了,附近的羊圈牛圈也早已不见,全都成了官员们办事的处所,正中一座四面通透的敞亮建筑,就是吉尔伽美什口中的“长老院”。   长老院跟前,聚集了一百多名官员模样的人。   伊南悄悄地靠近——   只听吉尔伽美什朗声说:“所有关于安全的措施都讨论明白了吗?”   “如果再出任何一起事故,王绝不会姑息,一定会追查到底。”吉尔伽美什声音发冷,“大不了把所有负责的官员都赶上工地去干活去,你们自己负责的工程地段,自己去干活,出事也由你们自己受着。”   伊南心想:这招够狠。   “明白了!绝不辜负王命。”一群官员模样的人向吉尔伽美什行礼,随后倒退着离开。   大厅里剩下十几名名中老年男性,年纪在三四十到七八十不等——看起来,这些人就该是吉尔伽美什口中的“长老们”了。   吉尔伽美什的“长老院”,伊南觉得像是卢伽班达给儿子留下的一个“智囊团”,有关乌鲁克的各项决议,吉尔伽美什在做决定之前,都会先拿到长老院来商议。   “接下来是关于为乌鲁克的城墙修一道水上城门的事。”   吉尔伽美什说这话的时候,回头向身边看了看,发现了站在柱子旁边的伊南。年轻的王向她展颜一笑。   长老们却十分疑惑:“水上城门……这是什么?”   “英明的王啊,乌鲁克为了修筑环绕整个城市的城墙,已经动用了大量的人力和粮食,我们为什么还要费心去建设一道……水上的城门?”   吉尔伽美什还没说什么,问题已经接二连三地抛出来了。   伊南站在柱子后头,默默聆听长老们向吉尔伽美什问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些问得毫不客气。   毕竟在这个时代,动用这么多的民夫,修筑一座能够环卫整座城市的城墙,就已经能算是“创举”了,谁能想到吉尔伽美什竟然提出,还要再建一座水上的城门?   长老们的问题很多,口气也咄咄逼人。   吉尔伽美什却很沉得住气,甚至大声地鼓励:“很好,帕特西,你的见解听起来很有道理。”   “赫伯,有些意思,你继续往下说。”   等了很久,这些长老们才把他们各自的意见发表完毕。   吉尔伽美什这时终于说:“各位,再没有其他疑问了吗?”   等到确认这一点,吉尔伽美什才开口,说:“今天,王的一位朋友也来到了长老院。各位,来见见恩奇都。”   伊南已经对这个“化名”非常熟悉,当下从柱子后面转了出来,来到长老们面前。   “恩奇都?”长老们对这个名字已经有所耳闻,一是因为昨天在工地上的一场事故,由于恩奇都其人而消弭于无形;二是因为昨晚王“自曝”还没有行使过“初夜权”,据说是因为没有哪个女人的美貌能够超过这个“恩奇都”。   今天见到,长老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恩奇都”,确实是一个眉目如画的美少年,但是这少年的眼神与态度里透着勃勃的英气,不是那等矫揉造作的“美人”,倒也确实不用想歪。   “水上城门的主意,是恩奇都向王提出的,甚至连王本人,都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了整个逻辑——”   吉尔伽美什回头与伊南对视,两人的眼光里都是信心满满。   “既然如此,就让王与恩奇都一道,将各位刚才所有的疑问,一一回应。”   接下来基本就是吉尔伽美什和伊南两个人的表演时间。他们俩都是记性超强,每一个长老提出的问题都被这两人记在心里,一个接一个地作答,以吉尔伽美什为主,但涉及到一些技术方面的问题,则由伊南来解答。   两人头一回配合,竟然天\衣无缝。   “各位,关于水上城门所以的疑问,王和恩奇都已经向你们解释。”   “此事关系到乌鲁克子民的安全,和城墙建设的成败意义,请各位慎重考虑之后再投筹——”   吉尔伽美什朗声说。   伊南:……什么?什么叫投筹?   说到“投筹”伊南立即联想到了“投票”,她想:难道说?眼前的长老院,并不是什么卢伽班达给吉尔伽美什留下的智囊班子,而是一个类似“议会”的决策机构?   确实如此,下一刻吉尔伽美什庄严地捧出了一枚匣子,从里面取出一种特制的,长长的陶筹。   陶筹有两种颜色,一种是黑筹,一种是白筹。眼前十七名“长老”,每人都领到了一枚黑筹,一枚白筹,而吉尔伽美什的匣子里,还剩下两枚黑筹,两枚白筹。   伊南在一旁冷眼旁观,她认为眼前的这个“长老院”,可能确实是一个类似现代“议会”制度的集体决策机构——   从投票权的分配来看:眼前这些拥有投票权的人,中老年人,男性,每个人的面貌特征各有特点,因此伊南猜这种权力可能是世袭的,在场的十七人代表了乌鲁克城中十七个有权有势的大家庭。   这十七个人每人一票,吉尔伽美什倒是出乎意料地只有两票。   也就是说,在做决定这件事上,吉尔伽美什的权力并不比眼前这些“长老们”大太多。   原本伊南还在猜想,会不会是卢伽班达留下了这个“长老会”,以这些贵族来制约年轻的吉尔伽美什,以防止他因为年轻气盛而闹出什么乱子。   但现在看来,有可能先王卢伽班达自己都苦恼于“长老会”的权力限制,所以才赋予儿子“天生的神性”,希望吉尔伽美什能够凭借这个,从“长老会”中多获得一些控制权。   在吉尔伽美什说过“投筹”两个字之后,所有的长老们都伸出手,将他们所选的陶筹放在桌面上。有些人拿出了黑筹,有些人拿出白筹——伊南有点儿紧张,她的问题在于,不知道黑筹与白筹,到底哪一种才代表了“支持”吉尔伽美什关于修建水上城门的提议。   她一眼瞥去,白筹占据了七枚,黑筹占据了十枚。如果白筹意味着“支持”,那么就算再加上吉尔伽美什的两枚白筹,这个提议也无法过关。   但这时候吉尔伽美什笑了,他的笑很阳光,是心满意足的那种笑容,让伊南觉得心里一下子有了底。   果然,只见吉尔伽美什递出了两枚黑筹,说:“十二对七,感谢各位参与这项决定。水上城门的事,就这么决定了。”   他马上转身,看向伊南:“朵,你的提议将会实现……”   话还未完,长老之中有一位叫做“赫伯”的,突然开口:“王,虽然我递出了黑筹,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够考虑一件事——”   赫伯说着,转脸望向伊南:“这位……王的友人,以下是王的私事。你看你要不要回避……”   伊南“哦”了一声准备离开,谁知吉尔伽美什像是知道赫伯想要说什么,只伸手一拉,就拉住了伊南的手臂,把她拽到自己身边站着,却一个字也没有多说,而是聚精会神地望着赫伯,轻轻地向他点点头。   “阿摩利人希望与您联姻。”赫伯瞅瞅吉尔伽美什,又瞅瞅伊南,最终还是将眼光落会在吉尔伽美什脸上。   伊南好奇地支起耳朵:阿摩利人?联姻?……难怪吉尔伽美什一直没有成婚,果不其然君主的婚姻都是与政治挂钩的。   “这次是什么说辞?”吉尔伽美什问。   赫伯大约是觉得有点希望,向吉尔伽美什鞠了一躬,说:“阿摩利人希望您与他们所信奉的女神,月神辛的代表女祭司结婚。这样您二位的孩子,将拥有更为强大的神性。”   吉尔伽美什一听见“神性”这两个字,断然开口:“不行!”   他果断拒绝的时候,伊南就站在他的身边,心里忽然觉得她理解了吉尔伽美什——一个从小就被视作“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类”而长大的孩子,可能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这样坚持:自己如果有后代,不应该再走这一条老路。   赫伯还在劝说:“但是您也知道,阿摩利人手里有很多您需要的资源,乌鲁克建城所需要的巨木和石块,很多都是阿摩利人提供的。”   吉尔伽美什反问:“那您有什么好办法吗?在我拒绝与阿摩利人联姻的前提下。”   他一句话直接堵死了赫伯的劝说,导致对方异常尴尬地愣了一会儿,才说:“您,至少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吧?”   吉尔伽美什“哦”了一声,回答:“这简单。你就这样回复阿摩利人,你说是王说的:‘月神是我妈’。乌鲁克的王,不可能与代表生母的女人结婚的。”   赫伯被这一毫不客气的回绝堵死了堵在那里,半天没能缓过气来,过了半天才说:“可是您上次回复拉尔萨人也是这样说的,但当时您说的是‘宁松是我妈’①……啊不对,您说的是‘宁松是您妈’,啊不对,我方才只是转述……”   赫伯一旦急起来,就说得语无伦次。吉尔伽美什却始终冷着脸。   “无论是谁,要求王联姻,王都只有这么一句,众神皆为吾母,吉尔伽美什,完全无意与这些女神的代表们成婚。”   伊南在心里忍不住想要鼓掌:这位王果然不甘被旁人摆布,果然有自己的主张。   谁知她刚刚想到这儿,就有别的长老又问了一句:“那为什么……您也不愿在伊南娜女神的神庙中,择一名贤明的女祭司为妻……她们,也一样是具有神性的啊!”   吉尔伽美什果断摇头:“那就更不行了。先王卢伽班达是伊南娜女神的丈夫,我虽然不是女神亲生的,她也是我名义上的妈——不能娶妈的女人。”   伊南在一旁真心无语:伊南娜……应该也不想认你这个儿子啊。 第60章 公元前2800年   从长老院走出来的时候, 吉尔伽美什给伊南介绍了这个决策机构的基本情况。   “长老院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建立了,传到先王卢伽班达手里,大概是第二十八任长老院, 到我这儿就是第二十九任。”   “长老院的职责就是辅佐君王,帮助王做决定,对王的决定负责。同时他们还承担着教导王的重任。我就是他们中的两位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可惜,那两位年事已高,现在都已经不在元老院任职了。”   “长老院的席位都是父传子, 或者兄传弟。王的老师将他们的席位传给了长子和兄弟, 但这两位似乎却和王想不到一起去。”   吉尔伽美什有点感慨。大约今天投出“白筹”的七位之中, 就有他“老师”的子弟。   伊南却想:这和她的猜测没错——乌鲁克现在的政治决策机构有一点像是古罗马的元老院,但是“长老”的人数要少得多。“长老”的身份是世袭的, 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 这一个个长老院的席位实际上就成为了一股一股能够左右政局的重要政治力量。   吉尔伽美什希望所有这些“政治力量”都继承他老师们的思想, 始终和他站在一边——这种想法显然是天真了。   于是伊南尝试提点一下这个对于“权术”之道还没有明确认知的王:“也许他们会考虑到其他一些,王通常不用考虑的事情, 所以才会对王的提议投出了反对票……投出了白筹呢?”   很明显,这些“长老”们都会代表自己背后的家族和势力, 利益和势力都会左右他们的决定。   吉尔伽美什马上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头想了起来。   “十七名长老……要么是在城外拥有大片的土地与田庄,要么就是拥有大规模的商队。”   “投黑筹的那些,多半负责工程的补给与后勤, 修建水上城门,相当于直接扩大了工程内容,他们可以从中获利。”   “投白筹的则大多掌握着陆上的商道, 生怕以后水上商道会与他们竞争……”   吉尔伽美什瞬间将这些全想明白, 双手一拍, 双眼明亮,扭头望着伊南:“朵,你果然很聪明。”   伊南假装自己是误打误撞说中的,摇着手说:“哪有?不都是王想出来的?”   吉尔伽美什伸手,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笑着说:“少来,别装!没有你,王哪里能一下子想到这么多?”   “以前总是把长老们看作是师长一类的人物,现在倒确实要考虑他们的身份、财产和家族会怎样影响他们投出的陶筹了。”年轻的王笑了之后就开始沉思。   “毕竟刚才那样影响重大的提议如果通不过长老院,就没办法推行。”   伊南这时真的吃惊了:“连王都不能全说了算?”   吉尔伽美什点头:“是的,但凡遇到重大的事项,就连王,不能。”   但是他依旧很公正地说:“王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因为王也是人,王也难免犯错。”   在这个时代,吉尔伽美什能有这样的认知,伊南觉得很佩服。   苏美尔人在这个时代已经开始了重大事务的集体决策——王并不拥有决定一切的权力,重大事务需要通过长老院共同决议。这对于一人独揽大权的政体而言,的确减少了因为君主的昏庸和私欲出现重大执政错失的可能性。   这种制度显然是有可取之处的。   但现在摆在吉尔伽美什面前的问题是,十七名长老,只代表了非常少的一部分人的利益;而且这部分人的见识可能会受限,导致他们无法做出最明智的判断。   “不过,先王卢伽班达给留了个口。”吉尔伽美什又说,“就是王的神性。”   伊南:原来她又猜中了。   果然,卢伽班达把自己的儿子“造成神”,就是为了能从长老院那里得到独一无二的王权。但凡吉尔伽美什的意见与长老院相左,他只要说这是神的意志,就一样能把他的决定推行下去。   吉尔伽美什:“但是王不想使用这种权力。钻这种漏洞,就相当于违背了设置长老院的初衷。但是我不知道此生会不会遇到必须动用神的意志特殊情况。”   伊南心里暗赞:果然是个冷静的、清醒的王。   但现在的问题是,吉尔伽美什年纪太轻了,他最信任的老师们又已经退出了长老院。年轻的王还没有机会在长老院培植出忠于自己的势力。如果真的遇上长老们因为各自的私欲与吉尔伽美什意见相左,吉尔伽美什就不得不动用他的“神性”。   成为“神”,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束缚。   这点不光伊南深有体会,吉尔伽美什显然也早有感触。   伊南想:有什么法子,既能让长老院的制度不被破坏,又能免于乌鲁克的决策被一群只顾自己利益的权贵所左右呢?   她想了又想,觉得只有一种方法能够帮助到吉尔伽美什,但是她不确定这个乌鲁克年轻的王会不会愿意接受。   所以伊南小心地又抛出了一个建议:“那王有没有想过,在长老院之外,再搞一个像长老院这样的机构,对一些事关大众的决议,也采用长老院这种,投陶筹决议的方式,来帮助王做决定呢?”   吉尔伽美什这回真的吃惊了:“另一个长老院?”   他知道伊南会时不时出一些惊人之语,但是他没想到伊南在这么重要的事上也这么敢说。   “也不一定是另一个长老院,而是一个,倾听大众声音的地方。邀请前来的人比长老们多得多,所涉及的利益也比长老们更多更复杂。这样王就能看看,更多的人在一起,是不是能从另外的角度帮助王做决定。”   伊南的本意是说动吉尔伽美什听听那些权贵以外的声音——如果权贵的利益真的和大众利益存在冲突,两者意见相左,立即能在这“两院”的意见差异上表现出来。   伊南想出这个主意之后,忍不住搓搓手,心想:没准这次她可以顺带手,把吉尔伽美什的“形象”问题也一并解决掉。   谁知吉尔伽美什疑惑地问:“你说的大众,是指,自由民吗?”   伊南:啊……   她忘了这个时代还有自由民与奴隶的区别了。   “朵,王忘了问你,你想变成乌鲁克的自由民吗?”吉尔伽美什这时突然想起了这个茬儿。   伊南:……什么?   她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在这乌鲁克城的身份是个“民夫”,而民夫,事实上也就是西帕尔进献给乌鲁克的“奴隶”①。理论上只要吉尔伽美什一天不赐予她“自由民”的身份,她就一天不能在乌鲁克享有独立的人身权利。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这样你永远都是王的人。”吉尔伽美什半开玩笑地说。   下一刻他就见到伊南的脸色变了,这个比自己矮了将近一头的瘦小青年,向吉尔伽美什毫不犹豫地挥出了小拳头。   吉尔伽美什立刻抱头逃窜——他可是知道眼前的“恩奇都”力气究竟有多大的。   于是,乌鲁克年轻的王,半人半神的吉尔伽美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身材瘦小却衣着华丽的“小民夫”追赶着,穿过了半座城市,回到了营地附近。   吉尔伽美什终于停下来,冷静地说:“好了,朵,王会考虑你的建议——但是,王想先试一试?”   伊南停止挥拳:试一试?   吉尔伽美什恢复了正经脸:“你早先说过,想要王也去听一听大众的声音。但是大众可不比长老们,他们能够做的判断,是不是‘足够明智’,这是王想要知道的。朵,你愿不愿意和王一起去试试看?”   伊南: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但是,吉尔伽美什打算怎么做?难道像他刚才说的那样,把城里所有的“自由民”全都聚集在一起,听取他们的意见吗?   吉尔伽美什顿时一挺胸:“好,朵,你也来,替王做一个见证。”   他立即找来了营地一个负责管理后勤的官员,要他去取两种不同的陶筹,每种各五十枚。   接着吉尔伽美什来到营地:这时正好是午休时间,民夫们为了避开午后的暑热,吃完饭之后会稍许休息一会儿。但是工匠和官员们则会抓紧时间,把工程中的各种重要事项抓紧传达下去。   于是吉尔伽美什和伊南并肩听了一会儿,看他们是怎么传达王关于“安全生产”的要求的。听下来吉尔伽美什十分满意,接着他点出了五十人,其中主要包括各级官员、工匠和那些总是在工地上手捧泥板的工程设计人员。   伊南在吉尔伽美什身边小声地问:“他们……都是自由民吗?”   吉尔伽美什摇头:“并不!”   他很快指出这五十个人里,除了乌鲁克的官员和一些土生土长的工匠以外,都是外乡征调而来的“民夫/奴隶”,理论上这些人在乌鲁克都是没有“自由民”的身份的。   难得这个吉尔伽美什,竟然能记住所有这些工匠的身份和来历——这份惊人的记忆力,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伊南在那些“民夫”里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知道他们其实和大多数官员与工匠享有着同等待遇,稍稍放心,知道乌鲁克的“奴隶”,并不像后世所想象的那样始终过着惨无人道的生活。①   五十个不同身份的,但是都一心扑在乌鲁克的这项“大工程”上的人,对于王把他们都聚在一起的这件事感到十分惊奇。   而且王说得开门见山:“关于在乌鲁克修建一座水上城门的事,王,想要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官员与工匠们脸上的惊异就更明显了:这么重要的事……王要听取他们的意见?   也有人的关注点完全不一样,甚至脸上露出兴奋:……什么?水上城门?这么高难度的工程?   吉尔伽美什将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一一记在心里,然后开口,将早先他在长老院跟前说的一番话又说了一遍。   吉尔伽美什说完,再看向面前的五十个人,他们面上大多是茫然。   乌鲁克的王稍许叹了一口气,转头叫来了刚才去准备陶筹的后勤官。后勤官没有找到像长老院使用的那种精致陶筹,但是他也很有办法,找出来方形和圆形的陶筹,各五十枚,一一分配到五十个人手里。   眼前这五十个人,人手两枚陶筹,十分茫然地望着吉尔伽美什。他们不太明白,王的“听取意见”就竟是个什么意思。   伊南在一旁看得直发急。   她本能地感觉这一场“试验”的结果,对吉尔伽美什,对于乌鲁克来说都很重要。但是眼前的人们和乌鲁克的“长老院”完全不能相比,他们不知道手里的陶筹代表着什么,选择一枚陶筹投出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伊南伸手,拽了拽吉尔伽美什的袍角,示意她有话想说。   吉尔伽美什点点头,伸手在伊南肩上轻轻一推,将她推到众人面前。   “西帕尔的恩奇都,各位可能都已经认识了。”吉尔伽美什向面前的人介绍。   伊南面前的人纷纷点头,也有些人脸上露出笑容——他们要么昨天亲眼见证了“恩奇都”的英勇事迹,要么就是今天早上一起来就听说了乌鲁克城里的“八卦”。   “他有几句话要对各位说。”   伊南被吉尔伽美什推到众人面前,她一对灵活的大眼睛立即向所有人打了个招呼。一时之间,无论是官员,还是工匠,都屏息听她说话。   “各位可能都知道了,我是一个西帕尔来的民夫,和大家一样,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乌鲁克人——不,我甚至都算不上是乌鲁克人。”   她的开场立即得到了面前人的认同。有不少和她同样身份的工匠听了就在连连点头。   “但我希望乌鲁克能够修筑出一座伟大的城池,能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提供庇护,也能让乌鲁克在往后的日子里成为一座繁荣的大都会,让幼发拉底河沿岸的城邦都因为乌鲁克的繁荣而受益。”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她说这话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在她身边不住地点头,仿佛意味着乌鲁克的王,来征询眼前这么多人的意见,也正是为了实现伊南所说的“愿望”。   “王来征询大家的意见,则是想知道,在大家各自所知的范围之内,王提出的这项工程,是否利大于弊,是否能够真正为这座城市的未来带来好处。”   “我也深知各位的职责范围和擅长的领域各有不同,没关系,王想知道的,正是从你们自身的观点与认知来看,乌鲁克是否应当建一座水上的城门。”   “也就是说,”伊南小心地观察每个人的神情,“假设你们自己就是乌鲁克的王……”   果然,人人都露出震惊无比的表情,似乎觉得伊南刚才说出口的这几个字,简直是大逆不道。   但是吉尔伽美什就站在伊南身后,这给了伊南最大的支持。他点着头,说:“朵说得没错,假设你们就是乌鲁克的王,你们会不会做这样的决定——这正是王想知道的。”   “你们手上现在有两枚陶筹,一枚方的,一枚圆的,如果你支持建这样一座水上城门,那么请你投出方形的陶筹,反之则投圆形。”吉尔伽美什说。   伊南却拦了一拦,补充说:“但最重要的是,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任何问题,都应该在你们递出陶筹之前,向王提出来。”   “如果王答不出来,是他这个计划没有想周全,应该把他打回去让他再想……”   所有的官员和工匠都咋舌,心想这小伙真不愧是王的“密友”,连这种话都敢说……而且王还不生气。   “但这只是举个例子,关于这座水上城门,王已经想得很透彻了。”伊南赶紧往回找补,“各位,请尽管畅所欲言,把你们想问的都问出来。”   大约是吉尔伽美什平时总爱挂着一副冰山面孔的缘故,刚开始的时候,真的没有人胆敢向吉尔伽美什发问。   伊南只得自己“以身作则”,将她刚才在“长老院”听见的几个长老提问又向吉尔伽美什提了一遍。由吉尔伽美什一一作答。   “尊敬的王,西帕尔的恩奇都,我有个问题。”终于有个匠人忍不住开了口。“我始终没想通,水上的城门,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吉尔伽美什伸手挠挠头,水上的城门,他其实也没有见过——但是乌鲁克的城墙本身对于两河流域的人类来说就是一件新鲜事物,   伊南立即代为作答:“这里有两个方案,可以拿出来讨论。”   “头一个方案是开凿一条河道,将幼发拉底河的河水引至城中,在河上建一座城门……”   她的口才很好,连说带比划。吉尔伽美什看着,干脆叫人去拿了一团粘土给她。伊南竟真的当场捏了一个“城门”的样子出来——两段城墙的终点,各自是一枚高大的巨柱,柱子之间是河道,一道木制栅栏可以通过绞盘徐徐放下,阻拦住整条河道的进出。   “另外一个方案是在开凿河道不现实的情况下,在城墙的两段各建一座防御塔,中间修建码头可供船只停泊,但是都在防御塔的射程之内——也就是说,弓箭和投石能够保护码头,不让外敌在码头停靠、上岸……”   伊南随口说了两个想法。   她是个完全不了解乌鲁克实际情况的门外汉——但是面前的这些人全都是行家。她想要起到的,不过是“抛砖引玉”的作用。   果然,望着伊南手里的泥土,一个设计员真的把他日常用的设计泥板拿了出来,三言两语论证了两种方案的可行性,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吉尔伽美什见猎心喜般地说:“这个好!”   伊南横他一眼,赶紧说:“这是细节问题,但是我们现在讨论这些,其实是想向各位证明,造一座水上城门,是绝对能办到的。”   吉尔伽美什别了伊南一眼,但是竟破天荒地没有说话,帮助伊南维持了这种“开放的”讨论气氛。   “我们英明的王啊,后勤这边有另外一个问题……”   负责后勤的官员也开始提问了,他们想知道增加的这一座“水上城门”,将给整个工程带来多少额外的工作量,以此来判断他们还需要调用多少物资,需要从各地征召多少民夫,以及额外准备多少天的伙食。   伊南和吉尔伽美什其实都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但是刚才那些工程设计人员和工匠却帮助他俩解释开了:毕竟原本就设计了绕城一周的城墙,现在改了开水上城门,不会多增加太多的施工量,只是需要考虑到可能的开凿河道所增加的施工难度。   于是,在这一番轰轰烈烈的讨论之中,后勤官员的问题,被工匠和设计员帮忙给回答了。   如此这般,问题被提出,很快就被解答。最后伊南见没有人再提问题了,她就请吉尔伽美什宣布“投筹开始”。   吉尔伽美什站出来,认真地说:“请大家不要看在这个提议是王提出来的份上,就投方筹——王是真诚的想知道,假如你们是王,你们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吉尔伽美什的表态是前所未有的,这令在场的全部五十人都感到责任重大,从而表情严肃,不敢稍有怠慢。   伊南这时也从后勤官那里取来了一只装陶筹的木匣子,她手捧木匣,从人们手中接受了他们投出的陶筹——有方筹也有圆筹,方筹占绝大多数。   最后清点出来,方筹有四十一枚,九个人投出了圆筹——这与长老院的投筹结果相比,有更多人愿意支持吉尔伽美什提出的建议。   吉尔伽美什选出的五十个人,涉及了城墙建造领域的方方面面,他们之中有官员、自由民,也有“民夫”,身份各自不同。但是他们最终的结果,更加偏向技术和实现的可能性——因为他们的“投筹”多半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不像长老们多半要考虑身后的那些利益纠葛。   看到投筹的结果,吉尔伽美什已经完全明白了伊南向他提出的建议。   年轻的王扭头看向这个刚刚认识了两天的“友人”,他身为王的骄傲不容他在人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他心里着实非常感激,因为伊南,在长老院之外,替他找到了一条新路。   他或许不需要动用自己那个“三分之二神祇三分之一人类”的天赋,就可以与长老院的意见相抗衡。   在关键时候,也许这能成为一件极为重要的武器——吉尔伽美什握紧了拳。   谁知道伊南却喜滋滋地对眼前这一群人说:“请大家没事的时候也把今天这件事跟周围的人说一说啊!虽然可能没有昨天晚上的婚礼故事那么有趣。”   吉尔伽美什:……?   伊南却说:“各位,主要是想请各位帮着多传达一下,王其实非常真诚,渴望倾听各位的声音,想要了解各位的见解。王想听大家的意见的时候,就是真的想知道大家心里怎么想……”   “所以呀各位,请各位在聊起婚礼故事的时候,也顺便提一下,王除了从不行使‘初夜权’之外,也很尊重各地来的工匠和技师,民夫们都能得到很好的待遇……”   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乌鲁克的王确实就是这样的,因此他们也想不到要特地去澄清。但既然王的“友人”特地提出来了,那他们就努力地帮忙“宣传”一下吧。   吉尔伽美什却咬牙切齿,拖着伊南就往外走。   “王不需要你这样帮忙澄清……”   伊南还没忘了对身后的人高声说:“不止是乌鲁克,各位的家乡那边,有来人或者捎信的时候,也被忘了替王说一句好话呀!……”   她还没说完,人已经被拖走了。 第61章 公元前2800年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 整个乌鲁克城都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城中的空地早已全部被征用为作坊或者是营房。除了从邻近的城邦征召而来的“民夫”之外,在农闲时节,连乌鲁克的农夫和牧人也都能摇身一变,变成搬运工人、锯木工、木匠、编绳工人、铜匠学徒, 甚至是普通的勤杂工。   从幼发拉底河上游源源不断地运到铜矿石和锡矿石, 一旦抵达乌鲁克, 就会立即送去冶炼场。在那里, 矿石被挑拣、熔炼,注入陶模,铸成生产出用于筑城的各种工具,锤、斧、锹、钎、凿……   幼发拉底河边到处是澄清后堆放着晾干的陶砖砖坯。陶砖窑日夜不间断地吐着黑烟,烧出的每一块砖都会由经验老到的匠人上下左右地都敲一遍,不合适的会直接被敲碎, 用石磙子碾成齑粉,送到城外去铺路。   绳子也是一样,编织绳索的作坊多了铁面无情的监督官, 任何一枚编织而成的麻绳都有办法追踪到每一个编织的参与者。但凡有问题的麻绳都可能导致严厉的惩罚, 毕竟筑城民夫们的性命可能都悬在这一枚工具或绳子的质量上, 谁也没有胆量掉以轻心。   后勤原本是由男人来负责的,后来很多女性站出来, 向忙碌的男性同胞们伸出了援助之手。热乎乎的面包、香喷喷的炖肉, 总是配合着啤酒和清水源源不断地送到营地。所有的物资调运支出都由神庙的圣倡在旁记录与监督, 完全没有出错的机会。   但这些都不出奇。   最出奇的是, 乌鲁克人竟一个个都动力满满, 觉得“这不是王要做, 是我们自己要做的”。   开了一次乌鲁克的“市民大会”之后, 他们就全都变成了这样。   外来的民夫们非常不适应, 毕竟他们是被“洗脑包”狠狠洗过一番之后才抵达乌鲁克的。   但是在这里他们看到了乌鲁克人为确保施工安全所做的各种措施,亲眼见证了因为忽视规章官员被当场革职,也见识到了各工地上各自铆足了劲儿暗自比赛,一定要把伤亡人数控制到最低最低的拼劲儿。   “洗脑包”终于渐渐褪色。   此外,在乌鲁克服役时间最长的一群民夫们被通知了“返乡计划”。   这批离乡已久的民夫们得到了“回家看看”的机会,他们可以选择永久返乡,也可以回乡之后再回来。结果多数人选择了回乡之后再回乌鲁克,甚至还有人表示,想要拖家带口把家人全都带来,在乌鲁克安家——   他们也确实有这个机会,因为乌鲁克的王已经宣布了:筑城满三年,从未犯过过错,外来的民夫,将有机会获得乌鲁克的“自由民”身份。   这个法令的颁布,彻底粉碎了“洗脑包”,令乌鲁克成为了令人向往的目的地,拦都拦不住。   乌鲁克的城墙,就在人们饱满的工作热情之中飞速地建了起来。   在这繁忙的筑城工程中,每天都可以见到王和他的朋友——   是的,伊南就这样被吉尔伽美什拖着,陪伴在王的身边。他俩像是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密友,日常作息几乎完全同步。除了经常会被神庙的圣倡们叫去“换衣服”之外,伊南几乎没有离开吉尔伽美什的时候。她陪伴吉尔伽美什的时光甚至远胜于王的爱宠,小狮子哈基什。   毕竟伊南每次想要溜走,都会被王提溜着后领提回来,而且王会理直气壮地问:“你到底讲不讲义气?”   伊南:“我讲,我讲……我很讲义气的。”   为什么这个王这么需要“讲义气的朋友”?——伊南常常为此陷入沉思。   很快,新年终于到来。在新年这一天,乌鲁克城会停工一天,让劳作了一整年的人们尽情放松,欢庆。   这天自从早晨开始,乌鲁克人就循着习俗,开始了他们的歌舞行进。列队的人们从城中最高处的伊南娜神庙出发,载歌载舞,绕城一周,最终回到伊南娜神庙跟前的广场上。到那时,广场上会摆满美食与美酒,欢乐的人们会留在那里继续饮宴,通宵达旦。   据说,这是女神伊南娜亲自为乌鲁克人留下的习俗——她是一个喜欢热闹讨厌悲情,希望见到欢乐的神。   这天的歌舞行进也格外独特:因为乌鲁克的城墙已经建成了四分之三,乌鲁克人就从一座城门里走出去,绕着城墙行进,再从下一座城门进城来……   他们正在欢欢喜喜地歌舞行进的时候,忽然见到城门外抵达了一群衣着式样特殊,牵着奇形怪状的“马匹”的商旅们。   这些商旅都是男子,大多穿着较为紧身的直筒长袍,腰间束着异常华丽的缠腰带。他们多半袒露着上半身,但是乌鲁克的新年时节天气并不能算温暖,这些男子们便大多披着在这一带附近购置的羊毛毯御寒。   他们的“马匹”是最为特殊的。乌鲁克人刚开始时以为这些马匹天生高大,脖子又生得低,而且客商们在他们背上驼了两座小山似的货物。   谁知等这些“高头大马”来到近前人们才能看清楚,原来它们脖子天然向前倾,背上天生长着两个肉质的“驼峰”。   有些好奇的乌鲁克人驻足围观这些奇怪的牲畜。商队中的商人们也不在意,而是让人们随意围观。   好在这天虽然是新年,乌鲁克城接待外来商旅的涉外机构还是照常运作。马上就有官员从城门里走出来迎接这些外乡人,捧着泥板向他们致意,询问:“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你们可知你们到了哪里?”   外乡人们显然使用着一种与当地截然不同的语言,但是幸运的是,他们随团带着一名通译,这名通译带着阿摩利人说苏美尔语的口音,但已经足够让官员们听懂了。   “我们是来乌鲁克觐见乌鲁克的国王的——”   通译将商队首脑的话转告官员。官员们交换眼神,不敢怠慢了。   “那么,欢迎你们,你们已经来到了乌鲁克——”   商队首脑却好奇地伸手指着面前用陶砖垒起的宏伟城墙,叽里咕噜地问了一通。通译译了,官员们才晓得眼前这位是在问:“这里是敬献给哪位神明的神庙吗?”   商队首脑伸手指着那一眼都望不到头的城墙,脸上带着敬畏的神色。   这座城墙用陶砖筑成,表面呈土黄色。城墙大约有四五人高,向着城外的一面被打磨得极其光滑。   这座城墙,如果是一座完整的神庙,那就确实是,太宏伟了。   官员们哈哈大笑,摇头解释:“不,这不是敬献给神明的神庙——这是人的住处!你看,我们这么多人,全都住在这座城里。”   他说的时候还指点了一下,商队的成员们就看见成群结队的乌鲁克人,男男女女,各种年纪,全都涨红着脸唱着歌,又从一座城门里进城去了。   远道而来的商队首脑这时才听完通译的传话,愣是惊讶了一下,才表露出理解的神色:“原来,这里就是乌鲁克。”   ——确实与他们所来之处不同。   乌鲁克的官员们立即表现出好客的态度,热情欢迎一行人入城:“入城之后,有三种不同档次的旅店可供选择,你们的牲畜可以交给旅店由专门的牧场寄养。你们住下之后,乌鲁克的商人们也会到旅店来拜会你们……对了,请问各位来自何方呢?”   “我们来自……孟菲斯①。”   远道而来的客商用极为生硬的苏美尔语言说道。   *   “孟菲斯?”   伊南一听说这事,立即从她在的位置上跳了起来,这让懒洋洋坐在她身边休息的吉尔伽美什有点儿吃惊。   孟菲斯曾是埃及的首都——这一点伊南非常清楚。   她不是研究古埃及史的,因此甚至不清楚现在那边到底是第一王朝还是第二王朝,但是——从孟菲斯来的商队抵达了乌鲁克,这意味着古埃及文明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这两大文明在今日,此刻,终于有了交集。   吉尔伽美什却对此提不起兴趣。“商队么……自有官员去接待就好。他们想要觐见王,王难道就一定要见他们不成?”他依旧懒懒地坐在软软的羊毛垫子上,把半边身体的重量全撑在右臂下的矮几上。   伊南伸手掐他一下,说:“你没听说吗?孟菲斯的商队,是阿摩利人的向导和通译带来的。阿摩利人一直向乌鲁克供应各种重要的建筑材料,现在孟菲斯却和阿摩利人搭上了关系……”   埃及与两河流域相比,优势在于上埃及本身就能出产丰富的石料。但是埃及也一向需要从叙利亚一带出产的天然木材,雪松、冷杉……这一类的硬木刚好是阿摩利人的领土上最丰富的资源。   从孟菲斯远道而来的商人,既有可能是未来的合作方,也可能是潜在的竞争者。如果大家都想从阿摩利人那里的资源分一杯羹,那么这一队商人就也可能是到乌鲁克来探虚实的。   “王,你还记得你拒绝了阿摩利人的联姻请求吗?”伊南推推吉尔伽美什,“如果阿摩利人以后不与苏美尔人做生意,只和孟菲斯的商队贸易,你想想你该怎么办?”   吉尔伽美什一骨碌坐了起来,肃容说道:“……那也不能叫王出卖色相。”   伊南无语,觉得跟这家伙熟了以后才发现,吉尔伽美什事实上是个什么都能说得出口的家伙。   “朵,既然你有兴趣,王就屈尊见一见来自孟菲斯的商人。”   伊南转了转眼睛,说:“你让官员们想个办法,将那个阿摩利人通译绊住,拦在外面,只让孟菲斯的商人们进来。”   “那听不懂商人们说话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   伊南哪里是有什么办法,她不过是仗着能够理解和翻译一切语言的能力而有恃无恐罢了。   吉尔伽美什纵使再聪明,也想不到伊南正是一个做“通译”的天才。但是他的友人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吉尔伽美什绝不怀疑,就当真按照伊南说的安排了下去。   来自孟菲斯的商人觐见乌鲁克的王,觐见的地点被安排在城里最高处的伊南娜神庙。就在商人们吃力地攀登那道著名的长阶梯的时候,来自阿摩利的通译被官员们悄悄挽留。   当埃及商人费劲地来到神庙阶前的时候,他们首先看见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此刻正卧在神庙阶上,支起身体,凝望着正喘着气刚刚来到阶前的商人们。   商人们正喘着的气顿时全吓了回去——就算这狮子是人所豢养的……它也没有拴狮绳。   但他们越是这样,雄狮越是来了劲头,撑起四肢站起,颈上的鬃毛似乎纷纷立起。猛兽正跃跃欲试,似乎随时可以扑上前,将眼前“猎物们”撕成碎片。   这时,圣殿里传出一声男子的轻斥:“哈基什——”   雄狮立刻安静下来,冲商人们又看了看,转过身,又趴了回去,尾巴冲来人百无聊赖地扬了扬,跟着就又睡下了。   这一出“有惊无险”让商人们满头是汗,心都顶在嗓子眼快跳出来了——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恩威并施?总之在这之后,商队里无人敢对乌鲁克的王者再有半点轻视。   乌鲁克的王正端坐在整个城市最高处的圣殿中。王的相貌堂堂,自不必多说,但是王看似随性地在殿中坐着,眼光一扫,埃及商人们就能感到压力倍增——   似乎王能一眼看破他们的用心。   而王的身边盘腿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美少年,一双明净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些远道而来的商旅。   埃及的商人们赶紧行礼,一开口,才发现他们的通译不见了。   这叫人怎么交流?难道用比划的吗?   “尊敬的乌鲁克的王,我们是来自孟菲斯的埃及商人,到此向您传递来自法老塞尼德的友谊。法老塞尼德祝愿王尽享繁华,乌鲁克城永葆荣光。”   这番长长的话说出来,埃及的商人根本不指望座上的吉尔伽美什能够听懂,因为他们早先与通译交流过,知道苏美尔人的语言和他们的语言,从发音到句子的构成,就是完全不同的,甚至没有可以一一对应的地方。   有时通译也很难准确表达出他们的意思,商人们需要辅助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才能让人听懂。   因而此刻,为首的商人使劲表现出尊敬与虔诚的模样,生怕座上的王眼神太过犀利,直接看穿他们的用心。   谁知王座旁边的美少年转过头,向王说了一番话。商队首领勉强听出一二,认为是苏美尔人的语言。   难道这个少年,竟然是能听得懂他们语言的吗?   乌鲁克的王听罢点了点头,也转头对那少年说了一句什么,美少年听罢立即转头,看向商人们。   这些来自孟菲斯的商人立即听见字正腔圆的孟菲斯口音,向他们说:“欢迎来到乌鲁克,感谢法老塞尼德的问候,请各位也代为向他转达王者吉尔伽美什的致意。”   回答得简洁而得体,倒是没有把阿摩利的通译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一长串“万王之王,众君之君”那一长串都挂上——看来这个王,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自大且傲慢。   当然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那个“通译”,这个美少年,面容秀美,垂着一头柔亮的黑色长发,说出来的话竟然完完全全就是他们所熟悉的口音。这商队的首脑打量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那个少年一定和他们一样,是个埃及人。   还没等他们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乌鲁克的王又发话了,少年只需要扭扭头,就能把吉尔伽美什说的翻译成为孟菲斯当地方言:“那么,敢问各位远道而来,究竟为何呢?”   吉尔伽美什单刀直入:既然对方不像普通商队那样,一进城先会见同行,而是选择了前来觐见乌鲁克的王,那么吉尔伽美什也不打算客气,直接问:喂,你们搞什么!   为首的商队领袖低着头向吉尔伽美什致意,他也不敢再绕弯子了,终于说出来历。   “我们前来乌鲁克,是为了向王献上一本奇书。”   “奇书?”   伊南这可太好奇了,她到古代这么久,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书”这个字眼。   毕竟世界还都在等待东方的文明古国发明造纸术,如今乌鲁克虽说开始建设“图书馆”,馆藏却是巨量的,一块又一块的泥板。   吉尔伽美什就坐在伊南身边,一见到朋友这副模样,就知道真正好奇的正是伊南自己。他大声咳嗽两声,原本还想再吊一下朋友的胃口,最后还是顺水推舟地问了:“何等样的奇书,请呈上来。”   那名商队首脑恭恭敬敬地拜倒,从怀中郑重拿出了一个小匣子,双手举起,先交给了身为“通译”的伊南。   伊南尽管满心痒痒得想极了要将匣子打开看看,但她顾念着吉尔伽美什的权威,这种“捷足先登”的做法她是做不出的。   谁知吉尔伽美什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似的,开口:“既然你是通译,你就先打开,替王看看这匣子里是什么。”   伊南点了点头,接受了吉尔伽美什的好意,小心地打开了匣子。   “纸莎草纸②?!”   伊南忍不住惊讶地出声。   她这一句其实是自己感慨,没有向着任何一个人说这句话,但是同样一句话落在吉尔伽美什和埃及商人们耳中,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声音,一个听来只是觉得伊南在用苏美尔语在描述陌生之物,另一个则觉得她在用孟菲斯的方言,一口叫破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宝物——纸莎草。   纸莎草是尼罗河畔生长的一种植物,利用纸莎草茎部的植物纤维,可以压制而成表面布满植物纹理的一种“纸”,用纸莎草蘸着炭灰和其他各色颜料就能在这纸上作画。   埃及商人们听见伊南一口喝破匣中奇书的质地,他们彼此望望,更加确定,觉得伊南一定是个“自己人”。   伊南就像是对待古代文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匣子里的纸莎草卷取出来,徐徐展开,看见这一卷在纸莎草卷上绘制成的“书”上,所用的象形文字并不多,绝大多数是用绘画表现的各种情景。   她只看了一两幅图画,立即惊讶地再次失声:“这是……亡灵之书啊!”   埃及商人们的首领脸色非常难看,半天才憋出一句疑问:“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纸莎草目前是埃及王室垄断之物,如果不是被王室派遣,他们这个商队是绝对没有机会拿到纸莎草卷绘制的《亡灵之书》的——但是这个少年一下子就把这种只有王室成员才能够见证的内容一口气全嚷了出来。   难道是在王室斗争中失败的小王子,潜逃到了乌鲁克?并且成为了乌鲁克的王身边的红人?   这……   吉尔伽美什却偏着脑袋,望着伊南,随口问:“亡灵之书……这是什么?讲什么的?”   “亡灵之书就是……”   伊南快速地将商队送来的纸莎草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因为生怕她讲出来的,会比眼前这幅纸莎草卷上所绘的还要多。   “……人在亡故之后,将会经过神的审判,如果经过‘正义之神’的甄别,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生前并未犯下任何过恶,就能登上太阳船,获得永生,并且在来世过着与今生一样美好的生活。”   她指给吉尔伽美什看这一组纸莎草卷上最为著名的一副场景:“这是‘正义之神’对死者进行审判——死者的心脏将被放置在天平上,如果天平保持平衡,死者就能通过审判,获得永生;但如果心脏的一端沉重,就意味着死者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他的心脏会丢给旁边的怪兽吃掉,这样死者就无法获得永生……”   吉尔伽美什从未听说过这些,这时皱紧了眉头,问:“称量心脏?永生?”   面前的纸莎草卷上的图画画功了得,天平、心脏,和心脏一旁的怪兽都栩栩如生。   但是吉尔伽美什似乎很难接受这种生死观,他奇怪地问:“顺利通过审判,就能获得永生?”   伊南把王的问题翻译给商队的人知道,商队首脑顿时非常恭敬地向吉尔伽美什致意:“确实如此。只要能在‘正义之神’面前通过审判,就能在美好的来世继续幸福的生活。”   “但只要带着这样一份绘着平衡天平的‘亡灵之书’,王在死后就可以确保,绝对能够顺利通过‘正义之神’的审判,前往来世。”   伊南确实听说过这个,后世考古发掘,上至埃及的法老,下至达官显要,都会在墓室里放上这份“亡灵之书”,当然,死者的心脏会放在保持平衡的天平上——毕竟他们拥有权势与财富,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法子,保佑他们顺利通关。   从这个角度看来,“亡灵之书”可以算是埃及的权贵们,为自己能够顺利永生而准备的作弊利器。   商队首脑这时抬起头,望着吉尔伽美什,异常恭敬地说:“而且我们听说,乌鲁克的王,格外需要这个。”   伊南和吉尔伽美什同时: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62章 公元前2800年   埃及的商队貌似好心地给吉尔伽美什送来“亡灵之书”, 没想到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头一件,今天是乌鲁克的新年——在这样喜庆祥和的日子里大谈亡者永生, 乌鲁克人可从来没有这个习惯;   第二件,埃及人将“亡灵之书”视作通往永生的“作弊利器”,又要将这“作弊利器”大张旗鼓地送给吉尔伽美什——这难道不正是在暗搓搓地内涵吉尔伽美什,是个欲壑难填、作恶多端的“暴君”吗?   吉尔伽美什当场发了属于王者的暴脾气,宣称自己是“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类”,苏美尔的神祇他都熟识,从没有听说过这样诡异的永生方式。   来自埃及的商人们都吓傻了,面前是吉尔伽美什狂风暴雨般的怒气, 通译都来不及一一向他们解释王为什么而发怒。   商人们一转身想逃, 谁知圣殿之外那只狮子却又不怀好意地转了回来, 碧绿的狮眼在他们身上各部位瞄来瞄去,似乎在打量应该从何处下嘴。   埃及的商人们最怕这个,生怕他们的心肝肺胃肠被损坏了,又失去了完好的躯壳,灵魂没有办法附着在身体上,也就无法通向永生。   这下子,整个商队都在吉尔伽美什面前跪下, 纷纷拜伏在地, 叩头求饶;连通译都不需要, 吉尔伽美什自己就能明白眼前的商人们都在祈求什么。他按捺住了怒气,终于又恢复了之前那属于王的气度,高贵而傲慢地问:   “是谁告诉你们人在死后可以永生?”   这个问题被问出之后,所有的埃及人面面相觑:“这不是什么人告诉我们的?难道不是……应该这样的吗?”   在孟菲斯的神庙里获得的认知根深蒂固, 到了乌鲁克却偏偏遇上了不信邪的。   “吾父, 先王卢伽班达, 如今已位列众神,吾母……亦是身份不凡的女神。”吉尔伽美什神色凛然地说道。伊南暗笑着,在翻译的时候巧妙地帮助他掩饰了那片刻的迟疑。   “永生之事,只是尔等凡人需要考虑的。”吉尔伽美什庄严地宣布,“王对此不屑一顾。”   伊南翻译完,妥善地把那卷名贵的纸莎草卷卷好,放回到匣子里,再交还给埃及商人。   商人们饱受惊吓,此刻都如丧考妣地爬在圣殿的地板上。   “你们回去吧,这件事,其实只是双方的习俗与观念不同,导致生出了误会。”伊南温言安慰他们,“乌鲁克这里有苏美尔人的商会,他们想必会对孟菲斯的出产非常感兴趣。苏美尔人会很乐意与你们交换彼此需要的物资,相信你们一定会不虚此行。”   她和吉尔伽美什这是典型的一个唱着红脸,一个唱着白脸。吉尔伽美什尚且端坐在属于王的位置上,阴沉着脸,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伊南已经好言安抚,希望这些商人们能够暂时摆脱哈基什对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   谁知那个商队领袖在离去之前,万般疑惑地向伊南发问:“那么,在王看来,如果人死之后没有永生,那么人……我们的灵魂,又将去向何处呢?”   伊南扁扁嘴:“这真不用您操心……来,哈基什,快蹲下!”她喝止了小狮子。   但即便是在狮子面前,商队首脑依旧不肯放弃这个问题。   他一步三回头,眼神震惊,再三望向身后圣殿中的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也早已敛了怒气,若有所思。   等到伊南回到他身边,吉尔伽美什请伊南将埃及商人临走之前的问题为他翻译了。年轻的王坐在圣殿里,撑着下巴,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朵,人死了之后,我们的灵魂,将去向何处呢?”   伊南伸手,在他面前挥一挥,吉尔伽美什连眼都不眨,显然是真的魔怔了。   这个年轻的王虽然在远道而来的埃及人面前口口声声,说他是横跨神界与人界的特殊存在,但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个人。   而且伊南所认识的这个吉尔伽美什,是一个比任何乌鲁克人都更具危机感,想得很深远的人。   那么问题就来了:人都要死的。   就算精明算计如先王卢伽班达,为儿子留下了无数安排与后手的卢伽班达,他也已经故去了。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流淌在吉尔伽美什的躯壳里的,那个活活泼泼的,无时不刻不清醒着的意识,那些鲜明生动的悲喜欢欣,最后又都会流向哪里呢?   就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竟然让聪明而好强的吉尔伽美什像是魔怔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圣殿中,像是一座石像。   小狮子哈基什被训练得从不进入伊南娜的圣殿,此刻只在外头来回逡巡走动,最后终于还是趴了下来,头枕在前臂上,百无聊赖地摇摇尾巴。   吉尔伽美什却依旧坐在原地,没有挪过地方,没有换过姿势和表情,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努力地思考,却始终没办法找到答案。   “我记得,苏美尔人认为,人死之后,会去阴间吧。”伊南小声地说。   吉尔伽美什轻轻地“哼”了一声。   苏美尔人的生死观相对“实在”一点,故去的人离开充满阳光的人间,在黑暗阴森的阴间受苦。甚至他们的神也会去阴间,神在阴间的时候,生机和欢乐就跟着一起远离人间。   苏美尔人不相信人能够转世,或者永生。   但吉尔伽美什的问题是,作为一个身份特殊的王,生来就号称是“半神半人”但却明知自己“普通”的吉尔伽美什,他对于卢伽班达说的一切,甚至苏美尔人传说的一切,都并不相信。   而他和伊南一样,都不是擅长面对死亡的人:他年轻,天生高贵,一身的勇武本领。   死亡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且陌生。   “不如让我这个西帕尔来的小民夫说说孟菲斯那里的故事?也许你就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认为人死之后会迈向永生了?”   伊南扬起嘴角,在吉尔伽美什身边坐下。   年轻的王没说话,但是身体动了动,点了点头。   “孟菲斯所在的埃及,和苏美尔人的领土一样,也是一个坐落在大河边的国度。”   “只不过那里的大河不是像幼发拉底河那样,由西向东。那条河是一条由南向北流淌,最终汇入大海的河流,那里的人管它叫,尼罗河。”   吉尔伽美什眉毛动动,似乎记住了这个名字——尼罗河。   “尼罗河有一个特点,它的泛滥是非常规律的,每年泛滥一次。每次泛滥,河水都会淹没广阔的土地,但是会给这些土地带来肥沃的土壤,在河水退去之后,这些土壤就是最适合耕种的农田——”   “这比幼发拉底河要好些——”吉尔伽美什终于听进去了,并且给了伊南一句反馈。幼发拉底河相对于尼罗河,泛滥的周期并不稳定,这么多年来,苏美尔人都是依靠修建堤坝和泄洪的水渠来保卫他们的家园的。   “于是埃及人每天看到太阳从他们的大河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东升的朝阳给人们带来光明,又在遥远的西面沉入黑暗。周而复始。”   “对他们而言,一切都是稳定的、规律的。”   “那么,他们自然也会思考,人生是不是也是这样。我们现在度过的这一世,只是陶板的这一面,翻过来另一面还有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们过着和今世一样的幸福生活……”   当初伊南学习西亚史的时候,就曾经学过这一段:为什么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发展出了与古埃及文明完全不同的生死观。   从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当地独特的自然环境造就了相应的生活方式,也造就了相应的生死观。   伊南说的,吉尔伽美什都听懂了,轻轻舒出一口气。   他突然伸出手臂,往伊南肩膀上一勾,勾住了他的“好兄弟”,点点头说:“朵,那是别人。”   “你怎么想?当我们死了以后,我们会去哪里?”   伊南:“我怎么想?”   她总不能回答,人是由细胞构成的有机体,意识和思维其实都来自大脑活动吧?   她斟酌了又斟酌,说:“我猜人死后就彻底消失了,灵魂什么的,都不存在。在死亡的那一刻起,我们就都灰飞烟灭,消失于世。但是这世上照样会有新生命的诞生,他们从我们手中接过世界。”   吉尔伽美什沉思着说:“朵,你说得真好。”   伊南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希望这个还算是“合情理”的回答能够让王满意。   “可是王不希望就此消失。”吉尔伽美什望着面前用雪花石膏铺成的圣殿地面,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王不觉得会是这样。”   他别过脸来,问:“王若是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伊南:你是……认真的吗?   吉尔伽美什确实是认真的,他用力把伊南的肩膀揽得近一点,似乎这样就能多感受一些伊南身上的温度。   “朵……你是王最好的朋友,即使死了也不希望忘记你。”   伊南的目光猛地在他脸上停住。   磁场、记忆、灵魂……丹尼尔说过的每一个字瞬间涌上心头,如果记忆本身,也能算是一种意识的话,那么记忆磁场的存在,其实已经否定了她的“灰飞烟灭”论。   关于她的记忆会一直在时间里传递,磁场会将她导向特殊的躯壳……而这副躯壳,当初那只有力的手果断伸到她面前,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出来了。   2700年足够久远足够长,可能也足够冲淡这种在异世代之间传递的记忆。   吉尔伽美什应该还没有记起她——但问题是,吉尔伽美什又记住她了。   *   伊南赶紧摇摇头,抛弃这些想法,扁扁嘴说:“死后世界,虚无缥缈,咱们活得好好的,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倒不如讨论讨论埃及商人千里迢迢,到乌鲁克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这有什么难的?”吉尔伽美什这时已经完全恢复了自如,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说,“向王推销各种殡葬时使用的奢侈品。这些商人打着一本万利的主意。”   “埃及商人先奉上宝贵的‘亡灵之书’,声称能够保护亡者,一路顺利过关斩将,迈向永生;下一步他们就会向咱们出售各种用来贿赂神明的宝物,‘亡灵之书’只能护佑一国的君主,国君永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臣们都被吃掉心脏下地狱吧?”   “再说了,既然你们的王那么需要‘亡灵之书’,那几个长老和官员怎么会不需要的呢?”   这家伙,一旦开口讽刺,就辛辣无比,毫不留情。   “好,那么这几件就是专供贵族和权臣使用的殡葬品,保证可以贿赂负责审判的‘正义之神’。”吉尔伽美什虽然不懂得埃及人的语言,却能将刚才那个商队领袖的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伊南几乎失笑,想想也确实有可能。   “至于阿摩利人派通译来跟着他们,大概是想向王示威——就算没有乌鲁克,也还有孟菲斯;如果王再不重视他们,他们就转而跟孟菲斯那边做生意。”   吉尔伽美什继续说。   伊南心想,吉尔伽美什的推断很有道理,一举将埃及商人和阿摩利通译的动机全都推测出来——只是不晓得怎么证实。   谁知,新年当天的庆典一过,埃及商人竟然偷偷托人联系了她,想要见她一面。   见面之初,商队的领袖始终旁敲侧击,百般打听,想要知道伊南是不是出身于“埃及”。   伊南听了半天,才明白对方是把自己当成了埃及王室斗争之中的牺牲品流亡王子。她只能摇手否认,随后把沙哈特嬷嬷所说的那个“恩基朵”的传闻告诉商人们——她实际上是个用泥土捏出来的“土著”。   商人们听了很泄气,大约觉得怎么在苏美尔这里总是遇上各种“半神半人”,“神造之子”……但是他们毕竟是商人,泄气归泄气,但还是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只匣子,向伊南推销起了里面的奢侈品。   伊南一瞧,一切果然如吉尔伽美什所料,匣子里盛着绿松石做成的圣甲虫戒指,黄金镶嵌了紫水晶与红玉的心形护身符、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猫头鹰圣像……   “这些……都能护佑您在进入阴间之后,顺利通过‘阴间之神’的审判。”商队首脑压低声音,劝说伊南。   看起来埃及的商人在吉尔伽美什那里吃了点亏之后,还确实是去做了一点功课的;但可能因为观念根深蒂固,即使盖头换面套上了一个苏美尔的“壳子”之后,里面那套核心却还是埃及的。   面对这样的生意经,伊南也很服气。   “不如我这样说吧。”伊南好言好语地规劝,“其实这样的东西在乌鲁克有很多,您看看我。”   埃及商人眼光齐刷刷地打量伊南,看得见她颈项里佩戴的颈饰,黄金的颈环上镶嵌着晶莹剔透颜色绚烂的鸡血石,她双臂上戴着黄金臂环,衣袍上每一边都垂落着金流苏。   “看来王对您真是宠幸啊!”商人们见到,就一起感慨。   伊南立即伸手扶额——王怎么就宠幸她了?   吉尔伽美什哪懂这些,所有这些装饰都是神庙的圣倡姐姐们给她装扮上的。也真的亏她们有这样的耐心,竟然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向吉尔伽美什透露她的真实“性别”。   她只得再拿别人举例:“这两天乌鲁克在欢庆新年,你们应当也看见盛装的乌鲁克姑娘太太们了吧。她们身上穿戴的,恐怕也不比各位准备的这些差?”   乌鲁克的女性个个都是家里的“首饰橱窗”,无论老幼,是否已婚,都很喜欢把家里的首饰都戴在身上,出门招摇,喜庆的时候尤其如此。   埃及的商人们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原来苏美尔人更喜欢在活着的时候多戴几天首饰。   另外,苏美尔人的首饰匠人,技术也并不比埃及的差,而且更加理解苏美尔人的审美与喜好。   伊南则好心好意地劝:“各位,其实不止是乌鲁克,整个苏美尔地区,对矿石和贵金属的需求都很大,铜矿石、铁矿石,当然,黄金、白银这样的贵金属苏美尔人也是欢迎的……当然,我知道这些利润可能不够大,吸引不了你们。”   几个埃及商人相互看看,点点头。埃及拥有金矿,但是缺少白银和其他材料。将各种外来材料通过埃及成熟的珠宝加工业加工成为首饰,再运输到别处进行贸易,显然利润要比运输原材料要高得多。   总体而言,埃及人和苏美尔人在商业上更像是竞争对手,能够互补的地方并不多。   但伊南这样坦诚,将乌鲁克的全部实情坦然告知,令来自埃及的商人们也十分感激。他们相互看了看,最终决定告诉伊南一个重要的“秘密”。   “王,您猜测得不错,阿摩利人这次派了通译陪伴埃及商人过来,确实是为了示威。”   伊南从埃及商人那里得到了确凿证据之后,赶紧把消息告诉了吉尔伽美什。   “阿摩利人对您拒绝了他们的联姻请求十分不满,想要借此机会与埃及建立贸易关系。将来阿摩利身处苏美尔人与埃及人之间,正好左右逢源,两头得利。”   吉尔伽美什一脸的得意:“王这不早就想到了?”   这个家伙,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但是在伊南面前却毫无掩饰,遇事判断对了就得意,错了就懊恼,很符合他二十岁不到的年龄特点。   “王打算怎么做?”伊南坏笑,“要不,您再考虑考虑联姻?”   吉尔伽美什倏地从座位上站起身,瞪她一眼:“想看王出尔反尔,想得美!”   “王要做的,是征伐这个两面三刀的阿摩利,把他们打得服服帖帖,永世不敢违抗王的命令,永远也不会生出背叛王的心思。”   “这……”   伊南傻眼:她倒是没想到,竟是贸易争端导致了苏美尔人与阿摩利人的战争。   伊南不是个好战的人,但她熟悉两河流域的历史,这片土地从古至今发生了无数次战争,单凭个人的力量绝无可能阻挡战争的发生。   但她没想到战争来得竟如此容易——   吉尔伽美什决定出兵,竟这么草率的吗?   乌鲁克现在还征调着大批的民夫修筑自家的城池;   而筑城的原材料,很大一部分还指望着阿摩利的供应。   谁知还没等她劝住吉尔伽美什,这个雷厉风行的王不仅做出了决定,而且做好了向阿摩利出兵的一切准备。   长老院很快就对吉尔伽美什的战争请求“投了筹”。十七名元老,九人反对,八人赞成,再加上吉尔伽美什本人拥有两枚筹,最终这个决定以“一筹之差”,险险通过。   吉尔伽美什立即着手,编制了一个两千人的“军队”,其中有一千人是民夫,两百人是王的仪仗,剩下八百人的王的亲卫。   伊南:“你打算就带这样一支队伍去攻打阿摩利这样一个城邦吗?”   吉尔伽美什:“怎么,瞧不起王?”   伊南自忖:自己并没有资格瞧不起吉尔伽美什的计划,毕竟她也没有参与古代城邦之间征伐的经验——现在乌鲁克是整个流域最大的城市,鼎盛时拥有五万人口。也许吉尔伽美什的“军队”,攻打一个小城邦是足够的。   “朵,你跟不跟王一起去阿摩利?”在“战争”的筹备工作将近尾声的时候,吉尔伽美什来征求伊南的意见。   伊南原本对这一场“战事”并不看好,但此刻她看见吉尔伽美什的神情,突然意识到:吉尔伽美什突然想要攻打阿摩利,真的只是因为贸易争端吗?   于是伊南点点头,想看看吉尔伽美什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毕竟她的任务基础是观察,古代城邦之间的相互攻伐,也是她的观察内容之一。   吉尔伽美什顿时露出喜色,伸出双臂把伊南拥了一拥,笑着说:“你果然是王的好兄弟!”   这时正值神庙的圣倡们过来为王占卜和送行。女祭司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位立即随同吉尔伽美什前往神庙,在伊南娜圣像面前祈祷,希望能够得到伊南娜女神的指点。   其他女祭司则围着伊南一拥而上。这些“姐姐们”七嘴八舌地问伊南:“朵朵,王出征之前,要不要我们帮你告诉王,你其实是个女孩子?”   “你一个小姑娘,跟着王一起出征,会不会不大好?”   伊南:……千万别!   她心里有数,吉尔伽美什一直当她是“好兄弟”,这个直男兄弟面对她的时候,可从来没想歪过。   “不行不行!”马上就有别的女祭司帮她说话,“你们是没见过朵朵的力气,要真上了战场,朵朵一定是王最优秀的帮手。”   但这又引起了其他人的忧愁,其中一人用埋怨的口气说:“王可是说过,只有像你一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王。但是这世上哪里再找第二个女人,像你这样勇武,又有你这样的容貌?”   “这……”伊南无奈,只能祭起“拖延”大法,“等时机合适了,我会亲口告诉他。”   “朵朵是对的,王带她出征,她会是王的好帮手。现在说破了反而不妙。”终于女祭司们达成了一致。   “什么反而不妙?”吉尔伽美什威严的声音响起,“朵,你难不成有什么事瞒着王?”   他那一对眸子认真地盯着伊南,甚至微有恼意,直到伊南矢口否认了,吉尔伽美什才再次高兴起来。   “刚才在女神面前的占卜得到了吉兆。”吉尔伽美什兴冲冲地说,“此去,王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另外,还有一条神谕,说是王在阿摩利的领土上,会想明白一件事,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吉尔伽美什兴高采烈地重复他在神明面前得到的这一条重要“指引”。 第63章 公元前2800年   吉尔伽美什要对阿摩利人动武的消息刚刚传出去, 早先那个阿摩利通译就从乌鲁克城里悄悄溜了。   乌鲁克人提起这事,都觉得很气愤:明显那就是阿摩利送来乌鲁克的间谍。阿摩利对乌鲁克图谋不轨,这就是证据。   原本略显无厘头的战争请求, 现在倒显得合情合理了。   但是吉尔伽美什对此反应平淡而冷静, 令伊南觉得, 这个阿摩利通译, 有可能是吉尔伽美什“主动”放回去的。   她认识这个王有一阵子,知道吉尔伽美什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人。把间谍放回去,很可能是吉尔伽美什的本意就是要让阿摩利人知道——他, 乌鲁克的王,就要来了。   乌鲁克人做起战备来, 像他们筑城一样有效率。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两千人的队伍就配备了各种武器和装备:王的仪仗和亲卫配备的是青铜刀剑、硬木制成的盾牌和配上了铜簇的弓箭,而一千人的民夫们随身携带的工具则更为奇特, 他们带的是各种铲、钎一类的筑城工具,另外每人还配备了两条麻袋。   按照女祭司在伊南娜神庙跟前占卜出的日子,吉尔伽美什带着乌鲁克的两千人,分水陆两条路,向位于幼发拉底河上游的阿摩利进发。   这天一清早, 幼发拉底河上放下了三十条用于运载人员和各种随军物资的巨船。在隆隆的战鼓声中, 王带着他的友人、狮子, 十名亲卫和二十名桨手, 登上了为首的一座巨船。船上飘扬着鲜艳而花哨的王旗——毕竟吉尔伽美什的喜好一向如此。   桨手们喊着号子, 划动船只, 巨船破开幼发拉底河水面的浪花, 逆流而上。   在王船之后, 巨船们逐一出发。幼发拉底河上出现了一条船只组成的长龙。   除此之外, 乌鲁克新建成的城门全部洞开,供陆上行军的队伍出城。走陆路的除了两百名王的亲卫之外,就都是推着大小车辆,驱赶着牲畜,背着各种物资的民夫。   他们在道路上列着队,队伍沿着道路,蜿蜒延伸出很远。队伍里时常会发生掉落了一个包袱,跑了一头牛之类的“小事故”,但总体而言,这支队伍的“军容”还算是整齐,士气相当旺盛。   乌鲁克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出来送行,要么夹道欢送,要么攀上新建起的城墙墙头远眺相送。   看见王船上的王旗随风飘动,乌鲁克人一起大声欢呼——毫无疑问,他们相信他们的王必定马到功成,将阿摩利人打得服服帖帖,凯旋而归。   出城相送的亲友们依旧为出征的人们感到担心,但是此前王向他们承诺过,一定会带着出征的人平安归来。   更何况他们的王此刻正站在出征队伍的最前面,他们还有什么好抱怨的?——于是都在祈愿之余,送上最真诚的祝福。   *   从乌鲁克到阿摩利,途径大大小小的城邦。吉尔伽美什沿路拜会各城邦的城主与执政官,感谢他们此前对乌鲁克征发民夫时提供的支持,也顺带从这些城邦这里取得补给。   沿途的小城邦们多半是观望,见到吉尔伽美什麾下的军队“军容整齐”、“军纪严明”、“军威浩荡”,都是暗暗佩服,心甘情愿地为乌鲁克人奉上给养。   与此同时,各种消息也正不停地从阿摩利送到吉尔伽美什这里——虽然阿摩利的“间谍”一定程度上给了吉尔伽美什出兵的“口实”。但事实上,乌鲁克在阿摩利也有不少“间谍”,他们大多以小旅店店主、酿酒作坊的老板之类的身份出现。   因为一念之差而得罪了乌鲁克人的阿摩利人早已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的城市没有城墙,因此是无遮无拦的一大片土地,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民居和作坊——城市正中则与乌鲁克一样,坐落着进献给月神辛的神庙。   没有城墙,这座城市就像是完全不设防的。   于是,阿摩利人中约有一半人每天聚在月神辛的神庙里,向月神祈祷,祈求月神保佑,阿摩利的人口和财产千万别被乌鲁克的“狂徒”、“暴君”就此夺去。   另一些阿摩利人则不甘心就此认输,聚在一起商量应当如何应对吉尔伽美什的攻击。   阿摩利人生活在森林边缘,他们中有很多人是樵夫和猎户出身。商量了之后,他们在城市周围挖起了壕沟与陷阱,准备以此防御苏美尔人的进攻。   这些壕沟与陷阱的大致方位,被画在一副泥板上,包在面包里,送到了乌鲁克人手中。   吉尔伽美什拿到那副泥板之后,递给伊南看:“朵,你让大家准备的麻袋,这回真要派用场了。”   民夫们带着的那些麻袋,当初是伊南建议携带的。而吉尔伽美什听了伊南的解释就立即下令,由编绳作坊赶着编了两千条麻袋出来。   这两千条麻袋分发给民夫之后,他们目前的使用主要是晚上宿营的时候可以垫在地面上,防止潮气侵袭,也有人往麻袋里塞灯芯草,那就是现成的枕头。   但这些麻袋到了阿摩利显然会发挥更大的作用——这些麻袋,可不只是发给民夫们当睡袋用的。   伊南看了泥板,笑着对吉尔伽美什说:“王,今天我们上岸宿营吧。”   吉尔伽美什点点头:“已经到西帕尔了是吗?走,王也很想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   于是,吉尔伽美什的王旗从王船上移到了陆上。沿路行进的民夫们倒是十分惊异——他们都没有想到,王竟然会和他们一道宿营。   当晚,吉尔伽美什当真与伊南一道,与王的亲卫和民夫们一起宿营。   晚间,宿营地安排了亲卫值守。到了半夜,这些亲卫却突然看见王和他的好友一道,悄悄起身,并且蹑手蹑脚地向他们打招呼:“别出声——”   吉尔伽美什和伊南趁着夜色,在宿营地周围转了一圈,找见了几个睡不着的民夫和士兵,便默不作声地坐在暗处偷听他们谈话。   “这……没两天就要到阿摩利了吧?”一个王的亲卫发问。   一个西帕尔当地口音的民夫回答:“差不多还有十来天的路程。”   西帕尔距离阿摩利不远,来自西帕尔的民夫看来很熟悉那边的情况。   “你们……怕吗?”另一个民夫颤颤巍巍地问王的亲卫。   王的亲卫沉默了半天,方才回答道:“……怕的。”   伊南听见身边的吉尔伽美什深吸气,她赶紧伸手握住了吉尔伽美什的手腕。这个向来勇武、不知“怕”为何物的王在她的提醒之下,总算是忍住了,把要说的话统统都憋了回去。   “多少年没打过仗了,我们这一辈人都没打过仗,连王都没有。要说一点儿都不怕是不可能的。”亲卫说着大实话。   吉尔伽美什的呼吸则渐渐平缓下来。   伊南则像是突然被人戳了一下,她终于明白过来:吉尔伽美什手下的兵,太“新”了;如果他们将来真的要抵御阿卡德人的进攻,没有任何经验的“新兵蛋子”,是万万不行的。   但吉尔伽美什,真的只是为了训练“新兵”,就不惜征伐阿摩利,造成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吗?   这时,刚才那个当地口音的民夫开口了:“我们是真的挺怕的。”   在所有出征阿摩利的“士兵”之中,人数占最多数的民夫是心中最为恐惧的。   “虽说王应承了,只要打完仗回去,就能成为乌鲁克的‘自由民’……”   很显然,吉尔伽美什给出了承诺,只要这些民夫在战争之后能回到乌鲁克,就会获得正式的“公民”身份。这些是民夫们敢于冒险出征的原动力。   “但是,真的,从来没听说过,王征伐别处,带的民夫竟然比士兵还多……你说,王会不会……让我们这些卑贱的性命挡在你们前面,让我们当人盾啊?”   “当然不会。”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声音里有着属于少年人的清亮与尖锐。   亲卫和民夫们一回头,立即看见了王的友人,被人称为“西帕尔的恩奇都”的少年向他们缓缓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个身材高大、栗色头发的男子。   人们一旦认出伊南身后的人,都大为吃惊,早先怀疑王会把民夫们当做“人盾”的人这时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没法儿和别人一道站起行礼。   吉尔伽美什却完全不开口说话,他只是伸手比了一个手势,就让所有还醒着的人乖乖闭嘴,全部坐下。而他自己则跟着伊南一起坐下来,由伊南开口说话,做他的代言人。   “各位,这次前往阿摩利,王的目的不是战争,王想要的是以战止战,想要这一区域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能与乌鲁克友好往来,能够一如既往地支持乌鲁克——”   伊南一面说,一面回头瞅瞅吉尔伽美什。   乌鲁克的王此刻坐在暗处,一对眸子却熠熠生辉。他听见伊南说话之后,微微颔首,眼里出现笑意,似乎在说:你总是懂得王的。   伊南顿时信心大增,她此前从未就这次出征阿摩利的真正目的与吉尔伽美什交流过,但是却准确猜到了吉尔伽美什的用心——又想到了一起去,这种心意相通令她很是振奋。   因此接下来的话她就说得更流畅了。   “至于到了阿摩利之后,如何应对阿摩利人,到时王会有更具体的指令。但是我可以向你们稍许透露一些——”   “首先,绝不存在什么人盾、肉盾,你们参加过乌鲁克建城的都知道,王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事故,就是有人受到损伤——你们是王最重要的资产,因此开战时最重要的一条请你们切记:保护好自己!”   “但是你们有一项别人没有的优势,你们都是在乌鲁克修过城墙的人,你们熟悉工程的每一项程序,你们对所有的工具都如臂使指,你们配合起来有如一人……而王这次动用了你们这些人,正是看中了你们的这些能力才具。”   聚拢在伊南和吉尔伽美什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差不多还醒着的人都聚过来了。   他们还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原来王付出承诺,邀他们加入远征,是因为“看中他们的能力才具”。   “所以,到了阿摩利,这场仗打起来的时候,你们只需要如此如此……”   *   第二天清晨,吉尔伽美什陪着伊南来到了西帕尔,沙哈特嬷嬷住着的小村庄。   西帕尔的执政官满脸谄媚,一路跟来,看他那张脸的表情,很容易让人相信这位执政官此生的宏愿,就在王的身边做一个贴身侍从。   但是伊南面露失望,沙哈特嬷嬷竟然搬走了。   她还特地请原先西帕尔的伊南娜神庙里的圣倡给沙哈特嬷嬷写了一幅泥板捎了过来。   但是村里人只说沙哈特在伊南被“征召”去乌鲁克之后就搬走了,走时颇为伤感。   伊南也很遗憾,她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在沙哈特面前为吉尔伽美什正名,告诉这个深受“洗脑包”影响,认定吉尔伽美什“凶残成性,好色暴虐”的嬷嬷:   事实真相不是这样。   吉尔伽美什是一个值得人信赖、追随的王。   但是沙哈特嬷嬷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们绕的这一点路稍许耽搁了行程,吉尔伽美什和伊南多花了半天的工夫,从西帕尔登船,与留在王船上的小狮子哈基什会合,再向前行了六天,终于进入了阿摩利人的领地。   乌鲁克的水陆两路人员会合,水路的船只就此掉头,顺流而下,继续运送两千人所需要的日常补给。   这时,阿摩利人的情绪已经紧绷到了极点,不知道乌鲁克人会何时、以何种方式发起攻击——但很显然,乌鲁克的王已经亲自到此,乌鲁克的军队势必不肯轻易罢休。只不知道乌鲁克的王是否会在赢下战争之后下令劫掠——惧怕抢劫与屠城的阿摩利人已经开始将老弱妇孺往深山里转移。   但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乌鲁克人到了阿摩利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建了一座营地。   是的,乌鲁克人先给自己建了一座营地:   营地里先开凿了一眼井,保证所有人的饮水安全。   营地四周开挖了壕沟,等闲没人能轻易接近。   营地里平整了地面,支起了简易的羊毛帐篷,乌鲁克人住得舒舒服服,无惧风吹雨淋。   这座营地从开工到建成,只用两天半的时间。阿摩利人只见到远处乌鲁克民夫的铲子像是幼发拉底河表面的水纹一样此起彼伏,被挖出的土石来来去去,不停地挖了运,运了填……很快,一整座营地就此建好了。   阿摩利人:对面大老远打到我们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盖房子住下的?   事实当然绝非如此,但是乌鲁克人凭借幼发拉底河的水上运输,和布局合理、易守难攻的营地,他们想要在这里稳扎稳打地住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营地建好的第三天,养精蓄锐的乌鲁克人向阿摩利城市中心开始了进攻。   最先发起进攻的人,正是从各地征调而来的民夫。只见他们人人手持青铜铲,青铜钎,在地面上左敲敲右打打——很快,阿摩利人事先挖好的陷阱全部被发现。   陷阱一旦被发现,立即被标注上记号。隔了一会儿,就涌过来一队民夫,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一个沉重的麻袋,麻袋解开,倒出来的全都是泥土。   足够的泥土倾注到陷阱之中,身边人的铲子就此起彼伏地落下来,将那陷阱表面的土石平整。待到民夫们离开这一片陷阱,那里就一定已经重新变为平地,甚至比此前的地面更加光滑平整。   除了陷阱之外,壕沟也很快被填了个七七八八。   阿摩利人实在是没想到,乌鲁克人的工程能力怎么会这么强——而且他们好像并不喜欢打仗,也不想着进攻,他们就只想把放眼所及,能修的一切工程都给修起来。   在此期间,阿摩利人也尝试了向乌鲁克人发动攻击。   他们用弓箭对准背着泥土的民夫们。   民夫们立刻转身,用沉重的麻袋迅速堆起一个简易的箭垛,人全躲在后面。   等到阿摩利人的箭都射完了,民夫们再喜滋滋地把阿摩利人的箭都拾回来。   阿摩利人:得,今天又白送一堆弓箭。   他们总共只有这么些铜箭簇啊!   乌鲁克的民夫们自己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能打”,眼看着乌鲁克的营地稳稳当当地向阿摩利的城市中心地带不断延伸,民夫们个个异常振奋。   伊南则给这群民夫起了个名字,叫做“工兵”,意思是工程兵,能够靠完成一项项工程,帮助整个队伍打赢战争的兵种。   “工兵”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说这个王最信任的伙伴说得没错,原来王真的是因为他们这方面的能力才具,才带他们来此征战立功的呀。   小规模的冲突每天都在进行,双方互有损失,但是阿摩利的损失要原较乌鲁克的损失大。反观乌鲁克,他们总共只有几个受了伤的民夫,而王的亲卫则被憋得很惨,连露面出战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样,阿摩利人每天都处在梦魇之中,他们对面的乌鲁克人似乎根本不想认真打仗,只想修筑工程——阿摩利人甚至相信,如果乌鲁克人停留的时间足够长,没准对方能够帮阿摩利人建起一座城来。   可就在阿摩利人渐渐松懈,以为乌鲁克人只打算稳扎稳打的时候,乌鲁克人却突然发起了最后的攻击。   王的亲卫们冲在最前面,他们手持盾牌与长矛刀剑,但凡遇到阿摩利人的抵抗,他们会出声警告,警告无效,手中的武器就会立即毫不留情地招呼上去。   吉尔伽美什与伊南并肩,身后跟着哈基什,稳稳地走在这一群亲卫的身后。   他俩都是艺高人胆大,甚至手中都不拿兵器。吉尔伽美什偶尔见到有阿摩利的守军远远地望着他发呆,忍不住发笑,随手一伸,身边立即有人递给他一枚长矛。   吉尔伽美什拿住长矛,在手里掂了掂,突然握住了猛地掷出。只见那柄矛就像是一枚活物一样,矛身不断震动,冲着守军身后一株巨大的雪松直飞而去,只听轻轻的“扑”的一声,矛尖扎入树身。   那雪松枝叶剧震,松针纷纷坠地,就像是下了一场松针雨。   ——原来,乌鲁克的王,掷出的长矛,也就只能帮忙摇摇松叶松果呀?   立刻有些阿摩利人对这个结果生出轻视。   可是被击中的雪松树干开始传出一种奇特的嗡嗡声,这声音并不明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嗡嗡声越来越响亮。   就在阿摩利的守军都还在庆幸吉尔伽美什掷出的长矛没有造成重大损害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喀”的一声巨响。那枚雪松粗壮的树干直接从中裂开,一枚完整的巨树被对半劈成两半,向两边轰然倒下。倒下的枝干沉重,直接压伤了好几个人。   阿摩利的守军都被这样的悍勇所慑,没有人再敢贸然出手,眼睁睁地看着吉尔伽美什带着他的亲卫,直接朝阿摩利的月神神庙过去。   阿摩利的执政官这时才听到消息,匆匆忙忙地赶来,见到吉尔伽美什一行人已经进了神庙,顿时哭道:“乌鲁克的王要是砸了月神辛的神庙该如何是好?”   但是对方已经进了城市最核心的神庙圣殿,这仗,就算是阿摩利人想打,也打不下去了。   相对于乌鲁克人的组织与效率,阿摩利人简直如同一盘散沙,执政官也指使不动。   执政官只得哭丧着脸,依照习俗脱下外袍,袒露双肩与胸膛,匆匆忙忙地前往月神辛的神庙乞降,心中不断祈祷,希望那位传说中暴虐无比的王,不要将他们阿摩利人辛辛苦苦建起的神庙破坏得太惨烈。   释放出投降信号的执政官没有被阻拦,而是被直接迎进了圣殿中。   出乎他的意料,圣殿中那位年轻而英俊的王,非但没有指使身边的亲卫捣毁神庙的打算,此刻反而正立在圣殿中的神像跟前,双手捧着一枚用橄榄、月桂和银柳枝条共同编成的花冠,双手将那花冠递给神庙中的女祭司,由祭司奉至月神辛的神像跟前。   执政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乌鲁克的王这是在最大程度地表达善意。   阿摩利的执政官这是第一次见到吉尔伽美什。乌鲁克年轻的王那张俊美到极致,却又冷峻威严的脸留给他极其深刻的印象。   强到极点却又极度克制,优势尽显却又有所保留,绝不逞一时之快——这样的王,阿摩利的执政官只能心悦诚服,他再也不敢生出任何别的心思了。   他双膝一软,拜倒在吉尔伽美什面前。   “万王之王,众君之君,三分之二的神祇与三分之一的人类,最伟大的乌鲁克的明君啊……”   执政官说起这些长长的头衔说得真诚无比,可见人在压力之下是什么都能做得到的。   “阿摩利人在您面前臣服,请您指示卑微的阿摩利人,怎样才能消弭此刻在您心中燃烧着的怒火?”   执政官低垂着头,在强势的吉尔伽美什面前,他自知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尽一切可能承受。   “王的怒火?——你抬起头来。”   吉尔伽美什的声音沉稳,却不带半点感情。   执政官疑惑万分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吉尔伽美什那张俊得人神共愤的脸。这张脸上没有半点怒意,眼神却像是笼罩了一层深林里终日不散的云雾。   “王什么时候因为阿摩利燃起过怒火?”   阿摩利人的首鼠两端,在吉尔伽美什眼里看起来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他想要震慑所有幼发拉底河流域的小城邦,顺带让自己的军队有些实战经验,吉尔伽美什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一路打到阿摩利来?   阿摩利的执政官认为吉尔伽美什出兵真是为了阿摩利,那也确实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那,那您……”执政官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吉尔伽美什神色寂寥地转过脸,面向月神辛的神像,外人看他大费周章,逆流而上一直打到阿摩利,可是这在他本人看起来,却像只是打了个寂寞。   “王到阿摩利来,只是想像母神致以敬意的。”   这位乌鲁克的王在以行动向世人表态——他打到阿摩利来,并非真想妄动干戈,他只是……来看妈的。 第64章 公元前2800年   吉尔伽美什领着乌鲁克人, 一路势如破竹地打进阿摩利人的中心,进入他们的神庙。   但在月神辛的圣殿里,吉尔伽美什所做的, 却只是向辛的神像献上了一枚用橄榄、月桂和银柳枝条共同编成的花冠。王亲口表示, 他之所以到此, 是来向“母神”表示敬意的。   谁知这话一说, 阿摩利的执政官脸上的表情更加精彩。手捧花冠,侍奉在神像一旁的女祭司们也纷纷面露惊愕,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终于, 执政官小心翼翼地回答:“王的诚意无可置疑,但是……但是您是不是弄错了?”   吉尔伽美什抬头望着月神辛的雕像, 自己也觉出好像哪里不对。这副镌刻在陶砖上的浮雕,月神辛身材高大勇武,袒露着的手臂肌肉虬结, 充满力量。   乌鲁克的神庙里也有以女神伊南娜为形象的雕像,但是那雕像优雅而柔美,与眼前这尊,外形迥异。   阿摩利的执政官终于颤颤巍巍地把实话说出了口:“月神辛,是一位男性的神明啊。”   阿摩利人所崇拜的月神辛, 性别为男, 因此……不可能是吉尔伽美什的“母亲”。   站在吉尔伽美什身边的伊南则好像恍然大悟了。   伊南的专业是历史与考古, 对神话和人类的神明崇拜领域她只能算是略有涉猎, 所知不多。   对于月神辛, 她只知道是两河流域的阿卡德人、巴比伦人、迦南人、犹太人共同崇拜的神祇——这位神祇的原型来自于苏美尔神话中的月神“南娜”。   关于月神“南娜”的传说起源地, 应当就是乌鲁克。后来对于“南娜”的崇拜逐步演进, 渐渐向西传播, 到了阿摩利一带的小城邦, 渐渐改头换面,变成了“月神辛”。   乌鲁克人应当是一直都了解“月神辛”是对应他们的“月神南娜”的;阿摩利人也认为乌鲁克人和他们有共通的“月神崇拜”。   但是双方都忽略了神的性别问题。   乌鲁克的主神一直以来都是金星女神伊南娜,而且“月神”这个岗位,在全世界的很多文化之中,都被认为是与女性有关的神明。这在乌鲁克这样一个将女神奉为守护神的城市,这更是不用多解释的事。   因此吉尔伽美什才会自然而然地说出“月神乃吾母”这样的言论。   乌鲁克人却没有意识到,月神南娜转变也月神辛,连性别都换了,女神变成了男神。   阿摩利人听见吉尔伽美什把自己信奉的主神当成是个女人,当然会认为乌鲁克人蔑视自己,感觉受到了莫大的轻视与侮辱。   当然,这也要怪阿摩利人自己不好,明明月神辛是男神,却要想着让月神辛神庙里的女祭司跟乌鲁克的王“联姻”。吉尔伽美什当然想不到还有这种隐情。   再加上他本就另有目的,于是毫不留情地发兵攻打阿摩利——而阿摩利也足够菜,能让吉尔伽美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直捣辛的神庙。   伊南和乌鲁克来的其他人一样,面露惊讶与尴尬。她很想知道吉尔伽美什面对这样的误会,会如何应对。   这时,站在月神辛雕像跟前的吉尔伽美什突然朗声长笑,笑声在神殿中来往回荡,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   但这笑声之中的愉悦与戏谑竟奇迹般地让每个人都渐渐放松下来,紧张尽去。阿摩利的执政官莫名地舒出一口气,趴在神庙的地面上不再发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原来,造成这场战事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大乌龙”。   但这也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阿摩利的执政官立即向吉尔伽美什恭敬地认错,表示他们此前因为一个误会而心生怨怼,竟然借埃及人的到访向乌鲁克人耀武扬威,实属大大的不敬。   吉尔伽美什则沉吟了一下,说出了“不知者不怪”这几个字。   “既然是一场误会,王也亲眼看到了,你们景仰的确实是一位男性的月神,这位自然不可能是王的母神。那么此前阿摩利人对王的不敬之罪,王就此宽恕,不必再提。”   “但是,王的士兵远征阿摩利,也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他们会从你们这一带采伐一些所需的木材与石材——放心,不用你们动手。王的‘工兵’们自己能行。”   执政官苦着脸——他当然知道吉尔伽美什的部下能够自己动手:那群如狼似虎的民夫,恐怕能把他们与乌鲁克贸易一年的原材料都采伐而去。   但是对方的强势武力明晃晃地摆在那里,阿摩利人压根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由着吉尔伽美什任意索求。   “此次的事,确实是由误会而成,阿摩利人承受了不小的损失。王,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尔等,可以借此机会向王提出一个请求。”吉尔伽美什出人意料地话锋一转,语气转柔和。   他这是典型的,给一巴掌,再塞一个甜枣。   往后阿摩利人就算是再想起异心,在吉尔伽美什的恩威并施之下,既没有任何能力,也没有任何借口了。   但是……伊南听见这话忍不住皱眉,吉尔伽美什给予的承诺太宽泛了。如果这时阿摩利人还想着用联姻来绑住与乌鲁克的关系,吉尔伽美什怎么办,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果然,执政官面露惊喜,眼神开始溜向神像跟前站着的那些美艳的女祭司。女祭司们的神情也立刻变得活泛,看向吉尔伽美什的眼神也开始勾魂夺魄起来。   “……联姻除外。”吉尔伽美什冷冷地丢下一句,把阿摩利人的希望瞬间全部掐灭。   阿摩利人顿时都泄了气。女祭司们脸上流露出失望,她们恋恋不舍地转开眼神,偶然看见吉尔伽美什身边的“漂亮朋友”,顿时又生出自惭形秽之心。   “尊敬的乌鲁克的王啊,承蒙您的宽宏大度,不但原宥了阿摩利人对您的不敬,还给了阿摩利人如此真诚的许诺,”阿摩利的执政官这时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突然流露出惊喜万状的眼神。   他说得是如此热切,仿佛面前的吉尔伽美什真的就是前来救世的神祇,能将阿摩利人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   “英明而勇武的王啊,之前的误会虽然荒谬,但一定是月神辛以此为借口,特地将您指引到此,让您对弱小而无助的阿摩利人施以援手……”   伊南心中警铃大作。   一般来说,有求于人的一方将对方吹捧得越高尚,证明这件事就越难。   果然,只听执政官殷切地开口:“王,阿摩利附近有一座森林,林中终年云雾缭绕,雾气不散——那座森林里出产阿摩利人需要的很多食物与药材,也生长着极其适合制作船只龙骨的苍天巨木。”   “但是那座森林里有一个危险的怪物——进入森林的阿摩利人只要遇到了它,就会被它吃掉。”   被吃掉?——吉尔伽美什情不自禁地转头,看向伊南。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些年里,已经有很多很多的阿摩利人因为它而失去了生命,女人失去丈夫,孩童失去父亲……原本是出产最丰富的森林,如今却成了阿摩利人的禁地。”   “阿摩利人不敢求其他,只求王前往那座森林看一看——至少能告诉我们那个怪物……它究竟是什么,”执政官小心翼翼地请求,“或者指点我们,怎样才能消灭它。”   这事实上就是在请求吉尔伽美什帮助阿摩利人降妖伏魔了。   吉尔伽美什一敛剑眉,果断问:“那座森林的名字叫什么?”   执政官喜上眉梢,但大喜之后面色却又转为隐忧,似乎他也不相信吉尔伽美什能够在那座令人恐惧的森林里有任何作为。   但是应吉尔伽美什的要求,执政官小心翼翼地回答:“叫……雪松森林。”   *   伊南很清楚吉尔伽美什为什么会答应阿摩利人的执政官,前往雪松森林去探秘。   执政官的一句话打动了他:那座森林出产适合制作船只龙骨的苍天巨木。   现下船只的制造技术已经比两千多年前的“恩基时期”要先进得多,但是船只的龙骨,还与那时一样,完全取决于天然的树木,木材有多长多坚固,就决定了能造出多大、多坚固的船只。   既然幼发拉底河上的航运可能会成为乌鲁克最重要的物资来源途径,吉尔伽美什就必须要锁定优质木材的来源地——这也是为什么吉尔伽美什一听说阿摩利人生出“二心”,一句废话都没有就杀向这里。   再者,吉尔伽美什是王者也是英雄,他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决定了他渴望冒险和征服,阿摩利拿下得太过容易,无法彻底满足他的征服欲,前往雪松森林,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决定。   就在吉尔伽美什拍板前往雪松森林的同时,伊南也决定要和他一起去:她拥有一具不可能受到伤害的躯壳,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副身躯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但吉尔伽美什看向伊南的眼光更加不同:“王的朋友就是讲义气!”他豪气地张开手臂,把伊南勾到自己身边,亲昵地搂着。   伊南只能不露形迹地把他的手拨开,心想她这也是为了完成观察任务,这是在讲个毛线球的义气啊?!   吉尔伽美什在祭祀了月神辛的第二天,就踏上前往雪松森林去的路。   随同吉尔伽美什一同前往的,是六十名王的亲卫,和四十名号称是阿摩利最勇敢的猎手与樵夫,由世代居住在雪松森林附近的猎户作为向导。   阿摩利人向来佩服英雄,随行的阿摩利人之中,不少人都曾亲眼见过吉尔伽美什掷出的惊天一矛,又对吉尔伽美什率众前往雪松森林的胆识十分佩服,心甘情愿地追随。   这一行人刚出发的时候士气十分昂扬,但在离开阿摩利那座散落在山林间的城市之后,整支队伍莫名沉寂下来——   道路两边开始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雾气,人声渐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自然的声音:风吹着碎叶,从窸窸窣窣渐渐变为波澜壮阔的松涛;林间时不时传来鹿鸣,树上两群老鸹在毫不相让地争吵;冷不丁就有一群惊鸟在人们头顶扑棱着翅膀起飞,毫不客气地给人们送上几串鸟粪做“惊喜”。   在乌鲁克人看来,每天听不见筑城的民夫喊着的号子就算是远离了城市,但谁知带路的猎户却说,这里距离雪松森林还远得很。   他们又跋涉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两条岔道跟前。   “这条通往雪松森林,那条通往……一个瘆人的地方。”猎户说。   “瘆人的地方?”吉尔伽美什轻蔑地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没有什么能吓得倒王。   “嗐,也没啥瘆人的,听说那里住着大洪水时代留下来的先民——他们曾经在大洪水时代得到过神的庇佑,因而得以不死。”另一个猎户无所谓的说,“不过就是一群老不死罢了,有啥可瘆人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伊南这边已经在倒算起大洪水时代——那恐怕要推算到少年丹的时代,不,比少年丹还要早,是少年丹的曾祖父辈们经历过的时代,距离现在……也就四千多年?   存活了四千多年的人类?——真,活化石啊!   伊南着实想不通,这种传言是怎样以讹传讹地传出来的。   无独有偶,站在伊南身边的吉尔伽美什也忍不住面露好奇,他感兴趣的显然是“不死”两个字。   猎户们在三岔路口旁的一座小木屋跟前转了转,敲开了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这里有人正住着。奇怪啊……这屋子多少年都没人住了,不会是刚搬来的吧?”   甚至有人根据这简陋小屋的洁净程度和屋内的简洁装饰猜测:“没准,住在这里的,是个女人。”   伊南也有这种感觉:她从屋角整齐堆放着的半旧衣物想到了沙哈特嬷嬷,原来那位婆婆从西帕尔搬走,竟是搬到了这儿?   但是大队人马不可能为这路边小屋的主人耽搁时间,一行人选择了通往雪松森林的道路继续前行。   到了晚间,接近五十个人一起聚在林间空地上点起了篝火露宿。林间那始终飘忽出没的雾气给了人们莫名的压力:无论是阿摩利人还是乌鲁克人,这时都聚到了吉尔伽美什的身边——他们希望距离“半神半人”的英雄靠得越近越好。   这时,才有猎户把关于这座雪松森林的全部传闻都讲了出来。   据说,早年间这座森林还是好端端的,阿摩利人能进林子捕猎,能够采伐林木。直到大约一代人之前,在这座森林里谋生的猎户才开始接二连三地失踪。   捕猎的猎户失踪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毕竟这座雪松森林终年迷雾,人在其间冷不丁就会迷路。   渐渐地,失踪的猎户多了,人们这才察觉到不对,他们开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由富有经验的猎户带着进林。   但这些人要么一无所获地空手而归,要么就像是早先失踪的人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林中消失。   后来人们终于无法坐视,在一群猎户在林中失踪之后的第二天,就纠结上大批人手,带了一面从神庙里借来的铜锣,敲锣打鼓地进林。   这次让他们在林中找到了失踪猎户的遗骸——据说像是被猛兽撕咬过,看起来惨不忍睹。   人们恸哭哀悼,立誓要为死去的人复仇,谁知他们竟再也没有碰上这些猛兽,直到走出迷雾中的森林。   路上他们发现了一个幸存者,一个年轻的猎户。据说他躲在一棵树上,躲过了一劫。   但是这个年轻人没能告诉人们森林里藏着的怪兽到底是什么,因为他被从林中救出的时候人已经被吓疯了,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人世。据他留下的“疯言疯语”,那林中的怪兽似乎还会上树,而且力大无穷。   难怪无论是多么勇武、机警、灵巧的猎户,都无法从这怪兽的魔爪下逃脱。   至于唯一的幸存者,很可能是在很早的时候就爬到了树的高处,并且被林中的浓雾所保护,没有被怪兽发觉,才侥幸生还——尽管生还,这个幸存者也很快死去,没办法向他人透露林中的详情。   这座雪松森林,终于成为了阿摩利人的“禁地”。   这些“往事”被说出来的时候,乌鲁克王的亲卫们夸张地大喊:“你们的执政官提出要求的时候怎么对这些一个字都不提?”他们的喊声惊动了附近树上的乌鸦,那些夜间栖息的鸟儿大声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让深夜的森林显得更加寂静恐怖。   阿摩利人则十分委屈:“我们的执政官说得很明白……就是怪兽啊!”   吉尔伽美什适时地伸出手,制止了自己人之间的争论。   “各位,现在大家都是进入雪松森林的伙伴——这里没有乌鲁克人或是阿摩利人,只有冒险来为丧生在这里的人报仇,和为附近的百姓除害的勇者。”   王只用一句话,就弥合了两组人之间的矛盾,重新振奋了士气。   “有谁怕的,可以现在就提出来,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吉尔伽美什淡淡地说。   事实却是,他们是肩负着所有阿摩利人的希望,以及乌鲁克人的需求来到这座森林里的勇士。一旦回头,这“懦夫”之名就永远也洗不脱。   但说也出奇,王都亲口发话了,让他们回去,原本心里发毛、怕得要死的人们这时却全都不怕了,一个个比谁都勇敢:   “王都在这里,我们怕什么?”一个王的亲卫大声说。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一死吗?——但求能死得其所。”   听见身边的人突然谈起这个“死”字,吉尔伽美什迅速地皱了皱眉头。他决定来雪松森林之后,即便听人说起森林里的“怪兽”如此恐怖,他也从来没想到过“死”这个字眼。这时他身边的人却都想到了。   然而此时此刻就算是惜命也已经来不及了——王是不可能后退的,王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凭自己的力量,消灭一切可能的威胁。   吉尔伽美什转头去看一直待在身边的伊南,见到她正背对着自己,低头查看什么,便用胳膊肘稍许推了推。   伊南一脸吃惊地回过头来,吉尔伽美什觉得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个小家伙一向是气定神闲的。即便是第一次见到她,在乌鲁克城墙的工地上,拼命挽住那枚不可能挽住的绳子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气馁与无助。   于是吉尔伽美什关切地问:“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伊南赶紧把右手手腕藏在背后,冲吉尔伽美什使劲摇头,表示一切正常——她的精神状态良好,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吉尔伽美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和地说:“别怕,一切有王在。”   他大约觉得自己这位小朋友只是被猎户们陈述的恐怖故事给吓住了,其实伊南的烦恼却远不是这个。   就在刚刚,伊南发现自己的腕表出现了一些不对劲。她触碰腕表,光屏依旧能够自动弹出,但是光屏不断抖动,原本光屏上清晰的字样“公元前2800年”完全无法看清——她的腕表像是受到了极其严重的干扰,导致什么都无法显示清楚。   试试其它功能:伊南知道自己的腕表能够根据星象判断季节和时间,现在置身于浓雾弥漫的雪松森林之中,这项功能就算是正常,也派不上用场。   但这腕表还有指南针的指向功能。伊南趁吉尔伽美什不再留意,悄悄尝试点开。   腕表光屏上,原本应当指向“北”的指针,现在在拼命乱转,根本无法确定任何一个方向。   伊南的心情有点儿沉重:她直觉是这座“雪松森林”的某处可能存在着大型磁场,直接影响了腕表的功能。   但目前为止,她与吉尔伽美什的交流没有出现任何问题,这证明磁场并没有影响腕表的功能本身——它影响的,可能是伊南与“重溯文明计划”的联系。   *   晚间,所有人都在火堆旁休息,另有高度警惕的亲卫在营地附近不断巡视,定时换岗。   伊南的位置就在吉尔伽美什身边,王在熟睡时甚至会伸出一只胳膊,轻轻搭在伊南身边,这是他的习惯。   他们两人都佩戴着红黑相间的鸡血石作为护身符。这天晚上,这两枚几乎一样的护身符突然在一个瞬间同时亮了亮,仿佛在磁场的作用下,相互之间建立了联系。 第65章 公元前2800年   前往雪松森林深处的探险, 超过一百人规模的“探险队”,却远比伊南在两千多年前的旅行要来得艰难。   进入森林的第三天,探险队发生了食物中毒事件。有人在用随身携带的粮食做饭的时候, 往炖饭里加入了剧毒的蘑菇。   这时候伊南刚巧不在营地里, 她回来的时候, 不少人已经将香甜肥美的炖饭囫囵吞下了肚。   吉尔伽美什和同行的人们一样饥肠辘辘,虽然那盛在陶碗里送到他面前的炖饭香气扑鼻,他却因为还没见到伊南,只尝了两口, 就将陶碗放下, 打算等好友来了一同用饭。   这时营地里突然有人大叫一声, 随后口吐白沫, 浑身抽搐, 摔倒在地上。   这症状像是能传染, 马上也有人觉出不对:“咦, 怎么……怎么,眼前这么多星星?”   “小人?……我面前怎么站这么多小人?”   “哈哈哈哈, 原来……原来这雪松森林里的怪兽,就是些……就是些会跳舞的小人?”   吉尔伽美什听见这些,也知道不多。他马上站起身,眼前一黑, 立即开始觉得头晕。   这时伊南回来了。   她听见“会跳舞的小人”就知道不妙, 立刻大声号令:“所有人, 停止食用你们面前的食物。”   可是她提醒得太晚了。伊南来到吉尔伽美什面前,正要询问, 吉尔伽美什突然一伸手, 捏住了她的手腕, 嘿嘿地笑了起来。   伊南想要甩开,谁知吉尔伽美什的力气很大——他的力量几乎和伊南的不相上下,顺势把伊南拖进怀中,涨得通红的一张脸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幻视、精神错乱、交感神经兴奋……都是一些蘑菇的神经毒素对人可能造成的影响。   伊南默念一声:老兄,对不起你。   她突然伸出一拳,正正地打在吉尔伽美什的胃部。这家伙承受了重重一击,望着伊南,眼中突然流露出痛苦,却也因此突然恶心欲呕,松开了手,抱着上腹部,转身到一边,低头呕吐,瞬间把刚刚吃下的少许食物都吐了出来。   若是有人这时注意到吉尔伽美什,就会意识到,他们的王,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类,也和其他人一样,吃了蘑菇之后能看见小人儿,被揍了之后会低头呕吐。   但是没有任何人有工夫留意吉尔伽美什。除了早先派出去巡视营地周围的一个小队之外,所有留在营地里的人都尝过了美味的蘑菇和大麦粒炖成的炖饭。他们有些人呼吸急促,口吐白沫地倒在地面上;另一些人如同吉尔伽美什早先一样,眼前出现幻觉,不停地伸出手在面前挥舞,似乎想把眼前的“小人”赶开。   伊南一瞥,见到营地正中搁着一只陶罐,旁边搁着潮湿的木炭,想必用木炭过滤过的清水。伊南立即伸手拎起罐子,去负责生火做饭的那名卫士身边抓了一大把粗盐,往罐子里全洒进去。   她提着罐子,来到每个人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每人先灌上一大口盐水。待见到对方意识稍许清醒,伊南就教他们把食指伸进口中催吐:“不管怎么样,把所有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再说!”   她一个人势单力孤,遇上不配合的就也只能不客气地揍上两拳。但被派出去巡视的小队很快赶了回来,他们从伊南手中接下了盐水罐子,开始分散救助同伴。   伊南稍许喘了口气,回头来看吉尔伽美什。   年轻的王眼前直勾勾的,略显呆滞。伊南十分担忧,伸手去摸了摸他颈上的动脉,又想翻开他的眼皮看看。   王却凛然地握住了伊南的手腕,目光如电,开口道:“你……竟敢,竟敢打王……”   伊南却很高兴,吉尔伽美什能对她刚才那一拳“记仇”,证明他中毒不深。   谁知吉尔伽美什眼中忽现迷茫:“朵,你……你为什么,会有两个,两个朵?”   伊南:还是没好全。   她赶紧帮吉尔伽美什平卧下来,又去取了点清水让他饮下——接下来她再没什么能帮到吉尔伽美什的了,只能让他静卧休息,等待这神经毒素的影响渐渐过去。   吉尔伽美什却说什么都不肯放开她:“朵,你说,王这是不是来到阴间了……这些小人,是来迎接王的,还是来捉拿王的?”   “先王啊,都已经到这里了,你还是不肯让我见见母亲吗?”吉尔伽美什向着天空大声喊。   伊南忽然觉得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有点疼,她没有马上离开吉尔伽美什,而是将他的上半身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好让他觉得舒服一点。   吉尔伽美什却摇着头,嘻嘻笑着说:“朵,你别以为向王卖好王就能原谅你……你竟然敢打王,这滔天的大罪你以为能逃脱吗?”   伊南继续伸手,轻轻拍这男人的俊脸,期望能把他拍清醒一点:“喂,你是王,好好休息最重要,别说这么多话呀?”   吉尔伽美什却冲她继续瞪眼睛:“除非,除非你……你能变成个姑娘,嫁给王。”   伊南干净利落地直接将他掀翻:“爱娶谁娶谁去吧!”   她不再理会胡言乱语的吉尔伽美什,而是转身去看护其他中毒的人,帮助他们催吐,让他们饮用清洁的水,让他们平躺在地上,慢慢等候精神毒素的效力慢慢过去。   至于吉尔伽美什,他中的毒不严重,就让他一边慢慢躺着,过几个小时自然能恢复正常。   但是这一锅加入了毒蘑菇的炖饭,最终还是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总共一百个人的队伍,有些人因为食用的分量过多,最终出现了全身水肿和呼吸困难的情况,有九个人最终不治。这九个人里,既有王的亲卫,也有阿摩利的猎户。   余下的人里,大约有三十多人情况严重,昏昏沉沉地躺着,看样子没有三五天没法儿恢复。   一把蘑菇,对整个“探险队”的打击是极其沉重的。   他们刚刚进入雪松森林,还没有遇上所谓的“怪兽”,却先在这里遭遇了死亡,折损了人手。   到了夜里,所有能够行动的人都起来为他们的同伴举行葬礼。   葬礼是火葬,人们捡来了柴火,堆起一座巨大的火堆,将遗体架在火堆上。腾起的火焰驱散了盘旋在林子上空的食腐鸟类,空中传来不祥的“呀呀”叫声。   按照阿摩利人的说法,如果不这样为同伴的遗体送葬,在雪松森林这样的地方他们会受到野兽的二次侵害——“即便死了也不能瞑目!”一个阿摩利的猎户如是说。   “死了也……不能瞑目?”已经恢复如常的吉尔伽美什面带哀伤,望着在熊熊烈焰中消失的遗体。   他是王,他一向勇武,无人能当。但这是他距离“死亡”最接近的一次,他曾经几乎置身冥界,他差一点看见了死去的先王。待他清醒过来,等待他的,却是追随已久的亲卫已经不幸亡故的消息。   伊南站在吉尔伽美什身边,内心暗暗估量这次的“事故”对吉尔伽美什的影响有多大——王远征阿摩利都没有遭遇过这样沉重的打击,在雪松森林却遇到这样的事。   “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对于吉尔伽美什来说,越来越接近。   但是清醒后的吉尔伽美什冷静一如往常,他郑重向伊南道歉。   “朵,王的言论不当,你是王最重要的友人,王不该说那些……那些胡话。”   伊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不就是典型的“我拿你当最好朋友你却想泡我”?   吉尔伽美什赶紧解释:“王真的没有不把你当男人的意思,你很英勇,很有担当。从你做的事来看,谁不把你当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看来吉尔伽美什最担心的其实是,他的友人明明是个男人,但可能会因为吉尔伽美什“希望”他成为女人,从而自尊心受到伤害。   伊南忍不住伸手去抓了抓自己的领口,心想这身马甲可得披稳当点。   但相对于王和王的友人之间的这点“小别扭”,此刻整个“探险队”的前途就显得重要得多——一百余人的团队,一下损失了九个生命,还有三十余人处在危险阶段,无法立刻恢复。   吉尔伽美什与所有身体状况尚可,还能行动的人员一道,讨论了很久,最终决定将整个探险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人留在原地,照顾中毒未愈的三十余人,保护他们,直到他们能够行动,就一起返回阿摩利。   另一部分则由吉尔伽美什率领,继续进山:他们已经折损了人手,目标恐怕已经不再是猎杀林中的那头“凶兽”,但是至少也要想办法弄清楚那传说中的怪兽到底是什么。否则将来传扬出去,吉尔伽美什率领的队伍,只因为途中吃了一顿饭,就放弃了整个探险,放弃了为民除害的计划……吉尔伽美什的名誉承担不起这样严重的损失。   留守和进山的人选全靠自愿,最终有二十来人决心跟随吉尔伽美什和伊南,继续向雪松森林的更深处进发。其中有几位是对吉尔伽美什忠心耿耿的乌鲁克卫士,也有几个是在这雪松森林里曾经失去亲人,因此矢志报仇的阿摩利人。   他们跟随向导,向雪松森林继续进发——终于穿过了一道峡谷,眼前出现了一座高山,山上生长着参天巨木的森林。   按照向导所说的,这才是真正的雪松森林,危险就在眼前。向导提醒人们,提高警惕,毕竟怪兽就生活在这座高山上,随时可能出现。   然而吉尔伽美什却恰恰在这个时候病倒了。   按照伊南的推测,吉尔伽美什的病,源自连日的劳累、哀伤、一直紧绷的神经,和这山间一直来来去去,终日不散的雾气。长时间浸没在这样潮湿阴冷的环境里,吉尔伽美什可能是——感冒了。   一向身体强健的吉尔伽美什,病起来也好像比常人病得更重些。   他发起了高烧,意识模糊。他即便躺在温暖的火堆一旁,也涨红着脸,咬着牙关,牙齿上下碰撞,格格地响个不停。   阿摩利的猎人们和乌鲁克王的卫士一样,都惊异于王竟然也会“生病”。   只有伊南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她板着脸向旁人解释:“就算王是半神半人的身躯,他也好歹是三分之一的人呢。怎么,连生个病都不行了吗?”   人们赶紧解释:“不,不是……只是,我们不会治王的病。”   在阿摩利,神庙里的女祭司会捣腾药物,治疗疾病;也有很多人认为饮用啤酒能让疾病痊愈。但现在在雪松森林里,这两样都是够不到的。   但是伊南却有办法,她把而二十个人的小队继续分成两组,一组留在原地,负责戍卫;另一组人去找清洁的水、打猎以获得食物,另外她还特别叮嘱,让人们去多找一点银柳树枝回来——如果能做得到,砍两棵银柳树回来就更好了。   银柳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植物,在两河流域到处都能找到,没有理由雪松森林里没有。   果然,外出找水捕猎的小组真的砍了两株银柳树回来。伊南赶紧指挥他们,将银柳树皮剥下来,将细细的银柳枝条砍下来,将树皮和枝条都浸在煮开过后的清水里,浸泡过两个小时之后,就再把泡过银柳枝条的水烧开,吹凉之后给吉尔伽美什饮下。   猎户和卫士们都有点儿犯傻:“这样就……行了吗?”   银柳树极为常见,寻常村落里房前屋后都栽种着——可是神庙里的祭司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这东西能够治病。   伊南却叹了口气:“也就治治着凉引起的发烧——”   她身边的男人们一起瞪眼睛:什么叫“也就治治着凉引起的发烧”,这样的病情也是要人命的好吗?   银柳树的树皮与枝条之中含有天然的水杨酸——阿司匹林的主要成分,能够帮助吉尔伽美什退烧,并减少感冒对他的身体造成的痛苦。   现在伊南所做的,就是让这些有效成分被水溶解,然后再喂吉尔伽美什服下。   银柳树皮泡出的汤水,味道极其苦涩,但是有效成分却少得可怜。吉尔伽美什烧得昏昏沉沉,依旧被这种苦涩的味道呛得几乎把所有的药水都吐出来。   伊南只能把他的上半身扛起来,连哄带喂,再不断地轻抚他的胸口与脊背,勉勉强强让他喝掉了大半罐。陶罐立即被拿去浸制下一罐药剂去,而伊南则小心地把吉尔伽美什放下,口中轻轻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乌鲁克民谣,让这个满口苦涩的年轻人再次放松了神经,慢慢睡着。   在周而复始的制药与服药过程中,吉尔伽美什的烧,渐渐退了。   他仿佛经历了一个炽热的梦,他梦见自己背上像鸟儿一样生出了翅膀,在空中飞翔,接近了太阳。在烈日的炙烤之下他全身着了火,嗓子像是冒了烟一样疼痛。   于是他从空中一头栽下,掉落在广阔的海洋里,那呛入口中的海水苦涩得令他难以忍受,他奋力游动,想要从这阴暗寒冷的大海里逃脱。   终于他逃脱了,却回到了小时候,为了成为一个贤明的王他日夜用功,当月光和星光从王宫的天窗里倾泻下来的时候,他才能从先王卢伽班达和长老们塞给他的泥板堆里爬出来。   迎接他的,却是神庙里某个女人的温柔照顾。她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将紧紧沾在他面颊上的碎发小心地拨开,给他的脖颈下放置上装填着灯芯草和香料的亚麻布枕头,她开口为他唱轻柔的歌,她的声音像百灵一样动听,她身上的香气令人迷醉。   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吉尔伽美什竟会想起神庙里的伊南娜圣像。小时候他没少躲在那座圣像之后,却好像从来没想到过——若是金星女神亲临人间,应该也会像眼前这样美好吧?   但是她的脸庞有些熟悉,竟然很像他的朋友,西帕尔的恩奇都——但这明明不可能!吉尔伽美什觉得一定是病着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脑子被烧糊涂了。   他闭上眼,奋力抹去那个“朵是女人就好了”的念头,怀着对友人十二万分的尊重再度睁开眼,面前却是一张柔美至极的侧脸:   他的朋友,用有一张曲线柔美的面庞——吉尔伽美什痴痴地看着:不知为什么,以前那些让那张脸孔显得有棱有角的线条,现在统统不见了。他的睫毛茂密且长,长到几乎能在眼下遮蔽出一小片阴影。此刻他微扬起头正在看别处,他那修长的脖颈像是城里最好的玉石工匠雕出来的……   但那是一副属于女人的脖颈。   吉尔伽美什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脖颈,还特地吞了口水,让喉结动了动。   这一点点小动作惊动了面前的女人,她的眼里顿时出现光彩:“你醒了?”   她立即回头,四顾左右,大声地说:“王醒了!”   周围的人闻声一起围拢过来。有人操着阿摩利的口音大声称颂:“原来银柳树皮浸出来的水真的这么管用?!”   也有人对王的友人表达了衷心的感激:“西帕尔的恩奇都,王的卫士们向您致以无法言说的谢意,多亏了您想到了给王治病的法子……”   吉尔伽美什却就此迷茫了,整个人像是雕像一样定在原地:难道他真的是神之子,能够心想事成,他竟然把好朋友……变成了女人?   女人眼里的喜悦却是熟悉的,她那副调皮而狡黠的神情也和印在心里的一个样儿;她大胆地伸手,在王的头上揉了揉王那一头短发,然后双手一道,轻轻地在王的左右脸颊上拍了拍——   吉尔伽美什顿时愤怒地坐了起来。   他的愤怒可不是因为眼前的人对他有所不敬,而是因为——王终于想明白了:眼前这个王的“友人”,她一定本来就是个女人。   卧病数日,吉尔伽美什一点力气都没有,坐起来之后就又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伊南却对吉尔伽美什的心思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恢复清醒的意识,是水杨酸见效的第一个特征。   于是伊南又让人抱了半罐子苦叽叽的药水过来,她又老实不客气地把这些药水给吉尔伽美什灌了下去。   吉尔伽美什简直想哭:他终于知道此前梦中那一片苦涩到极致的汪洋大海究竟是什么了。   ——朵,你怎么能这么对王?   在吉尔伽美什心中,他应该这般威风凛凛地大声质问。   然而事实上却是王虚弱地躺在伊南的臂弯里,微微喘息着拒绝:“……太苦。”   眼前的这个女人,明明欺骗了自己,自己却没有办法拒绝她的温柔照顾——这样一想,年轻的王就觉得更加绝望了。   伊南想了想,立即决定停药:“可能确实是刺激到了你的食道和胃粘膜,不过你烧已经退了,人也已经清醒,想必很快就会痊愈。”阿司匹林确实对胃肠道有比较强烈的刺激和副作用,这时就算是吉尔伽美什主动要求继续服药,她也不肯让他再服了。   她转头对身边的猎户和卫士们说:“大伙儿放心吧,王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人们暂住的营地里一片欢腾,甚至惊起了林间的飞鸟。   这是他们进入这片“不祥”的雪松森林以来,克服的第一个严重的困难。王的痊愈对他们来说意义至关重大,甚至比伊南治好了他们自己还要令人激动。   乌鲁克的卫士固然高兴万分,阿摩利的猎户们也欣慰不已——因为伊南丝毫没有将这治病的秘方“藏私”的打算,反而将制药的方法和用药的剂量一一告诉他们,并提醒可能出现的过敏症。   这意味着,只要这些猎户们能活着走出雪松森林,这个药方就能传扬出去,帮助更多的人。   吉尔伽美什确实如伊南说,飞速地好了起来。   他一清醒,就恢复了进食,一旦进食,血色立即回到了他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再过两天,他已经能四处走动,试一试,浑身的力量都已经恢复如初。   但吉尔伽美什相比以前,反倒像是与伊南稍许疏离了。   伊南想要知道他的身体恢复程度,主动提出要试试和王掰手腕。吉尔伽美什竟然“咕叽”一声就红了脸,一声不吭地转头走开,神情之间多少带着尴尬与怒气。   伊南觉得可能是自己要求提得太早,吉尔伽美什还没有完全恢复。   晚间休息的时候,她偶尔会起身,检查一下身边吉尔伽美什的情况:她会发现吉尔伽美什循着习惯,睡着的时候还是靠向自己这边侧卧着——但是他却两条胳膊缩着,甚至是互抱着,总之不肯再搭在伊南身边了。   这是……病了一场终于学会睡有睡相了?——伊南想。   翌日,雪松森林里的浓雾似乎散去一些。阿摩利的猎户建议趁这个机会赶紧进山。吉尔伽美什和伊南都没有异议。   他们朝着高山攀登了不多时,就听到远处密林里传来一声属于野兽的嘶吼声。 第66章 公元前2800年   听见远处林中野兽的嘶吼, 吉尔伽美什立即号令所有人检查他们手中的武器。   虽然人数不占优,但是整个探险团队里人手配备了至少两件武器。吉尔伽美什手里提着两支长矛,腰里还别着一支。伊南也是这样的配置。   他们之中还有擅长弓箭的弓手, 弓箭是远程武器, 因此弓手是被保护在队伍的最中间的。这时听见远处的动静,弓手们不敢怠慢, 纷纷解下了背上的弓,抽出铜簇箭,张弓搭箭,做好攻击的准备。   一行人就这样缓慢移动, 向生长着参天巨木的森林深处走去。   一向冷雾缭绕的森林里, 今天一反常态地能见度颇高。清晰的视野给人们带来了不少信心。   队伍一面行进,伊南一面提醒所有人:“保持队形,所有人跟上, 不要掉队。”   她在队伍前面走着走着, 忽然心里觉得不对劲, 猛地喊了停:“清点人数!”   经过毒蘑菇和银柳枝这两件事之后, 伊南在这支队伍里, 俨然拥有了不输于吉尔伽美什的权威,不管是乌鲁克王的卫士还是阿摩利的猎户, 人人都知道这位西帕尔出身的少年是个相当聪明而机警的人。   吉尔伽美什听见伊南说的话, 也立即转过身。他的记忆力超出一般人,只在队伍里扫了一眼,就说:“阿摩利的猎户少了一人。”   二十四人的队伍, 现在变成了二十三人。   “是啊, 阿桑不见了。”一个阿摩利的猎户这时才惊悉, 同伴竟然失去了踪影。   吉尔伽美什立即下令:“所有人围成两个圈, 弓手在内圈,其他人在外圈,提高戒备,慢慢向来路返回,寻找阿桑。”   阿摩利人对这个决定相当感激,但又都为阿桑的莫名失踪而心生恐惧——情况不妙。   谁知刚刚退回去一百步左右,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身材高大,很像是失踪的阿摩利猎户阿桑。   “原来你在这儿啊!”他的同伴赶紧向他招呼,“还不快赶上来?你看,为了你,连王的行程都耽误了。”   远处的人影却纹丝不动。   其他的阿摩利猎户开始觉得不耐烦:“我说阿桑啊……”   忽听身后伊南高声道:“不对,那人不是阿桑!戒备,小心攻击!”   她话音刚落,就见远处那个人影猛地抬起头,向天一声大吼,那吼声,与早先听见的野兽嘶吼声丝毫无异,将林中雪松树梢上栖息着的鸟雀全都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高空。   “真的,不是……”   阿摩利的猎户这才看清了远处的高大人影——那的确是个直立行走的人,但是他身上穿着的可不是阿摩利猎户日常穿着的羊毛袍子,而是一片兽皮,只遮住了关键部位。那人袒露在外的肌肤黝黑,但是肌肉虬结,似乎力大无穷。   更加可怖的是,听见伊南的喊声,远处的高大人影慢慢抬起头。在他那一蓬乱发之下,人们看见了一张僵硬的脸,和一对血红色的眼睛。   无论是猎户还是卫兵,谁都没见过这样不知是人是兽的生物。   伊南却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了四千多年前死在她面前的白头——远处的高大人影,拥有和白头一样的血色眼眸,而且看起来像白头一样残暴。   远处的“怪人”出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人身上。伊南也是如此,却听身边吉尔伽美什暴喝一声。她吓得一个激灵,扭头看自己身后,只见吉尔伽美什手中的长矛递出,直接将一个同样围着兽皮的“怪人”胸口戳出了一个大窟窿。   那“怪人”明显是冲着伊南来的——伊南是所有人之中,身材最矮小的一个。她又正巧站在队伍的最外沿。   所幸吉尔伽美什极其警醒,在那怪人冲向伊南的时候,毫不客气地给了对方一矛。   “嘶——”   怪人嘶声长呼。   即便被吉尔伽美什活生生扎在了矛尖上,这人还是没办法抑制对新鲜血肉的渴望。他抱着长矛的矛身,硬生生从吉尔伽美什手中挣脱,奋力向伊南伸出尖利的手爪,血红的眼珠突出,直直地盯着伊南。   伊南被吓了一大跳,一脚将人踹飞,一偏头向吉尔伽美什点点头,表示感谢。   “多亏有王——”   吉尔伽美什沉着脸:“应该的。”接着又马上回过头去不看她。   伊南还完全不知道吉尔伽美什心里对她生了别扭,但又顾念她是个姑娘,所以处处为她格外留心——她以为是吉尔伽美什突然遇到这样的“野人”,精神高度紧绷,所以不愿意与她多说什么。   她只管留心那个被吉尔伽美什伤到怪人。   怪人受了重创濒死,却仿佛无法抵御对面的诱惑,向伊南伸出手,高声叫道:“人……人,新鲜的……活的……”   伊南睁圆了眼睛,心想:要命了这是。   她竟然听懂了对面的人说的话。   原来,盘踞在雪松森林里的,不是什么凶兽,而是一群,和他们完全一样的,人类。   他们遇上的这是——食人部落。   伊南脸色一变,吉尔伽美什也立即反应过来:“难道这不是什么妖兽,这是……人?!”   他一个“人”字刚刚出口,面前就出现了更多的“人”,几个同样围着兽皮的野人似乎是被血腥味儿所吸引,突然冲吉尔伽美什这边一拥而上。   他们在吉尔伽美什面前拖住了被他刺伤的那人,硬生生从矛尖上扯了下来,拖到一边,已经有人急不可耐地凑到伤口上去,刚刚啃食了两口,立即被同伴拖了下来扔到一边。这家伙满口是血地抬头,望着神情惊恐的外来者们,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血红的双眼放着光,仿佛看见了更多的食物。   吉尔伽美什还算镇定,他身边的卫士和阿摩利的猎手则几乎完全被吓软了手脚。原本面对攻击应当放箭的箭手愣是连一枚弓箭都没能放出来。众人看见面前这最野蛮、最残暴、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彻底被惊呆了。   伊南却很疑惑:这与她的认知是冲突的。   对方可能是一直生活在深山里的部族,闭塞不通往来,因此当外面的人类部族不断进步的时候,雪松森林里的部落就只能原地踏步——   他们有可能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文明倒退,但是对方已经发展出了能被理解的“语言”,而且知道羞耻,晓得为自己的身体加以遮蔽,甚至能轻轻松松地提着从同伴们身上起出来的长矛——这证明他们是懂得使用工具的。文明就算再倒退,也不可能退到比当年白头的卡山部落更原始。   这样的部落,怎么可能会演化成为以“食人”为乐的部落?   伊南这时忽然大声问阿摩利的猎户:“你们的执政官提过的……雪松森林最早变得危险,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阿摩利的猎户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哆哆嗦嗦地说:“没命了……我们在这里要没命了!”   唯有一个还有些理智,大声回答伊南:“大约是一代人以前!”   一代人以前?——现在的人类寿命稍短,一代人也就是二十多年的事。   她脑海里飞速闪过念头:眼前的这些“人”,嗜血,食人……拥有一对可怕的红眸——也许这是一种疾病,因为食人而产生的疾病呢?   同类相食的后果之一,是一种名为“朊病毒”的病毒核酸在生物体之间传播,羊会因此得“瘙痒症”,牛会因而患上“疯牛病”,而鹿感染了这种病毒之后,会变成类似丧尸一般的“僵尸鹿”。   朊病毒在人类之间传播,则会干扰人类的大脑,令患者出现精神错乱,行为不受控制,乃至丧失意识。   伊南假想,在二十多年前,有阿摩利的猎人误入雪松森林,正好遇上雪松森林里的部落发生了食物匮乏。于是部落里的人一合议,让可怜的猎人做了他们腹中之鬼。从此“食人”的禁忌被打破,成了被这个部落可以公开接受的事实,也为疾病的传播大开方便之门。   于是,这个能够使用口头语言,懂得使用工具的部落,现在成了这副样貌——他们不仅将外来人视作送上门的新鲜美味,他们连受了伤的自己人也……   看着眼前那些满嘴是血,一个个却又抬起头,用那一对对红眸左右打量着他们的野蛮人,伊南心里沉重——这些人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甚至,都不能算是人。   伊南一凛,大声说:“大家小心,千万不要被他们咬到……”   她满脑子想的是朊病毒的传播,因此只顾上提醒这个。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伊南和吉尔伽美什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名乌鲁克的亲卫被一个从斜刺里突然扑来的野蛮人咬住了咽喉。两人一起扭打着滚倒在地面上。   另一个野蛮人从此前被吉尔伽美什所伤的同伴身上取下了那一柄长矛,托在手里,似乎想要帮助那个和乌鲁克卫士一道扭打着的同伴。   野蛮人手持长矛,地面上的两个人却反复扭打,无法分开。那个野蛮人看了半天,大约觉得无从下手,一急躁,突然提起长矛,直接向地面上一钉,立刻将同伴和敌人同时钉在地面上,双双死去。他却张开血盆大口,呵呵地笑起来。   伊南心头一凉,脱口而出:“他们不是人!”   对方的兽性超过了人性,早已脱离了“人”的范畴。   是的,哪怕有人的躯壳,甚至是人的头脑,但是没有人的意识和道德,都不能算是个活人。   吉尔伽美什眼看这陪伴了多时的卫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死去,用的还是他掷出的长矛,气得目眦欲裂。但是情势太不乐观,他果断下令:“撤退!”   道路的两头都有野蛮人朝他们围了上来,余下的二十二人立即向路边的一片空地后撤。   伊南大声提醒:“冷静,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懂得分工与战术。”   “我们这么多人在一起,不是单独的个体,只要我们在一起合作,我们的力量会比他们的大百倍!”   “当一场硬仗来打!”吉尔伽美什寒声说。   流淌在吉尔伽美什身体里的英雄血,在阿摩利蛰伏了太久,这时终于开始沸腾。   眼看着野蛮人会合向他们追来,吉尔伽美什掂了掂手中的长矛,辨认清楚方向,奋力向一株参天的巨树掷去——他这是故技重施,但是下手更快更狠。巨树当即被拦腰斩断,朝着他们这边轰然倒下,正好倒在探险小队和野蛮人之间。   这树大约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倒下的时候连枝带叶,刚好形成了一道屏障,顿时将野蛮人拦了拦。   阿摩利的猎户看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心想若是有乌鲁克的王一直在,他们哪里还需要伐木工?   吉尔伽美什却丝毫未停留,一扬手下令:“弓手上前!”   一排弓手整齐地踏上前——   野蛮人吵吵嚷嚷着拨开巨树的枝叶,爬过树干,向这边靠近。   吉尔伽美什却冷酷无情地说:“全都给王瞄准了,不允许有虚发的箭。”   弓手们手中的弦立刻缓了缓,没有马上射出,而是等到野蛮人再靠近一些,第一排箭手手中的箭“嗖”地都射了出去。   前排的野蛮人就像是被收割的大麦,整个一茬儿倒了下去。   他们身后的野蛮人就像没有留意到同伴的牺牲似的,继续向前直冲。   第二排弓手这时站了出来,举起他们早已拉开的弓,搭上铜箭簇的箭,箭支嗖嗖地又射了出去。   与此同时,第一排弓手往后退,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备用的羽箭,搭在弓上。   阿摩利的猎户看了,才知道乌鲁克人在攻打他们的时候根本没有用全力。这样行云流水的配合,如果对面是他们,根本就无法抵挡。   也有个小心眼的猎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乌鲁克人这种打仗的打法,他们现在看到了,往后还不是能学去?这又有什么稀奇的?   但只要看到弓手们手中那些安装着铜箭簇的箭一波接着一波地射出去,猎户马上死了心——这样的实力的确只有乌鲁克才有,只有乌鲁克那些兴旺发达的铸铜作坊才能生产出足够使用的箭簇。   乌鲁克——应该就是不可战胜的城邦了吧?   伊南一回头,发现这些猎户们全都在发呆,顿时皱了皱眉头:“别发呆,赶紧戍卫弓手背后,小心有人从背后偷袭……”   她的话还未说完,忽然有松针落在了她的面孔上。伊南与她身边的猎户同时抬头,仰头向上看。只见一个黑影从头顶的树枝上一跃而下,耳边则响起一声怪叫——   原来有野蛮人乘乱爬上了林中高大的雪松,顺着松枝一直攀到探险队的头顶,从那里一跃而下,毫不费力地突破了人们的防守,直接落到了队伍正中。   这是个身材不算高大,但是透着一脸机灵与精明的野蛮人。如果不是那一对明显带着病态的红眸,可能会被认为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帅小伙。   这个野蛮人也确实有些头脑,他一落地,直接冲着背对着他的吉尔伽美什冲过去,可能是意识到了吉尔伽美什是这支队伍里最为强壮的,同时也是首脑。只要将吉尔伽美什干掉,这支队伍的士气自然而然会土崩瓦解,   吉尔伽美什在最后一刻才惊觉背后遇袭。他回头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把喉咙要害暴露给了对方。   眼看着对方张开了口,一口尖锐的牙齿直冲自己的脖子过来,吉尔伽美什没来得及摸出腰里别着的最后一枝矛,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去格挡,突然想起伊南说过的话,眼看着对方的血盆大口已经凑了上来,心头一寒。   谁知伊南正好在他身旁,这时突然伸出一只胳膊。   “给你啃给你啃!你要是能啃得动算你赢!”她竟然还在小声嘀咕。   伊南的手臂就像是用雪花石膏雕刻的,伸到对方口边,那野蛮人恶狠狠地咬上一大口,却直接啃了个空,上下牙咬合在一起,震得生疼。   接着吉尔伽美什一拳伸出,打在野蛮人的腹部,跟着又是一脚直接踹飞,那人口吐鲜血,眼看活不了了。   伊南向吉尔伽美什一笑:“王不用客气,这是还王的人情。”   吉尔伽美什立刻又黑了脸:他自觉护住伊南是理所应当,伊南这个家伙,明明是个女人,却想着要还他的人情,而且还是以这种自我牺牲的方式……还有比这个更气人的事吗?   伊南却哪里知道吉尔伽美什的想法,她指指周围正在向树上攀登的“威胁”,直接塞了一枚长矛到吉尔伽美什手里——她的力量或许是够了,但是准头却万万及不上这位王者。   吉尔伽美什冷着一张脸,伸手接过伊南递过来的长矛,环视一圈,看见周围高大的松树上攀着六七个野蛮人,他心中已经定下了目标和计划——虽然对方的位置高低错落,随时都在变动,但是一切都逃不过王的计算。   只见吉尔伽美什长矛掷出,宛如流星赶月,正中目标。   伊南那里又立即递来了第二枚、第三枚长矛……一刻不停地递到吉尔伽美什的左手里,再由他右手边接二连三地掷出。   一个、两个、三个野蛮人从高大的松树上像石头一般坠落下来。   第六枚长矛掷出之后,伊南再递,吉尔伽美什却已经不接了。他甩手一矛,击中已经攀到最高处的一个对手。那个野蛮人高叫着从空中跌落,随手乱抓乱攀,刚好抓住了低处的一个同伴,那股从高处坠落的冲劲太大,两人一同摔落,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吉尔伽美什,六枚长矛,解决了七个对手。   这回不仅仅是阿摩利的猎户们,就连乌鲁克的卫士们,也都一脸崇拜地望着他们的王——   伊南也是如此,她豪迈地伸出手,拍拍吉尔伽美什的肩膀:“真有你的!”   吉尔伽美什这时也没办法再对伊南板着脸,他那行云流水一般的“连珠矛”,如果没有伊南在他身边配合精妙,也是万万做不到那样流畅的。   能和王配合得这样的好,这世上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就因为这个,吉尔伽美什觉得大约他这辈子都得被绑在这个小姑娘身边,不作二想。   但是伊南拍着他肩膀的动作,依旧带着男子的豪爽,她说话也还在用着男子的强调——这么说吧,这个女人,一直把自己视作一个男人在这个世上生活着。她即便陪伴着王,也还是以一个少年的心理和身份。   她从头至尾,把自己当成了王的哥儿们。   想到这里,吉尔伽美什突然觉得,这座雪松森林里的野蛮人……可能也并不是那么艰巨难以解决的问题。   *   除掉了树上的对手之后,探险小队占尽了优势,将余下的野蛮人屠戮殆尽,也找到了早先失踪猎户阿桑的遗体。   阿摩利人提出要将桑的遗体带走,伊南出于防止疾病传播的目的,还是劝阻了。甚至连所有使用过的武器也都没有回收,而是统统送去了火葬的柴堆里。   甚至那些头破血流的野蛮人尸骸,也都是伊南背到火葬地点去的。   她向众人解释时用了沙哈特嬷嬷给她编派的借口:她是神明用土捏出来的人类,所以她不用惧怕某些会导致野蛮人发疯的疾病——但是作为普通的人类们,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王也是,虽然王只是“三分之一的人类”,但是事实证明,这三分之一,也是会生病的。   出乎伊南的意料,吉尔伽美什听进了她的劝阻,并且破天荒地全程袖手旁观,甚至劝阻了卫士和猎户去帮忙的冲动。   “由着她去——”   王一面这么说,一面暗暗观察,单看这个女人什么时候会喊苦叫累,他好赶上去亲自搭一把手。   但是他的算盘完全打错了,伊南的体力根本用之不竭,她瘦小的身躯能让她在没有片刻休息的情况下连轴转,完成了十几个男人也未必能够连续完成的工作。   旁人只是震惊于“泥土捏成的”人类竟然拥有这样的耐力。   而吉尔伽美什则震惊于眼前“女人”竟然拥有不输于王的力量,甚至拥有比王更加顽强的意志。   如果这一路行来,队伍里没有“朵”这个女人……雪松森林里的冒险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一想到这里,吉尔伽美什倏地站起来——没有人知道肃然立着的王心中正在默默地向“女人”致以敬意。   王的认知被刷新。   他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女人”。   当用来火葬的柴堆熊熊燃起烈焰的时候,阿摩利人跪在火堆跟前,为他们的同伴祷祝。   乌鲁克的卫士们则沉默着为逝去的同伴们哀悼。   另一边,是被后世文明所带来的武器和战术杀死的野蛮人,他们静静地卧在火堆之中,血红的眼眸依旧圆睁着。   吉尔伽美什望着这些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躯体,回想起此前的历险,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却见伊南走来,在他身边悄声说:“别为他们感到难过——如果他们曾经拥有清明的神智,那么他们的神智与人性一定会被病痛和野性深刻困扰着。现在这样,也许是一种解脱。”   吉尔伽美什顿时又魔怔了,困惑地重复:“对于被困扰的灵魂,生命的终结,也会是一种解脱吗?”   伊南反应极快,马上伸手就拍在吉尔伽美什的额头上:“你又没被困扰,胡思乱想什么呢?” 第67章 公元前2800年   雪松森林里的冒险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一场遭遇战之后, 探险队又遇到了两次袭击,两次都有惊无险,但是他们的武器已经告罄, 不得已退回到了早先因为毒蘑菇而就地休养的同伴们那里。   这时大部分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王的卫士已经联系了阿摩利,从山外又取得了一部分给养和武器。   大队人马再次进入雪松森林中的那座高山, 但是人们的心情已经大为不同。   最令人恐惧的事物永远是“未知”, “怪兽”的真面目被揭开之后,就不再显得那么可怕。   人们在脖子上裹上厚厚的羊毛围巾, 以免得上来就被野蛮人“锁喉”——他们作战起来也不再有顾虑, 所有胆敢向他们发起攻击的野蛮人全都死于非命。   探险队向高山之巅挺进,并且在那里找到了一座部落的驻地。   那是一座典型的以捕猎为生人类聚居的营地。伊南很怀疑, 在这里居住的人们, 延续了公元前7000年的生活方式, 将之一直保存到了现在。   但是驻地里已经不剩什么活人了。相反, 随处可见女性与孩童的遗骨——这是一个经历了浩劫的部落。   伊南马上做出判断:“二十几年前,第一次出现阿摩利的猎户失踪,很可能就是那时,这里的部落没能抵挡住饥饿, 选择了吃掉他们的同类。这导致不应在人类之中出现的疾病开始传播……”   疾病越来越严重, 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意识”,他们开始像野兽一样活着, 像野兽一样进食……他们甚至将捕猎的对象转向了部落内部, 弱小的个体全部成为牺牲品,尽管在不久以前他们也曾是这部落的一部分。   到这时, 人已经彻底不成为人, 也意味着这个部落距离完全灭亡, 只有最后几年的工夫——等到这一辈人全部离世, 这个部落,就会连同他们所染的恶疾一道,从这个世上被彻底抹去。   只不过在这最后几个年头里,他们依旧可能会杀死进山打猎和伐木的阿摩利猎户,或者让疾病传出雪松森林,让阿摩利、西帕尔、乌鲁克……让两河流域的人们渐渐都变成行尸走肉。   为此,伊南既有些后怕,又有些庆幸。   探险队搜索了整个部落,最后只发现一个活人——是个老人,极其虚弱,但是见到吉尔伽美什之后,竟然手足并用地扑上去,他的上下颌几乎无力开合,依旧难以抵御新鲜血肉的诱惑,冲着吉尔伽美什呼呼喘着气,奋力张开一张缺了大半牙齿的嘴。   吉尔伽美什不想手刃一个衰落的老人,但是在对方冲自己扑上来的那一刻,还是果断选择了给对方一个痛快。   谁知他在将利刃送入对方胸膛的时候,那个老人眼中真的出现了一丝释然,似乎残存的理智和生而为人的尊严自始至终折磨着他,直到现在,这种激烈的冲突与折磨才终于止歇,他终于得到了解脱。   吉尔伽美什亲眼见证了这种解脱,自始至终表情严肃。甚至在离开雪松森林的路上,他也许久没法说话,似乎这一场探险,带给他太多思考,他一时没办法完全消化。   但是回到阿摩利,阿摩利人听到消息之后却回馈给了王无比的热情。   随行的阿摩利猎户们在城里成了名人,他们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向阿摩利的居民讲述王的伟业;很快这段冒险被谱曲写成了歌谣传唱,甚至在乌鲁克的士兵们拔营返程之前,歌谣就已经先传回了乌鲁克。   在雪松森林中失踪和丧生的人的家属来到乌鲁克人的营地之外顶礼膜拜;阿摩利的木材商人则兴奋于他们又能进森林采伐那些巨大的木材了——毕竟那是乌鲁克和埃利都人天天等着的紧俏商品。   阿摩利的执政官每天定时到乌鲁克人的营地里来表示对王的忠诚,他有时甚至真的希望阿摩利人信仰的月神辛是位女神——这样他至少可以依靠神和王的“母子关系”腆着脸和乌鲁克保持联系。   王却顾不上执政官,他自己有重要的问题要解决:   吉尔伽美什找来伊南:“朵,王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事一直瞒着王?”   伊南:“没有啊?”   她答得极其坦白,理直气壮——这只能证明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隐瞒了什么。   吉尔伽美什顿时气结。   “哦,你是说我没被野蛮人咬伤的这件事吧?”   伊南看看吉尔伽美什的眼神,伸出自己的胳膊给看。   雪白的一段玉臂,没有半点瑕疵,连半个牙印儿都看不见,很难想象她曾经把这条手臂送到野蛮人的口边,从而把吉尔伽美什给护了一护。   “我从小身体有些特异,不太容易擦伤、挫伤、咬伤……所以连哈基什也奈何不了我。是不是,哈基什?”   伊南回头去找终于与他们重聚的小狮子。这头狮子一直被寄养在乌鲁克的营地里,据说这家伙在见不到吉尔伽美什的日子里始终不肯进食,如今被饿得只剩瘦骨嶙峋的一把骨头,但是却已经恢复了精神与胃口。   见到伊南伸手,哈基什伸出生着不少倒刺的舌头,在伊南手心手背“哧溜”了两下。伊南继续把手伸给吉尔伽美什看,白生生的一双小手,依旧连一点点擦伤,一个小破口都没有。   但问题是,吉尔伽美什看着这双手竟然看得口干舌燥。   他忽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腾到了脸上去。   其实,要辨别眼前这个小家伙到底是男是女,并不是只有问、或是观察,这两种法子的。   吉尔伽美什只想把眼前的这双手一握,整个人都拖到自己面前,然后恶狠狠地大声质问:在王面前你到底瞒了什么?你到底……愿不愿意和王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但是王就是拉不下这个面子——   毕竟西帕尔的恩奇都是王的好友,甚至曾经奋不顾身地救过王,王于情于理,都……不能勉强对方。万一……将来连朋友都没得做。   于是吉尔伽美什对自己大声说:“冷静!”   伊南好奇:“冷静什么……?”   就在一个气结不知如何解释,一个好奇而不知内情,两人面面相对,吉尔伽美什再不冷静,他自己就先要爆了。   就在这时,吉尔伽美什的一个卫士进来。他见到王和王的友人在一起,早已见怪不怪,直接禀报——阿摩利的一个酿酒作坊老板求见王。   这下,吉尔伽美什与伊南两个人同时冷静了。   阿摩利的酿酒作坊老板,是乌鲁克在这一带安排的间谍。他进入乌鲁克人的营地,无异于自曝身份——虽然乌鲁克的王以强势震慑了阿摩利人,但是这样做还是代价巨大,意味着以后潜伏的这枚“钉子”不再有用,以后只能光明正大地打出“乌鲁克啤酒”做生意。   酿酒作坊老板,甘愿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到营地来见他们,证明出了极为紧要的状况。   吉尔伽美什硬生生打断了自己脑子里那些绮念,肃容叫人进来。   那酿酒作坊老板,无论是装束还是外貌,看起来完全是个阿摩利人,甚至一开口都是阿摩利当地的口音,但是他向王出示了一枚印章。吉尔伽美什验过,知道确实是自己人,点点头,请对方发言。   酿酒作坊老板说的一席话,同时震住了吉尔伽美什和伊南,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徐徐地点了点头。   吉尔伽美什则称赞:“你做得非常好。”他随手解下身上披着的一件厚羊毛开襟袍子,袍子上挂着的都是金流苏。   吉尔伽美什将这袍子奖赏给了酿酒作坊老板,那个老板激动地将王的袍子披在身上,拜倒致谢,这才倒退着出去。   营地里,只留下吉尔伽美什和伊南两人。两人对视,眼中既有庆幸,也有焦虑忧愁。   那个酿酒作坊老板,是乌鲁克人安排在外的间谍网中的一个。在其他地方的乌鲁克间谍打听到的消息,没有直接送回乌鲁克去,而是直接送到了阿摩利来,看看能不能在这里找到途径递给王。   消息送到酿酒作坊老板手里,这个间谍知道事关重大,破釜沉舟,直接亮出身份进入乌鲁克人的营地,把消息转达给吉尔伽美什知道。   ——这个消息,绝对值得他这么做。   因为,阿卡德人发兵了,目标很明确,幼发拉底河上最强盛的城邦乌鲁克。   吉尔伽美什和伊南所庆幸的是,他们早有准备,乌鲁克早已开始修建城防;乌鲁克上游的重要物资供应地也被吉尔伽美什这一趟恩威并施,打得服服帖帖,短时间之内还是会依附并忠于乌鲁克;   更关键的是,随机应变的间谍们早早地把消息送到了王的手里,让王有足够的时间来筹划安排——   但是那是从先王卢伽班达时期开始就让人格外担心的阿卡德人。   游牧民族,居无定所且一向骁勇。他们的作战方式是,攻破一座城,洗劫,带上从那座城里抢劫而来财货与人口,扬长而去,留下一座空城、废城,让这座满目疮痍的城,承受无尽的哀伤与痛苦。   吉尔伽美什与伊南两人心有默契,同时坐下来商议。只不过商议的内容已经再容不下半点私人感情,只有如何应对强敌。   没过多久,王的信使已经从营地中狂奔出去,带上了王的印信和命令,跃上用来传讯的马匹,向乌鲁克飞奔而去。   吉尔伽美什命令在乌鲁克留守的民夫和当地居民们一道,昼夜赶工,以期将城墙的工程迅速完工;商人们以最快的速度征收附近地区的所有粮食,将粮食全部存入乌鲁克城内的库房;乌鲁克周边的小村落那里,世代居住的农民和牧人,在收割了本季的粮食之后,迅速撤入乌鲁克城中……   幼发拉底河上三十条船,现在依旧在幼发拉底河上往来行驶,只不过运输的方向完全掉了个个儿:原本是向上游的乌鲁克军队输送补给和物资的,现在则像是有囤积癖一样,把所有可以用的物资统统运回乌鲁克。   但吉尔伽美什却还是依着原计划,再次祭拜过月神辛的神庙之后,再缓缓返回乌鲁克,没有露出半点慌乱,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过阿卡德人策划进攻的消息一样。   他这一路上再次经过幼发拉底河沿岸大大小小的城邦。这些城市早已听说了王在阿摩利的事迹,服服帖帖地向吉尔伽美什表了态,表示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为吉尔伽美什效力,也期望吉尔伽美什能够为他们提供庇护。   吉尔伽美什名义上是乌鲁克的王,但是他实际的势力范围远不止乌鲁克和埃利都,“万王之王,众君之君”的称号不再只像是个装饰品,幼发拉底河流域有无数人向他俯首称臣。   就在这样景仰的目光注视之下,吉尔伽美什和伊南一起,回到了乌鲁克。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近乎完美的城池。   在吉尔伽美什远征阿摩利的时候,乌鲁克城墙的修筑工程,没有一刻停歇。在得到阿卡德人蠢蠢欲动的消息之后,城墙的修建速度更是陡然加快。全城的民夫和居民日夜赶工,因为知道这座城市能在强敌来袭的时候,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   如今回来,最后一段城墙已经接近合龙,大约再修两百多步,乌鲁克将拥有一座完整的城墙。   整道城墙从幼发拉底河畔的一座高塔开始,绕乌鲁克城一周,回到幼发拉底河边的另一座高塔。两座高塔之间则是乌鲁克的运输码头。城墙总共有七道门供城里城外的居民进出,每一道门外都修了挖了壕沟,在壕沟上用绞盘挂上吊桥供人进出。   吉尔伽美什返回乌鲁克,还没有来得及回归城中的王宫,先带着伊南一起,将城墙里里外外巡视了一番,向工地上的官员和民夫一一致意。   “王回来了!”   “王,您说什么我们就怎么做!”   乌鲁克人看到吉尔伽美什回来了,纷纷感觉有了主心骨。   “将最后一段城墙建完,阿卡德人就只能乘兴而来,空手而归。”吉尔伽美什大声勉励他们。   “是,一定要给那些成日在牛背上跑来跑去的阿卡德人一点颜色看看!”   乌鲁克人精神大振,又都回去赶工了。   吉尔伽美什回过头来,眉间深有忧色,问伊南:“朵,你觉得,我们防得住吗?”   伊南想了想,没有说些虚言安慰的话,而是回答:“这要看阿卡德人那里是什么情形。”   阿卡德人出多少兵,是怎样的精神面貌,是否真的下定了决心要拿下乌鲁克……这些都决定着乌鲁克的一场攻防战能否成功。   “但是,防不住,也得防。”伊南又加了一句——保护家园,对乌鲁克人是完全没有选择的。   如果不防,或者防不住,就意味着乌鲁克人积累了两千多年的文明会被野蛮践踏、毁于一旦。   吉尔伽美什一听到这里,顿时也坦然了:“是的,要是没有了乌鲁克,王也没有必要存在于世。”   他说得轻描淡写,伊南却知道这家伙已经下了共存亡的决心。   “走,去长老院问一下近况。”吉尔伽美什来不及休息,直接拉着伊南进城,去见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主持乌鲁克日常事务的“长老院”。   “王回来了?”   吉尔伽美什回到神庙附近的长老院时,十七名长老正好都在。   伊南缩在吉尔伽美什身后,装着在忙着约束管教小狮子哈基什,实际上是在暗中观察长老们的神情。   此前吉尔伽美什不在,十七名长老之中,自然而然有一位会站出来领衔。果然,伊南上次见过的,那名叫做“赫伯”的长老,俨然成了长老院的领袖:他站在吉尔伽美什日常在的位置上,手中甚至捧着那只装满了长老们用来“投筹”的匣子。   “尊敬的王,您来得正好——长老院,刚刚通过了一个决议,是关于即将到来的,与阿卡德人的战争。”   吉尔伽美什将眉梢一扬。他早有预料,长老院会就即将到来的战争进行讨论,但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在自己不在的情况下做决议。   但是,在长老院中,吉尔伽美什即便身为乌鲁克的王,也只能投两枚陶筹,如果在长老们的意见一边倒的前提下,确实不需要他在场,长老们就能做出决议。   “很好,让王听听,你们做了什么决议。”吉尔伽美什微笑着盯着赫伯。   伊南却见到赫伯眼神游移,心中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只听赫伯说:“乌鲁克城墙建成,但是城里空间有限,长老们决定,所有拥有乌鲁克‘自由民’身份的人才有资格留在城里,受到城墙的庇护。”   吉尔伽美什张口回了三个字:“你放屁!”   赫伯被王粗鲁的回应呛得涨红了脸,但是王的权威摆在那里,王说他放屁,他就是放了屁。   这个一向很有话语权的长老被吉尔伽美什当众羞辱,忍了又忍,总算是坦然地摆出手中的一把陶筹,说:“十五枚黑筹,两枚白筹,我们假设王愿意投出白筹,那么结果依旧是十五枚黑筹,四枚白筹,长老会的决议通过。”   吉尔伽美什当即大踏步走到长老院中,站在赫伯对面,眼神从所有的长老面上一一扫过。其中有不少人不堪吉尔伽美什眼中的压力,畏缩着低下头去,让人猜想如果长老院投票的时候有吉尔伽美什在,可能不一定会是这个结果。   吉尔伽美什冲眼前的长老们咧嘴一笑,却笑得人人毛骨悚然。只听他眯着眼睛咬着牙说:“王承诺过,为建城出过力的民夫,就有资格受到城墙的庇护。”   赫伯却据理力争,说:“您知道乌鲁克城里供养五万人的补给和供养两万人的补给是多大的差距吗?”   “现在城里疯狂搜集粮食和牛羊牲畜,看起来最多只能够五万人给养一个月……”   吉尔伽美什毫不留情地打断:“供养两万人就能供养两个半月。”这点算术问题,还难不倒吉尔伽美什。   “但是两个半月之后你,如果阿卡德人还在围城,这与之前只能守一个月又有什么区别?”   赫伯被吉尔伽美什一句话怼了回去,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反驳。   “当初修这座城,是为了保护城里的老弱妇孺,不是说王和城里的卫士们就可以待在城里当缩头乌龟的。”   吉尔伽美什说得很明白:即便是乌鲁克有这座城,也只是让乌鲁克人可以踞城而守,而不是说,城里的人可以什么都不做——这座城修来,其实更多是为了保护那些弱小的人,站在战士们身后的人……老人,女人,孩子。   仗还是一样要打,城里的兵需要时不时地攻击对手,补给要跟上,乌鲁克城要与外界保持通畅的交通往来。   而这座城墙,会为他们创造全新的守城方式——绝非城里的长老们坐在那里简单算计着的,多少粮食,能够供应多少人。   赫伯的脸很黑:“这样的仗,谁都没有打过,让所有的民夫留下,这个决定,不是王说能做就能做的。”   吉尔伽美什高傲地站着,抱着双臂,高高扬着下巴不说话。   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在说:但是王已经做出了决定。   赫伯无奈,只得使出釜底抽薪的一招:“其实……在王回来之前,长老院还做出了另一个决议,如果王致意不肯执行长老会的决议,那么长老会决定,向阿卡德人,献城投降。”   吉尔伽美什听见“献城投降”这四个字,震怒之下,伸出铁一般的拳头,奋力一砸,瞬间将长老们面前的大理石桌面砸得四分五裂。盛着陶筹的木匣落在地面上,里面的陶筹大约也都摔碎了。   “你们这是有病!”吉尔伽美什气愤地大喊一声。长老们这样无礼的要挟,违背王的意志,说到底,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私利——这些长老们大多居住在深宅大院,修筑有储藏粮食与财富的秘密地窖,即便献城,他们也必然是最有希望保全性命与财产的那几个。   可是这样的决定,将乌鲁克大多数的普通居民置于何地,又将乌鲁克的王置于何地,又怎么能怪吉尔伽美什到了这时不动怒?   他若是不动怒,那才是真正窝囊的王,没有资格统领乌鲁克和幼发拉底河流域,只会给神明蒙羞的废物王。   但是长老会对王权的制约依旧摆在那里。赫伯面对盛怒之下的吉尔伽美什,依旧开口说:“十一枚黑筹,六枚白筹。”   所以长老会也一样通过了这个“献城乞降”的决议。   吉尔伽美什张了张嘴,竟然没能说出什么来——就算他全力反对,也是不能够的。   但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哈基什的一声怒吼。   在场所有的长老,听见这声狮吼,都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身体。赫伯的脸像是埃及人的纸莎草芯一样苍白。   却听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响起:“哈基什,我们走!”   吉尔伽美什:……?   怎么这声招呼,像是特为在招呼他一样?   听到这里,王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就走。他走到一半,方才回头,向长老院里瑟瑟发抖的长老们丢下一句:“奉劝各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王尊重你们的权力,但是也请你们记住,你们的权力,也一样不能被滥用!”   远处,两人一狮,并肩离去。长老院里,只剩下傻掉的十七个“长老”,以及碎了一地的大理石桌,和被摔成稀巴烂的陶筹。 第68章 公元前2800年   离开长老院, 吉尔伽美什满腔的怒意未消,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凛冽的寒气。   小狮子哈基什似乎也被王的怒意所感染,一路上只管瞪着路人, 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如果不是伊南使劲儿拽着它脖子上的“猫绳”,这家伙一准闯祸。   但是气归气, 吉尔伽美什未失冷静:“说到底,长老们还是为了自己着想,为了利益着想。”   长老院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 吉尔伽美什翻过来一想,很容易就能想明白。   他转头问伊南:“朵, 你说, 王这时候动用神权怎么样?”   “王前往神庙, 以神明之子的身份, 在守护神伊南娜面前祈求神谕,女神……会降下神谕,要王遵守承诺, 庇护所有人的对吗?”   说这话的时候,吉尔伽美什眼神有些闪烁。   他言语之中曾经略有停顿与游移,这证明他正在考虑与神庙的圣倡们“合作”,就算伊南娜女神没有什么“神谕”送至人间, 他也打算“声称”收到了神的谕令。   这和当年杜木兹站在伊南娜神庙的台阶上, 取出巫师丹留下的安全绳, 号召乌鲁克人保卫城市的手法本质上是一样的。   “但是, ”伊南适时地泼了一瓢冷水,“王能想到这一点, 长老们应该也能想到吧?”   而且神庙的圣倡人数众多, 未必人人都与王是一条心。神庙距离长老院又近, 万一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对吉尔伽美什的“神性”将会是个致命的打击。   吉尔伽美什紧抿着嘴,思考伊南说的这种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伊南小声地提醒他:“王难道忘了‘公民大会’?”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吉尔伽美什双眼一亮,转过身,激动地伸出手,握住伊南的双肩,突然觉得这个举动太过亲昵,脸上一热,赶紧放开伊南。   他一握拳,大声说:“王怎么就没想到呢?”   此前乌鲁克人的“公民大会”确实开过一次,但是是基于长老会已经通过的议题进行再讨论,不曾涉及反对或是推翻长老会的决议。   王还不大习惯这种集体决策的方式。   但这确实是一条新路。   吉尔伽美什重重地将右拳砸在左手掌心里,整个人精神焕发,眼里出现光彩。   他说出的话却是老成持重的:“王要就这件事好好计议计议。”   果然,吉尔伽美什没有马上宣布召开乌鲁克城的“公民大会”。他先实践了承诺,将早先随他一同出征阿摩利的一千名民夫,升格成为乌鲁克的“公民”(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自由民”)。   一直以来负责乌鲁克城墙工程的几名高级匠人也同时获此“殊荣”,他们大多满足了在乌鲁克“服役三年”的条件。与他们一样符合条件,获得公民资格的,大约还有四五百人。   长老院听说王将乌鲁克城的“公民”人数增加了一千五百人左右,都没在意:毕竟他们此前做出的决议,讨论的是“两万人”与“五万人”的区别,而不是“两万人”与“两万一千人”的区别。   随后,吉尔伽美什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打算召开“公民大会”。上一次参加“公民大会”的人,基本上都是已成年的男子。但是这一次,伊南说服了吉尔伽美什,让他允许成年女性一起参加。   “女人也应当参与决策——乌鲁克也是她们的家园。”伊南说。   就在吉尔伽美什正皱着眉犹豫的时候,伊南又补了一句:“王试着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女人们虽然不上战场,但是她们会负责守城时的后勤。关于抵御阿卡德人,她们的疑虑也不会少。如果现在没办法说服她们,将来守城的时候一定会有麻烦。”   最后让吉尔伽美什下定决心的,是伊南的一句话:“女人是最慈悲也是最需要安全感的人,王觉得她们希望城里人多些还是希望城里人少些?”   吉尔伽美什哑然失笑,当即拍板,召开乌鲁克城的“公民大会”。有资格参加大会的,包括所有拥有“自由民”身份的成年男子和女人。   另外,所有在乌鲁克筑城的民夫,附近村庄的代表,每十人可以派出一名代表,前往“公民大会”旁听。   城中的制陶作坊在烧制陶砖之余,赶制了四万枚陶筹,两种形式:圆筹与方筹,在公民大会召开之际,发到了每一个与会公民的手里。   身在长老会中的长老们,也同样身为乌鲁克的公民,都同样接到了王派人送来的请柬与陶筹。   几个长老都找到了赫伯,把陶筹交到赫伯手里,表示他们不愿费这神去开会了,由赫伯代为出席一下就行了。   “王不让人去赶着修城墙,反而费这工夫开什么‘公民大会’,真叫人搞不懂。”   “长老会已经做出的决议,难道‘公民大会’还能翻过天不成?”   “王为什么不肯相信人性——在这种时候,人都是自私的。”   赫伯也是这种想法,他认为吉尔伽美什这是在浪费宝贵的筑城时间——但是帮他们筑城的人,却是已经被长老会决议,即将被赶出城,无法得到城墙庇护的人——这一点长老们却是根本想不到的。   第一次参加大会的人们,拿着这两枚陶筹正在纳闷,旁边就有人凑过来解释:“王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如果你们是乌鲁克的王,你们会做什么选择?”   如果我们是……乌鲁克的王?   人们都睁圆了眼睛:有这可能吗?   王竟然让他们假想这个?   “是的,如果你们是乌鲁克的王,你们会做什么选择!”吉尔伽美什站在神庙高高的台阶上,朗声发话。他手里拿着一个青铜制成的空心圆锥,雄壮的声音为那锥体所聚拢,回荡在神庙跟前广阔的空地上。   “但是在这之前,王要将这座城现在所面临的全部实情,全部告诉你们。”   吉尔伽美什说话的时候,伊南就坐在他的脚边,默默观察着阶下的人们。上一次她这样做还是两千多年前,那时的乌鲁克还是一个只有五千人口的小城市。   现在,仅仅是“常驻”人口就已经达到了二万,人们从事于各行各业,与整个两河流域都有往来。   他们……还会像以前那座城市里的居民一样,高喊着“力量属于我们自己”,愿为保卫这座城市付出一切吗?   或者,现在依然会有很多人愿意出力保卫他们的家园,但是,他们愿意把家园分享给外来人口吗?那些为了他们的城市修筑城墙的普通民夫,还有那些在城外种田放牧,为乌鲁克人供应粮食,但是却在城里没有家的农夫牧民。   果然,吉尔伽美什把这个议题抛出来的时候,在场所有的人都非常吃惊。   乌鲁克人很不确定他们的城市能不能容纳下五万人,而民夫的代表们则吃惊于他们辛辛苦苦地帮助乌鲁克人修筑了这么久的城墙,在危机到来之时,竟然在城里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吉尔伽美什将他在长老院的论点重新论述了一遍。他认为,阿卡德人攻打乌鲁克,乌鲁克不可能只靠一味死守,城里的人要能阻止抵抗和反击。城中没有足够的人口和兵力,根本不能支持他们击破阿卡德人的围攻。   再者,民夫们在为乌鲁克筑城的过程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与牺牲,于情于理,都应保证他们的安全,让他们得到城墙的庇护。   这一番话听得人连连点头。伊南在旁观察,她觉得民意很明显地开始向吉尔伽美什这边倾斜。   但是吉尔伽美什刚刚说完,身为长老院成员的赫伯突然开口,大声向王发问:“可是,王,您想过没有,现在城内的粮食,只能够供应城内所有的自由民两个月,但是您把这么多‘外乡人’留在城里,粮食就只够供应所有的人吃一个月。”   “王,您生来高贵,从没有经历过艰苦的时期。您可知道,五万张嘴一起吃东西,究竟是什么概念?”   赫伯的话瞬间引起了不少共鸣——   “五万人啊……”终于有人心里开始发怵。   前一段时间乌鲁克神庙的粮仓在拼了命的以王之名收购粮食,城里人都看在眼里。当时看见,人们心中都还觉得挺安慰的,但是现在想到,他们竟然要与一倍多的人分享这些粮食。   这太可怕了。   热情开始消减,自私的欲望开始在心里蔓延——当有民夫和邻近村庄的代表表示抗议的时候,竟然有乌鲁克人冲他们激动地大喊:“闭嘴——”   人性就是如此,没有人能做到完全无私。   伊南抱着膝,坐在台阶上,她抬头望望吉尔伽美什,希望这个年轻的王不至于因此而大发雷霆。   谁知吉尔伽美什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在赫伯说话的过程中,他一直保持倾听,甚至末了还主动问问人家:“您说完了没?”   赫伯尴尬地点点头:他说完了。   吉尔伽美什冲他微笑:“道理越辩越明,王欢迎各种不同的声音。”   “但是,在王眼里看来,人才是最重要的,有了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   “有了足够的战士,乌鲁克就能对来犯之敌发动反击,就能保证商路的通畅——王以神庙和王室积累多年的财富作为给各位的保证,就算是阿卡德人围城,乌鲁克也一定能从其他地方,买到供应乌鲁克所有人的粮食。”   “神庙和王室积累多年的财富”——这话一说出来,赫伯的脸色又变成了纸莎草色。他万万没想到吉尔伽美什竟然敢当众做这样的承诺。   的确,神庙和王室多年来积蓄颇丰,赫伯身为长老,深知其中的内情。只不过说要将这些财富都拿出来购买粮食,养活城内所有的居民,此前没有任何一个王曾经做到过。   吉尔伽美什这句话说了出来,相当于给很多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但是吉尔伽美什还没有说完,他继续说:“各位,这样的‘公民大会’,之前也开过一次,但是那时候大家讨论的问题,还只是要不要为乌鲁克城建成一座水上城门,如果要建,怎么建。”   “在那次的‘公民大会’上,你们之中的很多人都提出了非常精彩的意见,这才令乌鲁克有机会拥有一座直通幼发拉底河航道的门户。”   “这次王前往幼发拉底河上游,从各城邦执政官那里得到了保证——只要母亲河上的航道没有断,他们就都会不遗余力地支援乌鲁克。”   “也就是说,只要水路商道能够不断,咱们城里,就绝对不会断粮!”   “好呀——”顿时有人欢呼起来。   吉尔伽美什说得没错,这次面对阿卡德人的进攻,乌鲁克人事实上占据着前所未有的优势,只要他们团结一心,是不会有过不去的坎儿的。   “如果没有上一次‘公民大会’的决议,就不会有今天乌鲁克的局面。”   “也正是因为这个,王才决定召开这一次的‘公民大会’,希望你们能够好生考虑,如果你们是王,你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想想你们的朋友,这么久以来,一直在你们的身边与你们并肩筑城的人。他们也同样需要城墙的庇护,需要一个安全的容身之所。”   “有他们在城内,也会和我们一样,是抵抗外敌的顽强力量。”   吉尔伽美什说到这里,顿时有民夫的代表抓着胸口的袍子,用力地拍着胸膛,应和着吉尔伽美什的话。   “总之,王在,这城就在。王绝不会轻易牺牲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这是王对你们的庄严承诺。”   “好了,所以乌鲁克的公民们,你们已经都听见了王的心声——王已经就差要剖开胸膛,将心掏出来给你们看了。”   听见吉尔伽美什说得真诚,不少乌鲁克的妇人们感动得眼中泪光盈盈。伊南在一旁看着,知道吉尔伽美什的形象和他的真诚一样,为他加了不少分。   “请你们拿出手里的每一枚陶筹,仔细辨认它们的形状。然后,假想你们就是这乌鲁克的王,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你们在尽力权衡了所有利弊之后,用你们的全部诚意,投出这最为重要的一枚陶筹。”   “不需担心投出这一筹最后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你们只需要认真对待手中的陶筹。”   “至于这结果……王会尊重‘公民大会’的意见——一切的后果,由王来背负。”   吉尔伽美什一旦说完,从他身后立即涌出了一群官员和圣倡。这些男男女女们人手拿着一枚麻袋,走入人群之中,从他们手中接过人们投出的陶筹。   在一边旁听着的民夫和邻近村庄代表们也在向他们认识的朋友大声呐喊与乞求:“留下我们,我们希望能和你们在一起。”   “我们不会让你们失望!”   “投出方筹,投方筹!”   “哦,看在女神伊南娜的份上,投出你们的方筹吧!”   坐在吉尔伽美什脚边的伊南仔细观察附近的人投出的陶筹,想借此推断到底是支持吉尔伽美什的人多,还是支持长老会的人多。   但是她目力所及,既见到了投出方筹,也见到了投出圆筹。   她还看见了赫伯——这个家伙满脸悻悻之色,但是却从袍子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圆筹,数也不数,全部倒进了官员递来的麻袋里。   ——这是个漏洞!   伊南很想大喊一声。   她知道赫伯是代投,恐怕是将长老院那些长老们家里的男男女女领到的陶筹都拿来,让他一个人投了。没准长老的家属们来到现场,听见吉尔伽美什的真诚表态,也会被他打动,投出方筹呢?   看来以后乌鲁克城里再开这样的“公民大会”,一定要现场发陶筹现场投筹才行。   但这些制度都可以以后摸索,这一场大会却因为事先没有说过不许代投,必须接受眼前的结果。   很快,两万多名“公民”(去除未成年的孩子之外大约只有一万七千人左右)投出的陶筹全部收集到了伊南娜神庙之前。   神庙里所有的圣倡此刻都出现在世人面前,她们在伊南娜的圣殿跟前虔诚祈祷,然后再各自分工,开始清点起陶筹。   清点陶筹是经过严格分工的,每一道程序都由两人完成,一人执行,一人检查。   收在麻袋里的陶筹先是经过筛选,将方筹和圆筹区分开;然后是清点,每六十枚陶筹会由圣倡们在泥板上记录一次。   清点陶筹的过程任何人都可以上前监督,但是乌鲁克的居民多半抱着对吉尔伽美什和伊南娜女神的信任,不曾上前。反倒是赫伯,皱着眉头背着手,上前将所有清点的过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颇有些恨不得上前亲自动手的架势。   伊南只等着看到底是方筹还是圆筹会先达到3600枚。谁知出乎她的意料,圆筹先满了3600枚。   吉尔伽美什脸色不善,赫伯却得意洋洋,背着手离开圣殿跟前,直接去等结果。   但是,渐渐地,负责清点圆筹的圣倡已经清点完毕,无所事事地等待着。而清点方筹的人们面前还堆着如山的陶筹,数之不尽。   伊南看见清点圆筹的女人们还在继续忙碌着,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她终于放了心,扬起头,向吉尔伽美什那里看了一眼。   没想到吉尔伽美什也正看着她,见到她看过来,吉尔伽美什赶紧将脸转了过去。   “这家伙……”伊南小声说,“肯定是在紧张。”   她相信吉尔伽美什一定也是在紧张公民大会投筹的结果,她也知道吉尔伽美什紧张的时候偶尔会别过头沉思——因此伊南丝毫没有多想。   最终结果是由神庙里年纪最长的一位圣倡宣布的,她拿着一枚泥板,泥板上用芦苇杆划上了新鲜出炉的数字。这枚泥板在圣倡宣布之后,就要立即送到陶窑里被烧成陶板,并且这枚陶板将被放置在伊南娜女神的圣殿之中,由女神见证这个结果。   “圆筹的数目是:四千二百一十七枚。”   听见这个数字,伊南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不用听另一个数字,就可以想见:乌鲁克人听进去了王最为真诚的解释,并决心敞开城门,拥抱那些曾经和他们一起并肩出力的人。   果然,只听圣倡高声说:“方筹的数目是:一万三千五百六十六枚!”   好家伙!——这方筹竟然是圆筹的三倍之多。   吉尔伽美什当即向前踏上一步,将右手贴在心口,庄严地说:“各位,王听见了你们的声音。女神伊南娜作证,王会尊重你们的意见,依照多数人的意见行事。”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凛然,看向站在阶下的赫伯。   赫伯紧紧地绷着一张脸,可就是没有勇气反驳“公民大会”的这个结果。   毕竟赞成吉尔伽美什的有一万三千多人,每人一口吐沫,就能把长老会淹死。吉尔伽美什以这样的民意为基础反对长老会,而不是以神权和王权强压,长老会没有任何理由坚持原有的观点。   因此,尽管赫伯心里可能正在骂着“瞎闹”“瞎闹”,但事情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吸纳筑城的民夫和周边村庄的居民进城,已成定局。   *   这一场大会之后,乌鲁克城继续加强战备。   民夫们都如吃了一枚定心丸,转而将注意力都转向那最后一段还未修好的城墙。   居住在乌鲁克城外的农夫们,将已经成熟的大麦小麦全部收割,打包送进乌鲁克城,然后放了一把火,将田里的青苗全部烧光,一点儿粮食都不给阿卡德人留下。   他们之前还有很多人听过关于吉尔伽美什“初夜权”的传闻,死活不肯搬进乌鲁克城来;但是在村里的代表向他们传达了乌鲁克“公民大会”的实况之后,人人都争相搬家,要赶在乌鲁克城门开始封锁,人员开始管制之前,把家什都搬进乌鲁克城里去。   正在乌鲁克人手忙脚乱地做着各种准备的时候,第一批阿卡德人出现在了乌鲁克城外的平原上。   他们的“装备”很特殊,像是当初那些埃及商人一样,叫人一见就能认出来。   阿卡德人,全部都是骑在公牛的牛背上的——只要牢牢把住公牛的牛角,他们就能来去如风。 第69章 公元前2800年   第一批阿卡德人抵达乌鲁克城下的时候, 也同时传来了乌鲁克城外两个村庄伏击失败的消息。   为了试探阿卡德人的战斗力,乌鲁克的战士们连同当地村民们一道,在将老弱妇孺送进乌鲁克城之后, 就在两个村庄做好准备,尝试在那两个距离乌鲁克有一天路程的地点伏击,减缓阿卡德人的进攻速度。   但是两个村庄的伏击都失败了, 并且牺牲了好些英勇的乌鲁克战士。   逃回来的人惊恐地描述阿卡德人的恐怖,说他们脸上画着花纹,袒露着上半身强健的肌肉, 骑在飞奔的公牛身上, 在村落里横冲直撞。   他们在村落里到处丢下火把, 腾起的烟雾巧妙地遮蔽着他们的身形;他们却总能在烟火之中准确地发现乌鲁克人的身影, 并且骑着牛突然蹿出,给乌鲁克战士以致命一击。   在这样恐怖的攻击力之下, 大约只有不到一半的乌鲁克战士和村民最终撤回了乌鲁克。他们之中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挂了彩, 由伊南娜神庙的圣倡们带领乌鲁克的妇人组成了医疗小队悉心救治护理。   “真的……很强!”侥幸逃生回来的乌鲁克战士向吉尔伽美什转述他们的所见所闻。   吉尔伽美什点点头, 温言安慰:“回来了就好好养伤,不用再担心了。”   他的气度沉稳,战士们见到王这样镇定, 个个都真的放了心好好去养伤。   吉尔伽美什从伤员那里走出来, 找到正在最后一段城墙那里监工的伊南,将战士们的话转述了, 最后微微叹息一声, 说:“阿卡德人——先王卢伽班达,果然没有错看他们。”   闪族人的这一支确实能征善战。   伊南闻言只说:“王不需要特别担心, 我们已经将战事的准备工作做到最好了。”   吉尔伽美什望着伊南面前还缺了一段的城墙挠头——这城墙还没合龙呢, 战备根本还没有备完, 哪里就能说是做到“最好”?   却听伊南有把握地说:“阿卡德人没有后勤的物资补充,肯定是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乌鲁克附近的村庄大多已经迁入城中,田地也已经腾空,真正做到‘坚壁清野’了。阿卡德人先头的这一支一定会在那两个村庄尽可能地劫掠,搜寻粮食和贵重物品。他们不会来得这么快。”   伊南说这话的时候,两人面前的城墙依旧紧锣密鼓地在修。   地基已经全部完成,两段城墙之间,大约只有五十来步的缺口。工匠们在墙边站成一排砌砖,他们只要一伸手,身后就有连方向都已经摆正了的陶砖递了上来。砌墙如同行云流水,敦厚的城墙,竟肉眼可见的,在慢慢长高。   另外,城墙这段缺口之外,还另有一班民夫正在挖掘壕沟,作为最后一段城墙跟前的安全措施。   就和在阿摩利一样,他们挖壕沟也极具观赏性,铲子此起彼伏,被装进麻袋的土方像是列成一条队伍,一袋一袋地依次送出来。麻袋送到城里,立即被送入工匠们的脚下,成为他们用来垫脚的土方,这样工匠们就能随着城墙的“长高”而“站得更高”。   吉尔伽美什点点头,称赞一句:“你安排的,我从来都最放心。”   ——刚刚他还在心底偷偷疑惑呢,这时表面上却一定要做出一副很有“先见之明”的模样。   谁知就在这时,远处地平线上,三三两两地出现了阿卡德人的身影——正是从那两个村庄的方向来的。   他们有些人骑在牛背上,也有不少人牵着牛步行向前。这些阿卡德人一点点地靠近,脸上用油彩绘制的可怖纹样也渐渐能叫人看清楚。   正面面对敌人,工匠们手上的砖砌得就慢了。从壕沟处运出来的土方也渐渐断开,原本是一条线,现在看起来成了一个一个的点。   伊南放粗了嗓音,沉声斥道:“不要理会,将精力都集中在你们手里的活计上。”   工匠们都是一凛。   伊南却放缓了语气,温和地安慰:“放心吧,他们只是打头阵的,不敢就这么上前。”   吉尔伽美什也马上接话:“是的,有王在,他们不敢的。”   伊南扬起脸,瞅瞅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我说错话了么我?   伊南果断地说:“王陪我出城去看看吧。”   她没容吉尔伽美什拒绝,直接拉了拉吉尔伽美什的胳膊,就把人拉出了城。   远远地向乌鲁克城靠近的,确实是阿卡德人。他们确实如伊南所预计的那样,劫掠了两个村庄,因此大队人马还无暇靠近,现在过来的,只是先头小队。他们没有马上进攻乌鲁克的打算,只是想来探探情况。   初看到乌鲁克城规制宏大、表面光滑的城墙,阿卡德人都吃了一惊。   但是他们马上看见了那城墙还没修完,竟然还有一小段没有合龙,工匠们正赶着在修,而民夫们似乎是为了保护这段缺口,正在挖掘壕沟。   这一段很可能是这座完整的城池唯一的缺口了。   赶到这里的阿卡德人多少有些心动,纷纷转头看向他们的头领。   如果现在趁乌鲁克人的城墙还未修完,从这段缺口直接冲进城,岂不就是拔得头筹、大功一件?   这一小队阿卡德人的头领远远地望着这一大片正在施工的“工地”,一挥手,阿卡德的战士们纷纷“上牛”,慢慢向乌鲁克城的这一段“缺口”靠近。   他们盘算着能见到人们惊慌失措,民夫们丢下工具,从壕沟的挖掘地点逃开。城墙内外一片哭喊,人们纷纷找寻藏身之所躲避。   然而眼前的情形恰恰相反。工匠们一刻不停,那城墙稳稳地在长高。   壕沟越挖越深,麻袋装着土方连绵不绝地从壕沟里运送出来。民夫们都只顾着忙碌,甚至没人有工夫转过头看阿卡德人一眼。   “头儿,要不要冲过去?”一个阿卡德战士问。   领头的阿卡德人迟疑了一下,挥手让他麾下的战士们做好冲击的准备。   唯有壕沟跟前,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高大矫健,另一个看起来瘦小些,但都是英气逼人的俊秀青年。   这两人看装束穿着气质,都绝不可能是工匠或民夫之流。但是看他们两人站在无人守护的最前沿,却气定神闲,一丝惊慌的神色都没有。两个人甚至还朝着他们阿卡德人指指点点,似乎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   只有做好了一切防御的准备,才能这样笃定地等待他们发起进攻吧?   阿卡德头领已经抬起来的手,终于又放了下去。   他决定求稳。   *   伊南将对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见到阿卡德人放弃攻击,而是就地“下牛”,开始准备安营扎寨,她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一出“空城计”,好像唱得还挺成功。   当然了,这些阿卡德人其实上当上得透透的。这片工地上的人们没有任何应付来犯之敌的准备,他们只是被告知尽快将城墙修好而已。   至于他们为什么能“临危不惧”,自然是因为伊南和吉尔伽美什就这么大喇喇地站在壕沟之外——他们都以为王和王的友人无所不能,一定有办法抵挡这一小股阿卡德人。   其实伊南真的没有办法。她只是大着胆子试了试来自东方的古老战术,虚虚实实,虚而实之。   但这战术奏效了,而且为乌鲁克人赢得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当晚,乌鲁克城墙内外到处都是火把,将工地照得亮如白昼,大伙儿连夜筑城。所有人都知道,成败在此一举。等到阿卡德人的大队到来,这段城墙如果还是残缺的,那么乌鲁克城就危在旦夕。   连夜赶工,乌鲁克人竟然没有人想到要休息。   妇人们带着刚刚烤出的面包和新酿的啤酒,等在城墙内的休息区,一旦有人轮换下来,立即把食水送给他们以补充体力。男人们三口两口解决了晚饭,顾不上擦嘴,将陶杯一放就直接回归岗位。   墙砖还在源源不断的往上递;将墙周围的填土夯实的号子始终在响着……眼前的这一段城墙,似乎拥有自然赋予的能量,像是一道健壮的树篱,正在稳稳地,密密实实地长高,长到和周围的树篱比肩的高度。   第二天早上,当东升的朝阳在幼发拉底河上照耀出无数道雀跃着的金光,沐浴在晨曦中的乌鲁克城,已经完整无缺。   骑在牛背上,接二连三抵达的阿卡德人,见到眼前的景象,也忍不住肃然起敬。   这是一座被朝阳染成金色的城池,被高大雄厚的城墙所围绕。城门虽然洞开,但是城门前都修筑了壕沟。壕沟上搭着用连排的木料搭成的吊桥,随时可以用绞盘绞上去。   城墙包容着城市,一直延伸至幼发拉底河边,并且在那里终结于两座高塔。高塔之间,是幼发拉底河在乌鲁克城内的码头。   这座城墙,令整个城市看起来完美无缺。   阿卡德人甚至需要鼓起勇气,才敢于验证,它是否真的像看上去那样坚不可摧。   *   伊南与吉尔伽美什站在乌鲁克新建起的城墙上,望着在城外平原上铺开的阿卡德人营帐,心头都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营帐连绵不绝,不知延伸到了何处。   伊南大致算了算,觉得阿卡德驻扎在城下的成年战士,至少有八千人——这个数字比乌鲁克城中受过训练的战士人数要多上不少。毕竟乌鲁克城力量最为强大的,是以修筑工程而著称的民夫。   乍一看阿卡德人的营帐没有什么规则,甚至营帐之中能看见老人和小孩的身影,仿佛这真的只是一群牧人,驱赶着牛羊牲畜,逐水草而居,随遇而安——   但很快,城上的人看见了城下的人练兵时候的样子。   伊南便明白了:此前她的估计还嫌太保守了,阿卡德人的战力远不止八千人。他们的老人和少年,都是令人生畏的战士——全民皆兵,正是形容阿卡德人最准确的词语。   阿卡德的每个人,既是掠夺者也是生产者。他们一边在洗劫掠夺所经过的村庄和城邦,但他们同时也能照料自己的牲畜,挤牛奶羊奶做成奶酪,随时能宰杀牲畜充饥。“坚壁清野”对他们的作用并不大。   伊南站在城墙上的时候,正遇上一名看上去像是首领的人物,带着两三名随从,骑着牛,到乌鲁克城下巡视。   他旁若无人地来到了城门下方的壕沟跟前,俯视壕沟,然后扬起脸,正视伊南的双眼。   伊南瞬间被震了震:那是一双写满了渴望与贪欲的眼睛。   不用说,伊南也能明白。乌鲁克城里积聚了多年的财富,城里的人口,女人,孩童……都是阿卡德人最为渴望的战利品。   他们生来好战,一向以掠夺为途径扩大实力。无关道德,一切只关乎实力。   这一刻伊南只觉得庆幸:庆幸有人有先见之明,让乌鲁克人不惜血本修建了城墙。否则——否则可能现在这座城市,也已经像附近那两座村庄一样,陷入血与火之中,支离破碎,不复完整。   大约是伊南震惊的神情被吉尔伽美什看在眼里。这个男人伸出手,在伊南肩上轻轻地按了按,柔声说:“别怕,有王在。”   “王会保护这座城市,会保护你。”   伊南点点头。   按说对于她而言,乌鲁克人和阿卡德人,都是她的观察对象,不应该有偏颇。但是此时此刻,她确认过阿卡德人首领的眼神之后,她的心已经更加坚定地站在了乌鲁克人这边。   文明是脆弱的,是需要保护的。   历史上有太多站在辉煌巅峰的文明,一朝被无情的铁蹄踏破,留给给后人的,就只有斑斑血泪。   伊南不想让眼前的乌鲁克也沦为历史书页里遗憾的泪珠,于是她深吸一口气,也豪气满满地转头对吉尔伽美什说:“我也会保护这座城市,会保护你!”   这要是在以前,吉尔伽美什听了这种大话估计会一笑置之。   可是经过了过去种种之后,吉尔伽美什却深知眼前这个小姑娘对他有多重要。   “求之不得!”   吉尔伽美什向伊南行了个礼,将右手放在自己心口。   生性高傲的王第一次向一个女人俯首,同时第一次在心里承认他的确没她不成。   但是在外人看来,只是王与一个瘦小的密友或者幕僚之间的寻常交流。城墙下的阿卡德首领远远看着冷笑了一声,转身去查看乌鲁克城城防的情况去了。   乌鲁克,因为拥有一座完整的城墙而显得固若金汤——但它也并不是无懈可击。它的弱点,在于乌鲁克人还来不及挖一道环绕整座城池的壕沟,或者说,护城河。   只有七座城门和刚刚筑起的最后一段城墙之外挖了深深的壕沟,但是壕沟在城门两侧会渐渐变浅,直到与地面平齐。   在这些地段,阿卡德人是很容易靠近城墙的。于是阿卡德人的一个头领来到城墙下,伸手叩了叩城墙表面。   只听墙面作响,发出“铿铿”之声,几乎像是叩在了金属上。   这名首领刚刚叩过,只听身后的部下连声惊呼,他知道是城墙上的人发动了袭击,飞快地向一旁移动,想要躲开上面掷下来的石块重物——谁晓得那上面浇下来的,竟然是滚开的热水。   阿卡德人首领被烫得哇哇乱叫,一拳狠狠地砸在墙面上。他的拳面顿时一片血色,非但没能把城墙砸出个坑,反而伤到了自己的手。   更多阿卡德人冲上来想要援救他们的头领,只听上方轰然一声巨响,一枚巨大的原木从天而降,在阿卡德人的惨叫声中,将下面的人砸了个头破血流。   阿卡德前来试探的小队,连同那位几乎被烫熟了的头领立即被其他人营救回去。来犯之敌与守城民众的第一次交锋,以乌鲁克人略占上风告终。   站在乌鲁克城头的人们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此之前,乌鲁克人修城墙,是因为王要他们修城墙。城墙宏伟、美观,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可是到了今天,他们才终于知道这安全感从何而来。   有城墙做倚仗,居高临下防守,实在是占太多的便宜了。   城头上的乌鲁克人立刻兴高采烈地回头,将这最直观的感受告诉城里的同胞。   “我们赢定啦!”   乌鲁克城里顿时也是一片欢欣鼓舞——虽然这只是极小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胜利。但是他们从此意识到了城墙对他们的意义。   “赢定啦!”头一回遭遇战就占了上风,这样热情的呼声,迅速点燃了城内其他人的热情。欢呼声此起彼伏。   城外的阿卡德头领听见了这样的呼声,伸手捂着头脸上的伤处,嘴角却扬起一个狰狞的笑容。能让他这样狼狈的人实在不多,乌鲁克这座城,反倒勾起了他的兴趣。   *   接下来的几天里,阿卡德人尝试了各种各样攻城的方法。   他们先想到了用牛——在牛角上绑上红绳,在牛群身后大声驱赶,让它们列阵朝乌鲁克的城墙撞上来。   城墙上的乌鲁克人都屏住呼吸,眼看着牛群朝城墙冲过来,四蹄奔腾尘土漫天。他们心中没数,不知道城墙能不能承受住这一大群公牛的冲击。   谁知公牛们奔到近前,看见城墙就自己先拐弯了——它们身后的阿卡德人想拦却根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骄傲的公牛们自在地跑开。   牛可不傻,没事不会自找苦吃。   接着阿卡德人又从不知哪里找来了巨大的原木,由十几个人抬着,冲向高大厚实的城墙,想要测试城墙的稳固程度。结果城墙丝毫无损,表面连一个坑都没能砸出,阿卡德人却被居高临下射来的铜簇箭射成刺猬。   诸如此类的例子太多,无法一一列举。   几个回合下来,阿卡德人似乎始终拿乌鲁克的城墙无计可施。他们甚至还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威胁到乌鲁克的城门。乌鲁克人也越发有信心,相信乌鲁克的王带他们建的这座城   但是,乌鲁克人不可能永远关闭城门。   不断有附近村落或是小城邦的居民背着粮食和家什来投奔乌鲁克。自西帕尔以下,幼发拉底河沿岸不少村庄和小城邦都受到了阿卡德人的攻击,他们被迫背井离乡,来到乌鲁克城下。   最为稳妥的方法是走水路,毕竟阿卡德人不善水上行舟。   但是水上船只有限,再加上沿途的码头被阿卡德人破坏,顺流而下前往乌鲁克也成了极其凶险的旅程。   于是有人铤而走险,走陆路,穿过阿卡德人控制的区域,投奔乌鲁克。   乌鲁克人很大度,只要有这运气能够抵达乌鲁克城下的,他们都放下吊桥,接应这些平民进城,把他们引去小旅店或是民夫们的宿营地,只要支付少许费用,这些“难民”就能有一个容身之所。   这天有人来报给吉尔伽美什,西帕尔一带投来了将近一千民村民和猎户,他们走投无路,正聚在城门口,哀求乌鲁克人打开城门,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   守城的战士们生出恻隐之心,决心放他们进城,于是下令同时打开了三座城门。可是难民们身后就是虎视眈眈的阿卡德人。守城的乌鲁克卫队当即决定出城接应,守在难民们身后,护送他们缓缓进城。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和伊南正在一起。伊南听见王的亲卫向吉尔伽美什报告,好奇地问:“一千多人?分三条路抵达乌鲁克?阿卡德人就这么看着他们过来?”   她和吉尔伽美什对视一眼,突然两人同时跳了起来。   伊南:“不好,中计了!”   吉尔伽美什则抄起一枚长矛,一言不发,飞快地抢出驻地,冲向卫队指向的其中一座城门。   伊南跟在他身后,但是没有像吉尔伽美什那样出城,而是直接冲上城墙,紧张地望着远处。   在她脚下,远方来投的难民正慌慌张张地沿着壕沟上的吊桥进入乌鲁克。一片混乱之中,有人被从吊桥上挤下去,吊桥上更是乱成一锅粥。   更远处,乌鲁克的战士们正在严阵以待,以防阿卡德人突施偷袭。   伊南马上召集了所有负责守城的弓箭手,要他们随时戒备,准备支援城下的卫队。   可就在这时,伊南忽然觉得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远处弥漫起一片火光。   在火光之中,无数犄角上绑缚着红布的健壮公牛,就像是红了眼一样,义无反顾地朝乌鲁克的城墙冲了过来。   而这些公牛,正是火光的来源。   它们的尾巴上不知是被油浸过还是绑缚了什么可燃物,公牛的尾巴都着了火,以至于每一头都在奋力飞奔,不辨方向,只想要逃离身后这滚热的炼狱。   伊南果断地命令所有弓箭手抛下弓箭,改拿绳子,将绳头垂下城墙。但看那些公牛疾奔而来的速度,她觉得这最后一项补救措施可能也来不及了。   阿卡德人给骄傲的乌鲁克城送上了一份大礼——火牛阵。 第70章 公元前2800年   在火光之中, 蹄声动地。成千上万头公牛尾巴着火,发了疯一般地冲乌鲁克城直奔而来。   伊南直接撤去了城头上的弓箭手,并且下令关闭三处城门。   一千多个来自幼发拉底河上游的平民此刻哭爹喊娘地往城门里挤, 城门上负责绞盘的卫兵则听从了王的“友人”的命令,奋力将吊桥吊起,用这种方式催促人们尽快进城。   伊南下令撤去弓箭手的原因是:弓箭手们,已经没有作用了。   尾巴上被点着了的公牛,像是红了眼的疯牛一样, 不顾一切地朝前冲过来,瞬间就冲到了乌鲁克战士们殿后的卫队跟前。   无论弓箭手们如何用带着青铜箭簇的箭支射向这些公牛,它们在极度的兴奋与高速奔袭之中都无法停下。   待到了近前人们才注意到,这些公牛的角上绑缚着利刃。原本这些公牛在被激怒的时候就习惯于用犄角顶人, 现在更是如此。它们所到之处,乌鲁克的战士一旦避之不及, 立即被公牛的犄角挑开——在牛的犄角上绑缚着利刃的前提下, 这种攻击往往是致命的。   伊南就这样站在乌鲁克城头,看着曾与她朝夕相处的人们像是田里的麦茬一样, 一茬一茬地就这样倒下去。   而远处,远处是吉尔伽美什孤独地一个人作战的背影。   她的心像是被刀扎过一般。   眼看着身边一名乌鲁克战士手中抱着一大把长矛, 正咬着牙, 面上露出痛苦万分的表情, 伊南突然从他手中接过那十几枚长矛,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她身旁的乌鲁克战士大惊失色, 吓得魂儿都没了, 却看见伊南已经一路翻翻滚滚, 落在城墙脚下, 绕过没能完全筑成的壕沟, 向吉尔伽美什奔去——   城外响彻呼号,城门处依旧乱成一锅粥。   吊桥已经升起,虽然有几十名平民不幸落入壕沟,但是城门暂时保住了,哭喊着的人们丢弃了所有财产和随身物品,连滚带爬地冲进城门内。   绝大多数早先出城门接应这些平民的乌鲁克战士却都留在城门外面,他们有的在“火牛”的第一波冲击到来之时就被刺中要害丧生,有些尽力躲避,还有干脆些跃进了城门外事先挖掘而出的壕沟,想要避开那些疯牛宛若雷霆般的冲击。   在壕沟之中,战士们依旧躲不开被践踏,被刺伤的命运。   而在火牛之后,更为可怕的是那些早已做好准备,紧跟着向乌鲁克的城墙发起进攻的阿卡德战士。他们像是一阵炽热的风,紧跟在火牛之后而至,见到受伤未死的乌鲁克战士,他们会直接帮对方一把,让对方彻底摆脱这痛苦的人世。   天色渐晚,一轮火红的落日渐渐从远处地平线上沉下去。   而乌鲁克这三处城门之外,则早已是修罗炼狱。到处是火光和喊声,发了疯的公牛拼命用犄角撞击它们面前的一切障碍,甚至有些直接将乌鲁克的战士顶在城墙上。那些光滑的、坚固的、乌鲁克人引以为傲的城墙,现在就像是砧板一样。   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鲜血,每一个留在城外的乌鲁克战士都正在陷入绝望——包括吉尔伽美什本人。   就在这时,救援来了。   绳子从城头上垂下,心急如焚的同伴们在城头大声喊着他们战友的名字。城下的人们手忙脚乱地拽住绳头,城上的人们一等他们握紧了,立即奋力把绳子往城墙上拉,把人带到城头上来。   但是绳子还不够多,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赶到城墙边,伸手抓住那枚能够救他们性命的绳子。   所有在城头的人都心如刀割。他们都明白,王的友人不得不做那样的决定。毕竟阿卡德人紧紧地跟着这群疯牛,如果不能及时关上城门,乌鲁克城这时已经危在旦夕。   可是城外是他们曾经最亲密的战友,还有他们的王。   王正在孤军奋战——   在最危急的情况下,吉尔伽美什依旧最大限度地保持着冷静。   他巧妙地避开所有擦身而过的公牛,顺便把他手中的武器直接送进疯牛的胸腔里——他很清楚应该往肋骨之间什么位置下刀可以一击致命。那些公牛在越过他身边之后,大多还能奔出几步。   但也只有几步,几步之后,这些失去理智的公牛会奔着奔着,就会轰然倒地——   它们早已被吉尔伽美什一矛穿心。   渐渐地,吉尔伽美什手中的矛开始发钝,他越来越多需要依靠灵活和机敏躲开冲到他面前的公牛。在这一波公牛的攻势之后,则是脸上涂着油彩、跃跃欲试的阿卡德人。   阿卡德人早就发现了吉尔伽美什的身影,知道他勇武,早就等着这一波疯牛的攻击过去,向落了单的吉尔伽美什发起攻击。   吉尔伽美什则早已命令他麾下的战士们尽快回到城下,等待同伴们的救援。   眼下他只有一柄近乎秃了的矛,面对的,则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群,骑在牛背上的阿卡德人。   看见这副情形,吉尔伽美什唯觉心头一凉,心里唯一的一个念头:神明或许放弃了对他吉尔伽美什的庇护。   如果他今天将性命交代在这里,那只能说明,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然而先王卢伽班达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出他这个儿子竟有这般的血性,愿意豁出性命去拯救那些乌鲁克的、或是外乡的,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不惜牺牲他那“三分之二神明三分之一人类”的性命。   可就是在这时,突然一柄崭新的、锋利的矛,递到了他的手里。   这速度、这姿势,恰恰都是他最熟悉、最舒服的。   吉尔伽美什突然一声长笑,豪气丛生,挥洒如意。   ——这个世界上没人拥有比他更加忠贞的友情,没有人能像他这样,身边站着最值得他信赖的女人。   王手中那一柄已经近乎秃了长矛掷出,宛若流星赶月,正中一名阿卡德人的坐骑。公牛痛疯了似的纵身跃起,狠狠地将牛背上的骑士甩在地面上。践踏之下,那名可怜的阿卡德人连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就直接交待了。   吉尔伽美什手中还未停,他手中的长矛一枚接着一枚地掷出,每一枚都认准了阿卡德人首脑人物座下的公牛。待他手中这一排长矛掷出,阿卡德人已经乱成一团,没有任何一个领袖人物还好端端地坐在牛背上能够继续发号施令。   在吉尔伽美什的面前,没有人能抵挡得住他雷霆般的一击。   吉尔伽美什攻击到兴起,再向后伸出手,想要接过长矛的时候,却突然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   不容他犹豫,伊南拉着他的手,迅速朝乌鲁克的城墙后撤。她抱来的那一捆长矛,都已经交给吉尔伽美什,由他掷出去了。   阿卡德人还来不及反应,没人想起要向乌鲁克的王发起攻击,阻止他回到安全的城墙之内。   城墙下依旧是被烟熏火燎的愤怒公牛们纵横来去——乌鲁克的战士则已经大部分被他们的同伴所拯救,一个个地被绳索捞上城墙。   最后只剩他们两人。   城上飞快地垂下一根长长的粗绳。伊南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在左手上飞快地缠了两圈,另一只手抓紧了吉尔伽美什。   城上的卫士奋力向上拉绳索——两个人的重量让那名战士很有些吃力,顿时有五六人一拥而上,一起动手,要帮助他们的王摆脱险地。   而吉尔伽美什身在半空,唯一可以借力的就是伊南的一只手,只能被动着,随着伊南的上升而慢慢上升。   忽然,他觉得虽然身在半空中,却轻轻地荡了起来。   “朵!”   吉尔伽美什猜到了他的朋友想要做什么,愤然一声大吼。   怎么能让她牺牲自己来保全王的性命?   但是伊南却一手持绳,一手稳稳地拉住吉尔伽美什的身躯,让他在空中如钟摆般晃荡起来。待到吉尔伽美什的摆幅足够,她忽然手腕使劲,将吉尔伽美什向上一送,已经将乌鲁克这位年轻的王送上了城头。   几乎与此同时,阿卡德人的反击也已经到了。   吉尔伽美什曾经用长矛让他们颜面尽失,现在阿卡德人则使用长矛报复,数枚长矛带着厉厉的风声,从远处呼啸着掷到,“铮铮”数声,扎在乌鲁克光滑的城墙上,整枚矛尖竟然能深入墙壁,可见这掷出长矛的人,臂力与吉尔伽美什不相上下。   如果吉尔伽美什这时依旧置身半空中,必定不能幸免,但是他现在已经稳稳地立在城墙上。   吉尔伽美什俯身向依旧在半空的伊南伸出手:“朵,到王这里来!”   早先他看见几枚长矛同时冲着伊南过来,似乎她万万不可能幸免。但不知怎么着,伊南却轻轻松松地踏着那几枚长矛的矛柄,像是踏着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一样,稳稳地回到了乌鲁克城头,一跃就回到了吉尔伽美什身边,和他并肩而立。   就连远处观望着的阿卡德人,见到这副情景也忍耐不住,为伊南喊了一声好。   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人,能够如此轻松地化解这样的危机。甚至有人依稀看见那些长矛刺中了城墙上这名少年的身体,但他像是没事人一样,顺顺利利地回到乌鲁克城头,稳稳地站在乌鲁克身材高大的王的身旁。   这一场战斗,阿卡德人趁着乌鲁克人收容远道而来的难民之际,无耻地以火牛战阵偷袭。   虽说乌鲁克人损失惨重,可是在最危急的时候,他们临危不乱,总算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夕阳终于全部沉至地平线以下。明亮的金星依旧挂在西方天际,一如寻常。   乌鲁克城外,那些发了疯的公牛,牛尾上火焰渐渐熄灭,牛也逐渐“冷静”下来,听从它们主人的召唤,慢慢返回阿卡德人的宿营地。   被吉尔伽美什刺死刺伤的那些牛,自然而然成为了阿卡德人的食物。当晚,烤牛肉的香味就从阿卡德人的营地一直向乌鲁克城里飘过来。   而乌鲁克城则蒙受了开战以来最为惨痛的一次失败。战士们为了远道而来的平民壮烈牺牲,就算是顺利回到城中的人也大多挂了彩。   吉尔伽美什就是如此,他也受了好几处伤,因此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样,接受神庙里圣倡的救治。圣倡们偱着古法,用烧开并晾凉的清水为王清洁伤口,然后为他的伤口抹上一层蜂蜜。   吉尔伽美什无法忍受这种甜蜜却粘腻的治疗,刚刚被裹好伤处,就找了借口溜去找伊南。伊南陪着他,在乌鲁克城里走动,观察初尝败绩的乌鲁克,人们究竟是怎样的反应。   城里处处是哭声。人们像是第一次意识到战争的惨烈一样。   经历了千难万险来到城里的外乡人,现在却都像是做了错事一样,不知该上前去抚慰那些痛失亲人的家属,还是应该好好道歉。   吉尔伽美什拉着伊南,两人同时穿过悲悼的人群,心情十分沉重。   谁知他们竟然被一队战士喊住了。这些年轻的乌鲁克战士大着胆子叫住王和他的友人,就是向他们俩致谢的。   “王,如果今天没有您,我们早就没命了。阴间是那么可怕的地方,能不去最好不去。”   “是呀,今天若是没有城头上的几位放下绳索,我们可能真没法儿活着回来。”   伊南很有些激动,她忍不住小声问:“可是……可是是我代替王下令,收起吊桥关上城门,不放你们进城的……你们,不怪我吗?”   这些战士们听见了伊南的话,纷纷奋力摇头。其中一个大声说:“我们的责任是保护乌鲁克城,不关城门乌鲁克就会面临危险。您护住了城里的老老少少,我们,我们只有感谢您的份儿。”   伊南松了一口气。   而她身边的吉尔伽美什则轻轻地吐一口气,说:“王也同样感谢你们的牺牲与付出。”   “但是这笔账,王一定会带着你们,从阿卡德人那里讨回来!”   吉尔伽美什斩钉截铁地说。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乌鲁克人和阿卡德人再次经历了数次激烈的交锋。   阿卡德人想尽了办法,想要突破乌鲁克的城墙。他们从幼发拉底河上游的村落里俘虏了大量的平民,逼迫他们携带着工具来到乌鲁克城下,试图填平壕沟,并且挖掘地道。   这是因为阿卡德人从一些小城邦和村落那里获悉,乌鲁克的城墙有些问题,如果挖掘地道,挖松他们的地基,乌鲁克的城墙会自然而然地倒塌。   于是,阿卡德人押着劫掠来的民夫,使用着他们的工具,来到乌鲁克城下。   他们不是卓越的工程人员,因此挖了几次地道,最后地道都塌了,把阿卡德自己人压在地道里面。   但是不多时,阿卡德人掌握了诀窍,他们不再自己动手,而是命令当地的平民动手挖掘地道,平民中终于有人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着想,献出一计:挖掘地道,然后在地道中用木料梁柱做支撑,避免塌方,同时在地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乌鲁克的城墙。   阿卡德人欣然采纳了这一计策,并强迫这些平民们挖掘地道——这很快被乌鲁克人发现。   乌鲁克人每天都会在城墙边缘放置规格统一的陶杯,陶杯里盛着水。王的卫士在城墙上巡视的时候,不会用这些水解渴,而是会检查杯中的水。如果陶杯里的清水表面会莫名其妙地出现纹路,那么这个方向的地下,可能就会有问题。   这时候,乌鲁克人只要派民夫出城,找到地道挖掘的地点,然后用铲子在地面上敲击几下,往往就能让地表下陷,让那些灰头土脸的平民们从地坑中露出头。   此时不降,更待何时?——这些被阿卡德人劫掠而来的平民,多大立即向乌鲁克人投降,轻轻松松地摆脱阿卡德人的控制,进入乌鲁克城。   那边阿卡德人无法突破乌鲁克人的城墙,这边吉尔伽美什也没办法突破阿卡德人的包围,无法实现他身为王许下的诺言,向阿卡德人讨回血债。   吉尔伽美什经常带着他的“友人”一道在乌鲁克城里巡视。吉尔伽美什走在乌鲁克城中,向民众与战士们举手慰问,满面春风。伊南却能留意到他其实心事重重——   围城绝不能持久。   现在看起来乌鲁克城容纳了四面八方的农户、牧民,有水路可以与外界沟通,以王室的财力能够从附近的城市买到粮食。但是所有人得在乌鲁克城里住多久?几个月,一年?   ——都不行。如果到了冬季,农民还不能出城去修整他们的田地,这些田地一开春就要抛荒。   如果乌鲁克周边这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全部抛荒,明年等待着人们的,就将是粮食短缺,是饥饿与疾病。   伊南了解吉尔伽美什的心事,知道他正为这事发愁。可是她也有些一筹莫展——   毕竟阿卡德人太过强悍,他们骑在公牛上作战,来去如风,简直不亚于后世的骑兵。   阿卡德人一见到乌鲁克的大队人马出城,就会挑选一些“疯”劲儿十足的公牛,在它们犄角上绑刀,尾巴上点火,让它们成为“火牛”。   遇上“火牛阵”,乌鲁克人除了退回城中,拉起吊桥之外,还真的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于是,伊南一边随着吉尔伽美什在乌鲁克城中巡视,一边思索着有没有解决办法。   她跟着吉尔伽美什来到了乌鲁克城中的粮仓,正巧见到粮仓中为了解决鼠患,特地准备了诱饵和陷阱,一次性抓到了满满一大袋肥硕的田鼠。   “王,应该拿它们怎么办?”   负责管理粮仓的官员把装满了田鼠的麻袋重重一踢,开口向吉尔伽美什询问。   伊南跟在吉尔伽美什身后,看见那只袋口虽然被扎紧,但依旧时时刻刻在蠕动的麻袋,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还能怎样,整袋扔到幼发拉底河去。”吉尔伽美什淡淡地吩咐。他以前听伊南说过,这些生物很可能会在城市里传播疾病,铲除是最妙的解决方式。   “不,等一下!”伊南连忙阻止。   她问那官员:“像这样的……小动物,乌鲁克城里还能抓出来多少?”   那官员纳闷了:王的友人难道是嫌他们捕鼠不力吗?还是觉得这些田鼠一个个毛茸茸的,很可爱?   但是在王的面前,官员老老实实地回答:“大概还能抓出来几十袋……不过这些袋子都得事先检查好,否则老鼠们会自己咬破袋子,就全逃了。”   伊南双手一拍:“能逃,那就更好了。”   负责粮仓的官员:……啊?!   伊南一转身,看向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一见到她眼里明亮的神采,就知道她已经想到了对付阿卡德人的办法。   于是乌鲁克年轻的王不动神色,只是闲闲地伸手指了指耳朵:“说来听听!”   伊南:“这个法子,效果一定很好,但是可能过程有点儿麻烦。”   “首先,我们需要粮仓这边尽力地抓捕田鼠,抓得越多越好……”   抓田鼠并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乌鲁克人一努力,在城里各处存储粮食的地方抓到了很多,都盛在了麻袋里。数量竟有上百袋之多。   他们为了防止一层麻袋被这些啮齿类的小动物咬破,在麻袋外面还套上了一层。   当这些麻袋被一起扛到乌鲁克的码头上时,吉尔伽美什和他精心挑选出的二十几名战士眼看着这一个个“会动”的麻袋,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心里有些发毛。   伊南却还很认真地问吉尔伽美什:“王真的不要我随行吗?”   吉尔伽美什摇摇头:他怎么也不肯让一个姑娘陪他出城,冒着巨大的风险深入敌人的阵营,何况又是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人。   因此他只说:“如果王没办法及时赶回来,城里的一切需要你来掌控。”他在离开之前,已经将乌鲁克城里卫队的统辖权全部交到了伊南手里。   但真到了临行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又觉得有些舍不得,将伊南叫到自己面前,伸手摸了摸她那头又长又黑又亮的头发,叹息了一声,说:“你这个狡猾的小家伙……”   伊南忍不住笑了,狡黠地说:“王还是把这些个狡猾的小东西都带好吧!”   她指着那些已经被民夫们挑起来送到船上的麻袋:“如果一切都顺利,这些小东西会帮上我们的大忙。”   吉尔伽美什却已经被眼前的“小家伙”给气着了,憋着一股子气向她道别。待到船只真的距离码头越来越远,吉尔伽美什才捂住了胸口,觉得自己迟早要给怄出一口老血来。   什么时候,这个姑娘,才能意识到王已经知道她是个姑娘了呢? 第71章 公元前2800年   乌鲁克人的船上载着装在袋子里的田鼠, 在这些袋子上方则堆放着满是草料的麻袋。船沿幼发拉底河而上,到西帕尔附近还未被阿卡德人所控制的码头,把货物全部卸下, 装上车。   吉尔伽美什和他的乌鲁克战士马上开始乔装改扮。吉尔伽美什在脸上涂满油彩,扮成阿卡德小头领的模样。他麾下的乌鲁克战士则大多披上贫苦农人衣服,扮成阿卡德人征用的民夫。   和他们一起跟出来的,有从阿卡德人那里逃出来邻近村民,对阿卡德人的情况很了解, 照着样子给吉尔伽美什涂油彩,涂得极其逼真。   把吉尔伽美什“化妆”成为阿卡德小头领的主意也是伊南想出来的。她认为吉尔伽美什不适合假扮民夫——他太出挑太耀眼了。   吉尔伽美什听到这个评价十分受用,但是一想到他装扮成阿卡德人之后,却不会说阿卡德人的语言, 吉尔伽美什就十分想念友人那身天才般的“通译”本领。   但是他很坚决地拒绝了伊南要陪同一道来的请求,找了借口把她留在城里——没别的, 就是舍不得。舍不得让重要的人跟着一起冒险罢了。   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穿过阿卡德人控制的村庄和营帐, 越来越接近乌鲁克高大的城池。   而伊南的预言果然精准——吉尔伽美什面对上前来询问的阿卡德人,就只需要高傲地一扬头一板脸, 做出一副不屑答话的样子,对方往往就先自己怂了。这时他手下假扮成民夫的战士, 就会用蹩脚的阿卡德语言帮助解释两句, 对方也就放行了。   他们扮成的是给阿卡德人的牛群运送草料的小队。   牛是阿卡德人的驼畜与坐骑, 也是他们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的粮食。阿卡德人对牛的饲养极为精心。现下虽然对乌鲁克攻城不休,但是阿卡德人的牛还是得到了良好的照顾:阿卡德人征用了很多民夫专门去各处收集上好的草料, 送到乌鲁克城下, 供应他们的牛群。   这些公牛们拥有自己的营地——集中起来, 离母牛远远的。营地修建了简易的围栏, 围栏之内, 大约有三四千头公牛蓄在其中。   到了晚间,这些公牛会聚在一起,头凑着头,站着休息。   吉尔伽美什带着他麾下的战士们大摇大摆地推着车,把“草料”都送到牛栏里。   这些车上装载着一大袋一大袋,最上面是草料,下面的麻袋里很明显有东西在动。但既然有上面的草料做“掩护”,这些异状很难让人发觉。   于是这些“草料”顺顺利利地都送到了牛栏之中,堆放在一起,上面遮盖了一层真的草料。偶尔会有公牛过来,“哞”地叫上一声,然后低头张嘴吃草。牛栏这边就是一片和谐景象。   真正的阿卡德人路过,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反而舒了一口气,觉得今日草料已经足够,不必费心再驱赶奴隶去收集草料了。   吉尔伽美什和他的战士们保持了镇定:现在他们已经装扮成了阿卡德人的模样,也就无所谓从哪个码头回乌鲁克了。   他们就近找到了两条船,吉尔伽美什装模作样地一比划,他麾下的战士们就一拥而上占用了船。闹得附近的阿卡德人都以为是哪位头领要沿河出行,征用船只。   吉尔伽美什上了船,离了岸,装模作样地向上游划了一段,离开阿卡德人的视野之后,立即沿河顺流而下,回到乌鲁克。   他回到乌鲁克的时候天色已晚。从城外看,乌鲁克一如往常。   吉尔伽美什一上岸,立即用幼发拉底河的河水洗去脸上的油彩,恢复他那个英明神武的王的模样,随即快步迈向乌鲁克的城门,随口问迎上来的卫队队长:“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是西帕尔的恩奇都一一安排妥当的。所有人都甘心情愿,要在今晚向王效忠,向乌鲁克效忠。”   吉尔伽美什快步走向城头,果然见到伊南站在那里,远远地眺望阿卡德人的营地。   她听见脚步声,回头见到吉尔伽美什,立即扬起笑脸,招呼了一声:“你回来了。”   吉尔伽美什顿时心头温暖,走到她身边,轻声指点,阿卡德人蓄养牲畜的牛栏大概在什么位置,他们又是怎么做的,那些袋子如何堆放,上面又掩盖了多少草料。   在他们身后,乌鲁克城里,乌鲁克的战士和民夫们已经整装待发。   战士们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但是他们这次弃用了弓箭,主要以长矛和刀剑为主。   他们身后的民夫们装备大多很简单,人手两个麻袋,外加一柄锤子。   城内灯火不甚明亮,为的是不让阿卡德人注意到他们已经完成了战备。但即便灯火幽暗,乌鲁克的战士们个个表情坚毅,似乎在随时等待王的一声令下,他们就此冲出城去,好好松一松筋骨——毕竟在这座城里,他们已经憋得太久了。   站在城墙上的吉尔伽美什则有些不耐烦。他向远处连绵的阿卡德营帐不断张望,嘴里嘀咕着:“怎么还没动静?”   伊南却笑:“急什么?王记得吗,我们做过实验的。”   他们在乌鲁克做了实验,尝试把田鼠装进两层麻袋,计算它们需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咬破麻袋,从袋子里钻出来。实验做了不止一组,最后他们取了个平均值。   吉尔伽美什却还是很着急:“万一……这些田鼠还不够饿,或者刚好被卡在袋子里钻不出来,又或者被照顾牲畜的人发现了……”   伊南抬起唇角笑笑,说:“但这样我们也没有损失,不是吗?”   虽然这件事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存在,但万一成功,就能让乌鲁克人抓住机会,一击致命。   远处的营地和牛栏一片平静,吉尔伽美什和伊南所期盼发生的事情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   但是伊南却不像吉尔伽美什那样焦灼,她始终耐心地等待着——因为现在发动攻击并不是最好的时间点。夜袭的最佳时间,向来是后半夜,甚至凌晨,那时是人最疲倦,最松懈的时候。   就算是到了凌晨还没有发作……早上,早上也可以。在阿卡德人刚刚起身,睡眼惺忪地打算找点干粮充饥,或是喝一杯热腾腾的牛奶的时候——那时一样是发起进攻的好时机。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   乌鲁克城里灯火幽暗,人们手持兵器与装备,在静静等待。没有一个人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显出松懈——他们大约都觉得成败在此一举,机会来了,绝对不能错过。   然而当金星从东方升起的时候,阿卡德人那里似乎还是一切如常,无事发生。   吉尔伽美什心内焦灼,看看身边的伊南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已经到了口边的言语又赶紧缩了回去。   伊南外表看似镇定,其实是在全神贯注地注意阿卡德人营地的情况。   突然,她眉梢一动。   吉尔伽美什则一直在留心着她,见状立即转向阿卡德人的营地。   营地那边没有多大变化,一切如常。只有全神贯注的人能稍许察觉到有一点点异动,直觉上让人觉得哪里不对。   吉尔伽美什自己没觉出什么,却异常信任伊南的判断,只见她眉梢舒展,露出笑容,吉尔伽美什立即伸手,做了一个动作,号令就立即向城墙内辛苦守候了整整一夜的乌鲁克战士们送了去。   已经略显疲态的人们重新拿稳了武器,打起精神。有些人口中喃喃地念着他们逝去的亲人与朋友的名字,还有人转向东方,面向金星叩拜,希望乌鲁克的守护神,金星女神,能够保佑他们出了这座城门之后,还能活着回来。   这时吉尔伽美什也看见了,远处的营地似乎腾起了那么一点点烟雾。   仔细倾听,能够隐约听见四蹄撞击地面的声音。   营地里阿卡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人在说话,紧接着,说话声变成了喊叫声。接下来是蹄声动地响起,远远地已经能看见阿卡德人蓄养公牛的牛栏彻底乱起来了。无数只公牛在那里左冲右突,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冲。   一群公牛乱起来,立即就影响到了栏中蓄养的所有公牛。瞬间阿卡德人所有的坐骑都“疯”了。   它们不像阿卡德人以前设计火牛阵时那样,能够向一个方向冲——现在牛群在无人引导的前提下受了惊,顿时全乱了,向四面八方狂奔狂冲。它们距离乌鲁克城尚远,因此冲击的全是阿卡德人自己的营帐。   好多阿卡德战士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有些甚至还在营帐里休息。发了疯的公牛狂奔而至,哪里还管面前有什么营帐。   它们像狼一样飞快地奔跑,又像猪一样四处冲撞,在奔踩与践踏,阿卡德战士哪怕是再勇武,也没办法马上让这些公牛冷静下来。   伊南这时独自站在城头,凭空想象牛栏里发生的事,想象那成千上万的田鼠,终于咬破了麻袋,像是潮水一样从袋子里钻出来……   别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休息的公牛见到这场景会疯,如果是人见了也……   就在此刻,乌鲁克的城门同时打开,战士们高声叫喊着冲了出去。他们身后跟着的都是在乌鲁克避难的民夫——其中有些人是被阿卡德人奴役之后,又被乌鲁克人收容的。他们大多两人配合,一人高举着锤子,另一人提着麻袋。   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向来身先士卒,现在也是如此。只见他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的勇武天下皆知,刚刚被公牛一番冲击、还未回过神来的阿卡德人根本无法抵挡。吉尔伽美什在敌人的营帐之间,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敢于冲上来与他较量的阿卡德战士一一砍翻。   其他乌鲁克战士也都顺利抵达阿卡德人的营帐跟前。他们先遇上了那群无组织无纪律,四散奔突的牛。   这些公牛不曾在犄角上绑缚武器,因此对乌鲁克的战士没有多少杀伤力。他们轻松让开牛群,专门冲向那些奋起顽抗的阿卡德人,收拾了,然后就交给他们身后的民夫。   民夫们的配合非常精妙,他们每见到一个阿卡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其中一个先将麻袋往人头上一套,另一人抓住对方的脚,狠狠地两锤子下去,将对方的大脚趾骨直接敲碎。   阿卡德人大叫着倒地的时候,这些民夫却已经把麻袋收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瞬间,阿卡德人的营地里哀声遍野,到处都是因为大脚趾骨折的人在痛苦悲号。   远远的,伊南在乌鲁克城头上也听见了这些惨叫声,心中虽然不忍,但是她知道,这已经是乌鲁克人所选择的最“仁慈”的方式,用来对待这些俘虏。   这些阿卡德人被敲碎了大脚趾,以后走路劳作都没有大问题,但是如果想跑,身体就很难掌握平衡。这种残忍的处罚会让这些阿卡德人一辈子失去快速奔跑的能力,永远服服帖帖地成为其他部族的奴隶。   在劳动力多多益善的两河流域,这种将对手擒获并转化为奴隶的方式极其普遍。被阿卡德人擒住的很多民夫就有很多曾经遭受过这样的刑罚。   如今见到乌鲁克人这样处理俘虏,伊南也没法儿多说什么。这样总比乌鲁克人在偷袭成功之后,大肆杀戮来得要好。   很快,战局已定。阿卡德人大败亏输,十成之中有七八成做了乌鲁克人的俘虏,其他要么是丧生于牛蹄之下,要么就是由乌鲁克的战士报了大仇。   战场上,被一大群“毛茸茸”的田鼠吓疯了的公牛们现在正在渐渐冷静下来,由乌鲁克的民夫慢慢安抚收拢。   再看阿卡德人的营帐,伊南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一小部分阿卡德人正在飞快地拔营。   他们丢弃了自己的亲人与战友、牲畜与财富,他们只管带上任何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武器,朝幼发拉底河上游的方向拔腿就跑。   伊南本能觉得这些“壮士断腕”一般抛弃所有,当机立断逃走的阿卡德人,应当正是他们这个部族的首脑。站在苏美尔各城邦的角度上,伊南觉得如果能把这些逃走的阿卡德首领抓住并消灭,才是最稳妥的。   这念头一起,她就觉得自己代入苏美尔人太深,几乎把自己也当成了苏美尔人——太偏袒战争中的一方有悖于历史唯物主义精神。   但她相信,吉尔伽美什如果真是个雄才大略的英主,不用她说,他自己就会晓得其中的厉害。   果然,战况稍定,吉尔伽美什就将收拾战场的事都交给手下的官员——这些官员们清点俘虏,登记造册向来是一把好手。   他带着卫队里最勇武的战士回头来找伊南,正是为了商议追击阿卡德人的事。   “阿卡德人在幼发拉底河流域做了不少恶事,名声极坏,他们的首领现在失去了坐骑与口粮,徒步逃脱,想必这一带的村民和小城邦都不会乐意收容他们。沿路慢慢地找过去,是一定能找到的。”吉尔伽美什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把所有的关窍想过了。   “王的首要责任是追击这些阿卡德人的首领,将他们俘获。让此后的阿卡德人永远失去凝聚力,再也不能为祸人间。”吉尔伽美什斩钉截铁地说。   伊南低头思索:历史上阿卡德人确实曾经灭掉苏美尔人的城邦,建立广阔的阿卡德帝国,但这是在数百年之后的事了——不晓得这是因为这次吉尔伽美什没能成功地擒住那几个逃脱的阿卡德首脑,还是在那之后阿卡德人又另外想办法东山再起了。   她正想着,吉尔伽美什的大手已经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朵,王不在乌鲁克的时候,乌鲁克城内诸事,请你多费心。”   伊南马上抬头:“什么?你要一个人去追踪那些家伙吗?”竟然不带她一道吗?   吉尔伽美什顿时笑了:“王哪里会是一个人?王的卫队都会跟着一起去。”   伊南关切的眼神让他心里很温暖,但是吉尔伽美什还是拉不下这个面子,拖着伊南随他一道前往冒险。   或许在吉尔伽美什的心中,他认为这件事本就是王的责任,如果他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到……那以后也别胡吹大气什么“半神半人”,父母都列位众神之类的了。   看见伊南露出失望的神色,吉尔伽美什很好脾气地哄着,只说乌鲁克刚刚获取一场大胜,城里事务繁杂,千头万绪,而伊南是最合适管理这一切的人。她人既聪明,又熟悉乌鲁克的种种制度,又是王最信任的友人,将乌鲁克交给她来掌管,再合适不过了。   大约世人都喜欢听奉承话,伊南听吉尔伽美什将自己夸上了天,心里美滋滋的,莞尔一笑,答应留在乌鲁克。   “王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来看看给王准备什么样的装备。”伊南问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只答了一句:“王现在就前往伊南娜神庙,向女神祭祀,感谢她护佑乌鲁克取得了这样一场大胜,也保佑王此去诸事顺遂,能将阿卡德带来的威胁彻底扫除。”   “祭祀之后,王就立即带着卫队出发。”   伊南吃惊地看着吉尔伽美什,但是这家伙看起来确实就像是铁打的一样——虽然经过一天一夜,又是乔装出城,又是彻夜守候,可吉尔伽美什看起来还是精神奕奕,精力无限。   不愧是两河流域最勇武的人物,人类历史上第一位英雄王。   “好,那我去替你准备准备。”伊南盘算着可以让吉尔伽美什骑马出城。乌鲁克有供人骑乘的马匹,只是数量不算多,也还没有战车或是骑兵。但是吉尔伽美什带人追踪阿卡德的首领,显然还是骑马去来得方便。   伊南征得了吉尔伽美什的同意之后,立即去准备。   吉尔伽美什则赶往城市最中心的伊南娜神庙,路上遇见长老院的长老们——以赫伯为首的长老都脸带羞惭,但又都不得不向吉尔伽美什致意,并恭贺王带领乌鲁克最勇敢的士兵,取得了战争的胜利。   神庙的圣倡们此刻也正焦急地等待战事的最终结果,见到吉尔伽美什过来,人人都舒出一口气。她们赶紧围上来,拉着吉尔伽美什问长问短。   “各位,王有一重要的请托,请你们在王不在城中的时候,能多多看顾朵。”   “要我们照顾朵朵?”圣倡们彼此对视,又惊又喜。   吉尔伽美什顿时黑了脸:……朵朵?   难道“西帕尔的恩奇都”早就把她的底细告诉圣倡们了?   “王终于开窍啦!”一群圣倡顿时开心地欢呼出声,围住黑着脸的吉尔伽美什。一群女人兴奋地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询问吉尔伽美什:“王是什么时候发现朵朵是个姑娘的?”   “你们有没有,有没有……嘻嘻,同床共枕过?”   “傻呀,你,难道不知道王和人家一直是同一张几上吃饭,同一幅铺盖上睡觉的?”   “那王打算什么时候娶人家?”   看着吉尔伽美什长大的圣倡们言笑不忌,谁也不理会王那张黑透了的长脸。   唯有吉尔伽美什悲愤地想:姐姐们,你们发现了朵的秘密,难道不该早点来告诉王……一定要王猜得如此辛苦吗?   但是此刻吉尔伽美什出征在即,无暇再说更多,他只向这些无比关心他的圣倡们郑重承诺:“王凯旋之日,就是王迎娶……心爱之人的那天。”   “请各位务必多多照顾。”   圣倡们一个个都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有些人大声恭喜,有些人在向身边的朋友炫耀:“我说吧,王不是个傻子,一准就看破了朵朵是女扮男装!”   吉尔伽美什忍不住又黑了脸,心想:他确实是个傻子,傻了这么久,都没发现身边的好友其实……是个女郎。   难得他跟人如此亲密地相处了那么久……却从来没越雷池半步。   “各位姐姐,请你们务必将此事瞒住朵,别让她知道王已经知道了……”   吉尔伽美什难得扭捏。   圣倡们更加乐翻了天,大家一起拍着手,齐声笑道:“原来朵朵才是个傻姑娘……”   吉尔伽美什暗想:可不是?他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朵一直当他是友人,从来没有感受到他胸腔里现在拥有的那种感受该怎么办?   但这一切都要等到处理完阿卡德人的事,确保不留后患之后再说了。   话到这里,他实在不便再多说,赶紧请圣倡们陪伴他前往伊南娜圣殿祭祀。   在那里,拜倒在伊南娜神像跟前,吉尔伽美什暗暗祈祷:身为乌鲁克的王,他目前有两个心愿——一是彻底解决阿卡德人,永绝后患。   二是能和最重要的人长相厮守,娶她为妻。   两者都能实现,他此生便圆满了。 第72章 公元前2800年   吉尔伽美什带队出征, 追击阿卡德人的领袖之后,伊南留在乌鲁克城里,作为王的“好友”主持城中的各种事务。   吉尔伽美什不在的时候略显无聊,毕竟乌鲁克的事务再繁杂, 也不需要她一一亲自动手。官员和工匠们的素质原本就够高, 她只需稍加指点, 一切就能办得妥妥帖帖。   连长老院的长老们她都一一嘲笑过了,冲他们做够了鬼脸。   吉尔伽美什的小狮子哈基什她每天恨不得“溜”三遍。   伊南还从来没想过, 吉尔伽美什在与不在身边,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   但她低头看看脖颈里挂着的护身符。黑红相间的鸡血石,配上黄金打制而成的颈饰, 鲜亮至极——她记得吉尔伽美什颈中也挂着一枚和这枚同样的护身符。   她甚至有时候可以通过这枚护身符感受到吉尔伽美什的心情——   其实就是自己心情好的时候会希望那家伙心情也会好, 在外平安,万事顺遂罢了。   说来吉尔伽美什离开之后, 伊南娜神庙的圣倡们对她的态度格外热情, 邀她去神庙里住, 给她看她们现在负责整理的文书泥板。   吉尔伽美什曾说过,希望能够倚仗圣倡们的力量,修建起两河流域第一座图书馆。   伊南看了圣倡们收集整理的泥板, 发现那些泥板早已不止会计记录或者是民夫名单这样一类功能性的文字了。圣倡们整理出的文字里,除了乌鲁克的各项制度、规章之外,还包括各地的风土人情、传说故事,诗歌曲目……光是为女神伊南娜写的赞美诗篇就不下一百篇。   伊南一边看一边乐:这真的是在称颂她自己吗?   圣倡们却问她:“朵,王不在的时候, 你会觉得闷吗?”   伊南一呆, 想了想答道:“有点。”   圣倡们相互看看, 有人在背后悄悄地与同伴击掌。   伊南笑着补充一句:“但是和你们在一起, 我就一点儿也不闷啦!”   听见这一句,圣倡们全都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忽然不知是谁偷偷笑了一声:“可怜的王……”大伙儿马上全都笑了起来,笑成一团,止也止不住。闹得伊南莫名其妙。   终于有人收住笑声,正色问伊南:“朵朵,王不在,你会不会觉得,好像缺少了点什么?”   伊南微微噘起嘴,认真思考了片刻,点头道:“好像是……少了点什么。”   圣倡们一起点头:“这就对了!”   “……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伊南很想问她们:什么对了?你们究竟放心什么了?   可是她竟莫名感觉到一阵困倦,懒得再问下去。   她拥有奇特的体质,当她的身体累了困了的时候,只要她的意志坚持,她就能继续保持清醒,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是近来她感到困倦的频率却好像过于频繁了一点,即便醒着,也一样会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   圣倡们见伊南这副模样,连忙招呼她休息。   “朵朵,王说过的,要好好照顾你。”   “乌鲁克那些繁琐的事务你暂且放放嘛,实在不行就告诉我们,我们替你去照看。”   “……”   伊南谢过她们,抱了一枚填满灯芯草的精致枕头休息。   但她大约只合眼合了十分钟,就立即精神奕奕,没有半点困意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所有的圣倡都已经散去,留下了安静的屋子供伊南休息。伊南着实百无聊赖,于是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穿过空无一人的院子,来到了伊南娜神庙的圣殿跟前。   这里的风景一如两千年前一样优美,夕阳西下之时,神庙高高的阶梯上是欣赏落日的最佳地点。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等待那一轮火红的太阳慢慢沉入地平线以下,看明亮的金星悬在清朗的、渐渐变得深邃的夜空中。   她就这么坐在阶前,以手支颐。   慢慢地倦意又涌了上来,她再难支持,合上了双眼。   渐渐地,她的身体平躺下来,那一对如同雪花石膏雕刻而成的手臂,此时虚浮在空中……不,不止她的手臂,她整个人的身体都虚浮在空中。   她陷入深深的睡眠。   她颈项中那枚颈饰上嵌着的鸡血石护身符,却突然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砰”的一声。   *   吉尔伽美什这时已经赶到了西帕尔附近。他们追踪阿卡德人首领已经有了些眉目,跟到了一座小村庄跟前。   村庄的村民主动充当了线人,据他们说,阿卡德人的首领已经被引入村庄,好吃好喝地招待着。阿卡德人决计想不到他们已经被认了出来,而且乌鲁克的王已经追到了他们身边。   吉尔伽美什向来缜密,他先让身边的乌鲁克战士封锁整座村庄所有的出口。   等到吉尔伽美什跟随“线人”们悄悄进入村庄的时候,阿卡德人却已经发现后路被截断,无奈之下他们选择藏到了村中数十座房屋之中。吉尔伽美什带人一座一座地轮流搜——他不相信,阿卡德人这次还有这运气能逃出生天。   很快,村中的房舍被搜了一半。吉尔伽美什比个手势,让所有的力量都聚到剩下的半边村落跟前——   他要时刻防备阿卡德人的最后一击。   谁知,就在这时,吉尔伽美什颈中的护身符忽然无声无息地碎裂,碎成齑粉。吉尔伽美什伸手一探,满手是鲜血一般颜色的石屑。   吉尔伽美什在原地愣了片刻,只有片刻。   他忽然转身,上马,把最后那半拉村落都交给他的属下战士。   护身符碎裂的预兆在他心里越来越清晰:他知道朵出事了。   没有什么比那个女人更加重要。   哪怕要王付出所有,都在所不惜。   乌鲁克的王,放弃了斩草除根的绝佳机会,头也不回,催动马匹,向乌鲁克飞奔而去。   *   伊南从昏沉中醒来的时候,睁眼竟看见了丹尼尔那张俊脸。   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意识竟然已经回到了实验室。   现在大约是深夜,实验室里一片漆黑。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丹尼尔坐在他的办公桌跟前,仰着脸,双手合拢靠在脑后,望着伊南。   “不是——”   她太吃惊了。   难道这次既没有倒计时提醒,也没有“白日飞升”之类的告别仪式吗?   她在吉尔伽美什时代的“观察”,就这么悄没声息地结束了吗?——不,不是这样的,伊南想说,她还有很多东西想要看个仔细:音乐在发展、文学艺术在演化……吟游诗人正在把道听途说的故事慢慢编纂成为波澜壮阔的东西,史诗正在她眼前诞生……   “为什么突然中断我在这一历史阶段的观察?”伊南大声问面前的丹尼尔。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现在在实验室里只是一副“投影”,她很想大踏步上前靠近,来到这英俊而冷酷的“科研狂魔”面前,摇摇他的肩膀,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这只能怪你。”   “科研狂魔”一如往常,面冷,心也冷。   “你之前曾经靠近强磁场地区,导致时空隧洞的磁场受到影响,产生了BUG。我们并未启动本时间段的中止程序,但是现在,你的意识,已经有一部分回到现代社会来了。”   “有一部分?”   伊南一呆。   强磁场她记得很清楚,就是在雪顶森林里的那座高山。当时她的腕表曾经出过问题,她也猜想是磁场受到了影响——可是没有人告诉她会是这个后果啊。   而现在,她竟然……一部分回到了丹尼尔这里,另一部分……还留在公元前2800年吗?   “不信的话,你回头看。”   丹尼尔说话就是这样,伊南指责他他也不会生气,但是语气里始终不带半点情感。   伊南:我一个“投影”也能回头。   她回过头,眼前就像是出现了一幅大屏幕似的,出现了——公元前2800年乌鲁克神庙跟前的情形。   她能看到自己,正静静地卧在神庙圣殿前的阶上。金星正挂在西方天际照耀着。她还是第一次从别角度看见自己在古代的形象,甚至觉得这副景象有点儿滑稽,而她身上的首饰和袍子看起来很有点儿像是cosplay。   一部分在古代,一部分在现代——所以她这是,躯壳留在了古代,意识回到了现代了吗?   正在这时,有一名圣倡发现了“她”,惊叫一声跑上前,慈爱地拍拍“她”的脸蛋,却面带恐惧,转过身来,唤来其他的圣倡。   伊南眼睁睁地看着她所熟悉的圣倡去喊来了更多的人,大家围在“她”的身旁,然后开始哀恸地哭了起来。   因为意识的不存在,所以她的躯壳在另外一个时空已经“死”了?   伊南忽然有些怅然若失:这个阶段的实验就因为这样的突发情况而到此为止了吗?   ——在吉尔伽美什不在她身边的时候。   她甚至没有妥妥当当地向他告个别。吉尔伽美什临出发的时候她只管絮絮叨叨地向他陈述,她给他准备了多少天的干粮,他和他的战士们总共带了多少种类多少件的武器……   竟这么……令人遗憾吗?   “你以为这个时代就此结束了,任务已经完成了?”   丹尼尔那语调平平、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伊南背后响起。   “并不——你在本阶段的文明观察任务,才刚刚开始。”   “什么?”伊南万分惊讶——什么叫“任务才刚刚开始”,如今她的意识像是片夹心饼干一样,被夹在吉尔伽美什的时代和现代之间。她难道还能执行什么“文明观察任务”?   “对,你没有听错!”丹尼尔的声音变得强硬而响亮。   “因为,你在这个时代的任务,原本就是探索这个时代的人,他们的生死观究竟是怎样形成,如何发展成熟的——”   伊南被震住了,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难怪她在开始本阶段的观察之前,丹尼尔从来没有明言过,本阶段的具体目标是什么。   她再次回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神庙跟前她的那具“遗体”。   圣倡们,那些一向对她和蔼且关心的女人们,大约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凉,全都在她的身边伏地大哭。哭声传到乌鲁克城中,有好多人闻声赶来,得到消息也都做声不得,慢慢地跪倒,这才从眼里迸出泪水。   王的友人,这么久以来跟他们一起筑城、一起出征、一起守护乌鲁克的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突然地死去了吗?   所以,要了解生死观的形成与发展,就要让自己取得他们的好感和信任,然后“死”在他们面前吗?   这样欺骗这许多人的感情,真的好吗?   伊南想到这里,果断地回头,大声指责:“你太冷酷了。”   丹尼尔的回答同样冷酷。   “为了见证人类是怎样发展出属于自己的文明,我什么都能做到。”   “而你,你是否因为在古代世界‘沉浸’得太久,所以忘记了你参加‘重塑文明计划’的初衷?”   伊南一时间被震住了,竟然无言以对。   ——她真的忘记初衷了吗?她陷入了古代世界,把自己当成了苏美尔人,因此抗拒了“重溯文明计划”本身吗?   “不,我没有。”伊南斩钉截铁地说,再次回身,从眼前的光屏上观察现场的状况。   “你没有忘记就好——”   丹尼尔随手调整面前一座仪器上的按键,似乎是调整了时间轴。伊南眼前的图像像是快进一样,圣倡们恸哭着,前来悼念的乌鲁克人一拨一拨前来,小狮子哈基什忧伤得不肯吃东西,只管在伊南的“遗体”附近转来转去……   夜色已深,伊南娜的神庙跟前点亮了火把。人们将鲜花堆放在伊南身边,无数人聚在神庙附近,彻夜为她守灵。   这一夜过得很快,当清晨的曦光从神庙后面照过来的时候,神庙跟前的台阶上,出现了吉尔伽美什的身影。   他只用了一夜,就飞骑从遥远的西帕尔赶回了乌鲁克城。想必他靠着胆量、勇气、过人的精力,和最精湛的骑术,避开了夜间行路马失前蹄的凶险,捱过了刚刚过去的这个漫漫长夜。   年轻的王显然不肯相信坏消息,可是他又不得不相信亲眼所见的。   他见到“友人”的“遗体”,英俊的面孔抑制不住地扭曲着,飞快地红了眼。   他颈项之间只留下一枚空空荡荡的颈饰,里面的护身符碎成齑粉,早已消失不见——似乎他和挚爱之间的联系,就这么从此断绝了。   守在神庙跟前的圣倡们原本已经停止了哭声,这时见到王,女人们再次痛苦地哭出声来。   一名年长的圣倡向吉尔伽美什膝行而去,万般惭愧地哭泣道歉:“王,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没有照顾好……”   吉尔伽美什红着眼,没有理会圣倡的歉意。他大踏步来到“伊南”面前,双膝一松,整个人像是完全被悲伤压倒一般,颓然跪倒。   他滚热的泪水洒在伊南身边的地面上。   他需要用双臂支撑自己的身体,才能保持不让自己直接瘫软在地。   伊南睁大了眼——她没有想到吉尔伽美什会这么快赶回来。难道这家伙……真的感觉到了她的离去吗?   紧接着她看见吉尔伽美什奋力支撑坐起,将“她”的身体抱在怀里,将“她”的面孔紧紧地贴着心口,用下巴抵住“她”光洁的前额。王的泪水瞬时都流淌在她漆黑的长发上。   他面对圣殿中的伊南娜神像,眼泪涔涔而下,却愤怒地张口大声质问:   “是谁,是谁夺走了王的新娘?”   “王,王自忖从未做过对不起乌鲁克的事?为何王的新娘会突然遭受死亡的惩罚?”   他突然奋力抱起伊南的躯壳,大踏步走进圣殿,来到金星女神伊南娜面前。圣倡们全都吓坏了,有人跪在吉尔伽美什身边祈求:“王,别这样——”   可是谁也挡不住吉尔伽美什向面前的“神明”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金星女神伊南娜啊,如果你真的位列神明,如果你真的存在于世,就请你慈悲——把王的爱人还回来!”   “先王杜木兹、先王卢伽班达、父亲、母亲……这世上所有自称是‘神明’的家伙们,如果你们是真实的存在……请你们,请你们站出来……”   “向我证明!”   吉尔伽美什抱着挚爱的躯壳,在伊南娜的神像跟前,哭成一个泪人。   *   伊南在吉尔伽美什喊出第一声的时候有些迷糊——王的新娘?……是她吗?她什么时候成了王的新娘?   这是说,吉尔伽美什早就瞧破了她的伪装?   她不太确定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丹尼尔。   丹尼尔神色冷静,眼神专注,但是他脸上的肌肉紧张,似乎眼前吉尔伽美什的痛苦他能够感同身受。   但他见到伊南疑惑而迷糊的眼神,却像是忍俊不禁地扬起唇角,用他一贯好听却没有感情的声音说:“他爱着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蕴含的意思层层叠叠。   伊南大吃一惊,反问:“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   丹尼尔嘴边依旧挂着笑,却低下头,似乎不想让伊南看清楚他的眼神。他语气轻快地反问:“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讽刺,可是伊南却不知为何,依旧听出了一点悲伤。   好像类似的对话以前就在他们之间进行过,只不过这一次,说话的双方掉了个儿。   伊南一时还没办法接受吉尔伽美什的爱情。   丹尼尔却告诉她——这就是她必须要执行的任务。   “他会疑惑,他会惊讶于即使是你,王最爱的人,也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   “他会思考,死亡之后,灵魂将归于何处,他将来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   “而你,将见证这一切,见证乌鲁克的王,如何去寻觅死后的世界,如何寻找永生之路。”   “你的意思是,”伊南愤然问,“在这个时空里我从头到尾,只是用来伤害吉尔伽美什的一个工具人。让他先爱上……然后再失去,你们通过这件事来判断,人类是如何看待‘生与死’的?”   丹尼尔伸出手,轻轻击掌:“总结得非常好。”   他脸上赫然写着赞许,仿佛在说:你不愧是我的人。   他的眼神里却依旧抹不去痛苦,似乎这件事,并不只伤害到了四千多年前的吉尔伽美什一个人;又似乎他对吉尔伽美什的哀恸感同身受,对方此刻的情绪全都在他脑海里复刻了一样。   “生意味着什么,死又意味着什么,人类是怎样形成今天的生死观的,这些问题如果无法解决——那么人类即便掌握了文明的秘密又能怎样?”   “连太阳尚且会有一天衰老,毁灭,更遑论是地球。”   “如果无法正视生死,我们也就无法正视人类文明将来的发展。”   “而我们有理由相信,苏美尔人形成生死观的过程,对全人类而言都有极其重要的启示。”   “所以吉尔伽美什就活该受到伤害,受到……来自我的伤害。”伊南心里充满了自责,这种自责远超过被迫离开乌鲁克所带来的悲伤,更加让她感到不甘——   “然而这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英雄王的宿命。”丹尼尔慢悠悠地回答。   这样敷衍的回答更加点燃了伊南的怒火:不行,她无法做到,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世上有个人因为她如此痛苦。   她的心中腾起火焰,她转向身后的画面,她看向吉尔伽美什,她似乎已在用她的全身心大声呼唤,喊他的名字。   如果灵魂与灵魂之间确实有联系,他还是能感受到她的对么?   下一刻,轮到丹尼尔震惊了——他显然没有料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   只见伊南娜神庙里的吉尔伽美什突然长身立起,转身将伊南那副明显已经失去生命的躯壳交给了神庙的圣倡们。   他擦干眼泪,像当初离开乌鲁克的时候那样,郑重向这些看着他长大的女人们致意:“各位,请你们在王不在城中的时候……能照顾看护朵。”   女人们多半吓坏了,猜想王是不是因为太过悲伤,神智错乱了。   在神庙里躺着的女人已经死了,她哪里还需要什么看护照顾?   却见到吉尔伽美什向她们拜倒:“她没有死,我依旧能感觉到她,能听到她在叫我的名字——”   “我会去寻找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灵药——王一定能够让心爱的女人拥有长生不死的生命。”   “一切都还有希望!”向圣倡们告别之后,吉尔伽美什脸上已经再无哀戚。只见他双手紧紧地握拳,快步向乌鲁克城外走去。   圣倡们目送吉尔伽美什离开,彼此看看,都不晓得该如何评价。   她们中终于有人想起了理应躺在神庙圣殿中的女人,回身看去,一概讶然出声。   女神伊南娜的圣殿里,原本平卧着的姑娘,现在已经失去了踪影。地板上只剩刚才她被吉尔伽美什抱进来的时候,身上和发上捎带进来的几片花瓣。   实验室里,丹尼尔则望着空无一人的“投影”屏,震惊莫名。他真的没想到伊南凭借她的意志就能够摆脱磁场BUG,重新投入到当前时空里去。   可是眼前的事实让他无法不信。   除此之外,他还惊异于吉尔伽美什刚刚说的那句话:王一定能够让心爱的女人拥有长生不死的生命。   “你在目标时空里,会是一个永生不死的人。”   当初他亲手将伊南送进时空隧洞的时候,也曾这么说过。 第73章 公元前2800年   伊南在某一个瞬间奋力挣脱了什么。她突然从黑暗中过度到了光明的地界, 终于不是被困在“夹层”里的投影了。   阳光从女神伊南娜神庙天顶的窗口倾泻下来。伊南扬起脸,能够看见阳光中飞舞着的微尘。   她伸出手想要遮挡阳光,却发现阳光透过她的手掌,老实不客气地照在她脸上。她好奇地用手掌遮住自己的眼睛, 依旧看见那些细细的灰尘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舞着。   她一骨碌坐起来, 能看见圣倡们的背影, 却已经见不到吉尔伽美什的人。   她尝试站起来,一低头, 透过脚面看见了圣殿里的地板——伊南直起腰来,问自己:难道她现在成了一个“透明人”?   这时吉尔伽美什应当已经离开了,站在神庙阶前送别的圣倡们缓缓回过身。   伊南面对着女人们, 眼睁睁看见她们脸上流露讶异, 看见她们一起冲进圣殿——她们冲着伊南过来,从伊南身后离开, 她们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   惊呼声从她身后响起——女人们在惊讶之后, 大约在感慨她们又一次没能“照顾好”她们的朵朵。   伊南苦笑一声, 心想:磁场的BUG看来没有那么轻易能被克服。她现在“身心合一”,回到了公元前2800年的乌鲁克,但却变成了“透明人”, 别人都看不见她。   但是当务之急是找到吉尔伽美什。伊南也顾不上圣倡们的惊讶了,她快步走出圣殿,一偏头,正好看见小狮子哈基什迈着狮步向她走来,狮尾在身后一扬, 又一扬——她很熟悉哈基什的脾气, 这样的姿态:证明小狮子它现在, 很开心。   “你能看见我?”伊南忍不住出声。   动物的官能有时会超过人类, 能感知人所不能感知的。但这时竟是小狮子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存在,伊南心里一阵欣慰。   哈基什咧嘴,来到伊南身边,冲她的手就“哧溜”了几下。但在旁人看来,哈基什可能只是冲着“空气”伸了伸舌头罢了。   伊南也顾不上别人如何看待,赶紧伸手揉了揉这只大猫的脑袋,问:“你知道你的主人在哪里吗?”   哈基什立即转身,向神庙跟前阶下飞快地跑去。伊南赶紧跟上,大声说:“带我去找你的主人。”   一人一狮,在前来神庙哀悼的乌鲁克人之间穿行。人们纷纷给王的狮子让开一条道路,同时在小狮子经过身边的时候感到有一阵清风经过。   很快,他们很快在乌鲁克的一座城门附近见到了吉尔伽美什的身影。小狮子果然循着吉尔伽美什的气息找到了它的主人。   乌鲁克年轻的王,此前整夜纵马疾奔,又刚刚遭受了那样悲伤的打击,此刻他依旧像是铁打的一样,从身边的乌鲁克卫士中牵过马匹,翻身上马。   伊南心急如焚。一旦吉尔伽美什上马出城,她就是插翅也追不上吉尔伽美什了。   哈基什像是明白她的意思一般,疾冲向前,冲着吉尔伽美什一声大吼。   吉尔伽美什座下的马匹因此有些脚软,连连退避。吉尔伽美什不得已,低头冲哈基什斥道:“哈基什,快回去!”   “王这是要去找到起死回生的灵药,王一定能找到,会给你带回来神气活现的朵。”   吉尔伽美什说这话的时候,抬眼望向道路的另一端,仿佛他能看见伊南,能看见那个娇俏的、顽皮的,关键时刻却又冷静且充满力量的女人。他的脸上写满了决心,他仿佛真的有把握,一定能够找到不死药。   哈基什被吉尔伽美什训斥了一顿,委屈地停下足步,伸出两只前爪,身子向后蹲,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想有什么要告诉吉尔伽美什,却又说不出来,憋得十分难受。   吉尔伽美什使劲一拉坐骑的缰绳,硬生生把马匹的头别过去,不让马儿被哈基什吓到。   他硬着心肠大喊一声:“事不宜迟,王必须动身了!”   偏偏这时伊南距离吉尔伽美什还差着几步。吉尔伽美什完全看不见她,而她纵然喊破了喉咙,也无法让吉尔伽美什停下脚步。   在这一刻伊南终于感受到了绝望——他们的默契去哪里了,难道早先让吉尔伽美什战胜悲伤,重新站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妙的感应,此刻也随着她变成“大透明”而消失不见了吗?   她有种预感:一旦现在错过,他们两个,就永远成了这时空里孤寂的灵魂,错过了,灵魂之间的纽带就从此消失了。   她这么想着,却没有意识到她这是受到了丹尼尔的影响,将“灵魂”也一并纳入了自己的认知范畴——按说科研人员,不应该如此唯心的。   她喘着粗气,目送着吉尔伽美什催动马匹,向乌鲁克新建成没多久的城门渐渐远去。   她感到绝望。   谁知这时吉尔伽美什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泛身走了几步,面向伊南娜神庙的方向,单膝跪地。   王的卫兵和街道上的行人忙不迭地让开,把面向伊南娜女神致意的权利留给王一个人。   只听吉尔伽美什肃然开口:“尊贵的金星女神伊南娜,请原谅吉尔伽美什刚才的无礼。”   早先吉尔伽美什在伊南娜的神庙圣殿里,曾经大声向女神质问,问她为什么要将惩罚降予他最为心爱之人。他在离开乌鲁克之前的最后一刻,终于想起来向女神道歉并祈求。   “朵一定还活着,因此吉尔伽美什向您再一次真诚地请求——”   “既然您创造了朵,那么就请您继续庇佑朵。”   “王愿意为了她而付出王的一切。”   他再次上马的时候,心头便觉得稍稍安稳了一些。   *   伊南自后抱着吉尔伽美什的腰,随着他离开乌鲁克,再次沿着幼发拉底河溯流而上。   她有点庆幸——吉尔伽美什对她来说还是不同的。   她现在这具躯壳,在别人那里都约等于无,神庙里的圣倡们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身体。但是在吉尔伽美什这里,她却像是一个磁极遇上了另一个磁极,她可以牢牢地“吸附”在他身后,不用担心从马背上被甩下来。   磁场、灵魂、记忆……   伊南将脸孔贴在吉尔伽美什的脊背上,心想这个人对她而言果然如此特别。   只是吉尔伽美什对此毫无察觉,他甚至伸手拍拍马脖子,轻声斥那马儿:“老伙计,你好像不太行啊!”   伊南心想:这可能是因为马儿能感觉到它正干着两匹马的活儿,回头却只能吃一匹马的草料,所以有点儿小脾气。   这时她终于有机会让自己稍许平静,回忆便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   她认得这条路,她曾经乘坐幼发拉底河上的船只,以一个“民夫”的身份从西帕尔来到乌鲁克,认识了吉尔伽美什;又曾经逆流而上,随吉尔伽美什一道远征阿摩利,之后再返回乌鲁克,保卫那座城池。   但吉尔伽美什是什么时候瞧破她是个女人的?   至少在乌鲁克的小酒馆里这家伙还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不然就凭王那样骄傲的臭脾气,他一定不会说出“娶妻当娶恩奇都”这样的话。   伊南由衷地对面前的人生出歉意:那时……那时真的不是故意想要欺骗你。   后来在阿摩利的雪松森林里,吉尔伽美什误食毒蘑菇见了小人儿,说了胡话要她变成女人再嫁给他。但是这家伙一旦清醒之后,就马上道歉了。   伊南就没有在意,认为吉尔伽美什依旧是看待个兄弟一般看待自己,再后来是阿卡德人来袭,两人一起携手守城,吉尔伽美什再也没有机会表露心迹。   直到时空隧洞出现BUG……她再也没有机会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出现在这个男人面前。   她却到这时才获悉了吉尔伽美什的全部心意。   现在回头想来,原本是有些迹象可察,甚至圣倡们的态度也很能说明问题……但是她真的没发觉。   伊南问自己:吉尔伽美什对她是这般态度,那么她呢,她也存着同样的心意对待这个男人吗?   她的答案是……不知道。   以前她是不愿意面对这样的问题,即便感受到了心底正流动着的情绪也自然而然地把情绪都回避了。现在她终于不得不面对了,这种情绪却被歉疚之情压倒。   可悲的观察对象和可恨的观察者啊!   她身上背负的使命却像是一道深不见底地鸿沟,横在她和吉尔伽美什之间——   即便她能将吉尔伽美什抱得很紧,这道鸿沟依然存在。   即便在这个时空里她拥有无尽的生命,她依然无法永远陪伴某一个人。这是“长生”带给她的诅咒——在这个前提下她不知道该如何来回报别人向她付出的感情。   但是此刻拥抱着这个温暖的身体,伊南却终于觉得有什么在她心底萌动,漫无边际地生长。   吉尔伽美什沿原路返回,伊南看他去的路线,应当是向西帕尔。   纵使吉尔伽美什意志坚强,整个人仿佛是铁打的,在奔驰一天之后,他到底还是选择在幼发拉底河沿岸的一座小村落休息一晚。   这里有乌鲁克的战士在此驻守,当即为王提供了食水,休息的场所和用来替换的马匹。   吉尔伽美什食不知味地吃饱,躺下,呼呼大睡。伊南像以前那样,躺倒在他对面,发觉他依旧张开胳膊,像以往那样,轻轻地把手搭在她身边——只是现在看来像是搭着一团虚空,令人见了为之鼻酸。   伊南就这样,在他对面,静静地看了一整夜。   她也会想起少年丹,想起杜木兹,他们都曾留给她极深的印象,但没人像吉尔伽美什这样,像一枚尖锐的钉子径直钉在了深心里,让她始终无法释怀。   *   第二天一清早,吉尔伽美什继续踏上前往西帕尔的路。“隐形”的伊南则像是磁石一样,牢牢吸附着吉尔伽美什,随同前行。   很快,吉尔伽美什回到了西帕尔,见到了前天和他一道围剿阿卡德人的乌鲁克战士。   战士们向王报告:“阿卡德人的首领悉数抓获,只逃走了一个专门为首领牵牛的奴隶。”   吉尔伽美什有些不信:首领都抓获了,反而逃走了一个奴隶——阿卡德人难道那么珍视奴隶的性命,由首领掩护着奴隶逃脱的吗?   但事已至此,再追究战士们的责任只会引起无用的恐慌。   “王,您不是已经回乌鲁克了吗?”战士们疑惑地望着吉尔伽美什——他们的王前日里在最紧要的关头放弃了追踪阿卡德人的任务,独自回了乌鲁克,现在又赶了回来。   吉尔伽美什很坦然:“是,回乌鲁克处理了一件很要紧的事。现在王要去阿摩利。”   ——去阿摩利?   乌鲁克战士们都很惊讶,但谁也不敢问。   吉尔伽美什确实是去阿摩利,从西帕尔到阿摩利有着好几天的路程,他又日夜兼程,在三天之后赶到了阿摩利。   在月神辛的神庙里吉尔伽美什见到了阿摩利的执政官。   执政官见到吉尔伽美什只身前来,惊讶无比——乌鲁克的王刚刚挫败了气焰汹汹的阿卡德人,避免幼发拉底河流域大批大批的平民沦为奴隶;乌鲁克作为该区域最强大的城邦气势正盛,而吉尔伽美什则被人视作“英雄王”,受万民景仰。   但是吉尔伽美什一开口就直说了:王来阿摩利既不是为了祭祀月神辛,也不是为了采买阿摩利的木材——“王只是取道阿摩利,前往雪松森林的。”   阿摩利的执政官也不敢问,只说要派几个熟悉路径的猎人跟随。   吉尔伽美什却直接开口拒绝:“王是为了一点私事。”   他拒接了所有陪伴,甚至连马匹都交给了阿摩利人代为照管。他只身一人,循着记忆中上一次的道路,向雪松森林而去,饿了就吃一点随身携带的干面包,渴了就饮一点山涧中清澈的溪水。终于,他靠近了当初前往雪松森林时,曾经经过的岔路口。   伊南自然形影不离地跟随在吉尔伽美什身边。   她一直很好奇:吉尔伽美什信誓旦旦,要找到能够起死回生的药物,要让她重新回到人世,从此长生不死。但他究竟会去哪里找这种药物?   直到吉尔伽美什站在这岔路跟前,伊南才恍然大悟。   她也记得当初前往雪松森林的时候,阿摩利的猎人曾经向他们介绍过,这两条岔路,一条通往雪松森林,另一条通往大洪水时期活下来的“史前人类”所聚居的地方。   那些从大洪水时期就活下来的人,可想而知,自然是拥有绵长的生命,知道长生不死的方法。   吉尔伽美什在那时应当就记住了这件事,对此非常好奇——而伊南的“离去”则直接推动吉尔伽美什亲身前往,探寻“长生”的奥秘。   吉尔伽美什望着眼前的岔路,看起来有些迟疑。   正在这时,坐落在岔路跟前的小木屋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走了出来。   “沙哈特嬷嬷!”   伊南又惊又喜,心想果然她老人家果然是从西帕尔迁到了这里。   但是她在沙哈特面前依旧是个“透明人”,沙哈特嬷嬷打开门,吃了一惊,看见眼前站着个衣饰华贵、相貌俊美的年轻人,忍不住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最后问:“请问你是何人?”   吉尔伽美什稍稍扬起嘴角,颇有礼貌地问:“您就是朵口中的沙哈特嬷嬷吧?”   他的记性非常不错,当初伊南在这座小木屋前前后后转来转去,就差要留下来等了。吉尔伽美什就记住了伊南口中的那个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吉尔伽美什,是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回答。   沙哈特嬷嬷立刻睁圆了眼睛,盯着吉尔伽美什,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伊南心想:情况有点不妙。   沙哈特嬷嬷对吉尔伽美什充满了误解——上一次她曾经专程带着吉尔伽美什前往西帕尔,还特地携带了圣倡写给沙哈特的泥板,就是想让沙哈特嬷嬷消除对吉尔伽美什的成见。   但是缘悭一面,沙哈特嬷嬷与他们错过了没见着。   这一切吉尔伽美什都不知情,他只知道沙哈特嬷嬷是朵的长辈。沙哈特请吉尔伽美什进入屋子休息,吉尔伽美什虽然心思在别处,但还是应其所请,进入了沙哈特嬷嬷的木屋。   两人隔着一座小小的火塘,对面而坐。伊南其实打横坐在两人中间,左瞧瞧,右看看,但是这两位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沙哈特当即问起伊南的近况。吉尔伽美什面色沉重地低头回答:“朵出事了。”   沙哈特嬷嬷一惊,眼里出现厉色,她伸出手,痛苦地抓住胸前的袍子,激动地问:“她……是不是死了?”   伊南探身想去抱住沙哈特嬷嬷,她的手却直接从沙哈特的肩膀上穿了过去。   沙哈特嬷嬷曾经无私地帮助过她,但是和她却没有磁场和默契。   吉尔伽美什低下头:“我离开乌鲁克的时候,朵已经没有了气息……我到阿摩利来,是来找不死药来的。”   “不死药?”沙哈特一呆。   “是的,我要尽快找到从大洪水时代起,就一直活在这座森林里的人,从他们手里取得能让人不死的药物。我要让朵起死回生,要让她和我一道,永远在一起,活下去。”   沙哈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么……你,朵是因为你而死的?”   吉尔伽美什愣住了,他刚刚得到伊南的死讯之时,满心都充满了悲痛与后悔,让他几乎没有功夫去细究伊南到底因什么而死——后来再想起,无论他爱的人是因为什么被夺去了生命,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他并不在乌鲁克。   吉尔伽美什想到这里,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愧疚之情。   身为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是不会将过错往外推的,他表情沉痛地一点头,微闭上眼,沉声说:“是……是因为王……”   沙哈特嬷嬷却突然一声桀桀的怪笑,笑声古怪到令吉尔伽美什惊讶地睁开了眼,就坐在她身旁的伊南忍不住再次尝试去抱她的胳膊——自然又再次抱了个空。   “其实王不必特地再往山里去,我这里,就有能让人长生不死的药物。”沙哈特嬷嬷两眼里出现神采,嘴角拼命向上扬,似乎兴奋到了极点。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沙哈特盯着吉尔伽美什的双眼,唇角的笑容显得很有些冷厉。“在这里住得久了,难免遇上几个山里住着的人——他们看我老婆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就指点我,有些药,既能让人长生不死,也能让人起死回生。”   吉尔伽美什大喜过望:“可否请嬷嬷赐药?我现在赶回去,应该能救得了朵朵。”   他将“朵朵”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沙哈特嬷嬷的脸色又变了些,她突然厉声问道:“所以你知道朵是个女孩儿这回事了?”   伊南在旁心想:这回真的糟糕了。沙哈特嬷嬷原本就对吉尔伽美什充满了成见,现在必定更加痛恨。她开始担心起沙哈特口中说的“长生不死药”究竟是什么了。   她一走神,就错过了吉尔伽美什又说了些什么。等她回过神来,沙哈特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甚至有些温和慈爱的模样,柔声说:“原来你想要拿到药物之后立即赶回乌鲁克,好将朵救活呀!”   “老婆子我,误会王了。”沙哈特向吉尔伽美什躬身致意。   但是她眼神里的恨意伊南不会认错——成见加上误解,层层叠叠的误会令这位老嬷嬷惟愿杀了王而后快。   “王请在这里等候。老婆子去取了药物就回来。”   沙哈特转身出门。   屋里只留下吉尔伽美什和伊南。伊南坐在他身边,向他大声提醒:“危险!不要留在这里!”以及“沙哈特嬷嬷被仇恨蒙蔽了心灵,她不会给你真正的长生不死药。”   “长生不死,世上没有这种好事。”   伊南声嘶力竭地大喊,恨不得自己也能像别人说话时那样吐沫星子乱飞,喷在吉尔伽美什脸上把他给喷清醒——   可是事与愿违,吉尔伽美什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将手放在心口,微闭上眼,脸上流露出些许笑容。   他似乎非常满意:满意终于找到了能够将所爱的人从死亡的深渊里挽救的药物。   他又像是在计算:现在开始往乌鲁克赶,不眠不休,应该来得及……来得及。   伊南站起身,咚咚咚地跑到吉尔伽美什身边去,她想要摇他的胳膊,想要拖着他往外走……她拼命地对吉尔伽美什说话,她想要用意识与这个男人沟通……   可是哪一样她都没有成功。   木屋的门打开,沙哈特嬷嬷心满意足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两枚洁白如玉的蘑菇。   ——白伞菌,世上有名的剧毒蘑菇。   伊南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真的不敢相信,沙哈特竟然笑得这么自然,这么欢欣鼓舞,仿佛真心在祝福吉尔伽美什,期望他……和她,能够在永生的道路上并肩行走,永远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   “这……真的能让朵起死回生吗?”吉尔伽美什犹豫着问。   “大洪水时代的人活了几千年,他们说的话,哪里会错不成?”   “那么好,谢谢嬷嬷赠药。”吉尔伽美什向沙哈特行礼,“我这就要赶回乌鲁克去了。”   沙哈特这时却没有马上把蘑菇递给他,相反,这位老妇人狡黠地说:“这里有两枚灵药,您为什么不自己先吃一枚,然后再带一枚给朵?”   “这样王就能够长生不死了,您再把另一枚灵药带给朵,不就更加稳妥了?”   吉尔伽美什一想这逻辑:也对。   身为一个“三分之二的神明三分之一的人类”,却明知自己是个普通人的吉尔伽美什,“长生”对他而言,是和与挚爱结婚一样,不可抗拒的诱惑。   于是他伸出手,沙哈特将一枚白伞菇递了给他。吉尔伽美什将这枚蘑菇托在手里,凑上去稍稍闻了闻,只觉得闻到一股异香。吉尔伽美什对沙哈特的话更加信了几分。   沙哈特站在他身边,微笑着,怂恿着。   “吃下去,吃下去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永生!”   *   伊南在一旁已经快要抓狂了:这两人都是她亲近的人,此刻沙哈特嬷嬷却因为她而生出仇恨,试图给吉尔伽美什喂下剧毒的白伞菇。   吉尔伽美什是个无法对抗毒素的人类——作为乌鲁克的王,他根本就不认识眼前的菌子,甚至他可能都从没见过蘑菇被烹饪之前的样子。   伊南却被那见鬼的磁场所困,无法出现在这两人面前,无法阻止人类因为误会而自相残杀。   她亲眼见到吉尔伽美什将白伞菇送到口边,闻了闻,准备开口。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始终有个声音在她心底,提醒着她:保持冷静,运用智慧,她可以的。   伊南脑海里的念头转得飞快,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在于,她能够触碰动物,但是人类都看不见听不见感知不到她。   但凡这里有一只动物——   伊南四下查看,忽然见到这间木屋一角的墙壁上,爬进来一条蛇,无毒的翠青蛇,但是却大约有一米来长,在屋角偷偷摸摸地游动。   再没工夫犹豫了。伊南果断伸手,抄起那条蛇,将它一甩,就冲吉尔伽美什和他手中的白伞菇丢了过去。 第74章 公元前2800年   翠绿的蛇身冲着吉尔伽美什飞去, 蛇头冲着他手中的那枚白伞菇。   吉尔伽美什一个疏神,就让这条翠青蛇撞落了他手中的白伞菇。小蛇叼着那枚剧毒的蘑菇,迅速地向屋角游动, 眨眼之间就从木屋中消失。   等吉尔伽美什反应过来追上去的时候, 哪里还有蛇和蘑菇的影子。   “该死的蛇, 竟敢夺王的不死药。”   吉尔伽美什心头火起, 脸色阴郁, 看上去很想要抓住那枚蛇, 然后将它徒手撕碎一样。   “王这就去找到它,寻回不死药。”   他旋风一般起身, 拉开木屋的门。   这回轮到沙哈特嬷嬷着急了:如果放吉尔伽美什出门,他很可能在木屋后茂密的林子里找到很多这样的白伞菇。   于是她紧绷着脸跳到木屋门前, 挡住吉尔伽美什, 声音里有一点惊慌:“王,王不妨先把这一枚也吃了……”   她手里还有一枚白伞菇——如果这真是不死药, 那么这枚本来是应该给伊南的。   吉尔伽美什异常严厉地盯着挡在面前的老妇人,沉声反问:“你认为……王是这种人吗?”   “王会自私到,剥夺让爱人起死回生的机会, 只为了自己能够长生吗?”   “如果只剩这一枚,王当然要把它留给朵,让她能起死回生, 回到王身边。”   沙哈特嬷嬷闻言有些震惊——但她成见已深,这时依旧尝试蛊惑:“王先服用这枚灵药——至于朵那里……还有, 这药还能找到。”   谁知这话彻底引起了吉尔伽美什的怀疑,他冷静下来, 略想了想, 反问:“这不死的灵药, 真的这么多,这么容易找到吗?”   “那当然——”沙哈特嬷嬷强笑着回答,“否则居住在林子里的上古先民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吉尔伽美什沉默着盯着沙哈特,似乎在辨别她的话是真是假。   这谎言其实很容易戳破,大洪水时代的上古先民们如果真的能一直不死,不死药又那么容易找到的话,那么雪松森林、乃至阿摩利地区、乃至整个两河平原,应该都布满了他们和他们繁衍出的子孙后代才对。   但人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最想要得到的。   吉尔伽美什犹豫了片刻,从沙哈特手中接过了另一枚白伞菇,托在手里。   “吃吧,吃下去吧——”   “把这一枚吞下去,你就再也无惧人生在世的任何风险。你拥有不死的人生,你将真正成为主宰人间的神……”沙哈特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吉尔伽美什低头望着这枚洁白如玉的菌子,突然抬起头——他险些忘了他的初衷,他来此是为了他的爱人啊!   几乎在他抬头的瞬间,吉尔伽美什睁圆了眼睛。他手中的菌子随意地落在地上,沙哈特看见了,皱起眉头,就要发作。   谁知吉尔伽美什开口颤声呼叫:“朵——”   沙哈特大惊之下,回头看向身后。   果真是伊南,伊南的形象凭空出现在空气里。   刚开始时,她身边似乎有雪花不停地飞舞,以至于她整个人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推移,她的形象越来越清晰。   她像是一幅画,平平的,五官不够立体,甚至不如神庙里的浮雕那样鲜明突出——但她还是她,明艳娇美一如以往,只是她的眼神里全是忧急。   她冲着吉尔伽美什大声喊:“千万不要吃那枚菌子——你忘了当初在雪松森林的事了吗?”   这一句立即让吉尔伽美什认定眼前的人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爱人。他心头涌出狂喜,向她伸出手,大声问:“朵,原来你没有……没有离开王!”   伊南有些黯然。   这座木屋距离雪松森林里的大磁山距离较近,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实验用的时空隧洞。在这里,时空隧洞的BUG也许被暂时修好,当然也可能是BUG被影响出了新的BUG。   就算是现在她挣破了束缚,出现在吉尔伽美什面前,将来她还是会消失的。   但是还没等她回答,沙哈特嬷嬷激动地说:“朵,离开这个男人。他是个毫无人性的暴君,他不值得你这样护着他……”   吉尔伽美什莫名其妙:……您在说我吗?   沙哈特嬷嬷扑上来,想要拉住伊南的手,将她从吉尔伽美什身边拖开。   她的手直接穿过了伊南的身体,她一个趔趄,整个人直接从伊南的身体里穿了过去,扑倒在木屋内的地板上。老人家倒下之后,傻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只是看到了朵的影像而已。   吉尔伽美什见到这副景象,眼泪再次落下来。   他凄然望着伊南问:“朵,你这是真的……死了吗?”   他伸手指着伊南身后,问:“你这是已经置身阴间,依旧想办法赶来警示王、救助王吗?”   ——阴间?   伊南不解,但依旧顺着吉尔伽美什所指,回头看去。   她身后出现了一幅光屏,而光屏上投映的,不是别处,而是丹尼尔的实验室。不久之前,她正是面对这座实验室与丹尼尔对话的。   现在丹尼尔不在他惯常坐的位置上,实验室大多数灯都被关上了,只有角落里一盏孤灯,正好照着丹尼尔收藏的一座人类骨骼标本。骷髅脸上两个深深的圆洞像是幽深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面。   伊南从未留意过丹尼尔的这具“收藏”,若不是实验室里刚好开着这盏灯,她恐怕一辈子都注意不到。   除了这一具骷髅以外,实验室里还有很多仪器、砖头一样垒起的书籍,以及支持主计算机运作的服务器,在幽暗的实验室里不断地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小灯。   这副景象,看着确实有些瘆人。   伊南也没有想到,时空隧洞产生的BUG,竟然在古代与现代之间打通了一座桥梁——但这在吉尔伽美什看来,那一定就是阴间的景象。   吉尔伽美什这边是人世,伊南身后是阴间。一头是生,一头是死。   “阴间,这真的就是阴间吗?朵,你是在阴间受苦吗?”吉尔伽美什流着泪问。他看起来死都不愿意见到眼前所见的。   沙哈特嬷嬷从地上爬起来之后,退回原处,在吉尔伽美什身边也看见了这副景象,惊叫一声,手足并用,爬行到屋角,缩在角落里,双手齐摇,大声说:“朵,朵……我没有对不起你过,你不要过来啊!”   “我不想死啊……”   伊南望着沙哈特,平静地说:“但是你却希望别人死。”   沙哈特低下头,承认了自己对吉尔伽美什的图谋:“是的,是的……我希望,乌鲁克的王,尽快去死。”   吉尔伽美什原本无限哀伤,这会儿却被眼前这老嬷嬷给气笑了,他从地面上捡起那枚毒蘑菇,轻轻掂了掂,脸上的神情复杂——   伊南看向他,想知道他会怎样处置沙哈特。却见吉尔伽美什将那枚蘑菇轻轻一抛,扔在了犹有余烬的火塘里。   “以你这样的品行与智力,你还不配王来向你报复。”年轻的王傲然说道。   伊南心想:这倒很吉尔伽美什。   但是她还是决定为吉尔伽美什说几句话:“嬷嬷,我很感谢您对我的照顾和牵挂,但是我想提醒您,偏见早已蒙蔽了您的心智,您又把自己锁闭在这漫无人烟的森林里……您根本不知道事实的真相,您不知道乌鲁克的王是一个怎样的人。”   “最要紧的是,您根本没有资格,根据您的偏见来惩罚他人——”   “如果您刚才伤害了吉尔伽美什,您就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而现在,您也已经失去了我对您的全部尊敬。”伊南平静地说。   沙哈特缩在墙角,一副不敢睁眼的模样,似乎她早已不敢再想向吉尔伽美什寻仇的事,她现在唯一害怕的,是伊南身后那副“阴间”的景象。   “我离开之后,希望您能够去阿摩利或是西帕尔,看一看,问一问,去真正了解一下吉尔伽美什是什么样的人。”   “嬷嬷,是时候,打开您的心了。”   伊南说完,再也不理会沙哈特,她转向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兀自望着伊南身后的“阴间”,但是他的情绪已经渐渐稳定下来了。他向伊南伸出手,问:“朵,是否王也同样无法触碰你?”   伊南向他伸出手:“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伸出的手带着不太自然的光线,但总算立体起来,不再是个投影了。   吉尔伽美什听见她的话,似乎受到了鼓舞,也同样伸出手,但他伸出手之后有些迟疑,似乎心中存了希望之后,就更加惧怕失望。   伊南却微笑着,眼神里带着鼓励。两人的手指慢慢地靠近,待到靠得足够近了,两人都不再移动,那双手,却像是被自然吸引一样,“嗒”的一声,轻轻地贴在一起。   磁场——   因为磁场的存在,她在他面前不会只是个有形而无实的透明人儿。   她依旧真实存在,和他在一起。   吉尔伽美什大喜,张开双臂把她拥入怀中,这份喜悦让他的眼泪充满了眼眶,他却笑着说:“朵,你回来了!”   也不知道在吉尔伽美什怀里停留了多久,伊南轻轻地挣出来,正视对方的双眼,用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将在他脸上纵横的泪水拭去。   “是的,我回来……来看看你。”   这真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吗?   她说完这一句之后,吉尔伽美什双膝一软,几乎再次整个人跪坐在地板上。   “所以,你确实是离开了,去了那面目可憎的阴间对吗?”吉尔伽美什的泪水再次迅速涌出,“这是王的错,是王没有照顾好你,没有带你在身边……”   “王要做什么才能换回你?”   他虽然抱住了伊南,紧紧地抱住了这个有形的身体,但是伊南身后“阴间”的可怕景象依旧横在他眼前。   “王……不想让你在阴间受苦。”   伊南伸手将他扶起来:“别理会这些,把它都视作幻象好了——就像是吃了毒蘑菇之后会看见小人……那些都不是真实的。人死之后……”   她说到这里突然打住,顿了很久才继续下去:“就消失了,不存在了。”   谁知吉尔伽美什突然起身,拉着伊南就走,飞快地走出岔路口的小屋,坚决地朝着左边一条岔路走过去。   “不,你不会消失,你不会不存在,”他紧紧地握住伊南的手,一刻也不肯放开,似乎生怕再一放开就再也找不回她了,“王这就去找上古先民,当面向他们讨要起死回生的秘密,让你重回王的身边,王和你,以后在这漫长的人世间,永远并肩而行。”   吉尔伽美什走得极快,伊南回头张望,沙哈特嬷嬷的小木屋在她身后迅速远去——而木屋中曾经出现的实验室那一幕光屏也暂时消失了,没有“跟着她”。   出奇的是,他们两人越是向前,伊南的形象就越“瓷实”,她越来越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了。   吉尔伽美什每每回头看着她,都会面露喜色,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到希望。   伊南却知道这应当是靠近磁山的原因,可是,等等——难道这条路,也一样是靠近磁山的道路吗?   她心中生出一个不祥的预感:他们沿着这条道路前行,果真能见到大洪水时代留下的先民么?   原本她对这个人群也存着强烈的好奇心,可是先在她心中生出恐惧:那些所谓的上古先民,会不会,会不会就是那些……   吉尔伽美什却全然不知道她的想法,他只顾着兴冲冲地沿着道路前进。   很快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峡谷。吉尔伽美什微微愣神:这道峡谷,好像似曾相识。   “我们不去了,吉尔伽美什,”伊南直接叫了对方的名字,“在这里,我们或许还能好好地在一起相处几天。”——在一起度过最后几天,直到他勘破生死为之。   吉尔伽美什黑了脸:“你是不相信王能为你找到起死回生的药物?你是在质疑王的本领与勇气吗?”   伊南:……?   这倒也很吉尔伽美什。   两人顺着道路,越过了峡谷,向面前的一座高山攀登。这座山中遍布着高大雪松。越走,伊南心中的预感越强烈。   早先那个岔路口,道路虽然岔成两道,但之后定然是殊途同归,回到了同一方向——所以那些传说中的上古先民,其实就是……已经被吉尔伽美什屠戮殆尽的野蛮人。   他们或许真的是从大洪水时代就开始在这座山中定居的,又因为从不与外人交流,因此始终保持着大洪水时代的生活习惯和文化特性。山外的人偶尔见到他们,总看见他们穿一样的衣服,长得又都差不多,于是以讹传讹,就把他们说成是大洪水时代的先民,拥有不死的生命。   吉尔伽美什记性这么好,他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   果然,吉尔伽美什的脸色相当糟糕,异常紧张地在这深林里四处张望,生怕眼前会出现什么,验证他心中可怕的推断。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座小村庄——终于看见人烟了,吉尔伽美什面露喜色,回头看了看伊南,握紧了她的手,再快步上前。   然而他们走进村庄,才发现这是一座空村。村里的每一间屋子都敞着大门,屋里空无一人。   “或许,或许……”吉尔伽美什极力想要安慰伊南和自己,但他说话时嘴唇都在发抖。   就算是猜想这村里生活着的每一个“上古先民”都有事出门了,可还是没法解释他心中的恐慌感。   如果这些“上古先民”根本就没有存在过,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和身边这个至关重要的人,注定要分开?人类终将迎来死亡?   伊南小心地观察吉尔伽美什的脸色,她终于指了指脚边的一件东西,小声问:“这是什么?”   吉尔伽美什弯腰,把那件物品拾起来。他目瞪口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枚羽箭,箭头上安着铜制的箭簇——这箭簇是乌鲁克的铜器作坊里打制的,因此箭簇上有一个小小的标记。   这就是上次进山剿灭那些野蛮人的时候,乌鲁克战士们随身携带的羽箭。   兜兜转转,从另一条路进山,谁知道他们还是回到了雪松森林,回到了那些野蛮人曾经居住过的村子。   在这里,他们曾手刃每一个已经失去了人性的野蛮人,让那些被嗜血和野性所劫持的生命走到终点,得以安息。   吉尔伽美什突然将手中的铜箭簇向外一扔,他仰天大吼一声,吼声震得整座茅屋的屋顶微微发颤,杂草伴着灰尘簌簌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头脸上,身上。   他大踏步走出这屋子,来到村落中间,鼓起勇气,向四周大声问了一句:“有人吗?”   整个村庄无比安静,很久之后,远处才传回来细细的回声。   吉尔伽美什什么话都没说,他直接躺倒在村落中央的土地上。周围的雪松上飘下细细的松针,落在他的脸上、眼睫毛上,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座雪松森林,像是给了他沉重的一击,直接将他打懵了。   伊南在他身边坐下来,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的手一直扣着他的手,不曾分开过。   既然失望已成定论,她反而放松了,干脆盘腿坐在吉尔伽美什身边,看见他实在是难过得狠了,就伸手,顽皮地将他那一头栗色的头发一阵乱揉。   “这么容易就被打倒了吗?吉尔伽美什,这不太像你啊?”她故意问,“死亡这件事,真的就那么可怕吗?”   吉尔伽美什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好得多,顽强得多了——王从来不会被任何事吓倒,连死亡也是一样。   他吐出一口气,眼珠转动,转向伊南,望着她说:“王不怕死,王只怕,活着没有意义。”   伊南心头一动,闪过一个念头:不愧是吉尔伽美什,这样勇敢,又这样通透——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   可是想到这里她的心突然也隐隐约约地疼痛起来:明知不能在一起的喜欢,才是真正令人绝望的遗憾。   吉尔伽美什却突然拉着她的手,翻身坐起,将她拉到身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反过来问:“朵,早先王看见的那些,真的是阴间吗?是地狱吗?你在那里,可曾受苦?”   伊南想了想,最终决定向吉尔伽美什说实话:“不,那里不是阴间,也不是地狱,哪里是另一个时空……时空你明白吗?就是另一个世界。”   “那里的人,可以待在铁皮做的大鸟里飞上高空,半天的工夫就可以从世界的一头跑到世界的另一头;他们不用面对面,手里拿着一片薄薄的板砖就能跟彼此说话……”   “在那里若说是苦,也挺苦的。你会经常听见他们说自己在‘搬砖’,但你可别以为他们像是乌鲁克人一样在修筑城墙……他们只是做着和砌墙一样重复而无聊的事罢了……”   伊南一边说,吉尔伽美什一边出神地听着,他将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末了开口问:“朵,这么说来,他们说的是真的,你是神造的人类,你来自的那个世界,其实是神造的世界?”   伊南摇头否定:“不,并不,我和你一样,是人,是普普通通的人。”   吉尔伽美什错愕。   他待不相信,伊南的言语里却自有一种真诚,不由得他不信。   “那么,朵,你以前说过的,人死之后,意识就会消散,那是真的吗?”   吉尔伽美什想着想着,忧伤再次充斥了眉宇之间。这个在人世间向来无所畏惧的英雄王,不知何时,泪水却又渐渐爬了上了他的面颊。   “没有阴间?没有地狱?”他伤感地问。   伊南果断地回答:“没有阴间,也没有地狱。”   吉尔伽美什想起了当初到乌鲁克来的那些埃及人,又颤声问了一句:“那么,也一样没有来生吗?”   伊南答得残忍:“也没有来生。”   “所以当你死去,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吉尔伽美什抬起头,他的眼神蕴满了忧愁,却照样坦然地望着伊南——在他看来,为心爱的人感到伤怀,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如果伊南是个虚荣的女孩,此刻她应当很骄傲,这世间威名赫赫的英雄王,会因为她而惧怕死亡。   但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如她这般了解吉尔伽美什,懂他的内心,知道他身为一个凡人的恐惧。   他刚才就已经说明白了:王不惧死亡,唯一畏惧的是生得毫无意义。   吉尔伽美什和这世世代代生活在两河平原上的人一样,他与少年丹一样,与牧人王杜木兹一样,从一出生就面对严苛的环境,艰辛的生活,洪水、饥饿、战争、动荡……生活是苦涩的,如果对于死后世界再没有任何的期望,他们,和吉尔伽美什一样的人类,又是从哪里获得勇气,能努力地活下去呢?   伊南想了想,伸手拨动吉尔伽美什的头发,让他栗色的短发在她雪白的手指之间绕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发卷。   “那么,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她让吉尔伽美什横卧在自己的膝盖上,吉尔伽美什就这样仰面望着雪松树梢处露出的一点点天空。   天色渐晚,浅蓝色的天幕上开始出现星星。   “从前,有个旅人独自在沙漠里赶路。忽然,远处传来咆哮,一群饿狼从他身后追来。”   “那旅人拔腿便逃,谁知他迷失了方向,竟然跑到了一座断崖绝壁上。眼看饿狼从他身后追到,旅人无奈,只能从崖上跳了下去。”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旅人在下落的时候,发现断崖上有一株伸出的小树,他立即抱住树干,暂时捡回了一命。但他向脚下一看,立刻又觉得毛骨悚然——原来断崖下是波涛汹涌的深潭,有三条恶龙,正在潭底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他的坠落。”   “更加可怕的是,这时,在那株小树的树根那里出现了两只老鼠,一只白色一只黑色,正在交替啃着小树的树根。”   “这个旅人要怎么做?”吉尔伽美什出神地问,仿佛是伊南讲故事的技巧太好,他早已将自己代入了这个旅人的角色。   谁知伊南话锋一转,柔声说:“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旅人却看见他眼前的树叶上,有一滴蜜糖。于是,他忘记了眼前的饿狼,忘记了脚下的恶龙,也忘记了快要被老鼠咬断的小树,全身心地去品尝那一滴甜美的蜜糖……他生命的这一刻,就只有甜美的蜜糖。”   伊南说完,吉尔伽美什只略想了想,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没过几分钟,就见他呼吸匀净,已经沉沉地睡去。他靠在最信任的人膝头,沉沉地,不带任何烦恼地睡去,把他的疲惫、他的恐惧和他的伤痛全都交付给睡眠与梦。   吉尔伽美什,在这雪顶森林的夜里,在从树顶偶尔漏下的星光里,尝到了他的蜜糖。 第75章 公元前1700年   离开雪松森林的时候, 吉尔伽美什一刻也没有放松过伊南的手。   他们两个,好像是刚刚相爱的年轻人,手拉着手, 脸上挂着笑容, 从雪松森林里走出来。   圣倡沙哈特拜倒在路旁, 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从自己身边经过,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她。沙哈特才终于歪倒坐在路旁,察觉自己身上的羊毛袍子已经全部被冷汗浸透了。   她望着两人的背影:男子高大英俊, 女的明艳娇美……只是, 他们只要远离雪松森林一步, 女孩子的背影就会淡上一分。   沙哈特逃过了心中的恐惧,记起以前她对伊南的感情, 忍不住又抱着脸羞愧地哭了起来。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原来她当初捡回来的这个孩子,是注定要消失的——   吉尔伽美什对此也心知肚明,他最后走出森林地带的时候, 指间还保留着温暖,面颊上却已是泪水肆意纵横。   他身边却空无一人。   可是面对前来迎接的乌鲁克战士和诚惶诚恐的阿摩利猎人,吉尔伽美什还是露出了真诚的、感激的笑容——   因为他已经尝到蜜糖了啊。   *   王回到了乌鲁克, 一个人。   当整个乌鲁克都还沉浸在哀悼与忧伤里的时候, 王已经一切如常了。   他不再悲伤,一回到乌鲁克城里, 就以最旺盛的精力开始处理一切要处理的事务,再困难的事务也难不倒他, 总能让他和官员们一道找到解决的方法。   王的脾气也好多了, 会向任何乌鲁克的普通人露出恬淡的微笑——王的笑容依旧颠倒众生, 只是乌鲁克城里的妙龄少女都明白, 王已不可能为她们而笑,再也没有这个可能了。   王依旧喜欢带着小狮子哈基什走在乌鲁克的街道上,哈基什神气活现的,时不时会朝空气中伸一伸舌头,淘气起来的时候会突然停住脚步,仿佛被人一下子拉住了猫绳。   王依旧喜欢在入夜之后,一个人前往乌鲁克的小酒馆,喜欢要一个可以并排坐两人小陶几,在身边的位置上也照样摆上一杯啤酒。王看见精彩的舞蹈也会大声叫好,有一次小酒馆的舞姬大着胆子邀请“好脾气”的王一同共舞,王竟然还挺不好意思地向身边看了一眼……   所有人都觉得王疯魔了,为王失去的友人或爱情。   但是自打吉尔伽美什从阿摩利归来之后,乌鲁克这座城却渐渐恢复了生机,一天比一天兴盛:   当城门敞开,农人们涌向市郊,重建他们的村落,重新开始,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的整地、灌溉、耕作;水陆商道四通八达,乌鲁克成为整个两河流域的货物集散地;手工作坊日渐增多,原材料源源不绝地运到,制成的工具、器皿、装饰品……畅销各地,风靡整个流域。   乌鲁克人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乌鲁克女人们身上的首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璀璨闪亮……   时间就像是幼发拉底河的流水,不分昼夜地向大海奔涌;它又慢慢爬上乌鲁克的城墙,让陶砖表面也慢慢生出青苔。   王渐渐成长,也渐渐老去。   乌鲁克城里,新的一辈成长起来。他们更年轻,也更诗意。   他们都对世人传诵的“雪松森林”冒险那一段极感兴趣,想要把吉尔伽美什的故事编写成诗歌,让世人传唱;或者把它写下来,记录在泥板上,让世世代代的人们记住,幼发拉底河畔曾经有过这样一位英雄王。   最终,年轻人们求到了神庙的圣倡们跟前。   这时,伊南娜神庙的图书馆已经建成:这里俨然成为两河流域最大的图书馆。各个历史时期保存下来的泥板,无论是会计记录,还是向神明的献祭,甚至是各城邦之间的往来信函、新出现的诗歌与曲谱、流传在流域各地的传奇……都在这里保存。   圣倡们为这些泥板一一造册登记,烧出了更多的泥板。   圣倡们听到这个请求,都有些犹豫——她们都知道王的那一段冒险对王的一生都有最重大的影响,也正是那一段经历,造成了王现下始终孤独一人的这个局面。   但最终圣倡们还是征求了吉尔伽美什的意见。王欣然同意,表示愿意和年轻的人们聊一聊,当初他那一场惊世骇俗的冒险。   于是年轻人们搜罗了来自阿摩利、西帕尔和乌鲁克等地各种各样的传言,一一向吉尔伽美什求证,打算把王自己说出来的那些“猛料”都写进为歌颂王而作的诗歌里。   然而无论这诗歌怎么写,都绕不开一个人——西帕尔的恩奇都。据说他/她是王的密友,但却在成为王的新娘之后,遭到了“天罚”,因此离开了王,再也没有在乌鲁克出现过。   此人相貌出众,身份离奇,甚至传闻都说不清他/她是男是女。   年轻的人们最好奇的也正是这个人——他们虽然得到了圣倡们的警告,但是好奇心驱使,这些年轻人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亲口问一问。   “哦,你们说她呀!”吉尔伽美什随性地回答。   “她现在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她。”他自然而然地侧过脸,望向空无一人的身边。   年轻人们齐刷刷地变了脸色,彼此交换眼神,甚至有人已经起了逃跑的冲动。   “你们有什么想要问她的吗?也许王可以代她回答。”吉尔伽美什继续问。   “不了,不了……我们,应该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年轻人们只觉得毛骨悚然,纷纷找个借口开溜。   吉尔伽美什望着这些年轻人,一脸郁闷地摇着头:“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一个个都这么……不真诚?”   “不忠于事实,能写出真实的历险吗?会不会真把王在雪松森林的冒险真写成了打小怪兽?”   听见吉尔伽美什的抱怨,一名年长的圣倡走过来,安慰他:“年轻人么,自然有他们心中对英雄的想象。您既然点了头让他们写,就由着他们去创作吧。”   “您领悟到的,关于生与死,不也一样影响了他们,才让他们起了这个念头,想要把现世里的一点一滴都记录下来,流传到后世?”   听见圣倡这么说,吉尔伽美什欢然点头,流露出无比欣慰的神色。   “另外有一件事想要告诉您,”这名圣倡继续开口,“在长老院附近,找到了一间库房,里面存放着的好像是先王杜木兹时代留下的泥板……”   “先王杜木兹时期,那是有年头了。”吉尔伽美什屈指一算,心想从牧人王的年代至今,少说也有千年了。   “是啊,”圣倡们一概欢欣鼓舞,“这为神庙图书馆增添了许多珍贵的收藏。其中据说有些是先王的手迹,您想前往看一看吗?”   吉尔伽美什欣然应允,他自己也对那位“神选之人”,乌鲁克第一位王充满了好奇。   “走了!”他临走时没忘了往虚空里招呼一声,仿佛招呼自己的伴侣。这么多年来,圣倡们却都已经习惯了。   新发现的库房里早年间放置着木头打制的架子——但是时间太久,都朽坏了,外人一进去,架子纷纷倒塌,泥板纷纷落在地上。   圣倡们全都心疼坏了,吉尔伽美什则温言安慰:“这不正说明了这是真的古物吗?”   他随手从身边拿起一片泥板,笑着说:“这字迹竟然还与王的字迹很像……”   “哟,竟像是先王杜木兹亲笔书写的,杜木兹,女神伊南娜,献祭,一生。”吉尔伽美什将这泥板上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   “你们看,这代表女神伊南娜的楔形文字,和我们现在所使用的略有些不同,如果用现在的方式读出来,那就是——伊、南……”   王清朗的声音突然断绝,那幅泥板几乎要从他手中落下去。一名官员留意到了摇摇欲坠的王,留意到了王手中摇摇欲坠的泥板,赶紧伸手,这才抢救住了千年前留下的古物。   至于王,英雄王从不需要抢救——   相反,吉尔伽美什突然昂首离开,笑得畅快。   “王想起来了,王全都想起来了!”   他豪气万丈地大声说。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他迅速离开了长老院附近的仓房,返身来到了伊南娜神庙的阶前。他转身眺望远处火红的一轮夕阳,笑中有泪,却笑得无比欢畅。   “只要我能记住你,我们就会在下一个时代相遇。”   他这么想。   *   吉尔伽美什的时代之后,时间轴的转动似乎加快了。   当初在西帕尔逃脱的那名“奴隶”,事实证明,这个逃走的“奴隶”确实是一个闪米特人的王子。   这个王子在吉尔伽美什执政的年代里实在是没能掀起半点浪花,而这位王子的后代,子子孙孙都十分平庸,在这之后的数百年间,都没能掀出什么样的浪花。   直到公元前24世纪,这个王子的后代出了一个闪米特英雄——阿卡德的萨尔贡。   萨尔贡原本是城邦基什的一个年轻官员。他趁着基什国王决策事务,城邦战败的机会,先拿下了基什。在那之后,萨尔贡横扫两河流域,建立了一个大一统的,为阿卡德人所统治的帝国。   但是阿卡德人征服了两河流域之后,立即被苏美尔人的文明征服了。萨尔贡和他的帝国,全盘吸纳了苏美尔人的文字、信仰和对种田与经商的热情。他们自己的文化向苏美尔人的文化无限趋同。   萨尔贡之后只过不到一百年,苏美尔人的城邦就再次复兴。两河流域再次进入群雄并起的纷争时期。   乌鲁克这座城市,则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衰落,不复昔日的荣光,令人扼腕叹息。   “如果一个城邦注定会灭亡,那么这个城邦还有没有希望……或者说,还有没有资格孕育出伟大的文明?”   “如果我们把‘城邦’的这个概念,替换成‘地球’呢?”   丹尼尔在“重溯文明计划”的阶段总结中向前来听讲的与会者提问。   正在认真聆听丹尼尔发言的各国政要闻言愕然。   “这个问题就像是在问:既然生命必将走向消亡,那么人们是不是还需要用最大的热情来度过这一生?”   丹尼尔再次用一个类比回答了这个问题。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丹尼尔只是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要继续,便就话题重新引回了“重溯文明计划”的各项发现上。阶段总结进行得非常顺利,以至于散会之后,还有很多人围着丹尼尔,想要向这位科学界炙手可热的探索者提问。   丹尼尔却冷淡而不失礼貌地一一回绝了,只是回答:“我的同事们会耐心地解答各位的问题。”   他穿过人群,看了表,皱了皱眉头,准时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里。   伊南正待在他面前的大屏幕上,百无聊赖地托腮坐着,两条线条纤美的小腿在空中一踢一踢的,似乎下一刻就会从屏幕里走出来。   丹尼尔进屋之后,并不着急理会伊南,而是开始检查实验室里的各项仪器。   伊南却好像有些讪讪的,她小声说:“谢谢你啊——”   丹尼尔低着头:“我不觉得做了什么值得你特别感谢的。”   伊南小声嘀咕:“可是你竟然点头同意,让我陪伴了那家伙一生……”   她确实在吉尔伽美什身边,陪伴他度过了那些岁月。乌鲁克居民都以为他们的王疯了的时候,伊南其实一直都在他身边,默默伴着吉尔伽美什度过余生里的每一个晨昏。   王在处理政事的时候,她在;王在长老院与人唇枪舌剑的时候,她在;王带着小狮子在乌鲁克街头闲逛,在小酒馆流连……那些时候,她一直在,一直都在。   伊南原先没想到丹尼尔竟然能点头同意她的这个请求,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认为丹尼尔会以时空隧洞的“能量”问题为由,果断拒绝她的,谁知这家伙竟然破天荒同意了。   丹尼尔继续低着头忙碌,可是伊南留意到他的唇角弯弯向上微扬,竟让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头一回显得线条柔和。   “小姐,请你了解,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调整了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时间轴,因此那个英雄王的一生对你来说是相对短暂的;可一旦你再次回到时空隧洞之中,进入新的时代,时间轴就会调整为正常,你对时间的观感不会再像是快进,而是正常的一倍速——当你觉得时间漫长得不可忍受的时候,我可没办法帮你。”   伊南冲丹尼尔笑得甜美:“我知道啦!”   她半讨好地问对方:“所以下一程的目标已经决定了吗?”   丹尼尔点点头,说:“倒计时已经开始。”   这意味着伊南在他面前的屏幕上留不了太久,又会前往另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了。   “这次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个身份——”   丹尼尔说着,伊南“咦”了一声抬起头。前几次她的降落地点都是随机,偏巧到地方以后遇上的当地人都特别爱脑补,帮助她编造各种各样的“身份”和“遭遇”。   看来丹尼尔和整个团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下了很多功夫啊。   “这次你会成为乌鲁克附近一个农场主兼手工作坊的女继承人。这位女士刚刚因病离世,但这个消息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伊南转转眼珠,问:“那么,这是我要扮演别人吗?会被人认出来吗?”   “事实上,这位女继承人的父母已经不在了,而一直负责照料这位女继承人的保姆也刚刚离世不久——在目标时空里,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位女士成年之后的脸。你只需要大致了解她的各项社会关系,凭你……一定可以在那个社会里稳妥地立足。”   伊南听见丹尼尔的语气里颇有称赞她的意思,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过,必须要提醒你一句,乌鲁克已经衰落了,你的新目标是——巴比伦。在自己的农场和作坊里逗留一阵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你的目标在巴比伦,而各种社会因素也会自然而然地推动你,让你向巴比伦而去。”   “能不能事先把本次任务的目标告诉我?”伊南赶紧问丹尼尔,“我可不想再像上次那样,到了磁场出问题的那一刻,才知道我的任务刚刚开始。”   从公元前7000年开始,她的任务就是自己猜出来的,她很顺利地猜到了两次,在第三次上却卡了壳。   现在她直截了当地向丹尼尔提出要求:她不想再猜了。   “只要你抵达了目标时空,你会马上明白你的任务是什么。”丹尼尔说得很肯定,“你将前往公元前18世纪的某一个时间点,碳14年代测定法可能只能通知你一个大致年代范围,但如果遇上了能够确定准确年代的事件,你的腕表会通知你的。”   凭伊南对丹尼尔这个人的了解,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握,丹尼尔是不会说这种“打包票”的话的。   她放下心来,相信自己到地方一定能马上掌握任务的具体内容。   丹尼尔抬腕看看表,迅速又翻了翻面前一大叠资料,说:“大约还有10分钟左右的等待时间,我们可以聊点什么。”   “对了,项目组里专门负责研究古代苏美尔人信仰的研究员做出了一份报告,他特地提醒了,在公元前2800年之后的一千年里,由于乌鲁克城邦的日渐衰落,女神伊南娜的地位也发生了变化。”   伊南扁了扁嘴,心想这群同事们也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项目组里的大家应该都知道,苏美尔人对伊南娜的崇拜,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吧。   “首先,伊南娜从原先的爱与丰收女神,变成了爱、丰收与战争女神,增加了战争属性——这可能与吉尔伽美什赢得了与阿卡德人的战争有关。”   “其次,伊南娜在新的帝国首都并不受宠。”   “随着时间的变迁,人们对神明的崇拜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到了巴比伦帝国时期,在首都,人们崇拜的对象是木星之神马尔杜克——金星女神伊南娜被边缘化,成了一个‘边缘神’。这一点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你。“   伊南想了想,觉得这也正常:以她对两河流域当地人的了解,那里的每一座城市都拥有自己的守护神。新兴城市巴比伦崇拜别的神,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为什么丹尼尔要如此正儿八经地将这事说给她听,伊南低头,严肃地思考着。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丹尼尔:“目标时空的那位女继承人,她的名字叫做什么?”   丹尼尔闻言立刻笑了,仿佛早就料到她能想明白这一点似的。   “这位女继承人的名字,就叫做‘伊丝塔’。”他回答的时候眼里带着狡黠。   “那我可真该谢谢你啊!”伊南顿时气结。   她不喜欢别人把自己看做是神明——她更喜欢和世人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去建设,去开创美好生活。   但为什么她兜兜转转,还是没法儿摆脱“神明”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光环/阴影?   这位她即将成为的女继承人,竟然和女神伊南娜在阿卡德文化中得到的那个新名字“伊什塔”极为接近。   伊南瞪着丹尼尔,觉得对面这个男人很有问题。   丹尼尔却双手一摊,说:“没办法,适龄的女人,有足够的身份和财力可以去做一些事,同时没有娘家和夫家双重束缚,拥有独立地位,又恰好刚刚离开人世,就只有这个叫做‘伊丝塔’的姑娘。”   “你可以想象自己的首要任务其实是帮助她,保住她所继承的家业,继续庇护她所保护的农奴,这才对得起你借用的她的身份。”丹尼尔解释。   伊南扁着嘴:这是什么歪理?   丹尼尔却继续肃容说:“为此,我们决定,保留你所拥有的力量,你依旧拥有足以与英雄王匹敌的力量;但是我们必须恢复你作为一名女性的所有特征。”   这么说来,伊南以后就不会再是个假小子一样的女孩了,她不能够再轻易地女扮男装,相反,她还会是那个明艳绝伦、颠倒众生的女人。   伊南不晓得为什么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觉得不再由丹尼尔这样的直男审美来控制她的形象,可能也是件好事。更何况,她还保留了力量。   丹尼尔也看出了她的“如释重负”。他并没有生气,却肃容向她强调:“伊南——”   “我承认,我第一次见你时对你的第一印象很糟糕:当时我认定你是个娇气的、软弱的女学生,我完全是因为你的体质特殊,才不得不用你……我一度以为你的头脑及不上你的美貌,你对人类文明的发端只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甚至还以为你会临阵退缩的。”   伊南冲丹尼尔微笑:其实……做人不需要这么坦诚的。   “但是这一段时间共事下来,我对你有了更多认识,我打算收回此前所有对你的误解。”   伊南继续微笑:打算收回……所以这是还没收回对吗?   丹尼尔却完全没有猜她心思的意图,他只管继续往下说:“我认为,在以后的任务中,你完全可以更放开,勇敢地施展拳脚。”   “我原本认为你根本不可能改变人类的文明发展和历史进程——但是我现在认为,有你在历史之中,可能会更好!”   “你的意思是……”   伊南站了起来:短短的十分钟谈话时间已经到了,丹尼尔身边的仪器已经灯光闪烁,就差嘀嘀作响了。   “我的意思是,以后你在目标时空内,尽量忘记那些后世给你的束缚吧,你其实可以随心所欲……”   丹尼尔的话音未落,伊南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   伊南确实定向穿越了。   睁开眼时,在她的面前有一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孩毫无生机地静静仰卧着,想必就是伊南需要取而代之的那位“女继承人”了。   伊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声:“放心吧。我会代替你守护你想要守护的。”   她刚刚说完这一句,这个年轻女孩的身体就开始变得透明,渐渐消失。伊南赶紧抓紧这最后的时间,握住这个姑娘的手,了解她所需要了解的一切,同时也一并观察这个姑娘的穿衣习惯,待的首饰……毕竟这就是她的起点,她会以年轻的“伊丝塔”之名,在这个世间行走。   与此同时,她腕表上的光屏弹出,腕表的功能似乎已经随着磁场BUG的修复一切恢复正常。   “公元前1700年——待校正。”光屏上标注着。   “待校正?”伊南皱起眉头,想起丹尼尔所说的,“能够确定准确年代的事件”。   在公元前18世纪,究竟什么事件,能够让人准确确定年代呢? 第76章 公元前1757年   伊南伸出手, 轻轻地握住正在消失的那个年轻女孩的手。她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这个姑娘,了解她的社会关系,了解她脑海里保留的一切信息。   “父亲、母亲、姐姐、姐夫……保姆嬷嬷……”   “贫瘠的田产、破败的作坊……没人要的……”   “伊丝塔, 不想……无声无息地……”   伊南摊开手, 目送眼前这名年轻姑娘的遗体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你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伊南默默为她祈祷,“你本该享有一场葬礼和人们的思念, 你不该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但我会让你的名字更加出彩, 让你的心愿一一实现。”   终于这个年轻姑娘的遗体彻底消失, 留在房间里的只剩伊南——伊丝塔小姐,现在是她的新名字。   伊南在最短的时间里已经了解了伊丝塔小姐的出身:   她来自于一个“阿维鲁”家庭——   “阿维鲁”是古巴比伦时期社会三等级中最上等的一级,指代贵族或是自由民;而伊丝塔小姐出身的家族,是一户“尊贵的阿维鲁”, 意味着她是贵族出身,名下可以拥有土地。还有一些普通“阿维鲁”,他们多半没有多少财产, 也不是奴隶主,多以小手工业者的面貌在社会中出现。   与“阿维鲁”相对的, 还有“穆什钦努”, 意为无权平民, 他们没有资格拥有土地所有权, 而是依附王室而生, 作为王室的仆从,打理王室的产业。   虽然穆什钦努不能拥有土地,但是因为他们为王室服务, 或者为王室耕种土地, 照样可能会变得很富有。   至于社会中的最低等级, 是奴隶。男奴隶被称为“瓦尔杜”,女奴隶被称为“阿姆图”。奴隶可以被买卖,眼下一个奴隶的“时价”在二十舍客勒银①左右。   伊丝塔小姐名下至少有两百个农奴。   伊南忍不住感慨:伊丝塔,你现在是个富人唉!   但是伊丝塔家中的田庄收成非常不好。她的父母在世的时候,已经不得已变卖了一些农奴——这些农奴非常不愿意离开田庄,毕竟伊丝塔的双亲待他们非常和善——但田地确实不足以养活这些人,需要额外购买粮食来养活。   另外,如果王室要对这些入不敷出的田庄征税,伊丝塔家就要彻底完蛋。   除了田庄之外,伊丝塔家还拥有一座曾经辉煌的首饰作坊——毕竟这地方靠近乌鲁克,当乌鲁克还是“万城之母”的时候,这里首饰匠人的工艺曾经天下闻名。   但是现在,乌鲁克已经衰落了,伊丝塔家的首饰作坊渐渐生意冷清。但是伊丝塔的双亲不忍心亏待那些世代在此谋生的首饰匠人,还是坚持向他们支付酬劳。因此这首饰作坊完全是不赚钱的。   最有趣的,是这位伊丝塔小姐有一位长她十岁的姐姐。这位姐姐已经出嫁好些年头了,嫁给了一个“穆什钦努”②。这对姐姐和姐夫,在前些日子伊丝塔的双亲过世的时候,竟然都不曾回头探视。   难怪,在伊丝塔小姐的心中,最怀念最依恋的,除了父母之外就是她已经过世的保姆嬷嬷——姐姐姐夫什么的,都是不沾边的。   当然这可能是因为,按照时下的规矩,伊丝塔小姐作为唯一的未嫁女,在家中没有男继承人的情况下,是唯一有权利继承全部财产的继承人。   可以想象,这对姐姐和姐夫,既没有资格“继承”财产,又没有资格“拥有”财产,干嘛还要为了这点亲情回来探视呢?   不过,伊南心想,最重要的原因,可能也还是因为这贫瘠的田产和破败的作坊他们都看不上眼吧。   她不禁有些可怜这位伊丝塔小姐。但既然她从“真正的”伊丝塔小姐手中接过了这些产业,少不了要把这些产业都支撑起来。   于是她从伊丝塔小姐的衣柜里取出袍服和衣饰,给自己装扮上,并且戴上了面纱——既然那是伊丝塔小姐的习惯,她如果突然改变,周围的人可能也没法儿马上接受。   “阿普,阿普!”伊南召唤伊丝塔小姐的贴身女佣——这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实际上是保姆嬷嬷的小女儿,是伊丝塔家的“阿姆图”。   阿普闻声,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见到伊南端坐在榻上,周身衣饰已经穿得十分整齐,面纱戴得好端端的,但是那一对明亮的双眼神采异乎寻常。   阿普又惊又喜,跳进屋叫道:“小姐,您的病……”   “呸呸呸,您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什么病?”   “我这就去告诉大家!”阿普转身就往外冲。伊南本想叫住她,但想借这机会在人前露面也是件好事——她可以向整个田庄的农奴和作坊里的工匠们宣告,她的身体已经康复,并且将担起管理所有产业的职责。   不多时,就真的有几十个穿着半身裙的“瓦尔杜”和裹着袍子的“阿姆图”前来,“阿姆图”人数占多。聚在了住宅正中的天井里,另有几个二三十岁的健壮男人也一道赶来,都是自由民阿维鲁的装扮,穿着羊毛袍子,戴着一顶装饰功能大于保暖功能的羊皮小帽子。   所有人一起向伊南行礼。   有一个名叫“波安”的瓦尔杜带头致以问候:“伊丝塔小姐,您的病体痊愈,这真是太好了。”   伊南的眼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只见绝大多数人眼里都闪动着真诚的光,她顿时放心,心想那位伊丝塔小姐,和她的父母双亲,果然给她留下了非常好的人缘和“群众基础”。   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她微微点头,向在场所有的人致意。   波安没忘了向伊南解释:“小姐,另外还有些瓦尔杜正在田里劳作,等到收工了我就让他们过来向您问安,恭贺您病体痊愈……”   话还没说完,也不晓得是不是这座敞阔的方形庭院里刮起了风,总之眼前的“小姐”脸上的面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不论是农奴还是工匠,男人还是女人,都被“小姐”的这副相貌给惊呆了。整座院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期间只能听见人们呼吸的声音。   小姐真是个天下少有的美人!   难怪老爷在世的时候从来不让人看见她的脸!   但是可惜啊,这么美的美人,现在却沦落到无依无靠,必须依靠自己支撑门户。   “小姐”却落落大方,向他们所有人点了点头,朗声开口:“前些日子里我一直病着,没办法过问田庄和作坊里的事,但如今我已经好了,自然要将各项事务都问上一问,管上一管。”   她说着嫣然一笑:“也许我也能想到什么好主意,让大家的生计能够再好上一点儿,日子过得轻松些呢?”   农奴与工匠们都微微张着嘴,仿佛眼前伊丝塔小姐一笑,就有春风拂过他们的面庞,心里别提有多舒畅了。   但说实在的,大家都没指望伊丝塔小姐能为她出什么好主意,毕竟这位年轻的女主人一向多病,连房门都没迈出过几步,大家甚至都没见过她的脸。   但是只要伊丝塔小姐有这份心,大家心里就暖暖的。哪怕她出不了什么好主意,这么美的姑娘,往他们面前一站,也能让人身心舒畅啊?!   但是伊南可不会像他们这样想,她稍稍低头,沉吟了一下,说:“既然有不少人还在田里劳作,那么我暂时先不过问田庄的事。”   她转向那几个穿着袍子的阿维鲁。他们的羊毛袍子上多少可以看见迸出的小火星烧灼出的一个个小洞——伊南判断他们应该都是在首饰作坊里干活的工匠。   “我随你们去看看作坊吧!”   几个工匠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半天一个领头的才勉强说:“求,求之不得……”   别说是这位从来没有在人前露过脸的伊丝塔小姐,哪怕就是小姐的母亲在世的时候,也从未涉足他们的作坊。苦哈哈的工匠待着的作坊,哪里是女人家能忍受的地方?   阿普连忙上前,扶着伊南的手,再由那几个工匠簇拥着,一起往作坊过去。   阿普似乎很担心,小姐走到一半就会走不动。但谁知走了大半程,小姐还好端端的。阿普疑惑着,却见小姐转过头来,给她一个感激的微笑。阿普马上明白了,渐渐地松开了扶着小姐的手。   看小姐走得稳稳当当,不像是会中途摔倒的样子,阿普总算放了心,心想毕竟阿妈口中那位孱弱的小姐只是病中的小姐,可是人家……现在好了呀。   一行人来到了作坊。   这个曾经繁荣一时的首饰作坊现在已经废弃了一半,半边工棚已经关闭,现在只堆放着一些矿石之类的原材料。另外半边,仅有三个窑炉还在烧着,里面熔炼着铜、锡之类的金属,一个瓦尔杜正在拉着风箱,试图将火烧旺。   伊丝塔小姐随即开口询问,她问的问题很有针对性。   比如她会问:窑炉里使用的木炭是从哪儿来的,要花多少钱?   工匠们心想:小姐怎么会知道窑炉里烧的是木炭?   他们从此不敢再小觑这位雇主家的小姐,毕竟他们现在使用的窑炉,烧着的木炭,熔炼着的金属,其实都是人家的东西。   伊南来到现场一看,三言两语一问,就问出了症结所在。   首先,这座作坊远离目标市场。这座作坊距离乌鲁克很近,乌鲁克还兴盛的时候,那里是首饰的集散地,全流域的商人都来乌鲁克买首饰。这边作坊打制的成品不愁卖不出去。   可是现在乌鲁克已经衰落了,从这座作坊运送首饰到新兴的城市大约要三到五天的时间,路途成本很高,如果交给中间商,中间商会赚取相当高额的差价,将这边成品的价格压到极低。   其次,这座作坊所打制的,全都是那些所谓“大路货”的首饰。看起来那些薄薄的铜叶子、锡叶子,一片一片叠在一起煞是好看,但实际上全无新意——伊南早在吉尔伽美什的时代就见过这样的首饰。   另外,这些首饰的成本也相当高。从外地运来的矿石都价格不菲。而伊丝塔小姐的父亲,则据说是一个非常好说话的人——当然这种人不适合做生意人。他曾经用比市价高一半的价格,买下了一大堆铜矿石,后来都炼成了黄铜。   结果便是这些黄铜价格太高,精工细作打出来的首饰实在是无人问津。工匠们觉得使用这些黄铜,就是在为雇主亏钱,因此把黄铜都堆放在作坊一角不敢使用。   伊南忍不住在心里叹气——那些黄铜都已经是沉没成本了,再将其放着,岂不是让它们白白生锈吗?   她随着毕恭毕敬的工匠们在作坊里转了一圈,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出什么特别好的办法,能够改变作坊现状。   谁知就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惊呼,人声之外,狗在狂吠,牛羊在低鸣,鸡鸭在呱呱乱叫……而天色在迅速地暗下来,仿佛夏天雷雨之前,空中急速涌起积雨云。   这是……要下雨了?可明明刚才还是艳阳高照啊。   伊南跟着工匠们一起走到工棚旁边,仰头看向的天空。她以手遮眼,依旧觉得日光刺眼。身边一个工匠却高声喊叫:“看呀,恶龙出来吃太阳啦!”   伊南:……原来,“天狗吃太阳”这种对日食的形容,在公元前18世纪美索不达米亚的版本,竟然是恶龙吃太阳啊。   工棚附近乱成一锅粥,工匠们跪下来向神明们祈祷,恳求神明保佑,不要让“恶龙”把太阳吃掉。   伊南身边的阿普却因为年少好奇,仰着脖子用眼睛直视太阳的时间太久,不一会儿就开始眼睛灼痛,见风流泪。伊南赶紧让她捂住眼别再看了。   但她自己却对这次的日食非常感兴趣。   于是她找来领头的工匠,让他赶紧去找一个陶盆,然后将木炭烧灼之后形成的炭灰,盛到陶盆里去,再倒上水——制成一盆漆黑的“炭水”出来。   炭灰在这个年代经常被当做是颜料使用,工匠们对此都不陌生,当即按照小姐吩咐的,把“炭水”制了出来,盛在陶盆里,端到空地上。   伊南告诫他们,不要用双眼直视天空太阳的形状,但可以看盆中太阳的倒影。   工匠们试了试,果然双眼舒服了许多。而且盆中太阳的倒影异常清晰,一个圆圆的亮亮的光斑,上面有一大块黑色的缺口。   工匠们还从来没想到,能够用这样的方式在旁观战。好奇心渐去之后,匠人们却又都担忧起来:“这太阳要是真的被恶龙给啃坏了,该如何是好呀?”   伊南却冲他们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工匠们稍安勿躁,继续观察。   她一出声,工匠们立即全都闭了嘴,半天之后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位从来不在人前抛头露面的“伊丝塔小姐”,在人前竟拥有这样的权威。她的一句话,一个手势,似乎都不容人违抗。   但工匠们马上又都想通了:伊丝塔小姐本来就是老爷唯一的未嫁女,是作坊的继承人,也就是他们名正言顺的雇主,听伊丝塔小姐说话,原本是应该的。   于是他们都安静地围着那只陶盘坐着,旁观天上的太阳与恶龙的这一场“大战”。   渐渐天色已经到了极暗,仿佛黑夜一般。   伊丝塔小姐却指着盛满炭水的陶盆,说:“你们看——”   这时,陶盆中黑色的水面上,竟然出现了一个神奇的光环。中间是黑漆漆的,周围却像是镶了一道璀璨的边——   “这真好看啊!”工匠们原本都是做首饰出身的,这时都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们的首饰,“像戒指!”   “你这么一说还真没错,就像是黄铜打的铜指环。”   “快看快看,现在恶龙开始撤退,退出来一块了。”   恶龙既然“撤退”,那道完美明亮的光环就不复存在了。但是天色在一点一点地转亮。农奴们养的公鸡竟然开始打鸣。人们欢欣鼓舞,拍着手大声歌唱,庆祝“太阳”在神明的护佑下,战胜了“恶龙”。   这时伊南却趁机退到了一边。她感受到了腕表的震动,于是特意找到了无人处,点开了腕表上的光屏。只见光屏上出现了几个小字:   “校正完成!”   “公元前1757年。”   伊南收起光屏,忍不住抬头冲着越来越明亮的天空微笑。   好一场日环食!帮她准确定位了身处的年代。   “重溯文明计划”在此之前,确定伊南身处的世代都是靠着碳同位素来定位,只能估算一个大致的时间范围:大概在公元前7000年,大概在公元前6900年,大概到了公元年前29世纪……即便欢欢喜喜地过了个新年,她的腕表上显示的时间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但是现在,一场不期而遇的日环食,帮她定位了准确的时间和年代。   此刻伊南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距离“现代”越来越近,距离完成任务越来越近了。   多亏这是一场日环食——如果是一场日偏食,可能都没法子准确定位到这个年份。毕竟“美索不达米亚地区”能够观测到日环食的几率,要远远小于观测到日偏食的几率。   丹尼尔他们得到这个信息之后,自然能够飞快地计算出她正置身这个时间点上。   除此之外,公元前1757年……伊南的微笑变成了爽朗的大笑,她越笑越欢畅——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丹尼尔的意思,她已经知道在这个世代需要她进行的观察任务是什么了。   除此之外,日环食还给她的作坊送了一份大礼——她知道该如何处置伊丝塔小姐的父亲高价采购回来的那些黄铜了。   等到日环食一结束,日光恢复到正常程度的时候,伊南就立即将几名首饰工匠都召集在了一起。   “各位,刚才太阳被月球的影子所……”   她顿了一顿,赶紧改口说:“刚才太阳与恶龙战斗的时候,形成的那个漂亮日环,你们能用黄铜做出来吗?”   几个工匠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说:“这有什么难的?”   另外一个问:“不就是普通的戒环吗?”   确实,要用黄铜打制成日环食那个形状的环形首饰,就是一枚可以戴在手上的戒环。   “伊丝塔小姐,您是想要打一枚戒环吗?我能否来量一下您的手指?”   伊南摇头笑:“不,不要,我不要做戒环。我想要做的,是完全统一大小的,日环形状的护身符。”   “你们完全不需要考虑铜环的大小,把它统一做成一样的。这些护身符是用亚麻搓成的绳子系起来挂在身上的。”   “这样呀!”工匠们相互看看,其中有一个醒悟过来,饶有兴致地点头说:“是呀,毕竟是战胜了恶龙的日环,作为护身符,的确拥有非常好的寓意啊!”   伊南冲他一笑,心想:果然有销路。   工匠们一听都明白了,都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而且刚好能用上老爷之前采购的高价黄铜。   “说干就干,来,咱们把炉子生起来,铁锤挥起来,哥几个,干活的时候到了!”   这一场日食之后没多久,这座眼看快要荒废了的首饰作坊反而热闹了起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作坊里传出,不绝于耳。熟悉这座作坊的邻人都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这种铜环的工艺非常简单,拉出适当宽度的铜丝之后,将这些铜丝截成一段一段,然后将每一段铜丝趁热敲打成圆润的铜环,待到冷却之后,再用专门的皮毛打磨抛光,一枚护身符就做成了。   由于工艺简单,作坊出产这种黄铜护身符的速度非常之快。两三天之内就生产出了很多枚。   工匠们很好奇:“小姐打算将这些首饰怎么办?找中间商送到巴比伦去出售吗?”   伊南此刻正和阿普一起,将亚麻编的绳子穿在一枚一枚的护身符上,并扎出一个好看的蝴蝶结。   她听见这话,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打算这样做。”   她提起一枚刚刚扎好绳子的护身符,把它戴在了阿普的颈项中。   阿普睁圆了眼睛,低头望着自己平生的第一枚“首饰”,已经感动得要哭了。   谁知伊南又抓起一大把护身符,向面前工匠们手中一递:“喏,这些是给你们的。”   “你们和你们的家人,人人都戴上吧!” 第77章 公元前1757年   这些新制出的“日环食”护身符, 不仅给到了工匠和工匠家人们的手中,而且给到了伊丝塔家名下所有的农奴手里,无论男女老少, 人人颈项上都戴上了一枚。   身为管家的波安感动得快要哭了,双膝跪在“伊丝塔小姐”面前, 激动地说:“小姐, 您这是……太仁慈了。竟然让我们这些卑微的瓦尔杜和阿姆图也都能得到庇佑。”   “有小姐在,我们大家所有人都不会惧怕恶龙!”   伊南笑眯眯地望着波安, 心里却打着别的算盘。   她从没打算把这些护身符贩卖到巴比伦去——毕竟她这里观测到的是日环食, 巴比伦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还不好说。万一那里发生的是日全食或者日偏食呢?   因此这护身符她只打算在本地抛售。   护身符的成本很低, 小小一个铜环,耗的铜料很少, 而且用的是伊丝塔小姐的老爹留下的“沉没成本”, 伊南只打算借着护身符的机会, 给自己回笼一笔资金。而这笔资金她将用来改造现有的首饰作坊——来做些全新的,这世上还完全没出现过的首饰和手工制品。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老爹留下的黄铜,足以打制成千上万枚护身符。伊南不确定周边地区有没有这么大的人口基数和消费能力,能够消化掉所有这些护身符。   至于她将这些护身符赠送给所有的工匠和农奴,则主要是为了宣传这些护身符的“功用”, 并且让这些人对自己更加信任与忠诚罢了。   果然,伊丝塔家的农奴们脖子上挂着亮闪闪的护身符,立刻引起了邻居们的注意。   很快有邻近田庄的阿维鲁打发农奴过来,从伊丝塔家的农奴们口中套话, 想知道那些用黄铜打制的是什么。   农奴们很老实, 说就是护身符。也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起:这是那天“恶龙吃太阳”的时候, 工匠们按照太阳的形状做成的护身符, 据说能够保护人们不受恶龙的影响。   那天伊丝塔家的工匠们聚在首饰作坊里,用盛了炭水的陶盆观察“恶龙吃太阳”的消息,早已在四里八乡传开。附近都知道那天太阳“缩成了一个璀璨闪耀的环”,之后就“战胜”了恶龙。   而护身符的事大家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是邻里们都认为,这种护身符一定很有效——不然的话,为什么伊丝塔小姐要让她家上上下下,包括农奴,都戴上了这东西?   是的,一定是这个原因——人人都戴护身符,能保护整个田庄都不被恶龙影响。   于是立即有人上首饰作坊来打听,护身符值多少银。   伊南那边,则需要赶紧定一个定价出来。她找来波克,把当初老爹购买铜矿石的泥板账目翻了出来,大致算了算,推算出每五枚护身符,不算工匠的人工,成本在一舍客勒银左右。   于是伊南拍板:“五枚护身符卖两舍客勒银,十枚卖三舍客勒银。量大的话,价格从优,可以面议。”   她这个价格定得没什么毛病:毕竟黄铜也是和白银一样的贵金属。每一枚护身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能算是硬通货。   而邻居们一听:便宜!   三舍客勒银可以买到十枚,也就是说,一个农奴差不多可以换到七八十枚护身符。对于能够驱走恶龙的效用而言,这点钱真算不了什么。   于是陆续开始有人到伊丝塔家的作坊来“面议”。   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一带田庄的出产都不算太高的缘故,附近的田庄主大多抠抠搜搜。尽管伊南明说了“量大从优”,他们大多还是谨慎地选择了为家人和直系亲属购买护身符。   作坊产出了一大堆的护身符,几天过去,卖出了两百枚左右,与伊丝塔家自己“消化”的产量相当。   波安很担忧地来与自家小姐商量。   伊南却豪爽地安慰他:“没事!这些护身符放着又不会坏。”   “再说,过两天,他们可能就会改主意了,觉得还是多买一些比较好。”   波安完全不知道自家小姐这样的自信从何而来。他认得不少附近田庄的农奴,那些农奴都对主人家颇有些微词。毕竟主人们觉得农奴们都是自己的“财产”,为“财产”花钱辟邪,这事儿谁听说过?   但真如伊南所预言的那样,过不了几天,邻近田庄的主人陆陆续续返回作坊,想要再多购买一些护身符。伊南一问,果然是想为全田庄上下所有的农奴购置护身符的。   波安百思不得其解,问伊南,伊南却只笑着说:“这就是‘榜样的作用’。”   道理很简单,她的田庄为每个农奴都添置了护身符,这消息早已在附近各大田庄上传遍了。每个农奴都听说了,伊丝塔家的农奴有办法驱走“恶龙”。   但到了自家头上,自家主人却抠门到只给主人家购买护身符。有对比就有伤害,农奴们都感觉到受到莫大的打击——毕竟“恶龙”是种真实存在的威胁,大家都亲眼看见过的。   这样的心理影响之下,不少农奴们开始感觉到头疼脑热不舒服,有些人直接病倒了。还有些人行事像是中了邪。对外,这些人一概被称作“受到了恶龙的侵扰”。   田庄的主人依靠田里的收成过活,但他们大多自己从未下田劳作。农奴一旦病倒或是中邪,他们的收成便难指望上。   也正是为了这些实实在在的利益考虑,田庄主人们终于下定决心,出一点点“血”,像伊丝塔家一样,用护身符“武装”每一个农奴。   作坊里产出的黄铜护身符,销售的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作坊的工匠们信心满满,来向伊南主动请缨,想问他们是不是该再进一些铜矿石,再多制一批这样的护身符。   伊南却笑着摇头,表示将这一批产成品全部卖出去之后,再考虑其他。   她的顾虑有两点:第一是这附近的人口,人口基数摆在那里,这种护身符又不是什么消耗品,第一波销售增长之后会马上进入平台期。   第二是这种护身符的工艺。这工艺太简单了,任何一个铜器作坊都能轻易仿制。一旦有作坊打听到这种形式的护身符销量好,就会着手制作。到时打起价格战,伊丝塔家的产成品因为进货成本高,肯定会亏得更多。   果然不出伊南所料,等到这些护身符售出上前件之后,渐渐就卖不动了。后来又传出了别处作坊也打算仿制的消息。原本都在兴兴头上,以为这“咸鱼作坊”终于快要翻身了的工匠们,终于冷静下来,开始认同伊丝塔小姐的“先见之明”。   作坊里还积压了数千枚已经做成的护身符,但是却暂时找不到买家了。   伊南的“回笼资金”计划,只完成了一半左右。   还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些护身符宣传出去,卖出去呢?   伊南:不着急,让我先了解一下这个时代。   这天,伊南来到首饰作坊里,在阿普的帮助下,开始了解目前的币值系统。   这个时代的人所使用的货币是一定纯度的白银。   辨别白银纯度的方式主要是靠目测、用手掂、用毛皮摩擦和上牙咬。有经验的商人大多练出了火眼金睛,能将白银与锡、铅之类的金属区分开。   测量白银的重量则是用的天平。这天平已经基本与后世的一模一样了,所用的砝码则是从巴比伦城里带出来的,有1、2、5、10舍客勒等等不同重量的砝码。人们就用天平和这些砝码称量白银的重量。   至于钱币,现在已经有了雏形——为了方便交换使用,有些首饰作坊就轧出了很多大约一舍客勒重量的小银块,成色也是最普通的。这种小银块实际上就是充当银币在使用。   伊南考虑着,或许她可以考虑让首饰匠人们在这种银块上冲轧上数字,或者再加上作坊的印记什么的,或许能更广泛地宣传一下她的首饰作坊。   伊南了解了一遍天平和砝码,以及首饰作坊里近来的“账目”。阿普却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小姐,小姐,不得了,不得了……”   只听脚步声“咚咚咚”响起,阿普飞快的冲进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冲伊南大声喊:“田庄外头……来了大人物。”   正说着,波安也进来。这位田庄的管家则脸色煞白,对伊南说:“王……王的军队,正在经过您的田庄。”   伊南怔了一下,反问:“王?”   波安点点头:“是的,巴比伦的王。”   伊南马上站起来,飞快地思索片刻,说:“让所有的瓦尔杜们多取一些陶罐,打上清水,聚到田庄外的道路两侧去。所有人都去。”波安马上应了,要去安排——的确,外面这么大的日头,为王的士兵送上清水,这是相当受欢迎的做法。   “阿普,你也去取一陶罐清凉的井水,到田庄外面去找我。”   阿普兴奋得一蹦三尺高,这个年纪不大的侍女最喜欢的事莫过于“看热闹”。她应了一声,马上就去了。   波安却极为吃惊:小姐这是……要到田庄外面去抛头露面吗?连面纱都不戴,就以她这副容貌去直面王吗?   波安直觉这有些危险,毕竟经过的是大批巴比伦的军队士兵,其中还有巴比伦的王。但是小姐自从病愈以后,就再也没有戴过面纱。   可是,小姐这样做,或许是有特殊用意的呢?   ——一介瓦尔杜是没有资格猜测尊贵的阿维鲁的心思的。波安赶紧打消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紧去招呼农奴们。   田庄外,果然来了一群又一群王的战士。他们大多穿着皮制的铠甲,但因为天气很热,不少人把外头的皮甲敞开,将青铜制成的头盔取下来,抱在臂弯里。   在这种时候,路边的农奴们递上的清水就是最清凉解渴的饮料。   但是他们无法停留,有些人接过农奴们手里的陶罐,喝过之后,递给同伴再喝,直到都饮尽了,就把陶罐再放在路边,队伍则继续向前,完全不曾停留。   伊南在旁看得连连点头——眼前的战士们看起来是常备军的样子,军纪看起来很严明。   王的战士们人数众多,一队一队地从田庄旁经过。伊南就命自家的瓦尔杜们不停地打来清水,供人们饮用。   过了十几队士兵之后,有人好心地提醒:“等会儿你们都离路边远一些,但是也不用被吓到。”   还没等农奴们反应过来,道路的尽头忽然响起狮吼声。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农奴,出言提醒的士兵一笑说道:“它们也是王的卫士,相伴王很多年,因此你们不必太怕它们。”   果然,下一刻,路的尽头出现了几只威风凛凛的雄狮,傲然走来。   农奴们都吓傻了,连最爱看热闹的阿普都吓得呆在原地,伊南问她怎么了,她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小……小姐,阿普……阿普动不了啊……”   伊南则微笑:“不就是狮子?”她赶紧从阿普手里接过水罐。   话说,她还真是想念哈基什啊——   狮子的寿命比人的短,当初哈基什靠在吉尔伽美什的膝盖上,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伊南心中曾有万般的不舍,只恨时间轴被调得太快。   阿普看着自家小姐镇定如桓地站在路边,望着走过来的狮子,流露出欣赏与喜爱的神情,也颤巍巍地转头去看道路上。   可是不看没事,一看吓一大跳,只见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看见了路边的她们,竟然径直走了过来。   阿普眼一黑,向后一摔,吓昏过去。她因此错过了一副奇景:巴比伦的王所豢养的雄狮,竟然来到自家小姐跟前伸出前爪,身体向后蹬,像是行了一个礼。   伊南则将陶罐里的水小心翼翼地倒出来的一点点在狮子的前爪上。雄狮伸舌头在自己前爪上“哧溜哧溜”,瞬间把水都饮去了。   这副奇景,别说是田庄的农奴们没见过,就连王的卫士也都没见过。王向来喜爱带着这几只狮子出行,用以彰显王的赫赫威势。而路人非但不怕,反而上前为狮子喂水,这……也太胆大了吧?   但事实上,伊南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知道眼前的雄狮是上了年纪的老狮,不能像哈基什那样,上前就撸。她只敢用陶罐喂喂水,要她再做点别的什么亲密举动,她绝对没这打算。   “停——”   狮子们的身后,就是王的车辇。   一个威武却略显苍老的声音轻声喝道。   但是整个行进中的队伍,包括人和狮子,都停了下来。   “行礼。”另一个声音年轻而清朗,大约是礼官,朗声呼喝。田庄的农奴们,凑上来在道路两边看热闹的路人,甚至包括随队行进的士兵,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或跪或趴,齐刷刷地向王所在的方向行下礼去。   相比之下,只是微微欠身颔首的伊南,就简直像是鹤立鸡群。   “此处是巴比伦的王汉谟拉比。见者跪拜。”年轻的礼官很明显也看见了伊南。   只听少女动听的声音响起:“尊贵的阿维鲁除了神明之外,不会跪拜任何人。”   但是她的声音里还是掩不住兴奋与激动:果然,果然是汉谟拉比。现今端坐在巴比伦王位上的王,竟然是这位名声响彻史册的汉谟拉比——丹尼尔说过,一旦她弄清楚了自己所处的时代,就会立即明白她在本阶段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汉谟拉比,汉谟拉比法典——世界上第一部 成文法①……这难道不正意味着,这个历史时期她的任务就是见证法律的诞生吗?   “果然,果然是一位尊贵的阿维鲁。根据王早年所颁布的礼仪制度,尊贵的阿维鲁确实无需跪拜任何人,包括王。”   王辇上那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年轻的小姐,看起来你对王的礼仪制度,熟悉得很。”   事实并非如此,伊南研习过汉谟拉比法典,对其中所阐述的关于刑事、民事、婚姻、继承、贸易、审判等多个领域的制度都有所了解。但在礼仪这一块她完全是蒙的——她只想着自己这个社会阶层既然叫做“尊贵的阿维鲁”,理应与他人有所区别。   竟然让她给蒙对了。   “尊贵的阿维鲁,年轻的小姐,请你抬起头来,面对王。”   伊南依言抬起头,王辇上正转头俯身,面对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巴比伦的国王汉谟拉比。   汉谟拉比看起来大约五十岁上下,黑发,唇上与下巴上都留着浅浅的一层髭须,棕色眼睛,看起来相当精明。他一见到伊南的脸孔,眼中立即闪过一丝惊艳。   而伊南此刻的样貌,也正是鲜妍明媚到了极点。她眼中飞扬的神采根本没法儿瞒人——她现在就是心情正好,正得意。   两人眼光对上,汉谟拉比立刻露出笑容。他回头去唤身边的礼官:“希律②,你可记得这位小姐的名字。”   王身边那位年轻的礼官马上低头向前走上两步:“在这一带居住的尊贵阿维鲁,又能以年轻女子之身,自行其是而无人管束的,应当只有乌鲁克的耶尔塔老爷与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留下的未嫁女,继承了全部家业的,伊丝塔小姐。”   伊南顿时向这个礼官瞪眼,什么叫“自行其是而无人管束”,既然未嫁女也能拥有“阿维鲁”的身份,证明这个社会阶层是不分性别的,她又凭什么必须终日留在家里,不能见外人?   她上下打量这个名叫希律的礼官,只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知道他是一个身份稍低的穆什钦努,忍不住开口嘲讽:“这位穆什钦努真是好记性。”   但是话一出口她又猛然记起,自己以社会地位的差别而轻视他人,与眼前这个希律,以性别来区别对待旁人,有什么区别?   谁曾想希律却将头垂得更低,朗声道:“多谢伊丝塔小姐当众夸奖。”语带讽刺,将伊南送他的嘲讽又原样送了回来。   两人暗搓搓的唇枪舌剑都逃不过汉谟拉比的法眼。   这位巴比伦的王哈哈大笑:“王和王的兵士自然都感谢伊丝塔小姐带人奉上甘美的清泉。不过,年轻的小姐,你也确实没有看错于希律的才干,他只看过一次这个地区所有的继承文书,就能推测出你的身份与名姓。”   伊南点头而笑,承认对方这样本事确实厉害。希律抬起头,正好看见她落落大方的笑容,两人的眼神再次互不相让地冲撞一回。   “好,非常好!不愧是王的子民,是神明选中的阿维鲁。”汉谟拉比继续笑得舒畅,似乎对伊南的反应很满意。   “对了,你们所有人身上,都佩戴了一枚黄澄澄的……戒环?那是戒环吗?”汉谟拉比问,仿佛他刚才坐着王辇到此,一路经过的时候曾被路边人身上挂着的这样黄澄澄的东西晃花了眼。   伊南微笑着回答:“那是仿照前些日子‘恶龙食日’时,太阳的模样造出来的护身符。”   “太阳的模样?”汉谟拉比好奇地问,“‘恶龙食日’当时,你们看见了太阳的模样了吗?”   伊南点头:“用一只陶盆,盛上会有炭灰的清水,清水会被炭灰染成黑色。等到水面平静下来,能从水面上看见太阳的倒影——那是太阳的模样,正是一枚光辉灿烂的圆环。”   汉谟拉比很明显有些吃惊,与身边的希律看了看。   伊南可不知道他们如此惊讶,是因为这种借用被染成黑色的水面来观测“恶龙食日”,事实上是只有巴比伦宫廷知道的观测方法。一旦遇到日食,王的占卜师就会用这种方式来观察太阳的形状,用以占卜吉凶。   “所以,你们就找了一间铜器作坊,打制了很多很多这样的护身符?”汉谟拉比继续问,眼光扫过依旧在伊南身边跪拜着的农奴和工匠——他们每个人都明晃晃地佩戴着一枚护身符,看起来,其实有些刻意。   伊南到这里稍稍有些卡壳,她已经感受到汉谟拉比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大寻常的意味。她斟酌了片刻之后,做出一副踌躇不已的模样小声回答:“事实上,我家就有一座铜器作坊。我叫人打制这样的护身符,其实就为了救一救这座濒临关门的作坊。我不想让父亲传到我手上的产业就此败落了。”   她回答得非常老实,把自己那点儿小心眼全部和盘托出。   汉谟拉比听见了这番大实话,顿时忍俊不禁,伸手扶着唇上的髭须,呵呵地笑出了声。   “真是个倔强不肯服输的姑娘啊!”   伊南稍稍舒出一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她没有冒险在汉谟拉比这样见惯人心的老王面前耍什么花腔,而是把小聪明都放在一边,从而赢得了汉谟拉比的好感。   “传令下去,前些日子刚刚发生过‘恶龙食日’。但是,今日,王将为王麾下的每一名兵士配备一枚能够抵御‘恶龙’的护身符。”   汉谟拉比果断下令。这命令通过礼官之口,传到了每一位士兵的耳中。   前前后后的队伍立即齐刷刷地转向汉谟拉比所在的方向,单膝下跪,感谢王的厚赠。   伊南身边的工匠们一听见这话,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早先被狮子吓晕的阿普也已经醒来,此刻跪在伊南身边,拉着她的袍角,反反复复地问:“小姐,是我听错了吗?咱们家作坊出的护身符,能供应给王的战士们?”   伊南正心花怒放,心想她的努力好赖没有白费——   却只见汉谟拉比转向礼官希律,吩咐道:“希律,这件事交给你办。” 第78章 公元前1757年   穿着黑袍的希律站在首饰作坊里, 背着手,遥遥眺望伊丝塔家田庄的景色。他身后有好几个士兵,正在协助作坊的工匠们清点黄铜打制的护身符。   这些制成没多久的护身符, 早已被打磨光亮,穿上亚麻编成的绳子, 六十枚扎成一束。士兵们只要点清楚总共有多少束就可以了。   而另一边,波安则正带着一个工匠清点希律带来的白银——他用全家所有的砝码一起称啊称啊,还是称不完那些白银到底有多少。   正巧伊南走进来了, 指点波安:“你把已经称出来的白银, 也加到砝码的这一边,不就行了?”   “这边的砝码是十舍客勒, 你就先称十舍客勒的白银出来, 然后把白银和砝码加到一起,你就能称二十舍客勒的白银了,接下来是四十舍客勒……这样不就快很多了?”   波安恍然大悟。   远处背对着伊南的希律闻言突然转过身来, 上下打量伊南。   伊南微笑着迎上去,打趣他:“现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自行其是而无人管束的未嫁女, 其实还是有点儿用的?”   “没想到,伊丝塔小姐,你还挺记仇。”希律盯着伊南的眼睛说。   伊南保持微笑:“记仇?我哪有?”   但事实上,她确实是记仇的, 她不喜欢因为女性的身份就被人看轻被约束,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 都是如此。希律说错一句话,就已经被伊南在心里暗搓搓地打上了小标签, 成了她“不想与之打交道”的人。   “那么我向你道歉。”还没等伊南反应过来, 这位在王身边地位相当高的穆什钦努直挺挺地向她一躬身, 竟真的向她道歉了。   这一幕,波安、工匠们和几个士兵全都看在眼里,呆在原地。   不过,好像……侍奉王室的穆什钦努向尊贵的阿维鲁行礼,也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   过了片刻,波安招呼大家:“大家干活,大家干活啊!”   所有人一起转过去,留下希律与伊南。希律直起身,对伊南说:“伊丝塔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缓步走出首饰作坊,阿普正好迎面赶来,见到希律,顿时觉得那张面孔实在是太过严肃、冷气袭人,竟然没敢跟着伊南,脚下一拐,拐到了别的方向上去。   希律却停住了脚。他看起来,只是真的想“借一步”说话,他说的不想让别人听见罢了。   “我向你道歉,是因为我误解了你。我没想到你是为了家族世代相传的产业。”   “当时我见你刻意引起王的注意,以为你是想要以美色来动摇王。这样的事,这样的女人,你也知道,我们在王身边,见到过的太多了。”   很显然,希律看见伊南的第一眼,伊南正冲着巴比伦的王汉谟拉比笑得风华正茂。以至于他第一眼就误解了这个女人。   伊南笑着反问:“那我成功了没有啊?”   希律气结,应当是对这个口头绝不让人的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当时想的不是你会不会成功,而是你如果成功了,你会很吃亏的。”   伊南一挑眉,表示对此很有兴趣。   “你的身份是尊贵的阿维鲁,你也拥有一定数量的财产,虽然这些财产都不怎么样……”   希律说着朝伊南身后的作坊,和远处的田庄随意地看了一眼,接着说:“但是按照你的身份,不可能屈尊做王的妾室。”   伊南心想:这个看起来一身阴郁冷气的礼官,可能真的是按照如今社会上通行的世俗制度来分析这件事的。按照她从后世对古巴比伦的了解,这个时代的各阶层,相互之间是可以通婚的,但是跨阶层的婚姻要么会承担阶层上的损失,要么就不是正式的婚姻,更多的是希律所说的这种,女方成为男方的妾室。   “王也没有可能纳你为正妻,因此你只能做王的‘情妇’。”   黑袍男人把“情妇”两个字直截了当地吐出来,不带半点掩饰,既像是他这么说话说习惯了,又像是知道伊南能够接受这样的直接,无须拐弯抹角。   “但我现在了解了,你接近王只是为了振兴自家作坊的生意。所以我向你道歉,我当时并没有因为你是个女人,就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可惜,你竟没有父母家人能出面来管管你。”   额——伊南直挠头,心想眼前这个家伙,情商到底是不是负的。   “不过,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就预先知道王会答应下来,从你这间已经快要关门的小作坊购入这些护身符的?”   伊南冲对方笑得很开心:“你很想知道吗?你‘请问’我一下呀?”   希律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是他毫不犹豫地再次低下头,语气恭敬地问:“尊贵的阿维鲁,耶尔塔老爷与薛西斯夫人的唯一继承人,伊丝塔小姐,请问您……”   伊南立即摇手,拦住了他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因为你是穆什钦努,而我是阿维鲁,你在我面前就要伏小做低。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一些事,你就需要态度真诚且有礼貌,然后我就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希律眨了眨眼睛,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点困惑,但是听到最后,他眼里有一点点光,大约开始觉得伊南是一个与世人都不太一样的女人。   “至于为什么会想起来向王兜售作坊里打制的护身符——我首先想到几天前的‘恶龙吞太阳’虽然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但是这样的异象对于普通士兵来说应当打击很大,王恐怕一直在思考应当如何振作他们的士气……”   伊南说话的时候,希律一直盯着她,若有所思。伊南就猜她的这些推想应该都说中了。   “而且我的首饰作坊做出来的这些护身符式样简约,又价廉物美的……”   伊南越说,越往自己脸上贴金。希律的脸色也越来越精彩。   “但其实我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就算没办法把护身符兜售给王,我也没什么损失。”   她向来是这样的性格,勇于尝试,从来不怕任何颜面甚至是名誉上的损失。   希律听了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谢谢您为我解惑。”   伊南笑眯眯地向他点头,但事实上,伊南心底正在承认:这位希律小哥,判断的其实没错。她就是想要接近汉谟拉比——当然不是想成为这位巴比伦国王后宫的一员,她是为了自己的任务。   汉谟拉比法典因此人而命名,流传后世。既然她需要了解法律诞生的全过程,自然应该接近汉谟拉比。   毕竟连“科研狂魔”丹尼尔都说过的:各种社会因素会推动她,让她向巴比伦而去。   但是她并不打算现在就去巴比伦,不想现在就接近汉谟拉比——   刚到这个社会还没多久,她就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她在这个时代,只拥有一个“尊贵阿维鲁”的空虚头衔,她还没有力量。   有句古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伊南按捺下了第一次相遇就“搭上”汉谟拉比顺风车的冲动,她打算先好好经营一下田庄与作坊。待她前往巴比伦的时候,不会再被人冠以“耶尔塔老爷与薛西斯夫人的唯一继承人”之名——她要成为世人口中的“来自乌鲁克的伊丝塔小姐”。   希律却好像就此相信了伊南的话,他在慷慨留下两千舍客勒的白银之后,带着士兵告辞而去,留给伊南一句真诚的临别赠言:   “伊丝塔小姐,希望您有这个运气在乌鲁克终老,巴比伦不适合您,别来。”   *   伊南心想:巴比伦适不适合我且两说,眼前两千舍客勒银却是货真价实的硬通货。   这件小小的“成功”极大地激励了作坊里工匠们的热情——有了这些钱,他们大可以买一些昂贵的材料,比如金子和昂贵的宝石,再以他们精湛的手艺和高尚的“审美”,打制让世人趋之若鹜的绝美工艺品。   伊南却直接否定了他们的计划。她列出了一张单子,要工匠们按照她的想法去采购原材料。   “砂子、海草……”   “这……”   工匠们原本担心伊丝塔小姐没有什么经营作坊的头脑和魄力,但是护身符的“大卖”让他们消除了这样的担忧。   可是现在这张采购单子,再度让工匠们大失所望:单子上全都是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原材料,而且跟首饰作坊没有半点关系。   伊丝塔小姐,这是想让他们改行吗?   作坊里资历最老的一个工匠当即撂挑子不干了。他把脖子上的铜环护身符取下来,递到小姐面前,说:“尊贵的小姐,您既然不认可我的手艺,那我再留在这座作坊也没有什么意思。”   他是阿维鲁,拥有自由民的身份,不是伊丝塔家的农奴,一辈子都得拴在这片土地上。   伊南挑眉,轻轻地笑了起来。   工匠们都心惊胆战:说实话,自从这位雇主家的小姐病好开始管事之后,他们都很怕她,不怕她生气发怒,只怕她笑。   毕竟她笑得那么甜美,一旦顺势提什么要求,谁能拒绝。   老工匠此刻还硬着头皮,板着脸,想要硬撑,但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听听小姐会说什么挽留的话。   只听小姐开口:“我从来没有不认可你的手艺。”   老工匠挺起胸:听听,听听……   “我只是不认可你的眼光与审美而已。”小姐笑着,说的却很尖锐。   所有的工匠听了,都被震住了。   “你知道附近的大城市里都流行什么样的首饰吗?繁复的还是简约的?现下巴比伦的夫人们最喜欢哪一种宝石?她们冬天和夏天佩戴的首饰有什么差别?……”   老工匠吧唧吧唧嘴,他一个都答不出来。   说实在的,他只是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活计与工艺他都能做到最好——但是伊南说的这些,他实在是不了解,也没有渠道去了解。   终于,有个工匠从旁说了一句公道话:“但是小姐,这毕竟是乌鲁克衰落的缘故——以前这里是商业中心,首饰的集散地。所有的珠宝商人都会聚到这里来,这里能直接主导全流域的风向。但现在情况已经大不一样了呀!”   伊南笑着说:“所以,你们就全无野心,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乌鲁克能形成一个新的产业中心,继续主导全流域的风向?”   所有人都傻愣在当地。有些人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上。   却只见伊南正色:“当然了,你们会想,漂亮话人人都能说。但是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首饰作坊,我们凭什么敢这么去想?”   确实有人这么想着,他们觉得眼前的小姐,说出来的大话,比她那张娇俏的脸蛋还要漂亮。   “但是,如果你们连想都不敢想,那么,对不住,你们就注定一辈子毫无魄力,只能碌碌无为,做个平庸无奇的首饰匠人。”   资格最老的工匠顿时紫涨了脸,挥着拳头大声说:“伊丝塔小姐,我不接受这样的侮辱。”   伊南平静地拿出一块泥板,说:“我也知道您不会接受,您与作坊的契约也不允许您接受。”   她拿出的泥板,正是工匠与作坊所签订的契约:这泥板上用楔形文字写着工匠和作坊的名字,约定了契约的期限,并且用陶制的滚印①在泥板上压出了一系列复杂的印记。契约上规定,如果这契约要解除,必须得是在旧年翻过,新年到来的时候。   “您至少要在我的作坊里,待到今年的年底。”伊南老实不客气地说,“在那之前,作坊的一切事务,我说了算。您必须听我的。但是在今年年底,我会给您选择的权力,到底是走,还是留。”   “其他各位,也都是一样,听明白了吗?”伊南的眼光,从每个工匠脸上慢慢扫过。   “听明白了。”   回答的声音稀稀落落,但每个人都出声答应了,包括带头撂挑子的老工匠。   他们本能地感觉到现在的作坊和以前老爷在管的时候不大一样,以前老爷很照顾他们,尊重他们,工匠们说什么老爷都会听——但这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作坊的不景气。工匠们都感觉他们缺少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给他们指明方向。   而现在小姐当家,虽然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柔弱,但却让人感觉她那副纤弱的身躯下面,藏着一个超级强势的灵魂。   总之就是和以前很不一样。   “明白就好。”伊南严肃地看着他们每个人,“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知道,我们要做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我们要做的,不是仿制,而是开创。”   “好了,去想办法,把单子上的东西买回来吧!”伊南宣布,“这些东西看起来很便宜,但是,我要的货数量很多,而且我都要最好的。”   她下令之后,工匠们纷纷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找中间商去采购。   伊丝塔小姐的田庄位于乌鲁克旧城附近,距离乌鲁克当年遗留下来的老码头很近。乌鲁克虽然衰落,这里的交通依旧四通八方,贸易的便利条件还在。   而单子上需求量最大的两件,一件是砂子,一件是海草。   砂子要来很容易,毕竟南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滚滚沙海,但是伊南说得清楚,要质量很高,很纯净的石英砂。她描述了砂子的质地,工匠们听来感觉小姐恨不得每一粒砂子都是钻石。   但因为契约在身,工匠们还是勉为其难地去求问了很多地方的商人,终于在南方的一个小城找到了这种砂子,并且耗费了不少本钱,才将这种砂子运了十车过来——当然,尽管运费花了不少,这种材料的本钱和作坊以前采购的铜矿石、锡矿石和黄金相比,简直就是趋近于无。   另外一样是海草,这个要求满足起来很简单。小姐的母亲薛西斯夫人就来自埃利都。虽然埃利都已经不再靠海,但那里依旧保留了一座规模庞大的海产交易中心。作坊从那里采购到了很多海草。   但因为小姐没有限定到底是哪种海草,被派去采购的工匠最终只能每种都采购了一些。   “很聪明的选择。”伊南对这种做法表示了赞许——因为她也不知道应该使用哪一种海草。   “把你们的坩埚都拿出来,把窑炉点起来吧。”伊南吩咐。   她指挥工匠们把下本钱买来的砂子盛在耐火的陶制坩埚里,放进窑炉里去烧。   “木炭,还有风箱!”见到窑炉里的砂子还无甚变化,伊南继续指挥:她知道这是因为窑炉的温度还没有烧到可以融化石英砂的程度,但好在人们已经开始使用的这些能够提高窑炉温度的材料和工具,从而将砂子变成她想要的样子。   “哦,神明在上,这些砂子竟然也会融化!”   终于,窑炉的温度烧得足够高,坩埚里的石英砂渐渐融化,成为液体。   蹲在窑炉外观察的工匠们纷纷感慨,心想难道这些砂子和铜矿石、锡矿石一样,也能熔炼出金属?   但是,窑炉里的景象并非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砂子融化之后,开始咕嘟咕嘟地向外冒泡泡,冒了好一阵,才渐渐地止了。   伊南让他们把一枚坩埚从窑炉里取出来,让坩埚连带里面的液体在作坊里的室温下慢慢冷却。   工匠们眼看着这一坩埚能够自由流动的液体,渐渐地变粘稠,最终稠得无法流动,成为一大块固体。   伊南让人轻轻地敲坩埚,将里面的东西掉出来。这一大块坚硬的固体在工匠们戴着皮手套的手中传来传去,每个人的目光里都饱含着好奇与热切。   那是一块,近乎透明的东西。   在这个时代,工匠们对于金属已经非常熟悉了,知道将矿石送进窑炉,提高温度,金属就能熔炼成为液体。熔化的金属就能根据人们想要形状进行塑形,成为泛着金属光泽的坚硬固体。   这东西的特性,与金属非常类似,但是冷却之后凝成的固体,却拥有一样,金属根本无法企及的特性——它是透明的。   伊南却并没有留给工匠们过多的感慨与遐思的时间。她让人把窑炉里的另一个坩埚拿出来,将坩埚里的液体倒在事先用砂子堆成的各种模型里。   等到这些灌进模型的液体冷却,一枚一枚,指定形状的透明固体就出现在人们眼前:方的,圆的、菱形的……   工匠们全都睁圆了眼睛,面对这些近乎完全透明的固体,几乎不能呼吸。   要知道,透明的珠宝,在这个时代比普通金属更受欢迎,更昂贵,能数得出来的就有各式各样的水晶、红蓝宝石、琥珀……甚至包裹着一点点杂质的琥珀都能被珠宝商们说成是“神明的眼泪”而受到追捧。   而现在,他们找到了一种材料,或许可以作为这些珠宝的替代品,能够随行所欲地变幻形状,甚至能够在里面加入其他物品作为装饰。   当然,现在他们用简易的砂子模型做出来的这种透明固体还是不完美的,它们的颜色还不够纯粹,仔细看时,能看见里面还多多少少有些气泡和其它杂质。   但只要一想到这些用砂子做成的透明材料有可能能代替那些珍贵的宝石,工匠们就心情无比激动——毕竟,水晶多少钱,红蓝宝石多少钱……而,砂子值多少钱?   想到这里,作坊里的工匠们都像小孩儿一样,嗷嗷叫着在作坊里跑来跑去。   早先嚷嚷着要走的老工匠现在没见到一个共事多年的同伴,都直接冲上去,冲着对方就是一个熊抱:“神明保佑,我们要发达了啊!”   每一个稍有见识的人,都认为这座作坊以后必定发达了。   只有伊南在旁边提醒他们:“别,别高兴得太早啊——”   “你们制出来的,可根本不是什么宝石的替代品——它的强度很低,比什么水晶啦宝石啦要易碎得多。”   似乎是为了向工匠们见证这一点,伊南拿起一枚刚刚制成的透明珠子,用两枚手指轻轻拈着,相互一捏。   只听“砰”的一声,那枚晶莹透亮的珠子在伊南手中直接碎成了粉末。   工匠们看见这一幕,只觉得像是有冷水兜头浇下来,心都凉了。   难道他们刚刚发现的“致富途径”,竟然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吗?   伊南:哎呀对不起,我把自己的“力量”给忘记了。 第79章 公元前1757年   伊南伸手轻轻一捏, 直接捏碎了一枚刚刚用模型铸出的珠子。   这个结果吓坏了所有的工匠——好不容易研制出来的新鲜材料,竟是那么易碎,不堪一击吗?   他们赶紧回头去检查其他的制成品, 圆的、方形的、菱形的……一一轻轻敲打了一遍,没有任何一枚像是被伊南捏碎的那枚一样脆弱。   工匠们这才稍稍放心,齐齐吁出一口气, 心想,刚才被小姐捏碎的那一枚, 应当是特例。   伊南则悄悄地吐了吐舌头, 心想丹尼尔果然实践了诺言, 给她保留了异于常人的力量。以后她行事真的得留意一些, 免得再发生她刚到上一个时代时闹出的那些笑话,吓到别人。   “伊丝塔小姐,您给这种新的珠宝起个名字吧。”   原本嚷嚷着要解聘走人的老工匠,这时恭恭敬敬、服服帖帖地向伊南致意。   他此刻对雇主家的小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初小姐骂他, 既没有审美品位,又缺乏远见, 他现在回想, 真是骂的一点儿都没错。   至于伊丝塔小姐是怎样想到这种神奇的做法, 能将普普通通的砂子也变成珠宝, 他就不得而知了。但人人都尊称伊丝塔小姐是“尊贵的阿维鲁”,是得到神明眷顾的人。小姐能知道这些, 应该也不奇怪吧?   伊南当即郑重告诉人们:“这叫‘玻璃’。”   “玻璃?”有一个工匠脸色迷茫,举手说,“小姐, 这件东西我好像听人说起过。是西边来的人, 迦南那边的人, 他们好像知道这东西的制法……管,管这叫,神明的礼物。”   其他工匠的脸色顿时一黯。   毕竟小姐告诉过他们,他们正在开创,正在做出这个世界上还没人做过的东西——谁知突然有人告诉他们,这东西不是他们首创,遥远的西边靠近大海的地方,还有其他人知道玻璃的做法。   谁知伊南一笑:“那就对了。”   人类历史上,玻璃最早出现在地中海沿岸,多半是人类在烧制陶器的时候,将石英砂误打误撞放置在了陶窑里,石英砂融化、凝结,并且依靠表面张力形成了一枚一枚的玻璃珠子。人类喜欢它光亮的表面,因此把它取出来做装饰品,并且起名字叫做“玻璃”。   伊南在这个时代引入玻璃的制作,事实上只是在科技树上水到渠成地向上又爬了一步而已。   “这种材料或许会偶然出现在别人家的陶窑里,甚至被认为是神明赐下的礼物。可你们见过谁去尝试控制它、生产它、制造它的吗?”   “神明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他们会让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触到这种材料——但是怎么使用,怎样把它造成有用的东西……神明不可能手把手教给每个人。必须得由我们自己来探索,不断尝试,反复验证。”   伊南的眼光,在所有工匠们面上扫了一圈。   不努力,不动手尝试,只等着天上掉馅饼……掉礼物,这真的会掉吗?   工匠们相互看看,终于都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作坊赫然成了工匠们的试验场——   他们开始试验各种各样不一样的玻璃配方。   第一次直接用砂子烧出的玻璃,冷却之后颜色并不纯净,确切地说,有点儿发绿。   但是伊南早先命人从埃利都采购来了各种各样的海草:这些海草目前已经都被晒成了灰,分别被放在一个一个的罐子里,罐子上做着标记。   伊南让人把不同种类海草烧成的灰混入砂子,一起送到窑炉里去烧制。   第一只坩埚,烧出来的玻璃是深绿色的;   第二只坩埚,烧出来的玻璃是桃红色的;   第三只坩埚,烧出来的玻璃竟然是宝蓝色的……   工匠们都为之震惊:原来,把海草烧成灰,加入砂子,就能让烧出来的“玻璃”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这么一来,只要他们能够找来各种各样的海草,那岂不是想要什么颜色,就可以烧出什么颜色的玻璃?   但是伊南一直不太满意。她指挥工匠们反复试验,直到将所有从埃利都得来的海草都试了一遍。   工匠们会听见她反复地念叨“二氧化锰”①这个词——但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的语言里也从没有过这个词。   最终,一直在埃利都负责采购海草的工匠回来了,带回来一种此前从没送来过的海菜,并且说这种东西在埃利都也不算多见,一定得要到幼发拉底河入海口处的小渔村才能找到。   伊南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和工匠们一起,把这种稀有的海菜烧成了灰。负责采购这种海菜的工匠有些心疼,说:“渔村的人都拿这种海菜做菜吃,非常美味……据说有肉味。”   可惜再美味,这海菜还是一样被烧成了灰,滤去杂质之后被加入砂子里,然后送入窑炉里烧制。   等到这一炉的玻璃被烧出的时候,所有的工匠,和在一旁拉着风箱的奴隶们都被震住了。他们的眼光再也挪不开眼前的刚刚出炉的玻璃,有些人几乎感动得落下泪来。   只见那玻璃完全是透明的,纯净到没有任何颜色。   但是透过这一枚玻璃珠,却又可以看见自然里所有的颜色,鲜艳、清晰。   “这太美了——”   “简直和水晶一样。”   “这……是神明赐给我们的玻璃吧!”   工匠们屏息欣赏眼前的透明玻璃珠,仿佛他们刚刚亲手做出了在矿山里才能采到的水晶。   水晶多昂贵呀,而眼前这玻璃珠子的原材料……砂子和海菜,才值几个钱?   工匠们已经在想象,他们将各种首饰上原本该镶嵌水晶的地方,都换成是这种——玻璃……   正想得美,却听伊南笑着说:“打住,别做梦了。”   “水晶是水晶,玻璃是玻璃。”   “我们不能昧着良心用玻璃去挣水晶的钱,那会给我们惹麻烦的。”   工匠们一想:……也是。   天上掉银子的美梦立刻醒了,大伙儿纷纷叹了口气。   “但有很多以前没法儿用水晶来做的东西,现在都可以用玻璃来做了。”伊南眼见这眼前这群人的情绪低落下去,赶紧话锋一转,“比如说,用玻璃珠穿成的帘子,你们觉得会有销路吗?”   工匠们听见,全都吓了一跳。   伊丝塔小姐的家族,原本是尊贵的阿维鲁,乌鲁克地区首屈一指的贵族——可是她的家,都还没豪富到,可以用水晶珠穿成流光溢彩的帘子来装点。   但是仔细想想,如果把水晶珠,用相对便宜的玻璃珠来代替,穿成帘子,那么不止是王公巨贾,哪怕是中等人家,也能用得起。   有门儿!——工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渐都面露喜色。   他们立即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来:   有些人说,可以用不同颜色的玻璃珠穿成不同颜色的珠帘,七彩缤纷;   也有人说,就用无色纯净的玻璃珠,穿成帘子就挺好,堪比水晶帘;   这时就立刻有人建议,能不能干脆将玻璃珠表面打磨出切面,让玻璃珠也能像水晶珠那样,反射出晶莹璀璨的光线;   更有人提出,要不就把有色的玻璃珠,包裹在无色或者其他颜色的玻璃里,做成层层叠叠的效果……   讨论到这个程度上,伊南觉得完全不用再管了,这些精于首饰工艺的工匠们,就算是审美稍欠,又或是缺乏创新,但是拿到这样的新材料,无论如何都会生出些自己的主意。   她直接找来了所有工匠中最年轻的一个,因为这个匠人因为资历太浅,在大家的讨论中完全插不上话。   她让这个工匠帮忙,制作了一条长长的,中间空心的铜管。   铜管的制作很简单,将事先准备好的狭长铜片加热,弯成一条管子的形状,然后再在接头处用力捶打,让铜片之间没有缝隙,铜管就做成了。   伊南让这年轻工匠提着做成的铜管,来到兴奋至极的工匠们之中。   “你们都讨论出了什么了?”她微笑着问,料想眼前这群人的成果应该很丰硕。   果然,新奇的主意五花八门,工匠们愣是用他们“普通”的想象力,畅想了富人与贵族生活的全部点滴,见缝插针地把他们所能想到“玻璃”的用途,都给嵌了进去。   “你们以为就这样了?”伊南笑得很狡猾。   “那不然呢?”工匠们相互望望,心里都有点儿慌——他们可都是被伊南嘲笑过审美和远见的。   伊南便冲那位年轻工匠点了点头。年轻人当即将一只事先装好玻璃料的坩埚推进了窑炉里,执行这几天大家执行了无数次的程序,等着坩埚里的玻璃料变成液体,然后再让其稍稍冷却,变成极其粘稠的状态。   年轻工匠将手中铜管的一端伸进坩埚之中,蘸了一大团玻璃液。他将这团玻璃液靠近窑炉中的火焰,然后手持铜管的另一头,冲铜管里轻轻吹气。   这就是像是变戏法似的,铜管另一头的玻璃液,竟然被吹成了一个空心的大气泡。烧红炙热的玻璃在吹气的作用下,渐渐变薄。   伊南在一旁提醒那年轻工匠,将铜管不断转动,免得玻璃因为重力作用而慢慢下垂。   年轻工匠照办了,等到他把整只玻璃气泡从窑炉中取出来的时候,这只玻璃气泡浑圆透明,套用资历最深的工匠的话:“这简直比菜园里长得最圆的葫芦还要圆。”   “可是……这东西有什么用?”   当铜管上的玻璃气泡被取出,倒扣在一枚架上晾凉的时候,好几个工匠围着它,七嘴八舌的询问。   “这个么……等到晚上再说吧。”伊南笑得很神秘。   到了晚上,用铜管吹出的玻璃气泡已经彻底放凉了。伊南把所有的工匠都请到作坊里,然后让那个最年轻的工匠,用一把青铜的小锉刀,在玻璃气泡边缘,细细地挫出一圈裂痕,然后轻轻一敲,这个完全透明的玻璃气泡,被取了下来。   伊南把这只玻璃气泡托在手里,轻轻地晃了晃,应当是对整个玻璃的质地和透明度非常满意。   她让阿普去波安那里,取一点葡萄酒来——这种从幼发拉底河中上游葡萄产区酿制的酒水,原本是被当成保健药水被人引进的,但现在渐渐已经能和本地酿造的啤酒开始竞争了。   只不过这些葡萄酒都是盛在木桶里,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价格还是比啤酒要贵,也只有“尊贵的阿维鲁”这样的人家才有。   阿普将从木桶里打出来的葡萄酒倒了一点在伊南手中的玻璃气泡里。   伊南单手提起那只玻璃气泡,让酒浆在里面轻轻晃动。她同时对周围的人说:“来,把火把和油灯都拿近一点儿。”   人们赶紧将各种照明用具拿近,照亮了伊南手中的玻璃气泡,也照亮了里面的葡萄酒浆——只见她一只洁白如玉的素手轻轻晃动,玻璃气泡里盛着的葡萄酒浆,就像是玫瑰色华丽缎子,反射着耀眼的光线——   这种色彩,这样的光泽……整座作坊里鸦雀无声,人们全都看呆了。   过了半天,阿普才讪讪地笑:“原来,把酒放在透明的杯子里,竟然这么好看。”   是的,紫红色的葡萄酒,盛在土黄色的陶杯里的时候,简直像是褐色的酸味药水——对于阿普这样没有酒瘾的小女孩儿来说,是没有半点吸引力。   但谁能想到,这些酒浆,盛在作坊刚刚试制出来的玻璃气泡里,立即就像变了一副模样,别说是喝酒,哪怕就只是看着里面盛着的酒,都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享受。   伊南用三枚指头轻轻支着这支底部浑圆的玻璃气泡,问:“我觉得还缺点什么,你们觉得呢?”   “缺个支架……”已经有工匠隐约想到了。   “缺个把手!”他们之中最爱喝啤酒的工匠则完全是从饮酒人的角度来想这问题,“要是我的话,就在地面做一个单脚支架,既能把杯子支起来,又能做把手,让您不用总这么用手托着。”   “非常好。”伊南指了指这个工匠,笑着说,“就为了这个主意,我也得请您喝一杯。”   “我就把这个酒杯……这个气泡交给您,想必您能制出最美观也是最实用的玻璃杯。”   她将手中盛着红酒的杯子递给眼前的工匠。那名工匠激动地单膝跪地,双手捧着红酒杯,感谢贵族的馈赠——随后他低下头,将里面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抬起头,兴奋无比地对伊南说:“伊丝塔小姐,恐怕我这一晚都要彻夜难眠了,看到这只杯子,我已经满脑子都是主意。”   “一定是神明把这些新鲜主意都塞到我的脑袋里,平时我哪能想到这些?一定是这样!”   这个爱好饮酒的工匠无比激动地说。   其他工匠则异口同声地对他说:“我们和你一起!”   “看到这些,谁晚上能睡得着觉呀?”   人人摩拳擦掌,打算再次点起窑炉,通宵干活,去一一尝试那些莫名光临他们脑海的点子和主意。   伊南一笑,不打算干扰他们的工作热情,而是干脆让他们自己去尝试。她当即扶着阿普的手,回去自己的住所休息——毕竟在所有人眼中,她依旧是那个弱不经风的伊丝塔小姐。   第二天,她再来到作坊的时候,作坊里正人声鼎沸——工匠们全都一夜未睡,不止一夜未睡,他们甚至还缠着波安,让他派了好几个精力充沛的瓦尔杜来帮助他们。   伊南一进作坊,就看见作坊里的木架上架着一只高脚杯——那只高脚杯已经几乎与现代的高脚杯从形态上看没有多少差别。用玻璃铸模单独做出的杯脚,用上一点点熔化的玻璃料,稳稳当当地粘在了事先吹出的玻璃气泡上。   那枚玻璃气泡的边缘也已经被打磨光滑,毫无毛糙。   “很好,连这些小细节也全都一一想到了。”   伊南仔细看过高脚杯,在心里给她的工匠们点了不少赞。   她作坊里的工匠们,虽然打首饰的眼光不太行,但是对生活观察得很仔细,而且能够将手艺应用到这些生活细节上。   伊南别提多开心:她这是……找到了作坊和工匠的正确打开方式?   除了高脚杯以外,工匠们还做出了一道用玻璃珠穿成的帘子。   这一夜的工夫,这些手艺人们想出了趁玻璃还没有完全固化的时候,就用锐利的铁针给玻璃穿孔的方法。   透明的和彩色的玻璃珠被穿上了孔,一枚一枚地穿起来,做成珠帘。   珠帘上每一道珠串都各有特点:   要么是纯色的:翠绿、桃红、宝蓝……   要么是穿成彩虹色五彩缤纷的;   要么是透明没有色泽的玻璃珠子;   要么是经过精心打磨,玻璃珠被磨出光面和毛面,能够反射不同光芒的。   伊南轻轻拿起珠帘上的珠串,然后松手,珠串撞击其他,发出清脆动听的响声。   这时工匠们都停下了手,转头望向伊南。   “伊丝塔小姐,我们等着您的吩咐和指点。”   他们对雇主家的小姐已经崇拜到了极致,竟丝毫想不起来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他们自己想出来,是他们自己亲手做出来的。   “我没有可以再指点你们的了。”伊南笑着回答。   “你们可以派人去请巴比伦的珠宝中间商过来了。”   “请中间商?现在?”   “这就可以了吗?”   工匠们相互看看:“恐怕中间商来之前,我们还赶不及做出足够的玻璃制品。”   伊南轻轻地摇头:“不,不许要更多的品种了。我们先把精力都集中在玻璃杯和珠帘上。”   “另外,我们也不需要赶工,中间商过来的时候,我们只要让他们看到样品就好。”   只需要看到样品?这怎么行?   这……这不合规矩啊!   工匠们纷纷挠头,他们再次意识到伊丝塔小姐只是雇主家的年轻小姐,做生意她恐怕没有那么多的经验。   但伊南却笑着劝他们:“你们先把中间商请来再说嘛!让他们先看看样品,又没有损失——”   于是,往来于乌鲁克和巴比伦之间的中间商被请来首饰作坊,看到了眼前流光溢彩的珠帘,和透明如水晶一般的高脚杯。   “这,这这……”   中间商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材质和这样形状的物品,问了之后,马上又得知这些东西拥有极强的实用价值。   再问了问这些东西所耗费的成本和人工——中间商睁圆了眼睛。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发——财——啦!   这名中间商一向知道伊丝塔家的作坊是个好欺负的,任人搓扁揉圆。他怎么说,对方就会怎么做。   于是,中间商抹去眼里的钦羡,换上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问:“你们现在有多少成品啦?”   在听说作坊里根本没有成品,作坊的主人只是想要把样品送到巴比伦,引起买家的兴趣——这中间商马上就不乐意了。   中间商一向的策略,都是在原产地低价买断,然后把东西运到目的地高价卖出。   伊丝塔家的作坊想要跟他谈代理销售、分成,都是没门。   于是这中间商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说实在的,巴比伦那是什么地方,天上掉黄金,地上铺白银,寻常人家的窗户上都挂着玛瑙和水晶。”   “你们这些东西拿到巴比伦去,也不晓得有没有人能不能看得上。不如老老实实多产一些,交到我手上,我或许能在巴比伦市郊替你们想象办法……”   这时,作坊深处走出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人。   她惊人的美貌让这中间商膝盖几乎一软,心里马上生出一个念头——   她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谁知这年轻女人只轻声吩咐了一句:“把这人的名字记下,以后作坊绝对不和这人合作往来。”   被从作坊里赶出去的时候,这个中间商一边乱跳一边叫嚣:   “就凭你们,哪怕是走遍幼发拉底河流域,也找不到肯和你们合作的中间商。”   他的诅咒可能是真的。伊丝塔家的作坊寻访了好久,确实没有找打哪一家中间商愿意与他们合作的。   要么是因为不确定这些“玻璃”制品的前景,要么是被作坊的“代理销售”这种新概念给吓退了。   伊南听说了作坊找不到合适的中间商,只略想了想,就说:   “这简单,去把这附近最年轻、最被排挤、也是最落拓的中间商找来。”   “哪怕他从没做过一桩成功的珠宝生意,我也有办法让他在这项生意上站起来。” 第80章 公元前1757年   年轻的珠宝中间商阿布, 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巴比伦的一处小酒馆里,等待一个好不容易求来的见面机会。   其实阿布做梦也没想到,伊丝塔小姐会将她家作坊新出的产品交给自己, 让他带到巴比伦来寻找买家。   他是一个刚入行的中间商,但入行之前就有很多人说过他,说他这人面软心也软, 为人又太实诚,很难在中间商这一行有所建树。   更何况又是竞争如此激烈的珠宝行当。   但是伊丝塔小姐却亲自见他, 鼓励他, 并且承诺, 如果他能够帮助作坊在巴比伦找到买家, 将会把以后作坊的生意交给他——“独家代理”。   是的,伊丝塔小姐就是这么说的,独家代理。还说她相信他的能力。   这样的前景极大地激励了阿布,让这个年轻人兴奋得几天都没有睡好, 抱着盛放样品的盒子就来到了巴比伦。   在这里他住着最简陋的小旅店,吃最便宜的饭食, 把所有的钱都用在四处打听消息, 打点关系上, 试图去拜会巴比伦那些重要的珠宝商。   可问题是, 他的资历实在是太浅了。等闲大珠宝商都是见不到的。   另外本身伊丝塔小姐交给他的任务就是有难度的。她手里没有现货,只有样品, 但是要求巴比伦的商人先下订单,支付定金,她那边才会把产品生产出来, 送到巴比伦。   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   大珠宝商阿布见不到, 小珠宝商又魄力不够, 不敢接下这样的生意。   阿布在巴比伦城转了十来天,一事无成,没有半点成果。   至此,阿布对自己也忍不住起了怀疑——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像伊丝塔小姐所说的那样,“有潜力”。   现在他等在小酒馆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坚持,坚持……千万不要辜负伊丝塔小姐的厚望。   毕竟人家是拒绝了所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中间商,最终选择了他的。   这时,事先约好的生意对象走进了小酒馆。   阿布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新一场的考验。   他拿出口袋里所剩无几的小银块,递给店家,给对方叫了饮料。年轻人坦白、真诚的态度,显然给对方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   可是一谈到生意,对方把阿布带来的珠帘样品取出来看了看,摇头道:“抱歉……我们珠宝商,一般不做这个。”   “这种珠帘一般算是日用品,你或许可以找日用品的商人——珠宝商人看见这个,虽然会惊呼成色确实不错,但是会因为造价过高,只能供应王室,而放弃这笔生意。”   “但它真的很便宜。”阿布赶紧辩解。   “如果真的很便宜,买主又会担心它的成色不够好。”   “珠宝生意就是这样,小哥,希望你能理解。”   对方临别时对满脸失望的阿布真诚地道歉:“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哥,还要你破费为我买酒。”   又失败了一次的阿布,呆若木鸡地坐在座位上,却别无它法,只能目送对方离去。   他连那晶莹璀璨的玻璃高脚杯,都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给对方看过。   “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干这一行?”阿布低声问自己,“不仅仅是资历浅,或是运气不好。”   “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   年轻人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在这一刻,他的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谁知,就在此刻,一个原本坐在小酒馆一角的中年人忽然起身,来到阿布面前,问这年轻人:   “我可以在你对面坐一会儿吗?”   阿布赶紧打叠精神,在脸上堆上笑容,有礼貌地说:“当然!”   尽管怀疑自己,但是这个年轻人下决心,不能慢待任何一个到他面前,有意愿和他说话的人。   他又叫过酒保,让给对方添一杯啤酒。   这位中年人喝了一口阿布给他买的啤酒之后,给阿布报上了一个名字。   阿布顿时睁圆了眼睛——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如雷贯耳,但高不可攀。   “你可能听过我的名字——我是巴比伦珠宝行会的会长,同时也负责王室的珠宝与器皿采购,”中年人看见了年轻人的表情,微笑着说,“而我,我对你带来的东西很感兴趣。”   阿布高兴得快要哭了,赶紧把盛着珠帘的盒子打开,让对方看盒子里的样品,同时详详细细地将这种珠帘的各种优缺点都说了。他还特别提到了造价——这东西的造价便宜,几乎可以抵消其他方面的一切缺点。   珠宝行会会长认认真真地听着,从这年轻人的脸孔上辨认出他有多么真诚。   末了,珠宝行会会长点了点头,对阿布说:“你带来的东西,很有意思。但玻璃毕竟是一种新鲜的材料。我很想知道除了这些珠子、帘子,还能做成什么。”   “有,有——”   阿布激动地声音都变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一般都从珠帘入手,从而引起人们的兴趣。但问到玻璃还能做什么的,这位珠宝行会会长是第一人。   他手忙脚乱地去拿着盛着玻璃高脚杯的盒子,耳边听见会长在说:“你的生意伙伴竟然愿意雇佣你这样一个年轻人,不得不说,还是很有魄力的。”   阿布打开盒子,却直接愣在当地——   他眼前的盒子里,玻璃高脚杯不知什么时候碎成了几段,盒子里盛着的,只是晶莹而通明的,碎片而已。   珠宝行会会长原本对玻璃很感兴趣,但见状脸上也流露出苦恼,小声说:“原来,这么不巧。”   “等下次吧,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谈玻璃的合作。”会长起身,看样子,是真的准备走了。   阿布欲哭无泪:他曾经试图求见过这位珠宝行会的会长,但完全求见无门。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偶遇的机会,却被他自己搞砸了。   唉,他为什么不小心一点,为什么不在来的路上好好检查一下这盒子里的东西。   现在,现在……   谁知,阿布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不用等下次。这位老爷,请您留步。”   阿布认得这个声音,知道是伊丝塔小姐身边一位受到重用的管家,名字好像叫做“波安”。   他一回头,果然是波安。   只见波安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盒子,递给阿布,说:“这是伊丝塔小姐吩咐我转交给您的。是作坊赶制出来,最新的玻璃杯样品。”   “她让我向您致意,说是在您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作坊的工艺又有了飞快的进步,造出来的样品比以前那是又好了好几倍。”   “希望能帮得上您。”波安向阿布深深致意。   阿布接过来,打开盒子,自己也险些失声惊呼——   盒子里的高脚玻璃杯,太漂亮了。   那盒子里一共盛放着六枚玻璃杯,每一枚玻璃杯的大小都完全相似,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中间两枚玻璃杯的表面经过切割,在坚硬而光滑的玻璃表面,磨出了简单的菱形纹路。   这花纹虽然简单,但是放置在另外四枚朴素没有花纹的玻璃杯之间,增加了一种神奇的韵律感。   这六枚玻璃杯,静静地卧在羊毛织成的内垫上,透过那纯净无比的玻璃,可以将羊毛内垫的颜色和纹路看得一清二楚。   阿布感慨过之后,抬头见到对面的会长也完全看呆了。   他突然想起在伊丝塔小姐作坊里曾经见过的一幕,当即叫过酒保,拿出他口袋里最后一枚小银块,让对方去取一罐上好的葡萄酒出来。   酒保将葡萄酒罐子递到波安手中,波安则小心翼翼地将两枚玻璃杯从盒子里取出来,在杯子里灌注上酒浆。   玫瑰色的酒浆,被倾倒在玻璃杯里。虽然小酒馆里光线昏暗,可是这副奇景,还是将阿布对面坐着的珠宝行会会长惊呆了。   阿布在这一刻信心大增,他只见会长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这种式样新奇的高脚玻璃杯,立即不动声色地伸手,拿着其中一只杯子的杯脚,对着光小心翼翼地晃了又晃,仿佛在欣赏杯中的酒浆。   然后他将杯子送到口边,轻轻地抿了一口,随之做出陶醉的表情。   会长看见了,也有样学样,一起欣赏那纯色玻璃杯里玫红色的葡萄酒颜色,然后小口呷着品酒,似乎真的品出不同。   “这……这岂止是珠宝,这简直是珍宝啊!”   只见这位会长拿起杯子,一扬脖,将里面的酒浆倒进口中,一饮而尽。他紧接着又抬眼看向阿布,阿布这时脑子里灵光一现,赶紧把里面的葡萄酒全喝了,用餐桌上放着的粗布小心将杯子擦干净,才递还给会长。   会长连忙将两枚杯子全都装回盒子里去,像是捧着“珍宝”一样,起身就走。   阿布连忙招呼:“会长您……”   珠宝行会会长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激动,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问:“小伙子,你住在哪里,我明天亲自来和你谈这代理的事项。”   他看了看阿布的窘样,才想起什么,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把银块,放在桌上,这才转身出门。   阿布把这些银块抓在手里,掂了掂,他感觉这些起码有二十舍客勒——可以买一个瓦尔杜了。   *   乌鲁克附近的小作坊,工匠们在作坊里挥汗如雨。   但是在休息的时候,大家还是不免会想起之前中间商的事,会有人不太确定地问:“阿布……那个小伙子,他行吗?”   “我看他挺灵光的。比那些脑满肠肥的中间商更用功,我们说的那些他马上就能复述出来,一个字都不错。”   “但是……你们会不会觉得,干中间商这行,他太实诚了一点了?”   “也是……”   “话说他去巴比伦已经好多天了吧,到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波安不是赶着把我们做出来的那些新品送过去了?”   “有那些新品在,他要还是不能把东西妥妥当当地卖出去,那就是这个小伙子真的不大行,不适合干中间商这行了。”   正说着这话,忽然见到一个穿着长袍的年轻人径直从外面冲进来,一进作坊就大声喊:   “伊丝塔小姐!”   “伊丝塔小姐在哪里?”   “这是哪儿来的小伙,把我们这首饰作坊,当成了人家女眷住的内院了?”   “大叔,大哥,是我啊,我是阿布啊!”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候出发去巴比伦游说的中间商阿布。   伊丝塔家的管家波安笑眯眯地跟在年轻人的身后,一起进来。   众人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围上去问阿布。   这个年轻人,眼里全是光彩,那份满满的喜悦根本就瞒不住人,却还要故意卖关子:“你们猜!”   工匠们:切——   “怎么样,能像小姐说的那样,拿到‘订单’吗?”   伊丝塔小姐告诉过工匠们,他们也许能拿到“订单”,主顾那里要什么,他们再开工做什么。   工匠们都不相信,世上竟然有这种好事。   阿布却一口气连连点头:“拿到了拿到了,而且还签订了契约。”他从怀里拿出一块已经烧成陶板的泥板。   真的成了?——工匠们都激动起来。   “那,有拿到‘定金’吗?”   阿布这回没回答,转头望着波安。波安温和地点点头,表示定金他已经都拿到手了。   这种“定金”,按照伊丝塔小姐的说法,是买方为了表示诚意,预先付出的货款,同时也可以支持作坊,支付购买原材料的成本。   “哇!”   这个结果颠覆了工匠们对于“做生意”的看法:竟然真的有这种事,连货都没做出来,就能先收到钱?   可是阿布带回来的消息还不止这些:“大叔、大哥们……你们知道作坊出的这些玻璃杯和玻璃珠帘子将会供往哪里吗?”   工匠们呆住:这哪儿猜得出来?   也有人故意自抬身价:“这……小伙子你也把我们想成普通作坊,想当初,我们打出来的护身符可是供应给……”   “王室!巴比伦的王室!”   阿布陡然间双膝跪在了地上,向工匠们张开双臂。   而他身边的波安继续点了点头,以示真实。   工匠们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次打出来的护身符,只是因为王的军队偶尔路过,侥幸卖出去的;可是现在,现在他们的出产,即将供应给巴比伦的王室。   那些流光溢彩的珠帘,将悬挂在美轮美奂的王宫里,而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则有机会出现在国王宴席的餐桌上。   这对手艺人来说,是何等的荣耀,是何等巨大的成功?!   不知是谁一声大喊,就冲着阿布扑了上去,给了年轻的中间商一个用力的拥抱。   紧接着所有人都冲了上去,一群人层层叠叠地抱在一起。   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工匠喃喃地嘀咕:“幸亏没走……”   ——走了他现在不知在哪儿喝西北风呢。   其他工匠则哭着笑着,有人大喊:“阿布,我们知道你能做到的,一早就知道的……”   他们早已将之前为这个年轻人担心的事儿全都给忘了。   这时阿布才猛地想起:“小姐呢?伊丝塔小姐在那里?”   “我要去面见小姐,向她亲口禀报这个好消息。”   身为管家的波安,在作坊里没见到伊丝塔小姐的身影,也有点儿好奇。他知道这位小姐自打病好之后就精力旺盛,向来闲不住,在这种时候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闺房里待着。   “伊丝塔小姐这会儿下田去了。”   一个工匠随口回答。   波安听见,差点儿没晕过去——老天啊神明啊,他这是怎么尽的管家职责啊!怎么能让娇贵无比的阿维鲁小姐亲自下田?   事实上,伊南确实下田去了。   *   “小姐啊,您走慢一点!”   阿普提着两个水罐,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小心翼翼地从一道田埂上跳到另一道田埂上。   这个年轻侍女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家小姐能像他们瓦尔杜和阿姆图一样走在田里。   更要命的是,伊丝塔小姐在田间地头也照样跑得飞快,她怎么都赶不上。   跑在阿普前面的伊南,手里也照样提着两个盛满清水的水罐。当她把水罐递给在田里劳作的农奴们那时,农奴们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即便是老爷和夫人在世的时候,一向对农奴非常宽和,但是老爷夫人身为“尊贵的阿维鲁”,也从来没有亲自下过田。   伊丝塔小姐却和他们一起,坐在枣椰树下,喝着水,啃着干面包,聊着田里的收成。   “幼发拉底河好多年没涝过了,土地就比较贫。老爷在世的时候就说,大家总共就这么些人手,既然土地贫瘠,大麦和小麦的收成不好,那么就干脆轮作。每年只种一半的地。”   伊南笑眯眯地望着这群农奴,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事实上她心里一直在吐槽:这种“休耕”的方式并不能提高土地的肥力啊。每年只种一半的地……难怪家里有这么大的田庄,每年的收成收上来,却养不活所有的人,还要从外头买。   幼发拉底河畔的冲积平原,原本是极其肥沃的土地——幼发拉底河能从上游带下来富含营养的泥土与杂质,在这一带沉积下来。   但是,眼前的农奴也都提到了,幼发拉底河近几年都没有泛滥过。而土地因为每年的耕种导致肥力下降、盐碱化、土地板结……都是让农作物收成不高的原因。   伊丝塔小姐的父亲,提出每年只种一半的土地,相当于是让另一半土地“休耕”。休耕是一种被动的,让土地自行调整的方法——它比较适合于土壤中存在病虫害的时候,让害虫无法找到宿主,从而从土壤中消失。   但眼前伊丝塔家的田庄,显然不是这个问题。   于是她问:“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休耕的土地,其实可以种些别的作物呢?”   农奴们相互看看,都不大理解自家小姐的意思:“种其他的作物?这田……世世代代就是种麦子的呀?”   伊南很难向这些完全没有化学知识的农奴解释,不同的作物对土壤里不同的养分需求也不同。同一片土地上轮流种植不同的作物,事实上也是一种改良土壤的良好方式。   她想了想,改用一种撒娇的口吻说:“可是……我想吃豌豆了。用滚水一烫就很好吃,天天的。”   坐在她身后的阿普果断开始吧唧嘴,似乎已经尝到了新鲜豌豆的滋味。   “还想吃很嫩很嫩的黄豆,趁着豆荚还绿的时候摘下来,连荚煮。”   她说的这种嫩黄豆,其实就是毛豆,盐水毛豆,当零食和下酒都不错哦。   伊南继续形容,说得对面几个农奴也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涎。而另外几个年长的农奴,听说自家小姐想要吃这些,纷纷露出慈爱的笑容。   其中一个说:“眼看就要夏天了,趁着天气还好,那些地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赶着种一块地的豆子就是。”   伊南心里一喜:豆科植物根瘤菌有固氮的作用,在种植过麦子的土地上播种豆科植物,能够补充被土壤中缺乏的氮肥。   “前阵子我还病着的时候,我梦见过已经去世的父亲,父亲告诉我,如果我的饮食里能够再增加一些牛羊肉和羊奶,我的身体就会慢慢复原。”伊南继续尝试唤起农奴们对她的怜爱与同情。   “可是饲养牛羊需要苜蓿……”她瞅瞅面前的农奴们。   苜蓿也是一种非常优良的绿肥作物,它在生长期就可以将长出地面的叶、茎切断,翻埋入土地中,为贫瘠的土地增加养分。长大的苜蓿还可以用来喂养牲畜,晒干后的草叶能够作为牛羊的“干粮”保存很久。   农奴们都点点头:“种,我们种苜蓿!”   伊南继续掰着指头说:“那我还想要蚕豆,还想要芜菁……”   对面的农奴一个劲儿地都点头:“种,都种!”   伊南顿时笑了,她觉得这些农奴实在都太淳朴、太可爱了。   “那我们说定了,休耕的土地,我们就种上豆子、苜蓿和蔬菜。等到明年,就和现在种着麦子的那几片土地换过来。”   伊南这是典型的偷换概念:她想要农奴们告别低效率的“休耕”种植方式,开始采用轮作,甚至是间作,利用不同作物的特性提高土地肥力,增加产量。   但是她不说这是轮作,只说依旧是“休耕”,只是在休耕的土地上,随手种一点她想吃的“零食”,和牲畜需要的草料。   而这些土地么,以后世世代代还是会种麦子的。   农奴们听来都觉得很有道理,纷纷点头答应。伊南身后的侍女阿普则兴奋地直搓手,心想,往后跟着小姐,准保有好东西吃。   伊南却想:等明年,明年你们就知道了。 第81章 公元前1756年   翻过年来的春天, 伊丝塔家的田庄一片忙碌,农奴们正在准备下种。   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整个田庄上的人都过得十分舒心——   农奴们饲养的牛羊比以前多, 全靠此前休耕的田里种的苜蓿,保证了这些牲畜在冬天里也有足够的草料。   牛羊牲畜都能喂饱,不用匆匆忙忙地被杀掉,产的牛奶、羊奶也多。伊丝塔家的阿姆图把多余牛羊奶做成了干酪, 一转手卖出去,顿时又是一笔收入。   而饭桌上除了牛羊肉出现的频率高了之外,各种豆子、芜菁之类的蔬菜也不少。   无论是田庄上的农奴,还是作坊里的工匠,大家都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   究其原因,农奴与工匠们一概认为,是伊丝塔小姐病好了的缘故。   这位风风火火的小姐就像是有一种魔力,她的决断事后都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   有伊丝塔小姐在,农奴与工匠们都觉得有方向、有奔头,按照小姐说的去做, 只要下功夫了, 就一定能有回报。   现在就是这样,农奴们正按照小姐说的, 在去年休耕种过苜蓿和豆子的田地里,重新种上小麦。   而去年种小麦的那些田地,今年则轮到“休耕”。尝到了甜头的农奴们已经盘算好了——这块地可以种点苜蓿,那里留着种豆,那边还有一块空着, 种芜菁和蔬菜吧!   很快, 整座田庄的田地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作物, 生长出绿油油的新芽。   有邻居路过的时候会问一句:“哟,你们田庄的地,今年可都长得挺好的。”   农奴们现在也学会了帮主人低调,连忙谦虚:“哪里哪里。”   可是,渐渐地,他们自己也发现:好像田地里的作物长得确实比往年要好。   “正常——这不是刚休耕过吗?”一个瓦尔杜随意地说。   但十几个瓦尔杜都挤在去年休耕过的田里,蹲着,盯着从土壤里钻出来的麦苗,说:“不,不正常——比以前刚休耕过的田地长出来的麦苗,都要好!”   “是不是种苗好?”早先说“正常”的那个瓦尔杜提出,他们是不是撞大运了,遇上好种子。   可是负责管理库房的波安疑惑地说:“这种下去的种子里,有些是前年留的种,去年也种过,没见长那么好啊?”   大家讨论了一番,没能得出结论,只得作罢。但是不久之后田庄里传出了传言,说是田庄有神明庇佑,种什么,长什么,作物的长势自然好。   伊南也听到了这种说法,忍不住莞尔,回头找来了波安,一本正经地说:“只要你们坚持休耕,同时不忘了在休耕的田地上种苜蓿和豆子,以后想必神明会继续保佑咱们的田庄的。”   波安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就能得到神明的庇佑啊。   他心里万分感谢伊丝塔小姐的提醒——毕竟人家是尊贵的阿维鲁,才能知悉这些与神明有关的奥秘。   没多久,专门负责伊丝塔家作坊生意的中间商阿布从巴比伦匆匆赶回来——   他在巴比伦听到了一个对他很不利的消息:有人想要挖他的墙角。   而他一赶回乌鲁克附近的作坊,所见便是这份情景:好几名来自巴比伦的商人,都围在作坊的门口,想要从这件玻璃作坊获得供货。   波安作为管家,代伊丝塔小姐出面,礼貌地说:“对不住啊各位,我们已经和中间商阿布签订了契约,他是我们的独家代理商。我们在契约期限之内,不会舍弃阿布,与各位订约的。”   至于那些本地的代理商,曾经向玻璃作坊漫天要价的,早已一概被拒之门外,连作坊的门都进不来。   这时,波安一眼看见了挤进作坊的“总代理”阿布,连忙大声说:“我们的独家代理商已经回来了。大家有什么需要的货品,可以直接跟他谈。”   从巴比伦来的商人们,既然无法说动作坊和他们另外签订契约,就只能转过头来对付阿布。   “乌鲁克最精明能干的代理商人啊,我们急需高脚杯六百枚。能不能看在我们买主跟王室来往频密的份儿上……”   “我们要珠帘,珠帘,纯色的和七彩的,各一百帘,现银,直接买断……”   这时阿布已经历练得十分出色,冷静地对大家说:“各位,不是我怠慢,作坊的订单早已排到了三个月以后。现在在这里要货,作坊委实是拿不出来。各位不妨到我这里来登记,预订上货物,我们看看什么时候能为您安排。”   那些巴比伦来的商人简直要咬牙:这个年轻的中间商去年求到他们面前的时候,那一幅可怜相儿,他们都不好意思提起。   可是人家现在搭上了珠宝行会的会长,又签了契约向王室供货,早就今非昔比。再加上阿布行事谨慎稳妥,无可指摘,别人竟挑不出他的毛病来。   “但是如果各位要货要得实在是急,”阿布话锋一转,“又在价格方面有诚意的话,我们看看现有的库存,或许可以商量。”   他没把话说死,留了个余地,立即让这些珠宝商人们前赴后继地往上抢,眼看着一个个把价格都叫了上去……   没办法,玻璃作坊(现在首饰作坊已经改名叫玻璃作坊了)的生意就是这么火爆。   当晚,波安和工匠们一起做东,宴请阿布。阿布饮了一两杯当地自酿的啤酒,又尝了些熟悉的当地食物之后,竟然接到了伊丝塔小姐的邀请,请他去内院与她见面。   阿布慌得连手巾都碰掉了在地上,又擦了十遍嘴,洗了十遍手之后,才打着胆子跟随阿普,前往去见伊丝塔小姐。   伊南见到阿布,惯例向他表示感谢。   阿布却擦擦头上的汗,恭恭敬敬地说:“其实是我感谢您才对。相信您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见过了无数比我更加精明的中间商。您一直坚持契约,一直没有放弃我……”   说到这里,阿布竟然有点儿说不下去了,他一直反反复复地考虑:他阿布,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伊丝塔小姐的青睐。   伊南好奇地睁大眼睛:“可是您和作坊是签了契约的呀?难道还能不顾商业道德,砸毁契约吗?”   现下的契约都是记录在泥板上的,所以伊南不说“撕毁”,说“砸毁”。   阿布叹了口气,却又赶紧向小姐笑着解释:“其实在巴比伦,因为任意砸毁契约,而闹出纷争的,不在少数。巴比伦王的宫殿跟前,每天都有人闹到那里去,要求王来评理决断。”   伊南听了,默默地把这个信息记在心底:原来这个时代,“契约”的约束力,已经没有以前吉尔伽美什时代那么强大了,更加及不上杜木兹时代,契约与对神的信仰直接联系在一起的。   既然道德与契约的约束力已经抵不上利益的诱惑,那么,巴比伦的王究竟是怎样想到用法律这种形式来约束自己的子民的呢?   略想了想,伊南赶紧回到正题上。她冲阿布笑了笑,说:“其实作坊与你同病相怜。”   阿布无比惊讶,万万没想到,像伊丝塔小姐这样尊贵的阿维鲁,也与自己有着相同的烦恼。   阿布也确实是个聪明小伙,他略略一想,马上反应过来:伊丝塔小姐说的“同病相怜”,应当是指作坊里的工匠。   既然他有被别的中间商“挖角”的危险,那么伊丝塔的作坊也有被别的作坊“挖角”的危险。   “在新年之前,我与所有的工匠订立了五年的长契。”   伊南告诉阿布。   “五年?”阿布却觉得这个期限一点儿也不长,“才五年?我觉得您至少要和他们签一辈子的契约啊!”   “一辈子太久,”伊南笑笑,“五年以后,如果他们想要离开作坊,自立门户,我不会有意见。”   “但那时候,相信乌鲁克这附近已经因为‘玻璃’而获得了复兴的机会,在这附近生活的人们,会因为这一项产业而生活得更好。”   伊南不想将这些工匠全部拘在作坊里一辈子。   在五年的磨合之后,一部分工匠出去自立门户,另一部分留守。竞争反而能推动这一门手艺,这个新兴的行业继续发展。   阿布却想不到这么远,他只是听说了伊丝塔小姐在为整个地区人们的生计考虑,因而感动不已。   “我今天请您来,也是想请您帮我这个忙。关于五年契约的消息,请您帮我放给那些想挖我工匠的作坊和主顾知道。”   “五年以后,他们自然可以大显身手,用上好的条件来我这儿挖人。”   “但是这几年,技术还在半成熟期。我不想作坊被轻易打扰。”   阿布完全明白了,向伊南深深致意,然后随着阿普退了出去。   *   虽然伊南很谦虚地说:这里工匠的制玻璃技术还在“半成熟期”,可是将近一年过去,玻璃作坊的产出已经今非昔比。   他们依旧在做两大类产品:一类珠子,各色各样的珠子,纯色的、五颜六色的,甚至套色的——一种颜色套着另一种颜色,一环一环,套在一起。   这些珠子大多制成珠帘,也有做成首饰上用来点缀的珠子。   这种产品因为价格公道而格外受到欢迎。富人一买就是很多很多的珠子,用来装饰他们的居所;原本买不起珠宝首饰的穷人,现在却也能戴一枚价格便宜却又十分别致的珠子,来装饰他们自己。   另一类产品,也是整个巴比伦从上到下都为之痴狂的——玻璃杯。   这也是王室订制的第一项产品。据说巴比伦的王汉谟拉比曾经下令,将王室餐具中所有的杯子,都换成玻璃制的。   伊南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一想:那高脚玻璃杯太小,对于葡萄酒来说很合适,但恐怕不适合盛啤酒。因此她又带着玻璃工匠制出了用模具铸成的圆形平底带把手马克杯。   这两项产品一出,巴比伦的高端酒具市场基本上就被玻璃作坊垄断了。   据说当王第一次在王室宴席上展示玻璃酒具的时候,所有的来宾全部为之倾倒,争相向杯中注入啤酒和葡萄酒——当天所有的宾客们都喝得酩酊大醉,导致杯子被摔碎了不少。王室只能再向作坊订制一批酒具,货物送到之后,才敢再次举办宴席。   人们很难解释为什么这种透明的器皿拥有这么大的魔力——毕竟王以前也拥有过水晶杯,王很少用,更别提拿出来让所有的宾客使用了。   但当听说了这杯子的造价之后,人们再也没有疑问了。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水晶杯,万万比不上玻璃杯实用——只要看王室那一次宴会就知道:玻璃杯砸碎了也不心疼,甚至还可以积攒回收起来,交给作坊“再造”;水晶杯就万万做不到这一点。   于是,王室依靠珠宝行会会长的穿针引线,结识了中间商阿布,并通过阿布获得了稳定的货源。   就连王室的仆人穆什钦努们,也开始熟悉了这种风靡巴比伦的器皿——王时有馈赠,会把用过的玻璃杯赠给穆什钦努们。反正王室能源源不断地从阿布那里购入新的,越来越好的货品。   这天,巴比伦王宫中一个穆什钦努高高兴兴地领到了王赠下的高脚玻璃杯。   这些玻璃杯被整整齐齐地装在一个木匣子里,匣子底还垫着羊毛织成的软垫,将易碎的器皿保护得好好的。这个穆什钦努心里十分得意:这些玻璃杯只用过一次,可以说就是全新的。   他把这份馈赠当做礼物拿回家,他那位一向爱慕虚荣的夫人一定会十分高兴。   正想着,身后忽然有人招呼他的名字:“古伽兰那!”   古伽兰那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宫中的礼官,汉谟拉比王跟前的红人——希律。他连忙也转身回去招呼:“希律大人。”   穿着黑袍的希律缓缓走来,看见古伽兰那手中的匣子,礼貌地问了一句:“这是王赏赐的名贵玻璃杯?”   古伽兰那听见希律口中的“名贵”两字,立刻心花怒放,心想还是王跟前的红人会说话。   他连连点头:“是的。王赏赐的,自然是珍稀名品。”   谁知希律提起一茬儿:“听说尊夫人出身于乌鲁克一带?”   古伽兰那应道:“是呀?希律大人,怎么了?”   希律说:“我跟随王出巡的那次,回来的路上,路过乌鲁克。在那里曾经见到一座首饰作坊。”   “近日巴比伦风靡的这种玻璃器皿,正是那座首饰作坊出品——对了,那里已经改做玻璃作坊了。”   古伽兰那听着很好奇,点点头说:“听说妻妹好像确实是有一座作坊的。但是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懂什么经营——那作坊还能开着,应该就不错了吧?”   希律“哦”了一声,作势要走开。临走之前,他不经意地问古伽兰那:“那么令岳,认不认得乌鲁克的耶尔塔老爷与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   古伽兰那顿时变色:心想,难道是真的?妻子口中那座“赔钱的”作坊,竟然出产着现在风靡巴比伦的玻璃器皿?   ——那得赚多少钱啊!   希律却还等着他的回话,古伽兰那只能勉强答道:“这个……我,我不太清楚,忘记了……”   这做人得做到什么份儿上才能把岳家的名字都给忘了呀?   但是希律却好像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古伽兰那的说辞,“哦”了一声,转身离开,留下一如既往孤寂冷僻的背影。   *   伊南在侍女阿普的帮助下,尝试她的新衣服和新首饰。   现在她尝试穿上的,正是一种名叫“帕拉装”的苏美尔女子服饰。这种服饰相当奇特:它既不是袍子也不是裙子——它在颈间、胸前、腰上分别用一道布料将穿着者的身体裹起来,腰部以下则是两片开衩很高的裙裾。   穿上这“帕拉装”的伊南,修长的脖颈被衣料密密地包裹着,雪白的双肩、两条手臂以及一大片后背却都袒露着。她只要一迈步,那两条线条优美的长腿就会从裙裾开衩的地方露出来。   这公元前18世纪的衣服,竟然这么性感且开放?   伊南穿着这身“帕拉装”,在阿普面前转了一圈。   阿普这个天真无邪的小侍女使劲拍手,大声为伊南叫好。   “小姐,阿普再没见过哪个阿维鲁穿上帕拉装比您更好看的了。”   伊南微微抿嘴:她也很喜欢——   身为女性,就该这样大大方方地美丽着。   阿普赶紧继续拿出各色首饰,继续给伊南装扮上:金叶子叠成的头饰,金子打成的臂环和足环,红玉磨成的耳坠,青金石打磨而成的项链……   伊南恍惚回到了吉尔伽美什时代的乌鲁克,那时的姑娘家都被誉为家里的“首饰架子”“首饰橱窗”,每个女人都以能穿戴上最多、最精巧的首饰为荣。   看来,当初苏美尔人爱戴首饰的风俗,即便在千年以后,也没有丝毫更改。   这时波安的妻子进来求见伊南:“伊丝塔小姐,外面……外面有人来求见您……”   伊南留意到她欲言又止,关切地问:“什么人要来见我?”   波安的妻子犹犹豫豫地说:“不是咱们这附近的人,好像是从巴比伦来的。”   “巴比伦来的?”阿普好奇地插嘴,“不会又是作坊求玻璃器皿的中间商吧?”   “不,不是商人,”波安的妻子摇摇头,“人穿着黑袍,好像是……好像是,礼官。”   “希律?”伊南微微吃惊。   当初那个冷酷断言“巴比伦不适合你”的希律,如今从巴比伦返回乌鲁克来找她了?   伊南果断对身边的两个女人说:“走,去看看。”   她就穿着这一身帕拉装,戴着繁复而略显累赘的首饰,走出她居住的小院,到家中会客的庭院去。   来人却不是希律,是个和希律穿着一样黑袍的礼官——而且也没有希律的自制力,这个礼官看到伊南的时候,将手放在心口,响亮地倒抽了一口气,仿佛马上就会气绝似的。   “伊丝塔小姐,不是我恭维您,我只想说,您太美了。”   此前一直陪着礼官的波安也有些目瞪口呆——他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家小姐,打扮成这样出面见客。   “主要是您的人美——”   那位礼官继续补充,“您身上这身衣服,式样是过去苏美尔人的式样,已经有些过时了。而您戴着的首饰,式样也已经相当陈旧——但是,您太美,太美了……啊,简直美到让我无法形容……”   伊南心想,比起“单刀直入”说明来意的本事,这位礼官和希律比起来还是相差得太远。   于是她极有礼貌地有请对方说出来意。   “伊丝塔小姐,我来是有件重要的事要通知您——”   “您的姐姐,艾里伽尔小姐,向汉谟拉比王的礼官投诉您侵占了她的家产。”   伊南的双眼微微一眯,心道:来了——   她身后,波安夫妇和阿普都睁大了双眼:“艾里伽尔小姐?艾里伽尔小姐不是早就嫁出去了吗?”   艾里伽尔,正是伊丝塔小姐那位已经出嫁,但是却从来对妹妹不闻不问的亲姐姐。   “她已经成婚了吗?这我不知道。”这个礼官的业务能力看起来也远远比不上希律。   “总之艾里伽尔小姐声称,她一直住在巴比伦,伊丝塔小姐在父亲与母亲过世的时候,并没有派人前往报丧……”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身为管家的波安涨红了脸。   老爷与夫人病重与过世的时候,都是他安排人前往巴比伦的。艾里伽尔却一次也没有赶回来向父母送别。   礼官才不管管家在嘀咕什么,只管陈述事实:   “因此,她作为年长的未嫁女,理应继承家里的田庄和作坊。”   “伊丝塔小姐,您对这些有异议吗?”礼官例行公事一般地询问。   “我当然有。”   “哦,您当然会有异议!”这个礼官一脸了然,“在争夺遗产这种事上,没有人会束手待毙不是吗?”   “不过,如果您有异议,请您前往巴比伦,找到处理艾里伽尔小姐这桩继承投诉的礼官。否则,原本由您继承的,乌鲁克的耶尔塔老爷与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的所有财产,都将转至艾里伽尔小姐名下继承。”   礼官说完就告辞了,临走时没忘了再欣赏一下伊丝塔小姐那堪称完美的衣着与外貌。   礼官离开后,波安夫妇和阿普都从惊愕中醒悟过来,同时开始愤慨:   “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田庄破败,作坊入不敷出,一直在亏钱的时候,她怎么从来对咱们不闻不问?”   “就是,现在大家的日子好了,大小姐却想起来要和伊丝塔小姐抢家产了?”   伊南那里,却忍不住欢快地笑出了声。   阿普很担心:伊丝塔小姐是不是被吓傻了?   “不,不我没傻!”伊南笑得畅快非常,“我只是在感叹艾里伽尔小姐……哦不,我这位姐姐!很聪明啊,干脆说自己从来没有结过婚……”   这样既保留了“阿维鲁”的身份,又恢复了“未嫁女”的继承权,而且能因为是长女,而有权继承全部遗产,一分都不留给妹妹。   伊南嘴角扬起,小声说:“那家伙说得真是太对了……”   波安夫妇和阿普相互看看,都不知道伊南口中说的“那家伙”是谁。   伊南却想起丹尼尔的话:你的目标在巴比伦,各种社会因素也会自然而然地推动你,让你向巴比伦而去。   现在,这些个社会因素,终于出现了。 第82章 公元前1756年   伊丝塔的姐姐, 艾里伽尔小姐,比伊丝塔大了十来岁,只见过小时候的伊丝塔。   她出嫁时母亲薛西斯夫人年纪还不大, 自然谈不上继承权的问题,早早地就带着家里给的陪嫁嫁到了巴比伦去。   艾里伽尔嫁给了一个穆什钦努,算是跨阶层的婚姻——姐妹俩的父母当年曾为此相当犹豫。   但是古伽兰那家中世代侍奉王室,后来古伽兰那本人也成为王室雇佣的官员, 社会地位和家庭财富都有显著增长。这桩婚事在艾里伽尔小姐的家乡渐渐被传为美谈。   谁知这十年后,艾里伽尔送回消息说:她其实没嫁!   田庄和作坊里的老人们:这就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大小姐的心思昭然若揭:   以前田庄出产稀薄,作坊生意惨淡的时候,大小姐对家里完全不闻不问;   现在田庄的土地状况神奇地转好,作坊的生意越做越大,一直做到了巴比伦去,大小姐却声称自己从未出嫁,要把这些产业都夺回自己名下。这难道不是冷不丁在背后捅了二小姐一刀?   所有人都在为伊丝塔小姐愤愤不平,伊丝塔小姐却一切如常,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阿普每天跟在忙前忙后的小姐身后, 苦着一张脸问:“小姐啊, 您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伊南转过身,奇怪地问:“为什么你看起来竟是比我还担心的样子?”   阿普说:“阿妈说过, 大小姐的性子不太好。她要是回来使唤阿普,阿普三天两头就要挨骂挨打。”   伊南心想:这可能是保姆嬷嬷吓唬阿普的话,但是也从侧面可见,艾里伽尔是一副什么样的性格。   于是伊南反问她:“但是担心有什么用呢?你就算是再担心,姐姐如果想回来就还是要回来。”   这句话戳中了阿普心中的真正恐惧, 小姑娘顿时一咧嘴,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伊南只得哄:“上次那个礼官来时我问了他, 关于继承权的裁定,巴比伦那边提出投诉之后,一年之内才会做出决定。”   “姐姐不会在短时间里回到家里来的,她在等着我去巴比伦跟她争产呢。”   伊南心知肚明:艾里伽尔应当早已习惯了巴比伦大城市的繁华生活,根本不习惯回到乌鲁克附近过简单清净的日子。   从礼官转述的情况看,在短时间内,这个大姐,是不会大费周章地跑到乌鲁克来“宣示主权”的。   因此她还有一点点时间,把田庄和作坊再好好经营一下。   在这段时间里,伊南表面上毫不在意,实际上加强了对田庄上农奴们的思想和技术教育。农奴们渐渐开始有意识地去探索土地和作物之间的关系,让“种田”变成一项需要思考的事。   作坊那里,伊南则一再启发工匠们进行技术提升,把手头现有的玻璃产品做得更好。   管家波安奇怪地问伊南:“伊丝塔小姐,您……越是努力地把家业做大,万一……到时候岂不是越便宜了大小姐?”   谁知伊南摇摇头,笑着说:“我和姐姐之间的财产纷争,犯不着牵扯进田庄和作坊的经营。”   “你替我给大家带句话吧:将来无论是我还是姐姐拥有这些产业——这些产业都是你们赖以为生的家园。将它们经营得更好,就意味着你们的生活能过得更好。你们的家人、邻里……甚至整个乌鲁克地区,都会因此而受益。”   伊南郑重地托付波安。   她就是有这样的野望:   她想要以自家的田庄为原点,渐渐地影响周围的农庄,让这片土地有更丰富的产出,让人们自己探索出怎样能更有效率地种田。   她想让玻璃作坊蓬勃发展,在乌鲁克形成一项产业,让这一带已经习惯了贫寒与冷清的工匠们恢复对手工业的热情,带动整个地区,恢复过往的荣光。   “这些产业与其说是我的,更不如说是你们的。”   波安瞪大眼睛,望着小姐,半晌说不出话。   最后他淌眼抹泪地离开,口中喃喃地说:“小姐在这种时候……考虑的还是大家。”   在田庄的管家波安把伊丝塔小姐的话传出去之后,整个田庄和作坊,甚至邻里们,都被震动了。   人们纷纷站出来,愿意为伊丝塔作证:   “当初艾里伽尔小姐出嫁的时候,我们都是亲眼见证的。”   “是啊,当时作坊还停下了所有的活计,为小姐打制了全套陪嫁的首饰,连夫人的不少旧首饰都熔了重新打,都给小姐带到了巴比伦去了呢。”   田庄上的瓦尔杜和阿姆图都没有资格为主人的婚事作证;但是作坊里的工匠们都是阿维鲁,可以作证。甚至邻居也都表示,伊丝塔但有需要,尽管开口,哪怕要他们去一趟巴比伦,这个忙,他们也还是会帮。   而伊南这时候终于开始着手为前往巴比伦做准备。   她先是去乌鲁克的裁缝作坊里,订制了各种颜色、各种装饰的帕拉装。为了这些衣服、布料和用以搭配的首饰,她又不得不额外订制了几只用上好松木打制的木箱。   然后她在作坊里放了话,要选两名工匠陪她一起去巴比伦,在巴比伦建立一个玻璃作坊的“分号”。   所有人都知道伊丝塔小姐这次去巴比伦前途未卜,原本属于她的财产没准很快就会另属别人。   但是工匠们出于一腔义愤,人人都争着要陪伴伊丝塔小姐前往巴比伦。也许最终作坊真的会易主她人,但是他们也觉得能追随伊丝塔小姐才是正确的选择。   伊南只得笑着向他们摆手:“大家别太紧张,我真的只是想在巴比伦建个作坊的小分号而已——专门做售前和售后。”   售前和售后——这些都是啥?工匠们都面面相觑。   最终伊南拍了板,选了两名年轻、家累不重的工匠跟随她前往巴比伦。   这两名工匠,一个擅长吹制各种玻璃器皿,另一个擅长打制各种金属首饰,现在渐渐有些无用武之地。伊南就把他也一起捎带上,一起去巴比伦。   同去的还有管家波安夫妇,贴身侍女阿普,还有几个做粗活的瓦尔杜和阿姆图。   他们随身携带的,除了伊南带上的衣服和首饰,一部分工具和材料之外,还有大约五千舍客勒的白银。   按照波安的说法,他们一行人就这样上路,就像一块香喷喷的烤肉被叉在叉子上招摇过市——这个时代大致算是太平,但是带上这么多的财物上路,总会惹人眼红。   最终还是中间商阿布替他们找到了解决方法:巴比伦有一个大商人从作坊订制了一大批玻璃杯。因为这种货品又珍贵又易碎,这个商人派了大量的瓦尔杜前来乌鲁克取货,并且亲自押运。   经过阿布牵线搭桥,伊南一行最终得以与这支商队同行,一路上即便有小股盗贼出没,看到他们这么多人这么大的阵仗,也就不敢打他们的主意了。   因为玻璃制品易碎,商队在路上走得极为缓慢,走了将近二十天才到巴比伦城外。   “小姐,您看,前面就是巴比伦的城墙了。”   波安伸手为伊南指点,伊南身后的小侍女阿普倒是先“哇”的叫了一声,惊羡之情,溢于言表。   伊南也感到挺震撼——在上一个时代,吉尔伽美什带着全流域上万民夫建起来的乌鲁克城,已经被后世誉为“万城之母”。   而眼前这座巴比伦的城池,比当初乌鲁克的规模还要大上好几倍。   城市由一道城墙环绕,这座城墙的高度比原先乌鲁克的城墙高上两三倍。它的建筑材料已经不再是陶砖,而是高大坚固的花岗岩——建城者从别处凿下岩石,千里迢迢地运来,再耗尽心力堆成这样巍峨的城墙。   而城墙的城门至少有十座以上,将城内与城外有效地联系起来。从城门中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   而巴比伦城外,鳞次栉比的房屋也一一建起来,小小的市集正在形成——伊南知道,这是城市人口的“溢出”效应:不止巴比伦发展成了一个繁荣的大都会,这里的人口也正在向城外延伸。   在这里买地,买房子——应该是个非常好的选择。   巴比伦,我来了!   伊南在心中默默地说。   在城门前,伊南向一路护送她到此的商人致谢。商人为她介绍了一座城里相当不错的旅店,两支队伍就此分别。   伊南他们随着往来不息的人们进入了城市。   此前从未离开过乌鲁克半步的阿普,这时候觉得眼睛都用不过来了。她生平第一次见到街道上有这么多的人,还有这么多有趣的店铺。   小贩们叫卖着,人们站在店铺跟前讨价还价,骡子在主人身边发出叫声……耳边满满都是嘈杂,人们说话都不得不凑近了甚至高声叫唤——阿普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繁华”的魅力,她终于明白大小姐为什么选择嫁到了巴比伦,而不是留在老家嫁一个门第相当的阿维鲁。   而伊南却是这条街上所有人眼中的风景。   她端坐在马车上。她的车驾因为道路不通畅只能缓缓前行,这给了人们欣赏她美貌的机会。   “好一个异域风情的美人儿!”有人大声感叹。   “什么异域风情,她身上穿着的是帕拉装呀,她就是咱们巴比伦王国的人。”   如今的巴比伦王国,苏美尔人与阿卡德人杂居在一起,已经不再像一千年前那样区分彼此。   “可为什么,她身上的衣饰明明不是最时兴的,却这么漂亮——漂亮到我挪不开眼……”   “是呀,她戴的首饰也不是城里头流行的……呸呸呸,城里头流行的都是些什么呀,和这姑娘穿戴的一比,全都得比下去。”   确实,挪不开眼的人太多了。甚至有人走着走着,就撞到了别人,连声道歉。   渐渐地,围拢在马车前面的行人越来越多,让伊南的车队几乎再难以前进半步。人们竞相看着、望着,甚至还有些人是“慕名而来”,直接造成了交通拥堵,把一条还算是宽敞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只见伊南缓缓地站了起来,冲面前的人微微一笑。   拦在车驾面前的许多行人,见到了伊南的笑,竟然也都像是着了魔一样,一起向她报以友好的笑容。   “能麻烦各位让出一条道路吗?”伊南问,“我第一天到巴比伦,现在特别想找一间旅店休息休息。”   说来也奇怪,她这一句话刚刚说完,竟有人回过头去,完全照着伊南刚才说的,冲着身后的人又把话重复了一遍:“能麻烦各位让出一条道路吗……”   回头转述的人越来越多,街道的另一端,人们终于动了起来,向两边退去,让出来一道能够让车辆通过的道路。   “谢谢,谢谢……”   马车前进的时候,伊南不停地向周围的人点头致意。路人们就都像是没了魂魄一样,喃喃地说:“不客气,别客气……”   他们也没做什么事,就能得到这么美的姑娘真心实意地感激。这真是……   伊南身后,阿普不觉什么,只管冲着她平生见过的最大“人群”傻笑。来过好几次巴比伦城的波安却在心中感慨:这下子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做“颠倒众生”了。   原本小姐在乌鲁克的时候一直都很低调,甚至一直到十六岁之前连面纱都没有摘过。   可是这次到巴比伦来,小姐反而一改常态,高调起来了。这是为什么呀?   终于,车辆通过了拥挤的街道,抵达了商人推荐的旅店。   旅店老板早已经得到了消息,迎了出来,点头哈腰地欢迎伊南一行人,挥手招呼伙计帮助他们安置行李与车辆。   阿普则去搀扶伊南,小心翼翼地帮助她从马车上下来。   下车的时候,伊南自然向堵在旅店门外围观的人们展现了一下她毫无瑕疵的双肩和美背,以及从裙裾中露出优美曲线的长腿。   旅店外面尽是吸气的声音。   等到安顿下来之后,伊南叫来波安:“你去问问阿布,这城里有没有做帕拉装比较出名的店铺,如果有,问问他们,我们带来的那些衣料和衣饰他们要不要收购。”   “另外,把乌鲁克那些产衣料的作坊,和裁缝成衣铺子的地址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那里还有存货,可以前去订购。那里会是他们的最佳货源。”   波安恍然大悟:原来伊丝塔小姐进城如此高调,竟然是为了推销帕拉装,在巴比伦城里带动帕拉装的风潮。乌鲁克的纺织业沉寂已久,如果真有巴比伦的商人前去进货,肯定能拯救他们的生意。   伊丝塔小姐,随行带上那么多的衣料与首饰,可根本不是什么爱慕虚荣。她这是在以实际行动,实践她的承诺啊。   到了晚间,伊南随身带的大部分衣料和新买的帕拉装都卖了出去——   至于城里的裁缝铺和成衣作坊,也许他们到现在也还都是懵的:反正在半天之内,他们收到的帕拉装的订单像是小山一样堆了起来。   幸好从乌鲁克来的大户人家随行带来了多余的成衣和衣料,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甚至还向他们推荐了乌鲁克的供货商。   眼看这巴比伦人对这种大胆而热烈的衣饰热情突然高涨,这一火,不仅仅会影响王城中的作坊和铺子,连远在乌鲁克的人们也会因此而受益。   但这一天过去之后,伊南就再也不考虑衣服的事了:她已经尽力做到了她能做的,剩下的就只能靠乌鲁克的作坊们自己努力了。   她在旅店的房间里,盘腿坐在床榻上,手指沾了一点儿茶水,一面听波安说话,一面在面前的茶几上用手指画画。   波安替她打听了城里和城外房地产的行情。   这位忠心耿耿的瓦尔杜也没有料到,伊丝塔小姐到了巴比伦,非但没有打算去见一见姐姐艾里伽尔小姐,反而张罗着要买房置地。   “伊丝塔小姐,我只是想提醒您一下,万一艾里伽尔小姐争产争赢了,那您现在买下的这些土地和房产,就都要转到大小姐名下。”波安好心“劝说”自家小姐。   如果艾里伽尔最终争到了继承权,那么伊丝塔名下的所有动产不动产,都要转给艾里伽尔。伊丝塔现在买下的这些房产和土地,就相当于是为艾里伽尔买的。   这还不如把银子都留着,找个妥当的人保管,等这一场“争产”风波过去了再说呢。   伊南笑笑:“没关系,这些产业,就算是转到艾里伽尔名下,也还会是由你们在打理,它们会成为你们的生计,让你们衣食无忧。”   她说到这里,波安心里立即起了波澜:原来小姐依旧是这样的无私,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这些卑微的瓦尔杜和阿姆图考虑……相比之下,艾里伽尔小姐根本就是冷血无情、六亲不认——人比人,真是差距太大了。   作为一个瓦尔杜,他宁可世世代代为伊丝塔小姐做农奴,也不愿为艾里伽尔小姐服务。   这位老资历的管家忍不住偷偷低下头,把眼角渗出的一点点泪水轻轻擦去,然后努力笑着对伊丝塔小姐说:“那我来为您讲一下巴比伦各处房产和田地的行情吧……”   *   到巴比伦的第三天,伊南就拍板,在巴比伦买下了两处房产。   一处是巴比伦城外的小田庄,可供耕种的土地不过二十多亩,现在还是荒地。但伊南想,这里将来如果能种植供应巴比伦的蔬菜与水果,应当是一个不错的基地。   另一处房产位于巴比伦城中,地段最好的闹市区——前店后宅,前面是一间可以兼做店铺的小作坊,后面是一处敞阔的宅院。   那作坊以前与陶器生意有关,因此陶窑、烟囱一应俱全。   宅院不大,但是格局很细致,自然区分出了做生意的见客区、账房,和宅院主人的私宅、休息区和会客庭院等等。   这样一处房产,极其适合伊南,但也因为地段太好而价格不菲。伊南带来的白银之中,大约有四千舍客勒的银两都花在了这份房产上。   这天,伊南在波安夫妇、阿普、阿布和两个工匠的陪伴下,前往新购置的房产处签订契约,支付购房款,并且大致规划了新房产的用途。   在那之后,一行人一道回归他们暂住的旅店——很快他们就可以退掉旅店的房子,搬到新购置的房子里去了。   回到旅店跟前,伊南还没忘了向工匠们解释她对新店铺的构想:“我们把那座烧陶的陶窑点起来,你可以当着主顾的面烧制玻璃器皿,吹玻璃也可以……”她指着那位玻璃烧得很好的年轻工匠。   “而你可以在铺子门口支一张小几,修补稍有损坏的玻璃器皿……对,就是修补。你在咱们作坊里修补的那些,我觉得就很好……”伊南指点另外那位金银工艺相当好的工匠。   这就是她想做的“售前”和“售后”,让主顾们亲眼看见吹制玻璃的神奇,稍有损伤的玻璃器皿可以在铺子里修补。至于碎到不可修补的玻璃碎片,也可以考虑回收回来再利用的。   她说话之间,乘坐的车驾已经回到了旅店跟前。   阿普扶她下车——偏巧她今天穿着的,依旧是一身艳丽而火辣的帕拉装。下车的时候,玉臂、美背,和修长的小腿都坦坦荡荡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恰在这时,旅店里走出一个黑袍客,正好与她们一行人打了个照面。   黑袍客的眼光飞快地从伊南雪白的肩上,小蛮腰和大长腿上溜过,最终落回伊南那张明艳动人的面孔上。   “希律大人,好久不见!”   伊南欢然招呼,脸上始终笑盈盈的,直接将希律那张阴沉得发暗的脸色彻底忽略。   早在两人当初在乌鲁克初见的时候,希律就提醒过伊南:“巴比伦不适合你。”   可是现在伊南不仅来了巴比伦,还来得如此高调——她在城里略一招摇,就带动了全城对“帕拉装”的渴求。   她明知自己的财产正处于危机之下,到了巴比伦之后,她竟然照旧四处置产,买田置铺子,唯恐自己名下那点儿财产不会被人惦记。   希律绷紧了脸盯着女人那张美到不可方物的面孔,眼里有怒火,一小簇,幽幽地跳动着——   要么是因为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听从他的劝告,自作主张就来了巴比伦;   要么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明明拥有让连他都为之惊叹容貌和身姿,却一定要跑到巴比伦来,竟然让整座城市的人……都看见她,为她倾倒。   为此他感受到了愤怒。 第83章 公元前1756年   希律只听见一声娇俏的“希律大人”, 从乌鲁克乡下地方远道而来的“伊丝塔小姐”已经伸手提着裙裾,迈开长腿,跑到他面前。   希律只觉得眼前晃动着的,都是她裙装上的色彩艳丽的装饰, 和她浑圆肩头上的雪白肌肤。希律只看了一眼, 就别过头将眼光转向别处——似乎多看一眼, 就会影响到他那颗一向冷硬的心。   “希律大人, 好久不见!”女人甜甜地招呼。   “怎么,您也住店吗?”伊南明知故问。   希律闻言黑着脸,哼了一声,说:“看见了你的置产文书, 来打声招呼。”   早先伊南买房子买地,和卖家订立了契约,并且在官方进行了备案。备案的泥板经过烧制, 会送到王室的礼官那里过目,之后存档。   希律过目不忘, 自然知道了那位敢于沿路等待王驾出现的乌鲁克少女, 已经到了巴比伦。   他当然知道这个姑娘为什么会来巴比伦——要和这姑娘争产的,正是他同僚古伽兰那的妻子……以前的妻子。   他当即感到一阵烦躁, 随意出来走走, 散散心,却莫名其妙地沿着城中一家家旅店问过来。问到这一间, 店家点头:确实有一位来自乌鲁克的“尊贵的阿维鲁小姐”,在此下榻,但现在却不在店内。   店家问希律有没有什么口信要留下的, 希律摇头, 转身就走。谁知就这么巧, 让他在旅店门口面对面碰上了这个女人。   若是没有当面见到她也就罢了——一见到伊丝塔,希律马上明白为什么巴比伦城内会突然风靡起帕拉装了。帕拉装本是苏美尔人的服饰,原本只在乌鲁克地区最为风行。   全城流行帕拉装,只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以一己之力,唤起了全城对帕拉装的痴迷。   她确实是美的,美到具有侵略性;可她的行动也确实是蠢,比在乌鲁克初见她时还要蠢百倍——希律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对眼前的女人说:“伊丝塔小姐,既然遇见了,那么就请借一步,说几句话。”   伊南转转眼珠:“好!”   她记得希律的“借一步”说话,就是说一些“单刀直入”毫无掩饰,但是不方便让别人听见的话。   果然,希律转身,向旅店内一座供旅人们会客及休憩的中庭走去,他径直走了个对角线,走到对面的角落,面朝墙,背着手,等待着。   伊南给阿普他们比了个手势,要他们都守在中庭外面,自己一个人走到希律背后,柔声问:“希律大人,你要对我说什么?”   却不知,早已经有一团火在希律心中腾起。他突然转身,脱口而出:“你这个……”   你这个蠢女人,傻女人,去年你那点儿小聪明劲儿都到哪里去了?   你明知被人算计了,还在这里开开心心地帮人数钱挣家产吗?   可是当他回头的一刹那,一个俏生生的人影落入他眼中,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望着他,带着探索与好奇望着他……希律的话立即被堵在喉咙口,他的眼眸凝住,无法挪开。   在那对眼波里,他似乎立即陷进去了。他不是不想挣扎,可是他一旦挣扎,心口就微微作痛。   这女人……真要命啊!   半晌,希律才转开眼神,硬着心肠说:“令姐与你争产之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对方乖巧地点头:“知道了。”   希律心底又是无明火起:“既然已经知道了,你一到巴比伦,为何不先去寻王室礼官反诉?”   “既然知道有人觊觎你的财产,为何一到这里,就急忙添置不动产?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些将来都有可能落入他人的口袋吗?”   他对面的女人顿时惊慌地睁大了眼睛,颤声问:“怎么会?”   她满脸讶色,接着问:“希律大人,你是看过我的继承文书的,我继承父母的遗产时,是唯一的未嫁女。这一点怎么可能有错?姐姐早就嫁了别人,王室的礼官怎么可能把财产判给她?”   她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希律胸前的黑袍,双眼诚恳地望着他:“您不就是王室的礼官吗?尊敬的希律大人,维护公正是汉谟拉比王统治巴比伦王国的基石,而您,您也正是受命守护公正的不是吗?”   “难道我不应该相信您,相信正义吗?”她满怀希冀地问。   希律原本还有无数的话想要教训她,被眼前这满怀希望的眼神一堵,就立即说不出来了。   按说,确实应该如她所言,伊丝塔小姐的财产得来正当,理应没有任何争议。她到巴比伦来,原本应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都是正当的。   可是,按照他对古伽兰那那两口子的了解,这个局一旦做下,就意味着两口子已经打通了全部的关窍,做好了一切应对的准备——甚至那两口子为了钱,可以不承认这十多年的婚姻,不认他们两人一起生的孩子……   希律轻轻地把自己身上的黑袍从对方手里拽出来,淡淡地说:“你还是长点心吧!”   “这桩投诉,不归我管。”   古伽兰那大约是知道希律是个铁面无私的人,很多在别人那里可以通融的事在他这里通融不了。所以古伽兰那夫妇俩刻意走了别人的门路,对方的地位比希律更高些,希律过问不了就是过问不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希律敛了眼神,竟然不敢看面前女人的眼睛。   在深心里,他正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羞愧——   他愿意相信“正义”这个东西的存在,可是它究竟存在于哪里?   是神的意志吗?木星之神马尔杜克偶尔睁开眼睛,想起来就惩恶扬善一番——那么当神明闭上眼的时候该怎么办?   或者是王的责任?巴比伦的王汉谟拉比近年来屡屡强调,他的王国需要正义与公平,才能让他的王国坚如磐石——可是王的精力有限,他将所有的事务都分交由官员管理,每个官员的品行不同,就必然生出差别。   “总之你要上点心。”   希律能够做的,竟然也只有这一点:提醒眼前这个傻白甜,让她动动脑筋,至少别帮着帮别人挣钱了,为自己考虑一点。   只见面前的伊丝塔小姐放开了他的黑袍,将两双手的十枚手指尖叠在一起,相互绞了绞,似乎终于开始动脑思考这件事了。   她突然开口问希律:“如果姐姐的投诉成功,会怎么样?”   希律冷笑着说:“她会将你名下的所有财产都夺去,一切,你家田庄上的瓦尔杜和阿姆图,你的作坊……你刚刚买的那些巴比伦产业……小姐,你将一文不名。”   伊南却摇摇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是想问,如果姐姐投诉成功了,但是却是以不正当的手段,比如说伪造证据、贿赂王室礼官之类,我还有什么申诉的办法吗?”   希律听见她问这个,立即变了脸色,脸上肌肉甚至在微微跳动,想起了什么非常令人不快的事。但他还是按捺着回答:“有一个办法,你可以向王直接申诉。”   伊南一挑眉:“哦?”   这样看来,目前巴比伦的司法体系,是分成层级的,以希律为代表的王室礼官一层,巴比伦王汉谟拉比一层。王可以作为司法的最高层级,推翻礼官的判决,主持伸张正义。   “那么我还有一些希望?”她问希律。   “不不不,”谁知刚说到这个,希律面上的神情有些扭曲,似乎万万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景象出现,“如果你向王申诉,你将会遭受到莫大的羞辱——你又是一个女人……”   伊南:……?申诉和她是一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希律却觉得难以启齿:“向王申诉……必须通过那座‘正义的七重门’……”   “‘正义的七重门’?”伊南很好奇。   希律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他头一低,从伊南身边掠过,临走抛下一句话:“我知道你来巴比伦是不得已。但是……你还是不该来。”   他离去时行走如风,连旅店老板向他招呼他也没理会。   伊南则在他身后冷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希律恐怕以为她“不是天真就是傻”,却不知道她是存心要看看,这个社会里司法体系的漏洞究竟在如何影响正义。   事实上,她正在等着艾里伽尔小姐胜诉——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真正的“伊丝塔小姐”已死,这份家产,原本确实应该还给艾里伽尔,伊丝塔唯一的血亲。   而伊南,则关心的是那道“正义的七重门”——按照希律说的,这理应是遭受冤屈的人最后的希望,可它究竟为什么,会给一个渴望正义的女人带来莫大的羞辱?   但是希律来找她,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   她并不希望希律从中插手,毕竟这样会打乱她的一切计划。   她要的,恰恰就是一件不公到极点的事实,好让她顺利找到这个社会的痼疾,然后一刀切下。   最好你把我看成是个再傻不过、咎由自取的女人——伊南心说:至少现阶段,千万不要想着为我出头。   *   希律提醒过伊南之后,伊南依旧继续了此前她的作风,我行我素。   她的商铺先隆重地开了起来:开业的当天,阿布请到了巴比伦城中有头有脸的大商户一道前来捧场。   作坊里,来自乌鲁克的工匠第一次演示了玻璃是如何吹制的。   眼看着被半固态的玻璃被窑炉中的烈火烧得红亮红亮,慢慢旋转着、膨胀着,成为浑圆透亮的玻璃球,商人们一起轰然叫好。   玻璃风靡巴比伦已经有些时日,这里的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吹制玻璃的“神奇”场面,都不禁为那技艺高超的手工匠人所折服。   铺子的另一边,则展示着由修补匠人精心修补的玻璃杯。   有个透明啤酒杯的把手缺了一块,修补匠人融了一小块黄金,嵌在把手缺口之中,立即像是给这啤酒杯镶了一段金把手。原本残缺的杯子,现在看来被补得天/衣无缝,身价倍增。   巴比伦城里的人还真没想到,玻璃器皿还可以修补的。   以前他们都只以为,这玻璃器皿就像陶器一样易碎。   但是在巧手工匠的修补之下,有少量残缺的玻璃器皿不但能够恢复原本的使用功能,而且比以往更增美感,成为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修补匠人这边的订单,也立即像是小山一样堆了起来。不少略有残缺,但是人们却舍不得扔的玻璃器送到了商铺里,由修补匠人过目。   人们都盼着他点头——只要他一点头,就意味着,只要贴补一部分材料钱,就能让这件器皿重获生机,而且身价暴涨。哪怕自己不用,转手给贵族们,或者是收藏家,都能多少赚上一笔。   从开业的这天开始起,巴比伦唯一一间玻璃铺子就门庭若市。   中间商阿布不再四处奔走,而是全天候在铺子里帮忙——他算学学得不错,记账是一把好手,于是专门负责在店铺里记订单,统筹货物。   铺子里的订单源源不断地发往乌鲁克的作坊,乌鲁克那边完成的订单,也每十天一次,运送到巴比伦,由阿布经手检查过,发给巴比伦的主顾。   作坊的生意必须用“日进斗金”来形容。   但是所有的利润,伊南都分别交给了阿布和两个工匠——理由是他们都是阿维鲁,赚来的钱,自然由他们自己保管。至于乌鲁克那边应得的利润,也有阿布一并保管,每半年一次送回乌鲁克去。   阿布和工匠们相互看看,都从小姐的话里嗅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意味。   而瓦尔杜和阿姆图们则没有可能拥有财产。伊南只能让他们尽量享有合理的工作时间,良好的饮食和居住环境。   波安等人都心中有数——只有在伊丝塔小姐这里,他们才能享有良好的待遇。一旦王室礼官对这场“夺产”官司的判决对伊丝塔小姐不利,他们就会失去眼前的一切。   但是奴隶们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他们只能偷偷地祭神,在神明面前祈求公正。   伊南甚至有一次开口问阿布,想不想娶她的侍女阿普。   平民阿维鲁是可以娶女奴阿姆图为妻的,女奴的孩子和其他人的孩子一样,享有阿维鲁的地位。   在伊南看来,阿布明显是愿意的,偏巧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好让阿普听见了——小姑娘就说了一声“啊这”,就捂着脸逃跑了。   伊南与阿布相对苦笑,知道“婚姻”这事,对于阿普来说还太早了,小丫头还接受不来。   这事就只有暂时作罢。伊南静待王室礼官对这桩“夺产”案的判决。   这天,伊南正在铺子里和修补工匠交谈,波安忽然过来,对伊南说:“小姐,您看路对面的那个人……”   伊南家的商铺,平时一向是将大门敞开。而门上则整齐挂着千丝万缕的半透明玻璃珠帘,稍许遮掩了一下铺子里的情形。   伊南走到铺子门前,稍稍将珠帘拨开一点点,果然看见路对面有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戴着面纱,不愿露出真面目的女人。   她也穿着最近开始在巴比伦城里流行的帕拉装,只是她的帕拉装似乎是年轻时穿过的,后来压了箱底。现在她的腋下腰上,都有很明显的勒痕。   即便不合适,这个女人还是要穿最时兴的衣裳——并且在衣服上自己钉上各种花里胡哨的装饰、闪闪发亮玻璃珠子……她不甘居于人后。   伊南明白波安的意思,对面的这个女人,应当正是伊丝塔小姐的亲姐姐,艾里伽尔小姐。   艾里伽尔应当也看见了她,两个女人隔着珠帘对视了一阵。   但就在此刻,又有几名衣饰华贵的巴比伦商人,有说有笑地沿街道过来,来到店铺跟前,拨开珠帘进店。   伊南赶紧让开,再往外看的时候,只见艾里伽尔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伊南身后的波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伊南猜测:波安应当是已经预见到了,艾里伽尔和她,已经彻底没有了和解的可能。为了这间店铺在巴比伦的荣耀地位,和为店主带来的滚滚财富,艾里伽尔已经不可能收手了。   她心头微沉,但仔细一想,在利益面前,人性就是这样,要指望十年都未见过的姐妹亲情,那也实在太高估了“亲情”本身了。   她正想着,忽听身后玻璃匠人大声咳嗽了一声,向周围人道歉:“不好意思,没有惊扰到各位吧?”   “没事没事!”来看热闹的商人们纷纷摆手,但同时都向后退了一步,似乎都想要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伊南赶紧过去看玻璃作坊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玻璃工匠表情尴尬:他前脚刚把粘稠的玻璃融液从窑炉里取出来,后脚手一歪,一滴融化的玻璃从坩埚里洒了出来,刚好掉进了工匠脚边的一桶冷水里。   这桶冷水是刚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温度很低。滚热的玻璃落入水中,马上是“哧”的一声,水面冒出一阵白色的水汽,将工匠和商人都吓了一跳。   伊南却很关心那滴落进冷水的玻璃成了什么样子。她让阿普去取了一个小小的网兜,绷在一根小棍上,去桶里捞了好久,终于捞了出来。   这是一枚完全透明的水滴状玻璃,因为是玻璃完全在液态的时候落进了温度很低的水里,这枚“水滴”后面还拖着一根“尾巴”。   这枚玻璃犹嫌发烫,伊南把它倒出来,扔在一个陶盘里,让它慢慢冷却。   玻璃工匠那边,开始继续向商人和主顾们演示他吹制玻璃的“绝技”。刚才那一出小小的“意外”,已经被众人遗忘了。   直到所有的订单都被记录下来,所以的商人主顾们都离开,伊南才让阿普去找了一只更大更深的水桶,又让人打了满满一大桶冰冷的井水。   “来,就像你刚才那样,倒一滴融化的玻璃在这水里。”伊南请求玻璃工匠。   玻璃工匠吓了一跳,连忙解释:他刚才那真是误打误撞犯了错,不是故意的。如果小姐想要做水滴形的玻璃,他们自有做水滴形的办法。   伊南却摇摇头,表示她就是想要刚才那种“误打误撞”才做出的效果。   玻璃工匠没办法,只能又尝试了一次——这次他在坩埚里只盛了少许融化的玻璃,然后将这一点玻璃融液全都倒进了冷水了。   依旧是“哧”的一声。但是这一次水桶很深,倒进去的玻璃融液形成了一根长长细细的尾巴——如果说早先那枚“意外”像是蝌蚪,这次做成的,就有点儿像是一枚大脑袋的小蛇。   伊南对此很满意,她笑逐颜开地把新做成的“玻璃”取出来晾凉。   同时她又催促,让人再去换两桶冷水来,好让玻璃工匠“继续他的表演”。   这下谁都不明白了,玻璃工匠挠了半天的头,瞪着伊南那只陶盘里晾凉的“小蛇”,心想这东西的形状这么难看,为啥小姐却像找了魔似的,一而再,再而三要他制造这种东西。   伊南知道他不理解,笑着说:“不好意思,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兴趣——它确实不大好看。”   伊南一边说,一边指着从冷水里取出之后,已经渐渐晾凉的透明玻璃“小蛇”。   “但是它非常特别。”伊南伸手试了试,觉得温度已经能承受了,于是她把这枚玻璃水滴状的一头取了出来,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使劲儿捏了捏——   没变化。   工匠和阿普都莫名其妙:玻璃就是这样的,小姐仅仅用手指怎么可能捏碎?   伊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她把自己的力量藏匿得太久了,以至于身边这些亲近的人全部被瞒过。   刚才她是用了十成的力气,捏了捏这枚玻璃——哪怕是换了青铜器或者铁器,在她手里她也能捏出指印出来。   但这枚玻璃却毫无变化。   伊南笑了笑,心想:那就只好换个方法来让你们瞧瞧啦!   于是她连声说:“别离我太近哦,也别眨眼!”   工匠和阿普赶紧退了半步,眼看着伊南伸手在那枚玻璃蛇的尾部轻轻地捏:只听轻轻的“铮”的一声,整枚玻璃顿时碎成了粉末状的碎片,原本用来盛放这东西的陶盘,现在盛放着一片白白的碎末。   “啊——”   “哎呀——”   “像变戏法一样!”   旁观的人终于意识到了这东西的奇特之处。   “小姐,这究竟是什么呀!”心直口快的阿普嚷嚷着问。   “为什么会这样?”玻璃工匠睁圆了眼,始终没想明白背后的道理。   伊南心想:第一个问题很好回答,第二个问题却有点儿难解释清楚。   于是她选择性地只回答了阿普的问题:“这叫‘鲁珀特之泪’。” 第84章 公元前1756年   抵达巴比伦两个月以后, 玻璃店铺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就在这时,伊南等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这天一名身着黑袍的王室礼官带着十几名卫士过来伊南的店铺里,目的是来“交接权属”。   “乌鲁克的伊丝塔小姐, 令姐向王投诉你越过她继承父母的遗产。现在王的礼官已经将所有文件审核完毕。”   “现在, 正式通知你, 在乌鲁克的耶尔塔老爷与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过世之时, 你与令姐都是未嫁女。”   “依照年长者继承财产的原则, 令姐理应继承乌鲁克的耶尔塔老爷与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的所有财产。”   “由于你并未报丧,导致令姐对此并不知情, 因此未能及时前往乌鲁克继承。”   “你这项行为相当令人不齿,但念在你年幼初犯, 不予追究。现将你名下所有财产,包括巴比伦城内和乌鲁克城郊的房产;巴比伦城外和乌鲁克城郊的田庄,全部转至令姐名下,今日生效。”   伊南还没有说话, 管家波安先开了腔:“礼官大人,这有没有搞错啊?”   “大小姐是十年前嫁到巴比伦来的, 姑爷名叫古伽兰那,也是王宫的侍从……当年大小姐嫁来王城,是波安亲自陪伴送的嫁,有嫁妆与婚书为证。”   “之前老爷与夫人过世,丧信也是老奴派人来巴比伦报讯的。伊丝塔小姐顺理成章地继承老爷与夫人留下的财产,继承文书都送到了巴比伦来备案过的——当时没有人有半点异议,怎么到了今日,就全反过来了呢?”   波安一急, 抢白了礼官两句, 那名王室礼官大约觉得脸上挂不住, 涨红了脸反问:“你说的,有嫁妆与婚书为证,这些文书都在哪里?”   波安顿时卡壳,喃喃地道:“这些都是留在大小姐手里的呀!”   巴比伦王国的国人结婚,都是要有“婚书”——这婚书其实就相当于是一纸契约。契约上约定了哪家与哪家,相互商议决定结亲:女方携带嫁妆多少、陪嫁的阿姆图几人……全都会记载在婚书,或者是嫁妆文书上。   毕竟将来到了子女继承财产时,只有女方的亲生子女,才有资格继承女方的财产。   双方家长为了避免将来出现纷争,早早地就会在“结婚契约”上把这事儿说明白。   像艾里伽尔小姐嫁给一个穆什钦努,等同于出现阶层变迁,婚书更是必不可少,而且必须到官府备案留档——   一想到这里,波安顿时大声说:“对啊,大小姐的婚书,是在官方备过案的,是你们这些官员都看过的——你们怎么可能不认?你们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大胆!”王家礼官睁圆了眼,“你竟敢藐视王的权威,王的卫士,还不将这个口出狂言的瓦尔杜拖下去,痛打一顿?”   顿时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卫士冲着波安就过来——可是他们哪里是伊南的对手。   还没等触碰到波安,伊南已经一手一个,把人全都扔到了一边去;这两个卫士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身体悬空,然后就是脊背着地,两人齐齐地“唉哟”一声。   “礼官大人,您跟一个瓦尔杜一般见识做什么?”   伊南嘻嘻笑着望着礼官。   “我的管家也就是随口说了句闲话而已。犯得着您动这么大肝火吗?”   王室礼官听闻,决定连正主都低头了,也确实没什么好再计较的,暂时放过了波安,对伊南说:“伊丝塔小姐,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想为难你。就是过来通知你一声,你这些财产,已经在官方做过了转让登记,现在全都归属于艾里伽尔小姐……”   伊南吐吐舌头:好家伙!   原来黑箱操作这么简便,直接把官方记录改掉就行,根本不需要本人同意。   “你的不动产已经全都是艾里伽尔小姐的了,原本在您名下的所有瓦尔杜和阿姆图,现在都必须向艾里伽尔小姐效忠。”   “说实在的,也没有什么好交接的,毕竟各项产权的等级在官方那边已经全都改好了。我们就是过来通知你一声,你现在可以走了。”   伊南望着眼前这个王室礼官,突然“噗嗤”笑了一声。   这个穿着黑袍的礼官突然一下就脸红了:他应古伽兰那的要求,昧着良心把这夫妇俩拆成“男未婚女未嫁”,然后再把伊丝塔名下的财产都转给艾里伽尔。   可是早知道古伽兰那的妻妹是这么出色的美人儿,他应该晚点再做决定的——   王室礼官的脑子里已经在浮想联翩:他应该以这些财产为饵,要挟伊丝塔,让她做自己的情妇,或者干脆嫁给自己……如果他能够顺利离婚的话。   毕竟现在穆什钦努要高攀尊贵的阿维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有钱有权就行。古伽兰那不就是一个好例子?   “我说啊,礼官大人,您可以走啦!”   伊南笑嘻嘻地把他和王室的卫士往外赶。   礼官从满脑子的桃色遐思之中惊醒过来:“什么?本官可是过来执行令姐继承投诉的判决结果。伊丝塔小姐,您必须马上离开!”   伊南嘴角却扬得更高:“按照您的说法,这间商铺和院子,是我姐姐的,对不对?”   “院子里的瓦尔杜和阿姆图也是我姐姐名下的奴隶,对不对?”   “所以我现在借住在我姐姐名下的产业里,使唤我姐姐的奴隶,您觉得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礼官:……   他被噎得不浅。   事实确实如此,这些财产,确实由王室裁决,断给了艾里伽尔。   但是姐妹之间存在的问题,也只有姐妹俩自己相互面对才能解决。礼官和卫士都无权干涉。   所以现在即便他过来宣示了一回,也只代表王室认可了艾里伽尔——至于之后艾里伽尔敢不敢来住……那又是两说。   礼官没法子,只能气鼓鼓地挥手,带着那几个卫士一道离开。   *   礼官离开之后,铺子里的气氛十分低沉。   阿普在伊南身边放声大哭,波安却跌坐在地上,频频叹气。   其余工匠和奴隶们,都不知怎么办才好。阿布也在,看到这生意实在是没办法再做下去,只得去关上了门板,他自己一个人到店铺外面去应付主顾去。   “伊丝塔小姐,您放心!”两个工匠说,“我们是绝对不会为艾里伽尔小姐这样的人工作的。”   “我们是阿维鲁,是自由民,我们可以选择离开作坊。”   “艾里伽尔小姐不会是一个明智的作坊主人,我们不相信她,不愿意为她工作。”   两个工匠说着,都握紧了拳头。   说白了,这两个工匠看明白了艾里伽尔是怎样对付她的亲妹妹的,料想她要想对付一个毫无血缘的外人,肯定更直接更没有心理负担。   与其为了这么一个主人工作,不如早早地离开,另寻出路去。   伊南叹了一口气:“可惜,你们的五年长契,是你们和作坊签的。”   无论作坊的主人是艾里伽尔还是伊丝塔,这契约都是有效的。   两个工匠一听,顿时丧气地低下头。   “但我希望你们能不受影响地继续工作。”耳边却传来伊南悦耳动听的声音。   “这门手艺不属于什么‘主人’,它属于你们自己。”   两个工匠听见了,身体微微一震。   “你们不是在为我,或者我姐姐工作,你们在为自己工作,你们在不断地创造出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你们在让这门手艺不断精益求精。”   “可是……”修补工匠的话哽在了喉头说不出来。他很想说:如果没有伊丝塔小姐,作坊肯定还是以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们也没可能接触到这门独特的手艺。   “商铺和作坊,究竟在谁手中或许很重要——但是我已经看着它成长到了今天这副模样,我不希望它在最好的时候,突然因为我和姐姐之间的纷争,眼睁睁看着它停止向前。”   伊南双手一拍,笑眯眯地说:“好了,你们,我就替你们做好决定了,大家都还好好地留在铺子里,不受任何影响。”   安抚好了工匠,伊南转头面对波安:“至于你们,你们就稍微麻烦一点。我得想个什么办法,让艾里伽尔好好对你们才行。”   在巴比伦王国,农奴是不能恢复为自由民身份的——而她对此也并没有什么办法。   波安跺脚:“小姐,你为什么到现在都还在想着我们呀!”   阿普也抱着伊南的胳膊哭出了声。   伊南:……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损失最大的是我?   在这个世上,伊丝塔小姐是个“尊贵的阿维鲁”,遇上这种事,她只是失去了财产而已;而奴隶们遇上严苛的主人,人生安全都可能得不到保障。   可是奴隶们都在因为她的损失而痛苦难过。   “伊丝塔——”   一个飘忽的女声,从店铺的门边传了过来。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铺子一下子就静了。所有的眼光都转向了门口处——那里站着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应该是阿布放进来的。   波安听见这个声音,立即伸手擦去了面颊上的泪水,走到那个女人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大小姐,请您放过伊丝塔小姐吧!”   这一声,等于替来人做了个介绍:门边这个戴面纱的女人,正是伊丝塔小姐的亲姐姐,艾里伽尔小姐。   认识艾里伽尔的人不多,这时大家都傻愣着,呆呆地望着她。只有波安一个人伏在地面上,肩膀一动一动的,传出抽泣声:“老爷和夫人,一定都不愿见到这样的情形。”   “伊丝塔——”   那个声音依旧很飘忽,“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大家都宠你、疼你,好东西都要留给你……而我,我是个需要尽到一切责任的长姐,我却从来没得到过什么……”   这个女人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年轻妇人的脸。只是这张脸异常苍白,衬得她抹着油膏的嘴唇像血一样鲜红。   她的眼睛同样很大很亮,可不知是因为操心还是因为亏心,她的眼角出现了细纹,眼光也不时地闪烁着。   “艾里伽尔呀!”伊南满不在乎地说,“别总在门口傻站着呀,刚才礼官来过,都说了这已经是你的家啦!”   所有听见这话的人都在想:伊丝塔小姐就是有这种本事,明明这商铺和宅院,已经被人谋夺了去,伊丝塔小姐却还是能泰然处之,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最终,伊南就和艾里伽尔坐在宅院中会客的房间里。   阿普期期艾艾地进来问了一句,伊南打发她去打新鲜的啤酒。阿普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跑走了。   “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反应。”艾里伽尔开始觉得她应该反客为主一些,眼看着这个刚刚被自己夺去了所有产业的妹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艾里伽尔心里开始觉得不舒服——   ……跟预想到底不大一样。   伊南笑眯眯地回复她:“是呀,您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我在哭天抢地怨天尤人,也没有看见我在指挥工匠和农奴们一起来反对你——这让您心里的‘爽’感大大打了折扣吧?”   ……这话说得太恶毒了。艾里伽尔心想,可是她却被说中了。   没能看到这个小妹妹像小时候那样哭到断气,却没有父母来哄她,帮她,保护她……艾里伽尔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不大对劲。   却见伊南伸出手,使劲儿比划了一下,说:“毕竟这也是你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做出来的这个局:为了这件事,你连和姐夫一起生的两个孩子都不认了,这么大的牺牲,都没换来我痛哭着跪在地上哀求你……姐姐,你是不是觉得压根儿不够爽啊?”   艾里伽尔倏地变了脸色:这是让她心里最不舒服的一件事。   为了夺产,艾里伽尔必须否定掉她和古伽兰那的婚姻。这意味着他们需要通过关系,将这段婚姻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抹除。   在官方存档的婚书、嫁妆单子、各种夫妻共同持有的不动产记录……全部都要托人从巴比伦王室礼官管理的库房里偷出来销毁。   还有她和古伽兰那一起生的两个孩子,现在也都不是她生的了。而是记在了当初跟着她,一起陪嫁给古伽兰那的侍女名下。   艾里伽尔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竟然连看着妹妹伊丝塔痛苦流泪的机会都没有。   艾里伽尔使劲回想玻璃作坊能给她带来的巨大利益,硬生生把已经顶到喉咙口的怒火又给憋了回去。   “既然你肯认命,也是一件好事。”艾里伽尔的声音平平的,尽量不轻易流露她的怒气。   “等到这件事情平息下来,我帮你找个妥当的夫婿,让你顺顺利利地出嫁。”   艾里伽尔虽然这么说,可是她看着眼前这张青春娇艳的面孔,以及这身完美勾勒曲线的帕拉装,她还是觉得嫉妒难耐。   心里像有千只万只小爪子,在拼命地划拉着——真不想看见妹妹这张让世人颠倒的面孔,还有这副好到没有任何缺点的身材。   “对不住啦,姐姐,我不会让你这么为我操心的。”   伊南向她微笑:“我已经打听过啦,之后我会去‘正义的七重门’。”   “‘正义的七重门’?”艾里伽尔听见,脸色也如同那天希律一样变了,变得惨白,之后又涨得血红。她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你如果去‘正义的七重门’,我就永远不认你这个姐妹!”艾里伽尔突然冲伊南大吼。   伊南冲她眨眼睛:“可你本来也没有认过我这个姐妹吧?”   如果乌鲁克的田庄和作坊永远没有起色,艾里伽尔应该会让这个妹妹永远留在乌鲁克自生自灭的吧。   不过,为什么艾里伽尔听见了“正义的七重门”这几个字,也和希律一样,大惊失色……不,而是大怒呢?   艾里伽尔确实是气疯了。她一扬手,长长的指甲就抓在伊南脸上。   “在你去那见不得人的的地方丢人现眼之前,我先把你这张让天下的男人都眼瞎的脸抓花了再说……”   她下手非常狠,而且准,满心指望着能看见妹妹脸上多出三四道长长的血痕。谁知妹妹闪开之后,那张脸依旧像是刚剥了壳的蛋,吹弹得破,看不到半点瑕疵。   “什么叫丢人现眼,大姐你说清楚啊!”伊南大声发问,她的求知欲很强的。   谁知艾里伽尔根本就不肯跟她废话啰嗦,伸手继续,伊南面对这疯婆子也不敢大意,捂着脸就逃——她主要怕自己忍不住还击,会直接把对方打趴下。   同时她对那座“正义的七重门”越来越好奇了。   整座院子的人,都看见这对姐妹,一个追,一个逃。波安鼓起勇气,冒着胳膊被艾里伽尔划破的风险上去将艾里伽尔使劲儿拦住。   伊南借此机会,冲出了宅院外面的铺子。   她见到铺子外面站着一个人——一个黑袍人。   希律,王室礼官,此刻正站在街道对面,看着狼狈不堪的她,眼神中难以抑制地流露出痛苦。   *   希律在听说乌鲁克那对姐妹的夺产投诉有了结果之后,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玻璃铺子的门外。   他来的时候,同样穿着黑袍的同僚刚刚带着卫士们离开。希律只看到了一群乌压压的背影,这些影子格外刺眼。   这原本是他引以为傲的黑袍啊!   ——现在却这样污秽不堪。   他想起那天在旅店,那双雪白的小手抓着他的前襟,那双如水的眼睛真诚地望着他,她问他:正义,不正是应该由你们这些人来维护的吗?   他无言以对,此刻更是有一把火在内心恶狠狠地烧着,渐渐地烧遍了他的全身。   只是这些情绪在他面上一点儿也不显——就算内心再愤怒,他依旧习惯了要做那个冷静的王室礼官,用古井无波的眼光,看待面前的尘世与众生。   不多时,一个穿着帕拉装的女人旁若无人地来到玻璃铺子跟前,希律认得,那是同僚古伽兰那的妻子。   他很清楚:古伽兰那的婚姻,刚刚离去的那位同僚对此了解得一清二楚——可这些在利益和“情面”跟前就什么都不算了……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人类在利欲面前,就和渴望食物、凭本能行事的动物,并没有什么差别。   希律就在玻璃商铺的对面,站成了一尊雕像——直到伊丝塔小姐狼狈不堪地从店铺里冲了出来,径直来到他面前。   商铺里传来喧哗和骂骂咧咧的女声,随即传来砸碎器皿的声音,和工匠们愤怒的叫喊与质问声。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那里面作威作福。   此时此刻,伊丝塔小姐就站在他面前,那双明丽的眸子里,竟然有一丝笑谑。   她似乎在问他:这就是你一本正经地守护着的公正?   希律感受到了压力。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直接从他的头顶肩上碾了过来,把他以前相信过、自以为坚持过的东西从头到脚碾了一遍。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向前走上一步,张开双臂,把面前这个女人伸臂揽在怀里,用自己身上的黑袍遮蔽她、包裹住她,尽力为她遮风挡雨。   在这一瞬间,原本那个冷静镇定,思维缜密,话不多言的冷血青年,已经崩到连渣渣都不剩了。   他感受着他内心狂乱奔突着的愤怒与怀疑,但是他的动作是温柔的,他试图让她感受到温暖。他的手从黑袍里伸出来,握着她的手,他在她耳边轻轻喷着气小声说:   “走,跟我走!”   “从今天开始,由我来保护你。”   *   艾里伽尔挣脱了上来劝阻她的工匠和奴隶,一掀珠帘,冲出去想要将当街丢人现眼的妹妹拉回来,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希律……竟然是希律……”   有什么东西在艾里伽尔心中咬啮着,就是不肯松口。   她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年幼的小妹妹只要一哭,一定会有人前去照顾。   以前是父母,管家波安,保姆嬷嬷……现在竟然换成了希律。 第85章 公元前1756年   希律在巴比伦的王宫附近有一处住所。是由王室修建, 供给侍奉王室的穆什钦努居住的。   近年来,穆什钦努们因为依附于王室,地位和财力都有所提高。很多人在娶亲成家之后, 就搬离了王宫附近的“单身宿舍”, 住到更加方便热闹的巴比伦城中去。   希律的左邻右舍都是空屋子。他本人的屋子也像是空屋子一样,收拾得空空荡荡、一尘不染。   但出乎伊南的意料, 她随希律一进屋, 就听见窗台上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喊:“希律!希律!”   她循声望去, 一阵翅膀扑棱声传来,只见窗台上一只体型颇大的虎皮鹦鹉, 正冲着希律和伊南挥动翅膀。   很明显,这只鹦鹉的翅膀受过重伤, 看起来像是被人剪去了一截,在精心照顾之下又渐渐康复了, 但是从此失去了稳定飞行的能力, 只能在陶砖砌成的窗台上一跳一跳地行进。   伊南凑近了去看那只鹦鹉。   她很随意地将右手伸近那只鸟儿长而坚硬的喙。   希律皱着眉提醒:“小心它啄你。”   却听见女人格格地笑了出声。只见鹦鹉低着头, 轻轻地、温柔地,用嘴喙敲击伊南的手指。伊南的另一只手趁机伸出,轻轻地捋着鹦鹉后颈那些细细的羽毛。   渐渐地鹦鹉不啄了,而是缩着脑袋,似乎很享受伊南的爱抚。   希律觉得很吃惊:这只鹦鹉曾经被汉谟拉比的幼子剪去半边翅膀,被希律捡回来精心治疗, 才慢慢活过来的。所以这鹦鹉对生人极其警惕——它虽然飞不高,可是扑上来一顿乱啄, 也确实是让人够受的。   因此希律等闲不会带人到他的家里来。   当然也没有人会到他这样一个成天冷着脸, 铁面无私的王室礼官家里来。   今天来的这位访客, 确实让希律开了眼界。   他可不知道, 伊南此刻心里却在想:原来大家都是喜欢动物的。   少年丹有一只猫;   杜木兹有一只牧羊犬;   吉尔伽美什有小狮子哈基什;   希律……养了一只鹦鹉。   “寒舍简陋,委屈伊丝塔小姐。”希律一本正经地向伊南致歉。   “请随我来看看休息的地方,是否合您的意。”   他竟真的引着伊南,去了他的卧室——   这是一间极简主义的卧室。   房间里总共只有一张床榻:榻上整整齐齐地铺着一条羊毛毯,毯子连一点褶皱都没有。   床榻一旁还有一张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盏陶制的油灯,和一个喝水的陶杯。油灯和陶杯都是本来的陶土色。   这个屋子,根本就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伊南的目光在屋里转来转去,好奇地问:“如果我鸠占鹊巢,占了你的卧室,你住哪里呢?”   希律随手指了指对面的一道门:“那里——”   “那里通往王室的泥板库房,巴比伦王国有史以来所有的泥板都收藏在那里。我经常晚上去那里通宵读泥板,比我待在家里的时间要多。”   “所以你没必要说什么‘鸠占鹊巢’。”希律很平静地回答。   “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伊南冲希律一笑,“可是我还是不能在这里久居不是吗?”   希律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冲动,他差一点儿脱口而出:“你可以的。”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的——   你失去的虽多,可我希律愿意用余生来奉养你——   如果你愿意,下嫁我这么一个……穆什钦努。   但是希律忍住了。他不是一个能够让感情左右自己说话行事的人——而且在这种时候提这种事,恐怕是最最乘人之危、最下流无耻的做法吧。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问,可是我还是真的想问问‘正义的七重门’。”   ——正义的七重门?   希律震住了:自从上一次在小旅店见过这女人之后,他只要一想到伊丝塔小姐也会站在“正义的七重门”跟前,他就会浑身颤抖,无法自制。   “照理说,这难道不该是像我这样,蒙受了冤屈与不公的人们,唯一一条,自主寻求公正之路吗?”   希律哑口无言。   “而且,‘正义的七重门’对于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这条路对于女人来说更可怕,为什么我姐姐会说我去那里就是‘丢人现眼’,她死也不愿意认我呢?”   希律看着对方的眼睛,知道远道而来的伊丝塔小姐,确实对这“正义的七重门”毫不知情。   于是他点点头,比了一个手势:“那么好,让我来……告诉你。”   *   伊南听希律说完,也惊奇地瞪圆了眼睛:“这么神奇?!”   她在古代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奇闻”。   这“正义的七重门”,确实如名字所提示的那样,有七道门。确切地说,这是一道通往巴比伦王宫的道路,平时有人值守,这些人被俗称为“守门人”。   外人想要沿这条路前往王宫,求见巴比伦的王汉谟拉比,就必须要经过守门人的同意。   而沿途每一道门的守门人,会借此机会向来人收取贿赂:   “在第一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头上戴着的头饰;”   “在第二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耳上的耳饰;”   “在第三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颈中的颈饰;”   “在第四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胸前佩戴的胸饰;”   “在第五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腰间的腰带;”   “在第六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的手镯和脚环……”   希律说着的时候,伊南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自己身上佩戴着的各种首饰。   按照她的观察,苏美尔人……在巴比伦这座大城市居住的人,都是这么穿戴打扮自己的。   这就意味着……走一趟这道“七重门”,就要向这些“守门人”奉献全身佩戴的所有首饰?   “在第七道门,守门人会……会取走你的所有衣物……”   说这话的时候,希律低着头,眼光根本就不敢看伊南的双眼。   伊南两道秀眉一跳:原来是这个缘故。   难怪艾里伽尔会认为这是天大的耻辱,简直是在给整个家族蒙羞——从“七重门”里走出来的人,几乎等同于社会性死亡了。   就因为这个,即便有人蒙受了冤屈,如果财力不足,无法承受那么多财物的损失,自然不会去通过“正义的七重门”伸张正义。   除了财物损失之外,还要考虑精神伤害——要让一个成年女性在那么多人面前如此暴露自己,这般羞辱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真正有冤屈的人,即使能到汉谟拉比王跟前,也是没有衣衫,无遮无拦的状态——这样还谈什么“伸张正义”,光这羞辱就已经让人无法接受。   伊南却还是很好奇:“那男人呢?男人也是这样的吗?”毕竟男人出门是不会戴这么多首饰的吧?   只听希律低着头说:“男人们不一样,男人们从头到尾过的都是……守门人的‘小门’。”   伊南:……汗!   感情男人们在这里也一样要受辱,而且是kua下之耻。   “财物什么的,也都是一样要给。如果没有足够的钱财贿赂守门人,他们也一样无法接近王宫,无法见到王。”   竟然是这样的——伊南心想,这和她的认知不一致:她原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人们,蒙受了冤屈之后,还是有一条渠道请求声张正义的。   事实上,这条渠道根本不存在。   伊南皱着眉头问希律:“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希律被她这种“刨根究底”的劲头给震住了,仔细一想确实……   这样一道“正义的七重门”存在了很久,至少从希律开始担任王室礼官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但从来没有人想过,它和“正义”究竟有什么关系。   “听说是神……神明的指示,”希律努力回忆他看过的泥板,“马尔杜克的神庙曾经降下过神谕:凡人应当有途径取得正义,但正义有代价,他们必须为护持正义的神明向神庙献祭。”   伊南一想:这倒也确实有可能是“正义的七重门”形成的理由。   “但是,真的有人通过这个途径,见到过汉谟拉比王吗?”   希律想了想,最终一摊手,说:“事实上,我都不确定,王到底有没有见过通过‘七重门’到王宫来的人。你也知道,这些年,王并不总是在王城……”   这种“上诉”的成本是非常高的。上诉者在见到王之前,首先需要付出大量的财力,然后是忍受精神上的折磨与羞辱——只要损失小于这些物质和精神成本,正常人都会避开这“七重门”。   至于真正忍辱负重,抵达了“七重门”的尽头,这些人也可能因为汉谟拉比王不在王宫之中,从而只能面对那些偏袒的、不公的,给他们造成了冤屈的王室礼官。   木星之神马尔杜克降下的“神谕”便也彻底失去了意义。   “听起来,这道‘正义的七重门’确实很可怕!”伊南托着下巴说。   希律望着她心里在想:……岂止可怕。如果伊丝塔真的要去闯这“七重门”,那他,那他该怎么办……   “对了,如果是没有钱的平民……如果是瓦尔杜和阿姆图,想要通过‘七重门’,会怎么样?”   希律失声道:“我的小姐,你这满脑子的,究竟在想什么?”   “只有阿维鲁和穆什钦努有资格通过‘七重门’,瓦尔杜和阿姆图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伊南恍然大悟般地点头:“我懂了!”   她明白了:这道所谓的“正义之门”是专门为自由民所设置,奴隶们根本没有权力通过这个渠道投诉。   而自由民中,又分为有钱的和没钱的,忍得了屈辱和忍不了屈辱的,运气好的和运气不好的——最终导致能够见到汉谟拉比王的人少之又少。   汉谟拉比自己,当然无法了解他治下的司法体系里,王室礼官掌握着多么大的权力,有多大的机会以权谋私。   她想到这里,对于这个时代的“司法公正”终于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了解。   下一步她该行动了。   于是她望着希律:“希律大人,您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这座‘七重门’?”   眼见着希律的脸开始扭曲,伊南连忙摇着手解释:“我没想去尝试通过‘七重门’,我只想亲眼去看一看。”   她身后那只虎皮鹦鹉在窗台上欢快地跳了两下:“看一看,看一看!”   *   巴比伦城里有两个制高点:   一个是敬献给木星之神马尔杜克的神庙;另一个是汉谟拉比的王宫。   两座高大的建筑分别矗立于城市的两端。   希律的“单身宿舍”距离汉谟拉比的王宫不远。他带着伊南出门,两人并肩行了不多远,就到了那座“七重门”的跟前。   这其实就是一条普通的,通往王宫的宽敞大道,道上可以走车。   通道两边筑有矮墙。每隔数百步,从矮墙之中会突出一对巨大的门柱,柱上延伸出高大的门梁。门梁上贴着铁红色的陶砖,中间夹杂着宝蓝色和天青色的宝石拼出的花纹。   这样的门柱与门梁组合总共有七副——“七重门”。   整条道路庄重而森严,曲折向上。每一道门旁都列队站着好几名王宫卫士——“守门人”。   伊南仰头望着高处的汉谟拉比王宫——只见那座王宫几乎与神庙等高,或许还稍微低了一点点,但是汉谟拉比的野心一望而知,这位必然想要凭借着“神授”的王权统御他脚下的这一大片土地。   这条“七重门”的道路,正是对这种“高不可攀”的权威的一种隐喻。   远处有“守门人”看见了希律,笑着向他打招呼:“希律大人!”   “啧啧啧,希律大人身边竟然有女人,真是新鲜。”   “不过就算是您……您是知道规矩的……这条路可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哦!”守门人的眼光在伊南帕拉装里露出来的双肩和小蛮腰上瞄来瞄去,笑得邪性。   希律铁青着脸——但是守门人对他这种表情应该早就看习惯了。   “今天有人过来吗?”希律寒声问。   “您还别说,还真有!”其中一个守门人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应当是从来的人身上得到了不少好处。   “哦?”希律一挑眉。   “您现在去王宫后面等着,或许还能一饱眼福。”守门人们嬉皮笑脸地说。   “是啊,我们……我们这些人从来都没这机会……”他们是守卫第一重门的卫士,因此只有从受害者身上夺取头饰的权力。当然从他们欣喜的表情上来看,他们所得到的显然已经足够令他们满意。   希律马上转身,压抑着怒气对伊南说了一声:“走!”   伊南默默无声地跟上。   她原本以为希律只是带她离开。谁知希律七拐八拐,竟然带她从另一条小路上山,来到了王宫后面。   “在那里,在树丛后面——”   希律耳聪目明,马上听见了动静。   伊南侧耳细听,果然,有一个嘤嘤的啜泣声从一排剪成形状的树篱背后传来。   ——是个女人。   伊南已经想见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她握紧了拳,脸色十分难看。   此前听过汉谟拉比之名,见过巴比伦稳定的社会,她并没有想过,在这个社会,要获得公正,竟然这么难。   更要命的是,女人要获得公正,似乎难上加难。   至于没有社会身份的瓦尔杜与阿姆图来说,“公正”这两个字,根本就是奢望。   这时希律身体一动,伊南马上回头,声音十分不善:“你做什么?”   却见希律把身上的黑袍整个儿脱了下来,袒露着肤色白皙的上半身,也露出下半身穿着的半身袍。   他的身材非常好,肌肉紧实,双臂有力——这副好身材平日里总是藏在礼官黑色的长袍里,今天才第一次让伊南见到。   希律把黑袍塞到了伊南手里,冲她一瞪眼,那意思是:难不成要我去?   伊南总算是会了意,冲他点点头,捧着这身长袍,转到树篱后面去。   她半闭着眼说:“我不看,我不看……我看不见你!”   耳边的哭声渐小,她手中的黑袍顿时被抽走了,接着是窸窸窣窣衣物的声音。最后是一个女人啜泣着说了一声:“谢谢。”   伊南依旧闭着眼睛,表示她什么都没看见。   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嚎哭:身边的这个女人,似乎正在将她今日所受的一切委屈,所有痛苦,尽数含在这一声中,哭了出来。   接着身边有风,有人从她身边疾奔而过。   伊南轻轻舒出一口气:这个女人至少在回家的道路上不会再遭遇一回“社死”。   她从树篱背后转出来,回到希律身边。她也不太好意思盯着希律,只能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她问希律:“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希律没说话,摇摇头。   可是伊南继续问:“但如果我们假设,她这样做真的能够获得公平的对待,公正的裁决呢?”   希律把她掰过来,让她面对自己。   “那样的话,我想很多人都会去尝试的,因为‘公正’太重要了,是这个社会的必需品,不是么?”她问希律。   希律却使劲摇头,说:“你别想着要走‘七重门’这条路。我不准。”   要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也同样遭受这种屈辱吗?希律是万万做不到的。   偏偏她所蒙受的不公正,完全是和他同样身份的王室礼官,他的同僚们一手策划,一手造成的。   “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尝试走这条路。”   “你丢掉了所有的财产,但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他是知道古伽兰那与艾里伽尔之间存在婚姻的——他纵容了造假,他坐视了这一切发生。   他就是这一切的帮凶。   希律突然激动起来,伸臂就把伊南揽至怀中。可是他忘了他已经将身上的袍子直接送给了别人,他已经失去了可以遮掩、阻隔肌肤的屏障。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肩上和手臂上微凉的肌肤,那么真实,那么清晰。   他无法想象眼前的这个女人,如此美丽……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那些猥琐男人目光的审视。   直到这一刻,希律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自私而懦弱的男人。他直到这一刻,才因为眼前的女人而感受到无比羞愤——这是他的无能、他的软弱,他对神明的亵渎……   “请你……别这样!”   希律喃喃地说:“我会去想办法!”   一旦明白了这一切,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麻木不仁地继续了。   他是一个地位不高的穆什钦努,但是他至少是王信任且器重的礼官。他应该想个法子,至少让见不得光的这一切,让那些利益勾结、烂到根子里的小团体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请你相信我!”希律再三向伊南请求。   伊南却挣了挣,从希律的臂弯中挣脱出来,回头去看远处那座宏伟延伸着的“七重门”。希律顿时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抖——他从未感觉过,自己竟如此卑微。   这是因为……他其实早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吗?   只见伊南回过头来,眼里神采飞扬。她盯着希律,笑着问:“哦?你已经有办法了吗?”   希律点点头:“明天是觐见王的好机会。王中午会接见外国使臣,晚上是饮宴和商贸交流——下午会有一段时间全部用于处理国内的政务。”   “我会在这一晚里,尽量在库房里找到任何提到令姐婚姻的泥板,作为证据,呈现给王。”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我会向王陈述这样的行为为整个王国带来的恶劣影响。”   “我会向王晓以利害,请他严惩收受贿赂的人、伪造证据的人……请他还给你公正!”   伊南笑着望着他:“那么在我之后,如果还发生同样的事,你也会想办法向王申诉吗?”   希律用力点头:“我会的。”   他答得很庄重。   虽然他只是一个穆什钦努,只是一个寻常的王室礼官。   可现在他很清楚:以前的自己错在了哪里,将来的自己该怎么做?   如果不能有意识地维护公正,任由“七重门”这么“正义”下去——那么将来遭受侵害的,必然是他自己,他喜欢的人……   听见希律庄重的誓言,伊南冲他莞尔,然后回过头去,望着那道,沿山坡而上,通往煌煌王宫的“七重门”。   她想的却和希律不一样:她不会想着让这样的事还有机会一次一次地再重演。   既然现在已有的规则不够“正义”,那么,不如干脆将它彻底破坏。 第86章 公元前1756年   艾里伽尔到底没敢住在妹妹伊丝塔的宅子里——虽然那些产业现在已经全部归于她的名下。   她也同样不敢回自己家。现在这个家已经是“单身汉”古伽兰那的家了。贸然回去, 等于锤实了她与古伽兰那的事实婚姻。   最终艾里伽尔选择了——住店!   古伽兰那和处理这桩继承案的王室礼官也偷偷摸到这小旅店来。旅店老板不禁为之侧目,又赶紧缩回头去,装作没看见。   艾里伽尔说了希律的事, 也着重说了“正义的七重门”之事, 让眼前的两个男人参谋。   古伽兰那战战兢兢地搓着手:“希律啊,希律他……不会不顾念同僚的情谊吧!”   艾里伽尔狠狠瞪了一眼没用的丈夫:“你是没见过我妹妹!她是那种……让天下的男人都愿意豁出去为她死的妖精!”   她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的亲妹妹竟然出落成了这样的美人。   王室礼官深有感触地点头:“对……”   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发现艾里伽尔和古伽兰那夫妻两个正表情不善地盯着他,似乎都心生怀疑。   “我,我只是在说希律……希律没有娶妻, 没碰过女人……血气方刚的,愿意为美人豁出去, 这也正常, 正常……”   ——他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艾里伽尔沉着脸低下头。没见过伊丝塔的古伽兰那对美人心生好奇, 但碍着“前妻”, 不敢说什么。   “伊丝塔要是真的去‘七重门’,那可便宜那些‘守门人’了。”做姐姐的兀自愤愤不平。   她可以毫不留情地抢夺妹妹名下的财产, 但是一想到妹妹竟然不顾廉耻, 要去走那道出了名的“正义的七重门”,艾里伽尔就怒不可遏。   她说完之后, 发现两个身边的两个男人各怀鬼胎,正笑眯眯地相互看着,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在暗中相约,想要一起去王宫“七重门”的出口处等着。   艾里伽尔大怒, 横眉竖目地瞪着这两个男人。   王室礼官只得再次打马虎眼:“嫂子放心……不对,艾里伽尔小姐放心。”   他说:“明天王要接见一个来自埃及的使团——‘七重门’那里, 守门人就算是再不知轻重, 也绝对会看住门户, 不让任何一个告状的从那里通过的。”   艾里伽尔稍稍缓和了脸色:“那感情好。”   她又抬起头看着两个臭男人:“希律那里该怎么办?”   古伽兰那赶紧说:“我管,我管着他……明天王确实是有一段时间要留给国内政务的,在那段时间之前我想办法绊住他,不让他有机会见到王。”   谁知王室礼官摇摇头:“希律那小子,你压不住。还是让我来安排。”   *   一群人正在商量着如何对付希律的时候,伊南正在希律的家中逗鹦鹉。   她教这虎皮鹦鹉说“你好”“早安”之类,谁知这家伙都会,说得还巨顺溜。   于是伊南一边教这家伙说“希律真不赖”,一边伸手指挠挠鸟儿颈间细细的绒毛,心想希律这家伙外表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但是内心确实有一股子坚韧不拔、永不服输的韧劲儿。   她在历史的长河中,每每总是遇见拥有这样特质的男人——不知真是丹尼尔所说的“磁场”原理使然,还是她就总是这么幸运。   她等了很久,也不见希律回来,于是举了一盏油灯,通过希律早先指点的那道门户,经过一段长长的通道,来到了巴比伦王宫储存泥板的库房里。   库房里存放着一望无际的木制架子。每一座架子的侧面都挂着一枚泥板,泥板上用楔形文字做了索引,大概标注了架上的泥板是什么时代,什么内容的。   她依次越过这些木架,手中油灯的幽幽灯光将这些索引照亮。她仿佛正穿过历史,从牧人王和英雄王创造的辉煌里一一经过。   远处同样有一盏幽灯,希律正坐在一张矮几跟前,身边堆起高高的一大堆泥板。   他看见了持灯的伊南,连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伊南左右望望那些高大的木架,只说:“想来见见世面,看看王室的珍藏。”   希律苦笑:“哪里是什么珍藏,不过都是些繁琐的档案罢了。”   “不过还真的有些发现,”他过来牵了伊南的手,拉她在身边坐下,“你看——我找到了一幅王室邀请贵族参加宴会的安排,上面记着一对贵族夫妇在邀请之列,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写着,‘由穆什钦努古伽兰那与艾里伽尔夫妇作陪’。”   “这是我目前唯一找到,登记有他俩名姓的泥板。如果能得到当时赴宴的那对贵族夫妇的供词,就能证明令姐的婚姻确实存在。”   “可如果他们狡辩说是,为了宴会的需要,凑数假扮的夫妻呢?”   希律顿感无语,片刻后点头感慨:“你担心的也有道理。没有婚书契约,等于没有直接证据。”   他想了想又说:“我也找到了一些对方销毁档案的证据。”   “这是存放乌鲁克地区与巴比伦地区联姻文书的档案索引——你看,索引上记载了在存档当时,架上应该有二百五十七份索引。但现在架上只剩二百五十六份。丢失的那一份应该就是令姐的。”   “令人惊喜的是,将这枚泥板翻过来——”   希律一边说,一边动手把泥板翻过来。伊南只见泥板背后还有一行细细的小字,而且她也能读,她念道:“第一百三十一号,乌鲁克的耶尔塔老爷与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亲自送来存档。”   “对,这份索引所指向的泥板,全都是十多年前两地联姻的婚书。”希律回答。   “这只能证明,曾有一份令尊与令堂亲自送来的存档的婚书,也与令姐来到巴比伦的时间一致。”   “这份索引的存在,和这份档案的消失,我想应该已经能证明关键的文书遭到了损毁。”   清脆的击掌声响了起来,伊南笑着说:“真不赖啊,希律大人。”   虽然只有两盏幽暗的油灯,但是还是可以看见希律的面孔上出现了一层薄薄的、可疑的红晕。   他低垂着头说:“伊丝塔小姐,你去休息吧。还有一夜的功夫,我想再将相关的资料检查一遍,看看还能找到什么证据。”   谁知道伊南却说:“没有我的侍女阿普在,我睡不着。”   “这……”希律的脸顿时红透了。   “我就在你这儿休息吧。”伊南指着希律身边铺着的一幅铺盖。很显然希律常年在档案库房里过夜,经常在这里讲究一晚。   她自说自话地在这副铺盖上躺下,抱着塞有麦麸的枕头就阖上了眼。   希律却还没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愣了半天,才慢慢将眼光转回自己面前的泥板上。   伊南虽然躺着,但其实完全没有睡着。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监工,一定程度上是为了保护希律。   她无法预测艾里伽尔那一方会如何行动,但想他们应当会使用一切手段,阻止自己这一方任何“翻盘”的可能。   既然对方都是很熟悉希律的人,就有可能会想到希律会在档案库里找证据。   为了以防万一,她决定保护一下这个王室礼官——反正她有力量,不用岂不是白瞎了?   谁知,一夜无事。   整整一夜,希律只是坐在他的矮几跟前,翻看一幅又一幅的泥板,仿佛没有尽头。时而会举着油灯,在库房内顺着架子耐心地寻找。   伊南待他靠近了会闭上眼装睡,她能感受到对方的眼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身上,相当温柔,却并没有长久停留。   这个王室礼官就真的找泥板,翻泥板,看泥板……熬了一夜,为了实现他的承诺:这世上,总有些事,只有依靠努力,才有希望翻过来。   一夜过去。希律的双眼熬得通红,抱着能够作为证据的泥板,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听见鹦鹉跳着脚在叫“希律真不赖”,这个青年竟然流露出些许害羞。   “我现在去王宫——在汉谟拉比王见过使臣之后,我会找个机会觐见王,禀报我的发现,请王彻查你这桩继承案。”   “答应我,不要去‘七重门’。”希律熬红的眼殷切地望着伊南,希望她能给一个承诺。   伊南笑眯眯地点着头说:“你都已经想到办法了,我再去,不是傻吗?”   事实上,她心里在想:昨晚泥板库房那边既然没有动静,对手们很可能今天会在王宫里有所行动。   她望着希律放心地离去,心想:这家伙还是太年轻。   她刚才根本没有半个字答应希律,不会去“七重门”,却照样哄得希律,将她留在“单身宿舍”里,独自前往王宫。   *   伊南的预测极其准确——   希律一到王宫,他的一位上司就来找他:“希律,有点忙要帮,过来搭把手。”   希律问:“耗功夫么?今天我还另有些要紧的事……”   上司随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希律啊,王宫里一向数你最为勤勉,怎么今天也开始推三阻四了?”   “放心吧,一点儿小活计。”   如果是古伽兰那或者其他同僚出面,希律恐怕会起疑。但来人偏偏是一向对他颇为照顾的上司。   于是希律点了头,任由上司将他带到一间空屋子里。   “待会儿会有人把一些泥板送来让你整理……”   希律马上觉出不对:“整理泥板何必在这里?为何不去泥板库房?”   上司耸耸肩:“没办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只要好端端地在这里待满一天,我保你安然无恙。”   希律马上知道出了问题,他头一低,双手护住怀里抱着的几块重要泥板,就往外冲。   几个王室卫士挡住了他。两枚青铜长矛直指向他,其中一枚直直地顶在他的喉咙口。只要希律再向前跨一步,他就会被……   “希律啊,你何必这么执拗呢?你和古伽兰那同僚多年,放下这件事,古伽兰那只有给你好处的份儿!”   看起来,这位上司也是很明显的知情人。他凑近希律,小声提醒:“听说,古伽兰那那位妻妹,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人家又是个尊贵的阿维鲁,如果她还如以前那般家资巨万,你……你有什么指望娶人家?”   这一句,仿佛触动了希律心底最深处的一根弦。   只要一想到伊丝塔小姐,他心底就会自然而然地泛起波澜。昨晚和她独处,他甚至数次需要按捺住心内的冲动,强令自己将注意力回到查找证据上来。   可是……这些都不能成为让他摒弃“正义”,抹杀“公平”的理由。   神明们都在看着他行事——看着他希律,能不能秉持自己的良心,做出正确的选择。   “头儿,你这样做,在神明马尔杜克跟前能交待过去吗?”希律忍不住也小声反问。   他的上司闻言明显一愣,然后就哈哈大笑,回答说:“神明面前?”   “希律啊,这种事真不用你担心,我每年都往马尔杜克的神庙送去很多祭品。木星之神对我绝不会见怪!”   希律更觉气愤:原来向神的献祭,对神明的信仰,都只是在与神明做交易——奉上祭品,神明就会偷偷地把人们的斑斑劣迹偷偷抹去?   但是顶在他喉咙口的矛尖使劲地顶了顶,其中一枚甚至在他脖颈上扎破了一个小口子。   “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吧!”   “今天是王接见埃及使臣的重要日子——你也知道的,放眼天下,也就埃及这个大国能与我们巴比伦王国一较短长。今天出席的还有不少官员和本国的贵族。王今天要考虑的都是国家大事,他是不会过问区区一件夺产案的。”   “希律,今天不是个好时机。”上司意味深长地劝他。   “我言尽于此。”   上司前脚离开,卫兵们后脚就将希律关进这间小屋里。希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怀里盛着的泥板——好在这一次争执之中,他辛苦收集来的泥板并没有被打坏。   希律仔细回想,觉得上司话里有话,没有完全明说。   他的上司有可能是受了古伽兰那等人的好处,但是却事先声明:只肯拦他一天。   上司隐晦地表达:今天日子不合适,来日方长,慢慢再来。   是的,这一桩夺产案可以等,但是这样的事不能禁绝,遇上其他案件,当事人等不了,就必须得白白遭受冤屈吗?   希律想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伊丝塔小姐,伊丝塔她能等吗?   他脸色忽变,这时才意识到那个伶牙俐齿的女人又耍了小聪明——她从没有在任何时候答应过自己,不会去闯“正义的七重门”。   希律重重一拳砸在门板上,高声怒喝道:“放我出去!”   他意识到自己急需出去,去拦住那个为了获得“公正”可以不惜一切的女人。   他想告诉她:以他对王的了解,以他对埃及使团的了解,今天……真的不是一个好时机啊!   *   伊丝塔小姐……伊南,事实上已经到了七重门的跟前。   她穿着的依旧是昨天从玻璃铺子里冲出来那时的全套装扮——妖娆的帕拉装打底,头上戴着一枚“压发”,事实上是一道黄金的项圈,用发夹固定在头上,项圈上有金叶子密密地垂下,在额前则挂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红宝石。   颈中是青金石的项链,耳上挂着耳环,胸前别着胸针,腰上挂着玉腰带,手脚戴着手镯和脚环。   伊南:其实戴这么多真的很重,很没有效率,影响施工作业。   但是为了尊重这道“七重门”,她至少应该按照“规矩”装扮起来。   然而她的出现,立即让“七重门”跟前的“守门人”精神振奋,第一道门处立即有人跑去第二道门送信:   “美人,是个美人,穿金戴银!”   “老天呐,为什么最近总有这种好事?昨天一个,今天又是一个!”   “不不不,跟昨天那个,根本不能同日而语,那容貌,那金光闪闪的首饰……啊,今天最有福的,绝对是第七道门的兄弟啊!”   “真的吗?”   “可是如今王正在接见外国使臣,不可能腾出工夫去见通过‘七重门’的人。我们要不要告诉人家一下,让人家明天来?”   “你傻呀!”   “人家今天见不到王,没准明天还来呢?”   “再说了,咱们在这‘七重门’守卫了这么久,你见过有哪个从这里通过的真正能见到王的?”   “有这艳福不享,简直就是傻子。”   “晓得了晓得了——我先去上头告诉第七层的兄弟,回头大家别忘了溜上去瞧热闹……嘻嘻,瞧美人啊!”   伊南此刻已经站到了第一道门跟前,正抬起头,欣赏门楣上用红色的陶砖和宝石混杂在一起拼出的图案——这已经有些“马赛克”装饰画的形态,昨天她可还没看得这么仔细。   就在她尽情欣赏的时候,已经有“守门人”急不可耐地凑近她的身边,笑眯眯地问:“小姐,您是遇到了什么不平之事,需要向巴比伦的王倾诉,为您主持正义吗?”   伊南点了点头。   “守门人”的手,几乎已经伸到她头上去了。   “可怜的小姐,我们对您的遭遇万分同情——但是您知道这座‘七重门’的规矩吗?”   其中一个“守门人”为了谨慎起见,再次向伊南确认。   “‘正义的七重门’,凡人如果想通过,每通过一道,都需要向神明献祭。”   伊南点点头:“我懂!”   已经有人伸手去摸了一下她头饰上的金叶子,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大声喊:“不是铜,是真金,是真金!”   所有聚在第一层的“守门人”闻言全部大喜:多少年没见这么肥的羊过来“七重门”了——老天呀,这是谁干的,谁委屈了这位,这么富有,又如此美貌的小姐?——让他们痛捡便宜。   已经有人急不可耐地宣示:“待会儿大家不许抢,要是捡到了掉下来的金叶子都不许私藏,回头所有人一道平分……”这是连掩饰都不愿掩饰了。   这人嘴上顿时被“啪”地打了一掌:“你小声点儿!这是献祭给神的祭品。”   ——难道就不怕被眼前这“傻白甜”的小姐听见?   谁知伊南却像是无动于衷。她依旧仰着脸,望着面前的七重门。   “但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明白:从这里上去,真能见到汉谟拉比王吗?”   这句话依旧问得很天真。   守门人齐刷刷地点头,说:“今天王在宫里,您从这里上去,一定能见到伟大的王。王会为您主持公正。”   伊南细听,似乎王宫的方向隐隐有人声、乐声——按照希律说的,王宫中应当正在举行典礼,接见外国来的使臣。   汉谟拉比要是有这个工夫见她,那太阳恐怕就从西边出来了。   她微笑着转向眼前的“守门人”,心里想着:你们这些男人啊,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祭品,是在通过这道门的时候,交给你们,然后向神明献祭的吗?”   守门人之中,已经有等得急不可耐的,嚷嚷着:“小姐,您倒是摘头饰呀!”   也有人保持着表面上的冷静,说:“小姐,理论上说,是这样的……当然,您也可以先把祭品交给我们,然后再通过这道门。”   “如果您经过这道门,却还没有交出祭品,而是要我们动手,那……场面就不太好看了。”   伊南笑着走向了这道门的门边,伸手抵住了支撑整道门的门柱。   她的手很白,很美,衬得门柱红彤彤的格外艳丽。   “我总要问问清楚的嘛!”伊南娇嗔着。   “毕竟我来,就是想看看,如果这七道门都不存在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向木星之神献祭了。”   她一枚素手轻轻地抵在“第一道门”的门柱上。   只听“喀”的一声轻响,沿着她纤美的手指,这道柱子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枝形裂纹,像是新生的小树苗,快速而肆意地生长。   *   虽说巴比伦迎来了来自埃及的使臣团队,可是巴比伦市民的日常生活照旧——毕竟他们都不关心什么与外国邦交的政治。   但是这天临近中午,巴比伦王理应在王宫接见埃及使臣的时候,王宫方向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响动,似乎是什么建筑倒塌了。   巴比伦市民惊得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从作坊或是铺子里跑出来,一起往王宫方向观望。   终于有人辨清了声音的来源,带着激动和幸灾乐祸,冲着身边人群大喊:“是‘七重门’!”   “是那道‘坑不死你的七重门’!” 第87章 公元前1756年   巴比伦王国的王汉谟拉比, 并不太喜欢接见埃及使臣这件事。   埃及人生性机敏狡猾,口头上从来不让人。与他们对话,要时刻提防他们给自己挖坑。   就拿上次这拨使节到访来的时候来说, 汉谟拉比在他们面前可没少吃瘪:   汉谟拉比王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千里迢迢嫁到了埃及去, 但是多年来都没有音讯。   待见到了使臣,汉谟拉比当然要指责埃及苛待自己的宝贝公主。   谁知这些使臣百般狡辩, 说是巴比伦的公主在埃及日子过得非常舒心云云。   汉谟拉比当即问:既然过得那么舒心, 那为什么公主从来都不给父王写信?要知道, 他的公主, 在未嫁的时候可是能写会算,第一能干闺女。   谁知埃及的使臣立即反问汉谟拉比:既然王那么想念公主, 那么之前公主的兄弟出使埃及的时候, 为什么也没提出见姐姐一面?没帮姐姐给父王捎上一封信?   汉谟拉比因为这样伶牙俐齿的反诘被堵得哑口无言:我问为什么没有公主的信,你却反指我膝下的子女们不够友爱和睦?   不过他膝下的孩子大多出自不同的生母,确实没那么友爱和睦——埃及人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汉谟拉比被这样的反嘲嘲得十分窝火,却又无法反驳。   因此, 这位巴比伦的王, 在接见埃及使臣的当天, 一般来说,都会心情不好, 会特别容易发火。   这些埃及人, 还有一项最最最令人讨厌之处。   除了各种嘲讽与回怼之外, 埃及使臣们还特别喜欢与王交流埃及流行的各种谜题。为了能在使臣面前答对埃及人带来的谜题,汉谟拉比甚至需要私下贿赂埃及使团中的成员, 从他们那里“买题”“买答案”。   比如今天, 双方见过, 寒暄并相互问候各自的国王之后,埃及使臣果然再次开口:   “见不到阁下的日子里,上下埃及统一的王,刚好解出了底比斯附近一头怪兽向王提出的问题,从而顺利地解决了这头怪兽。”   汉谟拉比一听,晓得这次购买的情报没有问题,当即面露微笑,从善如流般地回答:“说来听听。”   埃及使臣所转述的“问题”,与情报上的别无二致:“当时,那头怪兽问王:世界上有哪一种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而晚上用三条腿走路?”①   汉谟拉比心中有底,故意沉吟:“这是什么动物,竟然如此奇特?”   使者也不着急,笑吟吟地望着汉谟拉比。   “对了,那是——人!”汉谟拉比装作刚刚想到,恍然大悟状。   “只有人,年幼时用四条腿走路,盛年时用两条腿走路,到老来用三条腿走路,这第三条腿,不用说,应该正是人类使用的拐杖啊!”   在巴比伦朝臣们的赞叹声中,埃及的使者不紧不慢地为汉谟拉比鼓掌,笑着恭贺:   “巴比伦的王果然睿智,与我王一样,回答出了怪兽的问题——”   汉谟拉比竟又从这平平常常的恭贺之中,听出了揶揄与嘲讽;再看看使者脸上的笑容,他顿时知道,自己“买题”的做法早就被对方看透了,只是对方给汉谟拉比留了点面子,不愿意当场戳穿便是了。   汉谟拉比当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他得把场子找回来。   于是汉谟拉比也笑着说:“这可巧了,上一次,本王出巡,也遇到了一头怪兽……”   大臣们面面相觑:为啥这世上怪兽这么多呀?   “……那怪兽问本王:什么是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   汉谟拉比伸手抚着自己的胡子,笑眯眯地问使者:“本王正巧也回答出了这个怪兽的问题,也让同样怪兽羞愤跳崖……”   他说到这里,突然卡顿了一下——毕竟之前对方使者没有说出埃及那只“出题兽”最终是羞愤跳崖而死的;现在汉谟拉比说漏了嘴,反而更加泄露了自己“买题”的事实——但是没关系,只要这道题能将对方难住,他在这场“智斗”之中,就算占了上风。   “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   听到翻译之后,埃及使臣终于显露出无比困惑的模样。他思索了许久,又回头用目光询问所有使团里的其他人——人人都向他摇摇头:毕竟他们都没事先料到,巴比伦王也会出题难他们呀?   于是,埃及使臣愁眉苦脸地回答:“小臣才疏学浅,实在是不能像巴比伦王一样解答这道谜题。”   “如果我们埃及的王听说了,一定能够解答。但是小臣如果连正确答案是什么都不知道,王一定会大大地责罚。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您的睿智小臣无法企及,请向小臣透露一下这谜题的答案吧!”   汉谟拉比刚要说话,只听王宫外面突然“轰”的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塌了。   他心中不悦,以目示意。远处一名站着的王宫卫队长已经向王行了一礼,然后出去查问了。   埃及使臣却还在等待巴比伦的王告诉他问题的答案。   汉谟拉比将心思拉回来,定了定神,说:“这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自然是人心!”   “只要人在心里拿定了主意,一百头牛也没法儿把他拉回来。”   “可是再坚强的人,只要一旦听说,最心爱的人或物被伤害,毫无例外都会感到——心碎。”   所以,汉谟拉比认为,人心同时是这世上最坚硬与最脆弱的东西。   他把这个结论说出来之后,巴比伦的臣子们都一起伸出拇指,齐声赞颂王的睿智。   埃及使臣听见了,也觉得没法儿反驳:人心就是这样,时而脆弱易碎,时而顽强到底。可是……如果他这时不说点煞风景的话,来杀杀汉谟拉比王的威风,他就不是埃及人。   使臣还没开口,只听外面又是“轰”的一声。这次声音的来源近了一些。刚刚出门查看的那卫队长已经回来,凑到王汉谟拉比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汉谟拉比睁圆了眼,脸带怒气。但他显然不相信对方所说的,瞪了卫队长一眼,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卫队长立即向王行礼,然后转身快步又出去了。   这不免让人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埃及的使臣不知道,巴比伦的大臣们也同样不知道。   但是王的不悦是一望而知的。虽然他似乎瞬间就按捺住了怒火,甚至转向埃及使臣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微笑。但是王宫的上空开始笼罩起一层阴郁的气氛,随即又是响亮的一声:“轰——”   这是第三声了。   王宫外响起了人声,乱子似乎闹得越来越大。   但是汉谟拉比保持了他作为王者的风范,依旧微笑着望着埃及使臣:“请替我向埃及的王问好,希望他也能如我一样,回答出这样刁钻的问题。”   “可是……”   埃及使臣开始发挥他抬杠的天赋了:“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您难道尝试过,打开一个人的胸膛,尝试过检查一个人的心脏吗?用的是锤子还是刀子,它在什么时候是坚硬的,又在什么情况下变得脆弱……您说它是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有什么证据吗?”   所有人都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埃及使臣:有这么爱抬杠的吗?   你方辩友出题的时候就可以用“早晨中午晚上”比喻人的“幼年壮年老年”,我方就不能使用“坚强”与“脆弱”的另一层含义,而非得是字面意义的吗?   汉谟拉比也显得很烦躁:“你这么说,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是认为本王太过残暴,还是你们埃及的王早已习惯了,随意打开一个人的胸膛,用他的心脏来验证这种问题的答案?”   “小臣并无此意……”   “轰”的第四声传来。   埃及使臣听着这声巨响已经比第一次近了很多,更加战战兢兢地回答问题:“……小臣只是说,王的这个答案,无法用实验来验证。”   “轰”的第五声。   王宫里的人这次甚至感受到了震动。   卫队长从宫门外冲进来,朝汉谟拉比看了一眼,见到王的神色不对劲,只得又行了一礼,赶紧又跑了出去。   汉谟拉比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使臣也不敢再说什么。他低着头望着脚面,甚至在心里计算,按照刚才那样的节奏,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第六声、第七声。   “轰——”第六声如约而至。   这次再明显不过,巴比伦王宫附近的哪一处建筑物倒塌了——从巴比伦人的反应来看,这建筑物倒塌应该是人为的。   可是,这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接二连三地把建筑物都弄塌呀?   事到如今,汉谟拉比反而镇定下来,他甚至还随手拿起了身边桌几上放着的一只水晶玻璃杯,稍稍晃动,让里面的玫红色葡萄酒反映出炫丽的色彩与光芒——这是在埃及人面前妥妥的炫耀,毕竟现在世上只有巴比伦王国一处,能生产又便宜又好的水晶玻璃杯。   “轰”,第七声响起。   外头的人声已经越来越近。埃及使臣耳朵动动,似乎能听见女人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巴比伦王国这次的安排,着实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呀。   “不行,王正在召见埃及使臣,你不能进去。”应当是王室卫队的卫队长在大声呵斥。   “为什么?”一个娇俏的女声响了起来,“我就是想见见王。他见他的埃及使臣,我在一边等着就是——不说话!”   这姑娘的声音很可爱,说到“不说话”三个字的时候,特意将声音压低,似乎示意自己一定能够遵守承诺。   “我以前好歹也是见过王的……卫队长大人,你让我进去,见一见王嘛!”   “这个……”   姑娘撒娇撒得厉害,王室的卫队长左右为难。   外头那接二连三的响声,倒是不再响了。   汉谟拉比将手中的玻璃杯放下,出声招呼门外的卫队长:“放人进来吧!反正你们也拦不住。”   他心知肚明,人都已经到这里了,自己的卫队是万万没办法抵挡的,倒不如大方一点。   再说,这姑娘既然说他以前见过的,听起来也不像是有什么恶意。   果然,下一刻,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苏美尔传统服饰帕拉装的年轻女人。她的美貌连同她身上的那等勃勃生气,让整个王庭瞬间为之眼前一亮。   埃及使臣更是看得直了眼:“天,天下竟然有这么美的女人……”   汉谟拉比终于有些得意:这么美的女人,是他巴比伦王国的属民。   “巴比伦王,您为什么不用她来联姻?”埃及使臣魂儿都似乎不在了,第一次冒冒失失地开口,说出了一句授人以柄的话。   “胡说!”   “想得美!”   “难道你们埃及,难道还有能配得上这位美人的美少年不成?”   “您也配!”   使臣赶紧晃晃脑袋,向汉谟拉比解释说:“小臣,小臣一看见美人,就失言了。”   能让埃及使臣自承过失,倒令汉谟拉比很高兴。   他先辨认了一下缓步走进王庭的女子,随即回头,问周围的人:“希律,希律呢?希律在哪里?”   在一旁侍奉的王室礼官哪里会想到汉谟拉比这时竟然问起了希律——他低着头,哪里敢说半个字。   “唉哟,瞧王这记性——没有希律在,还一时真记不起,你是……”   “王难道忘了,去年您出巡路过乌鲁克,恶龙食日,黄铜打制的护身符……”   “想起来了,”汉谟拉比的记性没那么糟糕,一经提醒,真的想起来了,“伊……伊丝塔小姐。”   伊南缓缓地行礼,送上笑靥如花,表示感激汉谟拉比记得自己。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汉谟拉比看似宽和地问。   “我?”伊南的眼珠转了转,眼光落在与王庭中人穿着打扮截然不同的埃及使臣身上。她决定给汉谟拉比留点面子,于是说,“我听说王要见埃及使臣,我觉得好奇,所以就来了呀?”   这给面子是“硬给”——她身后的卫队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们这么多人,拦一个少女都没拦住,愣是让人直接冲到了王庭的门口,而且还……   汉谟拉比也知道“伊丝塔小姐”口头留情,是在为他保留颜面,于是问:“你刚刚是从‘七重门’上来的?在那里,和守卫闹了点脾气?”   埃及的使臣在一旁呆呆地接:“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守卫,竟然冒犯这么美的美人。”   伊南顿时莞尔,答道:“是呀,我说想上来王庭看看,守卫们却说戴这么多首饰见王不太合乎规矩,就和他们说了说道理。”她一边说,还一边伸手去托一托鬓边垂下的金叶子。   至此汉谟拉比大致已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七重门”,七声巨响……他心头很是窝火,憋在那里无处发泄。但是这姑娘出现的时机太不巧了,埃及使臣正在这里。万一有个不妥,这巴比伦王国在邻国的名声,就会变得很糟糕。   如今就只有把她先稳住再说。   “我记得你,你家还有个首饰作坊,对不对?”汉谟拉比真的当着埃及使臣的面,与伊南闲话起了家常。   “现在已经是玻璃作坊了。”伊南非常谦虚地躬了躬身。   “真的?”汉谟拉比失声道,“王宫里的这些玻璃器皿,全都是你家作坊的出品?”   伊南笑着点了点头。   汉谟拉比当即向埃及使者转身,大声道:“你看,这位年轻的美人,就是敝国唯一一座特供王室的玻璃作坊的主人。”   当通译把这话向埃及使者翻译了之后,使者也大为赞叹,向伊南躬身,赞美了伊南的美貌与年轻有为之后,又向伊南提出了与埃及往来贸易的可能性。   伊南却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问:“我来之前好像大家谈论得很热闹,我好生好奇,王与使臣大人在谈些什么?”   汉谟拉比的脸色已经终于和缓下来,他巴不得将话题转回刚才的战场,从而绕开关于那“七声巨响”的话题。   于是,汉谟拉比乐呵呵地将刚才与埃及使臣的争论复述了一遍,并且笑着问伊南:“年轻的姑娘,你来评评理,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伊南眼一转,说:“刚才两位说的都有道理。王所说的‘坚硬’与‘脆弱’是指抽象的‘坚硬’与‘脆弱’。但是埃及使臣反问王,有没有真的把人心取出来,这就是把抽象的概念具象化了。”   大臣们一起琢磨:抽象……具象……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同一个问题。使臣大人反问王的,根本就是另一个问题嘛!”   伊南轻轻巧巧地,就解了双方的围。   谁知道埃及使臣抬杠成性,再加上被伊南用“抽象”“具象”两个概念绕了又绕,现在确实比较晕,一开口就又追问:“那么,按照伊丝塔小姐所说的,‘具象’,也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世上又有什么是既坚硬到无可损坏,又脆弱到一碰就碎呢?”   这可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连汉谟拉比都觉得,今次是自己挖坑,然后自己掉到了坑里。   谁知道伊南唇角上扬,冒出一句说:“我知道。”   她说:“东西就在我的玻璃铺子……哦,不对,名义上该算是我姐姐的玻璃铺子里……”   她说话的时候,眼光越过汉谟拉比王,望着王身后立着的一位身着黑袍的王室礼官。那个礼官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双膝一软,险些就跪了下来。   汉谟拉比不是一个擅长猜谜的王,但是他老于心计,擅长察言观色,只这么短短的一个瞬间,汉谟拉比已经大致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已经猜到了伊南硬闯通过那道“正义的七重门”直抵王宫的真正原因。   他瞬间想要发作——为了任何原因,都不该在这时硬闯他的王庭。   但这时候埃及使臣听完了通译翻译的话,又惊又喜地叫了出来:“真的吗?这位像伊西斯②一般美丽动人的小姐,您真的能向我们展示这样的奇观——既坚硬……同时又脆弱不堪的,神奇的物品?”   伊南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似的,点了点头。   埃及使臣惊叹不已,然后转向汉谟拉比:“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请您如这位小姐所请,让小臣也见证一下这样的神奇吧!”   汉谟拉比耐着性子点了点头,转向王室礼官——他顿了顿,又转向了一向终于自己的卫队,命那卫队长出列,从伊南这里聆听指令,然后去巴比伦城中的玻璃铺子去取东西。   “鲁珀特之泪。”伊南告诉他,“转告铺子的工匠。将东西拿来的时候,请千万小心——因为它虽然很坚强,但同时也非常非常脆弱。”   “鲁珀特之泪”,这个名字,连同伊南的叮嘱一道,立即勾起了王庭里所有人的好奇心,包括巴比伦王汉谟拉比的。   卫队长得令离去,其余人都还留在王庭里。   伊南像是想起了故人一般,左右看看,故作天真烂漫,问:“尊敬的王啊,上次您路过我那座首饰作坊,那位负责与我们作坊结算的礼官,他在哪里呀?”   汉谟拉比一经提醒,又想起来了:“希律,希律在哪里?”   汉谟拉比身后一直侍奉着的王室礼官这时连滚带爬地抢出来,趴在地上向王陈词:“希律他……他有点儿其他的杂务要干……”   “哪里还有比王接见使臣更要紧的事?”   希律博闻强记,汉谟拉比颇为倚重他。   “还不快去,把希律给王找来!”汉谟拉比虚踢一脚,这王室礼官就又连滚带爬地抢出去。   没过多久,希律就出现在了王庭门外。   他的脸色很难看,他在门外的时候就已经在紧张地四下查看——直到他看见伊南。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似乎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景象终于出现了——   可是待他定睛看了个仔细,只见她全身完好无损,依旧明艳动人,甚至连头饰上的金叶子,都不曾掉落一片。   她亭亭玉立在王庭的正中,身边的埃及使臣正以无比崇敬和怜爱的眼神望着她。   希律在这一瞬间低下了头,掩饰他眼里剧烈的情绪波动。他觉得双膝发软,几乎无法移动——可是他心头最大的恐惧已经去了。   仿佛他的生命,他的灵魂,顷刻间又回到了他的躯体。   下一刻,他再抬起头来时,依旧是那个镇定而平静的王室礼官。   他稳稳地迈着步子,上前向汉谟拉比行礼,然后转头看向身边的伊南,说:   “乌鲁克的伊丝塔小姐,您也来了。” 第88章 公元前1756年   王室的卫队长领命离去之后, 王庭之中陷入一片尴尬的无所事事之中。   汉谟拉比王多数时候盯着手边的玻璃器皿发怔,偶尔抬起头,异常严肃地瞪一眼他身边的王室礼官。   那名王室礼官双膝发抖, 几乎站都站不住了——虽然知道汉谟拉比不可能当着埃及使臣处置王国内的政务,可这就跟一把刀子悬在头顶一样,随时可能落下来。   伊南却微笑着在与埃及使臣交谈。   他俩完全不用通译。通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汉谟拉比勾勾手指, 让通译过去。通译只得说:“那位……来自乌鲁克的小姐, 说的好像完全是底比斯口音, 比我的埃及话还要好……很多。”   于是汉谟拉比直起身, 朗声笑问道:“乌鲁克的伊丝塔小姐,你究竟是从何处学得埃及人的语言?你难道去过埃及?”   伊南转过身来, 也笑着向汉谟拉比行礼,说:“我年幼时, 家中的首饰作坊里曾经来过一个埃及的首饰工匠, 据说他是底比斯人, 教了我不少埃及人说的语言。”   埃及人的首饰工艺,与早年间乌鲁克人一样, 冠绝天下。双方进行首饰工艺方面的友好交流再正常不过。这个理由非常站得住脚。   但也足以让人惊叹了,这位小姐看起来也不过尚在妙龄——这么年轻, 却又有如此精妙的语言能力, 不止是埃及使臣, 连汉谟拉比都起了爱才之心。   正在这时,卫队长带着玻璃铺子的两名工匠来了。   两名工匠来到王庭跟前,立即有卫士上前盘问他们的身份,确认了两人都是“自由民阿维鲁”, 这才放行, 让他们进入王庭。   两名工匠都是首先看见了伊南, 两人都欢然一声招呼:“伊丝塔小姐!”欢喜与释然之情油然而生,然后才感受到了王庭的威严与肃穆。两人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匣子,向安然坐在王座上的汉谟拉比行礼。   “尊敬的巴比伦的王,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带来了‘鲁珀特之泪’。”   “鲁珀特之泪?”汉谟拉比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特别,连忙将身体向前欠了欠,问:“是什么样的?”   两个工匠各自捧着一枚匣子,当下同时打开。   埃及使臣、巴比伦王庭中的官员,汉谟拉比本人,一起翘首观赏。   只见两枚匣子内各自盛着被染成蓝色的羊毛。羊毛蓬松柔软,羊毛之中,安放着一枚水滴形的玻璃,玻璃拥有一枚长长细细的尾端,看起来既像是蝌蚪,又像是细而长的小蛇。   “这就是……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   “竟然是玻璃?”   汉谟拉比自己也不大相信,盯着伊南,想知道这个姑娘是不是为了“迎合王”或者“替王解围”,才特地拿出了这两件东西。   于是汉谟拉比转向两个工匠,问:“这是你们做出来的?是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   王的声音里透着怀疑,令两个工匠瞬间涨红了脸。   其中一个工匠非常肯定地开口:“尊敬的王啊,这的确是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我们原本都是打制首饰的工匠,我们曾经打磨过无数宝石,锤炼过各种金属,也吹制过最轻巧而易碎的玻璃。但请相信我们,‘鲁珀特之泪’的特性,世上独一无二。”   另一个工匠则只说了一句:“我们可以为您验证。”   汉谟拉比听见他们这么说,顿时相信了几分,手一挥就让两人去安排,准备当场验证。   这两名工匠却先抽空向伊南打了个招呼,得知伊南一切都好之后,两人流露出一派舒心的模样,然后去向王宫的卫队长申请,取来了实验用的物件:   一截表面平坦的圆树桩、数枚厚重的铁砧板、一枚巨大的铁锤、和一枚小而纤细的铜剪子。   圆树桩被放置在王庭正中,上面放置了一枚铁砧板。   一个工匠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鲁珀特之泪”,放在铁砧板上。另一名工匠则拿着另一枚铁砧板,轻轻压住“鲁珀特之泪”的“头部”。   两人调整了一下两枚铁砧板的角度,确保上面的那枚铁砧板无论如何都不会触碰到“鲁珀特之泪”的尾端。   “好了!”一名工匠向汉谟拉比王行礼,“小人这就来为王验证,‘鲁珀特之泪’的坚硬特质。”   他说着,提起那枚巨大的铁锤,深吸一口气,猛地把锤抡到空中,奋力捶落。   只听“当”,沉重的一声。铁锤击落在铁砧板上。   这一击气势逼人,王庭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心想:要是寻常玻璃,玻璃杯、玻璃珠子,放置在两块铁砧板之间,被这么一捶不得是碎成渣渣?   这时另一名工匠把上面盖着的铁砧板拿开,露出下面的玻璃,只见那枚蝌蚪状的“鲁珀特之泪”,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缺陷与瑕疵。   “好!”   王庭里顿时有人喝了一声彩。掌声响起。汉谟拉比顿时觉得脸上有光,笑眯眯地转向埃及使臣。   埃及使臣那边沉吟着,正准备抬杠。他看样子想说,仅仅这么一锤,还远不能证明,这玻璃小蝌蚪就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而“脆弱”,则更是还远远谈不上呢。   还没等埃及使臣开口,工匠们却又开始行动了。   一名工匠把原先的铁砧板又小心地放了回去,然后开始在这层砧板上叠放其他的铁砧板——一枚、两枚、三枚……   所有的铁砧板都放置上去之后,人们自然而然地认为:单凭这些铁砧板的重量,应该就能把那枚“鲁珀特之泪”彻底压碎了吧。   工匠却又提起了铁锤。   这回,工匠没有自己动手,而是四下里张望,想要物色人选。最终,他的眼光投到了王宫卫队长的脸上。   “我?”卫队长迟疑了一下:这个角色有风险。万一真把那枚透明的玻璃小蝌蚪一下子打坏了,他岂不是抹了王的面子。   但是看见两个工匠都气定神闲,其中一个人甚至还朝卫队长微笑了一下。王宫卫队长决定赌一把。   他也是个力大无穷的勇士,当即把身上披着的长袍褪下来,扎在腰上,随后活动活动胳膊与腰背,接过铁锤,大吼一声,抡起铁锤,就冲面前厚厚一叠的铁砧板砸了过去。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   原本压着“鲁珀特之泪”的两块砧板中间还有一道缝隙,这一声之后,却连缝隙都没有了。   王宫卫队长心里大喊失策:这两块铁板都被他捶成一叠了,里面的玻璃定然是碎了。   他忍不住懊恼,伸手捶头,心想:早知道就该做做样子,雷声大雨点小,喊声响亮,下手却轻才对。   但是两个工匠却一点儿也不惊慌。他们还是那一副笃笃定定的老样子,两人配合,把叠放的铁砧板一一取下来。   取下最后一片铁砧板的时候人人都十分担心,生怕揭开时看到的只有一堆碎末。人人都屏住了呼吸。   众人所处的角度不同,因此能马上看清结果的,只有汉谟拉比和他身边的希律等人,以及那位埃及使臣。   这几位,包括汉谟拉比王在内,都流露出惊讶无比的神色。   汉谟拉比惊讶之后,立即喜笑颜开,点着头说:“好,好!”   王庭内其他人马上就看到了结果:一名工匠抱着早先被盖在上方的铁砧板,另一名工匠则托着下方的铁砧板和上面安放着的“鲁珀特之泪”,在王庭之中绕了一圈,供人们观赏这名王宫卫队长一锤下去的结果。   人人都张大了嘴,根本合不上。   只见,早先被盖在上方的铁砧板,表面出现了一个水滴状的凹陷。   而放置在下方的铁砧板,同样的位置,也同样出现了一个水滴状的凹陷。那枚“鲁珀特之泪”就安然静卧在这枚凹陷之中。   这说明了什么?   ——这只能说明“鲁珀特之泪”的硬度远远超过了上下两枚铁板。王宫卫队长的力量威猛,能将铁砧板砸至上下两片合拢。但是却依旧奈何不了铁砧板之间的那小小一滴“泪滴”。   整个王庭之中,一片静默之后,人们好像突然齐刷刷地从惊骇之中清醒过来,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王宫卫队长骄傲地挺起胸,似乎这些彩声其实是送给他的。   埃及使臣也真心实意地拍手叫好,但是依旧没忘了他的“抬杠”老本行。   使臣望着伊南,问:“像伊西斯一样美丽而尊贵的小姐啊,这‘鲁珀特之泪’竟这样坚硬,您为什么说它又是脆弱的呀?”   伊南听见了,根本不需要通译解释,就微笑着向两名工匠点点头。   工匠们会意,重新回到王庭正中。其中一人将“鲁珀特之泪”取出,重新放置在一面平整光滑的铁砧板上。另外一人则取出那枚小铜剪子。   剪子小巧玲珑,看起来像是妇人们用来缝纫衣物,修剪毛线时用的。   手持铜剪子的工匠全神贯注,屏息凝神。而另一名工匠赶紧躲得远远的。   “刚才那巨大的铁锤,都奈何不了这枚玻璃,现在这枚小剪子,又有什么用哦?”   王庭之中传来这样的窃窃私语。   伊南在一旁笑笑,心想:你们等着看吧。   只见,手持铜剪子的工匠将剪子搭上了“鲁珀特之泪”的尾端,然后尽量将身体远离,手上微微用力。   奇迹发生了。   只听“砰”的一声轻响,“鲁珀特之泪”瞬间从头至尾碎成雪花状的碎末,碎末纷纷落在深色的铁砧板上,像是洒了一堆雪白的精盐。   这整个过程就像是做梦一样,刚刚人们还在感慨:这世间竟然有如此坚固,能够抵御一切力量的物体,现在它就成了一堆碎末。这一场梦碎了之后,空气中剩下的只有人们的惊叹,和无限的怅惘。   “这世上,最坚硬的,和最脆弱的……”   汉谟拉比喃喃地感叹着,凝视着铁砧板上的碎末,眼神幽远,似乎眼前的这一幕景象带给他深切的感慨。   “希律,希律……”   汉谟拉比突然想起了身边最为倚重的王室礼官,大声问:“你一向见多识广,你说说看,这‘鲁珀特之泪’是什么,它为什么是这世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物品?”   希律尴尬了——他自诩阅遍了这世间所有的泥板,但却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关于“鲁珀特之泪”的介绍,甚至从没有听说过任何一个人,名叫“鲁珀特”的。   他正想开口解释说自己不知,却突然收到了伊南给的信号。伊南在向他眨眼睛,似乎在鼓励他,要他说一个圆满的“故事”,而不管这故事是什么,她都会为他兜底。   于是希律大着胆子往下说:“从前,在乌鲁克地区,有一位名叫‘鲁珀特’的首饰匠人。”   伊南在对面,向他比一个赞许的手势。希律顿时有了勇气,继续往下说。   “这位首饰匠人,有个心爱的姑娘。”   “她是他的天,是天空中飘着的云。”   “她是他的地,是大地里生长出的花朵……”   希律喃喃地说着。他不用回想昔日阅读过的那些描述爱情的泥板,他只需要把他现在的感受说出来,就足够了。   “有一日,这位姑娘却要远行——她是尊贵的阿维鲁,地位比鲁珀特要高出不少。”   “鲁珀特无法表达他心中的感情,只能制作了这件‘鲁珀特之泪’送给姑娘。借此表达,他的心是如此坚贞,却又时刻因为姑娘的离去而心碎不已……”   这个故事,完美地将人心,和眼前神奇的“鲁珀特之泪”结合起来,呼应了此前汉谟拉比提出的谜题。   伊南偷偷地向希律伸出大拇指,赞他实在是心思敏捷,说得太棒了。   座上的汉谟拉比也十分感动,点着头说:“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只有人心中怀有如此坚贞而细腻的情感,才能打造出这样特别的饰物。”   而埃及使臣则直接跪了,他单膝跪地,向汉谟拉比行礼,大声道:“我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我们埃及人今日对巴比伦工匠的手艺,口服心服,无比佩服。”   “祈求王能够赐予使团一枚‘鲁珀特之泪’,让使团能够将这枚‘奇迹’带回埃及去,让那里的人们也能大开眼界。”   这专爱抬杠的埃及使臣,破天荒第一次表示“口服心服”,令汉谟拉比舒心无比。   但东西不是他的,他只得转过脸,看向伊南。   伊南莞尔,点点头。她作坊里的工匠们带来了两枚“鲁珀特之泪”,在试验过程中用掉了一枚。另一枚依旧盛在匣子里,工匠快步走上来,交给了伊南。   伊南想了想,没有直接交给埃及使臣,而是双手捧着,送到了汉谟拉比身边。   汉谟拉比见她如此知情识趣,忍不住心怀大畅,从伊南手中接过了匣子,转交给了埃及使臣。   “请告诉你们的王,这是身在巴比伦的老父亲,托人捎给身在底比斯的巴比伦公主……解闷用的。”   埃及使臣一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精妙的物品,巧夺天工的工艺,埃及人求都唯恐求不来的神物——只是一个老父亲捎给爱女解闷用的。   在巴比伦公主远嫁这件事上,汉谟拉比,还从来没有像今天、现在、此刻这样,扬眉吐气。   埃及使臣接下这仅有的一枚“鲁珀特之泪”以后,就再也不敢在王庭中久留了。   毕竟伊南说的,即便盛放在匣子里,也一定要小心保护。匣子里用麻线固定住了“鲁珀特之泪”的“头部”,但是也经不起剧烈晃动。   因此埃及使臣向汉谟拉比告辞,先行回驻地去,将这东西妥善收好,然后由专人看管。使臣自己则到了晚上才会来出席王宫为使团举行的晚宴。   待到埃及使臣离开,王庭中的气氛莫名地轻松下来。   汉谟拉比却突然沉了脸色。   他抬头,双眼望着王庭的穹顶,寒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王追究的,自然是,那“正义的七重门”接连倒塌,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然眼前的姑娘帮他解了围,可是王心里依旧堵着火气,无可宣泄。   现在埃及使臣离去,王庭之中没有外人,只剩下官员和卫士们。伊南泰然自若地站着,她店里的两名阿维鲁工匠,此刻正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两人脸上都是一副勇气满满,却又无比紧张的表情。   王宫卫队长没办法,只能以实情相禀报。   “尊敬的王啊——小人是在听见第二声响动的时候出去的。这时,七重门中的第一道和第二道,都已经被推倒了。”   “小人赶出去的时候,正待大喝一声,是哪里来的罪人,竟敢侵犯神圣的王宫,推倒属于神明的七重门。”   “谁知道小人竟然见到……见到是这位,这位小姐,是她在……”   王宫卫队长说话的时候,王庭中的议论声一直就没停。他说到这里,王庭中反倒安静了,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伊南这边看过来。   人人眼中都写着不信。   但这话是卫队长亲口说的,不由得人不信。   更何况,如果王宫卫队能够阻拦她推倒“七重门”,自然也能将她拦在王庭之外。   现在人好端端地站在王庭里,卫队长说的那些,自然都是真的。   汉谟拉比脸色相当难看,眼里怒意横生。   这个姑娘,确实出面帮了他一把,让他能在埃及使节跟前扬眉吐气。但是,当众破坏王宫的建筑,尤其是按照神谕建起来的“正义的七重门”,这是妥妥的藐视王权与神权。   汉谟拉比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犯上行径。就算是眼前这位伊丝塔小姐圆满诠释了他的谜题,汉谟拉比认为,该惩罚的,还是得惩罚。   “你为什么要毁坏‘正义的七重门’?”   汉谟拉比语气不善地问眼前的人。   若是寻常人,定然早就汉谟拉比的怒气吓坏了。就如伊南身后那两个工匠。   伊南却仰着脸望着汉谟拉比,异常真诚地说:“因为我想要见您啊!”   汉谟拉比语塞:“见我?”   “是呀,‘正义的七重门’,难道不是通过这七座门,就可以见到王,请求王主持公正吗?”伊南很天真的问。   不少官员和卫士都低下头,心想:并不总是如此。   汉谟拉比更加气愤了:“王治下的巴比伦,公正永远居于第一要务。民间起了纠纷,可以直接向王室礼官投诉……”   伊南马上接口:“如果王室礼官,正是造成不公的原因呢?”   王身边的王室礼官们,除了希律以外,大多低下头,紧紧抓着自己黑袍的领口,一个个都想往后缩。   汉谟拉比:“那你也可以选择通过‘正义的七重门’来见王。但又何必真砸了这七座门?”   伊南顿时笑了,笑得甜美而纯真。   此刻她的笑容与她年轻的容貌一道,像是邻家小妹,叫人生不出邪念。而在汉谟拉比看来,却又时时刻刻让老国王记起自家小女,让人没法儿对她生气。   只见伊南突然伸手,开始解头发上的发饰。   “在第一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头上戴着的头饰;”   汉谟拉比闻言立即变色。他完全没有想到,那座他自以为能够作为伸诉解冤之用的“七重门”,竟然成了一个王宫守卫们勒索敛财的渠道。   伊南解下发饰之后,随手抛在面前铺着的羊毛地毯上,然后开始解她耳上的耳饰。   “在第二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耳上的耳饰;”   “在第三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颈中的颈饰;”   “在第四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胸前佩戴的胸饰;”   “在第五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腰间的腰带;”   “在第六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的手镯和脚环……”   瞬息之间,她已经将身上佩戴着的华丽饰品全都解下来,全都随手掷在地毯上。   似乎这些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珍惜的,送给守门人,其实也无所谓。   在她身后,以王宫卫队长为首的守卫们,已经全部趴下来了,随时准备接受王的怒火。   多年来肆意盘剥勒索为了冤屈而求见汉谟拉比的人,他们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被人用这种方式,毫不留情地捅到王的面前。   可这还没完。   伊南此刻身上不再佩戴任何首饰,她就像是一枚刚刚出水的鲜嫩小荷,没有多余的装饰。   她唯一有的,只有身上这身窈窕合身的帕拉装。   伊南冲着高坐在王座上的汉谟拉比微微一笑,说:“在第七道门,守门人会要解下我这一身帕拉装,让我如新生的婴儿一样,来到王的面前,拜见王。”   如果取下她身上的衣服,她就真的一无所有,连最后的尊严都不剩了——失去一切,再求公正,又有什么意义?   “来此之前,我一直想象,见到王,就像是见到了我自己的父亲。”   “父亲会期望我穿戴得整整齐齐,不需要如何炫富,但是穿戴得有尊严。”   “因此我不想衣衫不整地来见王。”   “就像一个女儿,不会希望自己衣衫不整地见自己的父亲。”   “我想这就是,我故意损毁这‘七重门’的原因。”   “够了!”汉谟拉比突然举起右拳,重重地砸在王座一旁的矮几上。那张矮几被砸得四分五裂,当场碎开。上面的玻璃杯也随之倒下来,“啪”的一声碎裂开,玫红色的酒浆四处飞溅。   这位巴比伦的王,浑身被气得发抖,双眼圆睁着,似乎要裂开。   他眼中看着伊南,就像看见他膝下那位远嫁去了埃及,终身都无法返回故土的公主。   同样的年纪,同样的美貌与天真。   难道他能够坐视这一切?天下像自己的亲生爱女一样的姑娘们,还有所有被他视为子女一般的子民,受到那些“守门人”以他汉谟拉比之名而强加其身的侮辱?   且不要说,眼前这个姑娘,以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毁去了这座肮脏到了极点的“七重门”;   汉谟拉比心想:如果换了是他,是他自己,他也一定会选择自己亲手毁去—— 第89章 公元前1756年   有希律在, 关于艾里伽尔和伊丝塔这两位小姐的继承纠纷,所有的事实都清晰明了地摆在汉谟拉比面前。   希律昨晚连夜找出的泥板成为证据,直接指向古伽兰那和艾里伽尔之前确实存在婚姻。   很多王室官员也纷纷“回忆”起了古伽兰那与乌鲁克一家“尊贵的阿维鲁”结亲的事实, 并且小心翼翼地撇清他们与这桩继承案之间的关系。   而令汉谟拉比震怒的,则是泥板档案的“遗失”,如果宫里的官员人人都可以为了私利, 随意更改与销毁官方保存的档案, 那么官方保留这些档案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做不行吗?   偏偏负责这桩继承案的王室礼官被带到汉谟拉比跟前的时候, 百般狡辩, 反复抵赖,口口声声, 说是只有以“泥板”为证据。毕竟他作为经办的官员,看不到婚书泥板, 就只能当做这段婚姻不存在。   他又抵死不承认自己进去过泥板仓库, 损毁过档案, 只说王室礼官之中,只有希律一个人经常去那仓库待着。   谁知说话之间, 汉谟拉比的卫队长已经带着人搜过了这名王室礼官的住宅,搜出了古伽兰那与艾里伽尔的婚书——   想必这名王室礼官的算盘打得很精彩:   他想先帮助古伽兰那和艾里伽尔办妥了这一桩继承案, 然后再以这些证据为手段, 敲诈这两人。这样他这辈子都可以源源不断地从艾里伽尔夺来的产业里得到他想要的那份利益。   就因为这些私心, 王室礼官没有毁去全部档案——现在一搜就被搜了出来,作为确凿证据。   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汉谟拉比立即宣布,剥夺这名王室礼官的穆什钦努身份,将他贬为瓦尔杜。并因为他此次的罪过, 将会得到当众受笞刑的惩罚。   而古伽兰那和艾里伽尔那一对夫妇, 则因为隐瞒婚书, 被指为“诬告”,理应驳回艾里伽尔继承遗产的请求。汉谟拉比宣布,早先划归艾里伽尔名下的财产,全部划还至伊丝塔小姐名下。   至于古伽兰那与艾里伽尔应得的处罚……   汉谟拉比正在沉吟的时候,王庭外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女声。   “巴比伦英明的王啊,在这桩案子里,伊丝塔小姐觉得不公,而伊丝塔的姐姐艾里伽尔,事实上也是一直都在默默忍受着不公呀!”   汉谟拉比皱着眉,望向王宫卫队长,心想这“七重门”一旦被人打坏了,就连王宫卫队也成了摆设,什么人都摸可以到王庭来了吗?   王宫卫队长今天跪了个没完没了,这时赶紧又跪下来请罪,同时心里委屈:来人是王室礼官的妻子,一向熟门熟路的。再加上今天外面出了大乱子,这位夫人真的摸到王庭来,也确实不会有人拦她呀。   “来自乌鲁克的艾里伽尔,见过巴比伦英明的君主。”   早先,艾里伽尔听说“正义的七重门”被损毁,就已经知道不对。她一听到消息就偷偷溜到了王庭附近等着,一直到吓得半死的丈夫来找她。   “夫人,以后就不想着妹妹的那些财产了,咱们就一家人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好不好?”   古伽兰那亲眼目睹同僚被剥夺身份,贬为瓦尔杜,还要遭受笞刑,他自己先吓傻了,抓着老婆的衣袖,连声哀求。   而艾里伽尔却一甩袖子,寒声道:“经过这些,你觉得我还能做回以前那个穆什钦努的夫人吗?”   艾里伽尔一向羡慕巴比伦的繁华,喜欢热闹、喜欢漂亮的首饰、喜欢有几十个阿姆图前呼后拥,喜欢过最精致的生活。嫁了个穆什钦努之后,她日常能够出席王室的各种饮宴——这打开了她的眼界,也更孳生了她心底的贪欲。   自打见过妹妹的玻璃铺子,知道了玻璃有多么值钱,多么受欢迎,每天这商铺能赚那么多舍客勒的银子,艾里伽尔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她没办法再跟古伽兰那过以前那种生活了。   所以,现在的艾里伽尔,鼓足勇气,来到了汉谟拉比王的面前。   妹妹伊丝塔能够有胆气去做到的,她艾里伽尔也能。   因此,现在艾里伽尔像伊南当初一样,直接闯入王庭,来到了巴比伦王汉谟拉比的面前。   “你是艾里伽尔?就是你,伙同古伽兰那,想要谋夺你父母遗留给你妹妹的财产,因此买通了王室礼官,刻意篡改证据,造成伊丝塔小姐无辜受屈?”   汉谟拉比心里也很窝火:要是没有这一桩继承案,至少他王宫门口“正义的七重门”现在还是完好的。   艾里伽尔非常沉稳,她低着头柔声说:“请问王,我与妹妹伊丝塔同样是父亲与母亲的子女,为什么我俩的结果如此不同?为什么我嫁了一个穆什钦努,父母留下的财产我一点都不能继承?而我妹妹依旧是身份尊贵的阿维鲁,同时又能继承父母的所有财产呢?”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汉谟拉比沉吟道:“巴比伦王国的习俗,在没有儿子继承家产的前提下,由未嫁女继承父母的所有遗产。财产在未嫁女之间平分,你既然已经出嫁了,你的父母已经为你提供了大笔的陪嫁,因此你不再拥有继承遗产的权力。”   艾里伽尔平静地抬起头,双眼直视王座上的王,反问:“习俗就是必须要遵循的吗?”   汉谟拉比顿时语塞:为什么这一家子姐妹两个,说话都这么秀?   “不是习俗必须要遵循,而是王的裁决必须要遵循。”汉谟拉比最终答复。   艾里伽尔欠身行礼,表示她对此是服气的。   “王从公平起见,认为你的父母留下的遗产,应当由他们二位过世时的未嫁女,也就是你妹妹继承。”汉谟拉比反复斟酌以后,回答了艾里伽尔的问题。   “那么,如果那时我已经与古伽兰那离婚了呢?”   外头古伽兰那听着不知道作何感想,但总之艾里伽尔从她随身的长袍里取出了一块泥板,递给了希律。   希律飞快地扫了几眼,马上说:“这一块泥板,并没有在官方登记。”   他将泥板转交给汉谟拉比:这是一份“离婚契约”。   巴比伦社会中,“离婚”是可以存在的,但通常需要由原本地位较高的一方提出。如果双方地位相当,则有更加繁琐的认定程序。   “离婚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因此我与古伽兰那没有去官方登记此事。”艾里伽尔说话得时候很平静,确实有些心如死灰的模样。   “离婚的日子是在父母过世之前,因此我想我依旧有权利继承父母留下的财产。”   “但是你依旧把持着家中留给你的陪嫁?”希律追问了一句。   “依照婚书,会全部留给孩子。”艾里伽尔淡淡地说。   这下可好——艾里伽尔是豁了出去,之前的嫁妆全都不要,又表示自己已经与古伽兰那离了婚。她破釜沉舟,就是为了把父母留下的财产,从妹妹手中抢过来。   “伊丝塔小姐,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汉谟拉比想了半天,转向了一直在旁静静立着不做声的伊南。   “您问我?”伊南笑眯眯地接口,“事实上,我认为,如果从公平起见,已嫁女凭什么不能继承遗产,一定只能由未嫁女继承?”   “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您也是有子女的人,您是不是也希望您的子女能够和睦友爱,您看待膝下尊贵的公主们,已嫁的、未嫁的,是不是也都是您心爱的女儿?”   她这话说出来,王庭里登时一阵唏嘘。   而艾里伽尔则脸涨得通红:她万万没想到,妹妹给出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艾里伽尔当初放下身段,在父母过世之后,好好关心一下妹妹的身体、过问一下田庄和作坊的生意,妹妹未必就不愿意把一部分财产的管理权和收益也分给她。   汉谟拉比则对伊南的观点非常感兴趣。他笑着回答伊南:“是的,伊丝塔小姐,巴比伦所有的公主都被我视作宝贝女儿,实在不愿意因为她们有或没有归宿,就硬要分出差别来。”   “可是,难道你愿意把父母留下的财产,分一半给你的姐姐?”   伊南点头:“当然,我当然愿意。”   伊南的出发点很直接:她才是那个冒牌货。伊丝塔小姐一家人的财产,现在都掌握在她手里,她的良心也过不去啊。平分——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低着头的艾里伽尔浑身都抖了起来。   旁人看着艾里伽尔现在这副样子,再想到艾里伽尔所付出的代价,顿时都对她生出同情。   ——咋不早当面问个清楚的呢?   汉谟拉比伸手摸摸他下巴上的胡须,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两名女子,突然点了点头,说:“好,王就依照伊丝塔小姐的意愿,将你们父母留下的财产,‘公正’地平分给你们两位。”   艾里伽尔的心在短短的片刻之间,从山尖跌到谷底,再从谷底飞到山尖,来回激荡了数次。当她终于听见了汉谟拉比的“最终裁决”,兴奋得无以复加,立刻跪在了王庭正中的地毯上,向王谢恩——   一半就一半吧,从眼下的情势看来,能得到一半财产,已经是艾里伽尔能从妹妹手里得到的最好结果。   伊南却站在姐姐身边,冲着汉谟拉比笑得促狭:她听着汉谟拉比的语气,就知道对方在打什么算盘。   汉谟拉比看见她这副小表情,又是气又是笑,心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当即转头看向希律:   “希律,让王来看看你公正评判与分配的能力。记住,一定要‘公正’。”   希律快步上前,向王行了一礼,承诺道:“是,希律将竭尽所能。”   他转过身,看向王庭中站着的这一对姐妹花。   伊南冲他笑得很甜;而艾里伽尔则恶狠狠地瞪着他,似乎在说:汉谟拉比王都已经吩咐你秉公行事了,你敢有半点偏袒,我跟你没完。   希律低下头,略想了想,便抬起头,面对她们两人,说:“根据伊丝塔小姐的要求,她想要的公正,是不管已嫁女还是未嫁女,都能够平分尊父母过世时留下的家产。”   他刻意强调了“尊父母过世时”几个字。   艾里伽尔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她可是听说:父母过世时,田庄的出产很稀薄,而首饰作坊也没什么生意。如果平分那时的财产,她就亏大了。   但是父母过世已有一两年,谁还能记得请,当时田庄和作坊到底值多少钱?   “乌鲁克的耶尔塔老爷与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过世时,留下了二百一十七顷的田庄一座,连同宅院,首饰作坊一座。成年的瓦尔杜七十九人,成年的阿姆图五十四人。”   “这座田庄,按照乌鲁克的耶尔塔老爷与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过世前一年缴纳的税金计算,田庄的出产约为七十六万席拉的大麦与小麦,同等地力的田地按照市价计算约合白银四千五百九十三舍客勒……”   这世上,除了希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去记忆这些枯燥无味的数字;   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这样强大的心算能力,能在这么短的瞬间里就把所有财产全都折算成白银。   “各位,首饰作坊在老爷和夫人去世的那一年,曾经申请了免缴税金,因为它是亏钱的,且亏损的程度超过了五百舍客勒白银……”   艾里伽尔望着立在王庭正中侃侃而谈的希律。   她不相信……她不愿相信。   这么说来,父母过世时,确实只给妹妹留下了贫瘠的田地和经营不善的作坊。她的娘家能有今天的产业,全是因为她妹妹,她的妹妹……   这不可能!   一定是希律,是这个自诩“正人君子”的希律,身份低微的穆什钦努,沉迷于妹妹的美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求援时地抬头,看向她丈夫的同僚们。   王室礼官们纷纷将眼光避开去,这时谁还敢帮她?   倒是希律看见了艾里伽尔的眼神,温和地问:“艾里伽尔小姐,您难道不信?”   “我现在就让人从泥板库房里调阅相关的记录出来——你放心,这些记录都是可以相互佐证的。比如下一年的会计记录上可以查询到上一年的记录做比较……我不是一个能昧着良心,更改档案记录的人。”   希律就真的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备用的泥板,写下了几行楔形文字索引,让人去泥板库房里调阅泥板记录,送来王庭之中。   艾里伽尔看着这些记录,依旧不肯相信。她使劲儿摇着头,大声叫喊:“不,不可能的……”   “伊丝塔只是一个小姑娘,她怎么可能,独个儿把田庄和作坊经营成这样?”   这时,一直站在伊南背后,默不出声的两个工匠终于开口说话了。   “艾里伽尔小姐,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伊丝塔小姐此前病了很久,后来她病好了,就开始指点瓦尔杜们种田,又指点我们打首饰、制玻璃……府上的生意,确确实实是伊丝塔小姐一人之功。”   “艾里伽尔小姐当初想要强占伊丝塔小姐名下的所有产业,绝大多数都是伊丝塔小姐一手创造出来的。艾里伽尔小姐这就是……想要无端侵占伊丝塔小姐的成就啊!”   艾里伽尔闻言立即炸毛了:“别说了——你一个身份低微的工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向自己的主人说话?”   那名工匠似乎知道艾里伽尔的脾气,并不怎么在意,平静地解释:“艾里伽尔小姐,您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府上作坊里雇佣的工匠,全部都是自由民阿维鲁吧。”   “礼官大人,请您尽管分配,但有一样,无论怎么分,哪怕只给伊丝塔小姐留一丁点儿作坊——我们作为自由民工匠,也都会全部转去为伊丝塔小姐效力。”   艾里伽尔顿时闭目,死死地咬着下唇,她几乎快要气昏过去了。   如果她得到了一半妹妹的玻璃作坊,但是作坊里却没有工匠……她得来又有什么意义?   希律点了点头。   那名工匠又鼓起勇气,向希律继续说道:“据我们所知,伊丝塔小姐身边的瓦尔杜和阿姆图们,也全部是一样的心思。他们没有选择的自由,只有希望您在分配的时候……”   希律却冷着一张脸:“我会秉持公正。”把工匠的话给呛了回去。   他向汉谟拉比一躬身,然后开始宣布双方财产分配的结果。   “乌鲁克的耶尔塔老爷与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过世时,总共留下的财产相当于八千二百五十三舍客勒银。”   “平均分配之下,艾里伽尔小姐与伊丝塔小姐,每人应当分得四千一百二十六又二分之一舍客勒银的财产。”   “考虑到作坊和田庄都远在乌鲁克,路途遥远,不易打理。而伊丝塔小姐前日里刚巧在巴比伦城外置产,该项田产价值四千二百舍客勒银。”   “为艾里伽尔小姐考虑起见,兹决定,将伊丝塔小姐前日里购置的该项田产,转交于艾里伽尔小姐,作为其从父母手中继承的财产。”   “乌鲁克的田庄、作坊、瓦尔杜与阿姆图,巴比伦的商铺与住宅,一概归还伊丝塔小姐。”   “对了,艾里伽尔小姐,尚需倒找伊丝塔小姐七十三又二分之一舍客勒银。”   希律一转身,向王躬身:“尊敬的王,这正是小臣自认为公正的裁决。”   汉谟拉比坐在王座上笑道:“裁决得很好嘛!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又很精确。”   “也特为考虑到了艾里伽尔小姐居住在巴比伦,不便往来乌鲁克经营田庄与作坊。这样艾里伽尔小姐可以留在巴比伦经营田产。”   “自由民阿维鲁的愿望也都得到了满足。”汉谟拉比笑呵呵地摸着胡须:巴比伦的王从不考虑瓦尔杜和阿姆图们的心愿,但是身为阿维鲁的工匠们,他还是乐意尊重的。   伊南背后的两个工匠连忙趴下行礼,齐声说:“多谢王,多谢礼官大人。”   “两位小姐,你们认为,王的礼官所做出的裁决,可还公正?是否令你们满意?”   伊南当即微笑:“希律大人的裁决,公正确实是公正的……可也太一板一眼了。”   她忍不住抱怨道:“那七十三又二分之一舍客勒的白银,就不用倒找了吧?”   伊南的语调幽默,整个王庭里气氛轻松,不少人都笑了起来。王宫卫士们都松了一口气。   而艾里伽尔却觉得身体开始发冷,希望正渐渐离她而去——   她付出了那么多,她付出了婚姻,疏远了丈夫和孩子……却只得到了一块位于巴比伦城郊的荒地?   最要命的是,希律竟然连一个瓦尔杜都没有分配给她。没有农奴,她难道要自己亲手耕种那片荒地?她又哪里有这个能耐?   “不,不公平,我要,我要玻璃铺子,我要农奴……我要滚滚的财源!”   “我要那些流光溢彩的玻璃门帘,我要把它们挂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艾里伽尔迈向王庭的一角,那里正装饰着玻璃作坊出产的彩色玻璃珠帘——一旦有风吹过,那珠帘就发出叮叮清脆的响声。   “我要这些首饰,”艾里伽尔又冲地毯上趴下,那里放置着伊南曾像敝履一般弃置在地面的珠宝与首饰,“我要让它们装扮全身,每天都穿戴着它们出门……”   每个人都望着艾里伽尔,心里知道她应当是受的刺激不小,快要疯了。   但是没有人怜悯她。   希律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开口:“如果你不是心存贪欲,如果你不是意图染指你妹妹的财产……如果你像伊丝塔小姐一样,心存着宽容与善意……这些,原本你都是可以有的啊!”   艾里伽尔听见希律的话,愣了好一会儿,就像是一口气憋住了上不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只见伊南走过去,将手放在她背心,突然轻轻地一拍。   艾里伽尔陡然放声大哭,整个人也瘫软在地。她知道错了,她再也不坚持了。   古伽兰那从外头冲进来,再三向王磕头请罪,然后将“前妻”扶了出去。   汉谟拉比抬头看向伊南:“伊丝塔小姐,希律的判决你既然满意,今天这事应该可以算是了了吧?”   这位巴比伦的王坐在王座上,换了个姿势,动了动胳膊——一天下来,即使是王,也觉得挺累的。   谁知伊南脸上笑容可掬,却异常果断地摇了摇头。   ——什么?   王庭里所有的官员都傻愣住。   连巴比伦王汉谟拉比也怔住了。   巴比伦的王没有追究她损毁“七重门”的罪责,反而替她解决了与艾里伽尔的财产继承纠纷——这位小姐,竟然还在王面前直言她不满意?   “巴比伦英明而睿智的王啊!您知道我今天通过‘七重门’到此,要求的是什么?”   “我要的,可不止是对我一个人的公正。” 第90章 公元前1756年   继承案圆满解决, 王庭之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伊丝塔小姐的一句话立即又引起轩然大波。   “我要的,可不止是对我一个人的公正。”   王宫卫队长马上又跪下来了——“正义的七重门”之事,他身上的责任不小——但谁能想到, 这位伊丝塔小姐,竟然在她自己的案子解决之后,又回过头来,重新追究这“七重门”的事了呢?   而巴比伦王汉谟拉比也感到颜面尽失。   他是巴比伦的王——今天是被眼前这个年轻姑娘操控在股掌之上。她要什么, 汉谟拉比就得给什么吗?   拜托,是对方先损毁了“正义的七重门”。   汉谟拉比心想:自己只是给了她两分好脸色, 她就敢开染坊了?   这时他倒是把埃及使臣与“鲁珀特之泪”的事都忘在脑后了。这位巴比伦王冷哼了一声, 说:“小姐,你不要以为,你长得既美, 一张小嘴又能说会道, 就会让王对你一直宽容下去。”   “你今日的所作所为, 藐视王权, 也同样侮辱了木星之神马尔杜克的神权。”   汉谟拉比的脸色越来越不善。   事实上,王拥有这个国家里最大的权力。现在, 汉谟拉比完全可以宣布,直接征用伊丝塔小姐的玻璃作坊,以王室将为其提供“保护”为由,把作坊据为己有,让伊丝塔小姐的财产全盘落空。   要对这个姑娘小惩大诫, 这对汉谟拉比来说很容易。   就连希律,也意识到此刻王是真的生气了。他虽然和其他同僚们一样, 都低着头, 此刻悄悄将手从黑袍里伸出来, 向伊南比了一个手势。   见好就收,接下来的,或许可以考虑交给他希律。   谁知伊南见到汉谟拉比这副怒发冲冠的模样,“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她又像是感到了害羞,赶紧转过脸去,掩口而笑。   汉谟拉比僵在王座上。   他有必要这么大阵仗地训斥一个小姑娘吗?   且听听她到底说什么再做决断也不迟。   只听伊南笑着说:“我不是在向您要求什么,我是在给您出主意啊!”   “出主意?”   王庭内外,一起绝倒。   “出什么主意?我看是馊主意!”汉谟拉比呸的一声。但说来也奇,面对这样一个姑娘,他就是没有办法能够硬下心肠,命卫士把她轰出去——可能是早先想起自己膝下的巴比伦公主,汉谟拉比对眼前的年轻女子也生出一丝微妙的移情。   “今天把您的‘七重门’,哦不对,是以神明马尔杜克的神谕建造的‘七重门’给打坏了,是我先动的手……”   伊南轻描淡写地说。   但是王庭外头乌压压跪着的一大群王宫卫士和“守门人”,听了全都毛骨悚然——只要一回想起当时的场面,他们就觉得心里发毛:太恐怖了,太可怕了。   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一路过关斩将,以一己之力,推倒了七座门,整整几百人的卫队,硬是拦不住她一个。   汉谟拉比紧抿着嘴,单看她能说出什么鬼主意。   “……但是,您可以说,这座‘七重门’,早已失去了当初木星之神神谕所赋予的使命意义。因此是您为了巴比伦的居民着想,下令拆除的这扇‘七重门’啊!”   伊南话音刚落,王庭之中,竟然传出轻轻的,“哦”的一声。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王宫跟前“正义的七重门”有朝一日突然倒塌,声震全城,整个巴比伦肯定早已传遍了。全城百姓不知道会怎么编排这事。但是,伊南提出的,说是王室自己拆除,确实是一个好法子。   汉谟拉比乍一听闻,也觉得不错。但是他只要略略一想,顿时直接被气笑了。   这个姑娘,真是满肚子的鬼点子。她用这种说辞,不正是明摆着要牵着自己的鼻子走,要按照她的要求,去做她想要做的事吗?   偏偏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还,给王出主意?!   汉谟拉比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瞪着伊南,似乎在说:你说,你说呀,你接着说!   谁知伊南这时却服软了,就像她当初在乌鲁克的道边遇上汉谟拉比那时一样,把她那点儿小心思全都一点一点地倒出来。   “我刚刚得知我名下所有财产都被判给了姐姐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委屈。委屈了就想要找个地方申诉。他们告诉我,神明马尔杜克给指明了方向,只要通过‘正义的七重门’,就可以见到王,向王申诉……”   “我来到‘七重门’跟前,他们却告诉我竟然是这样的‘规矩’。”   “我实在是气不过……”   “多亏爹妈给了我这身蛮力,我才有机会,推倒了这么阻碍,赶到王宫来,能够见到王……”   伊南的话里全是委屈,让人不得不生出怜惜。   但仔细想想,这个姑娘的一身“蛮力”,还真是特别不简单的“蛮力”。   “可是在我之前,这座‘七重门’,还曾拦住过多少人,有多少人,曾经把所有的财物都奉献出来,又曾经备受屈辱,才通过的这道‘七重门’。”   “而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是真正见到王,又真正得以昭雪洗冤的。”   伊南语气沉痛,令人叹息。   汉谟拉比四下里张望,最终目光落在了王宫卫队长的身上,低声哼了一声:“你说说看,到底有多少人曾经经过这‘七重门’,想要来见王?”   王宫卫队长嗫嚅着。   他不是“守门人”之一,但是“七重门”的情况他是知道的。甚至那些守卫们时不时就会送一些金银首饰之类的“赃物”过来贿赂他。   但这时已经东窗事发,“守门人”通通保不住了;而且连“七重门”都已经被毁去,以后也不会再有任何“好处”了。王宫卫队长狠一狠心,就老老实实招认:“每月有那么十来人吧!”   汉谟拉比倒吸一口冷气。   “每月十来人,也就是每年有一百多人,到王这里来诉冤?王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听过他们,若是今天没有伊丝塔小姐……王,就全被你们蒙在鼓里?”汉谟拉比惊得连胡子都险些被拽掉下来。   王宫卫队长满脸尴尬,小声禀报:“每年的话……应当将近二百人。”   汉谟拉比右手往他身边那张矮几上重重一拍,却拍了个空。他手边的矮几早已被他拍碎了,撤掉了。   卫队长的话给汉谟拉比带来了莫大的影响:一年有两百人,试图通过“七重门”来向他投诉,希望能获得公平公正的对待——而他却从来没能为任何一人主持公道。   他根本就没见到这些人!   可以想见,为此事民间的怨气有多重。   “正义的七重门”根本就不是一条通往“公正”的道路,这根本就是一条王室自曝其丑的道路——汉谟拉比气愤无比地想:这在以前,巴比伦人肯定认为这是他这个王指使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伊丝塔小姐提出的建议,倒的确是一个好主意。   因为这撇清了汉谟拉比,明确表示了王对此不知情;王在知情之后,大义凛然地毁去了“七重门”,并且严惩了“守门人”。   这将在巴比伦城能为汉谟拉比进一步赢得人望,让他继续成为百姓们信任且倚重的王。   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惩处那些作奸犯科的王宫卫士,同时还面临着过去那些冤假错案的大量重审——这些对他来说,都真的很头疼。   汉谟拉比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立在王庭之中的伊丝塔小姐。   只见这姑娘正满脸期待,一双美目正盈盈地望着自己。   汉谟拉比一看见她这样的眼光,就自然而然地想要答应。话刚到嘴边,赶紧改了口:“我不是一个刚愎自用,听不进意见的王。但是你说的,王也需要考虑一二。”   “这样吧,今晚王宫将举办招待埃及使臣的晚宴。你也来——毕竟早先埃及使臣很欣赏你。你若是能够促进两国的正常邦交和商贸往来,也是好事一件。”   “哦!”伊南点了点头。   “到时候王再告诉你王的决定。”汉谟拉比相当烦恼地说。   *   到了晚间,居高临下的巴比伦王宫灯火辉煌。无论身处这城市的任何一方,只要一仰头,就能轻而易举见到王宫中的灯火,想象王宫宴会的盛况。   王宫之中,四处都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景象。穿着华丽的侍女们将晶莹剔透的玻璃酒具装饰在每一位来宾面前的矮几上。乐声之中,到处都是人们在隔空交谈、喊话,相互敬酒。   希律却还是穿着他那一身礼官的黑袍,在汉谟拉比身后的角落里安静侍奉。   汉谟拉比却支使他:“希律,去看看,伊丝塔小姐正在与埃及使臣说些什么。”   希律一怔,心想:那两位都是能用底比斯的地方方言直接交流的,他去能听懂个啥?   汉谟拉比却呵呵地笑着,重复了一遍要求,同时又说:“希律,早先你帮助了伊丝塔小姐,她会告诉你他们在谈论什么的——对了,你为什么不喝酒?你拿一杯葡萄酒去。”   在这王宫里,王的话,就相当于命令。刚说出口,立即有一名妖娆的侍女,将罐子里的葡萄酒斟在一枚别致的高脚玻璃杯里,双手递给希律。   “去吧!”汉谟拉比笑着说。   于是,一向滴酒不沾的希律,手持一枚高脚玻璃杯,里面是晃晃荡荡的酒红色液体。他就这么走向了伊丝塔小姐和埃及使臣。   果然如王所预言的,伊南中断了与埃及使臣的交谈,转向希律。   其实,她的眉眼都是会说话的,美目流转之间,已经能令希律心旌动摇。她随即开口,转用巴比伦人的语言笑着向希律打招呼。   “希律大人,我正在与使臣谈建一条‘玻璃之路’的事。”   “是呀,希律大人,”埃及使臣用极其生涩的本地话艰难地打招呼,“我正在与伊丝塔小姐谈到,如果两国之间,能够在商道上建一系列的驿站,供商队换马,修整车辆,临时休息……再有驻军能够驱赶盗贼……就好了。”   原来说的是这个——希律想,难怪伊丝塔小姐说得如此兴高采烈:她的玻璃产品若是能够顺顺利利地运到埃及去,确实能让她再大赚一笔。   谁让整个两河流域,就只有伊丝塔小姐的铺子,能出产这么精致的玻璃器皿呢?   “赚钱可不止是我,”伊南像是能看出希律在想什么一样,笑着说,“毕竟我的作坊里雇佣着工匠;往来运输贩卖货物,则是商队的事;这条道路如能开通,生意若好,又能养活很多人,脚夫、行船的、开旅店的,看牲口的……”   “对,对……有钱,大家,一起,赚!”   埃及使臣费劲巴拉地总算把话说完整了。   希律:……   这倒是一定程度上刷新了希律的认知,他对于从商之道向来不擅长,但是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希律大人,您也喜欢饮这葡萄酒吗?”伊南笑着问。   希律被她一问,似乎心底的秘密被戳破了,连忙举杯,饮了一大口,只觉得这酒水酸涩微辣,一直涩到嗓子眼里。但是酒水甫一下肚,就像是有一团火烧进了他肚里一般。让他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哦,希律大人,您在这里。”一名侍女找到了希律,“王请您过去说句话。”   这是汉谟拉比事先安排好的讯号,正好安排希律抽身出来,好让他有机会向自己禀报。   希律当即向伊南和埃及使臣举了举手中的空玻璃杯,跟着那名侍女,回到汉谟拉比身边,向汉谟拉比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伊南和使臣的谈话。   “确实是如此!”汉谟拉比叹息一声,“如果巴比伦与埃及之间有一条畅通的商道,没有匪患的商道,会有很多很多人因此而得益。”   “为什么这样的主意,竟会从这么漂亮的脑瓜里想出来?”汉谟拉比自言自语地问,“为什么我麾下那些大臣和官员,个个都是花白头发、白胡子……个个都自诩见识过人,却都想不出这样的主意……嗯,开一条商道!”   接下来,汉谟拉比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不行,这个姑娘——我可不能让她流落在王室之外!”   希律闻言,心头突然一跳。   他突然记起了自己当初在乌鲁克的首饰作坊里,与伊丝塔小姐交割黄铜护身符的货款的时候,曾经说过的话:   “你只能做王的‘情妇’。”   不会是他一语成谶,汉谟拉比看中了伊丝塔小姐的才具,决意要将她纳入后宫,让她成为王的“情妇”吧。   那边汉谟拉比哪儿还顾得上希律在想什么,当即伸手召唤过一名侍女:“去,去把伊丝塔小姐带到后花园,就说王有话要对她说。”   那侍女领命去了,汉谟拉比继续自言自语地道:“嗯,还得再去准备准备。”   汉谟拉比随意叫过几个官员,吩咐他们好好“招呼”来自埃及的使臣。说罢,汉谟拉比就走了。   希律却依旧觉得那一口酒,此刻在他心头烧着,烧得他心疼。   他回头向来路望望,只见伊南已经被侍女领去了王的后花园。埃及使臣的表情有些懵圈,但是马上有其他官员,带着通译上前,又把那使臣给绊住了。   鬼使神差地,希律放下了手中的空酒杯,捡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往王宫的后花园过去。   作为王室的礼官之一,希律也曾与同僚们一道,前往汉谟拉比的后花园,向王报告国内的政务,这条路原是熟门熟路。   他还记得汉谟拉比临去之前说的“准备准备”这样的话,心想:莫不会是汉谟拉比王会在后花园中向伊丝塔小姐求爱吧。   一想到这个,希律的心就像是被揪起来了似的。   但是——他相信伊丝塔小姐,那个女人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万事都坚持自己的主张。   希律也没想明白他到底要去后花园做什么,毕竟就凭他,在王或者王宫卫士们面前,也帮不了伊丝塔小姐任何事。   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到底还是沿着这条小径,悄悄进入后花园的一个角落。   这时,汉谟拉比已经在后花园中了,伊丝塔小姐应该也已经在了。王很豪气地一声长笑,朗声对伊丝塔小姐说:   “你看——这就是王膝下所有的王子。”   远处,花园中绿树掩映,年轻的王子们或站或坐,都以他们最优雅的姿态和礼仪出现在伊南面前。   “你看中哪一个?”   “哪一个都可以,随便你嫁!”   汉谟拉比豪气干云地宣布。   原来如此——   躲在花园角落里的希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原来不是要伊丝塔小姐给王做情妇呀。   他倒是白担了半天的心。   他悄无声息地又从来路退了回去,回到热闹的王庭之中——但是热闹已经都与他无关了。   希律心中,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原来,王所说的,要把伊丝塔小姐留在“王室”之中,是指让伊丝塔小姐自行选择一个王子,作为未来的丈夫。   王显然是认可了伊丝塔小姐的能力——她的美貌自不必多说,为人又聪明而坦率,还能说埃及人的预言。   任何一位王子,能够得到伊丝塔小姐的青眼,娶到这样一位妻室,必定能在继承权的争夺之中大占上风。   这么说吧,伊丝塔小姐就是未来的王后,而她选中的王子,会因而顺理成章地成为未来的王。   希律觉得相当不舒服,直接找到自己的上司,要求退席回去休息。经过之前的事,希律的上司对他已经是百依百顺,不敢再说半个“不”字。   希律歪歪斜斜地走回他那间“单身宿舍”去,觉得早先饮尽的那一杯酒,哪里是一杯酒——那根本就是一团火,在他整个身体里腾地烧了起来。   伊丝塔小姐……她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吧?   最好能挑选有主见但又听得进意见的王子——这对她的将来会有好处。   希律心酸地想起来:毕竟那些是汉谟拉比王膝下所出的王子,地位甚至高过尊贵的阿维鲁。   而他,他只是一个穆什钦努。   他拿什么来和那些王子来比较?   就凭他在过去那一夜里曾经凭着那么朴素的勇气,收容并护持了她吗?可为什么……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那头蠢蠢欲动的野兽,却一直没敢迈出那一步……哪怕只是轻轻地吻她一下呢?   将来她会不会记得这一切,会不会在成为王后以后,依旧笑着向他伸出手,叫他的名字——   “希律!”   希律一脚踏进自己的房子。   “希律!”   “希律真不赖!希律真不赖!”   虎皮鹦鹉听见动静,在窗台上欢快地跳着。   希律的心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他回想起昨晚在这座房子里发生过的事,简直是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过了这一晚,这些回忆,也就该尘封起来了——他依旧是王室礼官希律,他见到伊丝塔小姐会恭恭敬敬的,不会让人怀疑他们俩曾经有这样一段过往,也不会让伊丝塔小姐发现他的心依旧会为她怦然而动。   希律在他的鹦鹉面前呆坐了一会儿,终于回到卧室里,吹熄了灯。   他的酒意已经不允许他再这么坐着。   他躺下来,他放松自己,他尽力想要睡着,他却越来越清醒。   ——希律啊!你这是在和自己过不去。   希律,睡去吧!等到明天,你又会是那个铁面无私的黑袍礼官,你不会为了任何人徇私,你存在的唯一意义正是为了让正义存在于世,把公平带给每一个人。   “希律!”   “希律!希律!”   外面的虎皮鹦鹉又大声叫了起来。   不,不对,那不是虎皮鹦鹉的声音。   希律猛地翻身坐起: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就像是直接刻在了他的心底一样。   他连忙起身,飞快地冲出卧室。   “伊丝塔,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认出她的声音之后,他彻底慌了,六神无主。他伸出双手,他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助她,保护他。   却有一双柔软的手臂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大喊一声:“希律!”   她是真的高兴,她的声音里有无限的欢喜,满满的都是成功带来的自豪。   “希律,汉谟拉比答应了!……王答应了!”   “从明天开始起,我们会有一座新的‘正义之门’。我会出资兴建这座建筑。而你,希律,将能够凭你的能力,为这天下更多的人,带来公平与正义。” 第91章 公元前1756年   伊南对汉谟拉比的判断很准确。   这位雄才大略的王, 在权衡利弊之后,自然明白在“正义的七重门”倒塌之后,重建公正,重获民众的信任, 比起选择继承人, 更是当务之急。   伊南与他在王宫的后花园里, 当着王子们的面, 谈论了这件事。   年轻些的王子们大多听得懵懵懂懂,只有两个精明的一直在点头附和。   最终汉谟拉比拍了板,决定择日向巴比伦的所有国民宣布:是他下令推倒了名不符实的“正义七重门”。   原有的“七重门”被推倒之后, 巴比伦王宫跟前将另行兴建一座“正义之门”。并且由出色的王室礼官担任“正义的主持者”, 代表汉谟拉比,接受来自巴比伦国民的案件投诉,做出公平的判决。   至于这座“正义之门”的建造与人工, 伊南自告奋勇,愿意由她来承担——毕竟是由她本人推倒的“七重门”。这样的表态, 让汉谟拉比心里舒坦了很多。   说到这“主持者”的人选时, 汉谟拉比脱口而出:“希律!没有人比希律更合适了。”   “希律是王收养的孤儿, 自幼就依附王室长大。他博闻强记,才能出众, 又没有与贵族和官员之间的利益纠葛。本王相信, 他正是适合这个职位的不二人选。”   伊南眼珠转转, 点着头笑:“王的眼光自然是最准的。”   她的眼光在汉谟拉比身后那些王子们脸上转了转,发现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依旧在心不在焉地听着。早先面露精明的几个, 现在要么在试图引起伊南的注意, 要么正流露出不屑一顾、不感兴趣的表情。   伊南忍不住为汉谟拉比心里担心片刻:这位统一两河流域, 建立起强大巴比伦王国的王, 看起来完全后继无人啊!   她见到汉谟拉比拈着胡子,笑吟吟地望着他这些儿子们,知道国王现在又想把话题扯回到“选一个王子嫁了”上头来。   伊南趁汉谟拉比还没来得及开口,立即说:“这么大的消息,我得去告诉希律,让他好好准备准备!”   说着她转身就跑,留下老国王,面对他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们。   *   隔天清晨,伊南再次来到希律的“单身宿舍”,发现他正盘腿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不大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晨光出神。   “事实上,我在想,我凭什么来评判‘公正’。”   看见伊南,希律异常平静地说。   伊南在他对面坐下来,望着这个年轻的王室礼官,望着他眼里布满的红丝,心想:不会吧,这家伙难道又一夜没睡?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有可能今天汉谟拉比就会召见希律,询问他打算怎样主持这座新的“正义之门”。   “你昨天判断我和姐姐的那桩继承案,就判得非常精彩啊!”伊南鼓励希律。   那桩继承案最重要的关键,自然就是财产平分的时间点:艾里伽尔和伊丝塔小姐的父母过世的时间点上,那是财产的价值才是公平分配的基础——如果换了一个人,选择把伊南现在手上的财产平分,那就等于是抹杀了伊南后来所有的努力,无异于又制造了一种“不公”。   这同时也要归功于希律那过目不忘的记性:他竟然能把继承文书上那些财产的价值,田庄的出产和作坊缴的税都记住——这份能力,足以让伊南这个来自后世的现代人都为之惊叹。   “当时是王授权,由我来公平分配。王先定下了平分的基调。”希律平静地说,完全没有半点居功的意思。   “因此,昨天我代表王断了你们姐妹的这一桩继承案,公正却并不能说是我给的。你依旧要感谢王。”   伊南终于明白希律的意思了。   希律是一个凡人,是一个地位不高的穆什钦努。按照汉谟拉比的说法,希律是个孤儿,从小由王室收养,作为王室的仆人。   以前确实有由“王室礼官”来处理和判决民间投诉的旧例——但是世人有目共睹,这些旧例,甚至这些王室礼官,已经能被证明是“不够公正的”,已经随着“正义的七重门”的推翻,而随之被否定了。   希律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或者权力,来评判这整个人世间的“公正”。   ——他不是不想,不是不愿意。   “公正”确实是希律所追求的东西。否则他也不会那天在王宫的背后,把自己的黑袍递出去,去帮助那个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可怜女性了。   但是他需要一个倚仗,一个出发点,一个基础。这正是他睁着眼彻夜未眠,思索了一整晚所考虑的内容。   “那你再想想,汉谟拉比王又是凭借什么来主持‘公正’的?”   希律惊愕地转过头来望着伊南,似乎惊异于这女人竟敢怀疑这个。   伊南却嬉皮笑脸地说:“我是个乌鲁克来的乡下女人,这些我都不懂。你要告诉我嘛!”   希律在片刻震惊之后,又陷入沉思。似乎这不容回避的问题终于又摆到了面前:汉谟拉比王,又是凭借什么来主持公正,判断善恶的呢?   伊南也望着眼前这个沉默的青年,很想知道他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现在已经不是她通过“时空隧洞”抵达的第一个时代了。在那个时代,人凭借本能行事,为了生存而斗争,能让自己和重要的人活着就是他们的善恶观念。   但是现在,人们的生活已经普遍有了保障。土地能够为他们提供足够的食物,更多的人不再依靠种植获取生活的来源。只要有一部分人种田,就可以养活所有人。   商业发达繁茂,巴比伦城里每天有无数的契约被签订,有些交易顺顺利利地执行,也有很多正面临着失败、违约。   人们身处不同的社会阶层,有些人掌握着财富,高高在上,整天烦恼于此生不能享尽的荣华富贵应该交由哪个子女传下去。也有些人处于社会的底层,除了以劳作换取生存之外,没有任何人身权利……   这个社会已经足够复杂,复杂到“公正”这个概念,不得不被抽象出来,在此刻由伊南向希律询问。   只见希律垂眸凝思了一阵子,抬头说:“王所拥有的权力,来自于神明。”   伊南的身体向后微微一仰,心想:果然是这个答案。   还记得那句预言吗?——“王权从天而降,落在埃利都。”   公元前5500年,当她把权杖交到杜木兹手里的那一刻,她其实就已经为未来漫长一段时间里的人类社会设定了一个基调:君权神授。   “木星之神马尔杜克认定了巴比伦王汉谟拉比是他在人间的代言。”希律继续说,很明显,这个答案对他来说是顺理成章的,“因此,王有权利判断整个王国内任何事务的公正。”   换而言之,他希律,是没有这个权力的。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用什么为依据,来‘公正’地判定任何一桩案件?”希律自己问自己。   “你的意思是说,除却神明以外,整个人间只有王一人有这资格主持公正?”伊南眼珠转转,反问希律。   没等希律回答,她已经笑眯眯地说:“可是你自己说过,汉谟拉比王日理万机,又时常在国内四处巡视。要将这些事务全都交由他老人家来判断,是根本不可能的。”   希律点了点头,认为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果汉谟拉比真的有无限的精力,来处理国内的一切投诉,那道“肮脏的七重门”也就不会存在了。   但是现在由希律来代行处理,他就必须想出一个合理的依据,来解释他所做的判断是“公正”的。   “我说,你的记性这么好,是不是以前王所做的所有判决,你都记得住呀?”   伊南抱着膝,在希律身边坐了下来。   希律一怔,点点头,说:“除了我很小时候的那些……但那些,我也可以去阅读泥板仓库里的那些……”   他的话还没说完,年轻人突然抽了一口气,转头望着伊南。   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睁得圆圆的,望着伊南,眼中忽然生出狂喜。   “老天啊,我真的相信这世上有神明存在了。”希律忍不住抬起头,“如果没有神明的存在,为什么世上会出现你这么聪明的人?”   任何新的案件,只要能够类比以前汉谟拉比处理过的案子,就能够参考以前的判决。   这样他就完美解决了“依据”的问题——毕竟汉谟拉比当政多年,以前解决过的案件有过很多。所有这些案件都被作为王的“伟绩”在泥板上记录了下来。   凭借希律的记性,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眼前的案件与投诉,与以前汉谟拉比的“判例”相比照。从而借助以前的判决结果,推导出适合当前案件的判决。   “这怎么是我聪明啊?”伊南笑眯眯地说,“明明是你自己想到的呀!”   “遵循先例”确实是希律目前能够使用的一个好法子,至少给他提供了一个拿得出手的“依据”,即便有人质疑反对,但也有汉谟拉比站在希律的背后,做他后盾。   现在的问题实质上就变成了,汉谟拉比以前判定的那些案例,是否真的就“公正”。   但眼前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相信在具体实操之中,希律是能够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的。   *   当天,汉谟拉比召见了王室礼官们,并当众宣布了他重建“正义之门”的决定。   汉谟拉比直接公布了他的决定:“正义之门”将由希律主持,希律既然出任这个职务,就有权力将此前礼官们的决定都推翻。   这引起了礼官们的普遍不满,当即有人提出,希律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穆什钦努,并不具备王那样神授的权力,理论上是没有资格去判决世事是否公平公正的。   但是希律思考了一夜,又受到了伊南的点拨与启发,早已想到了应对之辞,当着汉谟拉比的面有条不紊地说出来,立即将所有质疑他的人全部驳倒。   连汉谟拉比都连连点头:“还是希律想得周全。”   “以本王以前做过的判决作为准绳,对于相同和类似的案件能够沿用王的判断。如果遇到新的,王此前从未判定的案例,那么希律就再将案件禀报到本王面前来,交由王根据神明的意旨做出裁定。”   “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汉谟拉比顿时拍板:“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就这么决定了。希律——”   汉谟拉比突然想起,昨晚举行宴会时,他满心想让那个来自乌鲁克的伊丝塔小姐从他的儿子们当中选择一个做丈夫;那姑娘却掉头就跑去找希律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在王宫中出现。   于是这位巴比伦的王小心翼翼地问:“希律,昨晚,伊丝塔小姐是不是去找你了?”   希律诚实地回复:“确实,伊丝塔小姐昨晚通知了臣下关于重建‘正义之门’的决定。”   汉谟拉比精明的眼光始终在希律脸上晃来晃去,向从他脸上看出:这两个年轻人是否有了什么“进一步”发展的可能。   汉谟拉比没能看出什么来,于是又追问了一句:“那么,伊丝塔小姐通知你之后,她又在忙什么?”   希律非常诚恳地回答:“回王的问话,伊丝塔小姐在通知小臣此事之后,就去筹备重建‘正义之门’的事了。”   “她说她打算为此专门收购一座陶砖场,她说,她想要生产一种,能像玻璃一样表面闪闪发光的陶砖,用它们来装点王的‘正义之门’,让这座象征公正的城门,永远成为巴比伦人希望的象征。”   “这——”   这连汉谟拉比都没有想到:那个小姑娘亲手打坏了“七重门”,自告奋勇承建重建的“正义之门”也就罢了,谁知道她竟然还为此专门买下一家陶砖场?要专门为“正义之门”烧制一种特殊的陶砖?   财大气粗到这份儿上,叫人不得不服呀!   汉谟拉比看看希律的神情,就知道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年轻人没有半点隐瞒,说的都是实话。   *   伊南可从来没觉得她砸掉“七重门”是什么罪过。   她从汉谟拉比那里领下了“承建”正义之门的任务也不是为了什么赎罪。   她只是不想放过任何技术进步,和发展出新商品的机会而已。   长久以来,两河流域的代表出产都是用筛得极细的黏土烧制而成的素色陶砖。已经很多年了,都没有在这一方面出现技术进步。   那天她站在“七重门”跟前的时候,她见到了巴比伦人在陶砖之中镶嵌彩色石块的景象——这事实上启发了她:物质生活在发展,人们需要更加美观的建筑材料。   别看她又是与埃及使团交流“鲁珀特之泪”,又是向汉谟拉比投诉“七重门”——伊南可从来没有把这一点商机忘掉过。   她正好借重建“正义之门”的机会,把瓷砖搞出来。   事实上,她玻璃作坊里的工匠们能够将玻璃烧制出来,也就能将瓷砖烧制出来。所有的前置技术和装置都已经成熟——瓷砖上那一层“釉”,来自于盐在高温环境下分解出的钠气,钠气与陶制的素陶坯发生反应,最终在陶坯表面形成了一层“玻璃”。   玻璃作坊的工匠已经知道用什么样的海草就能烧出什么颜色的玻璃——这种技巧也可以应用在瓷砖的烧制之中。   只要在初次烧成的素陶坯表面涂一层釉料,然后再进行一次更高温度的烧制,原本朴素的陶砖,就能够披上一层宛如玻璃般光滑而晶莹的“釉面”,从而让陶砖摇身一变,变为“瓷砖”,从此身价百倍。   两河流域的陶砖场遍及各地,如果他们能够再来一次技术升级,想必这里的工匠们能够赚取更多的财富,让这片流域更加丰饶。   而对“瓷砖”这种新产品最好的宣传,莫过于汉谟拉比王下令重建的“正义之门”。   与此同时,一座与别处建筑迥然不同的“正义之门”,也定然能为希律的事业带来正面的影响:伊南想,她这是在为希律建一座“正义之门”——巴比伦城里所有人都会被这座“正义之门”所吸引、所震撼、所折服。   因此,希律这边在匆匆忙忙地为“正义之门”选址、拟定建筑形式,并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泥板之中。   而伊南正在她新买下来的陶砖场里,和工匠们反复进行实验,想要烧出如同各色玻璃一样表面的“瓷砖”。   两人各忙各的,偶尔会碰头交流一下各自的进展。   伊南每次都会报告出令希律觉得新奇的好消息:“这次烧出蓝色的瓷砖来啦!”   “蓝色的瓷砖颜色质量越来越稳定——之后要开始尝试烧制金色、红色和白色的瓷砖啦!”   “在同一块瓷砖上烧出两种颜色——这种工艺我们终于实现啦!”   “希律,你放心。你的这座‘正义之门’,我准保叫它成为这座城里最美观、最抢眼,同时也是最庄重、最肃穆的建筑。任何人见了都会难以忘怀的。”   当伊南与主管王宫建筑的官员敲定了“正义之门”的设计之后,工匠们开始挖地基,用陶砖堆砌这道雄伟宫门的主题。   这时还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会是一道绝对与众不同的建筑。   这座“正义之门”直到搭建封顶,整座宫门的形态都出现在巴比伦市民面前的时候,都还是极其朴素的。   连汉谟拉比都笑话了一下希律:“是不是伊丝塔小姐是按照你的个性,来修的这座‘正义之门’?”   在汉谟拉比看来,这座“正义之门”通体都用的是毫无色彩的素陶砖,一块装饰用的宝石都没用——是不是伊丝塔小姐认为这座建筑与希律这人一样严肃而板正?   希律冲王颔首:表示他确实就是这么一个无趣的人,一板一眼,每天都会穿着同样的礼官黑袍。   但是他忍住了,没有向汉谟拉比王透露伊丝塔小姐正在研制的那些神奇工艺和她的特别计划。   毕竟伊丝塔小姐告诉他的,正是他独自保守的秘密,只属于他。   当这座“正义之门”整体修筑完成,工匠们开始为这建筑开始做最后装饰的时候,巴比伦全城都轰动了,都涌到“正义之门”跟前来看——看这些工匠们为通体素陶砖颜色的“正义之门”贴上一种神奇至极的建筑材料。   这种建筑材料是一块一块,大小完全一样的薄型砖片,一面是平平无奇的素陶砖色,另一面则是像玻璃一样,光滑、坚硬、闪亮。   绝大多数砖片都是宝蓝色的,一片一片整齐地贴到“正义之门”上,立即让这座城门拥有了一种大海般深邃的宝蓝色基调。当阳光带着角度照耀“正义之门”的时候,这些宝蓝色的砖片就能发射出夺目的耀眼光线。   除了这些纯蓝色的砖片之外,另外一部分砖片表面出现了金黄色的花纹。但是围观的巴比伦市民完全看不出这些花纹是什么,它们既不同于巴比伦人常见的花朵装饰,也不同于苏美尔人传统的“燕尾”祈福装饰。   工匠们则在这些砖块的反面用木炭标上标记,才能记清它们的位置,一片一片地把这些带着花纹的瓷砖铺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上去。   渐渐地,“正义之门”上,金黄色的花纹开始连成片,渐渐能看出形状。   在这座未完工的门前,爱看热闹、赶时髦的巴比伦人将这工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都等着看最后这座宫门的门楣上,会出现什么样的图案。   “出来了,能看出来了!”   工匠们手中还剩最后几枚瓷砖没贴上,已经有人开始大声嚷嚷。   “天平,快看!是一座天平!”   正义之门的门楣上,深蓝色的底调之上,出现了一座金黄色的天平,天平梁呈水平状,梁的左右两边各有悬挂着一只金黄色的浅盘。整座天平耀眼灿烂,颜色鲜亮至极。   那座天平甚至从门楣表面微微突出,像是神庙里讲述神明伟大事迹的浮雕一样。   很快,工匠们终于贴完了最后那几枚瓷砖,宣布他们已经把这座工程全部完成了。   “各位,这些都是刚贴上的瓷砖,还不能触碰。大家千万别着急伸手去摸啊!”   工匠们叮嘱在附近旁观的巴比伦市民,没忘了用长绳拴出一道“禁止入内”的区域,并请在这座新门面前战战兢兢的王宫卫队帮忙看守。   可是巴比伦人已经都在为这些他们从没见过的神奇建筑材料而惊叹了。即便无法靠近,巴比伦人依旧围在这座宫门跟前。待到太阳落山,巴比伦人甚至点上火把,就是为了观察这些“瓷砖”墙面,反映火光的样子。   一夜之间,城里的所有人都在讨论这座门。   这座,就是巴比伦城中,新的“正义之门”—— 第92章 公元前1756年   不出伊南所料, 新“正义之门”建成,根本不用官方宣传,全城都知道了。   而她盘下的那座陶砖场, 也同样生意火爆, 每天上门问询的主顾几乎要将门槛踏破。   人们都痴迷于美丽的玻璃器, 但怎么也没想到玻璃表面那样的光滑与色彩, 竟然能转移到墙面上来。   这年头, 谁家不想让自家那陶土色的砖墙能多出点鲜亮的光彩?——过去人们试图在墙上凿洞, 悬挂花盆和彩色的羊毛毯。可如今有了瓷砖,只要往墙上一贴,朴素的砖墙立即摇身一变。   人们纷纷前往陶砖场, 或者拜托相熟的中间商, 想办法求购。   “什么颜色的瓷砖都行,只要是瓷砖就行!”   “……碎片?碎片也行啊!”   “什么?王室也在求购瓷砖?”   人们扼腕叹息, 看来,他们要用瓷砖装点美好家园的梦想, 要稍晚点才能实现了。   然而伊南却渐渐发现, 这座她出钱出人, 用最新颖的装饰材料建成的“正义之门”, 好像没能给希律帮上什么忙。   这天她去“正义之门”那里去找希律。   这座“正义之门”矗立在原先那座“正义的七重门”第一道门的原址附近。   在“正义之门”之后, 有一条陶砖铺成的道路,通往一座小广场。那座广场一侧, 原本是一间供“守门人”休息的小屋。现在被希律改建成了一座小院。   希律的本意是, 为了保证正义与公平能够传达至巴比伦的每一个角落,每当“正义之门”使用时, 巴比伦人可以聚拢在小广场上围观。   但如果案件本身涉及名誉与隐私, 或者当事人惧怕报复需要保护, 这些案件则会在小院里“闭门”举行,只邀请相关当事人入内。   这样的设计与安排在伊南看来十分周到。谁知当她见到了希律,才知道自从这道门建成,希律的小院,迄今还无人问津。   “这是怎么回事?”伊南惊讶地睁圆了眼。   她屈指计算:“按照上次王宫卫队长说的,每年通过‘正义的七重门’请求诉冤的共有两百余人,按照概率至少每两天会有一人前来上诉啊?”   她偷偷地瞄了瞄希律,心虚地想:难不成,她花心思重新建成的“正义之门”帮了希律的倒忙?巴比伦人的热情现在根本不在重新建立起来的“上诉渠道”,都聚焦在她搞出来的瓷砖上了?   这也确实有这可能——伊南来时,就看到了一大群慕名而来的市民,正围着“正义之门”啧啧称赞,若不是有守卫拦阻,他们恐怕都要伸手,去摸一摸门上贴着的瓷砖。   “希律……你说,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   很明显,希律的心情很不好。但是他异常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伊丝塔小姐,这与你无关。”   “这显然是有些事我还没有做到,这座‘正义之门’的意义还没有为人所知,大家还不理解门楣上那座天平,究竟意味着什么。”   希律在他的小院里,反反复复地踱着步。   伊南则盘腿坐在屋角,一只手支着下巴,在愁眉苦脸地思索: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是宣传得还不够吗?   ——宣传力度肯定是足够的,除了这座绝对吸睛的“正义之门”以外,王宫卫队每天会派遣一个小队,到巴比伦城中去陈述汉谟拉比推倒过去的“七重门”的事迹。   这个宣传小队明确地告诉巴比伦人,过去的“七重门”是王下令推倒的,为的就是能让饱受不公与屈辱的人们出一口气,有一个能够伸冤的渠道。   宣传小队也会提到“希律大人”的名字,说希律是王室礼官之中,最聪明睿智,也是最坚持公正的人。有他在,一定能够给予上诉者想要的公平。   可就是这样,还是没有人来。   伊南甚至会想到在她之前通过“七重门”的那个女人。   难道连那个女人,都已彻底对“正义”失望,不愿意相信希律有能力替她伸冤吗?   还是说,他们在前来伸冤的道路上,遇到了很多障碍?——伊南不禁暗搓搓地阴谋论起来,坐在角落独自想象:那些巧取豪夺的大贵族们没准在通往“正义之门”的道路上安排了很多杀手……   希律也在思考。他锁着眉头,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偶尔回头看看伊南,突然发现她脸上的小表情十分丰富,一会儿紧张得要命,一会儿气愤得咬牙切齿——这在希律看来,竟然十分可爱。   这姑娘究竟在想啥?   希律探寻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算起来,伊丝塔小姐其实也是过去那座“七重门”的受害者——这些受害者们,究竟要怎样才能重新信任?相信“正义之门”不会重蹈覆辙,不会再像以前那样。   突然,希律恍然大悟一般,伸出右拳,重重在自己脑门上一捶。   “我明白了,伊丝塔小姐。我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没有做——”   希律一旦想通,只匆匆向伊南打了一声招呼,就脚下飞快,从小院里离开。待到伊南跳起来,希律连人影都已经不见了。   “这家伙——”   伊南悻悻地说,“好歹也算是个队友,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跑了。”   但是在第二天,伊南终于明白希律是去做什么了。   “正义之门”后面的小广场上,一群王宫卫士突然出现,他们押着一群“守门人”来到广场前,将这群“守门人”上半身的衣物剥去,然后举起笞刑的行刑器,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痛苦的哀嚎求饶声顿时响起。   “正义之门”附近原本就聚拢了不少特地赶来“瞻仰”这座新门的巴比伦市民。闻声他们都惊呆了。   这真的是那些以前总是在这里耀武扬威的“守门人”吗?   巴比伦人就算是没有亲身走过“七重门”,也大多听说过“七重门”的传说,知道这些“守门人”的斑斑劣迹——甚至他们以前经过“七重门”前,也会留意到这些“守门人”会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他们。   巴比伦女人对此印象尤深,毕竟这些家伙的目光过分猥琐,以至于不到万不得已,巴比伦的女人不会愿意经过这里。   而今天,这些油水捞足,不可一世的家伙们,全部被放倒在小广场上,袒露着脊背,任由王宫卫士们在他们背上抽出一条条血痕。   “笞刑”的行刑持续了半天之久,先是“守门人”受笞刑,然后轮到在艾里伽尔/伊丝塔案中贪赃枉法、篡改隐匿泥板的王室礼官。   在这过程中,整个巴比伦都轰动了——巴比伦人万万没有想到,汉谟拉比王竟然当众惩罚了以前那些干扰与阻碍了公正的“守门人”,以及那些破坏了公正的王室礼官。   这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整座城市。   但凡能放下手上的事务前来看热闹的人,就都赶来“正义之门”跟前看热闹。   挤在前头的人,不断把看到的最新“情报”传递给后头的巴比伦人知道。   “啧啧啧,那些‘守门人’苦头吃的可不小。已经有两个人被打晕过去了,被用水泼醒了继续打……”   “主持行刑的礼官大人就是希律大人。王正是授命由他来重建‘正义之门’。他这一番举动,可真是有魄力啊!”   “什么有魄力?这不是得罪所有同僚吗?你看看……其他那些穿着黑袍子的礼官,望着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所以说他有魄力啊!”   “这……”   行刑持续下去,最后竟轮到了所有的王宫卫士,包括王宫卫队长在内,都受到了被笞棍打十下的处罚。这些王宫卫士都是因为被“守门人”同僚的连累,以及曾经参与分赃,收取好处,从而受到了处罚。   王宫卫队长带头,袒露了后背,然后咬紧牙关,受了重重十下的责打。   他带着所有王宫卫士接受责打,每次被打一下,都会大喊一声:“维护正义是王宫卫士的天职。”   穿着黑袍的希律,冷着一张脸,站在小广场跟前,木然监督行刑。   眼前被狠狠责罚的这些人,要么是他所熟识的卫士,要么是他的同僚。   然而目睹这些人受刑,希律神色之间却完全没有半点波动——他就像是个冷酷的天神,来人间就是为了监督罪恶受到处罚,正义得到伸张。   被行了笞刑的“守门人”与前任王室礼官望着希律的目光,可没有围观市民那么友好。   他们望着希律的眼光大多充满了愤恨,大约觉得若是没有希律多事,王也许就会忘了这茬儿,至少不会折腾出这样一番“当众行刑”。   这个希律,为了自己立威,却要那他们作伐……太可恨了。   但是围住了小广场的巴比伦人却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人群里有人高喊一声:“这是件好事啊!王不会任由那些‘守门人’和礼官们联起手来糊弄。以后受了委屈的人就有法子出头啦!”   “你别高兴得太早,万一你自己觉得委屈了,拿到希律大人面前,未必会判你赢。”   “这我不管,你看见了‘正义之门’上那座天平没有?只要希律大人既不偏向我,也不偏向对方——那么如果是我自己错了,我也认啊!”   “对,就是这个理儿。”   一群人正议论纷纷,忽然有人在后面大声喊:“各位,请让一让,请让一让啊!”   “什么?难道真的有要伸冤的来了?”   果然,昔日在“七重门”跟前耀武扬威的“守门人”,现在当众受到处罚,甚至连王宫卫士都一并被牵连——汉谟拉比王的态度表露无疑,终于触动了某些人,重新对“公正”生出了希望与信心。   “赶紧让开,赶紧让出一条道路来啊!”   “正义之门”跟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竟然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三步一叩首,正向着这道新建的宫门走过来。她手上捧着一件东西,黑乎乎的一团,旁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眼中蕴含着热泪,来到“正义之门”跟前的时候,她驻足,抬起头,向门上用瓷砖拼成的天平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在门前跪下,郑重拜倒,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暗自祈祷。   接下来,她起身,独自一人,从“正义之门”门内穿过,双手依旧捧着那件物事。   希律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他来到这小广场边亲自迎接,迎接从“正义之门”下穿过的第一人——他站在正义之门对面,眼看着那女人穿过门洞,来到自己面前。   而希律很快就认出了这女人手里的东西——是一件黑袍,王室礼官的黑袍。   而这个女人口中正在喃喃自语,正在感谢上天赐下的好心人。这件黑袍支撑着她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让她得以重新站起来,来到这里,为自己,重新讨回公道。   希律站在“正义之门”跟前,面色凝重,显然是感受到了肩上的胆子。   ——如此沉重,却又如此紧要。   “这位女士,请您放心。我,希律,会努力让正义之光照耀大地,消灭一切罪与恶,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①   希律站在这座门之前,朗声发誓。   *   自从希律的“正义之门”接受了第一起案件,这里就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每天都有人投诉到“正义之门”跟前。   刚开始还都是“求正义”“求翻盘”,要求希律对以往王室礼官的判决进行重新审视,让他们有机会能申诉解冤。   待到后来,巴比伦人不管以前是否曾向王室礼官投诉——他们甚至只要遇到纠纷,就会跑到“正义之门”跟前,要求希律帮助他们进行裁决。   在这段时间里,希律遇到的绝大多数案件,都能在汉谟拉比以前的判决之中找到类似的案件,为他提供判决的依据。   每次宣布判决的时候,“正义之门”跟前就会围满了人。人们听见希律口中说出某年某月某日,汉谟拉比王针对同样的案件作出了何等样的判决。   随后,希律就会命人前往王室的泥板仓库,按照他提供的索引,去把相应的泥板档案取来,当众阅读。   在一旁聆听的大众每每感叹:希律的记性,就从没有出过错——王果然选对了人。   但是私下里,伊南会笑嘻嘻地向希律说:“大家是没有见过你背地里独自用功的情形。”   希律这份无出其右的“业务能力”,是他长年累月的积累,外加最近这段时间里夜夜苦读的结果。   每此被伊南夸赞,被巴比伦人誉为“铁面无私”的希律,面上就会微微泛起红晕,但他会强自辩解:“眼看着案件越来越多,我必须得想个办法,把王以前判决过的案件能够整理整理,总结出一些判决的规律和原则。”   “这样将来我可以把一些简单的案件交给其他的王室礼官,要求他们依照这些原则进行案件的判断。”   伊南一听,立即竖起了耳朵:希律这是……终于进行到制定法律这一步了吗?   她的心开始激动地跳跃。   只听希律说:“但是我越是整理以前王判决过的案件,我越是觉得……王的判决,也未必全都有道理。”   这竟然是开始公开质疑汉谟拉比以前的结论了。   伊南眼珠转转,怀疑地望着希律:“那……你最近如果遇到相近的案件,又是怎么参考王此前的判定的?难不成……”   难不成希律还能将错就错吗?   只见希律笑笑:“王对类似案件的判定,也不是每次都完全一样的——这稍许给了我一些余地。”   也就是说,汉谟拉比以前在判定不同的案件的时候,也会有些出入。前后两次判决的结果不同——这样希律就可以按照实际情况,挑选一种“更公正”的判例,应用在案件上。   “但我还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些基本原则,因为我自己也想要让自己相信,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这些判决,确实给世人带来了公正。”   “好呀!”伊南拍拍手,她索性在希律身边坐下,说,“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希律很吃惊,眼睁睁看着伊南就这样在自己身边坐下来,她的发丝几乎能擦到他的面颊。   他赶紧收摄心神,扭头看向自己面前的泥板——上面有他刚才草草写就的一些笔记。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伊南抱着那副泥板念道。   “怎么以眼还眼?”伊南扭过脸,故意瞪大眼睛,望着希律,“这样吗?”   只是这眼神,一点儿也不可怕,只见可爱了。   希律也忍不住瞪圆了眼:“哪有这么……儿戏?这句话是说:如果一个人打瞎了另一个人的一只眼睛,那么他的一只眼也同样应被打瞎。”   “如果一个人打掉了另一个人的牙齿,那么他的一只牙齿,也应当被打掉,作为处罚。”   这正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本来含义。   “同理,如果一个人打断了另一个人的腿,那么他的腿也应当被打断。”   “如果一个人杀害了另一个人,那么他就应当偿命。”希律不断类比。   伊南点点头,说:“所以这是——同态复仇。”   一个人做了什么恶,就以同等程度施于自身。这是人类早期文明发展出的朴素“平等”与“公平”。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确实是公正的,虽然极其简单粗暴。   “同态复仇?!”希律听见伊南说的,赶紧把这话记下来,觉得伊丝塔小姐所概括的,比他说得还要好。   “但是,如果‘同态复仇’的一方,是瓦尔杜或者阿姆图怎么办?”伊南想起了这个社会的阶层不平等问题。   “你是问,如果一个阿维鲁杀掉了一个瓦尔杜会怎么样,对吗?”希律反问。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希律引用了一段汉谟拉比的判决,最后说:“这个杀掉瓦尔杜的阿维鲁,应当向这瓦尔杜的主人支付二十舍客勒银,作为对该主人的赔偿。”   伊南对此震惊不已:原来,在这个社会里,身处较高阶层的人,完全没有把奴隶看作是“人”,他们是完全被物化的了。她得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改变这样的状况。   “事实上,汉谟拉比王还曾经判过一个案子,我至今想起,还是觉得很不安。”希律又提起他看过的一个“判例”。   “你说?”伊南偏过脸,望着希律。她将这个外表冷漠的年轻人眼中的忧虑看得十分真切。   希律开口讲述,那桩案子的犯错者是一个建筑师,他设计的房子出了问题,房子倒塌,压死了主顾的妻子和孩子。那主顾就告到了汉谟拉比面前,请求惩罚那位建筑师。   最终汉谟拉比判决“同态复仇”,下令处死了这个建筑师的妻子和孩子②。   伊南目瞪口呆,希律也心生不忍,半天才说:“但这也……确实是‘同态复仇’。”他已经飞快地掌握了伊南教他的术语。   伊南顿时低头思考:这样的“同态复仇”,是不是太绝对也太武断了?竟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想,‘同态复仇’,虽然是一种原则,但也应该设置一个条件。”伊南终于抬起头望着希律。   希律紧抿着嘴侧耳倾听,生怕错过了伊南口中说的任何一个字。   “‘同态复仇’原则,应当只适用于始作俑者本人,不应牵扯任何其他无辜的人。”   “就拿这个例子来说,建筑师的妻子与孩子因为这名建筑师而死,他们也可以说是被这名建筑师给害死的。按照‘同态复仇’的原则,妻子与孩子也应该要求建筑师偿命……然而事实上,这名建筑师却还活着,这足以证明,处死妻子与孩子这个判决,没有做到完全的公正……”   伊南一口气说下去,希律在一旁赶紧把这些内容都在泥板上记录下来。   他直觉伊南帮助他提炼的这些“原则”非常重要。即使日后把这些原则在汉谟拉比那里无法获得通过,他也要据理力争。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得飞快。   伊南一瞅窗外:“哎呀,都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   除了那晚为了保护希律的安全,伊南曾经在泥板库房里留宿一晚以外,伊南再也没有在希律的“单身宿舍”里留宿过。今天也不例外。   她站起身,在她身边坐着的希律突然一抬手,颇有些冲动地说:“不要走!”   伊南惊讶地回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希律露出如此感情用事的一面。   希律家的虎皮鹦鹉这时也恰如其时地跳了出来,一面在窗台上跳跃,一面用它特有的嗓音尽力模仿希律的语气。   只听它反反复复地叫道:“伊丝塔小姐,伊丝塔小姐!” 第93章 公元前1756年   希律的确是不想放伊丝塔小姐就此离开的。   天色已晚, 身边的女人离开以后,这漫漫的长夜,就又只剩他一个人。   在这一刻, 希律再次感受到心内有异兽在蠢蠢欲动。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伸出了手。   只有神明知道他希律的深心里原本就有那么一片阴影, 随着他主持“正义之门”的时日越来越长久,那片阴影竟会随之扩张。   每天晚间他在泥板库房里翻阅那些“判例”的时候, 他都清楚地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说:   “这些……哪里是人?”   “分明都是些兽类——”   贪婪的世人, 善变的世人……   嫉妒、阴险、欲壑难填的世人。   他读得越多, 心底的那一片阴影就会随之扩大。   他越是接触阴郁,他整个人也就变得越来越阴郁。   他——难道也是“兽类”之一?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人类曾经拥有过“善”。   或许人心生下来就是险恶的——他能感觉到他在断案的时候会一点点地把涉案之人的出发点想得很阴暗。   更让他感到惊悚的,是大多数时候他的这些假设都被证明是正确的。   每当夜晚降临, 阴影扩大, 他就格外需要伊丝塔小姐——这个女孩就像是一道光,她拥有的不止是聪明与美貌,她更是驱散阴暗的一盏明灯。有她在, 他就会清晰地觉得自己还活着, 像一个好人一样。   可是,当他伸出手去牵住她的小手,刚刚感受到那一点温暖, 心底就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希律, 你只是一个穆什钦努。   于是希律愣住,然后起身,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身上的黑袍, 说:“天都黑了, 我得送你回家。”   伊南还在震惊于希律那只虎皮鹦鹉的叫声:上天作证, 她可从来没教过这家伙自己的化名——到底是谁教的,可不就一望而知?   她扭过脸,看看表面上若无其事的希律,点了点头,说:“好!”   在巴比伦城里,难道还有人能威胁到她的安全不成?——可是希律一番好意,伊南也完全没考虑拒绝。   于是两人一道,穿过巴比伦热闹的大街小巷,往伊南当初买下的宅子里过去。   刚刚经过一座小酒馆的门口,忽听里面有响动,小酒馆的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个男人被扔了出来,正冲着伊南的方向,仰面跌倒。   希律哼了一声,张开胳膊先护住伊南——   伊南却一伸手,拎起了这个男人的衣领——   “阿布!”   伊南认出了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玻璃中间商。   阿布站稳了之后,又惊又喜地呼唤:“伊丝塔小姐!”   他话音未落,里面的人又被接二连三地扔出来,被伊南挨个儿拎住后领,帮助他们一一站稳。   “阿布,是怎么回事?”   “十四王子,是十四王子,喝醉了打人。”阿布赶紧向伊南解释。   他口中的十四王子是汉谟拉比膝下若干个儿子之一,名叫萨米耶。从他的排行就可以知道汉谟拉比是一个膝下子女众多的父亲,然而这个时代超高的孩童夭折率和战争死亡率也预示着,排行十四的王子,同样可能是序位相当靠前的王位继承人人选。   伊南立即能将这个名字和王宫后花园里某张看似精明强悍的面孔对上号:原来是他。   酒馆的门敞着,从里面不断传出哀嚎声。   “怎么,有人受伤吗?”伊南连忙问阿布。   阿布愁眉苦脸地答道:“是,店老板被王子打伤了——伤得还不轻。”   伊南与希律对视一眼,两人眼睛里都明白写着:有麻烦了。   *   第二天,小酒馆的老板硬是让人把断了腿的自己抬去了“正义之门”,向负责“主持正义”的王室礼官希律投诉:他被十四王子萨米耶打成了重伤,要求希律为他主持公道。   这个老板是个老好人,在他的拜托之下,昨晚光顾小酒馆的所有酒客,都站出来帮助老板作证,包括阿布。   而且这件案件因为牵涉到了王子,顿时引起了全城的关注。人们都想知道,既然无故打伤他人的是十四王子,那么主持“正义之门”的希律,是否还能像他以前那样,保持判决的公正?   要知道,十四王子的身份甚至高过“尊贵的阿维鲁”,是贵族中的贵族。   那么身为一个普通王室礼官的希律,以及站在希律背后的汉谟拉比王,木星之神马尔杜克……他们真的能够维护“公正”吗?   希律表现得很冷静,他先命人将所有的证人单独分开,然后单独公开讯问。他问了很多细节,例如王子是怎么喝醉的,在什么情况下开始打人,什么人惹恼了他。   证人们老实作答,就这些细节回答得如出一辙,完全一致。   最后,酒馆老板躺在担架上出场,回答了希律的问题。负责给酒馆老板接骨的大夫也跟着一起来了,简要解说了一下酒馆老板的伤势。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么多证人,以及确实身受重伤的酒馆老板——不可能这么多人同时说谎,又在细节上说得完全一致。   因此这事件的事实异常清晰:十四王子酒后无德,酒馆老板无辜被打成重伤。   人人都想知道希律会怎么办。   希律马上就请镇守“正义之门”的王宫卫士去请十四王子萨米耶过来。   谁知,第一次请,萨米耶派了一个贴身侍奉的穆什钦努过来。这个穆什钦努低眉顺眼,见到希律,当场跪下,只求希律看在大家同在王室侍奉的份上,惩罚起来的时候能够轻一点。   人人心里都“切”了一声:果然有个好老爹就可以为所欲为。萨米耶竟然安排了一个贴身侍从来接受惩罚。   酒馆老板躺在担架上,流露出担心害怕的模样。谁知道之后萨米耶王子会不会再来酒馆里寻仇?反正王子就算再闹出什么事,也会有仆役侍从来替他受罚。   证人们在一旁看着,都尴尬地往后缩,似乎他们都有点儿后悔,这么冒冒失失地就站出来帮人作证,万一遭到王子的报复该怎么办?   眼光都落在希律身上,大家都想知道这位身负“正义”重责的王室礼官,究竟会采取什么行动,会不会接受萨米耶王子给他的这个台阶下。   只见希律思索片刻,果断再请王宫卫士去请。   第二次去请,萨米耶请人带话:一个穆什钦努不够,两个总够了吧?   于是,跪在希律面前的穆什钦努,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可能一向跟随萨米耶,骄横惯了,即便跪在希律面前,也高傲地叫嚣着:“你也不看看自己,不过就是个跟咱们一样的穆什钦努,你有什么资格审判高高在上的萨米耶王子?”   希律没有多说话,只是比了一个手势。   王宫卫士们立即一拥而上,把这两个穆什钦努的袍子剥去,翻倒在广场正中的地面上,噼噼啪啪就各打了十棍子。   希律随即宣布,这两个穆什钦努是在“干扰公务”。他下令,由王宫卫士第三次去请萨米耶王子。这次如果王宫卫士们请不来王子,连他们自己,也会受到公开笞刑的惩罚。   王宫卫士们知道希律是个说一不二的个性,而且他确实有资格惩罚王宫卫士们。当下没人敢怠慢,真的全都赶去萨米耶王子的居所,大约想着:求也要把人给求来。   “希律——”   不多时,萨米耶王子怒气冲冲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这名王子带着一大群穆什钦努,前呼后拥着向“正义之门”赶来。   早先去请人的王宫卫士们,一个个都惨白着脸,跟在来人身后:他们都已经意识到了对方来者不善,但是这人毕竟是希律再三请来的。再说了,对方是个王子,他们也不知道应该拿对方怎么办才好。   希律面沉如水,略整了整身上的黑色礼官长袍,向萨米耶王子迎了上去。   “王子殿下——”   还没等希律说话,早先被剥掉外袍,挨了十记棍棒的两个穆什钦努已经都抢上去,向萨米耶告状:   “王子殿下,希律大人把我们打了!”   “殿下,人家根本就没有把您放在眼里。您千万为我们做主呀!”   萨米耶年纪在二十上下,体格强壮如牛,精赤着上半身,腰里别着一条皮鞭。见到希律,他的双眼微眯,寒声问:“你就是希律?是你,再三请本王子到这里来,要接受你的判决?”   希律冷静地点头:“正是。”   “说说看,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过,而你又打算如何处罚?”   萨米耶懒洋洋地抱着双臂,仿佛他根本就不相信:希律竟然敢处罚他?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呢?   “经过讯问,证据确凿。王子无故殴打他人,致其重伤。”希律平静地宣布,“即便是王子,也要接受刑罚——被打至同样的伤势即可。”   “好!”   不知道为什么,围观的巴比伦人听见了这句话,竟然齐声叫好,拼命跺脚鼓掌。站在人群前面的证人如阿布,此刻都眉飞色舞。   而躺在担架中、受了无妄之灾的酒馆老板,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   同态复仇,即是公正——即便贵如王子,也不能逃脱惩罚。   听见这声彩声,萨米耶嘴角猛地向后一扯,半天方才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他身后的那些穆什钦努们站成了半个圈,隐隐将希律围在圈里,不让他离开。   萨米耶伸手解下了腰里的鞭子,在空中轻轻一抽。那鞭子立即发出“啪”的一声大响,原本“正义之门”后的小广场,人们被吓了一大跳,纷纷噤声。   “希律,你过来!”萨米耶笑嘻嘻地冲希律说。   希律知道萨米耶召唤必无好事,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能回避。   “是谁赋予你的资格,竟然敢审本王子?”王子的口气渐渐转为凶恶。   希律已经知道今天这一场冲突难以避免,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公平判决每一桩纠纷,这是汉谟拉比王赋予小臣的权力与职责。这样神圣的权力,来自木星之神马尔杜克。”   萨米耶一噎,转了转眼,转而道:“但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个穆什钦努吗?在王子面前,这就是你身为穆什钦努的礼数?”   希律咬了咬下嘴唇,冲着萨米耶单膝跪下。   “正义之门”跟前顿时一片大哗。   人们都没能想起这一点:即便希律拥有王赋予的审判权力,他依旧是个微不足道的穆什钦努;他在王子面前,依旧是个低三下四的奴仆。   “现在记得自己是个仆从了……”萨米耶不屑地一笑,转脸看见自己早先派来的两个穆什钦努都被剥去了上衣外袍,脊背上有受刑的痕迹,顿时大怒,指着希律叫道:“将这个卑贱奴仆的上衣剥去!”   两个穆什钦努刚刚受了“委屈”,现在终于由王子给他们出头了,这时哪儿还敢怠慢,冲上来,一个按住希律,另一个手脚麻利地将他身上那件礼官黑袍给扯了下来。   希律那道终年不见天日,过分白皙的脊背,就此袒露在世人面前。   “希律大人!”   在旁看热闹的巴比伦人再也坐不住了。开始有人试图冲破王宫卫士的阻拦,想要冲进广场,想要避免一直以来帮他们排忧解难、主持公道的礼官希律当众受辱。   王宫卫士的职责就是阻拦。再者他们之中有些人前日里也拜希律所赐,当众受过笞刑。其中有些心理阴暗的,这时多半在等待希律当众吃些苦头。   在这些王宫卫士之中,还有一些萨米耶带来的穆什钦努,混在王宫卫士之中打起了黑拳。只听“唉哟”“妈呀”之声此起彼伏,不少巴比伦人都吃了暗亏。   王宫卫士挡住巴比伦人的时候,萨米耶王子出手了。   他手中的皮鞭在空中飞快地划过,只听“啪”的一声响,希律背上立即出现一道紫色的血痕。   希律低着头,脸上肌肉僵硬,却硬撑着一声都没吭。   “你这个该死的奴才,你有种就再说一遍,要将本王子怎样?”   希律偏过头,执拗地重复:“王子无故殴打他人,致人重伤。依照‘同态复仇’的原则,王子应当受重刑,应当被打断一条腿……这是神明所授予的权力,是希律需要主持的公正。”   萨米耶没想到希律竟是这样个硬骨头,当众受辱却没有任何改口的意思。   他顿时扬起手中的皮鞭,恶狠狠地向希律脊背上一顿猛抽。片刻间的功夫,希律背上多出十七八道血痕。   他停下再问一遍:“你再说,要将本王子怎样?”   希律大约是忍痛的时候将自己的舌头也咬破了,这时吐出一口血水,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还是那句话:“王子无故……殴打他人……同态复仇……”   萨米耶愤怒到了极点,手中又是哗哗两鞭。   他一偏头,刚好看见王宫卫士们正在奋力抵挡巴比伦人向他这边冲过来。   萨米耶亲眼看见那些穿着寻常,看来都是平民的普通人红着眼,向自己大声吼,奋力挥动着拳头。他心里突然感受到了害怕——如果没有这些王宫卫士,单凭眼前这些巴比伦人,就能瞬间将他淹没。   可越是这样,萨米耶越是要折辱眼前的王室礼官——他不算太蠢,知道让希律低头才是关键。   只是因为这个硬骨头的王室礼官还在这里硬撑,人们才这么愤怒。   可是一旦希律低头认怂服软,眼前这些巴比伦人就会失去希望,从而放弃抵抗,任凭贵族们搓扁揉圆。   萨米耶顿时横了心,他哪怕就是拼了被王父责骂,也要把这个王父一向喜欢的礼官打到服软为止。不服软,就打到死。   否则以后任何人都能爬到王室头上来,巴比伦人都能冲进“正义之门”,向王室中人要求“正义”——这不乱了套了?   他牙一咬,手中的皮鞭又扬了起来。   “希律,你低不低头?”   “我……”事实上,希律一直低着头,正摇摇欲倒地望着地面。   他是个穆什钦努,在王子面前不得不低头。   但是正义不能低头。   “即使我不能……神明也同样会惩罚你,萨米耶王子……殿下!”   希律咬牙说着,又呸出一口血水。   这时,远处“正义之门”下面,有个清亮的女声在高声道:“你们倒是让一让啊!”声音里透着急切与气恼。   巴比伦市民多半偏过身体,让出一条通道。   王宫卫士们谁也不敢让步,依旧挡在前面,将这女人的去路封死——然后他们就被扔了出去。   顿时有人认出了她。   “推倒‘七重门’的女人!”   巴比伦人听了都有些愣神:“七重门”难道不是汉谟拉比王下令推倒的?   王宫卫士们听见却炸了锅:   “快跑啊!”   “那个女人谁惹得起?”   她不仅推倒了“七重门”,还扳倒了所有的“守门人”和一干贪赃枉法的王室礼官。   最后,她竟然还让汉谟拉比王替她兜底,出面宣称推倒“七重门”乃是王室的决定。   这样的女人,谁敢惹?   一时间王宫卫士都生出了擅离职守的念头。   但就这么一个空隙,这个女人已经来到了希律身边,横眉冷对萨米耶王子。几个敢于阻拦她的穆什钦努则直接摔了出去,躺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萨米耶认得眼前的这个美人——伊丝塔小姐。   王父说过,谁能娶到伊丝塔小姐,谁就相当于拿到了半个王位。   萨米耶不敢怠慢,脸上挂着笑向伊丝塔小姐打招呼,手中的皮鞭却慢慢藏向身后。   伊南却靠近希律,小声问:“他打了你多少下?”   希律艰难地道:“二十……二十七下……”   伊南点点头:“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数的。”   希律:……   为了能够精准地“同态复仇”,他当然是将受到的每一鞭都记下的。   伊南又补了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心中生出歉意:希律到底是一个被社会地位拘束住了的王室礼官,汉谟拉比授予了他判定公正的权力,却没有提供他足够的保护。   伊南又转脸向那位躺在担架上的酒馆老板。   “大叔,你伤着了哪里?”   酒馆老板望天:“断了右腿……大腿骨断了……”   “好嘞!”伊南表示收到。   她终于转向萨米耶王子,甚至友好地先向对方笑了笑。   萨米耶为她的一笑而神魂颠倒,脱口而出:“今天的事,不妨就这么算了,本王子愿为了你……”   话还没说完,“息事宁人”四个字还没说出口,这个王子突然一声惨嚎,抱着右腿直接栽倒。   这变化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只有一部分人看清楚了:   伊丝塔小姐上前,突然冲着王子的右腿就踹了一脚。   紧接着萨米耶王子就抱着腿滚在了地上,只听他痛苦地哭喊:“我的腿断了,本王子的腿断了。”   “正义之门”跟前,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唯有萨米耶王子一人的惨叫声响彻天际。   伊南甚至上前检查了一下,回头对酒馆老板说:“没错,他也断的右腿大腿。”   酒馆老板怔在担架上,半晌都没回过神:这正义……总来得这么突然吗?   伊南却还没完,她伸手去捡起了王子扔在脚边的皮鞭,拈在手里掂了掂,说:“得有二十七下呢,看来我得轻着点,别两三下就把这皮鞭给抽断了。”   萨米耶王子:……   “伊丝塔小姐,王子要惩罚一个穆什钦努,天经地义……”萨米耶刚嚎出这一句。   “你最好还是少说两句,免得让我分心数错了,多打你两鞭,”伊南已经开始专心致志地帮希律报仇:“一、二、三……”   她一边毫不留情地鞭打萨米耶王子,让他抱着一条断腿在地面上滚来滚去,一边认认真真地计数,表示“同态复仇”就应该精确:萨米耶之前作的恶,得不多不少全部在他身上作回来。   守在“正义之门”跟前的巴比伦人都乐了,恶人自有恶人磨——不,这是恶人自有仙人磨。   伊丝塔小姐相貌既美,下手又毫不容情,男人们都打不过她,可不正是神仙吗?   他们甚至齐声高喊着,帮着伊丝塔小姐一起数数,“……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待到数完,大伙儿一起“嗷”的一声,看见正义被伸张,他们竟然比过节还要高兴。   伊南打完,将鞭子随手一扔,头也不回地把萨米耶王子扔在原地。她只管把伤势颇重的希律扶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嘱咐一句:   “希律,你那些用于审判的原则里应当再加上一条。”   希律颤声问:“加上……什么?”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巴比伦人听了这话,轰然鼓掌赞同。百千人同时齐声高呼:“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声震城市,连高高在上的王宫里想必也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兴高采烈的呼声之中,伊南扶着希律,向他在“正义之门”后的小院走过去,想要帮他查看一下背后的伤势。 第94章 公元前1756年   “正义之门”背后的小院里, 伊南帮希律检查了一下伤势——好在都是皮肉伤,没有动到筋骨。   但是希律背后每一道鞭痕都肿得有一指来高,伊南看了心知希律这次是吃了巨大的苦头, 连她看了都觉得不忍心。   偏偏这个希律, 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声求饶,没有片刻改变初衷。   这让伊南心中生出不少歉疚:她应该想到这一点的。她应该能想到希律站在这个位置上, 其实需要更高的社会地位和更多的权力。   但经过了今天这件事, “正义之门”算是在巴比伦城中真正站住了。   希律的形象正在与“正义”慢慢结合到一起, 他开始积累越来越多的人望,得到越来越多的信任,他的权威正在提升,渐渐变为不可撼动。   伊南钦佩地看着她面前的男人, 却见希律沉默着, 目光有些散乱。他双拳紧握着,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现在只管静静地坐在原地, 望着对面用陶砖砌起的砖墙。   他就像是应激后创伤, 整个人现在还没能从萨米耶王子对他的侮辱和鞭笞中恢复过来。   伊南出去,找到王宫卫队长,讨了一些王宫卫士们用于笞刑后治伤的药油。   王宫卫队长见是伊南来讨, 根本不敢不给, 连忙双手奉上,同时小声提醒,说是萨米耶王子一边哭一边骂骂咧咧的,早已被人抬回王宫去了。   伊南知道这是卫队长在暗示, 要提早准备起来, 应付汉谟拉比王的怒气。   她点头谢过了, 捧着装着药油的小罐子,回到了希律的小院里。   希律依旧坐在那里,姿态没有任何改变。   伊南用一块洁净的亚麻布,蘸了一点药油,轻轻触碰希律背上的伤处。   希律明显感到了疼痛,脊背轻轻一颤。伊南听见他疼得直吸气,连忙小声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会再轻一点——”   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只听“当”的一声,盛着药油的小罐子掉在了地上。希律拖着伊南的手腕,将她拖到了自己面前。   伊南:奇怪了……按说,凭借她的力气,寻常人拖不动她的。   希律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把身边这个女人拖到自己面前。   他双眼发红,眼神散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自制力了。   他清楚,他一直清楚,有些东西,是被编织进他的灵魂里的,与他一直共存,向来被他的理智所牢牢抑制着。   可是一旦身体被鞭笞,尊严被践踏,希律只觉得这些暗色调的东西就从他心底,一点一点地向外蔓延。   他需要光明,需要温暖,需要身边这个女人的无限柔情来抚慰自己一身的伤口。   ——他想要这个女人。   伊南看见希律怔怔地望着自己,突然他一双铁一般的臂膀就不顾一切地朝她圈起。还没等伊南反应过来,他那薄薄的两片唇就战栗着朝她贴了过来。   紧接着,伊南突然感到细而锐利的疼痛——这家伙竟然是用牙的?   老天爷,她拥有独特的体质,她不会受到任何外来的伤害——但是她也是会疼的呀?!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希律的痛苦,他正痛苦地强自忍耐抑制,这种苦痛也顺着感官延伸传导给了伊南,这让她本能地生出抗拒。   伊南伸手一推——她这回情急之下没能把握好力度与分寸,希律被她直接推飞了出去,脊背撞上了对面的砖墙。   只听“轰”的一声,对面的砖墙干脆整面塌了,碎陶砖落下来,将希律埋在里面。   好在这面砖墙是一道内墙,不是院子的外墙。否则外面的王宫卫士和巴比伦人会眼睁睁地看着“正义之士”希律大人撞破一道围墙,直接飞出来。   伊南大吃一惊,赶紧去拨开倒塌的陶砖,将碎砖和灰土下面的希律拯救出来。   她又一个分寸没拿捏好,随手轻轻一推,又是“轰”的一声,竟推倒了一座陶砖墙。   她终于有点明白了——感情这砖墙是赶着建成的,根本不牢靠,是豆腐渣工程啊!   还好,看来希律不会因为她这一推而再断上几根肋骨。   期间王宫卫队长探头探脑地进来看了一眼,问了一声:“伊丝塔小姐,没出什么事吗?”   在卫队长眼里,伊丝塔小姐一如既往地完美,面容姣好,只是头发有些散乱,脸色有些发红。   果然,只听伊丝塔小姐笑着摇头:“没事,没事——我就……随手推墙,它们就都倒了。”   王宫卫队长点头哈腰地退出去:“您随意,您随意!”他脸上分明写着:不愧是伊丝塔小姐,拆墙与拆门是一样的顺手。   伊南赶紧把碎砖都清开,把希律从陶砖下面“挖出来”,连声问:“希律,希律……”   她很想知道希律有没有受什么新伤。   却见希律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脸——他太羞愧了,根本无法面对伊丝塔小姐。   “希律,希律……”   越是听着耳畔这轻柔悦耳的娇呼,希律越是想要逃避,越想把他整个人都藏起来。   “请别靠近我——”   “是我不配——”   他生平第一次,违背自己的意志,想要不顾一切地去亲吻他一直痴心妄想着的那个人——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他终于彻底醒悟:他太贪心了。   可是此刻,在痛彻心扉的同时,希律竟然感受到了一点点轻松与欣慰:他终于不用在她面前遮掩,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心里住着贪婪的怪兽——他永远也无法逃脱这枚怪兽,而这怪兽的名字竟然就叫做“想要她”。   现在他终于要失去她了。   他认了。   但是他只要一想到未来,当星辰落尽,当长夜漫漫……当他只能在黑暗之中与孤独为伴的时候,有这枚怪兽在,他应该就能撑着自己,让自己活得像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一个好人。   “希律——”   温柔的声音依旧在。他感觉到她扶他坐了起来,他依旧双手捂住脸,他觉得手掌心湿乎乎的,全都是他羞愧的泪水。   渐渐地他感到她的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   “希律,我要狠狠地惩罚你!”   “那你罚吧。”   就算罚我一生再不见你,我亦认了。   他却觉得两片温软的唇慢慢地贴上来——紧接着他开始感到一阵锐利的刺痛。   不只是心里的疼痛,也是……唇上的。   以吻还吻,以牙还牙。   这就是同态“复仇”。   她的眼里揉不进砂子,也容不得一点点不公平。   *   “重溯文明计划”实验室。   实验室有个“潜规则”——一起参与实验的科研人员需要尊重“观察者”的隐私。   伊南的腕表会把她在各个历史时期的所有实时数据都传输回到现代,供大家进行分析。但是关于她个人生活的一些数据,会被数据传输系统自动打上一个“隐私”标签。   以往同事们大多会将这些数据自动屏蔽。但是今天,实验室里竟有几个研究员,正就着一段标有“隐私”标签的内容大发议论。   “伊南的思路很正确啊!同态复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用这种方法强化古代司法人员的规则意识,帮助他提炼法理,这种做法反正我是赞同的!”   “虽然方式方法可能有待商榷……”   一个专门研究古代习惯法与判例法的研究员望着大屏幕滔滔不绝地发表议论。这位研究员是组里出了名的“书呆子”,任何与古代法典、法理和原则相关的事情,都会被他牵扯到“学术”方面来。   他身边的同事看见了门外进来的人,赶紧用胳膊肘碰碰他。   这名研究员赶紧住口,回过头来。大家齐刷刷地望着门口站着的丹尼尔。   大约丹尼尔的气质里自带令人哑口无言的成分。原本热闹的实验室陡然安静下来。   丹尼尔的眼光溜向大屏幕,上面的数据旁边打着“隐私”标签,大屏幕上放映的图像也正好是相当缠绵悱恻的内容。   “头儿,我们……这,没有别的意思……”   一个研究员颇不好意思地向丹尼尔解释。   丹尼尔冷淡地说:“如果是被标有‘隐私’的数据,确实涉及各位的研究领域,我想伊南也是信任大家,允许各位去处理这些数据的。但请不要在实验室里公开播放并讨论了吧。”   “好的!”   “没问题。”   所有的研究员都点头郑重应允了,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实验室——将这间实验室留给丹尼尔。   作为“重塑文明计划”的负责人,这间实验室一向是丹尼尔的“私人领地”。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丹尼尔冷静地来到大屏幕跟前,他随手在键盘上操作——原本只要点一个按键,被投放在屏幕上的影像文件就会被关掉。   但是丹尼尔鬼使神差,竟然点了重放。   他心头不知是什么感觉,好似有些嫉妒,又好似有些无奈。   伊南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人。就算她是由“重溯文明计划”送到古代去的,他作为这个计划的负责人,也并没有这个权限,能够阻止她爱上异时空的某个人。   只是他会为她感到悲哀。   在过去那些时代,伊南拥有不死之身,拥有几乎永恒的生命。就算她爱上了哪个人,对方也只可能是她生命里短暂至极的过客。   这样的道理,那女孩这么聪明,不可能不懂。   如果她依然选择付出感情,只能证明她真的爱了。   丹尼尔漠然地抱着双臂,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似乎是在考究对方是不是动了真心,又有些像是在借此证明他真的没有动心。   以牙还牙,以吻还吻——公平得很。至少唇齿之间,伊南可压根儿没让别人占去什么便宜。   这一段影像放映到末尾,“隐私”二字标签去除,表示在这之后伊南就很正常地继续开展她对古代文明的观察活动。她和那个巴比伦王室小官之间,并无任何事发生。   丹尼尔微闭双眼,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   突然,他似乎记起了什么,睁大双眼,颤抖着双手操作键盘,重新将影像资料倒回去,将最后那一幕,那最是缠绵悱恻的一幕,几乎是一帧一帧地再次重放了一遍。   他贪婪了看了每一个细节,双方物理接触的每一个位置……他根本不在乎实验室的门尚且敞开着,随时可能有人进来,撞见他正盯着这些女研究员的“私人事务”细细研究。   末了丹尼尔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   他面带震惊,将手指紧紧贴在自己的嘴唇上,眼里写着难以置信。   细细的、尖锐的疼痛,素白贝齿留下的凹陷,心口无法抑制的剧烈跳动……这些竟然都是属于他的记忆。   他记得?!真的,他都记得!   *   萨米耶王子在“正义之门”跟前被人生生打断了腿,又被狠狠地抽了二十几鞭。这件事深深地惹恼了汉谟拉比王。   再加上萨米耶王子的生母又哭哭啼啼地闹到了汉谟拉比王跟前,要求严惩礼官希律。   汉谟拉比对此十分烦恼,希律是他收养的,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几乎与自己的养子无异。王对他一向十分欣赏。   然而这一次,希律却因为坚持所谓的“公正”,侵犯到了王室的头上——这是汉谟拉比所不能容忍的。   希律那边却应对得也很干脆。他直接报了病假,说是被萨米耶王子打伤,需要静养几天,以待复原,等到复原之后再去“正义之门”那里当值。   汉谟拉比想了想,觉得现下拿希律开刀实在不妥,毕竟希律也是好没来由地就挨了一顿鞭子。他只能将怒气暂时按捺,反过来训斥萨米耶母子,毕竟这一对母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但是希律这件事在巴比伦城内立即被传为美谈。所有的巴比伦人都在津津乐道于希律大人在“正义之门”跟前引述的两项原则:“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巴比伦城中,每天都会有人把盛开的鲜花移植到陶盆里,交给王宫卫士,请他们代为送到希律的住处去。人人都在祈愿希律大人能够早日康复。   巴比伦城中的小酒馆挂了一个牌子,说是只要来店的宾客能为希律大人的健康赞颂一句,就能得到免费赠送的一杯啤酒。   转眼之间,希律就成了巴比伦城中,得到祝福与赞颂最多的人。   而萨米耶王子呢,现在应该是巴比伦人最看不起的人:大家甚至连提都不愿意提起他。   汉谟拉比当政数十年,对民间的情况了如指掌,哪儿能不知道这些。这位巴比伦的王一时心中十分复杂:毕竟自己寄予厚望的王子,人望却不如宫里一个身份低微的王室礼官……   老国王郁闷不已,再加上后院起火,于是决定出城,到巴比伦城外的夏宫小住上几日。   王的心情不太好,出城的仪仗也就没那么繁复——王既没有叫上他最青睐欣赏的礼官希律,也没有带任何一个妃嫔或者王子,他只是带上几个王宫卫士,就这么出门了。   “停!”   汉谟拉比的仪仗在离开巴比伦城之后,似乎又遇上了熟悉的情形——一名妙龄少女带着从人,在路边屈膝,向王行礼致意。   王驾停下之后,汉谟拉比王来到在路边行礼的人面前,温言道:“又遇上了。”   伊南俏皮地抬起头,问:“这回希律不在,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王就算是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汉谟拉比王微笑着说。   这个姑娘,以一己之力,推倒了“正义的七重门”,说服了埃及使臣,重建了“正义之门”,饱揍了他的儿子——最关键的是,这世上连个敢指责她的人都找不见。就算是萨米耶,也只敢捡软柿子捏,只敢指责希律。   这要还能忘,就见了鬼了。   “你不会守在这儿,又想向王兜售什么护身符之类的吧?”   汉谟拉比看人的眼光既狠又准,当年在乌鲁克第一次见伊南,就知道她有求于己——却没想到她如今已经在巴比伦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现在又在路边看见这个姑娘,汉谟拉比竟然心头有些发怵。   却见伊南笑笑:“已经兜售出去了。”   汉谟拉比:——啊?   伊南笑着解释:“我授权的陶砖场烧出了您夏宫订制的瓷砖,正好我在,就顺路把东西押运到贵府上去,看看贵府的管家……唉哟,我傻了,夏宫的管家满意有什么用,您满意是第一要务啊?”   汉谟拉比听着她语音清脆,叽叽呱呱的好生可爱,顿觉像是深吸了一口夏天雨后的清新空气。   但是他不太明白:“授权的陶砖场?这陶砖场不是你的?”   伊南笑得甜美:“这说来话可就长了。巴比伦最值得尊敬,最英明的王啊,您一边前往夏宫,我一边给您解释可好?”   汉谟拉比:……你就是个笑嘻嘻的小坏蛋!   他顿时感觉自己又进了人家的圈套了。   而这些出产五彩瓷砖的陶砖场,确实不是伊南自己名下的产业。   她现在仅有的一家陶砖场,根本供不应求。但是短时间内产能也已经达到上限,要再多生产瓷砖也做不到了。   与其看着那么多客户嗷嗷地等着,不如趁这机会把技术授权出去,有钱大家一起赚。   她现在已经和巴比伦周边的一些成熟的陶砖场沟通了“授权”意向:她负责向对方传授烧制瓷砖的技术,对方支付她一定数量的“授权费”;在未来十年中,这些陶砖场会分给她一成的净利润。十年之后,她就完全放手,此后各家就各凭本事,在这个市场中立足。   伊南提的要求很高,“授权费”本身价值不菲、成熟的陶砖烧制场所、富有经验的烧制工人……这些都是硬性条件,立即将闻风而动、求到伊南面前的陶砖场筛去了一大半。   除了这些硬性条件之外,伊南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附加条件,比如,这些陶砖场每年要在幼发拉底河流域栽种一定数量的林木,以弥补烧掉的木柴;用来染色的颜料和用海草烧出的灰,不能随意倾倒,必须集中处理……等等。   在能达到要求的陶砖场里,伊南最终谈定了十家。   她目测整个巴比伦王国的市场容量,十年之内,这十家绝不可能令市场饱和。而各家为了保证各自的高额利润,是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技术控制在自己手中,不会对外流传。   至于十年之后,这烧制陶砖的技术必然还是会慢慢流传出去的。   但那时,瓷砖的市场想必早已扩大到了周边地区,埃及、西奈半岛、整个地中海……   汉谟拉比一边听一边惊异:他再次坚信了早先的看法,能娶到这个姑娘的人,就算不能得到这天下,至少掌握这巴比伦王国肯定没问题。   等到了汉谟拉比的离宫,这位出城休闲的王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他的夏宫总管将预订的瓷砖收下、清点,然后安排工匠给夏宫的正门贴上彩色的瓷砖。   看了一会儿,汉谟拉比突然偏头望着伊南,意作邀请地问:“聊会儿?”   伊南果然见“愿者上钩”了,当即点点头:“如王所愿。”   夏宫总管连忙将这两位迎到夏宫花园里。汉谟拉比是主人,先请伊南坐下,又命人奉上饮料与小吃,这才开口询问:“伊丝塔小姐,请问您对之前‘王子犯法’一事是怎样看待的?”   伊南见汉谟拉比询问之意很诚恳,顿时将唇角一扬,笑着说:“委屈!”   汉谟拉比疑惑:“小姐也是在替希律觉得委屈吗?”   伊南却伸手拍拍自己的左肩:“为我自己委屈。”   汉谟拉比:……?   伊南:“王子是我打的,他那一顿鞭子也是我抽的。到现在却连个跳出来指责我的人都没有,好像我在整件事里根本没出现过一样。这能不叫人生气吗?”   汉谟拉比马上就明白了。   萨米耶王子受罚,他后宫那些人都指责希律,不过看着希律地位低微,软柿子好捏罢了。真像伊丝塔小姐这样的狠角色,谁也不敢欺,连提都不敢提。   汉谟拉比看着伊南捧起手中的玻璃杯,呷了一口果汁,忍不住又想:这真是个笑嘻嘻的小坏蛋啊!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竟又像是给希律来说情的。   于是他也换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试探着问:“那本王给希律升个职位,把他也提成自由民阿维鲁好不好?”   伊南咽下清凉的果汁,也向汉谟拉比回赠笑意。   但她却说:“随你!” 第95章 公元前1756年   “在‘正义之门’之前发生的事, 是不是你和希律事先商量好的。”   汉谟拉比越想越觉得事情不简单。   伊丝塔小姐与希律一早就认识,若是他们两人一早设计好了这一出戏,想要摆布王室, 帮助希律建立人望, 同时伊丝塔小姐再广泛积累财富,试图控制巴比伦发达的商业,让成千上万的商人和手工业者成为她的拥趸……   如果真是这样,汉谟拉比膝下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谁也没法儿与这两人抗衡啊!   汉谟拉比打量眼前的妙龄女子, 越想越觉得她与希律是一对妙人,十分般配。   他不再遮掩, 索性把话挑明。   “并没有哦!”伊南笑嘻嘻地回答, 但是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汉谟拉比变了脸色。   “如果我预先知道萨米耶王子会当众鞭笞羞辱希律, 王子的腿早就被打断了。”   “你——”汉谟拉比一口气憋住, 气得险些连话都没能说出来。   “你竟敢这样藐视王权!”   汉谟拉比说完,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与眼前这一名极其“危险”的伊丝塔小姐在夏宫中独处。这位小姐, 可是没有王宫卫士能抵挡得住的。   “我并没有藐视王权。”伊南将身体坐正,向后靠了靠,离汉谟拉比远一些,免得对方感到太压迫与太紧张。“萨米耶王子并不能代表王权。”   汉谟拉比闻言更加生气:“你还敢狡辩,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话也是你说的吧?现在整个巴比伦都知道了。”   伊南终于敛了笑。她严肃地说:“王子犯法, 必须与民同罪。”   严肃起来的伊南,那张明艳的脸蛋立即变得圣洁而庄重,她的眼神甚至令汉谟拉比不敢直视。   须知, 汉谟拉比是巴比伦王国的王, 他早年间曾经东征西讨, 将巴比伦周边的无数城邦纳入他王国的疆域。   为什么巴比伦的王,竟然会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注视之下感到压力?   只听伊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世间,只有王一个人,能够享有神授的王权。”   “除王之外,皆是庶民。”   汉谟拉比低着头,细细咀嚼这句话,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在王之下,必须有什么来束缚他那些王子们。否则将来这些王子们手足相残,甚至有哪个王子胆敢挑战他汉谟拉比的位置……   汉谟拉比打了一个寒颤:这种事情在之前两河流域的城邦里可是屡见不鲜。   可是他又觉得不甘心。   因为眼前的年轻女人给他一种感觉:仿佛他手中的权力,是这个女人给予他的一样。   “那么,王既然手中握着王权,是不是就可以为所欲为?”   伊南紧紧地盯着汉谟拉比,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不再是此前甜美的娇笑,她像是早已洞悉一切,她的笑容,竟然令汉谟拉比面红耳赤。   “我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您执掌王位这么多年,王能不能够为所欲为,您难道不清楚吗?”   汉谟拉比听她这么说,顿时额头见汗。   独掌巴比伦王国二十余年,他哪里不懂得这其间的细微之处:身为王,万事都需小心翼翼;国内各个阶层、各种职业、男女老幼……一应利害关系都需一一照顾到,稍不留神就会出乱子。   事实上,汉谟拉比连征税都不敢随便征,深怕一个不妥当,就引起国内的变乱。   而巴比伦王国也同样存在边患:北面赫悌人向来觊觎富庶繁荣的巴比伦,赫梯的骑兵总在边境上蠢蠢欲动。   但凡汉谟拉比想要让巴比伦王国维持下去,巴比伦人不至于沦为别人的奴隶,他手中的王权,就不能成为满足私欲的工具。   王,绝对不能为所欲为。   这姑娘说的,一个字都不错。   但是汉谟拉比面子上很难过得去。他竟然被一个小姑娘说得哑口无言,甚至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   这让他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谁知眼前这个女人的笑容渐渐地又转回了明艳娇憨,她一对眼睛亮亮的,像是望着长辈一样,仰着头看向汉谟拉比,小声问:“您是不是觉得萨米耶王子的事,希律让您很下不来台?”   汉谟拉比点点头,点完头他就后悔了——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承认王的心事?   “但是萨米耶王子既然已经被惩处了,您其实也觉得惩罚王子一下并没有什么坏处?”   汉谟拉比这下总算忍住了没点头。   但是他内心已经将萨米耶王子排除出继承人的考虑范围了。这样不成熟的王子,再加上已经败坏的名声,汉谟拉比已经对他生出厌弃之心。   但是伊南唇角扬起,她将汉谟拉比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堂堂巴比伦的王,其实也会为了面子问题反复纠结。   她想了想,问汉谟拉比:“您最近有计划出巡吗?”   汉谟拉比一怔,反问:“你怎么知道?”   汉谟拉比每年都会在王国境内来回巡视。今年王还没有巡视过他的疆域。   “如果您出巡的时候带上希律,让他远离巴比伦人的视野一段时间,您心里会不会觉得舒服一点儿?”   汉谟拉比假想了一下,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希律主持“正义之门”,这份礼遇在王室礼官之中已经被提到了第一位;再让希律侍奉王出巡,这份待遇其实就又降了回去,算是小惩大诫。同时希律离开巴比伦,也能让其他的王室礼官接过他的职责,让巴比伦人对其他礼官也建立起同样的信任。   再说,汉谟拉比确实很怀念希律就在身边,随叫随到的日子。   于是,汉谟拉比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我会安排的。”   只见对面伊丝塔小姐激动得双眼发亮,她拍着双手说:“我也正好想在巴比伦境内转转,看看我的陶砖和玻璃生意能不能在别的地方也设作坊……您能也带上我吗?”   汉谟拉比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他刚才还在想什么来着?——眼前这个,就是个笑嘻嘻的小坏蛋!无论她说什么,听起来都是挺好的道理,但结果都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愿望。   可是汉谟拉比望着眼前这张满怀期待的小脸,拒绝的话愣是堵在了喉咙口,完全说不出来。   算了——就当是远嫁埃及的公主现在还留在自己身边吧!   汉谟拉比在夏宫里做出决定,数日之后,从夏宫启程,渡过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向北巡视巴比伦王宫的北面边境。   *   希律听说了出巡的消息之后,整理了他之前在“正义之门”决断过的所有案件,并总结出了几条简单易行的判断原则,交给了他的同僚。   但是这看起来远远不够解决巴比伦人的日常纷争。   巴比伦人听说希律大人将随王出巡,也十分失望。   “希律大人不在,谁来为我们主持公道?”   “唉,有些案子,还是等王和希律大人都回来再说吧。”   因此,当希律在随王出行的队伍里见到伊丝塔小姐的时候,他的眼光很平静——并没有任何感激。   伊南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   她可不需要希律感激她。   但她必须把希律从巴比伦拉出来,让他看到更大的世界,看到整个巴比伦王国的全貌。   她要让希律看到整个王国不同阶层的实际生活,启发他思考,在这个社会里,真正不可撼动的法律应该是什么样——不止是习惯法,不止是判例法,而是面对整个社会所有阶层的,公平法。   巴比伦的王开始出巡,伊南的小队跟在王驾后面,像是一个蹭吃蹭喝的旅行团。   她的随行人员有:阿普,负责照料她的日常起居;阿布,负责生意上的对外联络;四个工匠,两个是玻璃专业,两个是瓷砖专业的。除此之外,就是车夫与马夫。   他们与汉谟拉比的王驾同行同止。每到一处,汉谟拉比自去巡视防务与当地民生,伊南就带着阿布和工匠们推销生意,找合作商。   等到汉谟拉比巡视完启程,伊南他们却又赶紧自后跟上。   对于这一群“跟屁虫”,汉谟拉比王驾的随从们却没有一个不高兴,没有一个不喜欢的。   头一个原因,是伊南他们所占用的物资:吃食、饮用水、马车使用的备件等等,都是按市价计算了价钱,有偿使用的,还不时支付给王驾随从们劳务费用,送他们一些小礼物。   有外快挣,谁不高兴?   另外一个隐形原因,是汉谟拉比王的脾气好了很多,以前出巡会动不动发脾气的。现在有了伊丝塔小姐这朵解语花,三言两语,就能让王转怒为喜,这让王驾的随从人员无形之中轻松了很多。   因此,人人都感激随行的伊丝塔小姐。   只有希律除外。   因为希律会向伊南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乎在怀疑伊南随行的目的。   有一回希律在王驾队伍中又遇上了伊南,他忍不住又在目光之中流露出疑惑。   谁知伊南笑着向他做了一个口型,希律顿时涨红了脸,身体微颤,眼中流露出十万分的羞惭,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她。   伊南对他做的口型是两个字:“情——妇——”   这是他们两人头回见面的时候,希律怀疑伊南所拥有的动机。   但事实证明,伊南甚至对嫁给王子都不敢兴趣,希律这些没来由的怀疑更加是无稽之谈。   所以伊南用这个来嘲希律,希律也正好被嘲,闹了个大红脸。   倒是汉谟拉比瞅瞅这两人,终于忍不住了,问伊南:“你是如何气希律的?竟能把他气成这副模样?说来听听,让王也学学。”   能将一向庄严沉肃、面无表情的王室礼官希律气成这样,确实是一份功力。   伊南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笑他,他在巴比伦处理‘正义之门’的那一套,到了巴比伦之外,就不适用了。他就生气了,不理我。”   汉谟拉比别过脸笑道:“你这孩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以前笑本王也就罢了,现在连王的礼官也一并嘲笑。”   “希律,王总不能眼睁睁这么看着你被人笑。这么着,之后王所巡视的城市,在王逗留的时间内,你可以以王的名义,为当地人排解纠纷,主持公正。”   希律连忙行礼,领下了这份差事。   待到希律离去,汉谟拉比才转过脸望向伊南,十分无奈地说:“这才是你想要的吧?”   伊南欢然点头,觉得汉谟拉比这张老父亲脸实在是太可爱了,真想伸手去拉拉他的胡子。   谁知汉谟拉比却一句话说岔了气,又是咳又是喘。伊南帮他抚了好一会儿背心,汉谟拉比才恢复正常,感慨一句:“老了,不服老不行啊。”   “不过有你在,王这趟出行,确实比以前要舒心不少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伊南感受到了汉谟拉比对她的慈爱,自然也回报以精心照料。她既真诚,汉谟拉比一样体会得到。   *   王驾沿着幼发拉底河西进,在西帕尔渡河,然后北上,来到底格里斯河畔。   在一座名叫库塔的小城,希律得到了汉谟拉比王的授权,在当地主持,建了一座临时的“正义之门”。   汉谟拉比王并没有透露身份,而是由伊南陪伴着,冷眼旁观。汉谟拉比想要亲眼看一看,现在希律没有了那些记录以前“判例”的泥板,他会怎样为当地人主持正义。   谁知,等了良久,库塔城里,竟然没有任何人向希律投诉不公。   这个城市的秩序真的这样良好吗?   伊南扶汉谟拉比坐在一座路边的凉亭下,递了一杯温水给汉谟拉比,小声说:“我看不尽然。”   她在来路上暗中观察,觉得这库塔城里,有些人格外耀武扬威,其他人纷纷避其锋芒——这并不像是世道公平,人人安居乐业的样子。   但就是没有人愿意控诉指证,让希律或是汉谟拉比王替他们“主持正义”。   伊南心想,这到了考验希律能力的时候了。   希律先是派遣了十几名王宫卫士在街上拦住路人,说明他的用意,又问他们可曾遇到或是听说什么不公之事。   这些看似普通居民的路人频频摇手,只说:“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不公之事。”   希律就开始详细问起他们的名姓、地位、职业、家中人口……这些人立即开始言辞闪烁,脚底抹油,找借口开溜。   显然是有人假扮了“路人”,想要来糊弄希律与汉谟拉比王。   希律只得让王宫卫士想办法去找一些“真路人”来。   “真路人”也能找到,但是都对希律的问题一头雾水:“主持公正?不是有河神那就够了吗?”   这回轮到希律、伊南与汉谟拉比大眼瞪小眼了:河神?河神也能断案吗?   “是呀,底格里斯河神此次都断格里戈家……”那名“真路人”说到这里,突然打住,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我得走了。”   “底格里斯河神?这是什么典故?”伊南向身边的巴比伦王请教。   汉谟拉比皱着眉头,说:“没想到,这么古老的习俗,到现在都还有人遵循。”   河神审判,是一种古老且朴素的裁决方式。   如果一个人指控另一个人有罪,被指控之人就得在当地长老们的见证下,被扔进大河里。如果他没有被淹死,那么就说明这人通过了河神的考验,被证明无罪。原告就必须撤诉。   “真路人”好歹向希律透露了当地维系“公正”的原则,而且透露了一个名字:格里戈。   当晚,希律去当地保存所有契约泥板的档案仓库,待了一晚。第二天他带着眼里的红丝和“答案”回到了汉谟拉比身边。   “格里戈家族。”希律这样回答。   “在过去的三十年内,这座城市内大约七成的田地和房产转让都是转给这个格里戈家族的。另外有五成的奴隶交易都是将奴隶卖给格里戈家。”   “如果这库塔城中真的一直按照公平的原则进行交易,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希律得出结论。   在极短的时间内,库塔城的财富飞速地向这个名叫“格里戈家族”集中。以至于当汉谟拉比王来到这座城,这个家族竟然有意想要混淆视听,蒙上汉谟拉比的眼,堵上汉谟拉比的耳。   伊南瞅瞅汉谟拉比,见到汉谟拉比正托腮沉思。   于是伊南笑着说:“管它什么格里戈、锅里锅,只要库塔城能够按时向王缴纳税赋,不就好了?”   希律瞥了伊南一眼,没说话。这是全然看透了她激将的用心。   汉谟拉比却摇头:“不,不行,绝不能这样。王的土地上,不能出现由同一个家族垄断一整座城市的大量财富。”   “希律,去,去找出格里戈家族与河神之间的秘密。不惜一切代价。”   “是!”希律向汉谟拉比行礼,转身离开。他临走之前看了伊南一眼,眼神里隐隐有兴奋之色。   汉谟拉比则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伊南:“你这个小家伙,是不是拥有一百个心眼?……这样你终于满意了吧?”   不止是希律,汉谟拉比也看破了伊南的意图。   不过让汉谟拉比王下定决心的,却是他身为巴比伦国王的考量。   “王如果纵容格里戈家族就此坐大,那么库塔城就不再是巴比伦王国的库塔城,它成了格里戈家族的库塔城。”   “不过,你说的确实是对的。”汉谟拉比叹息道,“以往王巡视的时候从来不留心这个。没有人拦住王的车辇当街喊冤,王就觉得这一路行来很舒心了。”   “现在看来,王远远没有做到让‘公正’遍布巴比伦王国的每个角落。”   伊南在心里小声地提醒:是的,您需要法律、需要法典、需要法官……   汉谟拉比却伸手捏了捏眉头:“可是王的身边就只有希律一个人啊!实在是舍不得把他留在库塔。”   伊南:……?汉谟拉比要把希律留在库塔,在这里主持正义?这是不是大材小用了?   只听汉谟拉比“嗤”地一笑:“怎么样,舍不得了?”   老国王随即咳嗽几声,扬起脸,相当开心地欣赏伊南脸上泛起的红晕。   事实证明,要控制一座遵守“河神审判”原则的城市,只需要一个特别擅长游泳的祖先。   库塔的格里戈家族就是这样,三十年前,格里戈家族的祖辈出了一位游泳健将老格里戈,水性精熟,在水流湍急的底格里斯河里,可以在水上游一天一夜,不会沉底儿。   正巧格里戈族中的一位兄长遇上了产权纠纷,遭遇了“河神审判”。于是这位兄长就求到老格里戈头上,有他帮忙,安然过关。   于是,格里戈家族的人发现:原来神明是可以被欺骗的,只要游泳技术好,河神就不能耐我何。这一家子就动起了歪脑筋,以后但凡遇上“河神审判”,就让老格里戈出场。   在三十年内,这一家子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审判,有夺产的,有打死打伤对手的,有强夺奴隶的……但凡出面指证状告格里戈家的,最后却都败下阵来。   老格里戈临死前曾留下遗言,要子孙后代都精习水性。他们家的孩子,自打一出娘胎,就会被扔进大水桶里接触水,学习水性。   就这样,格里戈家成为库塔城的一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库塔人要么依附于格里戈家族,要么搬迁到巴比伦王国别处去。库塔城,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国中国,格里戈家,仿佛才是真正的王。   这些事实,让希律在一天一夜之间,完全查清。   待到汉谟拉比抵达这座城市的第三天,上午,希律让王宫卫士们请来格里戈家族的几个首脑,以及库塔全城的百姓,所有人聚在河边,等待希律开口。   “各位,我们今天需要进行的,依旧是一场‘河神审判’。”   希律大声宣布。   他说这话的时候,老国王汉谟拉比和他的旅伴伊丝塔小姐就坐在附近观礼,两人都是神色不变。这给了希律极大的信心。   “‘河神审判’的内容,总共有七十三件夺产案,四十六件伤人案,以及十九件强占他□□室、强娶他人女儿为妻的案件。”   这正是三十年来,格里戈家被“河神审判”的全部内容。   被王的卫士带到底格里斯河边来的格里戈家族,听到这些并不惧怕。他们是从小经过底格里斯河水锤炼的游泳好手,哪怕让他们在河神面前“审判”一百次一千次,他们也不会惧怕。   “既然河神如此垂青你们,那么,绑缚上你们的手脚,再让你们去见底格里斯河神,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吧?”   在开始“河神审判”之前,希律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第96章 公元前1756年   库塔城“河神审判”的历史, 就在最后这样一场“河神审判”之后终结。   最终,格里戈家族里十五名多次犯罪且罪大恶极的男性成员,被绑住手脚, 扔进了底格里斯河。   希律站在河边,面带疑惑, 问:“你们不是说河神每次都青睐他们,从来都是会放他们回来的吗?”   他扭头转向格里戈家的其余男丁:“要不要, 你们谁再跑一趟, 找底格里斯河的河神问问, 看看是怎么回事?”   格里戈家这边只剩年轻人了, 一个个像筛糠似的瑟瑟发抖,趴在地上, 说出了真相。   “礼官大人, 这真的不是……河神青睐我们的家族,这实在是……我们自幼就被逼着学游水。您只要不绑着我们的手脚,但凡把我们扔进河里,都是……能回来的呀!”   希律兀自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偏过头认真地问:“你们真的……没见过河神?”   “哪有什么河神啊?”剩下的小格里戈们怕得瑟瑟发抖, 哪儿敢不说实话, “是祖辈们说的, 自称是河神眷顾之人,想做什么都可以,反正旁人指控我们也都能逃脱……”   “这群骗子……”   事实上,这库塔城里, 格里戈家族真正的仇家已经不多, 剩下的多半是依附格里戈家的墙头草。但现在见到希律这样威风凛凛的王室礼官前来清算这个“游泳世家”, 自然而然向希律这边倒过来。   而关于格里戈家族的那些“秘闻”, 有不少也是这些“墙头草”们泄露出来,才让希律在最短的时间里敲定了针对这个家族的最后方法。   伊南就站在汉谟拉比身边冷眼看着。   她似乎也慢慢地意识到,现在这个希律,和她刚刚认得时候的希律,多少有些变化——眼前这个更冷静,更有手段,也更狠。   希律越来越像一个能够看穿世情真相,不带任何情感,心中只有正义的执法者了。   但这样的希律,好像和伊南所期待的,还是有些差别。   这时,希律面对格里戈家剩下的男丁,沉吟着说:“既然你们没法儿找来河神,那么就证明,这世上没有什么所谓的‘河神审判’,对不对?”   年轻的格里戈们一起疯狂点头——他们和老一辈不同,他们的手上没有沾过那么多罪恶。他们现在只巴不得眼前这官员宣布“没有河神”。   “那么,我,王室礼官希律,按照汉谟拉比王曾经做出的判例,判决你们这个家族所涉及的财产归属和应受的刑罚,你们服还是不服?”   “服,服——”   不服马上就要去见河神,这谁敢不服?   “事实上,所有身涉命案,应当偿命的家族成员,要么幸运地老死,要么刚刚已经去见河神去了。你们身上,担的都是财产责任。”   “我判决你们把强占来的财产,退还给所有的苦主,即便他们已经搬离了库塔——当然,在巴比伦王国内的人口迁移,官员们都会有记录。他们会帮助你们偿还……”   希律看见几个年轻人交换眼神,顿时再次提高声音:“你们愿是不愿?”   小格里戈们一起趴在地上:“愿,愿——”   不愿也不行啊。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你们如能办到,以前你们家族的罪过,就可以一笔勾销。整个家族不至于由阿维鲁降为瓦尔杜和阿姆图。”   格里戈家族的人们,也很担心会受到惩罚,导致社会阶层骤降,降为奴隶,那可就真的是永世不能翻身了。   “你们,需要走遍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沿岸所有的城市与村落,以你们的亲身经历向人们说明,‘河神审判’,并不存在。”   这是一项大工程,纵使格里戈家族人口众多,大家分头行事。要走遍两河流域所有的城市与村庄,这需要经年累月来完成。   但如果做到这一点,就不用被剥夺身份成为奴隶,小格里戈们还是乐意的。   “我们能办到,一定能办到!”   “你们务必需要向世人说明,‘河神审判’是无效的,只有尊贵的汉谟拉比王,和为王效命的官员,才能给世人带来真正的公正。”   “是,是,我们懂得,我们一定会向世人说明!”   年轻人们纷纷叩首允诺,哪怕他们终身都在路上,也要把这句话带到巴比伦王国的每一个角落。   “这还差不多。”   希律一甩他的礼官黑袍,缓步离开,去王的卫士为他准备好的泥板那里做记录去了。   汉谟拉比抬头看看伊南的脸色:“现在觉得舒服点了?”   伊南点头微笑,知道自己的心事一点儿也没逃过老国王的眼睛。   确实是如此,希律后来的安排让伊南心里舒服了很多。   被萨米耶王子折辱殴打之后,希律多少有些改变,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锐利。但伊南不止希望希律变成一把锋锐无匹的刀,她更希望这把刀是能往回收的。   人类制定规则,是为了约束,是为了让社会更加稳定,而不止是在有人犯了过错之后予以惩戒。   因此仅仅靠一把锋锐无匹的刀,是无法维系整个社会的公正的——还需要智慧。   希律在严惩了那些作恶多端的格里戈们之后,对待余下从犯的态度,让伊南看见了这种智慧。   她为此觉得很骄傲。   汉谟拉比也看出来了。   上了年纪的老国王以手支颐,撑着自己的腮帮子望着伊南,柔声说:“伊丝塔小姐,若是三十年前我见了你,一定向你求婚;若是二十年前我见了你,一定请求你,屈尊做我的‘情妇’……”   伊南冲他瞪眼睛。   “现在我可啥都不敢想啰!”老国王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他竟然生出一点儿“得一人可以得天下”的感觉,但他也很清楚,他膝下任何一个儿子,都不可能得到伊丝塔这个女人。   ——这真是令人烦恼。   *   离开库塔以后,汉谟拉比的王驾继续向北行进。   在这一路上,希律随着王驾,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像在库塔时一样,设一个临时的“正义之门”,为当地人排解纠纷。   他处理了很多很多的投诉,每一件投诉和最后的处理结果,都被希律记录在了泥板上,并且在伊南找来的陶砖场烧成陶板,作为“不可更改”的记录保存。   这些陶板越积越多,最后成了无法携带的行李。汉谟拉比干脆命人将这些陶板直接先送回巴比伦城,作为档案入库。   希律处理投诉时也越来越依照“原则”,而不是汉谟拉比原先的“判例”——毕竟就算是希律能够引用巴比伦王以前的英明决定,也无法从档案库调取记录出来核对。   距离巴比伦越远,希律遇到的案件就越发显得种类繁多、五花八门,不像巴比伦人,他们总是喝酒打架,以及因为贸易而发生争端。   在巴比伦之外,希律遇上的投诉包括了大量的婚姻、继承、债务、雇佣、租赁、嚼舌根讲闲话……其中关于婚姻和男女关系方面的投诉相当之多。   希律在这一领域多数采用了苏美尔人的习俗来帮助判定——他的理由是,苏美尔人的家庭生活相对稳定,较少纷争。   这一点得到了汉谟拉比的认可。虽然汉谟拉比自己是个阿摩利人。   苏美尔人的婚姻生活之中,女性的地位相对较高,在婚姻之中保有较多的财产权,让她们有充分的资源能够抚养自己的子女。   同时,在苏美尔人的家庭里,女孩也得到较高程度的教育——这据说与千年前圣倡的风俗有关。千年之后,神庙里已经不再出现圣倡了,但是多数苏美尔人家庭依旧保持了教授女孩读书写字的传统。   汉谟拉比想起自己那终日鸡犬不宁的后宫,果断认可了这些习俗。   于是希律按照记忆,将苏美尔人的婚姻与家庭生活中的各种习俗都记录下来,交由汉谟拉比过目。   汉谟拉比确认之后,按照伊南的建议,给这些条文正式起了个名字,叫做“习惯法”——表示这些律条都来源于“习俗”。   “当初你姐姐艾里伽尔还问本王,习俗就一定要遵循吗?”汉谟拉比笑呵呵地对伊南说,“现在王就有这个底气说啦,习俗不一定非得遵循,但既然成了‘习惯法’,成了王颁布的律令,就必须遵循。”   伊南点头赞同,心里却知道,这些“习惯法”距离“制定法”其实还差着一小步,但也已经非常接近了。   这些议论希律却一概不知,他现在就像是一件高速旋转的机器,每天的工作就是询问、记录、判断、记录,再回到询问,周而复始。   相比之下,陪伴汉谟拉比一道出巡的所有人,都像是出来度假的。   连汉谟拉比王都自愧不如:“王在希律的这个年纪,也做不到像他这样的勤勉。”   而在伊南看来,希律这岂止是勤勉——他简直是有强迫症,一定要把手头的投诉全部都处理解决之后才肯去休息。   这能不辛苦吗?   这天希律又熬了个通宵,临到清晨了才去睡了会儿。汉谟拉比命人去把希律屋子的门窗全部用厚实的羊毛毯子遮上。   到了中午,只听希律的屋子传出一声惨叫,这个年轻的礼官醒来才发觉不对,连滚带爬地出来,奔回他的岗位上,才见到汉谟拉比王和伊南正在他原先的位置上,正在帮他应付前来投诉的人。   “希律,伊丝塔小姐说了,你太忙于事务,来不及停下来想想。”   汉谟拉比笑呵呵地说,“今天王来帮你处理这些纠纷。你在旁边想想。”   希律抬头,用疑惑的眼光望着站在汉谟拉比身后的女人。女人脸上正露出狡黠的笑容。   希律皱起眉头,当真站在原地,开始思考。   “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的纠纷?”   “人们昨天因为斗殴寻仇来向王投诉,一转眼今天又来了。”   “‘同态复仇’的惩罚是否太残酷了?他们都是王的子民,今天打断这个的腿,明天打断那个的腿,一直这样下去,农田里的活不再有人去做,作坊里的工匠只能望着活计兴叹……长此以往,王的国土上,是不是就没有人能够缴纳税收了?”   “我这一味追求绝对的公正,可是到头来,其实却削弱的王国的实力,没能尽到对王应尽的职责?”   “……”   伊南从汉谟拉比身边离开,凑近希律,悄悄地问:“想到什么了?”   希律仿佛舌头打结一般,结结巴巴地说:“停下来想想……确实……”   ——确实不一样。   希律别过脸不敢看伊南,心想这个女人真是他命中的魔星。   “那么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伊南拉希律到有遮阴的凉棚下,又递给他一杯水:就这么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呆,好像有点太傻了。   “从前,有一个奇怪的王国。这个王国商业十分发达繁盛,但是国人们有个毛病:他们在向自己不认识的人出售货品的时候,喜欢欺骗顾客。为此造成了无数纠纷。”   “奇怪王国的国王见到这种情况,当即颁布了一条律令,叫做‘买方小心提防’①。”   “买方小心提防?”希律一皱眉头,“你真的没有说错?”   伊南听他反问得如此直接,也不生气,笑笑说:“是的,叫‘买方小心提防’。”   “奇怪国的法令是这样的,只要在奇怪国交易,买方必然是事先知道卖方是不靠谱的,因此买方必须小心提防卖方使诈。”   “如果买方被卖方成功地骗了,就意味着买方没有尽到谨慎义务。买方是没有机会投诉的,投诉了也不会成功。”   希律听了,眉头紧锁着,半天才说:“可是这——不公平!”   明明使诈的是卖方呀!   伊南继续诡笑着:“可是后来,在奇怪国交易,就真的没什么纠纷了。”   希律大吃一惊:“为什么?”   伊南胳膊肘捅一捅他:“你自己想!”   希律茫然地微张着口,眼神望向远方。那里有当地人相互结仇,你揪着我的衣领我拽着你的袖子,闹到汉谟拉比跟前来的。   “这就……没什么纠纷了?”   “我明白了!”希律突然大声说,“奇怪国,根本没有想着要公正,它的国王只想要止息纷争。”   虽然明明是卖方使诈,但是买方在明知自己没有任何权利的情况下,会尽一切可能小心谨慎,规避风险。万一真的吃了亏,买方也只能捏着鼻子自己把亏吃下去,下次再行提防。   这项律令根本没有任何“公平性”,但是它却有效。   “制止纠纷……王制定律令的另一个目的,应该是制止纠纷。”希律大声说。   “如果王定下的律令,能让所有人都铭记,让每个人都牢记住它的后果。那么只要是有理智的人,就都会努力规避,避免受到刑罚。”   伊南望着眼前这个兴奋地不断搓手,走来走去的年轻人。   她知道希律已经悟了。   法律存在的意义,不止是维护公正,还有一点:维护社会秩序,预防犯罪。   已经犯罪的人,自不必说,正义应当得到伸张,罪行必须严惩。但是法律的存在,能让那些心存恶意,准备动手的人存了顾忌,法律对于社会秩序的维护,就是有意义的。   如果人人都心知肚明:把仇人的脑壳打破,意味着自己也命不久矣——这样他们在去把仇人的脑壳打破之前,至少会掂量掂量。   假如人性本善,法律的存在可以预防善良被一时的恶念所蒙蔽。   假如人性本恶,法律的存在可以在邪恶滋生时及时加以扼制,阻止其成为事实。   希律显然是将这些全部想通了。   他强自压抑着激动,双手的拳头不断握紧了放松,握紧了,再放松。   如果这个方法真的能够奏效,那么,他就不用每天头皮发麻地面对无休无止地刑罚,不用面对无知的犯罪者懊悔的眼泪,不用担心王的土地上没有人能够缴纳税款……   希律在原地走了两圈,扭过脸,深深地看了伊南一眼,冲她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向汉谟拉比。在王的面前屈膝跪下,然后有条不紊地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出来。   汉谟拉比是个出色的政治家,希律把所有的建议说完,汉谟拉比马上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拊掌大笑,对希律说:“王授予你需要的一切权限,你且放手去做吧!”   接下来希律做的,正是伊南所想的——宣传,也就是法制教育。   他让王宫卫士们去召集了这座城市的行政官、下辖各个村落的村长、大家族的族长,全部集中到城市中心,授予他们一套写有“习惯法”和各种律令的泥板。   希律召集的,几乎是这个城市之中识字的所有人。   他命令他们,将泥板上的内容尽快传递给这座城市极其周边的所有居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后,我会派人到乡间。到时如果还有人不知道这泥板上的内容,整座城市会受到一万舍客勒银的处罚。”   伊南在希律身后把这些话都听见了,心想这确实是个好办法。看在钱的份上,想必这里的人都不敢怠慢。   果然,三天之后,当汉谟拉比王驾离开城市的时候,哪怕是路边玩耍的孩童,也都晓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复仇原则了。   当听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懵懵懂懂地背诵汉谟拉比的法令:“如果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偷情,并共谋杀害他们的伴侣,二人将被处死。”②   希律顿时又觉得十分尴尬:这样的普及教育,是不是来得太快太急了一点?   伊南看见了希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神情十分可爱,她忍不住哈哈一笑,安慰希律:“下次可以考虑方式方法,将内容分类,分开普及,不就行了?”   希律颇有些羞愧地点了点头,但也在心里满满制定出了一个周详的计划:   将所有的律令分成几个大类,按照需要传递给不同的人:成年人与孩子,男人与女人,农场主与小手工业者,阿维鲁和穆什钦努……   当然,这首先需要有一整套,完整的律令集合——也就是,法律。   *   汉谟拉比巡视王国的王驾一路向北,渡过底格里斯河之后,来到了巴比伦王国北面的国境。   一路北上,伊南开始越来越多地见到了厉兵秣马的景象。一队一队的士兵扛着长矛和弓箭,整齐地列队来去,一个个都神情严肃。   伊南有些吃惊:“赫梯人,这么厉害吗?”   汉谟拉比转脸问她:“怕了?”   伊南摇摇头,顺势送上高帽一顶:“有王在这儿,我怕什么呀?”   汉谟拉比顿时哈哈大笑,收下了她的恭维。他随手指点:“巴比伦王国防御的困难在于,整个国境之内,除了西面有些山林,境内有两条大河之外,完全是大平原。”   “赫梯人有骑兵,行动如风。一旦他们加速南下,放手劫掠,确实很难阻挡。”   伊南想了想却说:“在我看来,虽然您的领土位于大平原上,缺乏天然疆界与屏障,但这意味着您的机遇与威胁一样大。”   汉谟拉比的笑声更加响亮:“你这个漂亮的小脑瓜里都是怎么冒出这些念头的?”   远处,希律正在和当地的官员进行一些交接,远远听见汉谟拉比的笑声,忍不住扭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如果你是个男人,王怕是会极力提防你。”汉谟拉比笑声为止,“但你只是个小姑娘,王现在真的只盼着你是王的亲生女儿就好了。”   闲话说毕,汉谟拉比凛然道:“你说的没错,如果王再年轻个二十岁……不,不用二十岁,只要年轻个十岁,赫梯人的那点地方,王一定能全部收入囊中。赫梯人算什么?难道还比以前的阿卡德人更厉害吗?”   汉谟拉比豪情不减当年,却照样不得不考虑眼下实际的问题。   “只不过,近两年……兵源,兵源确实是个问题……”   老国王伸手摸摸前额。   伊南:原来这位王担心的,竟然是人手,是兵源。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一阵喧哗,有人大喊,有人跑动。   没过多久,王宫卫队长跑来禀报汉谟拉比,说是有几个瓦尔杜,在一个自由民阿维鲁的帮助下逃跑。所有人都已经被抓住了。   “哦?”汉谟拉比两道又黑又浓的长眉顿时斜斜竖了起来。   “既然人都已经抓住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对于逃跑的奴隶,王的裁决一向绝不留情。”汉谟拉比一声大喝。   “瓦尔杜全部当众处死。那个帮助逃逸的自由民阿维鲁,给他保留一点尊严,直接在屋里处缢刑吧。” 第97章 公元前1756年   出乎伊南的意料, 汉谟拉比在奴隶的问题上异乎寻常严厉。   伊南还没有开口的机会,汉谟拉比已经直接下令处死了逃跑的瓦尔杜,甚至连一个曾经暂时收容他们的阿维鲁也给处死了。   伊南十分震惊:“逃跑的瓦尔杜……真的这么罪大恶极吗?”   汉谟拉比扭过脸, 恶狠狠地盯着伊南,寒声说:“女人总是自以为心地仁慈,殊不知这些规矩一乱立即会出大乱子。”   伊南见汉谟拉比的震怒非比寻常, 竟然无法劝解, 只得暂时将老人家放在一边, 转头去找希律, 想要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律见到她,双手一摊:“没办法的,这些人你救不了的。”   “王的命令已经下了, 负责处决的卫士已经去行刑了。你如果要拦,你自己也会落得和那个阿维鲁一样……”   希律刚说到这儿,突然想到:凭伊南的本事, 应该没人能把她怎么样。   他只得改口说:“而且那些负责行刑的卫士就都会被王严惩。”   伊南摇摇头,很诚恳地向希律请教:“我是想问为什么?”   她不用过多解释, 希律马上就弄明白了,她其实想知道王为什么对奴隶那么严苛。   “多年以前, 王刚刚掌权的时候, 四处征战,曾经经历过一次奴隶主的倒戈。”   希律一开口,伊南也就懂了。   汉谟拉比是一个由奴隶主阶级拥立的王,说到底还是要维护奴隶主的权益。他必须把瓦尔杜和阿姆图们死死地摁在社会的底层, 否则一旦有了松动, 不用等瓦尔杜们反抗, 其他贵族和奴隶主会先起来反抗王权, 倒戈相向。   “在王过去所有的宣判中,对于奴隶的处理都很直接。”   “奴隶如果逃跑,应当被追回后,归还原主。”   “奴隶如果拒不说出他们的原主,应当在广场上公开展示,等待他们的原主来认领。”   “奴隶如果在边界地带逃跑,企图逃出国境,投向敌国,他们将被直接处死。”   “如果有阿维鲁胆敢帮助奴隶逃亡,阿维鲁也会被处死——”   这就是今天为什么汉谟拉比会毫不留情地直接判处死刑了。   “所以,你们都是真的把瓦尔杜和阿姆图都当物件看了?”伊南忍不住开口抱怨。   她想想一直跟身边的阿普,远在巴比伦但是一向忠心耿耿的波安,以前将自己的“原身”当亲身孩儿一样无微不至地关爱的嬷嬷……   为什么,这些人会被当成物件、商品来看待?他们的关心、他们的忠诚……他们的生命,竟然能直接贴个标签,只值二十舍客勒银吗?   希律猛地伸出手,拽住伊南的胳膊,让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你看着我……我是这种人吗?”   伊南看见希律眼中写满了痛苦,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希律是个没有实际权益的穆什钦努,在王子们面前他一样要低三下四地受辱;他对瓦尔杜和阿姆图们所受的痛苦,一定程度上能感同身受。   但是他依旧站在汉谟拉比这一边。   “这是既成事实。你就算是想要改,也不能乱来!”希律紧紧地握住伊南的胳膊,异常用力,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提醒伊南:千万不要莽撞。   伊南垂下眼帘。她不是一味莽撞的人。   要改变现有的制度和社会阶层,必须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否则整个巴比伦王国就会面临突如其来的社会动荡,外敌则可能突然入侵,毁灭眼前这个国家——这也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她点点头,答应了希律。   希律这才吁了一口气,突然发现自己正拽着伊南的胳膊,而且力气很大。   他吓了一跳,赶紧松手,生怕在伊南那段雪白的手臂上留下自己的指印。待再看时,才发现那段雪白的手臂像是雪花石膏雕成的,依旧完美无瑕。   “放心吧,这次我不会再‘同态复仇’了。”伊南笑着,另一只手的手指在面颊上轻轻刮了刮。   希律紧紧抿着嘴,脸涨得通红,一个字都不敢说,都说不出口。   自从那次伊丝塔小姐“同态复仇”之后,他除了公事,就尽量避免单独与她见面。疯狂地投身工作事实上也是他用来逃避的方法之一。   但是见到对方这样大度地与他见面,谈起旧事也毫无羞恼之意——希律心头长舒出一口气,但是心里却隐隐约约地失望着。   她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所以上一次真的只是对他失礼行为的报复,她一点儿都没动心吗?   希律望着眼前的美人,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伊丝塔,希律——”   老国王那边不乐意了:“你俩又在那儿嘀嘀咕咕地商量什么?”   “来啦!”伊南临走之前,别过脸看了一眼希律,嫣然一笑走开。   希律顿觉怅然若失。但他听见远处伊丝塔小姐正对汉谟拉比老国王说:“我在向您的王室礼官询问,等您巡视过北部地区南下的时候,能不能取道乌鲁克回巴比伦?”   “……对呀,我想家了嘛。”   希律远远地听着,忽然想起了伊丝塔家中田庄的情形,又想起了当初这对姐妹争产的时候,伊丝塔家的农奴都说过要效忠伊丝塔的话。   他心中明了,已经知道伊丝塔小姐在打什么主意了。   少时伊丝塔小姐离开,汉谟拉比又将希律唤去,问刚才伊丝塔小姐在向他询问什么。   希律只回答说,伊丝塔小姐觉得直接将瓦尔杜们处死实在是太过残忍了,觉得哪怕是留他们一条命也是好的。   “妇人之见罢了。”汉谟拉比叹了一口气。在这种大事上,汉谟拉比是绝对不可能让步的。   希律却补充了一句:“但是小臣揣摩她的意思,似乎是想知道瓦尔杜们是不是可以充兵役。”   这话伊南并没有说,但是希律“代替”她说了出来。相比起与汉谟拉比相处了没多久的伊南,希律更加理解汉谟拉比的心思,也知道什么时机比较恰当,方便提出这话。   果然,听见这一句,汉谟拉比的耳廓似乎动了动,微微点头,嗔道:“这个小妮子,有这类似的主意就直说嘛!”   看来,汉谟拉比并不反对将瓦尔杜充兵役的建议——毕竟现在兵源较缺,如果瓦尔杜愿意效忠于王,那确实会是一个靠谱的解决方式。   这一下转折,汉谟拉比就完全想不到伊丝塔小姐是想要解放农奴了。老国王一心一意地认为,伊丝塔小姐是在帮他排忧解难,替他出主意,是个贴心的“小妮子”。   就这样,在巡视了北方与赫梯人接壤的边境之后,汉谟拉比的王驾折向东南,先沿着底格里斯河来到波斯湾附近,渡河后折向西南,直抵幼发拉底河,取道乌鲁克,再缓缓地回归巴比伦。   回到乌鲁克之前,早就有信使将消息传递给了伊南的玻璃作坊和她的田庄。   作坊和田庄里的上上下下万万没有想到,巴比伦的王,竟然会屈尊,在小姐的田庄停留。王不仅挫败了大小姐艾里伽尔企图夺产的阴谋,竟然还在四方巡视的时候能到小姐的田庄上来做客。可见王对小姐恩宠有加。   所有人都在从巴比伦赶回来的管家波安的带领下,开开心心地做着各种准备,预备在田庄上招待汉谟拉比。   谁知道就在他们尚且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汉谟拉比微服来到了他们的田庄。   汉谟拉比来时打扮成了一个想要采购玻璃的商人,为他引路的是本地的玻璃中间商阿布,陪伴着他的,是脱去了礼官黑袍,也换上了商人装束的希律。   汉谟拉比来到伊南名下的作坊和田庄,饶有兴致地欣赏眼前的一切。   老国王早就听说过这里,这里除了是蜚声四海的玻璃原产地以外,还是伊丝塔小姐在短短一两年之内,点石成金,将原本破败凋敝的产业改建为富裕丰饶的田庄,和日进斗金的商铺。   管家波安十分为难,很想提醒阿布,汉谟拉比王就要前来做客了。   但是他又看汉谟拉比气质与旁人不同,显然是个重要的大客户。于是波安拍板,动用了一部分原本为国王准备的资源,用来招待汉谟拉比一行。   汉谟拉比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他饶有兴致地去参观了玻璃铺子,了解了一下他所钟爱的玻璃器皿是怎样制成的。   他又兴致勃勃地去伊丝塔小姐的田庄里转了转,看见这里土地肥沃,地里长出来的作物欣欣向荣——只不过田庄里每一片田种的作物似乎都不大一样,东一片,西一茬,什么都有。   汉谟拉比实在是闹不明白这田庄到底是在种什么,不得已,让希律去找田里劳作的人,问了个清楚。   在田庄里劳作的,都是伊丝塔家的瓦尔杜和阿姆图。   他们见到眼前的“商人大老爷”,自然想不到这位正是前年曾经在田庄外道路上路过的汉谟拉比王。但是这些农奴们见到生人并不怯场,只管一桩一桩,把问题都回答了。   汉谟拉比这才知道这种种植方式叫做“轮作”。各片田地轮流种植不同的作物,竟然能帮助保持地力,让下一茬农作物生长得更好。田中种植的苜蓿、豆类、芜菁等作物,同时也能用来蓄养牲畜,丰富大家伙儿的餐桌。   “这法子也是伊丝塔小姐教给我们的。”瓦尔杜们齐声说。   “你们都愿意为伊丝塔小姐干活吗?”汉谟拉比拈着胡子问眼前的农奴。   “愿意,愿意——”   “愿意在这田庄上干一辈子的农活!”   农奴们谁不乐意啊?在这里为伊丝塔小姐的庄子干农活,不仅吃住的待遇优厚,比别家的阿维鲁都要好,而且干活带劲儿,有奔头——   一个农奴指手画脚地向眼前的“商人大老爷”比划解释。   “最紧要的一件,在伊丝塔小姐这儿,俺们活得更像个‘人’。”   汉谟拉比低头思索,想起他认识的其他奴隶主:那些奴隶主就是唯恐不能把奴隶的最后一点劳力榨干。他们将奴隶的待遇降到最低,并千方百计阻止奴隶们逃脱。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无法阻止奴隶们一次一次的反叛与逃跑,所以才会多次求到王的面前,恳求王颁布律令,做出他们想要的判决。   可要是巴比伦王国里的每一处田庄,都和伊丝塔小姐家这座一样,哪里需要如此防范与压迫农奴?   汉谟拉比到老来心思就非常重。   他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问眼前的农奴们:“伊丝塔小姐,有没有在你们面前提过,要让你们成为自由民的事?”   农奴们相互看看,都诚实地摇摇头:“那得是巴比伦伟大的国王才能决定的事吧?我们小姐……从没提过这些。”   汉谟拉比舒了一口气,心想:那个姑娘虽然思维活跃,行事大胆,但在这些事上好歹还是有分寸的。   谁知这些农奴们末了又冒出来一句:“在伊丝塔小姐的庇护之下,我们过得其实与自由民没有区别呀?”   汉谟拉比差点儿绝倒:确实是这样的,只要这些农奴们不离开伊丝塔的田庄,他们事实上就过得像自由民一样,温饱有绝对的保障,可以自己攒点儿小钱,能够结婚生子,小日子过得很舒坦。   “商人大老爷,今天您遇见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瓦尔杜和阿姆图,您觉得我们和自由民有区别吗?”   汉谟拉比转头看看希律,又看看阿布。   阿布笑着点头:“确实如此,尊敬的……大老爷,您刚才在作坊见到的工匠里,有好些人都是瓦尔杜。”   汉谟拉比吃惊地道:“难道伊丝塔小姐的工匠们,不都是自由的阿维鲁吗?”   阿布摇摇头解释:“因为要在巴比伦开商铺和陶砖场,伊丝塔小姐已经抽调了好多阿维鲁工匠去了巴比伦,这边作坊里工作的,就多数是瓦尔杜了。”   自由民工匠去开拓市场,总部这里就由年轻的农奴们顶上。   汉谟拉比瞠目结舌,回想刚才他看到的,技艺绝妙的玻璃匠,看起来他们一点儿也都不像是奴隶的样子。   这充分证明了,自由民能做的工作,农奴也一样能做好。   “还有,刚才安排您进来参观的大管家波安,他也一样是瓦尔杜。您看出来了吗?”   这回汉谟拉比真的咋舌了——刚才他见到的大管家,气度雍容,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大方与尊严。汉谟拉比真的没想到,那位也是奴隶出身。   希律在一旁叹息了一声:“完全看不出。”   事实上希律是认得波安的。但是他还是感慨了一句:“在伊丝塔小姐这里,不同阶层的人仿佛都是一样能干的。”   汉谟拉比觑着眼朝希律看了看,轻轻地哼了一声,说:“这本王知道。”   “王也一向认为,凭你的才干,你不应当只是个穆什钦努。”   希律也轻轻地摇头,说:“小臣是什么出身已经无法更改,但依旧感谢王的知人善用——”   希律的意思很明确,目前这个社会上,已经分出了世袭的阶层,但是如何对待这些人,赋予他们合理的权益,将他们摆在最恰当的位置上——这是王需要做的抉择。   汉谟拉比扁了扁嘴,突然高声道:“出来吧!”   远处角落里突然传出一声轻笑,一个穿着苏美尔人服饰的年轻姑娘像是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跑到汉谟拉比身后,伸出一对粉拳,轻轻捶着汉谟拉比的肩颈,小声说:“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什么都瞒不过您!”   伊南特地把汉谟拉比请到她的田庄上,就是想请汉谟拉比看到这样一幅景象:给予奴隶们尊严,让他们活得像“人”,他们能带来更高的生产效率,创造更大的社会价值——   当然,他们也一定会愿意出力来保卫他们的家园,保护他们的劳动成果。   汉谟拉比哪里不明白她的苦心?   而农奴们这时才听出眼前这个老人,正是当年从他们的田庄畔路过的,巴比伦的王。他们都吓坏了,一起趴下来向汉谟拉比行礼。   连带伊南,也转过身,来到汉谟拉比面前,郑重拜倒,向汉谟拉比行下大礼。   伊南深得汉谟拉比的喜爱,早已免去了她日常在王驾面前的一应繁文缛节。像伊南这样恭敬端正的大礼,伊南可真是好久都没有行过了。   “你是想为他们说情,让他们摆脱瓦尔杜和阿姆图的身份,都成为自由民吗?”   汉谟拉比心情颇为不错,心想这个恩典,如果小姑娘真的想要就赏给她算了。   谁知道伊南却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止想要为我自己名下的瓦尔杜和阿姆图说情——”   “我还想要为天下所有的瓦尔杜与阿姆图说情。”   只听“啪”的一声,汉谟拉比将手中一只早先波安递给他的玻璃杯重重地摔在地上,玻璃杯顿时四分五裂。这声响将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只有希律不为所动:他早知道这女孩一定会说这句话。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初以一己之力,闯过“七重门”之后,她说:我不止要我自己的公正,还要天下人的公正。   现在,她来到汉谟拉比面前,说:我不止想要解放我自己名下的奴隶,我还想要解放这全天下的奴隶。   希律冷静地一比手势,阿布会意,已经招呼起趴在伊南身后的那些农奴们,招呼大家赶紧离开,将这说话的地方留给汉谟拉比和伊南两个人。   “你就真这么宅心仁厚?”待所有人都走光,汉谟拉比站起来,来到伊南面前,毫不客气地呵斥道,“宅心仁厚到要王拿整个巴比伦王国来满足你的这一点同情心吗?”   “贸然解放农奴是什么后果,你这么聪明,你不可能没想过!”   汉谟拉比越想越气:明明那么聪明,在这件事上却偏偏这么轴?!   他一时气愤,顿时忍不住大咳起来。   伊南也不用汉谟拉比招呼,自说自话地就“嗖”的一声站起来,把老国王扶至椅上,让他坐好,然后轻轻地抚他的后背,帮助他喘过气。   “可我也没说,要请您马上一下就让所有的瓦尔杜都变成自由民啊?”   伊南笑嘻嘻地解释,她的柔声劝解,果然让汉谟拉比心中觉得好过了不少。   “可是,孩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这件事?”   “你的农奴们自己都说了,在你的庇护之下,他们过得和自由民一样好,你有他们的照料与支持,你的生活会富足、幸福,你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为什么还是一直要坚持改变他们的地位呢?”   这时伊南来到汉谟拉比面前,她仰面望着老国王的眼睛,说:“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过得好是不够的。”   “如您所见,强制劳役只能破坏生产效率,一百个受到压迫,不得已一定要逃脱的奴隶,根本抵不上十个快快乐乐,能够为自己的将来而劳作的自由民。”   “您是一个看得见长远大局的人,您应该知道,这个国家里所有的人一起使力,巴比伦王国将会是何等的强盛。”   “奴隶也一样是人,而这个阶层是一定会最终消失的,而您又是如此需要他们的力量,为什么不从现在起,就开始考虑善待他们,把他们当人看呢?”   汉谟拉比听见她的话,很明显受到了震动,连咳嗽都忘了。   而更受震动的人是希律,他涨红了脸,一边听一边思索,竟然不自觉地将握紧了的拳头伸到口边,他那一排整齐的牙齿便毫不留情地啃着他的手指指节,并在上面留下一排细细的齿印。   为什么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女人,她看待这世道竟然如此老成,仿佛她早已阅尽了数千年两河流域的兴衰史。   “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既然我们在乌鲁克附近,那么就请让我来给您说一说千年前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是怎样对待他从整个流域征用的民夫的吧——”   汉谟拉比与希律,听见英雄王吉尔伽美什的名字,都不由得精神振奋。   在千年前苏美尔人流传下的故事里,“民夫”指的是“奴隶”,这一点汉谟拉比和希律都心知肚明:伊南所讲的“民夫”的故事,事实上也是“奴隶”的故事。   “当时,乌鲁克的英雄王吉尔伽美什面对骁勇善战的阿卡德人,他下定决心,用乌鲁克伟大而坚固的城墙来护佑所有投奔到城里的人,包括民夫,包括附近的村民。他答应了所有人,只要愿意为保卫乌鲁克而付出,他们一样能够成为乌鲁克的居民,一样能得到王吉尔伽美什的庇佑……”   千年前的往事,在伊南口中说来,惟妙惟肖,面面俱到,仿佛她曾经亲历一般。 第98章 公元前1755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汉谟拉比首先同意了一项律令, 允许奴隶自赎其身。   这项律令是悄然颁布的,是在几户想要为奴隶赎身的奴隶主面见汉谟拉比,亲自递上请求之后, 汉谟拉比点头同意的。   这些奴隶在偿还了自己的身价之后,可以成为自由民阿维鲁,与原先的主人家签订雇佣协议。他们一般吃住用都还要靠主家,因此工钱少得可怜。   但是, 有了自由民的身份, 可将来能够拥有自己产业的指望,他们此刻的心态已经无比满足, 能够干劲十足的去干活儿了。   风声一旦放出来,立即又有尊贵的阿维鲁跑到汉谟拉比面前, 警告汉谟拉比:这个先例一开, 恐怕会很快引起大贵族的反弹。   谁知汉谟拉比当即甩出一条限定条件:这些“赎身”的奴隶, 祖辈都是巴比伦的自由民。   在汉谟拉比建立巴比伦王国之前,两河流域曾经经历过一段频繁的战乱。各城邦之间, 各城邦与赫梯之间,都发生过无数次战争与劫掠。   发生劫掠之时, 人口是被作为最重要的财富被抢夺来,抢夺去。很多巴比伦人被抢劫到了邻国,沦为奴隶,随后又被转卖回巴比伦。这意味着巴比伦人正在奴役自己的同胞,奴役他们曾经的邻居、友人,甚至是亲戚。   因此汉谟拉比理直气壮:“王为什么不能让这些人重新成为巴比伦的自由民?他们本来就是。”   尊贵的阿维鲁们无法反驳,但是他们敦促汉谟拉比在律令上增加一条限制条件:只有曾经的巴比伦人自由民才能为自己赎身。   汉谟拉比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殊不知, 这已经为奴隶到自由民的阶层跨越打开了一条通道。   很快, 汉谟拉比又增加了一条律令:“在国家需要时, 王有权征用瓦尔杜服兵役,征用的瓦尔杜能够抵充税金。”   大贵族们对此并无太多异议:在他们看来,瓦尔杜是可以与白银划等号的。既然王同意用人抵充税金,那他们也没有什么可不同意的。   但是在贵族们的视野之外,还另有一条律令是专门颁给军方的:“服满兵役三年的瓦尔杜,可以转为自由民阿维鲁。其妻子与子女,一并获得自由民身份。”   另一条通道也打开了。   汉谟拉比双手托着写满了律令的泥板,问他身边那个“笑嘻嘻的小坏蛋”:“这正是你想要的吧?”   伊南微红着脸点点头。   她在这个时空的目标并不是见证奴隶制的消灭,在现有的生产关系下,完全消灭奴隶制是不可能的。但是上升通道已经出现,阶层矛盾出现缓和——而且这些与她在这个时代的观察目标:法律的出现,息息相关。   “希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汉谟拉比问面前一步远的地方,躬身站着的黑袍礼官。   “禀报王,所有的‘习惯法’已经都整理出来,您以前的‘判例’正在整理并提炼。”希律朗声回答。   自从他回到巴比伦之后,就已经将“正义之门”的差事都交给了身边其他的礼官,自己则专心整理相关法令。他的目标是,整理出一套,可供礼官处理投诉、判决案件时参考的完整法令文件。   “不是这个,是问你,你打算拿自己的穆什钦努身份怎么办?”   汉谟拉比似乎对希律正在做的这件事并不怎么感兴趣——反正有希律在,一切都交给他便是。   希律吃惊地抬起头,眼神飞快地在汉谟拉比身后的伊丝塔小姐脸上扫了一眼。   自从汉谟拉比允许奴隶赎身之后,就有很多人猜测,王会不会允许穆什钦努也自赎其身。   但穆什钦努与奴隶的情况还是不尽相同。他们是王室的从属,没有拥有不动产的权力,但是因为帮助王室打理财产,他们的生活事实上也能过得很富裕。   然而地位低下自不必说,当初希律在萨米耶王子面前曾经受过折辱,那是每个穆什钦努都需要忍受的。   如果希律选择自赎其身,成为自由民阿维鲁——他就可以风风光光地迎娶伊丝塔小姐,但同时他就必须要辞去王室礼官的职位。因为所有的王室礼官都由穆什钦努担任,以保证他们对王的绝对忠诚。   希律想了想,低下头对汉谟拉比承诺:“尊敬的王,希律暂时不想有所改变。”   “希律手上有极为重要的工作,现在只想埋头做事,眼中也只有那些差事。”   伊南站在汉谟拉比身后,听见这话,心中微微震动。   获得更高的身份、过上富足的生活,迎娶心爱的女人——希律明明面对这样的机会,却直言放弃。他知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让正义之光照耀大地,消灭一切罪与恶,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这一句誓言,希律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在践行。   伊南顿时笑了,她果然没看错这个男人。这个世上,如果有谁能独力完成编纂法典的伟业,那必定是希律,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人能够担起这个重任,完成这项伟业。   汉谟拉比奇怪地望望身后的姑娘,又望望希律,咳嗽了两声说道:“奇怪……王原本以为……”   汉谟拉比原本以为身边这两个小的两情相悦,毕竟他们合作无间,彼此能够心意相通。   但是他问起此事,却一个说自己只知道干活不想其他,另一个却眼里流露欣慰——这不大对啊!   只见希律的腰更弯了些,他诚恳地解释:“事实上,希律一无所长……也只能做做那些与律令相关的差事。”   伊南望着希律,心知他这番话并不是在自谦。   希律是强大的,也是卑微的。他充满勇气,也心存恐惧。   直到此刻,她才觉得自己差不多真正了解了希律这个人。   “随你们,随你!”汉谟拉比高兴地挥挥手:王本来已经觉得没什么指望了,现在却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这么说来,他膝下那些王子,竟然还有些希望?   *   汉谟拉比回到巴比伦之后,很快迎来了巴比伦历的新年。   伊南的腕表上更新了时间,现在已经来到了公元前1755年。   老国王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他频繁地生病,越来越离不开人。   越是这种时候,老国王对自己的继承人人选就越感到迷茫。   “王多么想再活五百年啊!”汉谟拉比有一回当着伊南的面感慨道,“巴比伦王国就能永远繁荣,永享盛世……”   伊南:这话听着好耳熟。   “究竟怎样才能将王国妥善地延续下去?”汉谟拉比问伊南。   偏巧伊南知道答案:需要制度,制度可以帮助维持稳定的社会秩序,直到生产力推动生产关系再一次发生改变。   但是汉谟拉比满心里想的却是其他:“伊丝塔啊,王的那些不成器的儿子,真的没有你能看上的吗?”   伊南微笑着摇摇头。   她知道汉谟拉比事实上有心把她嫁给某一个王子,这样事实上他就等于把整个王国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但是她不能做这种承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腕表上又会推送倒计时。目测她本次观测任务的进度,距离结束应该也不远了。   老国王哀声叹气,去叫人把占卜师请来。   “王要问一问神明的意思。”   占卜师到来,一眼瞥见了室内的伊南,立即尖声说:“室内的女眷请自动屏退。”   伊南险些笑出声:这个占卜师生得尖嘴猴腮,穿得花里胡哨,刻意装扮出一副神神叨叨,能与“神明”沟通的模样。她对于这种无端端就把女性排除在外的“神棍”并没有什么好感,临走时索性瞪了对方一眼。   占卜师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他被伊南瞪了一眼,一时间竟觉得目眩神摇,几乎无法自制。   汉谟拉比哼了一声,问:“怎么了?”   占卜师当然不能说他见到美人然后色心大动,只能面带惊异地说:“那名少女……那名少女,十分不同。”   汉谟拉比深深地叹一口气,说:“王早已知道她十分不同,但现在说这些又没有什么用。”   “请你替王问一问神明的意思。”   时下在巴比伦,占卜相当流行,大到王国的国运,小到日常琐事,皆可占卜。   这位占卜师虔诚地应了一声“是”,就盘膝在王面前坐下,双手在胸前紧握,虔诚祷告,然后再把他随身携带的“道具”都拿了出来。   占卜师在王庭中的水磨石板地面上铺开了一幅地毯。然后取出了一枚骰子,和若干代表自然界各种事物的棋子十二枚。   他将十二枚棋子摆成了一个圈,然后依次掷出骰子。   占卜师用的骰子不同于普通人游戏喝酒猜拳时用的六面骰子,这种骰子是二十面的①。   占卜师每掷一次骰子,就将圈子中的某一枚棋子移动位置。掷过十二次之后,十二枚棋子就在占卜师面前形成了一副特殊的图景。   占卜师耐心端详这幅场景,越看越是惊讶。   汉谟拉比觉得他脸色不对,连忙问:“怎么了?”   占卜师惊得面无人色,颤声说:“伟大的巴比伦的王啊,小臣这里,像是收到了神的谕示。”   汉谟拉比轻哼一声,心想:叫你来就是为了请教神明的意旨的。   谁知那占卜师突然一推身体,改坐为跪,趴在地面上,双手张开,大声说:“神明的谕示是:真神已经悄然来到了巴比伦……”   汉谟拉比又惊又喜,扶着座椅站起身,双脚一软又坐了回去。   “真神……真的来到了巴比伦……是木星之神马尔杜克吗?”   占卜师望着面前的棋子分布目瞪口呆,摇头说:“不是……是来自另一个城市的守护神。”   “另一个城市的守护神……”汉谟拉比陷入沉思。王伸出双手,支撑住自己的额头,随后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   巴比伦城市之外,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信奉的神明,作为城市的守护神。   可是来到巴比伦的真神,竟不是巴比伦自己的守护神马尔杜克吗?   过了好一会儿,汉谟拉比陡然抬起头,问:“你确定?”   占卜师赶紧摇头:他一个搞算命的,哪儿能确定任何事?   “小人,小人今晚再观察一下星象……再确定一下……”占卜师见到汉谟拉比面色不善,赶紧这般说。   夜间观星的结果帮助占卜师“确定”了他的结论,并且具体指明了“另一个城市”的方向,巴比伦的东南方。   “王这次出巡,正是从那个方向回来的。原来王就是从天而降的真神!”占卜师一时激动,双手将高帽给汉谟拉比戴上。   汉谟拉比抬脚便踹:“滚!”   他是不是真神,他自己能不知道?   占卜师麻溜滚了,留汉谟拉比一人,独自坐在王庭里,对着漫天的繁星,坐了一夜。   第二天,汉谟拉比便命人请伊丝塔小姐来到宫中。   “伊丝塔小姐,王想要请您指点迷津。”   面对这个年轻女人,王这一次显得十分友善,友善而恭敬,不再如父祖辈那样亲切,也不再叫她“笑嘻嘻的小坏蛋”。这令伊南扬了扬眉毛,感到十分好奇。   “去年在夏宫之中,您曾经向汉谟拉比提过,这世上,只有王一个人,拥有神授的王权。”   汉谟拉比谦虚地自称其名,这令伊南更加惊异。她听说了王请占卜师晚间占星的事,因此很想知道现在汉谟拉比的态度,是否与昨晚占星的结果有关系。却没先到汉谟拉比先提起了那件旧事。   “汉谟拉比想向您询问的是,怎样才能向世人证明,汉谟拉比手中的王权,是神授的?”   伊南眼珠一转,头脑在飞快地思索:汉谟拉比已经掌权数十年,带兵东征西讨,整个巴比伦王国在他治下俯首帖耳。世人都早已相信,汉谟拉比正是木星之神马尔杜克在人间的代理人——但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汉谟拉比看她的眼神就已经知道她读懂了自己,晓得自己这个问题并不是为自己而问的。   汉谟拉比想要问的其实还是那个问题:他手中这样神授的王权,如何才能够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   他那些不成器的子孙后代们,如何才能凭借祖先的智慧,继续妥善地治理这个国家,让它按照现在的状态,继续这么走下去。   他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郑重向面前的女人躬身。   这已经是王能够做到的最高礼节。   “美貌而聪慧的伊丝塔小姐啊,汉谟拉比诚心请您赐教。”   望着苍老而谦卑的巴比伦王,伊南实在不忍心拒绝,于是开口:“有两个方法。”   “第一个方法,是铸币。”   “铸币?”   “是的。”   目前整个两河流域,都已经脱离了古老的实物交换“麦元”体系,开始使用贵金属作为货币。货币的使用靠称量,人们使用巴比伦铸成的统一规格的“砝码”,来称量白银或者黄金的重量。   现在市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些首饰作坊铸成的“舍客勒银”,把白银分割成接近一舍客勒的“标准重量”,这已经基本成为“钱币”了,但是它和后世的“钱币”还有些差别:上面没有币值,也没有发行人的具体信息。   “您可以在这些银币表面压铸上您的头像,在银币背面铸上神明的头像或者标志。”   “这样,只要人们使用这些银币,自然而然地能够感受到,您与神明之间的联系。”   这其实不是证明,而是教化,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思维强化,甚至是一种“洗脑”,让人们在日常使用中,潜移默化地接受这个观点,一天一天地反复强调。   事实上,很多古代的统治者都是这么做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毕竟“钱币”在古代社会的影响力,并不亚于金钱本身。   “好!”汉谟拉比凭空想象了一下这件事的难易程度,确认他能办得到,他的子子孙孙也能办得到。   能够被铸在钱币上,与神明“背对背”,这似乎令汉谟拉比更多了几分底气。他看着伊南的眼光十分信服,因此也更加期待她说的第二个方法。   “第二件是,希律——”   汉谟拉比扬起头:“希律?”   “希律现在正在编撰的法典。它应当成为神明赐予王的法典。”伊南说。   “法典?”   “您可能不了解,希律收集了两河流域大大小小的城邦所有的‘习惯法’,对它们进行了筛选,去除了重复和不合适的内容;又整理了您以前处理过的一万多件‘判例’,再加上各项原则,最终汇聚而成一部几乎能指导所有人一生的律令典籍……”   “这段时间里,希律已经将这些内容应用在巴比伦的‘正义之门’和王国里其他城市。现在不止是他,由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其他同僚,也一样能够按照这部法典上的内容,排解民间的纠纷,处理各处发生的案件。”   伊南说着说着,心头也难免激动。   她这次岂止是见证了“汉谟拉比法典”的诞生,她几乎是亲眼见证了“法律”的诞生。   “所以您需要一个契机,将这部法典用时间无法磨灭的形式将它记录下来,授予它至高无上的地位,让整个王国所有的国民都熟悉它,遵守它。”   “将这部法典颁行天下的那一天,人们就都会明白,这是神明赐予王的,王据此行使伸张正义、赏善罚恶的权力。”   因为身份的差异,这部法典终究不可能被称为“希律法典”,而只可能是“汉谟拉比法典”。   但希律本人付出了无数心血的这部法典,却会因为依托汉谟拉比之名,得以传世。   “如果人人都能遵照法典上的法律,行使权力,承担义务。王国里的不公将会慢慢被消除,犯罪将不再孳生。巴比伦王国的国力将会变得强盛而不再会被削弱,汉谟拉比王之名,将流传千古。”   “最要紧的是,有这部法典在,事实上可以解决您选择继承人的问题——但需要您提早做准备。”   伊南向汉谟拉比神秘一笑,随即行礼,转身离开。   汉谟拉比错愕不已,半天才明白过来:王室也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王位的传承也一样需要遵循法典上的规则,才不致与神性相冲突。   他立即转身回居所去,思考许久,在短短一天一夜之间,做出了很多决定:   他宣布让膝下无子的王后认下两个妾室生的儿子做养子。这两个王子年纪都不大,但正是聪明伶俐,好学上进的个性。看情形,教一教,就算不是天纵奇才,但也一定比萨米耶那几个年长的王子要好。   第二件事是就是下令铸币。为此王室收购了一家铸币作坊,由这家作坊研发铸币的技术,以期能够将标准的一舍客勒银轧成统一大小的银币,并且在银币的正面与反面分别印上汉谟拉比的半身侧像和马尔杜克的神像。   在银币上印制头像的效果且不必说,但是人们都觉得王室肯定不会偷工减料,由王室铸出来的货币必定是标准成色的一舍客勒银。   于是,这边银币还没铸出来,巴比伦的人们已经在翘首期盼,等着把自己手里的白银拿去“兑换”这种王室颁布的“银币”。   等到银币铸出,人们把玩着精美的银币,看着上面轧印出来的头像与神像,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都觉得很厉害。   最后一件,是汉谟拉比王找来了王国内最好的石匠,从北方山区采购了最好的玄武岩石柱,宣布将希律整理出的全部“法典”内容,都刻在岩石上。   这样的岩石总共有十二枚。石匠们要用刻刀将这些楔形文字一笔一划地全部刻在高大的玄武岩上,工作量巨大,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   但是汉谟拉比非常坚持:他要求石匠们先将在一枚玄武岩石柱上刻出“法典”的全文,但同时在每一枚石柱的顶端,都刻上一副石刻浮雕画。   画面上是站立的汉谟拉比,从端坐着的神手中接过一枚象征权力的短杖。   这些石柱上的浮雕画里隐藏着一个秘密——除了亲手雕刻的石匠之外,就只有汉谟拉比知道。   十二座石柱之中,有一座石柱上的浮雕画,授予汉谟拉比权杖的,是女神。 第99章 公元前1755年   “小姐, 伊丝塔小姐——”   阿普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伊南笑着说:“这都结了婚的人了,脾气一点儿也不见改。”   已经改做已婚妇人打扮的阿普一掀伊南屋外的玻璃珠帘,走进伊南的屋子, 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说:“小姐啊,今天希律大人在‘正义之门’主持典礼,为王的法典揭幕。您去不去看?”   阿普已经和来自乌鲁克的中间商阿布结婚了。两人婚前, 伊南为阿普赎了身。小两口是自由民对自由民, 门当户对。两人都非常感激伊丝塔小姐。   “去,当然要去, 但是我要先找阿布说点事儿。”   “太好了!”阿普还是之前做侍女是那一惊一乍的脾气,“您有点儿事儿能指使阿布帮您, 那再好不过了。这样我也可以成天催他催他, 帮您催他……”   “那我可得先谢谢你。”伊南微笑, 和自己昔日的侍女一道,来到了阿布的铺子里。   现在阿布除了做玻璃中间商, 还连带帮人打理一些动产和不动产。   见到阿布,伊南笑着说:“大掌柜, 你考虑得如何了?”   阿布赶紧起身,把伊南迎进铺子,恭敬地说:“为您做事,这哪里还需要考虑?”   阿普则一跺脚:“你们聊,我先去‘正义之门’给小姐抢一个观礼的位置去。”便出门了。   伊南望着阿布无奈地笑笑:“我是说,我提出的那些夸张的条件,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太离奇吗?”   阿布却诚挚地望着伊南:“伊丝塔小姐, 在得到您的业务之前, 阿布是一个一文不名, 从没做成任何一笔生意的中间商。您却选择了相信阿布。”   “没有您就没有现在的阿布。”   “再说了,阿普难道没对您提起过吗?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我们觉得离奇。”年轻人异常坚定地说。   伊南听了忍俊不禁,心想确实,她行事一向出人意表。身边熟悉的这些人,应当早已习惯了。   “我想要用我名下的财产,设立一个‘基金’。”她的语言有自动转换的功能,但是“基金”听在阿布耳中,就是“一堆可以生钱的钱”的意思——有点儿令人费解。   但是巴比伦商业发达,在这里混迹多时,又在王国中走了一遭,阿布的见识早已今非昔比。他点点头,说:“您是想把本金都保留,然后用孳生出的利息来维持开销,对吗?”   伊南点赞:“正是这样。”   “本金保留着,孳生的利息用于支付你打理这些资产的费用,如果还有多余,你可以自行决定,用于慈善,或者兴办教育。我相信你和阿普的决定。”   “不过,我希望这个‘基金’能够保存很长很长时间,这个时间跨度甚至可能超过人的寿命。也就是说,将来你和阿普的孙子辈,甚至重孙辈,可能才会遇到我……我的后辈,过来要求提取基金里存放的这笔钱。”   阿布听说,顿时挺起了胸,赶紧说:“这个您一千一万个放心。”   “我和阿普,既然从您手中接下来了这份资产,就一定会精心打理,并且交代我们的子孙也精心打理……子子孙孙,都会不遗余力地完好保护这份财产,直到您的后人前来提取。”   “我想,我们需要约定一个记号,到时我……我的后人,前来的时候,双方可以核对这个记号,以确定身份。”   伊南心里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这是不是太超前于时代了,把阿布当成瑞士银行了?   谁知阿布慨然应允,说:“好的。您说一个记号,我记下来。以后只要能够对上这个记号,我,或者我的后人,就会把代替您保管的财产全部还给您……”   “不过这个记号一定要够复杂,否则万一有人误打误撞对上了,或者又有人冒领……”   阿布挠着头,假想将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   “说得非常好!”   伊南心想:这不就是后世的密码系统吗?必须提供足够复杂的密码,才能从瑞士银行里把财产提取出来。   她左顾右盼,正好看见阿布手边摆着一枚二十面骰子。这枚二十面骰子上,标注的是苏美尔人发明的数字。   “有了,我们就完全随机……完全由神明来决定这个记号是什么吧!”   阿布赶紧拿了一副记录用的泥板出来。伊南将这枚二十面骰子在手里轻轻地掂了掂,掷出去,等它落下来,然后用落下来的一面在泥板上轻轻一摁——“随机”掷出的数字就成为了密码的第一位。   她连掷了八次,得到了八个苏美尔数字的组合——事实上,这样的组合比普通密码组合还要复杂很多,因为她手上这是二十面的骰子组合,上面标着的是一到二十的苏美尔数字。   现在这八个数字已经印在了阿布面前的泥板上。   阿布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托起来,准备拿去烧制,烧完之后就好好保存起来。   他虽然不大相信伊丝塔小姐以后就不打算在有生之年动用这笔财产了,但是既然承诺了,对方怎么说他就打算怎么做。   这时伊南转身已经准备离开了。   阿布突然想到什么,说:“等等,我得给您原样复制一份,好让您手中也有一份才是啊。”   伊南笑着摇摇手:“不用,我记得住。”   八个连续的二十以内数字,这还难不倒她。   阿布待再劝,伊丝塔小姐已经走远了。他兀自惊骇:伊丝塔小姐这记性,快要赶上希律大人了吧?   可是再想想,不对啊,伊丝塔小姐说了,她需要保存这份财产的年限,可能是很久很久,这份财产也许是她保留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子孙后代的——但她怎么好像表现得,将来回来提取这份财产的,可能还是她自己呀?   阿布凭空想象了一下,垂垂老矣的自己,和垂垂老矣的妻子,一起将财产郑重交给了他们的儿子,再交给他们的孙子,嘱托他们一代一代好好保存……几代人之后,前来提取这份财产的,事实上还是伊丝塔小姐自己。   想到这里,阿布就觉得自己后脊骨有些发凉,再看时:伊丝塔小姐早已人影不见了。阿布走出铺子,来到街面上,四处张望,完全不见她的踪影。   阿布傻了眼,心想:不会吧,难道说传言是真的?伊丝塔小姐……真的是神明悄悄潜入了人世间?她真的与乌鲁克的那位守护神……有关吗?   *   伊南手上的这份财产相当庞大。事实上,她仅靠玻璃作坊和瓷砖作坊,就在极短的时间内积累起了一个普通女人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   但是这些财富也正是很多工匠们赖以生存的基础。   伊南正是考虑到她离开这个时代之后,希望这些产业依旧存在,好让工匠们能够继续生存下去。同时这些产业所孳生的财富也能够为这个世界多做些什么。   同时她也想做个试验,看她把手上的财产交给阿布以后,这些财产能不能被完好地保存到下一个时代。   这时她赶去“正义之门”,阿普已经先去帮她抢占了观礼的有利地形。   今天是“汉谟拉比法典”正式颁布的日子。但因为巴比伦的王身体微恙,整个典礼由希律主持。   早先汉谟拉比下令雕刻的玄武岩法典,这是第一枚彻底完工的。早早就矗立在“正义之门”跟前,上面覆盖着完整的一大幅蓝色亚麻布,与“正义之门”相得益彰,十分和谐。   待到正午,希律见到正义之门的影子已经与门的侧面平齐,于是宣布仪式开始。   在巴比伦人肃然注目之下,希律轻轻一抽,将那幅亚麻布抽去。高大的玄武岩石柱出现在人们面前。   那是一座异常高大的玄武岩石柱,据伊南目测,高度应该在两米半左右,是一枚椭圆形的瘦长石柱。   石柱顶端,是一枚显著的浮雕。戴着圆形王冠的汉谟拉比,正站在太阳神沙马什跟前,从太阳神手中接过象征权力与公正的权杖。   伊南记得她好像问过一次汉谟拉比,为什么是“太阳神”沙马什,而不是“木星之神”马尔杜克。   汉谟拉比当时的回答是:太阳神沙马什的主营业务包括维持人间的公正,是“正义之神”,因此在法典上选择了雕刻太阳神沙马什的形象。   同时,汉谟拉比也提了一句:之所以没有雕刻“木星之神”的形象,是怕其他的神因为嫉妒而生出怨恨,不愿再护持巴比伦。   伊南觉得很好笑:果然在人们心中,神明的形象其实也与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甚至还会争风吃醋,因爱生恨。   接下来,便是希律大声宣读“汉谟拉比法典”的序言。他每念一句,挤在“正义之门”跟前观礼的人们就会大声喊一声“好”。   尤其是当希律念出那一段经典之时:“让正义之光照耀大地,消灭一切罪与恶,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整个广场上人人都奋力鼓掌,大声叫好。   虽然“汉谟拉比法典”今天刚刚揭幕,但事实上,希律所编纂的法典早已投入使用,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这部一点一点被完善起来的法典解决了很多人的纠纷,排解了很多人的怨气,令很多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公平。   除此之外,这法典又像是一枚悬在他们头上巨大的重物,随时可能掉下来——这是在提醒人们们,如果不在法律所规定的界线之内行事,就算贵为王子,也一定会受到惩罚。   “公平!”希律宣读序言完毕,小广场上的巴比伦人一起发出喊声,“我们最想要的是公平!”   希律的眼神平静地扫过广场上的人群。他只比了一个手势,就令所有的人噤口不言,整座广场都安静下来。   “法典上增加了对法官的惩罚条款,”希律伸手,白净的手指抖了抖他身上穿的黑袍,“如果法官不公,他们也一样会受到惩处。”   “好——”   “希律大人说的我们一定相信!”   希律的人望这时看来已经到顶了。巴比伦人对他信服无比,坚信有他在,就会有公平与正义。   伊南由衷为希律感到高兴。她却突然感受到了一道讨厌的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伊南扭头去看,正好看见了萨米耶王子。   这位王子当年被伊南以“同态复仇”的原则,踢断了右腿的大腿骨,后来伤虽然养好,但是走路有些跛,步态很不自然。   萨米耶当然恨她,而且也恨希律。   但是任他们谁都不害怕萨米耶——汉谟拉比王让王后收养两个小王子,就是已经选定了继承人,宁可扶小儿子上位,也不愿意要萨米耶当继承人。这位年长的王子可以说已经输了一切,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伊南或是希律的了。   一时仪式结束,广场上人们散去。伊南却还站在原地。   希律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这下希律也没办法假装没看见,自己掉头走开。他迟疑片刻,迈步向伊南这边过来。   一直跟在伊南身边的阿普“啊”的一声,说:“希律大人,小姐,你们聊,你们聊,阿普先回家去了。”   这下留下了希律和伊南两个人——事实上,他们两人已经好久没有独处了,自从希律亲口表示不愿意摆脱穆什钦努这个身份之后。   “正义之门”那宝石蓝色的瓷砖反射着强烈的日光,伊南伸出手遮挡,借助这一点点阴影偷偷地打量希律的神情。   “伊丝塔小姐,希律过来,是想向您告别的。”希律望着眼前这个女人,鬼使神差地就说出这一句。   他想说,以后他或许会埋首案牍,或许会不停地在王国之内巡视——他是一个卑微的穆什钦努,不便再打扰伊丝塔小姐的大好前程。   只是“告别”两个字一旦说出了口,他就觉得舌尖异常苦涩,再说什么都说不下去。   “好巧啊!我也是来告别的。”伊南也笑嘻嘻地对他说。   希律:……   他听见“告别”这个词语,顿时觉得连心都在发颤——那么同样的,在这之前他说“告别”这个词,是不是也一般伤人?   只是伤不到她。   她就像是铜铸的铁打的……她不知道伤心为何物。   “对了,你的住处就在附近对不对?好久没见你那只虎皮鹦鹉了,我想它了,带我去看看。”   哪里是伊南“请求”希律带她,这会儿伊南直接拽住了希律的袖子,熟门熟路地直奔希律的“单身宿舍”,一个弯都没拐错。她从来就没有忘记希律住在哪里,没有忘记过两人共度的时光,只是不到“告别”的时候,她不会特意来这里。   希律任凭伊南拉着他,脚下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跟前:心里只有两个字——“告别”。   她要离开了,往后再也看不见她的模样,没法儿听见她的声音……希律犯傻,心头好似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记住,记住——记住她的样貌,记住她的声音,记住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样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只要想起她,就像是在黑夜里见到了一颗明星,人生苦涩时舌尖品尝到一滴蜜糖……   希律地心倏地被收紧,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撕扯了一把,疼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黑夜里的明星。   人生苦涩时品尝到蜜糖……   你本该记住的呀!   他呆在当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的心就活生生地被巨大的磙子碾碎了。   她却已经松开了手,进屋逗鹦鹉去。   “伊丝塔小姐,伊丝塔小姐……”   虎皮鹦鹉欢快的叫声瞬时传了出来。   希律完全被脑海里突然涌现的回忆震得傻了。   他本能地反应:这不是他,不是他……他,希律,卑微的穆什钦努,无父无母的孤儿,不可能经历这些——这都不是他,是旁人强加给他的记忆。   可是那些幽微的情绪却又是共通的。   不遗憾吗?   ——遗憾的。   他明明曾经拥有和她那么多的过往,他却从不曾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更要命的是,他现在依旧没有这勇气。   年纪越长,经历得越多,他就越明白自己——他是不配拥有她的。   曾经他是善变的,是虚伪的,又自私又无聊,傲慢与渺小集于一身。他与世人并没有不同,而他们也不过是更高级的动物。   她却说:人一旦能够建设秩序,以秩序约束整个群体,人便是区别于野兽的。   他信了她的话,他也按照她说的去做了。这个世道刚刚有一点点起色,她现在却要离开了。   希律在门外驻足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苍白着一张脸,缓缓迈进他自己的屋子。   她依旧在逗鸟,虎皮鹦鹉大方地伸出脖子,让这女人用她白玉似的手指拨弄自己脖颈上细细的绒毛。   “你刚才说……你是来告别的……”   可怜的希律,他开口的时候觉得灵魂都已不属于自己。   伊南没有停手,背对着希律点了点头。   “我在巴比伦想要做的事已经都做完了,现在要回乌鲁克去。”   “我会在乌鲁克待一阵,然后去游历各地,不再回来。所以特地来向你告别。”   “对了,你刚才也说了要告别的话,你是要去哪里旅行吗?”   希律觉得他的牙齿都在上下打战,他浑身颤抖地呼叫出一个名字。   “伊南……”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红着眼睛,他下一刻就要痛哭出声了。   女人这时骤然停住了手,扭头看希律。   鹦鹉跳着跳着,大声喊:“伊丝塔小姐,伊丝塔小姐!”   “你真的……想起来了?”伊南望着希律。   她也很伤感。   在这个时代,她和他,不止相遇了,而且两个人曾经面对面,靠得很近,四目相对。   他们却这样眼睁睁地望着彼此,然后错身而过,走向各自应前往的方向。   “我原本希望你不会受到磁场影响,不会获得那些不属于你的回忆的。”   “我一直愿意相信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虽然你和……很像。”   都拥有百折不弯、决不放弃的精神,骨子里却又藏着一丝……谨慎。   希律突然像是受伤的野兽一样,发出一声惨嚎。他猛地跳起来,直接扯去身上的黑袍,露出肌肉紧实但是肤色偏白的上半身。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如果手中有刀,他愿意直接剖开胸口,把心拿出来给她。   言语既无法表达,那他到底该如何让她明白自己——他也是个复杂的动物,他确实就是他自己,但是却走了和以前人一模一样的路……   他是真的后悔——为什么他没能早点获得这份记忆?   可就算他一早就认出了她,他又能做什么,他又会做什么吗?   还是……像现在这样,他们两人同样眼睁睁地错过,各自偱着各自的路向前走。   伊南二话不说,直接走上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希律,并且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希律竟然无法挣开,也无法抗拒。这无关她的力气究竟有多大,而是希律在她的拥抱之下,在被温柔包裹着的一刹那,那颗沸腾的心终于冷静下来,他明白了——   其实这一切无法改变。   早记起和晚记起并没有区别,他永远是希律,而她是他的神。   她想要他做的任何事,希律都不会拒绝或抗拒,他只会甘之如饴地接受……她原本就是个强势的神明。   他停止了挣扎,慢慢地从一块炭变成一块冰。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变冷,因此反手抱住了他怀里的女人,寄望能从这女人身上,得到一星半点温暖。   “对不起——”伊南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伊南也觉得自己需要手动把粘连在希律身上的心扯下来。她想:或许她可以请求丹尼尔大发慈悲,让她在这个时代再次多留个几十年,再陪伴这个男人一段时间。   然而她又觉得:事实上她从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果断抽身可能更好。   他太重要了。   这个蒸蒸日上的国家,这个正在兴起的文明,都比她更需要他。这世上恐怕只有他,没有资格沉溺于爱情无法自拔——至于她,她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哪怕是万般不舍她也不能不狠下心抽身出来。   这样的想法既残忍又自私,但是……有用。   *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希律大人,希律大人!”惶急的呼声响起,“您在这里吗?”   希律沉声应了一句,转过身,重新穿戴上他的礼官黑袍。黑袍上身的希律,就像是戴上了一副假面具,他还是那个不苟言笑,沉郁肃穆的礼官希律。   不,现在是法官希律。   “王病危,现在紧急传您去觐见。王还要您赶紧找到伊丝塔小姐……”   “哦,伊丝塔小姐也在啊,那太好了。”   来传讯的人长舒了一口气。   希律与伊南对视一眼,瞬间两人全都心无杂念。   汉谟拉比一旦离世,巴比伦恐怕会迎来一段动荡时期。 第100章 公元前1755年   汉谟拉比临终, 将整个巴比伦的统辖权交给了希律。   这个遗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希律自己也十分惊讶,一时难以接受。   “看在王……曾抚养你长大的份上……”   汉谟拉比断断续续的语声里带着恳求。汉谟拉比的王后也在一旁敦促:“希律大人,请您答应下来吧!难道您忍心……看着王心里这样难受吗?”   年迈的王后膝下收养了两个年轻的王子, 她晚年岁月的荣华与安稳都系于这两个儿子之一是否能够顺利继承王位。见到希律还没有做出表示, 王后连忙将两个年幼的王子牵出来, 命他们在希律面前行礼, 口称“希律大人”。   希律赶紧跪下来,低头向王致意。   汉谟拉比的眼光却越过希律的肩膀,望着希律背后的伊南。   伊南明白汉谟拉比的意思, 王在临终之前把国家交给希律, 就是想用希律拴住自己。老国王并不知道, 他们是一对刚刚才用拥抱来相互告别的男女。   但是看见汉谟拉比的眼光,想到这位老人家唯一的遗愿就是他一手创建的巴比伦王国能够继续繁荣、稳定——   事实上, 历史上的巴比伦王国, 在汉谟拉比辞世以后,先是遭受了一次赫梯人的野蛮入侵, 山河破碎之后自然便是分崩离析。   没有强有力的继承人, 巴比伦王国注定只能拥有短暂的辉煌。   但谁能想到,汉谟拉比竟然在临终时做出了这样选择, 将国家交给了正值盛年、人望正高的希律。   伊南默默地想了一会儿, 转脸冲汉谟拉比点了点头:表示她愿意帮助王这一回——如果刚刚建立起来的这一切,公平与法制, 都因为汉谟拉比的辞世而随之崩溃, 那之前那么多努力, 岂不是全都付之东流了。   汉谟拉比浑浊的眼里顿时流露几分欣慰。   他向希律伸出手:“孩子……”希律赶紧握住了汉谟拉比的手。   “王, 没有更改你的身份, 希望你能明……”   汉谟拉比说到这里,语声戛然而止,握住希律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王后和两个小王子的哭声顿时响起,接着,哭声响彻整座王庭。   希律轻轻地托着老国王的手,将其放在逝者的榻上。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礼官黑袍,随后站起身,转过身来。   他以统辖全国的摄政大臣身份,从王后身边,牵起了两个小王子的手。王后坐在他身后。   他向匆匆赶来的官员与贵族们发号施令,将为王治丧的各项事宜一项一项地吩咐下去。无人胆敢违抗。   伊南兀自静静地立在汉谟拉比榻旁,望着这位曾因一部法典而名垂青史的王。   这位老国王,直到弥留之际,都还在周密计算着自己的身后事。   他没有更改希律的穆什钦努身份,但是伊南明白王的用意——只有让希律继续拥有穆什钦努的身份,他才能被认为是绝无私心之人,因而安然坐在小王子的身后,大权独揽而不被人诟病。   也只有这样,希律才能秉承汉谟拉比的遗愿,将已经开始在巴比伦王国推行的那些革新措施一一推行下去。   伊南明白汉谟拉比的心意,而她也很清楚:希律只有比她更明白。   接下来是贵族、大臣和官员们,向王后、小王子和摄政大臣宣誓效忠。   希律那些昔日同侪们,此刻挤在王庭之中,一起向希律跟前的小王子拜倒,同时也是向希律拜倒行礼。   他们一个个都面带敬畏,心中则大约都是嫉妒的:大家都是一样的穆什钦努,到头来,希律却已经是大权独揽,手握掌管整个王国的全部权力。所谓人同命不同,便是如此。   但是这几年来,希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做出了什么样的成绩,而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不服不行。   希律是礼官出身,三言两语已经将为汉谟拉比治丧的诸般礼仪吩咐下去。有一两个大贵族想要故意挑战希律的权威,在引经据典这件事上却根本敌不过希律。   除此之外,希律宣布王国的一切制度与规则都参照汉谟拉比生前,不做任何改变。   大贵族们知道希律是汉谟拉比生前着意栽培的亲信,料想他只是个“守成”的过度角色,担心尽去,只管露出悲切,哀哀戚戚地悲悼汉谟拉比的离去。   *   在希律的主持下,汉谟拉比的丧礼在庄重和肃穆的气氛中举行完毕,从头到尾没出一点乱子,顺利得出奇。   伊南却觉得反常即妖,尤其是汉谟拉比的几个年龄较长的儿子——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同样出身,比自己小好多的弟弟,在希律的扶持之下,装模作样地坐在王座上,还能一直这么老老实实待着?   汉谟拉比的心思在伊南看来很明确:他的小儿子还没有被那些争权夺利的日常所侵染,交给希律慢慢地教,长大了想必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但是那些年长的王子们显然不会这么想。他们铁定觉得不公平。   伊南暗中提醒希律,要提前着手准备。希律却仿佛置若罔闻,伊南看不到他对此作出任何反馈。   直到有一天,年长的几个王子纠结了若干穆什钦努,和支持他们的几名大贵族,带着一干瓦尔杜,冲进了巴比伦王宫。   伊南听说消息,立即向王宫赶去。   她正好看见披着黑袍的希律一手牵着一个小王子,正由王宫卫队长护卫着,从一条安全的道路冲下来,刚好来到希律的旧居附近。   王宫的方向上有烟火腾起,喊打喊杀声异常响亮。伊南担心地看了希律一眼,眼里颇有责备的意思——这一场变乱,原本不必发生的。   见到伊南一脸的忧色,希律颇有些无颜面对,开口道:“其实……伊丝塔小姐,你根本不必如此担心。有卫队长在……”   伊南的眼光转到王宫卫队长脸上。   这名王宫卫队长,可是曾经被希律在“正义之门”跟前当众受过笞刑,被打了十杖的人。   卫队长听见了希律的话,开口认真地纠正:“希律大人,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对您忠诚。”   快人快语的卫队长一口气说下去:“我宣誓了这一生都对汉谟拉比王效忠。我帮助您,只是因为您所做的,并不违背汉谟拉比王的意愿而已。”   “要让我对您效忠,恐怕您还要在未来好几年内让我看清楚:您,值得效忠,才行!”   伊南心里暗叫侥幸,好在王宫的卫队长还算是忠诚,愿意护送希律和小王子安全离开王宫。   她顺口问了一句:“王后尚且安好吗?”   还没等卫队长回答,希律已经飞快地答一句:“放心,他们需要王后,不敢对王后有所不敬。”   王子们如果想要觊觎汉谟拉比王留下的权力,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希律,然后就是被王后认养的两个小王子。   希律答了这一句,伊南反而怔了怔,再次仔细地打量希律——看起来,这个男人并不是忽视了她的警告,而是早已经预料到了这次的事件。   一切都在他计算之中。   被伊南一眼看破,希律眼神闪烁,讪讪地说:“不过……还是感谢你来。”   正在这时,一名战士模样的年轻人飞奔来报,故意大声说:“希律大人,从北方边境调来的士兵已经从四处城门进城。第一批士兵已经四处围住了王宫,是否就此攻上去,听您示下。”   伊南倒抽一口冷气:“你从北方边境调了兵?”   汉谟拉比刚刚下葬,巴比伦王室发生变乱,而希律又从北方边境调了兵——这难道不是拱手送给赫梯人杀进巴比伦的机会吗?   希律望着她,眼神坚定,瞳孔却稍微缩了缩。   伊南:……懂了!   这是一个连环局。   第一重局,是巴比伦城里的变乱。他故意引王子们带人杀上王宫,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打开城门放战士们进城,将犯上作乱的王子全部都堵在王宫里。   第二重局,是北方边境对赫梯人的局。他放出消息,说是北方边境的守军因为巴比伦城的内乱而南下,引诱赫梯人进攻巴比伦。   一旦赫梯人向巴比伦王国的边境发动进攻,早已埋伏在北方边境的守军就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举而歼。   如果这次赫梯人真能上当倾巢而出的话,巴比伦边境上应当能换来十几二十年的和平。   这么短的时间里,布置出这样周密的连环局——连伊南都不得不对希律刮目相看。   虽然第一重局有点儿“钓鱼执法”的嫌疑。   按说这些年长的王子们如果安分守己,希律是无法惩处他们的,最多勒令他们搬出王宫。这些王子以后还会以人上人的身份四处游荡,难保不会对希律的施政产生什么影响。   因此希律干脆故意示弱,等待这些“尊贵”的王子欺负到他头上,再一一“绳之以法”,永除后患。   至此,希律不再是一个只知道只会按照法典审理案件、依法宣判的法官——法律已经渐渐成为他的武器,能够帮助他达到目的。   希律不再仅仅是个正义的守护者,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他清楚自己的目标是永葆巴比伦王国的强大,而《汉谟拉比法典》只是他需要维护的秩序中的一部分。   伊南紧盯着希律,只觉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希律已经改变了不少。   他已经成了一个权臣。而此刻他正在以手中小小的权力撬动更大的权力,并试图创造更大的伟业。   似乎他内心深处有些阴暗的东西似乎都已经沿着一张幽暗的网慢慢爬了出来。甚至伊南也不确定她眼前这个人,是否依旧是她初见时的那个年轻人。   那时的希律,看起来既刚硬又脆弱,整个人却并不含多少杂质。   可是现在,希律……   伊南将脸别开:她突然觉得有点不确定。   她只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希律做道德上的完人,因为她自己就不是。   她也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会使用各种手段的人,这一点上她和希律是完全一样的。   但是希律似乎瞬间看破了她的疑虑,迅速地牵着两个王子迈上了一步,来到她面前,小声而恳切地解释:“现在赶到王宫里来的战士,都是被解放的瓦尔杜。”   伊南“唔”了一声——被解放的瓦尔杜?难怪他们行动如此勇猛果敢,又对汉谟拉比的遗命如此忠诚。这些战士是绝不可能坐视贵族们继续拥立那些空有皮囊、毫无见识的王子上位的。   她必须承认,希律这一步棋走得非常漂亮。   “而我在汉谟拉比王和神明面前立下的誓言,此生绝无可能更改——”希律继续说道。   伊南马上回忆起他直接扯下礼官黑袍,差点儿就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的样子。此时此刻,希律依旧殷切地望着她,似乎希望她能明白:   不管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他心里总会有一方小小的净土,永远不会变,没法儿改变——   毕竟这都几千年了,从没改变过。   伊南点点头,重新抬起头,平静望着希律:“你需要我做什么?”   希律紧紧地盯着她,不说话。   希律身边的两个王子,一个在六岁左右,一个大约四岁上下。两张稚嫩的面孔都望着伊南,其中一个小声说道:“伊丝塔小姐……您真的就是,来自乌鲁克的……神明吗?”   这等传言在巴比伦城中尘嚣日上,但这是头一次落在伊南耳里。   伊南也盯着希律,她的眼睛越来越亮,那对眸子里慑人的眼光甚至让人胆战心惊。   但是希律没有转开眼神。   希律与她对视,似乎在无声地说:你就是的——我没忘。   伊南突然一点头,双手轻轻一击掌,对希律说:“好,就依你所请,我会实践我的承诺。”   希律伸手按住左胸,微微颔首,像是在向伊南致意。   “待会儿你会前往‘正义之门’,在那里当众宣布新国王即位对吗?”伊南向希律确认。   希律点了点头。   六岁的小王子赶紧握紧了希律的手,同时奋力挺胸,表示他年纪虽小,但不会怕。相反,四岁的那个尚且懵懂,缩在希律的长袍后面,偷眼瞧着伊南,什么都不敢说。   “很好,我去取两件老国王给我留下的东西。我们在‘正义之门’会合。”   伊南与希律约定,她迅速返身,朝巴比伦闹市区她自己的住宅赶去。希律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王宫卫队长和前来传讯的战士再三催促了,才往“正义之门”赶去。   待到“正义之门”跟前,巴比伦城里已经基本上大局已定了。   冲进王宫的王子和穆什钦努们已经如同从幼发拉底河边捕上来的螃蟹一样,拴成一串,被押到“正义之门”跟前。   希律也已经带着两个小王子来到门前,端正立在雕刻有《汉谟拉比法典》的石柱一侧。   侥幸未参与叛乱和冲击王宫的大贵族们全都被王宫卫士们“请”到了“正义之门”跟前。在他们后面,乌泱泱的一大群都是巴比伦的市民。他们多半是希律的拥趸与支持者。   有人啧啧称赞:“希律大人穿上这身紫袍,实在是太俊了。他长相就是这么尊贵,还是穿上紫袍合适些。”   有人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一点,“咦”了一声,问:“希律大人怎么穿紫袍了?他不一直是黑袍法官吗?”   的确,希律已经不再是那一身一成不变的黑色礼官长袍。他如今披上了一件华丽的紫袍。巴比伦王宫的人都知道这是王汉谟拉比的遗赠,希律在极其重要的典礼才会穿着;不知道的,可能会以为希律身为一个穆什钦努,有些飘。   “紫袍,不一向是王在典礼上才会穿紫袍的吗?”   “这你傻了吧?——人家希律大人现在是总摄大臣,相当于摄政王,摄政王你懂不懂?”   “不过……听说很久很久以前,终身侍奉神明的巫,也是穿紫袍的……”   “哦,这么说来,希律大人他也是……”   “嘘,希律大人起身了!”   在万众瞩目之下,希律突然快步上前,随即俯首恭敬行礼,整个人披着紫袍,匍匐在地面上。   这举动震撼了所有人,人们齐刷刷地冲着希律行礼的方向扭过头去。不少人惊叫出声。   “这是……”   向希律缓步走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苏美尔人传统服饰的女人。   她的帕拉装极其合身,令她袒露着极其优美的双肩和腰线。她佩戴的首饰也十分繁复。从头饰,到颈饰、腰带,再到脚镯。   但是她手中,捧着两件极其特别的物品——一座天平,和一把锋利的长剑。   那座天平与日常人们使用的天平没有任何区别,但却是用纯金打造的,金灿灿的格外夺目。   长剑是铜柄铁剑,剑已开刃,被打磨得极其锋利,此刻正清晰反映着天平的金色光芒。   “这不是我们家的伊丝塔小姐吗?”   阿普挤在人群中,被丈夫阿布护着,口无遮拦地冒出一句。   “你们家的小姐?”身旁有人向阿普投来嫌弃的目光,似乎觉得阿普没有半点见识。   “你见过哪个凡俗尘世间的女人,生得这么漂亮,还叫人不敢生出半点邪念?”   阿普与阿布相互望望,小夫妻俩彼此吐吐舌头。   那人却依旧如痴如醉地遥望着:“你看那柄天平,用纯金打造,如此沉重,她却毫不费力地托着……”   这倒是真的。女人手里的天平看起来沉重无比,她却如托着一朵鸿毛轻羽,浑如无物。   “这……这就是……希律大人侍奉的神明吧!”顿时有人跟着希律拜倒。而这一拜,就像是波浪一样,一波一波地迅速向四周蔓延。瞬间“正义之门”跟前,呼啦啦地拜倒了一大片。   就连被拴住的叛乱者一时也觉得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拜倒在那女子的裙角边。闻到鼻端若有若无的香气,叛乱者却一个个抖得像筛糠似的,心里生出无限恐惧:   这一定是神明来审判他们。   谁能想到,希律竟然如此神通广大,邀请了神明来审判他们的罪行,审判他们因贪念作祟,竟尔妄图染指汉谟拉比王留下的权力。   一定是的。   看那女子手中金光灿灿的天平,不正是“正义之门”上那副浮雕瓷砖画上的金色天平,落到人间了吗?   再看那锋利无匹的宝剑,不正意味着,犯上作乱的人将面临最无情的惩罚吗?   谁知,那女子来到希律面前,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希律立即从地面上爬起来,躬身告罪,随后从袖子里抽出一枚厚实的亚麻布手帕。   这名女子来到“正义之门”的正中,转身面向众人。她的眼神缓缓从人群中扫过,顿时人人都感受到压力,从而不敢再与她对视,纷纷俯首,都盯着地面。   女人却转头望向希律,略微向他颔首。   希律身材颀长,刚好比身前的女人高出半个头。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枚厚实的亚麻手帕蒙在女人眼上,然后将手帕一角在女人脑后扎紧。   之后,希律伸出手,在女人眼前稍稍晃了晃。女人毫无反应,表示她的双眼被厚实的手帕蒙上,完全看不到眼前的人。   终于,伏在地面上的人们敢于慢慢抬起头,望向端正立在“正义之门”正中的女人。他们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被眼前这副景象和其背后代表的深意震撼了。   *   事实上,早在这座“正义之门”刚刚建起的时候,伊南曾经和希律讨论过“正义”应当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正义’至少应当拥有以下几个特征:公平公正的审判、制裁犯罪的正义武力,以及平等、客观、一视同仁的法治精神。”   希律点头,表示同意。   当这座真正的“正义之门”拔地而起的时候,伊南望着门楣上用瓷砖画画出的金色天平,颇为遗憾——因为那时希律还未曾完全拥有制裁犯罪的武力,也还没办法一视同仁地看待这世上各阶层的人。   因此当时伊南曾经亲口向希律承诺了一件事:   “希律,我的一切能力,都可以用于正义的目的。”   “只要你开口——” 第101章 公元前1755年   审判是一件耗时而且无聊的事。   希律要做的是一一宣布审判对象的罪状, 给他们一个开口辩解的机会。然后由另一名身穿黑袍的王室礼官逐字逐句宣读《汉谟拉比法典》上的相应条款,建议对审判对象的惩罚。   但最后的判决是由伊南来做出的。   她蒙上了双眼,因此完全看不见面前那一张张或强装无辜、或写满悔恨的脸。   审判对象哭喊着求饶的声音不断传入她耳中,她却仿佛充耳不闻。   但她并不只是个希律或者王室礼官们的应声虫。   她很在意细节, 希律所宣布的罪状, 她要求提供证据, 如果是人证, 她要求提供证言,如果是物证,她会从面前的民众之中任选一人, 请他们描述给自己听。   被选中的巴比伦人无不倍感荣幸。   甚至被审判对象也在开口自辩的时候也会请求伊南, 请她仔细听听总摄大臣口中的那些细节, 请求主持公正的女神不要一概相信希律所提供的罪证。   她甚至成了罪人的唯一希望,希望不属于自己的罪名不会就此落到头上来。   希律目睹这一套程序, 也不得不感慨:她比自己更懂人心, 她知道怎样最大程度让民众参与进来。她也比希律更纯粹,没有目的性与功利心——她才是真正的“公正”。   整个审判持续了大半天, 一直延续到天色全黑, 四周火把点起,将“正义之门”附近浓重的夜色照得透亮。   “正义之门”跟前聚集的巴比伦人竟然一个未散。相反, 有更多的巴比伦人扶老携幼赶来。他们无法进入小广场, 便远远地等待着,一边祈祷一边感激神明给他们带来公正。   渐渐地, 审判到了尾声。涉事的王子和所有参与反叛的贵族, 都得到了应得的惩罚——这惩罚在后世看来极其严重:王子们将全部被处死, 然后扔入幼发拉底河中;大贵族被没收所有财产, 与名下的奴隶们一道, 全部充入军中服役。   希律身边的小王子们,算是一举接触了所有来自他们兄长的威胁——除了一个人,萨米耶。   萨米耶王子因为落下了残疾,又见罪于汉谟拉比,早就被视为大位无望了。   这一次诸王子反叛,萨米耶竟然没有受到邀请,因此而躲过一劫。   但萨米耶深知,就算是这次王子们取得了成功,把那个讨厌的希律一脚踢开。最后王子们还是会自相残杀,争夺那个唯一的王位。   他要等到最后,他要做那个收拾残局的人——   谁知到现在,他根本没有残局可以收拾。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在后的黄雀依旧是希律?   萨米耶的隐忍与等待,给他带来的唯一好处是他保住了性命,不用在这场公开审判里当众受辱。   但他眼看着“正义之门”跟前的男人和女人那样一唱一和,萨米耶心里的恶念就怎么也按捺不住。   他听见身边的窃窃私语,他们说那个女人是神明降世,是别的城市保护神潜入了巴比伦,代替太阳神沙马什,还有木星之神马尔杜克,前来为巴比伦人主持公道。   萨米耶肺都快气炸了。   什么时候巴比伦的守护神自己不肯出面,却要你这个冒牌的神明前来越俎代庖,“主持正义”?   他一早认定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不过就是个力大无穷的女武士,现在与希律一道,正是因为两人沆瀣一气私下勾连,联手演出这一幕,诱骗那些无知无辜的巴比伦人,共同臣服在他们两人脚下,为希律的掌权铺平道路。   事实上,萨米耶的想法并不完全错。   这一场审判的直接后果,是希律的掌权之路彻底被扫平。他不会再有能与他抗衡的对手。他身上这件紫袍,能穿得稳稳当当,再穿个十几年,直到小王子长大。   而这件紫袍,这一切,萨米耶认为都是眼前这个女人带给希律的。   她不仅帮助希律从汉谟拉比手里“偷”来了整个国家,现在更演出这样一场大戏,愚弄面前这些巴比伦的愚民们,让他们虔诚地相信:这真是神的意志。   萨米耶绝不相信神明会以真身出现在世人面前。   巴比伦人修建了高大的马尔杜克神庙,却从来没有看见过马尔杜克本尊前来享用给他的祭品。   至于马尔杜克是否存在——萨米耶却已经习惯了相信,他随手摸了摸胸前挂着的木星之神护身符,祈求马尔杜克保佑,保佑他一击得手。   他拖着一条微跛的腿,在“正义之门”前簇拥着的人群里,慢慢挤向前排。   负责守卫的王宫卫士也看见了他,觉得他的神态举动颇不寻常。   可是谁会在乎一个残废了的失宠王子?——王宫卫士们把视线移开。   萨米耶王子轻轻地拨开人群,颇有礼貌地道歉:“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巴比伦人纷纷挪开身体,让开一条路。   但直到这位王子挪到了前排,才有人看清:他手中拖着一柄巨大的斧剑——青铜铸成,剑背极其厚实,剑刃却打磨得极其锋利。说它是斧,它就是斧;说它是剑,它就是剑。   在萨米耶身后的人顿时招呼:“唉我说,这位小哥,你为什么拖着这样一副……”   这人停下来斟酌,应该说这是斧呢,还是剑呢,还是凶器呢。   萨米耶突然加快脚步,直冲“正义之门”跟前的女人走过去。   他虽然微跛,但这时却越走越快,脚下生风,风更加煽动了心里的火——只要再靠近一点,他就能报仇雪恨……   不,不止报仇雪恨,他更加推翻了狗贼希律掌权的基础,什么法律法典,什么神明审判?整个王国的一切,难道不都是国王说了算的?   卫士已经动了起来,有人在他耳边喝止:“萨米耶王子,您这是要……”   萨米耶突然抓紧了剑柄,奋力将沉重的武器高高地举向头顶。他刚想大喝一声,却硬是在紧要关头忍住了没开口——希律自己作孽,蒙住了这个女人的眼睛,让她看不见、躲闪不得。   萨米耶心中窃喜,知道自己已经要成功了。   什么主持正义的神明?等到她在残暴的武器之下化成一团血肉,巴比伦人就知道他们都上当了。   什么公正,什么法治,什么神授的权力……反正人已经作为这世上最高级的生灵掌控了这个世界,一切都是人来设计,人来控制……人来毁灭的。   身边的卫士大声呐喊,想要上前阻拦,可是他们离得太远。   他面前的女人,依旧蒙着双眼,对眼前的危机一概无知无觉。   希律倒是很近,他正向萨米耶这边飞快地赶来。但是希律不是萨米耶的首要目标,一个小小的穆什钦努,还不值得他亲自动手——   他只要,只要亲手铲除这个,曾经狠狠踢伤了自己,毫不留情地鞭笞自己的女人。   萨米耶手中的巨剑当头劈下,激起劲风。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正义之门”跟前的小广场变得雅雀无声。   人人伸手按着胸口,惊呼声被堵在喉咙口,愣是什么声响都发不出来。   掉下来的是伊南手中的金质天平。这座天平确实是纯金打制的,因此质地柔软,在萨米耶这雷霆般的一击之下,整座天平被平平地削成两半,一半的底座还留在伊南手中,另一半则“当”的一声砸在地面上,露出金光闪闪的剖面。   纯金质地的半截天平,掉落在地上。   偌大一笔横财,却根本无人留意。   随即又是“当”的一声,正是萨米耶手中那柄沉重的剑掉落在地面上。   他则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连转身逃跑都给忘了。   另一柄剑,正是那柄象征着毫不留情惩处犯罪的利剑,此刻正正地搭在萨米耶王子的颈口。   他面前的女人,依旧蒙着双眼,微微侧耳,似乎在倾听广场跟前的动静。   她右手持剑,左手还紧紧地握着半截天平。   甚至她头饰上几片用于装饰的金叶子,已经随着刚才萨米耶王子横刀劈下而飘散在空中,这时才缓缓落在地面上。   但是她本人依旧安然无恙,稳稳地站在“正义之门”正中。四周的火把将她的面庞映得异常明亮。   终于,人群最末开始有人询问:“怎么突然安静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人群的最末尾,看不见广场中央发生了什么。这时都好奇心难耐,四处询问。   但就是没有人回答。   没人敢于回答。   接着又是“当”的一声。   是一个王宫卫士,看呆了之后已经完全忘记了手中还握着武器。不知不觉中,武器坠地,发出一声巨响。   这一声就像是能传染一样,“当当”,“当当当”。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王宫卫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都跪下。包括那位一向声称自己只效忠先王的王宫卫队长。   紧接着,围在广场跟前围观的巴比伦人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别问,问就是真神!”   有人悄悄向身后传递消息。这消息被巴比伦人们口口相传,传到最后就成了:   “别问,跪就对了!”   等到前面一排齐刷刷地跪下,后面的巴比伦人终于能看清眼前的情形。他们虽然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见掉在地上的武器,被削成两半的天平,跪成一圈的王宫卫士——总归觉得很厉害就是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多人都跪了——这事儿,肯定是值得跪的。   最为惊骇的莫过于萨米耶王子,他脸色惨白,微跛的腿不住地颤抖。   怎么可能这样?   他明明一剑当头劈下,这女人根本看不见他,完全想不到应当躲闪。可是那厚重的剑身就像是从一幅无形的“影子”里划过。它劈开了“有形”的金质天平,却分毫也奈何不了那个女人。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人。   萨米耶头一回感受到了因虔诚而生的恐惧。   起先他不肯相信眼前的神。   现在他相信了,他终于觉得恐惧了。   他究竟干了什么?……难道是,弑神?   他一寸一寸地矮下去,蒙眼女人在他面前一寸一寸地长高。终于他膝头触地,软软地跪下来。那冷飕飕的剑刃却如影随形,一直贴着他的肩颈,不曾放松。   他要死了。   萨米耶这么想。   只要对方伸手向前一送,他就人头落地,就此了账。   他必死无疑,铁定没命了。   萨米耶王子闭目待死,却忽然听眼前这女人寒声道:“我不可能现在杀你!”   随着这清朗的语声,萨米耶脖子上沉重而锋利的铁剑就此挪开。   他又活回来了?   萨米耶王子睁开眼,他体会到了在生与死的边界溜了一圈就回来的滋味。他松了一口气,打算伏身跪在女人的脚边,卑微地感谢神明赐予他的宽容。   “因为你还没有经过审判。我不可能将没有经过公证审判的人直接惩处——尽管明知这人罪大恶极。”   女人将手中的利剑朝地面“当”的一丢,伸手将面上的亚麻手绢扯下来。   “希律,这个人交给你。”   “你应当作为公诉人,检讨此人的一应罪过。另有一人将站在我的位置上,根据先王留下的法典,公正判决此人应得的惩罚。”   披着紫袍的希律已经早早向伊南俯首,此刻谦卑地应下,转脸向两个王宫卫士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抢上前去,将萨米耶牢牢制住,毫不留情地拖开。   伊南转脸,看向“正义之门”跟前矗立着的汉谟拉比法典,朗声念道:“俯视尘世的神明为人类福祉计,命令人间的王,荣耀而虔诚的王,要让正义之光照耀大地,消灭一切罪与恶,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使王有如正义之神,关照万千黎民,福泽遍及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流经的一切地方。①”   “神明从没能做到让人心良善!”她伸出手,轻轻摩挲这座用玄武岩雕刻而成的法典。刚刚落成没多久的法典,上面镌刻着的楔形文字异常清晰,她的手指能感受到每一枚笔划的走向。   “但是有了这法典,至少这世间的每个人,依旧保有了被公正对待的权利。”   她说完之后,扭头大声问:“法官!”   这回,希律没有接口。是早先那位替伊南宣读法典的黑袍礼官大声应是。   “王的继承等同于民间继承——先王汉谟拉比的王位,按照法典,应当由何人继承?”   黑袍礼官战战兢兢地答道:“由先王正妻所生的长子继承,长子不在,由次子继承。”   这是“习惯法”中关于“继承”的内容,每个巴比伦人都很熟悉,因此都能够顺理成章地接受。   “如果逝者正妻的长子年幼,其产业应当如何?”伊南淡漠地询问。   “逝者由生前指定忠诚而品行无缺之人,代行其责,待其子长成,再将其产业交回。”   “那么,先王生前指定的忠诚而品行无缺的人,是哪一位?”   “自然是希律大人!”一个苍老的女声开口。这时出现在“正义之门”面前的,正是汉谟拉比的王后——她是汉谟拉比临终遗嘱的见证人。   “希律,你愿意吗?”伊南朗声问。   “你愿意代替王行使职责,亦代替王背负责任,你愿意辛苦十余年,在年轻的王子成长为合格的王之前,为了整个巴比伦王国负重前行吗?”   希律伏在地面上,他身上的紫袍都在随着他的身体簌簌发抖。   他勉力让自己冷静,肯定地开口:“希律……愿意。”   可是,所有聚在“正义之门”跟前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在发抖。   人们无一例外,都认为希律是激动。   亲手接下神明赐予的权力,能不激动吗?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此刻的希律,宛如万刃加身,痛彻心扉。   早先看见萨米耶王子高举利刃,临空一刀劈下的时候,希律却觉得那一刀就像是当胸劈到,直接将自己劈成了两半——他明明记得,这场景他见过的……同样的景象,红眸白发,一刀劈下。   她不怕的,她是行走在这个世间的真神。   可是真的推她出面,受到这样的伤害,希律悔到极点,愧到极点……为什么不是他,不是他来守护她,而要她来替他遮风挡雨,帮他来证明手中权力的合法性?   是的,她是应希律的请求,才配合他“演出”今天这一出的。   她用自己的“神性”赋予了他,在未来十多年内,大权独揽,合法掌握这个国家的权力。   但是……希律伏在地面上,泪水无声地奔涌肆虐:他这么做却是生生地推她离开,离开这个世界了。   神明偶尔会悄无声息地混入人间,悄悄地帮人们解决问题。   但是一旦到了需要他们以自己“神性”来为人的决定做注解的时候,就距离祂的离开不远了。   希律的泪水奔流不止,他觉得自己心上被劈了这一刀以后,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他将永远带着这一颗残缺的心,过完余生剩下的日子。   更要命的是,如果时间能够倒回,他想——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条路。   这是他的宿命。   自从当初正面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注定了会如此伤心,背负这样的创痛走完余生——就像他此生注定会遇见她一样。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听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该走了!”声音里多多少少有些遗憾。   希律没有抬起头,他连目送她离开的勇气都没有。   “各位,我可是对你们充满期待!不要辜负我——”   她大约在冲人群招手。“正义之门”前的人群里,突然有个年轻女人大声叫唤:“小姐——你要去哪里呀?”   是伊丝塔小姐的那名侍女。   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语声,应当是那姑娘的丈夫劝住了她。那个年轻女人顿时呜呜地哭出了声。   希律更惨些,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希律大人,希律大人……神离开了……”   小王子过来拉起希律:“王后说是想要问问您,神往王宫那个方向去了,为什么她没有往神庙的方向去?”   希律想:那是因为神庙是马尔杜克的,不是她的……她行事再怎么草率随意,都还是一个有自尊心的神。   “希律大人,您怎么哭了……”年轻的王子留心到了希律的泪水。希律顿时觉得无所遁形——成年人为什么就不能像孩子一样,想哭就哭,想大吼就大吼,想追上去就追上去呢?   希律突然挣开了王子的小手,急匆匆地一抹脸,三步并作两步,冲那个纤细窈窕的背影追了上去。   她正沿着道路向高处走。希律脑海里晃来晃去的却全都是幼发拉底河上那枚夺目耀眼的明星。   不,他还有希望,他还能挽留一把,或许,他还有这个幸运,能与当初乌鲁克城里的那位一样,后半生始终有生命中的蜜糖作伴。   谁知身后有人大声叫住了他:“希律大人,希律大人!”   “北方有战报来了!”来人的声音异常激动,不亚于“正义之门”那里的巴比伦市民。   “赫梯人,赫梯人真的上当了!”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却也意味着接踵而来的战事。   希律满腔煎熬的柔情,此刻被人兜头泼下了满满一陶盆的冷水——   他站住了,他转过身,他不再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此时此刻他生生将心头的思念与遗憾一把全部扯去,他回身面对尘世,他又成了冷酷的摄政大臣,他身上背着整个巴比伦。   她为他创造了一切条件,如果他再不能挫败赫梯人的进攻,那么她为他所做的就都白费了。   他沉吟了片刻,命令一个接一个发出去。集结、防御、物资、后勤……一场战事的千头万绪,此刻全都在希律一人的脑海里。   巴比伦人刚刚在自己的王国里建立了公平与法制,却又要为了保护他们的领土完整而努力了。   于是他与她,背向而行,谁都没有再回头,直到那枚比夜空中的木星还要亮成百倍千倍的明星,从巴比伦王宫的正上方升上夜空,引来全巴比伦人顶礼膜拜。   希律在仰头望着那枚明星的时候——   伊南在感官都迷失于混沌的时候——   “我会记住的,从今天开始,永远不会再忘。”他这么想,“那么下一次再见到,我就会第一眼认出你。”   “灵魂,独有的磁场……这次能够邂逅,下一次就一定还能遇见。”她这么想。 第102章 公元前596年   “你及时回来让大家都舒了一口气。”丹尼尔望着被投影出来的伊南。   伊南偶尔点点头:现在她的心还有些乱, 需要稍微缓一缓。   不得不说,这一次她从古巴比伦抽身离开,是与丹尼尔配合得最好的一次。这边刚刚坐实了她的神性, 就转头离开绝不多留一分钟……仿佛她真的是于世间毫无挂碍的神。   “那几个研究古代法律起源的哥儿们凑钱买了啤酒, 说是你回来了一定要请你喝一杯。只可惜凭他们几个, 那些啤酒肯定存不到项目完成的那天。”   丹尼尔能看出伊南的情绪不太高, 顿时微扬嘴角, 说起了俏皮话。但事实上,他作为整个项目的负责人, 一向严肃惯了,就算是突然努力想要缓和气氛, 也还是没法儿“俏皮”。   实验室里就这么尴尬地安静着, 衬得隔壁喝酒猜拳的声音十分热闹。   伊南终于忍不住微笑:“确实……”   “不过他们为什么没在这里喝呢?”伊南还记得她刚刚在埃利都造出啤酒那次, 大伙儿一起聚到了丹尼尔的实验室里喝啤酒。   “因为他们上次在实验室里谈论一些不合时宜的内容, 被我撞见了,失去了随意进出这间实验室的机会。”丹尼尔轻描淡写地说。   伊南凭空想象了大家手里拿着啤酒瓶,在丹尼尔的屋子里随意说话的样子,觉得这个决定不难理解——只是她万万想不到这与她竟还有些联系罢了。   “觉得好些了?”   伊南点点头,再次振奋起来:“我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非常巧妙!”丹尼尔双手十指相扣, 撑着下巴,由衷地称赞了一句。   甚至伊南也没想到竟得到了这样的夸奖, 忍不住嫣然一笑, 随即又庄容说:“好了, 项目总管大人, 您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 我想要告诉你最近的一些考古发现。”   “第一件是一块新出土的泥板, 这块泥板是一个巴比伦学者的日记, 正好记录了你离开时候的情形。”   “伟大的先王汉谟拉比故去的这一年,也是英勇的巴比伦人击败赫梯人的入侵的这一年。我终于明白巴比伦是一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城池,我们的城市,不止有木星之神马尔杜克的庇佑,我们还拥有来自乌鲁克的守护女神……”   说到这里,丹尼尔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伊南,继续往下念:   “……伊什塔的庇护。”   伊南托着腮听着,听到这里扁了扁嘴:果然……   “她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释放出比木星更加明亮的光线。是她庇佑了伟大的摄政王希律,率领由自由了的瓦尔杜们组成的军队,成功地抵御了从北方入侵的赫梯人……”   丹尼尔一面阅读,伊南的思绪一面游走:看来她没有看错人,希律在她离开之后,不仅解放了农奴,缓解了阶级矛盾,而且取得了军事上的成功。   看来巴比伦王国并没有因为赫梯人的入侵而崩溃,而是顽强地延续下去。历史因她的存在而被修改。   没能亲眼见证希律的事迹,她确实觉得有点遗憾。但是现在她能看到希律的努力开花结果,并在历史的长河中都保留下来,伊南感受到了由衷的欣慰。   “另一件发现可能会令你非常吃惊。”丹尼尔随手点开一张图片,并且将它投射到大屏幕上去。   “这是在两河流域的遗址最新出土的……”   伊南确实非常吃惊:“这是……”   屏幕上出现了她极其熟悉的“汉谟拉比法典”石柱,黑色高大的玄武岩,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楔形文字。   可是,如果她记得没错——汉谟拉比法典只出土了一座,现在藏于法国巴黎的卢浮宫。   她并不记得汉谟拉比还下令雕刻了其他法典啊?   “你再仔细看看。”   丹尼尔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弯弯,流露出难得的温情。   伊南定睛细看,她太熟悉这座法典了,甚至序言她能从头背至尾。她看了半天,几乎将整个序言部分都读了一遍,一抬眼,这才发现法典最上方雕刻的浮雕。   那座浮雕上,汉谟拉比依旧戴着圆形的王冠,从神明手里接过权杖。   但是递给他权杖的神,身材纤美窈窕,头上戴着相当繁复的首饰,虽然侧面看不清面容,但是可以清楚地看见“祂”肩膀上勾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这是帕拉装……”伊南喃喃地说。   “赐予汉谟拉比法典的,是一位女神……”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丹尼尔从旁插嘴,语气里竟带了几分骄傲,似乎对伊南的成绩非常满意。   伊南一声轻笑,突然想起了老国王那天费劲巴拉地向她解释:为什么法典上一定要雕刻太阳神沙马什,而不是木星之神马尔杜克——那是因为沙马什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如果雕刻上马尔杜克,恐怕会引起别的“神明”的嫉妒。   她甚至能想起汉谟拉比的表情,难怪那时老国王不断打量她,眼神甚至还有些惴惴的。   现在想起来,她终于明白,老国王生怕惹恼的神明,恐怕正是她。   “那么我……”伊南有点儿好奇:在巴比伦人心中,伊什塔究竟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神?   “对不起,并没有!”丹尼尔打断了她的话。   “你并没有将马尔杜克取而代之,成为巴比伦的守护神。”   伊南咋舌:她可从没有这么大的野心过。   “但是,新的考古证据显示:在古巴比伦之前,人们相信太阳神沙马什是主持正义的正义之神。但在古巴比伦时代,人们似乎开始相信,掌管战争、丰饶与爱的女神伊什塔才是真正掌管着主持正义的神明。”   伊什塔的业务范围又扩容了。   “巴比伦人甚至为伊什塔雕刻了很多一手持天平,一手持宝剑,蒙着双眼的塑像与浮雕。”   丹尼尔望着伊南,那表情就仿佛在说:你看你干的好事。   伊南吐吐舌头。   “除此之外,巴比伦人还为此兴建了一座城门,这座城门坐落在巴比伦城的北门,是全城最重要的交通要道,战略要地——他们将这座城门命名为:伊什塔门。”   “看起来,伊丝塔小姐,走到哪里,都和‘门’脱不了干系啊!”   伊南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么……他们知道伊南娜,其实就是伊什塔了吗?”   丹尼尔拉长了脸:“你觉得呢?”   伊南不敢再说了,心想:就算别人不知道,希律也是一定知道的。   更何况刚才丹尼尔念诵的泥板,上面明确说了——来自乌鲁克的守护女神,看来,苏美尔人的女神伊南娜,转变为被巴比伦人所信仰的金星女神伊什塔,应该就是以此为契机的。   丹尼尔这时正低头看着他眼前成堆的资料,却还是忍不住偷眼去看了看伊南。   其实关于那座新出土的“汉谟拉比法典”,他还有一些隐情没有告诉伊南:在那座法典的最后,摄政王希律命人在法律条文之外又增加了一行字。   “总摄大臣希律遵循先王汉谟拉比遗命,谨以此柱,敬献于金星女神伊南娜/伊什塔。”   在石柱的最后还有一行非常细密的小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而那些楔形文字歪歪扭扭,看起来是完全没有石匠技巧的人,硬生生自己雕刻上去。   丹尼尔是阅读楔形文字的行家,他一见到就立即辨出字迹:“若我忘记你,情愿我的笔忘记书写的技巧;若我不纪念你,情愿我……”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即便是雕刻在坚硬的玄武岩上,这些文字还是敌不过三千多年岁月的磨砺。   但是丹尼尔却能自然而然地将完整的句子读出来:   “若我忘记你,情愿我的笔忘记书写的技巧;   若我不纪念你,情愿我的口永远尝不出味道。”   这是因为时空隧洞传导的记忆——丹尼尔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就不再那么惊讶。   但他面对伊南,却始终无法将这些都诉诸于口。   他该怎么说?——   历史上那些倾倒在你裙下的人,其实都是我?   不不不,并不都是我,但是他们对你的倾慕我都能记得?   请注意:这些记忆的传递都是磁场使然,并不是我主动索取的……   当然不能这么说。   贸然向伊南吐露,恐怕也会影响到她接下来的任务。   丹尼尔心想:恐怕一切都要等到整个任务完成之后,再搞清楚“时空隧洞”磁场传导记忆的原理,才能向伊南开口解释了。   他只能转换话题:“好了,我们谈谈下一个任务吧。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了,有没有松一口气?”   还没等伊南回答,丹尼尔就自己继续说道:“但是接下来你将面对的,是整个‘重溯文明计划’里,最抽象的一个。”   伊南气结:……这叫我该怎么松一口气?   “你的任务是,探索人类‘自由意志’的起源。”   “自由意志?”伊南疑问。   丹尼尔点头:“是的。所以这个任务很难。”   他在整个项目的一开始,就向所有参与项目的研究员们科普过:“重溯文明计划”所探寻的很可能是一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   人类的“自由意志”,这起源于人类的一个神学概念:   早期人类处在“泛神论”“万物有灵”阶段的时候,人类对于“善”和“恶”的认识还是模模糊糊的,人类为了生存,按照本能行事。   但是人类发展出“多神论”或者是“一神论”的信仰与崇拜之后,却发现,神明没办法解决所有问题,即便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向神明献上祭品,苦难还是在人世间时有发生。   为什么神没有办法庇佑所有人,会允许世上这么多苦难?   终于,一部分神学家提出了“自由意志”的概念:神赐予人类“自由意志”,让他们能够在善与恶之间做选择——这种意志被冠以“自由”之名,但理论上却是神赐的。   但事实上,人类确实是拥有意志、有欲望、有创造力,有时候也能够自由地满足欲望,做出选择。   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真正摆脱了“神明”的影响,开始相信自己的力量?——很显然,这才是伊南需要去探索的,真正的“自由意志”。   它既不是科技树也不是市政树,它也没有外在的形态,例如雕刻在石柱上的法典之类可以提供线索。   它存在于虚无缥缈的人心和意识之中,它没有物质的表现形式。   所以丹尼尔一口断定:这是整个任务中,最抽象也是最困难的一部分。   但是,“自由意志”的起源又是极其重要的。毕竟站在现代社会来看,人类挣脱对“神”的依赖,转而相信自己,是历史上一系列伟大突破的基础。甚至是在今天,人类也还未“完全”拥有“自由意志”——这正是“重溯文明计划”将这个课题列为重中之重的原因。   伊南顿时苦着脸:“你这不是坑我吗?”   丹尼尔愕然。   伊南嘟哝:“这个世界上出现对神明的崇拜……一定程度上不也,因为我吗?”   她被人认作豌豆神的一刹那;   她指点播种下豆子,烧制出陶器;   她将权力从神庙转移到人间的王手中;   她做的这一切,不仅仅推动了文明的发展,也加深了人们对于神明的信仰,让他们相信,神明在这世上确实存在,在关键时刻能给予他们指点。   丹尼尔一只手托着下巴,平静地望着伊南。   突然,他轻轻地笑了起来,那对琥珀色的眸子里写满了温柔。   “我亲爱的伊南啊,你觉得你是作茧自缚了吗?”   伊南大惊失色:她从来没有见过丹尼尔对她这么“亲切”。   丹尼尔也瞬间觉得自己过界了,连忙正色,清了清嗓子。   “你要相信,对神明的崇拜,并不是由你一个人发展出来的。人们最早崇拜的,其实是自然。他们眼中的‘自然’,逐渐抽象之后,终于成了神。”   “对神的崇拜在全世界各地都有出现,不止是在两河流域。因此你实在无须……庸人自扰。”   伊南一想:的确,自己是庸人自扰了。她哪有那么厉害?不过被误认成一个业务范围有限的女神而已,既不是创世神,也不是造物神。   她哪来的勇气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呢?   想到这里,伊南释怀,脸上重新浮现笑容,望着丹尼尔,那意思是:您继续往下说。   丹尼尔也随即肃容开口:“但是这一次,你可能要做好在古代社会长期坚持的准备。所有的研究员都认为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你可能无法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得到答案。”   伊南有点儿被吓到了,睁着一对圆圆的美目,望着丹尼尔。   这什么意思?已经到了最后一个任务,她却终于要体会漫长而无尽的人生,飞逝却永恒的时间了吗?   “这座时间隧洞,设定的终止标志就是人类‘自由意志’的诞生。”   伊南倒抽一口气——这是什么鬼的终止标志?   “我们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何种方式诞生的——我们只知道它已经诞生了。”   伊南又松了一口气:也对,反正人类的“自由意志”早已存在。她大可不必担心自己无法回到现代社会里。   “但如果你在古代社会里真的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导致人类的‘自由意志’无法诞生,而且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这是我们所能假设的最糟糕的情况。”丹尼尔说。   伊南凝眸回想:“你是说……我可能会消失?”   丹尼尔:“对,消失于你出生之前。”   伊南:……   丹尼尔:“但是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非常小,隔壁那些正在喝啤酒庆祝的研究员们,他们认为这种概率出现的几率小于1%。”   “即便如此,这1%的概率,足以让大家把这个任务认定为,整个项目中最艰难也是最危险的。”   伊南垂眸想了想,扬起脸,冲丹尼尔露出笑容。   “放心吧!我会完成任务,我将见证‘自由意志’的诞生,然后顺利回到这里和大家重聚。不必为我担心!”   丹尼尔用钦佩的目光望着伊南,这个女孩在项目中的表现远比他想象的顽强。   此刻她眼中神采飞扬,随时准备迎接新的挑战;   这与她当时在幼发拉底河上空奋不顾身地跃向时空隧洞时,一模一样。   丹尼尔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考虑到你可能会在目标时空逗留较长的时间,项目组认为:你应当在一定程度上,享有你自己的隐私,和你应该享有的人世欢愉。”   伊南一挑眉:“什么意思?”   “你只要用一条手帕遮蔽你的腕表,腕表就会自动屏蔽这时间段的数据。这部分数据不像以前那样会被打上‘隐私’标签,而是直接被阻断,完全不会传输回项目组。因此你不必担心隐私被泄露。”   伊南这才想起来:因为腕表的存在,她在古代实际上是全方位无死角被观察着的。   但是她那些无聊的日常隐私,应该不会有人无聊到想要来观察那些吧?   不好——伊南突然想起来了,她想起来那一枚“以牙还牙”的亲吻。   敢情那一幕已经被全体研究人员一起“研究”过了?   她顿时涨红了脸,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我,我不是……我是……”她也不知道该说自己什么好。   “放心,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你是一个现代人,有再正常不过的情感需求。”丹尼尔柔和地说,“只要你有需要,你可以随时阻断数据传输。项目组的全体成员都对此表示理解。”   伊南这时却期期艾艾地开口:“你越是这么一说,怎么好像我越没把握了?”   好像大家都预期她会在目标时空过得很无聊,因此一致同意:她与任何人的任何亲密举动,研究员同行们都……默许了?   “我是说……你有权拥有不被干扰的隐私。当然,自主权在你。”   丹尼尔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好在伊南顾左右一阵,又提起了别的话题:“会是什么样的目标时空,我有设定的人物背景与身份吗?”   上一次,她在古巴比伦成为了拥有田产和作坊的女继承人;这一次呢?   “这一次没有。”丹尼尔回答,“但是你在目标时空,应当有很大机会,自动获得某个背景身份。”   “哦?”伊南一挑眉,对此表示很好奇。   她的投影形象开始晃动,丹尼尔知道她马上就要奔赴下一个时空。   “该死!”他竟然还有那么多心里的话没有讲。   丹尼尔迅速开腔:“你的力量将继续保留,你依旧拥有不死之躯。你唯一需要提防的是……”   伊南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丹尼尔最后半句话被留在了现代,“……磁场异变对你的干扰。”   丹尼尔重重一砸桌面,深恨自己,这话为什么不早点说。   *   伊南感觉自己像是在黄沙里打了一个滚。   她身上优美的苏美尔帕拉装现在已经几乎完全变成沙土色;暴露在外的雪白肌肤也覆盖了厚实的一层沙土——“浑身是沙”的梗差不多又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土地沙漠化的影响突然加剧?导致她曾熟悉的两河流域被漫漫黄沙所覆盖?   伊南抬头:并不——放眼望去,高大的枣椰树和低矮的绿色乔木尽入眼帘,虽然可以见到水土流失,但还不至于变成沙漠。远处,巴比伦城高大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   但是一群和她一样“浑身是沙”的人,正缓缓经过她身侧。他们之中很多人被绳索缚着双手,有些年轻力壮的男人甚至被镣铐铐住了双手双脚。   他们面带悲戚,沿着道路缓缓而行。   一个老人突然开口,放声悲歌:“主啊,他们用火焚烧了你的圣所。黄金失其色,圣所失其光泽……”   伊南竖起耳朵倾听:这是此前她从未在巴比伦王国听到的一种语言。   “拥挤的街道已经消失,如今只剩伶仃独坐的人。”   “素来品尝精美食物的,如今只能用草根果腹……”   “美丽的锡安啊,他们将你毁灭,毁灭,毁灭到根基……”   “美丽的锡安啊,而你却只能在夜间痛哭,泪流满面……”   伊南现在正混在人群之中,一同缓缓而行。听着这歌声她忽然醒悟过来。   “锡安”是耶路撒冷的古称,这些人来自耶路撒冷,是犹地亚人①。   但他们正向巴比伦前进。   这么说来,她遇上的实际上是:巴比伦之囚? 第103章 公元前596年   “巴比伦之囚”是一个历史事件, 指的是巴比伦王国攻占耶路撒冷,灭亡犹太王国之后,将耶路撒冷的居民全部俘虏。耶路撒冷人无论是贵族还是祭司, 是商贾还是工匠, 一律作为俘虏,被成群结队地押解到巴比伦城。   这是巴比伦王国达到鼎盛时的赫赫武功, 却也是另一个民族说不尽道不完的伤痛。   而伊南此刻就混在这些锡安人之中, 跟随他们不断向巴比伦前进。   被俘虏到巴比伦的锡安人都没带什么行李——他们已经沦为奴隶,便也没有什么个人财产可言。   可以看得出,他们其中有些人身上的衣物质地精良,还有好些曾是鲜艳的红衣。但现在这些人的衣服也和伊南的一样, 被漫漫黄沙沾裹,看起来既破败又颓废。   那名老人高唱了思念锡安的歌曲,立即引来了巴比伦王国的战士,皮鞭在空中响亮地虚劈几下。   “往前走!都给我往前走!”   战士用巴比伦人的语言大声呵斥。   “你们的国王败给了我们巴比伦最勇武的王子。老家伙还有什么资格嘀嘀咕咕?”   锡安人赶紧低头, 拖着镣铐, 一个接一个地往前走, 貌似都认怂了。   但是一等那战士离开,锡安人又开始咒骂巴比伦人。   “巴比伦这座城市是这世上最丑恶的荡//妇, 是一切可憎之物的母。”   伊南对巴比伦的感情很深, 一听见锡安人这样咒骂,几乎马上开口反唇相讥,差点儿忘了自己现在也正是“巴比伦之囚”中的一员。   “不……你们, 请你们记住,”早先悲愤高歌的那位老人沉痛地开口。   “锡安沦陷于巴比伦人之手, 根本不是什么巴比伦王子的功绩和伟业, 是神明在惩罚犹地亚人, 是神摧毁了我们的圣城。”   伊南听到这里,倒凝神细思起来。   看起来,巴比伦王国对锡安的进攻与劫掠,从另一种程度上加深了犹地亚人的信仰,让他们更加相信“末日审判”是真实存在的。   她想起自己这次的观察任务,顿时觉得有点儿任重道远。   *   虽然人们已经能远远地看巴比伦的城池,他们走了一天也没能走到城市跟前。   晚间,这些俘虏们点燃了火把,席地而卧休息。所有人都分到了水和一点粗粝的黑面包,伊南慢慢嚼着,她觉得面粉里混了不少砂子。   但是俘虏们都觉得有食物就很不错了。伊南听他们说起,在巴比伦王子围城的时候,他们可是连草根都吃尽了的。   夜色深沉,早先那位犹地亚老人想要再次开口歌唱,刚唱了两句,立即又被巴比伦的士兵过来喝止。一群人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篝火,无事可坐。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灯火通明。一大群火把朝这边移动,远看就像是一条长龙。   伊南支起耳朵静听,她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远处有女人在与巴比伦的士兵交谈,说话的人带着一种十分奇特的口音。   “所有人,都起来!”士兵简短地下令。   “男人,这边!”士兵伸出双手,“女人,这边!”   顿时有犹地亚女人的尖叫声:“你们要把我们拆散,要让我们骨肉分离。”   她是用犹地亚人的语言叫喊的,巴比伦士兵根本听不懂。但是他开口解释了:“附近营帐的米底王国①的公主走失了,公主的侍女过来寻找。”   有听得懂巴比伦语的犹地亚人立即翻译了,暂时让所有人的情绪稳定下来。   伊南不得不前往那士兵的右手边,挤在女人们的身后。她身上的衣服剪裁得太过合身,让她的身材曲线毕露,根本没法儿女扮男装。   立即有人过来,高举火把,一个个地辨认。   过来的都是女人,身材姣好,身上的衣物质地精美。她们无一例外地戴着薄薄的面纱,面纱上镶着细细的花边,火把一映,反映着金光——显然都是纯金的。   侍者们手持火把,这些女人就把犹地亚女人一个个地叫过去仔细辨认。   伊南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们根本不是在找人——而是在找替身。   她们先辨认这些女人的年纪,然后看她们的身材,最后才细细辨认相貌。   如果是找人,肯定先看脸。   她们一个个看过来,终于轮到了伊南。   伊南听见她们在小声商量:“谁先去抓住她,不要让她说话!”用的既不是巴比伦语也不是犹地亚语,那些女人料想伊南一定听不懂。   于是立即有两个女人靠近伊南,一人一边抓住了她的胳膊。两人都用警惕的眼光盯着她,看起来只要她敢开口,这两人就会立即伸手堵住她的嘴。   伊南笑嘻嘻地向她们致意,然后冲其中一人小声说:“我不会乱说话的。”   两个女人的脸色顿时十分扭曲:伊南说的,是字正腔圆的米底话。   其余人已经开始做戏了。一名女官模样的中年妇人冲伊南蹲了蹲,故意高声道:“米底王国尊贵的公主啊,您怎么跑来了这里?”   用的是巴比伦人的语言。   伊南故意抿着嘴,不说话。   巴比伦士兵伸手挠挠头:“真的找到了?”   那名女官起身,对巴比伦士兵说:“是呀,这位就是我们的公主。”   巴比伦士兵:“真不像……啊不对,真像啊!”   他一开口说不像,显然是因为伊南太过“灰头土脸”,这世上哪有“公主”跟在黄沙里打过滚一样,还混在来自锡安的俘虏里?   但是说“像”,则是因为伊南虽然灰头土脸,但是身材窈窕,气度高华,往那里一站,就给人一种感觉:这不是普通人。说她是身份高贵的公主,也不由得人不信。   但是士兵还是尽到了一些询问义务,他问那些锡安俘虏:“你们有谁认得这名女子的吗?”   锡安人当然无人作答——没人认得伊南,也没人晓得她是怎么混到他们的队伍之中的。   巴比伦士兵当即决定放行:“既然找到了,就请好好服侍,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   一群来自米底王国的女官们同时向士兵行礼。领头的一人认真承诺:“当然,当然……我们,不会再让公主这么任性了。”   伊南一边听一边想:……任性的公主啊?   可是看起来这些女官们明明就是在挑选年纪、身材、相貌合适的女子,然后带回去——充数。这听起来像是公主本尊太过聪明放纵,从她们这些女官手里逃脱了。   她记起临来之前,丹尼尔说过的,她会有很大机会,自动获得一个身份,难道说的就是这个?——冒充米底王国的公主?   伊南没做声,任凭女官们摆布。   她被带离了锡安人露宿的营地,带去了一大片营帐连绵的驻地。在那里,女官们早已准备好了热水,拿起了柔软的马鬃毛制成的刷子,摆出一副要把伊南身上三年没洗的老泥搓下来的架势。   可谁能想到,将她皮肤表面的沙土浮灰洗去,那肌肤晶莹如玉,吹弹可破。   女官们再下不去手,唯一能做的,只是帮把她那一身陈旧的衣物都扔掉,给她换上上好的亚麻衣物,再戴上各种繁复的首饰,和镶着金丝边的面纱。   “公主……”   两名女官眼神复杂,幽幽地望着她。   在火把光线的照耀之下,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可能比公主还要“公主”。   其中一个女官开口:“我听尼娅说,你会说米底人的语言?你究竟是哪里人?”   伊南想:这个“尼娅”,显然是早先守在她身边,试图控制她的那两个女官之一了。   她点点头开口:“是的,我会说米底人的语言。但我来自锡安。”   否则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出现“巴比伦之囚”的队伍里。   她有一个“万金油理由”:“我小的时候,家里的作坊曾经收留过一个来自米底的工匠。那个工匠教会了我说米底人的语言。”   对面的女官微微点头,接受了她的“万金油”,然后柔声问:“那如今你家里人呢?”   伊南双手交握,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在这个世上,我已无依无靠。否则也不会随这么多素不相识的同乡一起被押解来这巴比伦王国了。”   女官们相互看了看,伊南看见她们彼此点点头。   “那太好了。”   最先开口的女官微微有些语塞,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难以启齿。但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份上,她们必须先与伊南沟通好。   “早先你可能也听说了,我们是米底王国的女官。我们是陪伴我们的公主前来巴比伦联姻的。”   “联姻?”   “是的,米底王国的公主与巴比伦王国的王子有婚约在身。”   “那很好啊,恭喜他们!”伊南装作无知。   女官们全都流露出绝望的神色,说话的那个则耐着性子把实情都告诉伊南:“米底王国的公主,一直有一位心上人。她为了国家,不得不前来巴比伦联姻,可是却受不了巴比伦王子的侮辱,于是与她的心上人一道逃亡了。”   “哦,是私奔。”伊南帮她们选择了准确的用词。   女官们一起尴尬到了极点。说话的那一位哭丧着脸点头:“对,就是私奔。”   “但是米底王国没能把送公主来与巴比伦联姻,就意味着漠视与巴比伦王国的联姻协议,反过来侮辱了巴比伦王国。这将导致两国交恶……可能会导致战事发生,就像巴比伦人与犹地亚人一样。”   伊南双手一摊:“但这与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问话看似简单、直接、不经大脑,但是却直击要害,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实话套出来。   女官们哑了片刻,终于齐声说:“这样我们这些女官就都没命了。”   伊南:这才对嘛,早说呀!   一直开口的那位女官恳切地对伊南说:“你看,你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没有亲人。如果你愿意以米底王国公主的身份嫁给巴比伦王子,你将收获我们对你的无限忠诚。”   很明显,她们弄丢了公主,现在急需找一个假公主来交差。   伊南终于笃定了,开始一桩一桩地询问细节:“你们确定,巴比伦王国没有人见过米底公主的真面目吗?”   女官们一起摇头:“没有!公主是整个王国最尊贵的女性,在婚前不可能让陌生人见到她的模样。”   伊南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但你们说过,公主受到了巴比伦王子的侮辱……”   那名女官赶紧解释:“是这样的。巴比伦和米底王国一向都有联姻的协议。米底的公主原本也已经告别了她的情人,守约抵达巴比伦了,这时才听说:巴比伦王子根本不打算娶任何人。”   “不肯娶任何人?”伊南好奇了:事情比她想象得要复杂。   “是的,据说,巴比伦王子也有一位心上人。但是这位心上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   伊南:等等……我要被绕晕了。   “那位巴比伦王子声称,他自记事开始,心里就非常清楚,他将来一定会娶一个特定的女人。有人说他是得到了神明的指点,这一生,非这个女子不娶。”   “无论是巴比伦的王还是米底的王,都向王子施压过,可是王子不肯改口,坚持说即便硬要他娶公主,他们两人,也绝对只是一对有名无实的表面夫妻。他绝对不会看公主一眼,也绝不会把公主当做自己的妻子。”   “声称将来一定会娶一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他自己却没见过?”伊南再次确认。   “是的!”女官们纷纷点头。   “也不知道名姓?”   “不知道!”   伊南伸手托腮:这事听起来不科学,这就是在托辞拒婚吧?   再不然,这个巴比伦王子只是一个妄想症患者而已?或者曾不幸误食小蘑菇?   想着想着,伊南差点笑出声:   巴比伦这边,出了一个在脑海里幻想未婚妻的王子;而米底这边,出了一个私奔逃脱的公主?   这一出婚约,缔结得很精彩啊!   女官们看见伊南脸上表情精彩,都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中一人似乎下定了决心,肯定地对伊南说:“美丽的姑娘啊,你如果愿意扮成米底公主,和巴比伦王子联姻。你可以以王子妃的身份生活得很好,将来甚至可以成为王后。而这段婚姻,则注定是一场表面婚姻,你根本不需要与巴比伦王子日常相处。”   “这样,你既拯救了我们所有人,帮助两国避免一场战争,你又可以天天享受这些荣华富贵,华服美食……”   女官们瞅瞅伊南,又都觉得她绝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以前一定是个锡安大贵族家里的小姐。华服美食,对她未必有吸引力。   但这些女官们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个年轻姑娘了。   谁知伊南突然问:“你们确定,米底王国的公主,不会再跑回巴比伦王国来,要求嫁给王子了?”   女官们齐刷刷地点头:私奔不吃回头草,米底国的规矩,一向如此。   伊南嘴角便轻轻扬起:“那么,米底公主的这个身份,我就笑纳了。”   白捡一个身份,不要白不要。   再说那位巴比伦王子,她也确实很感兴趣:满脑子妄想的人啊……真的不是因为吃了小蘑菇吗?   女官们大喜过望。其中一人赶紧问:“该怎么称呼您?”   伊南好奇:“怎么?你们的公主没有名字吗?”   那名女官面带笑容,解释道:“公主的闺名除了米底的王和王后,无人知晓。我们以为,直接用您的本来名字称呼您,会更方便一些。”   ——至少喊她的时候她不会茫然没有反应。   伊南略想了想,果断点头:“好,我的名字叫‘伊南’。”   米底的女官们一起记下:在她们的文化里,这是个和什么神明都不沾边的名字。   “伊南公主!”女官们齐刷刷地躬身向伊南致意,“今日劳累,请您早些安置,明日正好前往巴比伦城。”   *   谁知到了第二天,伊南与她随行的女官们,竟然连巴比伦的城门都没进得去。   “米底王国的公主?”巴比伦城的守卫冲着伊南所乘的舆车这边张望一回,“没人告诉我们要欢迎米底王国的公主啊?”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女官皱起眉头:“这怎么可能?”   “我们的公主是巴比伦王子的联姻对象。早早就有消息送进了巴比伦城。”   “可是城门这里从来没有接到通知。我们只知道被俘虏的锡安人这两天会赶到,需要把他们安置到民夫驻地去,准备修葺巴比伦的城墙。”   女官气结,顿时抢白道:“那至少该让我们先进城。公主需要休息,然后我们这些女官再去拜见国王与王后,安排公主与王子大婚的事宜……”   巴比伦城的守卫却很坚持:“没有上头的命令,就算是公主也不能进城……”   两边正相持不下,忽听蹄声的的,远处一个雄壮英武的声音传来:“这里是怎么回事?”   那守卫大喜,赶紧向过来的数骑行礼:“王子殿下,这边说是您的未婚妻一行。”   原来是来了正主。   女官也颇为激动,言语里的米底口音更加浓重:“王子殿下,这里是您的未婚妻!”总算找到正主了。   “我的未婚妻?”马背上的人疑惑地问,扭头看向门前停着的一大串车驾。   伊南正稳稳当当地坐在舆车里。   她的舆车是一座两轮马车,三面安着半人高的车壁,后面的车壁刚好成为舆车的靠背。   但是这舆车坐起来并不很舒适。一是颠,几乎把人的骨头都颠散了;二是很难保持平衡,毕竟这种马车只有一道轮轴,车上的人时而后仰,时而前倾,确实需要牢牢地扶住车壁,才能确保不从车上滑下来。   一路下来,伊南能保持现在的风度,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好在她戴着面纱,不至于让苍白的面色泄露她刚才一路而来的遭遇。   而她露在面纱外的那对眸子依旧灵活,顾盼生姿,稍转一转,已经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王子是英俊的,也是傲慢的。他冷淡地扭头往伊南这边看了一下,再次重复:“你确定,我有未婚妻?”   女官被生生噎了回去:知道王子不好惹,可是没有想到竟这么不好惹。人都已经送到面前了,可还是油盐不进,拒不承认。   “这位是来自米底王国的公主殿下。”女官匆匆忙忙地解释,“王子殿下,公主毕竟是跋山涉水,远道而来。能不能先让公主进城,再商议婚礼之事……”   王子呛声拦住了她的话:“我从未与米底王国的公主有过什么婚约……进城之事免谈。纵有婚约,也绝非是我首肯同意,所以请你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谁知他的话被从舆车上站起来的女人打断了。   “你怕了!”女人的声音相当动听,却也相当傲气。她的巴比伦话也是字正腔圆,教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巴比伦的王子顿时一勒马缰,他座下的骏马向后退了几步。马上的人脸色很不好看。   不久前刚刚率领铁骑,踏破锡安,俘虏了大量的工匠与劳力,立下如此战功的王子,板上钉钉的王位继承人,竟然有人直指他“怕”了。   “如果你什么都不怕,为什么不敢放我们进城?”女人站在舆车上,扶着一旁的车壁以保持平衡,“婚约可以再议,但是两国平等地邦交往来,你无权这样粗暴地对待来自米底王国的人?”   “你大可不必激我。”王子面容冷得像一块冰,“王曾经发过话。我如亲自迎你入城,就等于我首肯了这桩婚事。”   “我,巴比伦的王子撒尔,只娶自己认定的人。”   现在这两人是针尖对上了麦芒,谁也不肯相让。   但不知是不是女人那对漂亮的眼眸和坚定的目光多少惹来了几分注意,巴比伦王子终于软乎了一些:   “我知道你是被无辜卷入,但我确实为难。”   “你们如果能稍退一步,不直接入城,我可以安排你们在巴比伦城外的夏宫先住下来,之后的事情再议。这样可以吗?”   “夏宫?”伊南转转眼珠——那是她所熟悉的那座夏宫吗?   *   半天之后,伊南就得到了答案:是,也不是。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这就是汉谟拉比在世时,兴建的那座夏宫。她曾在那座夏宫里与老国王促膝谈心,解开了汉谟拉比对希律的心结。   但是她从汉谟拉比的时代出发,再接再厉跨越了一千多年,来到了现在的夏宫。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这座夏宫大约经历过无数次破坏与重建,现在是一副四不像的模样——陶砖砌成的房舍上头,又堆积了大量的泥土和石块。似乎人们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大兴土木,还没等上一代的遗迹完全湮灭,人们就急不可耐地搭建了新一层建筑。   这令整座夏宫越来越高,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两河平原上,凭空生出一座高耸的山丘。   但现在这座夏宫的大部分建筑看起来废弃已久,廊柱上爬满了藤蔓,以前曾经在这里广为种植的奇花异草,正在靠近地面的地方野蛮生长,但是在夏宫的高处,则已经沦为光秃秃的一片。   在伊南欣赏这座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夏宫之时,来自米底王国的女官们已经又和巴比伦王子的随从们大吵了一架。   “阴险狡诈的巴比伦人……这是将我们全部晾在这里。不供给我们吃穿,也不给我们人手……这不就明摆着是要逼我们自己回米底吗?”   女官们骂归骂,却绝不敢回米底王国——一旦回国,找了个“假公主”充数的事就立马露馅了。她们就算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却也只能留在巴比伦死磕。   伊南却望着一整座荣光不再的夏宫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从白手起家,一无所有开始,想办法养活自己?   这不就是种田吗?   ——这题我会呀! 第104章 公元前596年   伊南在一定程度上能理解巴比伦王子的决定——如果这事情没落在她头上的话。   王国之间作为政治纽带的相互联姻, 向来是直接忽略当事人的意愿的。   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坚持本心,拒不接受这种强加的婚姻?   又有多少人是表面接受,背地里纵情声色, 丝毫不考虑婚姻本身需要忠诚?   像巴比伦王子这样跟全世界对着干的,可不多见。   “王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伊南一面仔细观察这座夏宫的情况, 一边随口询问身边的米底女官。   这些女官中, 巴比伦人的语言说得最好, 最为能言善道的,名叫多丽。而看起来身体最壮,最能干活的,就是那天夜里曾经抓住伊南胳膊的尼娅。   “王子的名字叫做尼布甲尼撒。”   伊南吓了一跳, 转过身来问:“尼布甲尼撒?”   多丽点点头:“虽然王子习惯自称‘撒尔’。”   早先相见, 巴比伦王子自报家门,就是报的“撒尔”这个名字。   女官们很好奇, 不晓得这位“假冒公主”为什么在听见王子的名字之后这么震惊——当面抬杠的时候她可是神气活现的。   她们当然不会知道, 尼布甲尼撒——后世为人熟知的“尼布甲尼撒二世”,可以说是西方世界最为人所熟知的君主之一。他的事迹在《旧约》中频繁出现:《但以理书》中记载,尼布甲尼撒因为拒绝承认神明的伟力, 从而变疯,被从巴比伦王庭赶出。他像牛一样吃草,长出长长的指甲, 宛如鸟爪……上帝以此证明, 神明才是至高无上的掌权者。   伊南心想:她竟然遇到了这样一位君主,而且在对方登基之前。   随即她又笑了, 现在她连自己的温饱都还顾不过来呢, 撒尔王子的命运究竟将怎样发展, 暂时与她无关。   “各位, 我们现在可以说是被困在这座夏宫了。”伊南将所有的女官和米底来的随行人员全部召集到一起,“我们既进不了巴比伦城,也没办法回米底去。”   回应她的,只有深深的叹气。   “如果你们愿意听我的,我应当可以带领大家,度过这一段艰难的时间,重新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然后在巴比伦找点乐子出来……你们,愿意吗?”   女官们相互望望,眼神有点疑虑。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尼娅这时突然开口:“我信得过伊南……她,犹地亚人。”   来自锡安的犹地亚人一向以精明的行商而闻名于世。伊南之前自报家门,说她来自犹地亚,倒是让人对她的能力多了几分信任。   多丽也点头道:“我们必须听您的……因为,您是我们的公主。”   她的意思也很明白:即使被撒尔王子拦在了城外,她们依旧是护送公主前来联姻的。万一被人发现了伊南是假冒的,她们还是逃不过惩罚。   于是伊南双手轻轻一合,说:“那么好,我们来看看,我们现在总共有多少财产。”   女官们顿时把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包括银币和随身携带的食物。   伊南挑起一枚银币,仔细端详铸币上的半身像。   多丽赶紧给她解释:“这是您的兄长,米底王国的王,阿斯提阿格斯①。”   伊南点点头表示她记住了。   但无论米底王国的王有多大的影响力,现在他们在巴比伦,这些银币事实上等同于白银,只能按照白银的重量来衡量价值。   伊南掂了掂所有的银币,发现他们总共只有大约四十舍客勒的白银。   多丽郁闷地说:“这些在路上花用了大半,早知道应该省点的……往后咱们可得多省点了。”   谁知伊南说:“不用省。”   “巴比伦王的夏宫附近,有很多陶砖场和烧制陶器的作坊。你们先用这些银币,去买一些陶制的花盆出来。”   女官们都惊讶了:不用拿这钱先去买小麦和面包吗?   伊南扳着手指头继续数:“还有各种陶锅、陶盆,生活用的器皿。你们一起去,看到有什么需要的,就全都买回来,不用考虑剩下的钱够不够。”   女官们全都惊呆了:……这位公主,真这么只顾今天不顾明天的吗?   “对了,你们顺便找一家铁匠铺问问,看看能不能买几把铲子回来,如果买不起,看看能不能先租……”   女官们都扶着下巴:铲子?……要铲子做什么?   伊南看见她们这么一副震惊到了极点的表情,笑着摆了摆手,指指身后夏宫里到处生长的各种奇花异草:“我的朋友们,这些都是钱那!”   女官们终于都明白了,原来伊南要铲子和陶盆,是整理夏宫这些杂乱生长的花草,把它们移栽到陶盆里,然后拿去贩卖,换钱。   这确实是一件女官们也能完成的劳动。甚至女官中有不少人,在米底王宫中就学习过园艺和盆栽。   只是没有人有伊南的头脑,一下就能想到用这个换钱。   “我们真的可以吗?”多丽震惊于伊南的主意,“这……这怎么说都是巴比伦王的夏宫。”   “放心吧,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来管我们的死活。”伊南闲闲地说。   她料定了王子和国王之间正在“持久战”,双方都各不相让。她们这些女人作为“炮灰”,需要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多待一阵。   “只有他们先来管我们的死活,才能发现我们正在利用他们的夏宫盈利。”伊南笑着解释,“到那时,他们就也不好意思指责我们。”   “来吧,我的朋友们。遥远的东方有一句老话叫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有这座夏宫在,不会饿着我们的。”   震惊之余,尼娅带着几个女官先行动起来:“我们先去找找铁匠铺或是邻近的农人,跟他们说说,也许能借到铲子。”   伊南一想:也是,能借为啥要租?   多丽兀自处在震惊之中,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伊南的判断是完全准确的——她们确实需要靠自己支撑一段时间,等待两国交涉出个结果。恐怕只有到那时,才会有人来过问她们的“死活”。   于是,多丽默默地转过身,拿上汇总到她手里的银币,带人出去,寻陶砖场买陶盆。   就这样,来自米底王国的“公主”一行,就先在巴比伦城外接近荒芜的闲置夏宫里先住了下来。   女人们毫不客气地把目前尚且完好的屋子全都占用了,并且迅速地将她们日常起居用品全布置进去。这些空屋子里顿时多了几分“人气”。   多丽购置来了上千件陶盆——这些东西对于巴比伦发达的陶瓷行业来说,实在不在话下。   令伊南欣喜的是,多丽是一个很有品味的宫廷女官。她买来的陶盘共有三个种类,一种就是普通的粗陶,另一种较为精细、形态美观;最后一种则在表面上了一层深蓝色的彩釉。   三种陶盘,刚好用来盛放不同档次的花草,也因此自然而然地区分了价格。   移植花草的工作进行得很快:女人们分工协作,一部分人将花草的地上部分进行修剪,一部分人把根系挖出来,一部分人负责装盆。   这些花花草草被移栽之后,会在旁搁置一天一夜,然后再浇水,保证植物受到损伤的根系不会被泡烂。   女人们一边移栽花花草草,一边讨论:“这夏宫里种植的花草都很名贵。怎么巴比伦人也不晓得找个花匠园丁来打理打理。”   伊南听了暗想:那是你们不知道巴比伦的情况。   她印象很深,历史上的尼布甲尼撒二世,曾被称为是一个“篡位者”的儿子。   也就是说,现在王座上坐着的王,那波帕拉萨尔,原本是亚述王国的巴比伦总督。但那波帕拉萨尔不甘心亚述王国的统治,自立为王,并且与米底王国结盟,一起攻陷了亚述王国的首都尼尼微,这才重新建立了巴比伦王国。   巴比伦王国刚刚重建没多久,现在的王忙于东征西讨。他的儿子尼布甲尼撒正是他麾下最重要的将领,根本无暇造访夏宫。   只具备休闲娱乐功能的夏宫,自然无人打理——就像被拒绝联姻的公主一样,无人过问。   女人们将这些盆栽都准备好之后,先送了一些给附近的作坊和农家,一来先疏通打点,预先搞好关系;二来请这些人家帮她们宣传:这里有美丽的盆栽花草供出售。   除了这些渠道以外,女人们又将盆栽用车驾载去了人来人往的道路旁侧,当街叫卖。   “这是相当珍稀的孔雀兰、这是凤尾草……”   “这是一株两年树龄的石榴,移植在您的庭院里,它夏天能开出红艳艳的花朵,秋天能结出密密的石榴果……”   “这是月桂树的幼苗啊,它的叶子可以用来做香料,腌渍或者炖肉都挺好吃……”   女人们穿着“异域风情”的服饰,带着“异域风情”的口音,叫卖着巴比伦城里也不常见的花草乔木。引来了不少感兴趣的人。   在听说了这边是米底王国来的公主在“自力更生”的时候,巴比伦人大多解囊相助——王子把远道而来的公主拦在城外,这件轶事早已传遍了巴比伦。   原本弱势的一方就容易被人同情,现在米底公主不哭不闹,只是让女官们出面卖花草——这份气度,让巴比伦人都觉得自家王子才是理亏的一方。不花点钱帮衬一下,实在是不好意思。   伊南原本担心这些王庭里出来的女官们拉不下脸面叫卖花草:刚开始也确实是这样的。   可是一旦开了头,女官们竟然乐此不疲。她们每天傍晚最大的乐趣就是数钱——收回来的这些钱不仅能够换回足够的面包、羊乳和肉食,还能存一些下来。   “这日子正是过得舒坦极了。”多丽数完钱,仰起头,活动了一下肩膀,说:“既没有王庭这么多规矩,又有吃有喝有钱赚……”   伊南微笑:看我说得没错吧?赚钱就是很爽的嘛!   “……最好以后一直这么着下去。”多丽感叹。结果这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大家一起点头,相互看看,突然一起都红了脸:谁也没想到,大家所期盼的日子,竟然是这样的。   原本一直为进不去巴比伦城而担心,现在远离王宫,自由自在。女官们竟然巴不得巴比伦王子永远和“公主”冷战下去——越是这样,越不容易被人发现“公主”是冒充的,而且日子过得越舒坦。   伊南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只要你们肯付出一点点小小的劳动,凭借这座夏宫,大伙儿的日子一定能过得更好的。”   *   几天之后,夏宫最外围那些杂乱无章的奇花异草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适合种植的土地已经一畦一畦地显露出来。   伊南开始带人规划夏宫的土地。   “这里一小畦,我们种豌豆。”   “这里种菠菜吧。”   “这一块都已经分隔出来一片一片的。这里我们种香辛料吧,蒜、葱、各种香草。这些你们懂的比我多……”   她所知道的几种蔬菜,都是成熟周期短,种下去在一两个月内就能收获的。   女官们为此都很兴奋:“是呀,这里很难买到新鲜蔬菜,不像在米底。”   她们兴兴头地去找来了种子,有些是向邻近农户购买的,有些干脆就是在夏宫那杂乱无章的花园里找出来的,只要移栽到指定位置就行。   但是问题马上出现了——种田和栽花还是有区别的。女人们料理起盆栽来得心应手,但是面对需要犁过的土地却有点儿一筹莫展。   在体力活上,这些宫廷女官们没有半点经验。一天之内,这个扭了腰,那个崴了脚,一群人没能搞定一畦地,纷纷过来找伊南。   “公主,我们……”   多丽话一出口,这才体会到:她们现在已经完全把“假公主”视为主心骨了。遇到任何问题,她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来找“公主”。   “车夫他们呢?”伊南记得随从中还是有些男性劳动力的。   “车夫回米底报讯去了。”男人都被多丽派去,长途跋涉,回国向米底国王送信去了。   “那就雇几个短工吧。”伊南想了想。   “雇短工?”多丽扭捏地道,“可是我们没钱啊!”   之前贩卖花花草草换回来的钱,现在已经都变成了各种适合储存的食物:大麦和小麦,腌制的鲜肉和咸鱼,耐储存的干酪……还有各种各样的家居生活用品。女官们好日子过习惯了,生活质量不愿意降低,因此她们采买来的第一批用品全都是质量最上乘的。   谁能想到她们这么快就又需要用钱了?   伊南一拍脑门:忘记提醒女官们,手里需要留下些流动资金,以备不时之需的。   不过这也没关系。   “钱是小事。”伊南吩咐下去,“你别让大伙儿担心,钱会有的,短工也会有的。你让大家该休息的多休息,扭伤的崴脚的,尽快将养好。”   多丽刚应下,只听伊南说了一句:“明天我找个机会进城。”   *   伊南没费事就进了巴比伦城。   她预先换上了一套巴比伦人的服饰,再加上一口流利至极的巴比伦话,守卫没问就让她进城了,应当是把她当成了巴比伦的居民。   伊南进城之后,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巴比伦还是巴比伦,房屋鳞次栉比,街巷密如蛛网。   她愉快地走在曾经走过的街道上,听着石板路上传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仿佛听见了回荡千年的回声。   但是昨晚米底王国的女官们可是好好把她教训了一番,将巴比伦城形容得十分不堪。   她们都说巴比伦城是藏污纳垢之所,而且巴比伦人做起生意来太过精明。她们还要伊南小心避开那些因为过分狭窄而十分阴暗的小巷——   “主管战争与爱情的女神伊什塔会在巴比伦城里寻觅她的猎物,那些年轻而俊俏的男人,然后把他们拐到小旅馆里和巷子的背阴处偷偷地亲吻。”   伊南:啊这……我并不会这么干啊!   女官们差点没被她气傻:“是让你避开这些地方,免得冲撞了神明,被神明责罚。”   伊南赶紧闭嘴,心想:可怜的伊什塔,这都一千多年了,她竟还是这么一个好色且好战、精力旺盛的女神。   现在,她已经来到巴比伦中心繁华的商业街上。她沿着街道,一间商铺一间商铺地找过去。   她在找阿布留下的那间铺子。   事实上,这间铺子还存在的希望很渺茫。   阿布和阿普这一对快乐的小夫妻生活在一千多年以前。此后希律带领巴比伦人抵挡了赫梯人的进攻,巴比伦由此获得了一段和平而繁荣的时期——直到亚述崛起。   残暴的亚述人征服了巴比伦,并把巴比伦当做王国的一个行省,直到尼布甲尼撒的父亲,如今的王打败亚述人,巴比伦才得以复国。   期间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经历了太多风雨。伊南想:即便有产业能侥幸保留下来,应该也不太多。   另外,阿布与阿普的后人,他们没有见过当年的“伊丝塔小姐”,没有得过她的恩惠,要他们履行先人承诺的义务,这要求也着实有点高。   巴比伦城市的格局并没有怎么改变,但是伊南却找不到原先那间铺子了,问了好几间玻璃中间商,都说是新起的,并不是千年前流传的老铺子。   就在伊南接近失望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了街边某个店铺挂在门外的招牌。招牌的形状她记得,正是当年伊丝塔小姐主持的玻璃作坊的标记。   伊南快步走过去,一问,那家店却是经营葡萄酒的。   正当伊南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突然在桌面上瞥见了一样东西。   ——二十面骰子。   伊南凝视了很久,终于伸手,将这枚骰子拿起。她的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这枚骰子,感受骰子表面那层岁月赐予的厚厚包浆。   店家是个中年人,颇为富态,看不出与阿布或是阿普有半点相像。   他原本以为伊南已经要离开了,刚坐下,正要低头忙自己的事,忽然看见这个年轻女人拿起了一直在桌面上放着的二十面骰子。   “您这是……”   中年男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伊南随手拿过一幅泥板,伸手用这枚骰子,在泥板上印下了八枚苏美尔数字。   中年男人顿时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你的祖先,有没有……”   中年男人马上站了起来,激动地说:“您……您等一下!”   他随即转身,冲向店铺后面的住宅。脚步声咚咚咚地远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咚咚咚地回来。   那个中年男人额上微微见汗,胸口一起一伏。他手中像是捧着一枚至宝似的,捧着一只橡木打磨成的匣子,来到伊南面前。   他打开匣子,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一块泥板。   那块泥板上有一道裂痕,曾经被修补过一回。泥板一角也被熏黑了。   那中年男人却格外虔诚地将泥板放置在桌几之上,然后躬身取过伊南刚刚印下的八枚数字,一一核对——一字不差。   中年人的眼神激动到颤抖:“伊什塔女神在上,原来祖先们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真的会有人来取走祖先们代为保管的财产。我们家守护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竟然是真的。”   他认真地打量伊南,待看清这是个年轻且漂亮的女人之后,更加激动地喃喃自语:“天啊,跟祖先们所说的一模一样……哦不不不,我不该对您品头论足的。”   “你的先人们留下的‘基金’,现在是什么样的了?”伊南微笑着询问。   “是,是……”中年男人面露惶恐,立即转身,脚步声再次咚咚咚地远去,又咚咚咚地回来。   这回他拿出的是一枚硬木箱子。   “是泥板吗?”伊南心想。   她适当将期望值降低:看这箱子的规模,往里装泥板应该装不了多少。   谁知打开木箱,里面全都是一卷一卷的羊皮卷,装了整整一箱。   伊南坐下来慢慢看这些羊皮。看着看着她终于发现:   一千年,她早先留下的那些财产,连同这些年里产生的孳息,现在已经扩张到了一个庞大到无以复加的数字。 第105章 公元前596年   早年间伊南与阿布约定了一个固定的年息。   伊南那些田产、作坊、商铺, 所获得的收益在扣除了所有的成本和人工之后,保留约定年息的收益,其余都算作阿布的酬劳。   如果有所亏损, 或者这些财产在战乱中被破坏,损失都算作伊南头上。   谁知阿布给子孙后代留下的家训是:一定要保证留给伊南的年息收益, 如果不幸有所损失,就在以后的年限里通过盈利再慢慢填补回来。   就这样,日积月累,伊南当初留下的财产现在就累积成了一个异常庞大的产业群——各处都由专人打理, 每年将利益汇总到阿布的小店里,由阿布的子孙掌管, 等待将来有人手持那八个神秘的苏美尔数字前来提取。   年深岁久, 阿布的后人们早已对祖先留下的“传说”半信半疑。哪有人会在一千多年后还能想起这里留有一份财产?   但是巴比伦人对于“契约”有一份特殊的忠诚。更何况阿布当年曾留下话, 说这是神明见证订下的契约,无论如何都要遵守。哪怕是一千年、两千年, 只要他的家族里还有人活着,就要继续履行这份契约,将其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而今天, 这个神秘的“主顾”终于出现了。   令店主吃惊的是, 前来提取这笔财产的女人,竟然和祖先传说中描绘的财产主人一模一样。这似乎更加印证了先祖当年的说法——这份财产,冥冥中有神明眷顾。   但是店主不敢多问, 而是要将一箱子的羊皮契约全部交回到伊南手上。   “不,不用这么多。”   伊南微笑着说:“有你们继续帮助我打理这笔财产, 我只有更加放心。”   以现在伊南的身份, 根本不可能腾出工夫来打理那么多的资产, 倒不如交给专业人士来得放心。   她提取了一千舍客勒的金子, 又兑换了一部分平时花用的银币,将其他财产继续交由店主打理。   店主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还是开心的,毕竟现在的巴比伦一天比一天繁荣,打理这些财产,管理费也颇为可观。   伊南向店主行礼,真诚地感谢:“我由衷地感谢,感谢你的家族,你的祖先,感谢你们的契约精神,才让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终于变为可能。”   如今她更有底气了,手中有钱,城外有座夏宫——虽然并不是她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做点什么出来。   于是她向店主询问了在巴比伦城哪里可以雇到短工。   店主殷勤指点了,但又提醒伊南:“您也知道的,最近城里来了很多犹地亚的奴隶,所以雇工的地方总是乱哄哄的,您如果去,请务必小心。”   伊南按照指点,去了雇短工的市场,果然看见不少巴比伦士兵正在驱赶犹地亚的奴隶。   不少巴比伦人正在围观。   伊南便向身边人请教:“这些犹地亚人奴隶,能买下吗?”   身边刚好是个爱说话的巴比伦老汉:“你说那些年轻力壮的?——不行哦!那些是王亲自发话,要让他们去修筑巴比伦的城墙的。”   早先伊南入城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巴比伦城墙外堆放了大量的砖石,看起来像是要翻新现有的城墙。   看来巴比伦王国的王征讨四方之后,已经下决心要将自己的首都加固,将其变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市。否则也不会从耶路撒冷征发大量的劳动力,千里迢迢驱赶来巴比伦了。   “老人、妇人和孩子,你如果想买,恐怕还有些可能。但是他们又能帮你做什么呢?”老汉在伊南耳边叨叨。   “也是——”伊南随口附和,冷眼看这些巴比伦人是怎么对待他们的犹地亚俘虏的,心里自有盘算。   只听皮鞭在空中虚劈的声音,远处一队犹地亚奴隶正数人一组,一起扛着沉重的巨大圆木,从街道的一头向伊南这边慢慢走来。   “这些原先都是贵族老爷吧?”巴比伦老汉双臂一抱,眼看着那些奴隶被压弯了腰,痛苦不堪地背着圆木从他们面前经过。   “并不——”伊南是曾经在犹地亚俘虏们之中混过一阵子。她精准地指出:“如果是贵族,他们身上会穿一种朱红色的衣袍,那是他们的身份标志。”   “那这些人为啥这么弱不禁风,连重活都干不了的样子?”老汉对伊南的判断很不服气。   “这是因为,这是因为……”   伊南看见奴隶们的模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正在这时,忽听远处马蹄敲击在石板地面上的声音,的的清脆,但是没有交杂金属之声,想必马蹄铁在这个时代还未应用。   身边的老汉直起身,朝远处看了看,“哦”了一声,说:“是撒尔王子来了。”   伊南向马蹄声的来处张望一眼,果然见是撒尔。而她今日换了一身巴比伦女性的日常服饰,混在人群中并不显眼,撒尔并没有注意到她。   王子虽然是催马急匆匆前来,但是看见前面的奴隶正艰难地扛着重物前进。撒尔王子到底还是提了马缰,让座下的良驹缓缓前行。这样他完全放慢了速度,路过伊南和那老汉身边的时候,距离伊南直线距离大概也只有一两米。   伊南顿时觉得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她随手捞起垂在肩上的围巾蒙住了脸。   接着她冷笑一声开口:“祖辈们都知道要把人力都用在刀刃上,祖先们都知道避免强制劳役;到了子孙们这里,就只知道耀武扬威,将最有用的人手这样任意践踏?”   要知道希律当年可是费尽周折,才想到办法一点一点解放了农奴们的。   但是现在巴比伦的王子,从锡安俘虏了一大群人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充作奴隶,一起干这种重活——她真的,有点气。   很明显,撒尔听见了这句话。他目光如刀,直接向这边扫了过来。   撒尔征战沙场惯了,眼神自然都是杀伐之意,伊南身边的老汉直接被吓得跳了起来,双手齐摇,说:“不不不,撒尔殿下,这……这话不是老汉说的。”   撒尔当然知道刚刚那句话不是老汉说的。说话的人语声娇柔动人,必然是个女人。他手下用力控缰,马匹自然而然地停下。撒尔也不下马,只控着缰,冷冷地盯着那个蒙着脸的女人。   “有胆就把话说清楚!”   “祖先确实曾经解放奴隶,但那都是本国的国民,且曾为国家征战。”   很明显,对伊南提到的“历史”,撒尔很熟悉,而且认真研究过其背景。所以他对伊南的话根本就不感冒。但是这人被一个女人当街指责,这场子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因此撒尔要伊南“把话说清楚”。   “有胆就让前面的人停下,放下重物,我就慢慢解释给你听。”   伊南对目露“凶光”的撒尔王子根本不在意,她甚至别过脸,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撒尔却肃然向前头转过身来的一个巴比伦士兵点了点下巴。   只听轰然一声,沉重的圆木被叠放下来。前头的犹地亚奴隶一个个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几乎要虚脱倒地。   “请说。”撒尔也不多废话。   但是他眼光像能吃人一样,以至于旁人都觉得,如果这个贸然开口的女人说不出任何有点道理的指责,估计光吓就能被王子吓死。   “那些奴隶,都是极富经验的工匠,你让他们干这些重活,真正需要经验的技术活却没人干,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伊南毫不客气地一指前头的人。   大约她与工匠相处的时间特别久,能自然而然地体会到工匠们身上那股子特别的“工匠气质”。再加上看这些奴隶们虽然经过长途跋涉,但大多数依旧肤色白皙,显然不是长期从事户外作业的人。   此外,她还留心看了一下他们的手,尤其是右手中指和食指,便大致能确定了:都是工匠,而且是从事比较复杂的建筑和设计,不是纯体力劳动的工匠。他们的右手上都染着墨迹,是常年使用木炭和墨水一类的颜料绘图的结果。   所以她才会说撒尔王子“暴殄天物”。   王子将头一点,那边的士兵立即去问话去了。过不了一会儿回头来答复:“殿下,他们一个个都说自己是工匠,有些是设计房舍的,有些是制陶制瓷的……”   撒尔抿着嘴,盯着伊南——可能开始觉得她那对明亮的眸子有些熟悉,但应当完全没往米底王国的公主那里想。   “再说了,有那么多的方法可以搬运这些圆木。车不行吗?在地面放置滚木不行吗?一定要把人力耗费在这些地方上……你竟然还认为我批评你批评得没道理?”   “你当然可以说,这些奴隶都是战败的外族人——但他们也是人,人力都是有限的。你要建筑自己的工程,就应该精打细算,仔细想想如何合理应用这些人力,而不是一味出气斗狠。那些,想必你在锡安已经做过了。”   撒尔的脸色相当难看,他大约觉得这女人的嘴像是个小喇叭似的,一打开了就叭叭叭地说个不停。   但他又不可否认,这女人说的这些都是正确的。   让这些犹地亚的奴隶当众从事重体力劳动,确实是巴比伦人宣示武力的一种方式,但是对修筑巴比伦的各项工程并没有直接的好处。   在现在各项工程全面铺开、急缺工匠的情况下,这么做的确是……太浪费了。   但是撒尔身为王子,却当街被一个蒙面女人将了一军,卡在街面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猛吸一口气,仿佛怒气已经憋到了嗓子眼儿,下一刻就会如同刚刚烧开了水的茶壶一样,白汽滚滚地叫嚣着溢出来;   谁知话到出口时撒尔却忍住了。他放缓语气,公事公办地说:“知道了。”   说着他不再理会路边的女人,而是一提马缰,来到前面等候着的巴比伦士兵那里,吩咐几句。   “走了!”巴比伦士兵立即用犹地亚语吆喝,“圆木先放在这里,你们全都跟我来。”   伊南也没想到,她这么夹枪带棒地嘲讽一顿,撒尔王子竟然接受了她的指责,并立即有所行动。   这个“妄想症”王子,也不算全无头脑啊?   伊南心里十分舒坦。等待这群人离开,又向身边的老汉问清了雇佣短工的地点,去那里,果然雇到了几个看起来还算是诚实肯干的巴比伦短工,支付了定金,带他们出城,前往夏宫。   *   在短工们开始犁地和平整土地,女官们准备开始种植各种蔬菜的时候,伊南带着两个短工,开始检查整个夏宫的各种建筑结构。   整个区域的地基是完好的。伊南甚至起了一小片地砖出来看:这些地砖是表面涂了釉面的防水砖,而并不是普通的陶砖,不会被地下水浸湿而发生沉降。   这意味着伊南可以不用管地下部分,一门心思搭建地上部分的结构了。   至于地上部分,很明显,夏宫分成了好几个区域,每个区域搭建的层数不同。有些地方搭建了三层,有些地方只有一层,也有些地方搭建了二层,但是完全塌了。   伊南带着短工在尚且完好的地点将地面上的结构一寸一寸地敲打,辨认出足够牢固的区域和必须拆掉重建的构架,然后将这些地点全部做好标记。   等到干农活的短工们结束那边的工作,就可以转来整理夏宫的建筑。   她倒不是觉得自己太闲。但是眼前就是这么一大片接近废弃的荒园,看着心头总是不舒服的。在这座夏宫闲居的日子里,总得干点什么吧。   跟着她的短工们都对伊南十分佩服,觉得这个漂亮姑娘什么都会,什么都懂,而且说的是一口极其标准的巴比伦语,不带半点口音。不像其他米底女官们,说的话有一多半他们听不大懂。   有短工问伊南:“您将这些好几层的建筑都重新修复之后,要做什么呢?”   伊南毫不犹豫地回答:“种田!”   “种……种田?”短工们都傻了。   这座夏宫,地面上一些平坦的区域已经由女官们开始种田了。可难道这些二层三层……也要种田吗?   伊南搓搓手:立体农业,她早就有兴趣了。   当晚,夏宫里再无金钱方面的忧虑。女人们财大气粗地买来了一头宰剥干净的全羊,架在火堆上烤着吃。热力一逼,羊肉的脂肪慢慢渗出来,滴进火堆,发出滋滋的响声。香味溢得到处都是。   一向严肃的女官也不再端着架子,而短工们被馋得口水直流,纷纷询问,有这伙食待遇,他们能不能变成“长工”。   “好啦,就今天这一回。”伊南笑嗔道,“总不能天天烤全羊吧?”   “今天晚上还要麻烦几位,大家警醒着点儿,轮流守一下夜。”伊南望着整个一座暗沉沉的夏宫,心想:毕竟这地方很大,人却很少,女性又占多数,别来个不速之客就好。   谁知一晚上没有任何动静。第二天,却真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了。   *   这天女官们照旧侍候她们种下的蔬菜,伊南则带了一个短工和米底女官尼娅,来到夏宫的第三层。   尼娅过来是帮助伊南辨认夏宫顶层现有的作物的。但她们一来到这里,就觉得尼娅来得没什么必要。   夏宫的最高层光秃秃的,有些盘根错节的枯枝和根系,但是植被已经都死光了。很明显这是由于巴比伦干季少雨,而废弃的夏宫灌溉系统又不给力,原本种植在最高层的植被就直接枯死了。   但是尼娅还是兴致勃勃地将那些已经枯死的植被一一辨认:“这是红蓝花,这是金边草,这是孔雀兰……如果它们都还活着,这样一座楼顶的花园,该多么漂亮啊!”   尼娅可想不到,在伊南的设想中,这座高高的夏宫顶层,应该种着豌豆、苜蓿、芜菁、大蒜、大葱……四处散发着粮食和香草的香气,完全是一派田园景象。   三人一边走,一边听尼娅辨认并唠叨。   忽听天空中响起一阵“啾”“啾”的鸟鸣,伊南抬头,用手遮住耀眼的日光。只见空中快速滑过一只鸟儿,灰色的双翼,翼展很宽。   伊南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很肯定地说:“是一只猎隼。”   “猎隼?”尼娅表示,听都没听说过。短工也对这种猛禽一无所知。   伊南只得自己解释:“是会捕猎的猛禽,应当是为人所豢养的。但是这一只……看起来不太行。”   在空中盘旋的,是一只体型较小的猎隼。伊南猜测应该是刚刚开始学习打猎。   但是这只小家伙始终在夏宫上方打转,压根儿不想去更大的旷野找寻猎物。为人豢养的猎隼,如果无法捕到猎物,估计会被主人狠狠地饿一顿。   伊南想了想,突然伸手,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那只小隼张开翅膀,在空中继续盘旋了两圈,然后慢慢下落,竟真的落在伊南面前,稳稳地站立在一座废弃的雕刻喷泉上。   伊南大喜过望。她赶紧对尼娅和那短工说:“你俩快去,把厨房里的一块新鲜羊肉取来,对了,再把多丽前天买来的皮手套取来。”   多丽非常注重保养,为了干活不伤手,特地买了一对长度一直到手肘的皮手套,为此花了不少银币——但是皮手套太大,戴上之后很难让人去做那些细致的农活,因此买来以后手套就一直闲置在那里。   为此多丽没少被其他女官们嫌弃。   但现在这副皮手套明显可以派上用场了。   一会儿工夫,伊南已经手套和鲜肉在手。她赶紧戴上这对手套,托着那小块新鲜的羊肉,慢慢向小隼伸出双手。   年幼的猎隼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始终盯着伊南,再加上眼上浅白色的眉纹,竟神奇般地让这只鸟儿产生了像人一样的神态。   它极其好奇地盯着伊南,然后头轻轻一偏。   “好可爱!”伊南感慨一句。   躲在她身后的尼娅和短工:——好可怕!   忽听翅膀扑棱,空中气流振动,那只猎隼突然振翅,向伊南飞过来。   伊南高高举起右臂,这只猎隼顿时伸出利爪,在伊南手腕上一扣,低头就往伊南另一只手中的鲜肉上啄去。   其实伊南也可以不用皮手套。但她想驯鸟人都是这样的装束,她戴上手套,或许可以让鸟儿失去戒心,乖乖地来吃东西。   小猎隼捕猎不咋的,但是胃口可行。它的小脑壳一点一点,锋利的喙迅捷无比地撕下一条一条的鲜肉,飞快地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吃了一整块鲜肉。   小家伙大约是吃饱了,扭头看向伊南,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在向她打招呼。   “吃饱啦?”伊南问,“现在想起来打招呼啦?”   小脑袋继续一点一点。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一对长长的翅膀张开,在空中扑棱两下,小猎隼亮着嗓子鸣叫:“啾啾啾——”   伊南:“哦,懂了,叫啾啾——”   这只小猎隼的名字立即被确定下来叫“啾啾”了。   伊南玩心大起,索性丢掉了左手上戴着的皮手套,将一只白嫩的小手慢慢向小隼靠近。   躲在伊南身后的尼娅和短工都捂着眼睛不敢看,却听伊南清脆的笑声响起。那只小隼正低着头,用它坚硬的喙轻轻啄着伊南白嫩的手指,一点儿都不凶狠,像是在和伊南闹着玩。   啄了几下之后,小隼也不再怕伊南了。就算伊南的手凑近它的脑袋,啾啾也不避不让,终于由伊南帮它捋了两下头颈的羽毛,样子很乖。   女官与短工:说好的猛禽呢?   *   巴比伦王室今日在夏宫附近的皇家猎场围猎。驯鹰人一早将王宫中豢养的十几只隼全都放了出去,现在已经陆陆续续带着猎物回来。   王最宠爱的长子撒尔姗姗来迟。他除了练兵,就是监督巡视巴比伦城中几项建筑工程,对围猎这种娱乐,王子本人并不感兴趣。   但是他有一件兴趣,就是驯养猎鹰。   他随意问驯鹰人:“之前我挑出的那只品相最好的幼隼,今天的成绩怎么样了?”   驯鹰人回答:“殿下,那只幼隼……今天没有捕到猎物。”   撒尔顿时皱起眉头:“是不是之前喂得太饱了?下次放出去之前,记得先饿一顿。”   驯鹰人:“……已经,饿了一顿了。”   撒尔:……?   驯鹰人:“……但飞回来的时候,好像还是挺快活的样子。” 第106章 公元前596年   伊南带人清理了巴比伦夏宫所有已损毁, 无法修复的建筑,将尚且完整的亭台楼宇上那些杂乱无章的植株全部清理了。   接下来她就着手开始准备,打算适当地修复这座夏宫, 并且在这座夏宫里大范围地“种田”。   女官们很不理解。   “公主啊……这毕竟是别人的地方啊!”   再说,她们现在凭借伊南带回来的那些钱,吃穿已经不愁,可以维持一阵了。为什么一定要修复夏宫, 并且让这里拥有足够的出产呢?   伊南却笑眯眯地解释:“各位, 你们应当清楚——那位撒尔王子和米底王国的公主现在的关系直接僵住了,很可能以后我们会一直住在这里。”   女官们都不说话了。她们也都觉得伊南说的这种可能性很高。   撒尔把她们安置在这里之后, 巴比伦王庭就再也没有过问过米底公主的消息——这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假公主”被察觉的风险, 可也意味着她们这一群人, 恐怕会在很长时间里,都处于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地。   “所以我现在打算改变一下夏宫的面貌,让巴比伦人知道, 我们这些人, 也是有价值的。”伊南笑着说。   这一句话激起了女官们的斗志,一个个纷纷直起腰板,挺起胸, 激昂地说:“对!”   “谁还不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了?”   女人们成天忙活着,也眼看着一枚一枚的银币收进她们的口袋,这种成就感是她们在米底王宫里从未体会过的。   “还有,万一将来巴比伦人想要收回这座夏宫。我也会让他们不得不将你们留在这里:只有这样做,才能维持这座夏宫的繁茂。”   女官们好奇了:“这……我们现在干的活,难道不是所有的园丁和工匠都能做的吗?”   伊南非常愉快地摇了摇头:“以后可就不是这样了哦!”   在夏宫待了七天左右, 伊南就对整座夏宫有了一个非常完整的构想。   她想要构建立体农业, 让整个夏宫重新变得郁郁葱葱, 焕发生机,并提供高质量的出产。   她还想要整理夏宫附近的水系,重新设计这里的灌溉系统。   这是因为,她开始留意到巴比伦附近的两河平原,已经一定程度上开始出现水土流失和荒漠化的景象。   过去数千年的反复耕种,人们粗放的灌溉手段,已经不足以维持本地的水土。   在巴比伦城外待着的这几天,伊南明显地感觉到:现在的绿色要比一千年前来得少。巴比伦的气候越来越恶劣,粮食种植也渐渐变得很困难。   从别处进口粮食的几率在增高,发生饥荒的风险在加大。   因此,她想把这座夏宫改建成一个样版,推广人类有史以来最节约的灌溉技术:滴灌技术①。   除此之外,她还想给女官们留一条后路:将来某个时刻她会离开,即便是在离开以后,女官们也能有一个地方,能让她们丰衣足食。   但这话她就不方便详细说了。但看女官们一个个都情绪高涨、干劲十足,她觉得已经不必多说。   “立体农业”的计划就此开始。   伊南先答应了那几个短工的要求,签订了契约,将他们转成“长工”,并且请阿布的后人给她又推荐了些可靠的青壮年。这些人组成了一个“施工队”。   此外,伊南去附近的陶砖场订制了一批细细的陶制管道。这些管道上每隔一定距离,就会留有一个小孔。小孔中则会伸出一枚更细的小陶管。   她又去订购了一批沥青,这些天然沥青通常用于造船。但在她这里,则用于管道和管道之间密封连接。   所有的材料都到齐之后,她就开始带领“施工队”重建整座夏宫的灌溉系统。   在这过程中,施工队正巧发现了夏宫原有的灌溉系统,连忙请“公主殿下”来看。   伊南赶来,只见眼前是一座巨大的人力水车。水车上顺序安装着十几个巨大的水桶,只要用人力推动,就可以令盛满水的水桶从地面上升,一直升到位于三层楼的高空。在那里,水桶倾倒,桶里面的水自动落入上面的水箱,然后再通过水槽输送到三楼各处的花圃花坛,浇灌花木。   “可以用!”伊南检查了人力水车的情况,果断点头。   一切可以加以利用的东西她都不会放过。更何况这水车的设计十分精妙。   但是长工们一起咋舌:“这么大的水车,需要多少人一起推才能推得动啊!”   “嗐,巴比伦的王,恐怕是让奴隶来推这些水车的吧?”一个女官插嘴,“王哪里会在意这个?”   伊南不语:她以前阅读历史书时,也曾经读到过类似的桥段。书中的评价是说古代王国的君主,滥用奴隶的劳力为自己提供奢侈享受。   看起来,这座夏宫以前的主人,应该也是命令这些奴隶服劳役,付出巨大的劳动,来维持夏宫的郁郁葱葱。要将这些大桶的水都运送到三楼去灌溉,恐怕要十几个奴隶一连劳作大半天。   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滥用人力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想到这里,伊南果断摇摇头,说:“不,等到我们整个灌溉系统都建成了你们就会知道。”   “有了这些管道,每天只需要打两桶水到三楼就足够了?”   “两桶水?”长工们相互看看。他们可是见过三层楼的规划的。那里到处都设置了成片成片的“花坛”,或者说是“菜地”。   只用两桶水?浇一小片都不够吧?   但他们疑惑归疑惑,米底公主的命令他们都不敢违抗。且先不顾到底要打多少水的问题,长工们按照伊南的要求,把水车修复,然后将陶砖场烧出的陶管一截一截地连接起来,用沥青密封,防止漏水。   接下来,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了。伊南故意在第一段管道铺设完成之后,把所有人都叫来,带领他们做了实验:   一个长工在一楼推动水车,送了一桶水上三楼。这桶水到了三楼,自动倾倒进一座水槽,并沿着水槽,全部流淌进事先铺设好的管道。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流淌进管道的清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呼”地一下全部涌出,迅速渗进土地。人们眼前,只有那些从管道小孔中伸出的细小陶管口,有黄豆大的水滴渗了出来,速度很缓慢,一滴,又一滴。   这和以前人们大水漫灌式的灌溉方式存在巨大的不同。现在从陶管中渗出的小水滴,虽然少,但是胜在细水长流。从地表打上来的这一桶水,看样子能够浇灌个大半天,都不一定能滴完。   “这……这对花花草草最好了!”多丽伸出她保养得宜的双手,轻轻调整陶管管口的方位,让种植在附近的幼苗得到最恰当的灌溉,“幼苗最忌大水猛灌,浇一次不浇一次的。这样虽然只有小水滴,但对幼苗是最好的。”   伊南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多说话。她想说,其实还有个好处——多余还未滴出的水现在被保留在陶管中,避免了水分的大量蒸发。   因此,用这种方式浇灌作物,是最大程度利用劳动效率,最不浪费的一种方式。   当然,这座夏宫以前大水漫灌的方式,也能带来另一种方式的“立体农业”。用来灌溉的水,从各层冲刷下大量的有机物,送入平地上的鱼塘或是莲池,能够令藻类繁殖,水生动物迅速长大。   但是有机物含量浓度过高,也一样会引起“红藻”之类的灾难,让水中的鱼类窒息死亡。   因此现阶段伊南还是比较青睐“滴灌”的方式来构建她的立体农业。   这时,刚刚在的楼下打水的长工也上来了三楼,向大家耸耸肩,表示十分轻松,一点儿都不累。   多丽若有所思:“难怪,难怪公主殿下一定坚持在三楼也都种上花草与蔬菜!”既然解决了灌溉问题,在哪一层种不是种呀?   有这座庞大的夏宫在,他们相当于是凭空多出了两到三倍土地面积。   多丽自觉出身宫廷,见多识广,但是这种种植她着实是见所未见,不得不对伊南生出钦佩——看来,无论是巴比伦还是米底,大家种田的本事,都比不上“犹地亚人”。   实验做完,所有人都对这种崭新的“滴灌”技术充满了信心。   随着陶砖场将烧成的管道材料源源不断地送到,工匠们忙着将这种新的浇灌系统铺遍夏宫的每一个角落。   女官们则忙碌着把她们精心挑选出的各种植物种在合适的位置:顶层和向阳处种喜阳的植物;二层和底层种喜阴的。大麦、小麦与苜蓿的根系发达,不适合种在土浅的花坛里,因此还是种在一层新犁出的田垄里。楼上两层则全都种上经济作物和蔬菜。   待到一整座夏宫里都种上新的植被之后,这座夏宫再也不见任何破败颓靡之态,四处都是勃勃的生机。   附近的农庄和作坊里的人偶尔路过夏宫,也会驻足惊叹一声:“呀,这是……王庭派人来修整夏宫了吗?”   并没有——   正如伊南所预言的那样,巴比伦王庭似乎把原道而来的米底公主看成了烫手的山芋,在这段时间里,完全没有人来过问米底王国一行人的死活。没人关心他们过得怎样,他们过得是好是坏,自然也无人知晓。   但是猎隼啾啾倒是隔三差五就来造访一回夏宫。它总是先在夏宫上空盘旋一阵,发出啾啾啾的叫声,等伊南她们都出来了,它才缓缓下落,看准了戴着皮手套的手臂,腾地落在上面。   伊南很喜欢啾啾,每次小家伙一来,她就叫人把厨房里的新鲜肉食切一小块出来,亲手喂给啾啾吃掉。啾啾当然是来者不拒,站在伊南的手臂上,一小块一小块地吃肉,看上去惬意无比。   多丽劝伊南:“这只小鹰看起来是王庭豢养的猎鹰,放出来是让它学习捕猎的。您每次都将它这么喂得饱饱的。它怎么学习捕猎呀?”   伊南顿时抿着嘴笑,说:“捕猎是猎隼的本能。就算不逼着它学,它也是会的。”   多丽摇头:“吃肉不算什么,它要能捉活物才行!”   谁知伊南却护着啾啾:“捉活物也得吃饱了再捉。”   说着,伊南扬一扬右臂,问停在手臂上的小鹰:“你说,是不是?”   啾啾顿时“啾——”的一声鸣叫,仿佛在应答。   谁知小家伙应答得有些古怪,脖子僵硬,一对乌溜溜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伊南身后。   一瞬间,伊南感到右臂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推。   小鹰猛地展开双翼,向地面俯冲而下,双爪锐利,顿时从伊南背后的草丛中抓出一条蛇来。   这是一条通身碧绿的长蛇,手腕粗细,隐藏在草丛中,任谁也看不出来。   看来这条蛇一直隐藏在草丛中,一旦伊南或是多丽向后退半步,一脚踏入草丛,那条蛇恐怕就会暴起伤人。   伊南固然不怕,可是万一伤到多丽和其他人,都是挺麻烦的。   两个女人都吓了一大跳,却看见啾啾双足拎着那条蛇,迅速冲上九霄,然后又直冲下来。   蛇哪里坐过这种“过山车”?只怕刚飞上半空的时候就已经吓死了。   啾啾却十分欢乐,拎着蛇上去下来,飞了半天,双爪一松,将那条已经半死的蛇从半空上抖落,摔在地上。自己则啾啾鸣叫着,径直冲上九霄,似乎猎得这枚猎物让它非常高兴。   伊南便转过脸笑望着多丽。多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想往后自己还是别过问这只鹰的事儿了。   *   幼隼啾啾成了夏宫的常客之后,巴比伦王庭那里渐渐觉察出不对。   “王子最喜欢的那只幼隼最近有些不大对劲。每次出去捕猎总是空手而归,从来捕不到猎物。”   “这不对啊,按说那只隼是王子亲自选出来的,体型、翼展、目力都是最上乘,没有理由不会捕猎啊?”   “饿它两顿试试?”   驯鹰人表示:这道理谁不知道呢?每次狩猎之前,所有的隼都会饿一顿的。别的隼一放出去都像饿狼扑食一般,逮兔子的逮兔子,追田鼠的追田鼠。   只有那只王子最青睐的小鹰,每次都施施然地放出去,施施然地飞回来。回来的时候两爪空空,但是却不急不忙,一副已经在外头吃饱了“野食”的模样。   几次三番都是这样,驯鹰人不得不把这件事上报给撒尔王子知道。   撒尔王子虽然对围猎这种宫廷娱乐完全不上心,但是他却非常喜欢鹰,因此对幼隼的情况十分挂心,沉着脸听完,微微颔首道:“下一次围猎提前叫我,我会去的。”   巴比伦王庭再次出城围猎的时候,英俊的撒尔王子出现在了出城的队伍里。   “难得,稀客!”   撒尔的几个兄弟嬉笑着向他打趣。   “怕不是因为你的未婚妻就住在猎场左近,借这机会你正好偷偷摸摸地去探视一番……”   撒尔沉下脸,阴沉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其他几个王子立即闭口不言:撒尔是王最倚重的将领,拥有无出其右的军事天赋,是王最属意的继承人,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撼动他的位置。   而“未婚妻”三个字,恰好是他烦最讨厌的字眼。   显然,几个王子不小心逆着毛捋了,惹得撒尔极其不快。   但是撒尔阴沉着脸,却忽然生出了一个怪念头:那只幼隼的奇怪状态,不会真的跟……夏宫里暂住的那个女人……有关吧!   米底王国来的公主,给撒尔的印象不可谓不深。毕竟那对明亮的眸子不带任何掩饰,直接用挑衅的目光望着自己。   还有那句“你怕了”,更是曾令撒尔心头一震,让他不由体会到自己好像确实是在怕什么,在回避什么。   但是,一旦把人安顿到夏宫去,撒尔又忙于各项事务,他渐渐就把这个女人的事给忘了。谁知米底公主竟然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在夏宫待着,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派人来巴比伦王庭讨要粮食补给——都这么久了,她们不过一群女人们,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撒尔想着,不露声色。以至于他那些兄弟们白紧张了。   但一等到驯鹰人们将十几只猎隼向空中奋力一放,撒尔就瞅准了那只他亲手挑出的小鹰,纵马紧紧跟了上去。   幼隼飞得很快,目的明确,不像其他猎隼那样在空中盘旋寻找猎物。撒尔催马疾奔,渐渐地,地平上出现了一座高大宏伟,郁郁葱葱的建筑。   那是什么?——时至今日,撒尔连王室自己的夏宫都几乎认不出来了。   看位置,的确是早先那座夏宫,但是什么时候那几近废弃的宫殿变成了这副模样?   撒尔随手控了马缰,马儿脚步放缓。一人一骑,来到宫殿跟前。   他听见他的小鹰在啾啾地叫。   接着,那座宫殿的最高处,出现了一个女人。只见她嘬唇而呼,模仿鹰的叫声,同时向小鹰伸出戴着皮手套的胳膊。   幼隼毫不犹豫,“呼”地一下,就落在那个女人的胳膊上,十分熟稔地从她手中获取食物。   从她那窈窕的身形来看,绝对没错,就是那天在巴比伦城门口与他“狭路相逢”的米底公主。   撒尔勒住马匹,心头颇为惊疑。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将这个女人置于他的盲点之内,以致于将她忽视,渐渐完全遗忘。   谁知她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在这样荒僻的地点独自茁壮生长着。她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座夏宫改造成了这副模样,甚至——   还拐跑了他的鹰??? 第107章 公元前596年   随着氤氲的水汽腾起, 面前的陶杯里溢出一股清甜的香气。   撒尔坐在伊南对面,迟迟疑疑地接过陶杯,低头瞅了一眼, 只见陶杯里有些捣碎的碎叶、花瓣和水果,用热水冲泡了之后,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味道。就算是在巴比伦王庭,也从没见过有人喝这种饮料。   “不好意思啊, 夏宫里种植的植物品类有限。只能调配出这些, 只好请您将就着饮一点。”   伊南在对面举起陶杯,像是示范似的, 率先饮了一口。   这种饮料是用各种香草、香花和水果一起“混搭”而成的, 里面加入了大量的薄荷, 因此即便是热茶,饮后也令人觉得格外清凉。   伊南饮了一口,暗自叹息, 觉得可惜:这里没有中国茶的茶种, 而本地的“茶”正是阿拉伯茶的前身,喝来比较容易上瘾,还是不饮为妙。   然而撒尔却面对眼前这一幕, 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刻夕阳在山,暑热即将完全退去。夏宫的三层楼顶上铺开了漂亮的羊毛毯。毛毯上除了放置着这气味芬芳的花草茶之外,还有各种用面粉与蜜糖烘焙而成的小点心。   在羊毛毯附近的巨大陶缸里,生长着一枚身姿虬然的古树。树上傲然栖着一只小鹰,颇有担当护卫的架势。   远处厨房有烟火升腾,似乎一顿丰盛的晚饭已经在准备。   撒尔感觉自己受到了良好的招待。   可问题是——到底谁是此间的主人?   明明眼前的人是他临时安置在这里的, 怎么好像对方才是主人, 正在殷勤接待自己一样。于是撒尔茫然地饮一口茶, 一股子清爽的凉意从口中弥漫开,将他身上那股子燥意渐渐都冲淡了。   “公主在夏宫过得十分悠然自在?”   撒尔终于开腔,问了一句。“看来,您从米底王国带来的嫁妆,足够您维持一阵子了?”   这话说得有欠考虑,惹来伊南身后随侍的女官怒目而视。   伊南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她随手将垂在面颊旁的一枚散发别至耳后,随意地说:“没带什么嫁妆。这里花的用的,多半都是拜这座夏宫所赐。”   撒尔:……?   “之前种植在这里的不少花草,都已经被挖出来,移栽到花盆里卖掉了。”伊南随手一指,“换了点吃穿用品,供我们这些人生活。”   撒尔变了脸色,心想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自说自话的客人?把夏宫里种植的花草改成盆栽,卖出去换钱?   这叫他巴比伦王庭的脸面往哪里搁?   撒尔已经能想象巴比伦城里人兴高采烈地传着他的八卦:王子拒不接受的联姻对象,为了谋生变卖王室财物……   但再仔细看一眼这座夏宫,撒尔意识到眼前的公主并不仅仅是挖了花草卖钱——以前这里生长的花草凌乱不堪,但现在不仅规整,而且美观大方,与巴比伦王庭花匠打理过的花园相比,也不输分毫。   原先已经破败不已的那些楼层和阶梯,现在也已经完全清理整齐。这座夏宫虽然不能说是和新的一样,但也大范围地恢复了原来的面貌。   很难想象这是米底王国的公主,带着这么多女官一起做到的。   想到这里,撒尔王子的气已经都平了,而且生出歉疚之意:这是他的错,他把人往这里一扔,就再也没有过问。   他压根儿没有派人提供补给,而是期望对方能够“知难而退”提出解除婚约。   但现在对方不仅没见任何窘迫之态,反而活得自在而滋润——他这是哪里来的脸好意思指责对方的?   再看眼前的女人,米底公主。   她穿着米底人的传统服饰,但是破天荒地没有戴面纱,让她那张精致而美艳的面孔显露无疑。她相当随意地倚靠在一张硬木的矮几上,姿态娴雅,却正好将一对白嫩的双脚从长袍下露出来。   她的确是美的,美到了极点,美到撒尔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绝色。   若说撒尔完全不曾心动,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他一见这女人就心生赞叹与欣赏。   但他也同时生出警惕:他发誓要让这位米底公主“知难而退”的,见到眼前的景象,撒尔自然而然地认为对方是在以美色相诱,要让自己改变心意。   “女官,请你回避片刻,我有几句话,要与公主单独讲清。”   多丽闻言,梗着脖子用口音浓重的巴比伦话大声说:“按规矩,未婚夫妇婚前见面已是逾矩。又怎么能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单独相处……”   谁知这“未婚夫妇”字眼是撒尔最讨厌的字眼。多丽一下子就捋到了最不该捋的逆鳞,王子顿时目露凶光,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多丽顿时觉得一股子寒气逼到面前,就像是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已经举在头上了似的。这个一向镇定自若的女官顿觉双膝一软,本能地转身就逃。   她就真的像是看见了猛兽一般,跌跌撞撞地逃开了,将她的“主人”就这么留在身后。   伊南忍俊不禁,笑着说:“多丽一向自负,想不到遇见了您。”   撒尔转脸向伊南,却见这女人竟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既不惊吓,也不生气。仿佛冷眼旁观他与女官斗气,而且觉得很好笑。   “您是想向我解释这桩婚约的事吧!”伊南朗声说。   撒尔点点头。   “确实如此。我是想来向您致歉,这件事上您确实是无辜的……”   还没等他说完,只见伊南扭头看着她身边的小鹰,朗声道:“若是没有啾啾,恐怕王子今天也不会想到要到我这里来致歉吧?”   停在老枝上的小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登时张开翅膀,“啾”“啾”地叫了两声。   撒尔脸上发烧:对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如果不是因为他最喜欢的这只鹰,他今天根本不会到这里来与这个女人见面,更加不可能如此坦诚地提出“致歉”……   在这件事上,他真的是……太不真诚了。   撒尔低下头,在羊毛毯上俯身行礼:“确实……是我的错。”   高贵的撒尔,勇武的撒尔,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向一个女人俯首认错。   殊不知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一旦有错,绝不文过饰非,绝不推诿责任,而是果断认错道歉,并想办法补救——这也是他在军中一向口碑甚佳,巴比伦大军人人愿从的原因之一。   “您愿意开诚布公,这是我希望见到的。”   这时伊南盘起双膝,肃然坐正了,将双脚都藏进袍子里,正视撒尔,微笑着说:“来,谈谈您那位未婚妻吧!”   撒尔这是最近以来头一回听见“未婚妻”这个词,而没有生气。   他的心事多少次被人嘲笑过,否定过,甚至是极其亲近的人。多少人建议他忘了这茬儿,说是政治联姻可以让他的继承人地位更加稳固,何必为了这么个连见都没见过的女人得罪王父和米底的王。   但这就是他心里的执念。   他从小就知道,这世上存在这么一个人——他在等着与她相见。   另外他还能时时体会到一种后悔的情绪,知道自己如果不坚持,那种懊悔会让他生无可恋。   他从来没法向旁人清楚形容这种感情——这太匪夷所思了,每每他一开口解释就被别人打断。   到后来,他干脆不解释了,只坚持。   直到今天,眼前这个事实上被他的执念所直接损害了的女人,坐在他对面,柔和地开口,要求他“谈谈”这件事。   撒尔心里有些感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会是个能理解,能相处的人。   而且她的巴比伦话说得也太好了,完全听不出是个外乡人。   于是他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他记事时的感受,开始时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然后脑海里能听见非常清晰的声音。但当他追寻着声音而去的时候,他却又无法追溯这声音的根源在哪里。   他只能把这当做是:神的声音。   他第一次遇见了这么一个人,非但没有嘲笑或是否定,反而详详细细地问他每一件幽微的感受。撒尔内心是畅快的,甚至是感激的,仿佛他收藏了多年不为人所认可的珍宝,终于有第二个人能明白它的价值。   伊南非常认真地听完撒尔的陈述,她将右臂支撑在矮几上,托着腮,想了又想,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你年幼的时候,有没有吃过一种,圆圆的,有一枚柄的,白色,小菌子?”   撒尔愣了愣:……小菌子?   他突然明白过来,顿时想要直接把手里的陶杯直接摔出去,摔个稀烂。   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你却觉得我是吃了小菌子?   伊南一眼就看出了撒尔的愤怒。她嬉皮笑脸地撇清:“我这不是在帮助你分析问题吗?总要排除一些可能的状况吧!很好,现在已经排除了,不是因为误食菌类所导致的幻象……那么会因为什么呢?”   撒尔刚刚险些被伊南气死,听了这话才好一点儿。   虽然余怒未消,他却突然生出一种渴望:眼前的米底公主很有些不同,或许她能够帮助自己,解开这个困扰自己多年的谜题,帮他找到自己“命定”的那个女人也说不定。   伊南认真听完了撒尔的陈述,心想这位王子听起来确实是个有趣的研究对象。   他感知“神明”的方式,是脑海里能够听见“声音”①。人类在研究大脑和意识的过程中,确实曾经提出过这样的观点——认为这是人脑结构所产生的一种特殊现象,早期人类确实倾向于用信仰来解释,将其认定为“神”。   第二种可能是,眼前的撒尔是受到了“磁场”的影响。   伊南看看他英俊的面庞,还有那对倒映着夕阳的明亮眼眸,有点拿不准这位是不是也与她以前遇到过的那些男人一样。   但问题是:她才刚刚抵达这个时代没多久,按说就算是有磁场影响,也应该从现在开始,不可能倒退十几年,让对方刚记事起就受到影响。   第三种可能是小蘑菇——这也被否决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撒尔王子始终坚信自己会有一位“命定”的伴侣?   这与“神明”有没有什么关系——伊南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既不知道对方的名姓,也不晓得对方的相貌,如果对方此刻就在你面前,你怎么才能判断出来是她呢?”   撒尔:……!   他也不知道。   但这问题是从米底公主口中提出来的,便有些嫌疑,似乎米底公主在试图劝说或者挽留撒尔。   撒尔只得装作很有把握的样子:“这个……等我找到她,自然能认得出来。”   伊南:好吧,算你有道理。   她仔仔细细将各种可能性都考虑过了,最终得出结论:无解。   梦境也好,幻象也好,心理暗示也好,撒尔现在忠诚于这份虚无缥缈的感情,不愿向他人妥协,因此也不愿意向伊南扮成的米底公主让步。   “虽然不能顺利联姻,但我在这里住的很愉快。”   撒尔临走的时候,伊南起身相送。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说:“既然你不情我不愿,那又何必做夫妻?来,做个朋友,认识一下!”   撒尔迟疑着,他还从没见过这样洒脱的女孩子。   但总会有第一个——这么想着,撒尔伸出手,与伊南的手指相互握了握。   她的手指凉沁沁的,触感很舒服。   接着撒尔随手解下了自己绑在手臂上的护臂,往肩上一垫,吹了一声口哨。原本一直躲在伊南身后装傻的幼隼啾啾就不得不一跃而起,飞过来停在了撒尔肩上。   “和你谈话很舒服,”撒尔觉得他第一次遇到了一个与之说话毫无压力的人,“往后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开口。”   谁知伊南嘴角一扬,笑得欢欣:“最初最难的日子都这么过来了,往后我需要什么都可以靠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劳动阁下。”   “所以我是不会向你开口讨要什么的。”   撒尔顿时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自己想给个好脸,对方却不领情——偏生这还是他自己的过错。撒尔只得悻悻地离开。   他回到巴比伦城里,天色已经全黑。负责帮他盯着几处工程的副手古尔温一直在城门附近等候,见到王子才说:“您可算回来了。”   副手三言两语就交待了几处工程的情况,末了才问撒尔:“您这围猎去了大半天……怎么不见收获?”   王子唯一的收获就是肩膀上扛回了一只幼隼。猎隼小肚子圆鼓鼓的,一对小眼十分机警地望着古尔温。   撒尔将夏宫的现状随意挑了两件说了,古尔温听了也十分惊讶。   待听说这些是米底公主将夏宫里原先那些野蛮生长的花草变卖换来的之后,古尔温脱口而出:“殿下啊,您怕是上当了啊。”   撒尔:……?   古尔温:“以前那样一座夏宫,打理起来极其耗费人力。每天至少要几十个奴隶一起工作,才能将足够的水送上各楼层,灌溉那里的花草。”   “刚才听您说,现在的夏宫,各层的植被都已经恢复。那位米底公主手底下至少使用了五十个壮劳力,每天帮助她打理花园。”   “像您说的,她身边只有些女官,外加上雇了几个长工……这,这根本就不可能啊!”   古尔温很懂王子,知道他眼里容不进一粒沙子,也知道他不待见远道而来的米底公主,所以故意挑出了米底公主的“破绽”,想要讨好王子。   谁知撒尔对米底公主的印象颇佳,说:“她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耍花招。不过……”   撒尔言语顿了顿:“古尔温,这件事交给你,你去查清楚,再向我回报。”   “是!”古尔温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桩差事。第二天就派遣了两个心腹,假扮成打短工的模样,想办法求到了夏宫那里,顺利地留下来给伊南她们“帮忙”。   数天以后——   “每天只需要一个人,忙活小半天,就能把几层楼的花草都浇灌一遍?”   古尔温拍案而起:“这不可能!”   “确,确实是这样……甚至公主本人都去干过那浇水的活。她说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摇一摇水车,可以……锻炼锻炼!”那名心腹好不容易才记起了“锻炼”这个新鲜词汇。   古尔温见从这两个蠢货这里实在是套不出来什么了,当即决定,自我牺牲一把,也乔装改扮,扮成了心腹的“亲戚”,说是之前那心腹“生病”,自己来代工。   米底王国的女官们因此觉得巴比伦人还颇守“信用”,欣然应允了古尔温帮忙。   古尔温因此得以“混进”夏宫帮忙,他还自告奋勇,专门找了水车的活儿去干。   果然如他的心腹所言,每天从清晨忙活到上午,就能把用水车提水的活计全部干完。古尔温想多打点儿水到较高处的楼层,结果被女官们喝止了。   “够了,这么多水尽够了。难不成你亲戚没告诉过你,这里干活轻省吗?”   古尔温怎么也不敢相信:在入伍之前,他家就有田庄。他也干过农活,甚至只用这么一点点水,土壤过个大半天就干透了,植物一准枯死。   但这座夏宫却完全不是这样的情形。各处均是花草繁茂,郁郁葱葱。   古尔温看着觉得不服气,于是傍晚多数人都在厨房准备饭食的时候,偷偷溜去夏宫的二层与三层查看——他想知道水车的水送上楼之后,究竟是怎么浇灌给各色绿植作物的。   身为撒尔王子的副手,古尔温十分擅长观察,从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   他在三层楼上发现,植物根系的土壤直到现在,都是微微湿润的。   按说这早上浇的水,经过大半天的曝晒,土壤应该早就干透了才是。谁知伸手触摸,那表面的一层浅土依旧是湿润的。   他很快就找到了埋藏在植物根系附近的陶管,顺着陶管就发现了从小孔中伸出的细小“枝丫”。正是这些枝丫的末端,都到这时候了,还能缓慢地一滴,一滴,流淌出清水。   三楼种植的植被品种多样,对灌溉的需求也各有不同。古尔温敏锐地注意到:那些从陶管中延伸出的细小陶管“枝丫”,也是有些粗,有些细。粗的滴水快些,细的反之。   看起来,这里的人,是依靠这些陶管里滴出的水,来控制不同植株灌溉时不同的用水量的。   古尔温恨不得把头埋进那些翠绿色的植株里,好检查这些陶管的安装——他终于依靠灵敏的嗅觉嗅出了一点点天然沥青的味道。   原来这里的人是用天然沥青来防止渗水的。   古尔温曾经随同撒尔王子视察过海边的属国腓尼基②,见过大海,见过造船厂,因此知道天然沥青确实可以干这个。   他大喜,从这些花坛绿植里退出来,心想:既然用这种方法浇水又快又好,干嘛不把这个方法告诉家里?这样家里的田庄上,人们干活不就能轻省些?   谁知古尔温刚一抬头,后面就有个女人沉声问:“看够了吗?”   古尔温:……完蛋!   很快他被带到了米底公主面前。米底公主的面庞被油灯的光芒一映,当真是难描难画——古尔温心想:难怪王子面对这个女人,实在是没法儿。   古尔温心知他将对方最重要的灌溉方法看去了,犯了对方的忌讳。他连忙赌咒发誓,声称自己查看这些灌溉的秘密只是纯好奇。   “小人绝对不会把这方法泄露一个字出去。”   事实上,他心里想着:这是米底人灌溉的法子,身为一个巴比伦人,为巴比伦的土地与田庄着想,撒个谎也是值得的。   谁知道他对面的米底公主只是扬起唇角笑笑:“不,既然你都看明白了,我就是要让你帮着泄露出去。”   “像你这样的人选,我已经等了好久了。”   *   撒尔王子听说,他惊愕地望着自己的得力副手:“她真的这样说的?”   古尔温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嗯——” 第108章 公元前596年   伊南并没有惩罚古尔温, 也没有逼迫他保守秘密,而是打发他去巴比伦城外的田庄上宣传这种新的灌溉方法。   她对古尔温提的要求不高,一个月内,只要有一家农户能够接纳这种灌溉方式, 她就饶了古尔温, 不予追究。   于是古尔温只能放下他王子副官的架子, 挨家挨户地劝说。   “这是‘滴灌’,一种新的浇灌方法, 和咱们以前大水漫灌的法子不同, 既节省劳力又能防止水土流失……”   各田庄听着都觉得十分动听,但是仔细一问,才晓得要采购大量订制的陶管和天然沥青。   这么大的工程, 农户们谁都不大乐意。更有人直接了当地问:“你是陶砖场来的托儿吧?”   古尔温:……我是撒尔王子的副手, 需要给陶砖场当托儿?   但是这样又没法儿在米底公主面前交差。无奈之下,古尔温最终自掏腰包, 给自家的田庄购置了一整套这种“滴灌”设备,安装好了,去伊南那里报讯。   伊南听说有一家田庄安装了全套“滴灌”设备, 便点头放过了古尔温,并且留下话,说是那家有任何技术问题,都可以过来夏宫这边请教。   古尔温就更加纳闷了:难道对方是真心想要把这套技术在巴比伦的土地上传播开去的?   古尔温家安装了这套“滴灌”的设备之后,没过多久,就感受到了不同。   首先是干农活的时间少了——   巴比伦附近的水源都来自于幼发拉底河这一条大河。多少年来,巴比伦人都是修筑水渠, 从幼发拉底河引水到田庄附近, 然后再用水车一类的工具将水引入田地灌溉。灌溉是日常最耗费劳力的农活——施肥、除草、驱虫什么的都还要靠后一步。   但如今安装了“滴灌”设备, 庄上的农人花在浇水这事儿上的时间明显地少了。而且田里的作物根系土壤能够明显地长时间保持湿润,不会出现旱根的情况。   古尔温家里人便逐渐能够放手,去做些别的活计:饲养牲畜、纺织与编织、制作各种手工制品。   待到夏天来临,这优势更加明显。   别家一天要早晚浇灌两次,还要时常松土,防止土地板结。   古尔温家雷打不动地早上浇一次水,就能管上一整天。   他家田里种的作物生长得甚至比别家还要好不少。   古尔温家里人为此兴奋不已。他们派了代表前往夏宫拜见了“米底来的公主”,就滴灌技术上的一些问题请教了一番。伊南就让女官们与这些农人分享交流经验,竟还真的解决了古尔温家遇到的难题。   古尔温家的田庄日益欣欣向荣,很快引起了邻人们的注意。当得知这是早先古尔温挨家挨户“推销”的滴灌技术时,人们又都开始将信将疑。   直到古尔温家中有人无意中泄露,这是从米底王国带来的“秘法”,巴比伦人这时才真正生出兴趣:都说米底王国物产丰饶,近年来巴比伦有不少的粮食是从米底进口的——一时之间,向陶砖场订购材料的人家络绎不绝。   然而这一切古尔温本人并不知情,他只管帮着撒尔王子照管国内的几项大工程。   等到某一天古尔温家中有人来送信,将此事告知,说是家家户户现在都在十分感激古尔温,这位王子的副手才大吃一惊。   将此事告知撒尔王子,古尔温满以为对方也会惊讶的。   谁知道撒尔王子微微颔首,说:“本来嘛,她看上去并不是个只知道打扮和享乐的公主。”   撒尔一点都不惊讶,似乎一早就相信,来自米底王国的伊南公主不会藏私,而是会主动将她掌握的技术想法子推广出去。   “既然她喜欢捣腾种田,那就让她种吧。”撒尔随口说。   喜欢独立自主,自己赚钱自己花的女性——撒尔是很尊重的。   ——但也仅仅是尊重而已。   谁知古尔温还是不放心,提醒王子:“那位公主实在是太特别了。您可能需要多少防着一点。”   撒尔抬头直接怼:“防什么?防着她把比较好的技术传给巴比伦人?防着她替你博取好名声吗?”   古尔温直了眼,心想王子这话听起来怎么竟还有点儿酸味儿?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不……不是,您想……她作为米底王国的公主,为了联姻而来的,却能安安稳稳地住在夏宫里,一住就是那么久……您总得留心一下,她平日里到底会说什么,做什么,见什么人……”   “关键吧,她的巴比伦话说得那么好,若不是事先知道她的身份,根本想不到她是米底王国的人。”古尔温提醒。   撒尔满心里都还记着她伸手过来,微笑着说“交个朋友”的样子;却又不得不承认,副手说得很有道理。   他随口吩咐,让人暗中盯着夏宫。如果里面的人有什么特别的行动,离开夏宫什么的,就立即来报告。   随即撒尔又转头继续去盯着巴比伦城墙与城门的翻新工程。   这时巴比伦城的北门,也是最重要的一座城门,伊什塔门,已经接近翻新完成。前些日子巴比伦的王亲自来看过,非常满意,亲口赞扬了撒尔的用心。   “王的长子,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国。巴比伦必将兴起!巴比伦王国必将辉煌!”   王对这个珍爱的长子从来不吝惜溢美之词。   撒尔却深知:此前这座城门翻建中遇到的几项技术难题,是犹地亚的工匠解决的。   自从那次他当街被人指责“浪费人力”“暴殄天物”,撒尔就留心在犹地亚人中物色技艺超群的工匠,给他们提供相对优厚的居住条件,允许他们保有自己的信仰,同时将他们的家人从苦役奴隶中解放出来,从事一些较为轻省的工作。   刚开始时,犹地亚工匠还对这位将他们的故土踏平踩遍的巴比伦王子心有余悸。   但久而久之,他们还是感受到了撒尔的尊重。   再者,犹地亚人坚信,“巴比伦之囚”这件事,是上帝对犹地亚人的惩罚。撒尔王子虽然充当了魔鬼一般的“毁灭者”,他却是一定程度上是上帝的“代言人”。   如今撒尔有求到犹地亚工匠们面前,并且摆出一副知错就改的态度,犹地亚工匠都不敢不尽心尽责。   伊什塔门修筑得顺利,撒尔王子十分兴奋。   但他也不能忘记是谁给了他那样的启示。   他曾经数次回到人力市场附近,想看看有没有那个可能,再次见到那张蒙起的面孔和那对明亮的大眼睛——再来一次“偶遇”。   他也未必是多么想要感激对方,但就是很想找个机会向对方表达一回:你说得很有道理,而我,并不是那种听不进意见的人。   但是出了奇了,那个蒙面女人竟再也没有出现过。   撒尔动用了一些人手去找寻,甚至连那天当着他的面接茬的那个瘦小老人都找到了,可就是没有人知道那个蒙面女人的下落。   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   这偌大的城市像海,那女人则像一尾游进海里的游鱼,再也没有出现过。   为此王子有些不快: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很想在那个女人面前证明自己,落空了他就很不舒服。   但就在这时,有消息送进城来:一直住在夏宫的米底王国公主,装扮成了一个巴比伦王国的女人模样,已经经由巴比伦城门,进了巴比伦城。   “王子!您看——”   古尔温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就知道这个女人没那么简单。   阴谋论一个接着一个在古尔温心里生成:这个女人是不是米底王国派来的密探,要打听巴比伦王国的机密?……王子曾经承诺过,将这个女人迎进城就等于承认了婚姻,她这样做是不是想要……突然出现在王子身边,坐实这桩婚事?   撒尔却皱着眉,在原地立了片刻,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手一挥,说:“走!”   米底公主那里有好几个人盯着,王子立即让人带自己去找她。   古尔温得意洋洋地跟着,仿佛自己是一个破解了谜题的大功臣。   一行人就这么匆匆穿过巴比伦蛛网般的大街小巷,来到一家很小很小的店家门前。   王子的人早早在这里等候着,见到撒尔王子赶紧打招呼,说:“人刚离开没多久,已经有弟兄继续跟着了。”   “她……她是怎么进城的?”撒尔一改常态,竟只顾问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   “米底公主吗?”他的手下是一路从城外跟进城来的,见王子问,赶紧回答,“她换上了一身巴比伦人的装束,用围巾遮着脸。然后……您也知道,她那一口巴比伦人的语言,说得就跟本地出生、本地长大的一般没差别……”   撒尔一听见这一句,马上说:“快,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快带我去。”   古尔温应一声,刚想跟上,却听撒尔一声令下:“古尔温,你留在这里,别跟着。”   王子说完,快步跟着手下去追踪去了。古尔温愣在原地,他还不大明白为什么王子会勒令自己留在原地,不让跟上。   这个命令让古尔温这位副官面子上十分挂不住,毕竟身边还有好几个王子的心腹亲信在。   过了片刻,古尔温抬起头,发现他面前还有这么一间小店。   于是王子的副官大踏步地进店,毫不留情面地重重咳嗽一声,一眼先瞥见了店主桌上摆着的一枚二十面骰子。   “刚刚从这店里出去的女人,到这里是来做什么的?”古尔温不客气地问。他刚刚在王子那边失了脸面,现在就想在店主面前找补回来。   店主见到是王子身边的人,赶紧起身,笑脸相迎。   “刚才那位小姐啊,她是店里的主顾,刚刚是来提钱用的。”   “提钱?”古尔温皱眉,“她不久前才从米底王国远道而来的,此前……咳,应当从未来过巴比伦吧?她哪里有财产,竟还由巴比伦人帮她保管?”   古尔温问得粗暴,店主也不生气,温和地回应:“巴比伦人重视契约,这您也知道。那位小姐所提取的款项,是一笔很久之前就保存在小店的财产。据说是……神明留下的。”   *   撒尔王子的手下很有效率,每一个转弯的路口都有人留着报讯。撒尔不费吹灰之力,迅速穿过巴比伦的小半个城市,眼前已经是即将完工的伊什塔门。   “殿下,她……她就在前面。”   手下见撒尔王子一脸的急切,赶忙指点前面一个穿着巴比伦式样的长袍,头上戴着头巾的女子。女人正站在伊什塔门的工地跟前,有卫兵拦住了她。她正背对着撒尔,向城门高处仰望。   ——没错!就是她!   撒尔甚至不用她回过头来,就已经能下断语。   他心头确定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心中的那个“她”,既是被他拒于千里之外的未婚妻,也是曾经在巴比伦城中为奴隶工匠们仗义执言的蒙面女人。   这两个形象竟然合二为一。   撒尔一时竟不知心头到底是什么感觉:他究竟是该怀疑还是该愤怒?……还是像自己原先假想的那样,快步上前,向她去证明些什么。   撒尔站在原地,握着拳,脚下却犹豫,不知该如何上前。   谁知这时,古尔温气喘吁吁地赶来,大声对撒尔王子说:“王子殿下,殿下……那位米底公主,她,她是个……”   古尔温想说:是个富到没边的富婆。   “殿下……您要是不想,不想……”   古尔温想说:您要是不想努力了,完全可以靠老婆啊!凭借王子的人望,和公主的财富,两者加在一起,巴比伦王国的王位,那是一定能坐得稳稳当当的。   当个软饭王子?——其实也不错啊!   古尔温其实还想说:您要是实在不想吃这份软饭,那能不能放公主一条生路?毕竟这世上想吃这口软饭的人能从巴比伦一直排队排到腓尼基——比如他古尔温,就非常渴望能吃上这一口魅力无边的“软饭”……   但是撒尔愤怒的眼神终于令古尔温闭嘴了。   副手的大嗓门惊动了前面的人,用头巾遮掩着面孔的女人这时终于回过头来,好奇地望着背后的人。   “撒尔王子殿下,古尔温。”   女人友好地向他们打招呼,并且将遮挡在面孔上的头巾取了下来,露出属于“米底公主”的面孔。   撒尔已经到口边的话又被堵住了,他大踏着步子上前,面对那女人,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到这城里来干嘛?”   伊南举起手中的一个钱袋,里面“叮叮当当”的响着,显然是钱币。   她笑着说:“我来拿点生活费。夏宫那里,钱不够用了。”   撒尔劈手就将那个钱袋夺了过来,往古尔温手里一扔,说:“我不是说了……有什么需要,向我开口……古尔温,往公主的钱袋里再加二百个金币,命人快马送到夏宫去。”   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他养她才对。可是这个女人……老天啊,他根本就不应该指望这女人肯听他的话的。   站在王子身后的古尔温接住了那个钱袋。   他的双手猛地一沉,整个人几乎直接坐倒在地上——   这钱袋……至少装了五百个金币。   古尔温咋舌不已,非常想提醒撒尔:王子,您的未婚妻,比您富有一百倍,一千倍……   钱袋的价值直接震住了古尔温,导致他压根儿就忘了一件事实:这个钱袋,刚才公主是轻轻巧巧地提在手里的。   至于撒尔,他心情激动之际,也完全没有留意那钱袋的重量,和他的副手一起,忽视了伊南的“举重若轻”。   “你还有什么要求?”撒尔怒冲冲地问。   他在生自己的气:他依旧没有关怀她的生活,他还让人暗中跟踪于她……最关键的是,他这么傻,竟然没有早早地将她和上次那个蒙面女人联系起来。   她是那么明智,那么犀利,那么……强势。   城门口的公主,霸占了夏宫的主人,巴比伦城里的女人——全都是她,都是她都是她。   他是巴比伦的王子,一生自视甚高。他刚刚能上马的时候就已经在随王父四处征战,待长大了更是独挡一面,统率万千大军,见证过无数敌人在他面前臣服。   他却头一次感到这种压力:一个女人,与他势均力敌的女人,甚至还隐隐约约地能盖过他。   于是他只能粗暴地摆出这样怒气冲冲的态度,以此来掩饰他的心虚。   谁知那女人明亮的眼光只在他脸上转了转,就仿佛看穿了他的伪装,她的眉眼里都带着笑,她开了口,她甚至还伸出手指指背后的城门——   “我想看看这座城门。”   她软语请求,声音像清泉流过山涧。   他心头所有的火,瞬间全都因为这一声而熄灭了。   她的第一次开口请求,请求他带她看看这座让他引以为傲的城门。   撒尔心头迅速地涌上一种预感:如果他这次错过机会,他拒绝了她,他不让她看见这座举世无双的城门……   那么他终其一生,都会因为此事而懊悔。   换而言之,他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一定要让她亲眼看见——这似乎是他终身宏愿。   这股强烈的冲动挤压着他,让他倍感到了压力。破天荒,撒尔王子竟然向面前的女人伸出了手,并且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女人却还偏要确定一下,故作吃惊地伸手掩口,小声激他:“这是真的吗?可以由您带我近距离地欣赏一下这座城门?”   撒尔咬牙,若是以往,他会干净利落地掉头就走,将胆敢在他面前玩这种小把戏的人全都晾在身后。   可是现在他不可以——他生怕拒绝了她转眼自己就会后悔,于是,他不得不,继续伸手,将手伸到她面前。   “那么,”她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感谢你!”   ——手指温凉,握起来很舒服。   远处,古尔温捧着那袋沉甸甸的金币,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两人的变化。   前一阵子还气势汹汹地发誓,绝对不肯让米底公主迈进巴比伦城一步的撒尔,现在低头伸手,甘愿以王子之尊充当向导,带人前往参观巴比伦刚刚重建的伊什塔门。   原来软饭的魅力这么大啊!——古尔温想着,忍不住把怀里的钱袋抱得更紧了些。 第109章 公元前596年   徐徐在伊南面前展现的, 是巴比伦城的北门——伊什塔门。   如今的巴比伦城,确确实实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市。环绕着整座城市的城墙异常高大。墙有两道,分为内墙与外墙,城墙极为宽阔, 完全可以放任一辆驷马战车在城墙顶端肆意奔驰。   城墙的墙根与城外之间隔着一整条宽阔的壕沟。如有外敌来袭, 巴比伦人可以直接引幼发拉底河水填满壕沟, 敌人甚至没有办法接近外墙的墙面。   整座城市共有八座城门,全部以神祇的名字命名。而伊什塔门地处北面要冲, 是所有城门中, 最宏大最壮丽的一座。   它事实上不仅仅是一座“门”,它拥有两座相对而立的巨大拱门,拱门上是突出的塔楼。   贯通两座拱门的, 是一条南北向的巨型通道, 一直向巴比伦城中的王宫方向延伸。通道宽敞,可供四辆双轮马车并驾齐驱。   除了宏大的规制以外, 整座城门最惹人瞩目的,是城墙与塔楼的墙面全部砌着宝蓝色的琉璃瓷砖,瓷砖表面光滑, 日光一映,简直是光彩夺目,满壁生辉。   宝蓝色的瓷砖之中,还镶嵌着金黄色瓷砖拼贴而成的图样。   伊南一见到这副景象,心头立即有所触动。她低声说:“正义之门——”   是的,这座伊什塔门,采用的装饰式样, 和一千多年前她在巴比伦城中建起的“正义之门”一模一样。   “公主——”   撒尔王子扭过脸望着她, 轻轻托着她的右手向前引——   “请跟我来!”   他, 他们,缓缓迈上那条壮观盛大的道路。这条道路是用切割整齐的石灰石条石铺就,道路中央用白色与玫瑰色的石板镶拼图案。石板上刻着楔形文字的铭文。   “这条城门大道一般用于重要的典礼和仪式。所以我们也管它叫做‘圣道’。”撒尔向身边人解释。   于是,伊南就像是在梦中一般,由撒尔引着,踏上这条精美绝伦的道路。   她跟随撒尔缓缓前行,偏过头,可以看见身旁几乎与她视线平齐的地方,瓷砖拼贴出雄狮的图案。雄狮的姿态栩栩如生,仿佛正与她同向而行。   “哈基什……”伊南喃喃地道。   她一仰头,雄狮上方不远处,与其他龙兽动物并列的,是一只低头整理羽毛的鸟儿,看形态却不是鹰一类的猛禽。   “那是你的鹦鹉吗?”伊南悄声问。   随着她缓步前行,就有越来越多的狮子、龙、野牛、骏马……与她一道,缓步一起向前。仿佛这世上的所有人,所有生物,同时处在一个庞大的阵列之中,与她在历史中并肩前行。   撒尔能听见她自言自语,偏头能看见她的神情,却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么多感触。   当然这条圣道他也非常喜欢——圣道上用彩色的瓷砖拼贴出了狮子、野牛、龙……很多很多的猛兽,象征着巴比伦人的勇武和他们对神明的虔诚。这座崭新的城门正是巴比伦如今强大实力的体现。   但他却从没有从旁人脸上看到过她现在的表情:既感激,又欣慰,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   仿佛这座伊什塔门,是为她而建。   两人逐渐行至伊什塔门两座相对的拱门塔楼之内。这一部分已经完工,因此没有工匠或是奴隶来打扰他们俩。   不过也因为整个工程将完未完,这一部分不予许外人进出。如果没有撒尔,伊南今天不可能有这机会,来到这里亲眼欣赏。   撒尔松开了她的手,头一偏比了一个手势。伊南会意,紧紧跟在撒尔身后,两人顺着一道狭窄的螺旋式阶梯,登上了伊什塔门的塔楼。   站在塔楼上,可以清楚眺望壮丽的幼发拉底河,一望无际的两河平原。   一转身,则是巴比伦城壮丽的城池,笔直的大道,密如蛛网的街巷,远在天边的神庙与高塔。   伊南忍不住有点走神:项目组里那些研究古建筑的研究员,这下子应该极其欢乐,极其满足了吧?   谁知撒尔径直带着她来到了塔楼正中,指给她看。伊南在一大片砌着瓷砖的墙壁上看见了一块泥板——一块嵌在瓷砖里的,朴素的泥板。   “这次翻新城墙,才发现了这块泥板。”撒尔向伊南解释。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为什么要向她解释这块泥板。但是他就是有这种感觉:必须如此,否则他一定会被后悔而吞噬。   “你……你能看得懂上面的文字吗?”撒尔问他身边的女人。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楔形文字——如今巴比伦使用的楔形文字的形式上已经发生了很大不同。而且据他所知,米底人,应该不使用这种文字的。   这块石板上的内容也很无聊:它是一块伊什塔城门建筑指南。   它记录了整座城门的规制,所用的材料,城墙上和地面上的图案设计,连具体几只狮子几只鹦鹉都记在了泥板上。   石板的最后是两行诗。   “若我忘记你,情愿我的笔忘记书写的技巧;   若我不纪念你,情愿我的口永远尝不出味道。”   最后的署名是——“希律”。   撒尔很熟悉“希律”这个名字,历史上有名的大摄政王,以公正严明与铁面无私而著称于世。   在看到这块石板之前,撒尔却从来不知道这样的人也有这么细腻的心思,有那么柔情的一面。撒尔对此有些不屑一顾,只不过如果没有这幅石板,伊什塔门的复建应当没有那么容易。   摄政王将这些都记录在石板上,应该是希望他的心愿流传到后世,能够有人看到。   可是这举动很傻——摄政王希律想要纪念的人,想必是与他同时代的。流传到后世,除了给些小市民增加谈资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撒尔随口问了一句身边的女人,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复。   再偏头看,只见这位“米底公主”,面颊上有一滴晶莹的泪珠,就此滚落,摔在脚下的陶砖上,摔了个粉碎。   说来也奇,就在这一刻,撒尔竟然感到心头的压力瞬间全部释放——   执念被释放了:   他感到释然,他似乎终于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最关键的、最重要的,对方一一都看到了——他感受到了圆满。   谁知这一抹感情转瞬即逝,似乎它从来都不属于撒尔。   他的双肩微微震了震,来自内心深处的满足感开始迅速消失,被遗忘。   他又成为一直以来的那个自己。   他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他这是怎么了,竟会做这种傻事?亲自带人参观即将竣工的伊什塔门,而且还是一个他格外抗拒的女人?   他略带嫌弃地望着身边的女人,亲眼看她怔怔地伸出手,去温柔触碰石板上希律的名字。   这时撒尔才终于体会到了属于他的正常感受:   ——这个女人,看起来这么聪明,为什么现在这么婆妈?   *   终于,撒尔王子带着伊南参观了亟待完工的伊什塔门。   两人从塔楼的另一面下来,推开一座隐秘的门,两人已经站在了巴比伦城外。   在这里,工匠们正在完成城门的最后一些装饰工作。在明亮日光的照耀之下,已经被贴上墙面的宝蓝色瓷砖熠熠生辉。   有两个犹地亚工匠同时抬头仰望城墙上刚刚拼贴出的狮子图案,似乎略有些不满意,彼此用家乡话交流,相互商量。   伊南听见,立即迈步上前,用流利的犹地亚语向他们打招呼。   工匠们听见乡音,再回头见是这样一位优雅的年轻女士,忙不迭地行礼问好。   伊南就这么与他们攀谈起来。   撒尔能听懂一点点犹地亚人的语言,此刻他一言不发地在女人身旁站立着,看似面无表情,实际上他正支着耳朵,仔细分辨身边的人在谈什么。   伊南好似正在用犹地亚语询问这些工匠们的待遇。   撒尔很有自信,他亲手遴选出的这些工匠,待遇那是没的说。甚至对于其他奴隶他也很上心,总之不许滥用人力便是了。   不过他望着眼前的人相互交谈,不免有些走神:这个女人,会说的语言也太多了些吧?她是米底人,米底的语言自不消说;她说起巴比伦人的语言,说得跟本地人一个样;现在见到犹地亚人,竟然也是张口就来。   撒尔心里一动,突然觉得某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难题,现在可能能找到解决方案了。   却见伊南掉过脸来,冲撒尔灿烂一笑,小巧的下巴冲他点点,柔声说:“看来殿下改正得挺快!知人善用,做得很好。”   撒尔不由得微微挺胸,心内十分骄傲。   他向这个女人证明了自己——他知错能改,是个谨慎而明理的人。   但是他马上又郁闷了:堂堂巴比伦的王子,怎么还就需要向个女人证明自己了?   为什么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总是能多出些奇奇怪怪的情绪,似乎自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呢?   *   留在夏宫中的米底女官们,自从伊南离开以后,就一直提心掉胆的。   “公主”虽然冒牌,却一直是她们的主心骨。没有公主坐镇,夏宫中的女人们,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偏生今天伊南进城,原本约定了下午就回来的,竟然到了傍晚都不见踪影。   女官们不由得担心起来。   “来了!”在三楼劳作的长工们发现了远处的动静,赶紧向女官们报告。   多丽带着尼娅她们一起攀爬到三楼,看见从巴比伦城到夏宫的道路上有一连串的灯火照明,乌泱泱的一群人正往这边过来。   “公主——”   多丽尖叫一声冲下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被发现了被发现了被发现了。   既然如此,她们这些女官必须团结一致,想尽一切办法,务必维护那位“假公主”才是。   维护好伊南,就等于保护她们自己。   谁知女官们迎到夏宫门口,却见伊南施施然地从巴比伦军中才有的四轮马车上下来,正在扭头向周围的卫士们道谢。   之前曾经在夏宫里假冒“长工”的古尔温,此刻毕恭毕敬地捧着一只沉重钱袋过来,想要把钱袋交给伊南,但终于还是没敢,最终选择把钱袋交给多丽。   “这是敝上撒尔王子的一点小小心意。请您代替公主笑纳了吧。”   多丽的眼睛睁成圆形。   撒尔王子,发现公主偷偷进城,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命人将她送回夏宫,并且奉上厚礼?   她随即满脸堆笑,双手将古尔温手中的钱袋接了下来,钱袋的重量让她更加满意。   古尔温却心怀有愧:他奉命往那钱袋里偷偷加了二百枚金币,价值却不及这钱袋本来价值的一半。面对多丽的感激,他只有支吾作答的份儿。   伊南却像对古尔温的小把戏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她微笑着说:“多丽,把钱袋收起来。从这里面拨出二百枚金币,你派几个长工去问问周围的田庄,看看他们有没有买不起‘滴灌设备’却又很想买的,我借钱给他们。让他们以后用收成慢慢还。”   古尔温:……二百金币呀!   多丽却完全不解其意,高兴地说:“公主真是宅心仁厚。借点钱出去也好……反正这剩下还有不少。剩下的我们可以用来继续装点这座夏宫。刚刚过去的夏天真是暑热难当,我们还需要多移栽些高大的绿树,以前那些老旧的喷泉最好能再修复如初……”   多丽一边说,古尔温一边在心中暗暗记忆:这是帮助王子讨好米底公主的好办法。   果然,两天之后,撒尔亲自带队,运送了一大批建筑材料和树种过来,还送来了一个接近百人的“施工队”。   这架势,就和之前伊南他们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颇有将夏宫像巴比伦城墙那样整个儿翻新一遍的样子。   撒尔带来的建筑材料之中,除了有朴素大方的白色和玫瑰色条石之外,还有很多宝蓝色的瓷砖。他大约觉得,伊南既然喜欢伊什塔门,应该也喜欢类似的装饰。   除此了这些基础的建筑材料,一并送来的还有很多用羊毛毡包裹着小心送来的雕塑。这些雕塑大多出自米底石匠之手,与巴比伦人喜欢的墙面浮雕样式有所区别。   一到地方,工匠们就开始划出区域,列出翻建的项目,并且向女官们打听她们的生活习惯,避免打扰她们的日常生活。   看样子,撒尔王子是真的打算在这座园林上好好下一点功夫了。   女官和副手们见到这场面,顿时生出不同的心思。   来自米底的女官们:巴比伦的王子终于开窍啦!   王子的副手古尔温:王子殿下为了“吃软饭”,投入不菲,看样子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事实上,撒尔把这么多材料和工匠送来夏宫之后,第一时间就要求与米底公主“单独谈谈”。   女官多丽再也不谈什么“避嫌”不“避嫌”的话了:这两人若能顺利结合,她愿意去巴比伦城里所有的神庙祭祀,感谢神明让这俩不开窍的家伙好好开窍。   谁知撒尔见到伊南的第一句话:“今天来找你,是想说明白。那天带你去伊什塔门,并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我答允了做你的‘朋友’,就一定能做到。”   “你想让夏宫更美观,住起来更舒适,没有问题。我尽可以帮你。”   “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我之间想要再进一步,那是不可能的了。联姻之事,我还是那般心意,不能改变。一旦王父问起,我还是会如以前一样回答。”   撒尔这话说得十分逞强,但是心下却是惴惴。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会是什么反应。   上次见面相处得还可以,但撒尔自省,他无论如何不应给对方任何奢望。毕竟,他是发誓此生要忠于那个“命中注定”的爱人。米底公主再好,他也只能遗憾拒绝,道一声抱歉。   伊南站在他对面,闻言微微一笑。   “这么说来,你还是更愿意相信神明为你施加的‘意志’,而不愿意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伊南笑着问。   撒尔愕然:“我自己的感觉?”   他感觉到什么了他?   伊南继续笑:“那我就更加不能接受你强加的好意了。你我既是朋友,你就应该更加尊重我的意见——让这间夏宫,我想建成什么样,就能把它建成什么样,而不是你按照想象,建成一座米底人想要的样子。”   撒尔无语了片刻,心想:这座夏宫……到底是谁家的?   可事实上,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他认为公主是米底人,就想把夏宫改建成米底的风格。他直接送了材料和工匠过来,却从来没有问过对方的意思。   他确实,没有把米底的公主,当成个朋友来尊重。   于是撒尔又道歉了,并且将古尔温和女官们过来:“所有的工匠和奴隶,从今天开始,听候公主的调派与差遣;所有设计与建造,由公主决定;所有建筑材料的使用,都由公主拍板,她想用的,赶紧从巴比伦城里送来,她不想用的,谁也不许用在这里。”   撒尔一口气说出三个“所有”,古尔温听得心中默默点赞:王子为了“吃软饭”,果然是百依百顺,什么招数都用上了。   谁知伊南依旧笑着摇头:“话虽如此,无功不受禄。我总不能白白接受这些工匠为我做工,巴比伦城的建筑材料无偿向我敞开供应……要不,我按照这些工匠的薪资给他们支付薪水吧,至于那些材料,我照价付款就是。”   女官与副手再一次为此激动了。   古尔温在心里大声叫好,就差直接鼓掌了:很棒的开始——王子,这位金光闪闪的公主已经答应养活您手下的匠人和作坊了。   多丽却十分无奈:傻公主呀……未婚夫妇,为什么要计算得这么清楚。   撒尔将伊南的话一字不落都听在耳中。他却觉得这样依旧不妥:他原本就是因为觉得十分对不起伊南,才提出来想要翻修夏宫,向伊南补偿一二。结果人家竟然不接受,而且用了“无功不受禄”这个借口。   “无功不受禄?”   一想到这里,撒尔仿佛突然开了窍。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不不不,这绝对不是‘无功不受禄’。事实上,我有极其重要的事,想要请你帮忙。这些供你使唤的工匠和随意使用的材料,都是为了答谢你的帮忙,事先安排的。”   “我原本怕你不答应,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和材料都送来你这里了。”   “既然你已经点头,答应要使用这些人和这些材料,那么就意味这你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   这一番话,撒尔说得流畅无比。   他已经渐渐掌握了与伊南沟通的窍门:伊南很喜欢自说自话,她特别擅长抓住一个要点漫无边际地引申,导致说话的双方都渐渐忘了原本的出发点是什么。   现在撒尔也开始使用这一招,直接宣布伊南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虽然伊南连他的请求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果然,这种“依葫芦画瓢”的小手段把伊南逗笑了。她忍俊不禁地望着撒尔,终于柔声问:“那么,王子殿下,你的请求究竟是什么呢?”   撒尔将右手食指轻轻放在唇上,比了个“不可说”的手势:“我明天来接你,接你进城。”   就因为“接你进城”这句话,女官和副手们一晚上都没睡好觉。而当事人却浑然不觉。   第二天,撒尔果然遣人去将伊南接来,没有让她从那些出入繁忙的城门进城,而是带她进了即将竣工,尚自无人通行的伊什塔门。自然也没有外人留意。   伊南进入巴比伦之后,她乘坐的车驾立即折向东南,驶向庞大的巴比伦王室建筑群。却从这些建筑群一侧经过,没有停留,径直向城市的东南角疾驰而去。   “到了,公主,请您小心。”前来迎接的副手古尔温殷勤地把伊南从车驾上扶下。   伊南耳边一片嘈杂,她几乎连古尔温说什么都没听得太清楚。   从车驾上下来,她身边聚集着各种肤色、各种发色、各种服饰的人,个个都打扮成工匠模样。他们彼此大声说话,口沫横飞,却完全是一副鸡同鸭讲的模样。大家相互大打手势,却似乎还是很难沟通明白。   伊南好奇地支起耳朵,默默计算她究竟听见了多少种语言:巴比伦语和犹地亚语不必说,米底语(波斯语)、埃及语、希腊语、巴斯克语、腓尼基和迦太基人的语言……中间混杂着无数方言与口音。   她凭借腕表的功能,能够在一瞬间辨清所有的语言,接受所有的信息——这么多人同时开口,对她来说几乎是信息爆炸。   但是在极速涌来的各种信息里,有一个词在所有人口中反复念叨,反复出现。   伊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语,惊讶不已地睁圆了眼睛。   这是正好撒尔闻讯出来迎接。他向伊南伸出手,同时开口介绍:“请你来,就是为了这样一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整个两河流域最宏大的建筑……”   伊南已经抢先一步。她望着撒尔身后一座建筑物的遗迹,接下了撒尔的话茬:   “通天塔——”   “这是,通天塔!” 第110章 公元前596年   “是巴别塔!”   撒尔听见了伊南脱口而出的“通天塔”三个字, 一脸肃然地开口纠正。   “王父登上王位时,曾得神明的谕示,因此道, ‘巴别塔年久失修, 马尔杜克命我重建’。”   马尔杜克, 正是巴比伦的守护神, 木星之神。   “如今王父将这项工程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要好好将它完成。”撒尔很认真地说。   “原来是这样。”伊南一面听一面点头表示理解。她与撒尔并肩站着,两人一起抬头,望着眼前的一座“遗迹”。   这座陈旧破败的建筑, 看起来是一座类似神庙的建筑,大约五层楼高。建筑上层损坏得较为严重, 但是下层和地基看起来十分坚实, 可见基础打得不错。   伊南轻轻一拍脑袋,她现在想起来了:一千多年前的汉谟拉比时代,巴比伦城中有两座地势最高的建筑,占据了城市天际线上最显眼的位置。一座是王宫, 另一座是马尔杜克神庙。   现在看起来, 这座“巴别塔”,正是在以前马尔杜克神庙的基础上, 反复翻建, 形成了现在的规模。   而“巴别塔”这个词语, 在巴比伦人的语言里, 正是“神明之门”的意思。传说神明往来于天上与人间,会在此暂歇。因此这座“神明之门”, 事实上是通天之路的“驿站”, 所以又叫“通天塔”。   伊南与撒尔正在交谈, 忽听身边一个犹地亚工匠冷笑一声,在他们背后说:“巴别塔……嘿嘿,巴别塔,好一座巴别塔呀!”声音里充满了讽刺。   这话是用犹地亚语说的,因此撒尔没听懂,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   伊南却听懂了。“巴别”二字,在犹地亚语中有“变乱”、“叛乱”的意思。因此这个犹地亚工匠是在暗讽巴比伦人——即便这座高塔能够建成,它能给巴比伦王国带来的,也不会是长久的安定与繁荣,而是各地的反叛。   同样的一个词,在不同的语言里竟然是这样截然不同的语意——伊南忍不住暗自感慨:人类拥有不同的语言,确实给不同民族的相互交流造成了障碍。   “怎么样?要不要跟随我,进去参观一下?”   撒尔向伊南热切地伸出手,甚至有些担心伊南对这座应属马尔杜克的神庙不敢兴趣。   他这样的心绪这和前些日子在伊什塔门前的时候又有些不同。上回他只是带伊南去看摄政王希律留下的伟大建筑;但这次是他的内心跃跃欲试——这是他自己想要建成的一座伟大建筑,所以格外希望伊南能够帮助他,解决一个一直以来都困扰他的难题。   “好!”   伊南果断点头,将右手放在撒尔手心里。她跟随撒尔的脚步,快步走向面前的马尔杜克神庙遗迹。   即便年久失修,这座马尔杜克神庙依旧规模宏伟。伊南目测,地表以上的部分,大约有一个现代足球场那么大。如果不算巴比伦的城墙,这座神庙,已经是她见过最大的古代世界建筑物了。   两人一同步入这座神庙。   这座“通天塔”分成上下两部分。下层是一座被称为“下庙”的神庙。在这里,伊南看到了金光闪闪的马尔杜克神像——据说,这座神像完全是用纯金打造的。   供奉神像的圣殿四周,环绕着神职人员的居所。   而位于上层的“上庙”则完全是拟人化的“神明之门”。巴比伦人按照他们对于“通天之路”的想象设计了这座供神明歇脚的“驿站”:   上庙里只有一座宽敞的卧室,卧室里放置着一张大床。   除此之外,上庙里还有一张供桌,上面放置着常换常新的新鲜水果与菜蔬。在重大祭典节日的时候这里会放上精心烹饪的祭品,排满整张大桌。   “据说在很多年前,祭司们会在这间屋子里安排一名美丽的少女。神明在通往天界的道路上,也是需要美人陪伴的。”撒尔王子一挑眉,“不过我不打算恢复这种习俗。”   “毕竟这种安排,多半只是便宜了祭司。”   伊南险些被撒尔说的话逗笑。她心里在想:撒尔对于这些神庙的“内幕”,其实还是很清楚的嘛。   “王子打算怎样翻建这座‘巴别塔’。将它保持原样吗?”   撒尔果断地摇头:“王父让我原样翻建,修旧如旧。但我不想这样。”   “这座巴别塔,要成为世间最伟大的塔。”   “它的塔基要牢固地踏在人间的土地上,而它的尖顶要直冲云霄,与天齐肩。”   伊南听了撒尔对这座塔的描绘,一面思考,一面好奇地问:“为什么呢?”   建筑这样一座高塔,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与财力。而且工期很长,整座高塔建完恐怕要花数年之功——当然,如果采用“基建狂魔”那样的建筑方式自然另当别论。   撒尔不满足于将现有的马尔杜克神庙修旧如旧,又是什么在推动着他,建筑这座两河流域高度第一的建筑?难道他真的像后世传说中评价的那样,想要建一座“通天”之塔,一步登天吗?   撒尔听见她的问话,出身地仰头,望向巴比伦的天空。   “当然不是为了祭神。”   他嘴角上扬,笑出了声。   “王父想要重建这座巴别塔,不过是为了向祭司们示好罢了。毕竟他们手中掌握着很多财富,而且绝大多数巴比伦人都相信他们能与神明沟通,他们拥有很大的影响力。”   伊南点头:老国王宣布重建巴别塔,看来是要讨好祭司这个团体与阶层。   “但是我想要建一座拥有足够高度的塔,是想用来作为军事瞭望塔。”   军事瞭望?——这是一个伊南完全没有想过的答案。   “是的,”撒尔在伊南面前说出了内心的想法,显得很畅快,“我站得够高,就能看得够远。”   “现在各国交战,大军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伊什塔门上的塔楼已经很高,但是在那么高的塔楼上看见敌军的踪迹,到骑兵抵达城门跟前,那么短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守城的士兵戒备。”   “此前我带兵在外,一向信奉‘抢占制高点’的原则。站得越高,对手的行迹就越清楚。”   “但是巴比伦城附近一马平川,‘制高点’想是想不来的,干脆自己建。”   这一点,伊南倒是赞同的:拥有一座高大的“观察哨”,对于整座巴比伦城的防务,都会有绝大的益处。   “另外,”撒尔一面说,一面出神地望向天空。   “我还想用这座高塔来观星。”   “观星?”   “如今的巴比伦,每到晚间都是灯火通明。王宫附近尤其是如此。夜间星空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   “于是我就想,如果我拥有一座高塔,我是不是就距离那些星辰更接近,能将它们看得更清楚?”   伊南低头心想:近是肯定不会近多少的。   巴别塔这座百米多高的塔身,对于地球和星辰之间那以光年记的距离来说,实在不值得一提。   但是减少“光污染”对观星的影响来说是真的。   按照撒尔王子所说的,如今的巴比伦是整个地区独一无二的大城市。市民们的夜生活愈加丰富,王庭更是如此。辉煌灿烂的夜间灯光,确实会影响到观星的效果。   可是——撒尔王子竟然也喜欢观星?   她以为这在很多年来都只是神庙祭司的事。   她的问话没说出口,撒尔却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似的。他点点头:“是的,我喜欢观星。”   “我没有把这些星星想象成神的形体——我时刻都会想,如果我距离它们足够近,它们是不是就会变得足够大。”   伊南:这个……   “世间万物不都是这样的?远处的东西看来很小,但是我们来到它们面前,它们才是自己本来的大小。”   “星星是不是也是如此……如果我们真的像鸟儿一样,生出双翼,能够向它们飞去,越飞越近,无限接近……它们是不是也会变得很大?”   “那么我又会继续想:它们究竟有多大?是一枚铜钮,还是一面羊皮鼓的大小?”   伊南几乎忍不住想要摇头。   “又或是大如一座城市,一片原野……比我们能想象到最大的物体都要大?”   伊南想要点头,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这些都是人类在历史上反复思考的问题,但却在很多年之后才找到了答案。   撒尔依旧在出神。   “它们在天上有规律地来来去去,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推动着它们?”   “以及……天上,真的住着神明吗?”   “所以我是多么渴望能有一座高塔啊!”撒尔叹息,“王父的那些心思,我虽然认可,但在我心底看来,却都是次要的。这两件,才是我想要建一座高塔的真正理由。”   伊南却着实没想到撒尔想要建筑高耸入云的巴别塔,竟然是为了这两个原因:军事瞭望与观星。   除此之外,撒尔观星,也是出于相对比较“世俗”的理由,他并不把“星座”视为神明在夜空中的投影,他想的竟然只是向那些星星靠近、靠近,无限靠近,好去看清它们究竟是什么模样……   伊南好像突然发现了撒尔的另一面似的,她突然觉得:任务有希望完成了!自由意志的觉醒指日可待……她终于看到希望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撒尔:“那么……你,是相信神明多一些,还是相信你自己多一些?”   撒尔脊背一挺:“当然是相信我自己多一些……”   伊南大喜:自由意志诞生的标志,就是人类更加相信自己,认为“人”的力量超过了“神”的力量。   谁知撒尔又补充了一句:“……除了在婚姻这件事上。”   “我相信神明的存在,相信神明一手安排了我的婚姻,是祂通知我,我命中注定的未婚妻已经存在于世。”   撒尔一对明亮的琥珀色眼眸盯着伊南,似乎在说:我的眼睛揉不进砂子,你不要想着耍小花招哦!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初衷。   伊南瞬间被他堵了回去,扁了扁嘴,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不过,建筑这座巴别塔,我遇上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撒尔见伊南绝口不提“婚姻”这个茬儿,感觉很满意。他想起初衷,赶紧向伊南道出请求。   “等一下,让我先猜猜你的难题是什么。”伊南拦住了撒尔的话头,自己转了转眼珠,说,“我刚才在外面听见了很多混杂南北的语言与口音。你召集了来自各地的工匠?”   “是的!”撒尔满意地点头,露出笑容。   “你需要解决的,是……语言的问题?”伊南一挑眉,她心中原本已经有些预感。   撒尔的笑容越来越欢悦:“不愧是你!”   虽然死活都不肯把伊南当做未婚妻,事实上撒尔早已把对方当做了可以沟通、值得信赖,甚至是十分赞赏的朋友。   “这项工程非同小可,我不想草率地建一座十年之后就又需要重修的建筑。我要让这座塔,永远屹立在巴比伦城中。”   “所以我广邀各地的建筑名家与工匠,把他们请到巴比伦来,共商大计。除了巴比伦王国的各个行省之外,米底人自然是不会不请。此外,还有希腊人、埃及人、罗马人、巴斯克人……”   他没有提犹地亚人,是因为犹地亚人此刻都是巴比伦人的俘虏与奴隶,自然谈不上特地征召。   “但是现在我发现我遇到了不小的麻烦。这些来自天下各地的工匠,聚在一起之后,各自都只会说属于自己的语言。他们都是小有名气的建筑匠人,但是却无法沟通,无法合作——所以我想到了你……”   伊南低头沉思。   这倒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议题——语言与“巴别塔”。   《旧约》中的“巴别塔”与历史中的“巴别塔”是两回事。《旧约》中记载着,人们在经历了大洪水的浩劫之后,所有的人类都讲着同一种语言。   当世界上的人类繁衍,人数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们决定建造一座巴别塔:“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①”   由于人们语言相通,相互协作毫无困难,因此巴别塔建得又快又好。此举惊动了上帝。   上帝见人类因为语言相通,就能够这样通力协作,完成如此庞大的工程,产生了担心:这样一来,人类还有什么无法完成的呢?   于是上帝设法让人类的语言产生区别。由于说着不同的语言,建筑巴别塔的人们无法继续协作。因此这座塔半途而废。而曾经试图团结一致,建造巴别塔的人类,也因为这个原因,分散去了世界各处。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能力挑战上帝。   这是一个宗教意味浓厚的传说故事。   但在伊南眼前,则好像是这个故事后半截的翻版——撒尔从各地邀请了精明强干的匠人到此,合作修建巴别塔,却因为语言不通而困难重重。   事实上,人类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语言相通”的时期,就已经面临沟通障碍给他们带来的重重困难了。   伊南很怀疑,这个故事是不是经历过巴比伦建设的犹地亚人,将这段经历相当写实地记载下来,后人再加以增删,最后才成了《旧约》中的那个样子。   她这么想着,撒尔始终殷切地望着她,似乎相信她一定能帮助他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你想到我,是因为我既会说巴比伦语,又会说犹地亚语,更不用提我的生身国度的语言?”伊南笑了。   撒尔点头。   “事实上,我希腊语也会,埃及语也会,罗马人和巴斯克人说的方言我也能说得相当地道——可是,你指望我一个人,为此间成百上千的工匠相互做翻译吗?”   “啊,这个……”撒尔伸手挠挠头,头脑中浮现了伊南被各处来的工匠们你争我夺,分身乏术的场面。   不过,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做到,会说这么多人所说的语言的呢?   以前他只听说过居住在两国边境处的人能同时掌握两种语言;这种人都是宝贝,尤其是在两国敌对的时期。   而现在眼前这个来自米底王国的公主,竟然声称她能说,一二三四五……数不清多少种语言。   但她只有一个人。   他该怎么请她帮助自己?   想要让她去解决所有的翻译问题根本不现实。她只有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从事整个建筑团队的翻译工作。   想了半天,撒尔只得为难地说:“那……能不能请你分享一下,你究竟是如何能够学会这么多语言的?有什么办法……能让所有人在最短的时间里,都学会巴比伦语?”   伊南盯着他,半晌,突然笑出声来。   撒尔一下子尴尬了,脸涨得红通通的。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提得有些过分了——成百上千名工匠,怎么可能短时间内都学会巴比伦语?   再说这重建巴别塔的工期本来就紧,他还专门腾出时间让工匠们先学语言——这事情传扬开去,他几个兄弟恐怕会笑死?   谁曾想,伊南冲着撒尔,扬起唇角自信一笑:“放心吧,我有办法!”   “你去将所有的工匠都聚集起来,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能够顺顺当当地相互沟通。”   撒尔一下子喜出望外,他伸出双手,轻快地拍了拍伊南的肩,大声笑道:“不愧是你,不愧是你,哈哈哈……”   笑声还未止歇,撒尔已经意识到他有些忘形了,双手赶紧从伊南肩上抽回来,继续说:“那我现在就去把工匠们聚在一起。”   他故作若无其事,事实上他的脸早已红到了耳朵根,这一点泄露了他的不好意思。   伊南装作没看见。   她盘算着该如何指点那些工匠们好好“沟通”,片刻间已经有了主意。   她让人用白垩涂了一面木板,晾干之后,上面可以用木炭笔写字。她便命人将这一整幅木板放置在召集工匠的地方,放在她的身后。   这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人用泥板写字的习惯不同。撒尔见了,也不发问,凭她折腾。   “各位……”   当乌泱泱的人群聚在她面前的时候,伊南灵活的眼光立即向所有人打了个招呼。   她倒是不方便说太多:现在她当着这么多人说话,根据她特殊的语言能力,很可能每个人听在耳中,都是他们的母语。   所以她说得越多,越容易露馅。必须在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之前,把该说的都说完。   “各位,撒尔王子请你们齐聚此处,就是希望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共同建造这一座举世无双的高塔。”   “但是我留意到,因为各位来自不同的地方,相互合作起来,言语沟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此,我有三句巴比伦语想要请大家学习。只要学会了这三句,保管大家以后沟通不会再那么困难。”   她的话,人人都听在耳中,人人都听懂了。   然而人人都不大相信。   他们相互用不同的语言表达疑问:“真的吗?”   “这么神奇?”   “三句就够了吗?”   伊南微笑:“是的,三句……不,甚至没有三句,只要这三个词就够了。”   她说的这三个词是:“请”、“谢谢”、“对不起”。   人类沟通时最重要的礼节就全蕴含在这三个词里。   这话教工匠们听在耳中,人人联想起之前碰壁的情形,大家都若有所悟。但凡待人有礼有节,沟通起来最多是麻烦了些,却并不容易制造矛盾、引起纠纷。   “各位,我们请巴比伦的撒尔王子来给大家教授一下这三个词吧!”   伊南不敢自己多说,而且也只敢让撒尔来教授所有这些工匠说巴比伦语。   撒尔虽然不敢相信伊南所说的,只学这三个词,就能确保所有人顺畅地沟通。但是他好歹有这份义气,晓得不能给自己人拆台。于是他按照伊南的要求,大声将这个三个词念了一遍。   接着撒尔继续站在伊南身边,单等着要看这番“教学”的成果。   谁知伊南只是请所有的工匠,开口模仿了一下这三个词的巴比伦发音。然后她就继续了——   她取来一枚炭笔,在用白垩涂成白色的木板上画下了两个图形:一个半圆,和一个与半圆内接的三角形。   她看来只是在木板上画下了两个平平无奇的图形,谁知道下面有不少工匠的眼亮了。   有人举起右手,高声用希腊语答道:“内接于半圆的必为直角——尊敬的小姐,我是爱奥尼亚学派的。”   伊南冲那个方向一点头,笑得十分灿烂。   旁边撒尔却还有些懵:怎么见伊南在白板上画了两个平平无奇的图形,马上就有人明白了,能及时响应。   他哪里知道,伊南此刻正得意着:她只是随意画了个图形,竟然就激出了爱奥尼亚学派②的子弟。   毕竟在伊南眼里:人类真正的共同语言,不是别的,是科学啊—— 第111章 公元前595年   伊南请撒尔王子教会工匠们说“请”“谢谢”“对不起”这三个词, 说到底都只是幌子。   她希望把工匠们压箱底的“真本事”都抖出来,因此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内接于半圆的三角形。   那边来自希腊爱奥尼亚学派的传人立即报出了以他们的创始人泰勒斯名字命名的“泰勒斯定理”:“内接于半圆的必为直角。”   伊南微笑着将他请上来,他激动不已地用手中的直角尺去量伊南随手画出的直角, 同时还辅助了各种线条, 书写了密密麻麻的一排数字,用以解释与说明。   他满口的希腊语, 工匠之中除了希腊人之外, 没有一个能听懂他的。   但是工匠们都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为这名希腊工匠望向他的“听众”, 在得不到回应的时候, 就会着急地伸手比划, 利用他的直角尺, 他的双手,他的各种表情……   事实上,在人类沟通的过程中, “身体语言”也是一种相当有效的沟通方式, 更何况还有图形辅助。   终于开始有人点头, 有人用其他语言喊出了结论——正是“泰勒斯定理”的内容。   伊南笑着向希腊工匠点点头,表示他已经成功地说服了别人。   这个希腊工匠顿时自信心爆棚, 伸手从伊南手中接过了炭笔,伸手在白板上“刷刷刷”地画下几条直线,甚至在白板一角直接画上了一个太阳的图案接着又开始比划——   伊南看着看着,她又明白了:   爱奥尼亚学派的创始人泰勒斯的事迹中,最有名的一件就是根据手杖和金字塔的影长测算金字塔的高度——据说这种方法曾经倾倒埃及的法老。   现在, 这个希腊工匠在白板上画的,正是测量建筑物高度的方法。   但这倾没倾倒埃及的法老不知道, 反正几个来自埃及的工匠突然一起跳上台, 用刚学的生硬巴比伦语说了一句:“请……”   希腊工匠便将炭笔让给了埃及工匠, 双方你来我往,立即以白板为基础,炭笔为工具,飞快地“讨论”起来。   讨论到最后,双方发现他们其实是殊途同归,最终得出的结果是完全一致的。双方相视一笑,相对行礼,认认真真地道了一声:“谢谢!”这才各自退下。   撒尔又惊又喜,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伊南,心想:果然……不用花大把的时间学习语言,工匠们也能自行沟通。   伊南心里自有她的小算盘:现阶段世界各地从事建筑的工匠,最擅长的恐怕都是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和一些比较浅显的力学——这些足以让他们修建出坚固稳定的建筑。   这些领域的设计与计算都离不开纸面的演算。现在人类还没有发明“纸张”,用泥板或者羊皮纸画图较为不便——像她刚才这样,使用白板和炭笔,恐怕是最方便的边画边算的方法。   这就像后世全世界的建筑设计师都能使用绘图软件绘图一样,有些内容,不必言说,可以用图形和计算来交流。   这边撒尔也渐渐明白过来,立即吩咐下去:叫人准备大批用白垩涂成白色的木板,再取一些炭笔来,供工匠们使用。   但是在伊南这里,她还有另一个重要问题没有解决:进制问题。   巴比伦人沿袭了苏美尔人发明的数字与进制系统,因此使用的是六十进制。而目前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都是在使用十进制。   因此刚才埃及工匠看希腊工匠的演算过程,觉得实在是没问题。但是底下的巴比伦工匠就看得一脸懵圈:——这些都是啥?   会后,伊南又花了些水磨功夫,一个一个去询问所有的工匠,问他们习惯于使用何种进制,习惯如何计算,最终得出结论,使用十进制的工匠人数最多,其次才是六十进制。   事实上,六十进制对于早期苏美尔人,以至于后来的巴比伦人,都是很适合的进制:因为他们热爱商业,六十进制能够帮助他们用较少的空间记录较大数量的商品。   但对于更加擅长几何学和建筑设计的埃及和希腊人,他们似乎还是更加喜欢使用十进制。   两种进制的混合使用,也让工匠之间的沟通出现了很多问题。   不得已,伊南干脆决定:还是我来吧!   她要引入的,自然是“阿拉伯数字”,也就是印度数字。   虽然将来所有这些进制都将被数字世界的二进制所统一,但是在数字时代到来之前,推动人类的数学大踏步的向前迈进的,还是十进制记数法和那些来自印度的数码符号。   她现在所站的这个时点,距离印度人发明他们的数字,大约还有9个世纪。伊南这么做看似有些拔苗助长了。   但事实上她带来的变化不能算是巨大:这个时代已经有很多人在使用十进制记数法。她所做的事实上只是引进了一套比较容易书写的十进制数码符号罢了。   她还很清楚地记得她出发前往古代之前,丹尼尔对她说过的话:如果真是“揠苗助长”,历史会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进行自我修正。   也就是说,她现在引入了“阿拉伯数字”,按照历史的发展规律,人们在这个时代只会把它当做与希腊数字、罗马数字类似体系的符号来使用,而不会发展出更加高级的数学。   因此她并不太担心。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伊南开始向所有的工匠推销她这样一套可以“弥合差异”的“新”数字系统。   在巴别塔的工地附近,到处都可以看见来自各地的数字与阿拉伯数字之间的“对照表”,方便使用不同数字的埃及人、希腊人一一对照,也方便巴比伦人使用不同进制进行转换。   除了这些大型“对照表”之外,伊南也尽职尽责地每天在巴别塔工地的各处巡视,充当这些工匠之间的翻译官和调解员。   偌大的工程,由来自各地的不同工匠负责,磕磕碰碰总是少不了的。   伊南给他们提供了相互交流的工具(白板与炭笔)与基础(十进制数字系统),也提供了友好沟通的三句话。   但是这并不总能解决一切矛盾。   有时来自不同地方的工匠能够为了相左的意见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大家干脆都用自己的语言骂街——反正对方也听不懂,能出出气也是好的。   但只要伊南出现在他们身边,所有的工匠会先是惊讶地都跳起来,然后相互看看,彼此鞠躬行礼,互相道声“对不起”,就立即平了气——比什么都管用。   随后伊南会参与他们的讨论,将有些不太方便用纸笔表现的沟通内容翻译给另一方知道。   翻译的结果往往是双方恍然大悟,彼此理解,然后在伊南的帮助下,共同找出解决方案,皆大欢喜。   这样的情形每天都在巴别塔下发生,久而久之,工匠们一旦开始了争议,竟都互有默契般地的表示:他们不打算吵架了,他们要等伊南来。   就这样,伊南竟尔成了巴别塔工程最有“权威”的主管,权威甚至不亚于撒尔王子本人。   偏生她又是那么随和,从来不介意与工匠们混在一处。   撒尔依旧俗务缠身,有时只能晚间赶来视察巴别塔。这时他会见到伊南与来自四面八法的工匠们坐在一处,享用美味的烤肉和啤酒。除此之外,工匠们还能日常食用着夏宫送来的新鲜蔬菜与水果——这是连巴比伦王庭都没有过的待遇。   席间伊南言笑晏晏,撒尔仔细去听,却听见她还是在教导这些工匠们说一些巴比伦的常用语,以便让工匠们能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得更方便。   撒尔很欣慰,知道她这样做,他就有更大的几率将工匠们长长久久地留在巴比伦。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终于,撒尔找到机会,向伊南当面表达心头的感激。   “你不是……真的,这么喜欢我吧?”   也许是心情太好,撒尔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一开口就是玩笑。   话刚出口,撒尔就知道不妙,待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立即涨红了脸,几乎窘得想要钻到地底去。   人都说“不娶何撩”,可是撒尔大约是与伊南逐渐熟了,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说话也随便起来。但他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这是哪里来的脸——   伊南却笑眯眯地望着他:“你那只眼睛看见我对你好了?”   撒尔:……!   也是。   撒尔突然有点儿酸了——事实上她对来自世界各地的工匠,可能都比对撒尔本人更热情、更友善。   伊南:“我这是对你要建的这座巴别塔很好奇,所以一起出点力,帮帮忙而已。”   “这还是看在你帮我照顾啾啾的份上。”   伊南最喜欢的幼隼啾啾时不时会在巴别塔上空盘旋,但是地面上人多,伊南不放心让它下来;她自己又分身乏术,无暇照管,只能请撒尔多关心关心。   撒尔:……好吧!我承认,你说得很有道理。   这两人之间,彼此斗嘴,乃是常态。与此同时,时间慢慢流逝。公元前595年的新年很快到来,巴别塔的重建进入了第二个年头。   这时的巴别塔,原有的地基已经进一步加固,扩建的外围部分也新修了地基。   地上部分拆的拆,重修的重修,如今已经修至与以前平齐。   按照这个速度,将巴别塔修建至设计高度,绝对用不了十年。将塔修高,再通身贴上漂亮的瓷砖做装饰——这些工作由熟悉的工匠指挥,再加上足够的劳动力,伊南预计只需要再有两三年的工夫,撒尔王子设想中的“巴别塔”,就能出现在世人眼前。   春天来临之际,在夏宫里居住了大半年的米底女官们,突然收到了来自米底王国的回信。   在收到来自故乡的音讯之前,这些女官们都已经“乐不思蜀”,连米底王庭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她们极其满足于在夏宫里自由自在、自给自足的生活。她们按照自己的审美,指挥工匠与民夫,将整座夏宫收拾得美轮美奂,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如果不是收到了米底的消息,女官们可能都忘记了自己身上还背负着“送公主联姻”的任务。   米底来人却十分尴尬,搓着手望着他面前的女官们,期期艾艾地重复:“王,确实是这样说的……”   米底王国的王,阿斯提阿格斯,得到了一个可怕的预言:从米底王国嫁出去的公主,生下的儿子,终将灭亡米底王国。   伊南,刚好是从米底王国嫁出去的公主,之一。   “王不敢确定是哪一个……”来报讯的人相当郁闷地说,大约也在暗暗埋怨神明,既然给人类预言,那好歹预言得清楚一点。   伊南所“冒充”的公主,是阿斯提阿格斯的妹妹。阿斯提阿格斯另外有一个女儿,将与米底东面一个小国安善的国君联姻。   米底的王权衡了一下,觉得与巴比伦联姻的妹妹生下灭国孽种的可能性比较大,预言应该预示的是伊南这边。   现在听说巴比伦的王子拒绝承认这门婚事,将妹妹晾在城外夏宫,拒不迎入城内完婚。阿斯提阿格斯竟然觉得比较放心。   他因此指示,米底王国在这件事上什么都不会做。反正米底王国已经按照联姻的协议将人送来,至于娶不娶,是巴比伦自己的事。   至于米底的公主,王的亲妹妹,将来怎样,阿斯提阿格斯完全不关心。   女官多丽憋了半天,才说:“王……王怎么能这样?”   女官们也心里有鬼,毕竟真的公主早已不知道随着心上人跑去了哪里,孩子可能都已经有了。   但是米底的王不知道这些细节,他对待亲妹妹竟然是这样一副态度,实在是令人心寒。   伊南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点了点头,说:“预言好像是真的……”   女官们集体倒吸一口冷气。   伊南连忙改口:“预言即便是真的,也得好多年以后了。咱们现在着什么急?”   女官们:……也是!   “阿斯提阿格斯不管咱们不也挺好?”伊南笑着安抚她的伙伴们,“咱们在这里过咱们自己的日子,一切都由咱们自己说了算,多舒坦?”   但说到底,夏宫也还是巴比伦王室的产业。巴比伦的王听说夏宫已经得到了修整,甚至成为城郊的一大景观。他心生好奇,打算亲自来看一看。   初夏的一天,王子的副手古尔温面带无奈,过来夏宫通知:巴比伦的王,将带着王室的女眷,以及几个王子,到夏宫来作客。请米底公主费心安排。   古尔温也是个夹心饼干,巴比伦的王交待古尔温:“告诉米底公主,只要她这次表现得宜,王替她做主,怎么都让她与撒尔完婚。”   撒尔却交待古尔温:“告诉伊南,叫她不必费心准备。王说什么到我这儿都不管用。”   古尔温只能把双方的意见都告诉伊南,最后颤巍巍地说:“您请看着办。”   伊南冲着古尔温微笑:“知道了。那天古尔温大人也来吗?”   古尔温默默地点头。   伊南:“那好极了。您先别管我怎么招待旁人,总之只要您到我这儿来,我们就都会像招待老朋友一般地招呼您。”   古尔温心里那叫一个温暖,他几乎是晕乎乎地离开夏宫的,回到撒尔身边的时候还在一个劲儿地傻笑,惹得撒尔瞪了他好几眼,他竟还不自知。   到了日子,巴比伦的王那波帕拉萨尔,带同他的后宫,和他膝下的好几个王子,轻车简从,一起出城。   出了城之后,巴比伦王才觉得眼前的景象好似与以往有些不同。算来老国王确实有一阵子没有来过夏宫了,觉得眼前的道路和景致有些陌生,但具体有哪里不同,国王本人也说不上来。   老国王挨个儿问了一遍他的儿子们,撒尔是心知肚明但不愿意说,王的其他几个儿子平日只知道游猎玩乐,都是些草包。   最后只有撒尔王子的副手古尔温喜孜孜地说:“您看这里,是不是比以前要多了很多绿色?”   老国王放眼望去,只觉得道路两侧都是开垦出的整整齐齐的田亩。田地里的作物长得格外旺盛繁茂。那一片翠绿,叫人看了眼里清新,心里舒坦。   老国王不由得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确实如此,记得以前去夏宫的道路两旁,田地总是遭遇大旱,农户又没有人手一一浇灌,那田里的麦苗多半都是蔫黄的。”   古尔温没放过帮伊南宣传的机会:“这实在是要归功于来自米底的公主。她亲自将一种名叫‘滴灌’的技术,传给了这附近的田庄……对了,她甚至还资助过买不起设备的农家。”   “据说,用了这种技术的田庄,产量都增加了不少。以前快要抛荒的地,现在也一样能耕种。所以您见到满眼新绿,都是这个原由。”   老国王听得新鲜,甚至特地停下,来到路边的田庄查看了一下埋在田亩里的陶管,十分满意。   “原来是来自米底的技术啊!”老国王回头望着撒尔,笑而不语。   撒尔心头正满心埋怨古尔温多事。但他想到这是伊南的功绩,他没有资格隐瞒,因此还是点了点头,向王父表示确有其事。   跟在撒尔身后,其他几个年轻王子,却多半因为年纪和见识所限,意识不到这种技术的重大意义,浑然不觉。   终于,一行人放过了满田里遍布的陶管,继续向夏宫进发。   “看,那就是夏宫了!”撒尔的一个弟弟塔克奇指给老国王看。   远处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就是巴比伦王室拨给米底公主暂住的夏宫——可那看来哪里是一座夏宫,那简直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山丘,异常突兀地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映入眼帘。   马队驶近,人们渐渐看清了这座夏宫的形貌。   那是一座层层叠叠的立体花园。用石柱、石板、陶砖与沥青搭建的平台高达数层,直冲云霄。这些平台一层比一层收窄,为平台上空腾出了空间。   这些空间里,种植着各色各样的奇花异草、藤萝薜苈。这些植物从高处攀援而下,仿佛从天降的花园里悬空垂落的仙花仙草,美观至极。   花园四周,却开垦成了一畦一畦的农田与菜地,种着各色各样的果蔬,另有一份奇特的田园风情。   “撒尔!”老国王激动地叫了声自己的长子。   “听说这里也是你为自己的未婚妻兴建的?”老国王一早就听说,长子虽然将未婚妻晾在城外的夏宫,但还是出钱出力,拨了人去为她整修驻地。   只是……真没想到,以前陈旧破败的夏宫,竟然被修整成了这副模样。   撒尔对“未婚妻”这三个字依旧是抗拒的。但是王父的话问得没错,他只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答应。   老国王啧啧称赞,问儿子:“这是米底式样的花园吗?是你按照米底公主的喜好,设计并修建的?”   撒尔:这……   他只能解释,他只是借出了几个工匠,提供了一点儿材料,夏宫的一切设计与修建,都是米底公主自己来的。   老国王像是知道儿子的心事,便笑笑不再说话了。   撒尔骑马,默默前行,冷不丁听见身后几个弟弟在窃窃私语。   “大哥真是矫情得要命,嘴上说不娶不娶,私底下却动用国帑,偷偷为人家建了这么精美的花园……”   撒尔面无表情,根本懒得解释。   “但凡我能早生几个月,就该我娶米底公主……”说话的是塔克奇,“听说人很漂亮,又能干得很。”   塔克奇似乎对兄长明面儿上晾着米底公主,私下里却又“偷偷讨好”的行为非常不满。   “真漂亮吗?”几个年轻的王子偷偷地笑,“要真的漂亮大哥又怎么会……”   骑马走在前头的撒尔,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他的弟弟在肖想他的“朋友”,这个念头令撒尔很不舒服。   王子们的心思,老国王一概不理会。他来到夏宫门前,由侍者们小心翼翼地扶下了马。   伊南已经带着所有来自米底的女官们一起上前,迎接巴比伦王室一行。   “你就是来自米底的公主?”老国王一路上听说了很多关于这位“公主”的事迹,先入为主,对她的印象十分良好。现在又亲眼见到这样一个出色的美人,老国王双手使劲一拍,连赞三声:   “好!”   跟在老国王身后的几个王子,此刻见到了伊南的真面目,全部当场傻了眼。   这真是万万想不到啊,大哥竟有这般定力,美人当前,竟然忍得住不肯下口。这也太……   撒尔阴沉着脸。   显然他对这一场“王室宴会”的安排十分不满,十二万分的不满。竟然让他那些不成器的弟弟们都见到了他最珍视的“朋友”。   但是走在最前面的老国王,却好似完全不知道身后他那些儿子们究竟动的是什么心思。   他见到伊南,极其亲切地将她叫到身边说话:“这座夏宫我以前来过一两次,现在却怎么想都想不起它原先是什么样子的了。”   老国王仰头,望着眼前高大的建筑,开遍了粉色小花的青藤正从高处的石柱上垂下。微风吹拂,花与叶轻轻颤抖,一阵清新的水汽扑面而至。由此看去,花园宛若幽幽地浮在二层、三层……甚至是,清朗的空中。   于是老国王由衷地向伊南感慨:“孩子,你这是建成了一座,悬浮在空中的花园啊!” 第112章 公元前595年   伊南睁大了眼, 望着老国王。   “悬浮在空中的花园……”   这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是由她带人建出来的?   撒尔此刻正站在巴比伦王的身后,看见伊南如此惊讶,也有点儿迷糊, 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后脑。   伊南的目光正好转到他脸上, 两个迷糊人儿彼此对视一眼。   伊南顿时想起来: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在历史记载中,好像确实是尼布甲尼撒大帝为了取悦他来自米底王国的妻子而修建的。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伊南和撒尔对望片刻,两人同时把眼光转开。   老国王却看得颇为欣慰,拈着胡子对伊南说:“公主,你难道不想尽一尽‘地主之谊’, 请我们这些人进花园去观赏观赏?”   撒尔身后那些年轻王子们顿时面露妒色, 知道国王这样一发话, 就相当于将这座夏宫正式送给了米底公主。将来米底公主与撒尔一成婚, 这么漂亮的夏宫就是他们小两口的,如果撒尔不开口相邀,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到这花园来作客。   虽说撒尔一向都是老国王最为属意的继承人,可是他的弟弟们也都各怀鬼胎——这种事,不到最后一刻,都是说不准的。万一撒尔出征在外的时候挂了呢?   伊南这边连忙低头行礼,将老国王一行,请入夏宫之中。   为了迎接王室一行, 夏宫在最高一层大摆筵席。   尽管是“空中花园”的最高层,筵席的地点照样绿树掩映,凉风吹拂, 十分凉爽。此外, 新安装的喷泉口中有汩汩的清泉涌出, 淙淙的流水声为前来赴宴的宾客更添了几分凉意。   来自米底的女官们也还算轻松——筵席上的一应事务, 都是由巴比伦王室来人操持的。什么连所有的器皿都是从巴比伦王宫中打包送来。   米底女官们羡慕地看着从毛毡里取出来的金盘银盘与玻璃器:这么奢华的器皿,是她们这整座夏宫里也找不出一件来。   巴比伦的厨子与侍从们却也是一样的惊讶,他们竟然在夏宫得到了这么好的食材:   各种香草应有尽有;   各式各样的珍奇果蔬都刚刚从藤枝上掐下,一件件都新鲜得能掐出水来;   撒尔昨日刚刚命人送来的牛羊和禽鱼都已经宰杀清洗妥当,马上就可以送上烤架。   双方通力协作,准备出了一席前所未有的精彩宴席。刚往上送了两道菜,国王那里却又传来消息,说是不想再用王宫送来的金银器皿了,还是夏宫原来使用的那些陶器更配合这宴会的环境,更有属于夏宫的“野趣”。   米底女官们心花怒放,晓得巴比伦王室这次是给足了公主面子。   她们彼此望望,都在想:是不是王子和公主的事,终于有希望了?   这边筵席上,巴比伦的王兴致勃勃地举起制作精良的高脚玻璃杯祝酒,看着席间所有人一饮而尽。   老国王随即望着撒尔,笑道:“既然如此,你……之后是个什么打算?”老父亲的下巴还稍稍朝伊南在的那个方向摆了摆。   撒尔就坐在伊南的对面,他将头一低,沉默地一言不发。   老国王的好心情顿时减了几分。   撒尔的兄弟们那里又开始交换别有意味的眼神,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虽然撒尔的地位无可撼动,但他们见到撒尔做出些不招老国王待见的事,心里大多都乐开了花。   伊南适时地站了起来,说:“我去厨房看一看,按说烤肉应该已经好了……”   她特地从席间离开,就是为了让他们父子可以不用避忌她,随心所欲地交谈。   她走的时候,撒尔曾向她投来求援的目光。   伊南望着他,笑着微微摇头:她事实上也很想要逼撒尔做一个选择,要么遵从“神的声音”,要么跟随“心的选择”,或许能帮助撒尔挣脱精神上的束缚也说不定。   于是她离席,从夏宫的最高层下来,没有去厨房,而是在低层花园里坐着小憩。   低层的花园修建了高处难以支撑的鱼池。伊南坐在池畔,随手将一块面包撕成小丁,掷进鱼池,一尾一尾的游鱼迅速地游来,毫不相让地你争我夺,仿佛那面包丁是个王位一样……   伊南却顾不上观鱼,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顶楼的争执听起来已经结束了。   伊南其实不用特意去猜测结果:根据她对撒尔这个男人的了解,他一定会坚持自己。   因此,伊南作为“米底公主”,依旧在通向婚姻的道路上“陪跑”。   可是经过这大半年的相处,她也开始多多少少有些感觉,令撒尔心存执念的那个女人,其实很有可能……就是她自己。   在这世上,命运能开的,最大的玩笑,大约也不过如此。   伊南心想:将来实验结束之后,她满可以把她这段经历写成一部小说……小说也未必敢写这么多次无比巧合的相遇……但无论她拥有怎样的自嘲精神,她心头某一处依旧是惆怅的。   她越想越觉得心头烦躁,索性将双脚浸入鱼池。   清清凉凉的水一下子就刺激了她的肌肤,猛地让她清醒过来。   现在正进行的是,古代社会的科学观察任务。事实上,无论撒尔有多纠结,她有多怅惘,这些摆在“人类文明”这个庞大的母题下,他们这些“个体”的情感,都是微不足道的,什么都算不上。   伊南冷静下来。她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猜测是撒尔来找她,顿时转身开口:“撒尔……”   “还想着撒尔?”来人嬉笑道。   背后来的人是塔克奇,撒尔的异母弟弟,据说只比撒尔小几个月。但在伊南看来,老天爷何其不公,两人明明年岁差不多,脑子却全给了撒尔,塔克奇基本上没得到多少。   伊南见是塔克奇,也不惊慌。她的双脚沾了鱼池里的水,现在干脆坐在地上,伸手取了一条羊毛巾,慢慢将脚面上的水滴都擦干。   塔克奇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伊南擦脚。看他的样子,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伊南却不理会他,慢条斯理地将水擦干,踏着鱼池边的阶梯,慢慢地走上来。   “塔克奇王子,”伊南有礼貌地向他问好,“怎么,您这是……迷了路,我引您回去好吗?”   逃席出来的塔克奇腆着脸望着伊南:“公主……既然大哥不愿娶你,你嫁我吧!”   伊南笑着问了一声:“你?”   塔克奇见伊南并没有流露多少抗拒的表情,愈发肆无忌惮,向伊南踏上两步,顺势将她堵在鱼池的阶梯上。伊南无法离开鱼池,如果她想要强行从塔克奇身边越过,就会被这个王子拦腰抱住。   “是啊,刚刚大哥与父王在筵席上又是一番争执,你恐怕也猜到了!”塔克奇望着眼前这个美人如花似玉的脸蛋儿,心想大哥放着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莫不是有病。   他张开双臂,拦住伊南的去路。   但事实上,伊南并没有打算要跑的意思。她原本就心情不好,心想这儿有个人能送上门让她饱揍一顿,也是一桩愉快的事。   顿时,她一对粉拳在背后握紧了,浑身都蕴满了力气。话说她的“力量”,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就还没怎么使用过,正闲得发慌。   那边塔克奇王子对她的心思浑然不觉,一再作死。他嬉皮笑脸地说:“大哥是个认死理的,不会转圜。他说不会娶你就是不会娶你,就算是给你建这夏宫,私下偷偷养着你,终究明面上没名没分的,实在是委屈了你……不如跟我……”   “我虽不才,但是好歹也是个巴比伦王子,辱没不了你这个公主。”   “再说了,我这个人别的不行,但说起哄女人开心的本事,满院子的姬妾都说好……你不信?不信可以试一试!先试用一回嘛,我不介意……”   塔克奇将伊南拦在鱼池旁,一双不老实的手就向她腰间伸过来。   伊南左右手在背后相互捏了捏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心想:胎盘能长这么大也挺不容易,看在你家老爷子就在楼上的份儿上,我会注意分寸的。   她一边想象着王子被她揍成个猪头,一边忍不住兴奋地扬起嘴角。   塔克奇却以为她真的心动了,忍不住大喜,口中叫着乖乖,双臂一张就扑了过来。   可他还未触碰到伊南的衣裳,他的后领就被人拎住了。   撒尔满脸阴云,伸手提着二弟。他手长脚长,拎着塔克奇的后领,将他整个人提在空中。   “凭你也配!”   撒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大哥!”塔克奇求饶似的喊了一声,目光依旧不离米底公主这边,刚巧看见伊南一脸惋惜。   好好的出气对象被人抢了去,伊南当然惋惜。   偏生这给了塔克奇莫大的勇气,这个二货王子大声喊:“大哥,你既然不愿意娶,为何又缠着旁人不放?”   撒尔黑着脸,他手里提着个上下挣扎的大活人,却只木然地站着,望着眼前的女人。   他心里感受到了强烈的酸意。   塔克奇向伊南求欢的话他都听在耳中,甚至伊南兴奋或者惋惜的眼神他也看在眼里。他也不晓得为什么,心仿佛受到了暴击,酸意排山倒海地席卷。   她……真的,受伤了,嫌弃了,想要转身离开了?宁可找个如此不堪的塔克奇过日子?   自从她到来,不知不觉之间,他们两人已经共同经历了好一段岁月,他们并肩奋斗,他们挥洒汗水,他们相互赏识……   他开始信任她,拿她当最好的朋友,他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有多么不同——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在这一刻,撒尔真的怀疑起来,自己那些莫须有的坚持,在心中画出的空中楼阁,素昧平生的爱人,虚无缥缈的影子……跟眼前这个女人比起来,哪一个重要,哪一个更重要?   他确实是对不起她的,两国明明有联姻的协议,第一次见面,连巴比伦城他都没让她进。   她却安安稳稳地在这夏宫里住了下来,而且住得格外滋润。   为此他曾经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没有闹着要离开,而是特别坦然地与他相处,为他出谋划策,无论是伊什塔门还是巴别塔,她都贡献良多。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她或许会真的离开……   可是现在,她却看上了那个草包似的塔克奇。   撒尔觉得难以相信,难以接受——他更加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内心的情感:他这是……喜欢上伊南了吗?   那么,来自神明的声音,多年以来的执念……那些都是什么?   多年以后,他却真的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这是命运在跟他开玩笑吗?   两个人相对,撒尔只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伊南却格外自然,向他一伸手:“给我!”   撒尔:“……什么?”   “这家伙呀!你可以教训弟弟,难道我就不能让这个无礼的东西吃点苦头吗?”   伊南指指撒尔手中提着的塔克奇。   “啊——”   塔克奇一声哀鸣。他总算明白刚才这女人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兴奋了:敢情不是因为他会哄女人,而是他太弱啊!   撒尔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反应过来。   伊南索性自己动手,随意从撒尔手中接过了二货王子的后领。   她身高不够,要把手臂举得高高的,才能将塔克奇整个人举在空中。但她就这么轻轻巧巧地举着,将塔克奇吓傻了。   这个二货双手拽住自己的衣领,吓得“啊”“啊”直叫唤——他实在是没想到,一个女人的臂力也能将他轻而易举地举起来,而且掂了掂,然后在空中晃了晃——   塔克奇惨叫一声,感到自己的身体直接朝空中腾云驾雾地飞出去,随即“砰”的一声,从头到脚整个儿浸入冷水。   他几乎吓坏了,头一个反应是:我要死了,要被那女人淹死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被那女人扔到了幼发拉底河里,万无生还的道理。   谁知他双手一撑,已经从鱼池里坐了起来。有两尾鱼从他身上跳着弹开,塔克奇头顶两挂绿藻,目瞪口呆地坐在鱼池里。   撒尔那头也是惊讶的。他像是猛地醒过来:原来……原来她不是看上了草包二弟……可他刚才心里那么多乱糟糟的心绪,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南过来一牵撒尔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快走!”   她的声音里,颇有一种从犯罪现场从容逃脱的兴奋。   她拉着撒尔,从夏宫花园复杂的阶梯系统迅速下到了另一层。一边跑,她一边对撒尔说:“待会儿有人问起,你就说下楼来的时候迷路了,遇上了我,我将你带了回去。”   撒尔还有些没把握,迟疑着问:“塔克奇……”   伊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你这么一张聪明面孔,怎么连这都想不通?塔克奇一个字都不敢说……他会跟咱们用一样的借口,下楼迷路,失足落水……”   撒尔恍然大悟:得亏他长了一个聪明脑袋,他怎么没想到?塔克奇那家伙,一定是万万不肯说出自己被一个女人扔进鱼池的真相的呀!   这时撒尔由衷地赞道:“你的身手……真不错!”   伊南拉着他的手,两人一口气跑到了夏宫底层的出口。伊南突然收住了脚,撒尔也随着停步。   他们俩面前刚好是一畦麦田,满眼都是清新的色彩。刚好有一阵风吹来,吹得撒尔满心畅快——这是调皮捣蛋的畅快,恶作剧得手的畅快,也同样是有人陪伴、在一起的畅快。   他的人生里,好似还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伊南徐徐地松开他的手,小声问:“你需要……自己解开它。”   撒尔:是的,他需要自己解开这个结,解开这个谜题,解开这个神赐予他的束缚……他需要自己找到答案。   他沉思片刻,准备将自己在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里跌宕起伏的心意向伊南坦白。   “其实我……”   他刚刚说出这三个字,突然顿住了,表情有些古怪。   紧接着伊南也听见了,是马蹄声:“是有急报来了吗?”   撒尔一看,突然抬脚就跑,匆匆忙忙丢下一句:“是最紧急的军报……”   他向夏宫中举行宴会的地方飞快地跑去,一边跑一边向马上的骑士边打手势边号令。   那名骑士一跃下马,看见了撒尔,一边疾奔一边与他会合,两人迅速在伊南视野中消失。   伊南也不算动作慢的,虽然两位男士跑得更快。当她跑到夏宫顶层的时候,只见巴比伦王庭的女眷们已经全部退开。   巴比伦王一个人坐在席间,双目紧闭。   他所有的王子、随从和卫士,全部单膝跪地,向王行礼,包括头上挂了两条绿藻的二王子塔克奇。   夏宫的顶层一片安静,安静到似乎能听见远处幼发拉底河的涛声。   巴比伦王突然睁眼,眼光凌厉,他寒声问:“埃及人想要侵占我们的土地,毁去我们的港口,切断我们的商路……巴比伦人应当怎样做?”   王面前所有的男人们齐声开口:“寸土不让,死战到底!”   巴比伦王毕竟老迈了,他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运转不上来,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发问:“谁愿为统帅?”   王子们人人开口请命,但是人人都知道,统帅的职责只可能落到一个人身上。   “撒尔,王最信赖的儿子,请你到父亲身边来!”   撒尔当即起身,来到王的身畔,父子两个相互低声交谈几句。   伊南站在暗处看得清楚,撒尔上前,他身后的那些兄弟们,正偷偷相互看看,交换眼神。   她看看老国王的情形,再看看撒尔的那些兄弟,忍不住悄悄为撒尔捏一把汗。   恰好在这时,老国王抬起了头,眼光在自己那些儿子们身上扫了扫,微微皱眉。他突然看向伊南,两人眼光正好对上。老人家的眼光颇有些深意,伊南微微一怔。   老国王随即凑在撒尔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撒尔顿时愣住了,眼光也向伊南这边看过来,眼神十分复杂。   *   因为埃及人入侵巴比伦的国界,巴比伦王室在夏宫的饮宴直接宣告结束。   撒尔快马赶回巴比伦王城,整肃他自己的贴身卫队,翌日一早赶赴边境。   巴比伦王室的其他人则慢慢返回宫中。   伊南郑重相送的时候,撒尔的副手古尔温,不知怎么地也慢慢凑近了来,靠近伊南,小声说:“明日清晨的出征仪式,您会来吗?”   伊南:“我?”   她心里飞快地转过几个年头,基本上便明白老国王和撒尔当时那一通交谈,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她果断点头:“我会到的。”   古尔温顿时长舒一口气,笑着说:“公主殿下,就知道您会答允的。”   他随即又苦了脸:“我是很想留下来为公主效劳的,但估计王子不会允许……”古尔温的眼神里透着深深的遗憾。   伊南:……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她想了想,对古尔温说:“你替我转告王子,我至少需要一个名单,还需要一样信物。”   有这两样,她留在巴比伦城中替撒尔照应,应该够用了吧?   第二天一清早,巴比伦城门外举行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出征仪式。   巴比伦的王没有出席,据说因为忧心边疆战事,身体有些违和。   撒尔出征的时间绝早,因此相送的人不多。   见到伊南,撒尔心生感激,刚想对她说几句什么,却见伊南四下里望望,指指稀稀落落的送行人群,说:“看来你人缘不是特别好啊!”   撒尔:……瞎说什么大实话。   他其实是特地赶了个大清早,选在了人不多的时候出发,就是为了能见她一面,将一些要紧的话交待清楚。   昨天老国王命他出征,同时也提醒他,临出发之前,要考虑一下将来——   王父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此去与埃及接壤的边界地区,路途遥遥,一来一回耗时数月。老国王自觉时日无多,一切身后事都要早早预备起来。   因此老国王建议,不妨把在巴比伦城中的诸般事务都交给她——如果他能信得过这位“准”未婚妻的话。   毕竟不是很多人能想到被撒尔当众拒婚的这位米底公主,竟然会是撒尔安排在巴比伦城里的后手。但至于伊南此人可不可靠,这么重大的事务值不值得托付,就要看撒尔自己的判断。   撒尔昨晚忙于出征的各项安排,几乎一夜未眠,根本没有机会思考这件事。   但是此刻他见到了伊南,却像突然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他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他更信得过的人了。   于是撒尔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突然张开手臂,将这个他最信任的伙伴,同时也曾是最抗拒的女人,使劲一拥。 第113章 公元前593年   伊南被撒尔抱得莫名其妙, 心想这个男人临别前发什么神经?   却听撒尔在她耳边说:“我将巴比伦的一切,都托付给你了。请你……请你,一定要帮助我。”   原来撒尔本人最大的实力在军中。如今巴比伦与埃及发生边境冲突, 撒尔将率大军西进,对抗前来犯边的埃及人。战争很可能会持续数年, 他本人对巴比伦的影响力将大幅下降。   老国王年事已高,健康堪忧,万一有个什么不测,巴比伦城里就只剩下撒尔那些对王位虎视眈眈的弟弟们。   “不止是为了我……也为了在这里生活的人们。”   如果老国王过世之时发生继位纠纷, 撒尔势必回师杀回巴比伦。届时的巴比伦王国,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 内有兄弟阋墙变乱丛生……最后受苦的,还是这片国土上生活的人。   撒尔知道说别的都不一定能打动伊南,但是为了巴比伦的百姓, 眼前的人应该能够点头。   果然, 伊南从撒尔怀中挣脱,仰起脸, 望着撒尔的眼睛, 终于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开口道:“我会帮助你, 保护你应得的。”   撒尔大喜。他知道面前这是个外乡女子,在巴比伦毫无根基, 也没有任何对巴比伦政局的了解。但他就是相信,有她在,他在前方征战冲杀的时候, 就一定没有后顾之忧。   信任一个人, 就是这么简单。   这时伊南一伸手, 说:“东西呢?”   她昨天托古尔温传话,让他管撒尔要两样东西:一件是一份名单,列出所有巴比伦城中盟友的名姓;第二件是一件信物,让这些盟友能够信任于她。   但是今天撒尔两手空空地来,让她有点担心。   谁知撒尔转头一努嘴:“喏——”   旁边站着诚惶诚恐的古尔温。   “我在巴比伦城中所有的力量,古尔温都一清二楚。他会在巴比伦为你提供一切必要的辅助,所有的印鉴与契约,他都知道在哪里。而他是个绝对值得信任的副手。”   撒尔这人就是这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说古尔温值得信任,言语里就对古尔温带着百分之百的信心。   古尔温感动极了,单膝跪在撒尔身边,郑重发誓:“古尔温一定不会辜负王子的厚望,一定会尽全力辅佐公主。”   伊南点了头:“那么你就完全可以放心。巴比伦,有我在。”   撒尔嘱托完毕,上马准备离开。可他在离开之前,没忘了瞪古尔温几眼,那意思是:你可得小心了,如果你在巴比伦城里,还敢肖想那口软饭……   伊南却极坦然地站着,似笑非笑地望着撒尔。   撒尔的脸顿时一红:他既然选择信任了伊南和古尔温,就应该相信到底。   再说,他也应该对自己有信心,毕竟伊南从来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在整个巴比伦王国,有资格与这个女人并肩而立的,只有他,撒尔本人。   想到这里,撒尔顿时豪气丛生,大声道:“我会让你见证,我将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征服者。”   随着蹄声响起,大军开拔,地面上的沙土升腾。   目送撒尔离去,伊南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晓得她是不喜欢“征服者”那个词,还是在马蹄翻飞、大军离去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   不出撒尔的预料,埃及与巴比伦的边境战争打得十分胶着。   战线拉得很长,双方你进我退,你往我来,打打停停。边境上无数个村庄与城市化为焦土。所到之处尽是人间惨相。   撒尔刚开始时还会悲天悯人,但到后来,他整个人都渐渐麻木了。   转眼间,旧年翻过,新年到来。撒尔接到了巴比伦城的来信,得知老国王的身体越发虚弱,其他王子如塔克奇,在巴比伦城中的小动作也越来越多。   但是没有王命,撒尔不能自作主张快马赶回巴比伦去。再说,还有数万巴比伦大军在等候他的指令。   但令撒尔感到不安的,是伊南那边并没有多少来信。即使偶尔有一封,也是公事公办地报平安。似乎她在巴比伦什么都没做。   撒尔很想去信问问,但这样做,就好像他不大信任伊南。他到底还是把这个冲动压了下来,继续在战事之余,等候来自巴比伦的消息。   没曾想,古尔温亲自来了。   这个副将来时押运来了几十匹骏马,以及数名匠人。   但是撒尔第一眼见到古尔温的时候,留意到的竟然是这个家伙已经换上了已婚男子的服饰。   “恭喜新婚——”   撒尔虽然很疑惑,但还是为这个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副手送上祝福。   古尔温闻言,喜不自胜地向撒尔行礼,爬起来的时候说:“多谢殿下。小人之前刚刚与伊南公主殿下……”   撒尔脸色在瞬间变得刷白。   古尔温继续喜孜孜地说:“……与伊南公主殿下麾下的女官尼娅成婚。”   撒尔的脸这才恢复了血色。   他眨眨眼睛望着古尔温,说:“你远来辛苦,喘口气再说话吧!”   言下之意:下回能不能,别再大喘气了。   古尔温却捂着心口,对撒尔说:“王子殿下,小人实在是忍不住,实在是忍不住啊!”   他的确是一副兴奋激动到了极点的模样。   “公主殿下这次托我带来的马匹都很特别。”   撒尔并不想泼古尔温的冷水:若说相马,撒尔在整个巴比伦王国,他若排第二,没有人敢排第一。   古尔温来的时候,撒尔就已经扫了一眼他带来的马匹,断定都是良驹,但若说有多神骏,那也不至于。   既然古尔温说这些马匹都是伊南让他带来的,他就只能点头赞声好,但心里会暗暗评价:相马这事儿,公主恐怕并不那么擅长。   谁说古尔温依旧满脸兴奋:“殿下,这些马匹……都穿了鞋子啊!”   撒尔:……   给马匹穿上了鞋子?   他在军中多年,几乎半生都与军马为伴。他哪里不知道军马的蹄子经常出现问题。   军马的马蹄是一圈角质,一旦军马长途跋涉或者负重前行,马蹄上的角质就容易出现问题,就像人的指甲有时会“劈”了一样,马的马蹄也会。   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些马行走时就会一跛一跛的,既不能快跑,也不能负重。   就因为这个问题,目前各国大军之中都以步兵为主,坐骑大多只供给位高权重之人骑乘,而且定期需要换马。骑兵什么的,各国都还不敢想。   换而言之,蓄养骑兵是一个非常费钱,投入很高,回报却非常有限的事。   撒尔自己就曾经异想天开过,人给自己的脚穿上了鞋子,为什么不能给马穿?   他甚至试验过,给马穿上草鞋①。但是马儿只要跑上几步,那草鞋就完全烂了。   此刻撒尔听古尔温说,伊南竟给马匹都穿上了鞋子。撒尔的好奇心马上被提了起来,他赶紧命古尔温:“快带我去看!”   古尔温高声应下,赶紧将撒尔带到营帐外。   这时只见古尔温带来的一个工匠已经在升起炉子,看样子正准备叮叮当当地打铁。另外有一个工匠正在架设一个用四枚木柱和两枚横杠搭成的架子。   “鞋子是什么样的,快让我看看!”   撒尔话还没说完,已经微微生出失望:“鞋子……在哪里?”   他眼前的马匹,马蹄还是马蹄,哪里有半点穿着鞋子的模样?   古尔温诡笑着,说:“公主刚告诉我马能穿鞋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反应。”   他指挥一名工匠把马匹牵来,将三条马腿缚在架子的三枚木柱上,再帮助马儿将剩下的那条马腿抬起来,扬起马蹄给撒尔看。   果然,撒尔看见这匹马的马掌上钉着一枚弯弯的,宛若月牙儿的铁制品。   撒尔伸手,将这东西略略摇晃,果然只见它紧紧地贴着马蹄,绝对不会轻易脱落。   撒尔问副手:“这是怎么安上去的?”   古尔温顿时龇牙咧嘴地做痛苦状,向撒尔比划:“这么长,这么尖的钉子……用铁锤,咣,咣,咣……钉进去。”   撒尔一怔:“那马儿不会受伤吗?”   古尔温不再作怪,老老实实地说:“公主说了,马蹄实际上是一层……一层,角质!”   他总算想起来了这个奇怪的名词,继续补充道:“就像人的指甲一样,修剪指甲是不会疼痛的,同样的,往马蹄上钉这种铁环,马儿也不会受伤。”   “但是从此马匹能够长途奔行,而不用考虑马蹄的磨损。只要定期检查,马蹄铁坏了修理就行。”古尔温如是说。   这番答话解答了撒尔心中的所有问题。他回头看已经准备开始工作的铁匠,以及正将马匹从架子上解下来的钉蹄匠,心中明白:伊南这是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有这些马匹在军中,马匹的损耗将大大降低。马匹将能载人长途奔袭、快速冲击——在马背上作战的兵种,骑兵,将成为一种实用的兵种。   “不过,公主建议您一定要在身边留一批钉过马掌的好马,以备‘不时之需’。”古尔温把带来的马匹交给撒尔,顺便捎上了伊南带来的消息。   撒尔心中有数,知道伊南所指的“不时之需”指的是什么。   谁知古尔温一转身,又从身后的匠人手中,提起一只笼子。只听“咕咕咕”,一阵鸟鸣声传来。撒尔一看,笼内是几尾灰羽鸽子。   撒尔随意点头:“你一路辛苦了。今晚安心享用烤鸽子便是。”   鸽子在早年间是巴比伦皇家驯养的鹰隼们最喜欢的猎物,后来人们才开始驯养肉鸽。以前撒尔在王庭里没少品尝过肥美的鸽肉——他第一反应这些鸽子是伊南送来的“爱心美餐”。   笼内的鸟儿们像是都听懂了似的,争相发出“咕咕”的叫声,似乎在大声抗议。   古尔温一脸的忍俊不禁,大声说:“殿下,你如果想要与公主通信,写点什么,缚在这些鸽子的脚上,再放飞这些鸽子,两三天之内,就一定能送回巴比伦。”   撒尔吃惊不已:感情这些美味的小家伙们,都是信使呀!   当晚,他就尝试在羊皮纸上写了一封信,交给古尔温。古尔温将其绑缚在信鸽的脚爪上,然后将鸽放飞。   然后就……杳无音信了。   撒尔这叫一个郁闷:说好的信使呢?说好两三天之内就能到的呢?   两个月后,从巴比伦来人,送来了伊南的回信。   伊南回信上说:信鸽的来信已经收到,但是苦于撒尔这边还未驯出以兵营为家的信鸽,因此无法用信鸽往这边送信,只能派人前来。   原来这些信鸽,都是些“恋家”的小生灵。它们事实上并不知道人类再让它们送信,它们只是只知道往“家”的方向飞去而已。   伊南派驯鸽人到撒尔这边来,是想尽快训练出一批鸽子,然后再派人千里迢迢地带回巴比伦去。   如果巴比伦城有紧急事务,伊南那边将这些鸽子放飞,信鸽能在两三天之内将消息送到撒尔手上。这比目前驿站与驿站之间的快马传讯不知快了多少。   伊南在信中嘱咐,此事需要保密,即便是他在兵营之中的亲信,也不要将这安排轻易泄露。   撒尔深知,即便巴比伦军中绝大部分将领兵士都绝对忠于自己,但也不乏自己那些兄弟们安插的眼线。所以伊南才让他谨慎行事。   撒尔哪里需要伊南提醒?——但是被提醒了之后撒尔反倒觉得很高兴。毕竟她是在为他着想啊。   于是,撒尔单独给驯鸽人安排了一间营帐,让他每天去兵营之外驯鸽,对外只说让鸽子多飞行一阵,回头鸽肉更有嚼劲。   信鸽们:咕咕,咕咕咕——   随着以兵营为“家”的信鸽一天天练成,接连有几批鸽子被当做“爱心美餐”捎去了巴比伦。随着时间的推移,巴比伦与撒尔的兵营之间的通讯渠道,在年尾到来之前完全筑成了。   巴比伦人的新年这天很快到来。   由于埃及人与巴比伦人的历法不同,埃及的新年与巴比伦的新年并不是同一天。   此前发生过埃及人趁巴比伦人过新年的时候偷袭兵营的事。因此撒尔不敢怠慢,下令各营绝对不许松懈,必须严阵以待。   但是撒尔等了一天,埃及人那里一直没有动静。似乎他们知道巴比伦人不会因为节庆而懈怠,干脆也不费这力气来偷袭了。   撒尔稍松一口气,却听背后脚步声急促,古尔温陪着驯鸽人冲了进来。   “巴比伦来的急讯!”   驯鸽人一手托着一只信鸽。   撒尔的心猛地向上一提。   这是他与伊南约好的:真有紧急事务,她会从巴比伦放出不止一只信鸽——这么做主要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信息一定能送到撒尔手里。毕竟信鸽长途传讯,需要考虑它们可能会体力不支、甚至被猛禽擒获,真的变成了“美餐”。   这就是说,伊南如果放出了不止一只信鸽,那么一定是至关重要的急务。   果然,打开信鸽脚上系着的羊皮,只见上面写着“一月为期”这一行字。从两只鸽子身上取下的信件都是这么说的。   按照约定,伊南这个通知的意思是:老国王仙逝,王位空虚。以她现在的实力,能够在巴比伦撑一个月。   如果撒尔能在一个月内赶回巴比伦,那么王座就在那里等着他。   要是按照以前的通讯方式,快马将消息从巴比伦送到这儿,大约需要一个月,他再快马赶回去,又需要一个月。巴比伦城里他那些弟弟们,可不会这么老老实实地在原地等他。   但现在,依靠信鸽的能力,老国王的逝世,应该就发生在两三天前。只要撒尔能够按时赶回,凭借伊南的能力,应该能够帮他撑过这一段时间。   撒尔顾不上悲伤,当即叫古尔温:“替我准备干粮和清水。特别是清水,多准备一些。”   “另外,把早先安排的那些向导都请来。”   古尔温大惊失色,说:“您……您想要穿越沙漠吗?”   撒尔点头:“是!我不能让她就这么在巴比伦城里苦苦支撑。我能早回去一天,她的压力就会小一点。”   原来撒尔早就物色了能够横穿南方沙漠,从兵营返回巴比伦的向导。从兵营赶回巴比伦的正常路径是先沿沿海地区北上,然后折向东,沿着幼发拉底河向下游,赶去巴比伦城。   这条路径,如果不眠不休,一切顺利,大概一个月能够抵达。   “两点之间,直线(线段)最短!这是,这是她说过的话。”撒尔解释。   横穿南方沙海,从他所在之处直接切向巴比伦,却是一条捷径,约摸只要二十多天就能赶到。   但是这条路却相对更危险些。毕竟沙海茫茫,一旦迷失方向,整队人都可能有去无回。   但是撒尔决心已定:“不能一切都由她支撑着,我自己这边什么都不做,不付出。”   他转向古尔温:“拜托你,去帮我做行前的准备。”   古尔温一凛,知道撒尔还要抓紧这最后一点时间,向大营里的将领们面授机宜。他赶紧大声应是,赶去帮助撒尔安排。   虽然横穿沙漠非常危险,但是此时此刻古尔温一点儿都不怕。   因为他现在要回家了,他很快就能看到新婚不久便即分别的妻子了。   他要跟着王子——不,跟着巴比伦的王,返回巴比伦了。   *   伊南此刻端坐在巴比伦王宫里。她对面坐着的是马尔杜克神庙的祭司。   常人很难想象,这个曾经被撒尔王子毫不留情地拒之城外的米底公主,竟然会在老国王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被国王陛下待为上宾。甚至国王亲自留下遗命,一应身后事,全都交给伊南打理。   因此在老国王的身后大事上,伊南几乎拥有绝对的主导权——但不包括新国王即位之事。   自从老国王病重弥留,巴比伦城中就一直暗流涌动。但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等到老国王的丧仪完成。   “您确定,撒尔殿下一定能在一个月之内赶回来?”   祭司的首脑带着几分狐疑询问。   伊南微笑着点头应道:“一定可以。”   在祭司们的主持之下,老国王的丧仪将在一个月内举行完毕。在这段时间里,举国哀悼,各级官员的公务暂停。   但是一个月之后,如果撒尔还不能赶回巴比伦即位,整个王国就会出现权力真空。届时的乱象可想而知。   虽然伊南答得如此肯定,祭司们却不太敢相信。   世人都知道从与埃及接壤的边境赶回巴比伦,最少最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还得计算上往那边送信的时间。   谁知伊南却微微扬起唇角,说:“不急!各位可以等人到了之后再做决定。”   几个祭司们相互看看,都点点头。   这倒是可行,反正这段时间里都是为国王治丧。别的王子就算敢于私下活动,明面上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一个月届满,要是撒尔王子回来,祭司们自然知道该支持谁。要是人没回来,他们到时见机行事也不迟。   送走几个祭司,多丽从帘子后面转了出来。   巴比伦王庭可不比她们以前住的夏宫,人多口杂,而且伊南身边总有些人盯着。   于是多丽只管与伊南用米底话交谈。她说:“您真的认定王子殿下能赶回来吗?”   伊南笑笑,点点头。   “可是……”多丽显然非常担忧。   “可是你现在纵然再担心,也做不了更多了。倒不如放宽心,把手上能做的事都做好。”   多丽深吸一口气,点头应下。   伊南于是起身,拿起手上的一枚炭笔,在巴比伦王庭雪白的墙壁上划上一道,记下今天这个日子。   多丽暗暗奇怪:最近这段时间,公主一直都是用这个符号来记日子的。这个符号总共有五划,划完整个符号刚好用五天。   但是这个符号很奇怪,既不是一水的五道横线,也不是一水的五道数线,而是横横竖竖,长长短短的五道。多丽完全不明白这个符号代表什么意思。   伊南暗自好笑,心想:这叫我怎么向你解释,我其实是在划“正”字?   *   待到她要将第四个“正”字收口的那天,伊南忽然听见了王庭之外,猎隼啾啾尖锐却欢喜的呼叫声:   “啾——”   “啾啾——” 第114章 公元前593年   撒尔抵达巴比伦城附近的时候, 只能用“灰头土脸”四个字来形容。   他满身满脸都是沙子,脖子里衣服里鞋子里都是,细沙似乎能顺着皮肤纹理渗进体内。他的嘴唇已经无数次干裂, 流过血,又结过痂。   以他现在的模样,摆在世人面前也无人认得。恐怕只有最熟悉的人,能够透过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和凌厉的眼神认出他。   他横穿了位于巴比伦王国南面的茫茫沙漠。只有这样, 才这可能用短短二十来天的时间赶回巴比伦。   这条路十分冒险, 沙漠里白天极热, 晚上又极冷。晚间人和马都必须在火堆之间歇宿,否则马匹被周围野兽的嚎叫声吓得簌簌发抖。   但好在事先就找好的向导十分有经验,无论是找水源, 还是指引道路, 都全靠他们。   此外撒尔的运气非常不错, 一路疾行,二十多天,沙漠里没有发生沙暴,唯一需要抗拒的,是面对茫茫沙海时的孤独,和对缺水前景的恐惧。   撒尔也由衷感谢伊南送给他的那些,钉了马掌的马匹。在沙漠里的每一天, 撒尔都要帮他的爱马把马蹄中卡进的大块砾石小心挑出来,自然清楚这些“马掌”给马蹄提供了多少保护。   饶是如此, 待赶到巴比伦城附近的时候, 一行人, 撒尔、古尔温、两个卫士、向导们, 都已经疲累到了极点。   只不过其他人几乎都已经要瘫倒在马背上, 唯独撒尔还像是铁打的。   他警惕地观察巴比伦城外的景象,以此来判断巴比伦城中的局势。   所见却是一片新绿——眼下正是耕作的季节。巴比伦人虽然为了老国王的过世而举国哀恸,但是却没有人敢怠慢了春耕。   城外秩序井然,各田庄的田地里,人们正有条不紊地劳作。   古尔温从马背上支起身,看了一会儿,惊讶地说:“咦?这里也有滴灌的设备了!”   早年间伊南曾经让古尔温帮忙推广,因此古尔温对这些设备很熟,一眼就看出了田垄上铺设着的陶管。   “这里离夏宫挺远,没想到公主已经将这些东西推广到这儿来了。”古尔温觉得很有些不可思议。   撒尔却觉得没什么:“这很正常,难道你忘了,我们离开巴比伦已经快要满两年了。”   凭她,就算是在整个巴比伦王国都推广了这种滴灌设备,撒尔都不会觉得特别出奇。   距离巴比伦城越近,人们就越紧张。他们不知道抵达巴比伦城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因此撒尔下令让所有人先下马,吃点东西,整理整理仪容。   他破天荒把仅剩的半袋葡萄酒拿出来递给大家。大家每人抿了一口酒,顿时都振作了一些。   顿时有人指着巴比伦城的方向:“殿下,您看!”   撒尔也注意到了:在巴比伦城里,出现了一座高塔。   这座塔的高度远远超过城墙,极其突兀地从城市的天际线上探出,直上云霄,蔚为壮观。此刻即便离得远,他们这一群人也能看清,塔身外围是螺旋形的阶梯,可以绕塔而上。   在这幅景象面前,撒尔立在原地,几乎不能动弹。他感受到了震撼,他已经能够想象自己站在塔底仰望塔顶的样子。   这座塔正是他一生所想,也是他一生仰望的。   可这竟然是伊南在两年左右的时间里建起来的?   撒尔自忖,如果换了他,也未必能做到。   事实上,有很多事,单靠他他都做不到,就是因为有她在,才能这么一件一件地完成。   此时此刻撒尔心中升起由衷的感激。   他特别希望此时此刻伊南就站在他面前,他很想大喊一声:我已经回来了。   感谢你——此后的路,请你放心地交给我走下去吧!   正在他心潮澎湃,面前却没有对象可以表达的时候,忽听天上“啾啾”的一声嘶鸣。   一只翼展宽阔的成年猎隼正在空中盘旋。   这家伙连古尔温都认出来了:“啾啾!”   撒尔连忙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紧接着系了一大块羊皮在手臂上。   已渐成年的猎隼在上空慢慢盘旋,越飞越低,最终落在撒尔手臂上——   撒尔:小家伙,有段时间不见,你可变得真沉啊!   他伸手指向巴比伦城的北门,口中大喊三声:“伊什塔门!”接着将手臂一扬,啾啾就像是听懂了一般,哗哗地挥动长翼,紧接着从撒尔手臂上用力一跃,“啾啾”叫着直冲天际。   撒尔和他的随从们也一起上马,折向北,慢慢转向伊什塔门。   他虽然不知道巴比伦城中的情形到底如何,但是他已经下定决心:他是巴比伦的王,他要从这座全城最宏大最精美的城门进城,穿过笔直的大道,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他回来了。   撒尔和他的随从们抵达伊什塔门的时候,城门紧闭着。   有一个城门卫兵从塔楼上冒了个头,看见了撒尔,赶紧缩了回去。接着人影就不见了。   依稀能听见脚步声和门内说话的声音。   古尔温跟在撒尔身后,忍不住握紧了马缰,将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全神贯注,防备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   撒尔则神情冷漠,他只管盯着这座他亲自翻建的城门——   事实上,这座城门内每一块砖他都很熟悉;唯一不确定的,是这座城门会不会,为他而开。   忽听轧轧一声响,巨大的城门打开了一条缝。   一小队士兵立即跑了出来。   撒尔身边的古尔温和卫士们一紧张,纷纷向后退了两步。   唯有撒尔,端坐马背上,岿然不动。   从城门中跑出来的这队士兵分列两侧,站定,刷的一声全部单膝跪地,向撒尔行礼。   撒尔依旧端坐马背上,岿然不动,没有任何向来人致意的意思。   踏入这座门,他就将是巴比伦的王。他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致意,他却需要把所有人担在肩上。   随着轧轧轧数声响动,伊什塔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里面的声音传出来:“是撒尔王子!”   “王子殿下回来了!”   待到城门完全打开,撒尔才发现,分别站在城门两侧的,左边是巴比伦王国的重臣,右边则是马尔杜克神庙的祭司。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这太好了!”大臣们面露无比欣慰。   “先王的祭典还需要您来操持,待到月底,就是您的即位大典。”祭司们也表示:一切都已经安排停当。   撒尔轻轻一提缰,在人们的欢迎之中进入伊什塔门。   他坐骑的四蹄依次落在伊什塔门中的大道路面,发出极为清脆的哒哒声。   大臣与祭司们都纷纷表示他们已经等候王子等候得太久了,一切都等候着王子回来主持大局。   但是在这些人身后,撒尔看见了自己的亲信们——忠诚的亲信,留在巴比伦城中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据古尔温说,他从巴比伦城中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这些力量都交接给了伊南。   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有这些人坐镇,撒尔的一颗心终于完全放下来了。   他向这些多年来和他一起打拼的伙伴们一一点头致意。   这些亲信们则一个接着一个,单膝跪地,向撒尔行礼,口中只有一个称呼:“王——”   撒尔事实上还未正式接位,但是有这些人在,他已经事实上是巴比伦唯一的王。   撒尔轻轻一控缰绳,继续前进。伊什塔门两侧墙上浮绘的猛兽:野牛、狮子与龙,仿佛与他并肩相向而行。这为撒尔更增添了属于王者的气象。   而伊什塔门的尽头,站着一个女人。   撒尔座下的马儿在主人的控制之下,缓缓前行,来到女人面前。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女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在说:幸不辱命。   她又抬眼,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撒尔,皱起了眉头,那意思似乎是:这可得好好清洁一回了。   撒尔横穿沙漠,现在满身沙土,如果没有他本人的王者气质加身,在这伊什塔门前,即便被礼遇,好像也差了点什么。   但同样的,也有且仅有这个女人,敢当众对形象邋遢的撒尔表示不满。   撒尔突然冲着她弯下腰,向她伸出手。   没有这个女人,就没有现在的他。   这样做的时候,撒尔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好生熟悉,他以前也做过。   他甚至依稀能记起她在他背后呼出温暖的空气。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很确定:他与她,从未共乘一骑。   可那种感觉又来了,如果要他现在放下她,撇下她,一个人奔赴巴比伦王宫,奔向那诱人的宝座——那么他一定会后悔不已。   王座将会是他的,但要有她一起。   于是撒尔将腰弯得更深些,尽力向她伸出手。   古尔温在他身后惊讶地“啊”了一声,赶紧伸手捂住了嘴。   要知道,撒尔王子一直是抗拒与米底公主联姻的,甚至当初在先王面前也未曾松口。   谁知离开巴比伦将近两年——这段时间足以令身处热恋的男女爱淡情弛,谁知到了撒尔与伊南这里,却像是酿酒,越酿越浓?   这小两口,算是都开窍了?   古尔温突然紧张得要命,此刻真是比他向尼娅求婚的时候还要紧张。   忽然见伊南轻轻一笑,柔声对撒尔说了一句什么,将手送到了他手中。撒尔用力握住,轻轻一提,已经将这女人提上马背,扶她端坐在自己身后。   清脆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工匠精心打制的马蹄铁,如今敲击在伊什塔门内白色与玫瑰色相间的路面上,越过一行一行的楔形文字铭文。   赶回巴比伦王国继位的巴比伦王子,在沿着大道向他的王座缓缓而去的路上,顺带捎上了另一个人。一个他此生都不愿意再放开了的人。   *   撒尔回到巴比伦,亲自主持先王那波帕拉萨尔的葬礼,随即王袍加身,登上巴比伦王国的王座。   与埃及的边境也传来消息,说是埃及法老听闻老国王的丧信,表示吊唁与哀悼。两国边境处愿休战半年,供两国各自休整。   对这样冠冕堂皇的“停战请求”,撒尔表示接受。   虽然埃及人要求停战,多半是因为边境上的埃及人已经很难维持一支庞大军队的日常消耗。   但是撒尔这边,也需要腾出手稳定国内的政局,同时收拾他那几个不老实的兄弟。   不出一个月,巴比伦王国已经人心稳定,一切照常运转。塔克奇等几个私下里拉拢朝臣,想要篡位夺权的王子,已经都被剥夺了一切权利,远远地被打发到地处荒凉的行省“思过”去了。   撒尔已经完全将整个王国操控在手心里。   这时朝臣们纷纷建议他们的王,尽快与米底公主完婚:“王,总是需要一位王后的。”   撒尔心中想:是时候做一个决断了。   谁知这时米底王国的王阿斯提阿格斯又犯浑了。他派使节来到巴比伦向撒尔贺喜的时候,由使节提出:愿接米底公主回国。   “王拖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迎娶米底的公主,想必是对公主不太满意。”使节的态度十分倨傲,“米底的公主不够贤良,自然由米底王国来管教,不劳王费心。”   撒尔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沉声说:“公主是否贤良,理应由公主的丈夫亲自判断。”   “如果只是米底王国的公主,我作为巴比伦的王,会热情地欢迎公主,在我的王国内来去自由。”   “但是她现在是巴比伦未来的王后……”最后这一番话几乎是撒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米底使节也十分为难:毕竟他身负的王命,是将公主带回米底。阿斯提阿格斯的目的就是不让米底的公主生出威胁到米底王国的后嗣。   “至于使节您——就请留在巴比伦,好好地等着出席王和王后成婚的大典吧!”   米底使节:啊?   这么一来,他不仅无法完成请回公主的任务,而且看现在的情形,他自己也要被巴比伦的王直接软禁在这里了!   可为什么,米底的公主来到巴比伦三年,王子始终不肯娶,如今却突然大转向,非她不娶了呢?   不止米底的使节疑惑,其实连巴比伦王国的臣民们也不大明白个中缘由。   他们唯一能够用来解释的理由是撒尔想要风光大娶:想想,米底公主是嫁一个王子风光,还是嫁一位国王来得更风光?   这个理由听起来非常靠谱,因此立即在巴比伦全境传遍了。人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年轻的王子不愿意委屈心爱的公主,一直到自己登上王位,才亲口许婚。   这个谜题的谜底,却需要这两人自己才能解开。   撒尔决定向伊南求婚。   但是在这之前,他需要先过自己这一关。   他将从小到大心里存着的那份执念,仔仔细细地都回忆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他可能,一定是神谕——是神明让他始终牢记着某一个女人,他命中注定的女人。他等待了那么多年,却从未出现。   如果他要娶伊南,就等于违背了神明的意愿。   ——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神罚吗?   撒尔对神罚并不畏惧,但他怕会连累伊南。   正当他心存犹豫,不知该如何行动的时候,伊南突然邀他去巴别塔“观星”。   *   伊南主持修建的巴别塔尚未完全封顶,但是由于这塔是从地面上一层一层叠加建上去的,现在的顶层经过一定修饰,完全可以作为一个平台来使用。   从地面上看,塔顶已经极高。   巴比伦的市民更是口口相传,说是在阴天的时候,这塔顶一直探入云层之中。甚至骤雨袭来之时,有人在塔顶看到过火光。   “说明这正是‘神明之门’!”   这天傍晚,西面的火烧云铺天盖地。撒尔来到巴比塔塔底,刚好听见坐着休息的工匠们在坐着议论。   “那公主让我们从塔顶牵下来的一条铜线是做什么的?”   “铜线?”撒尔闻言也好奇了,他绕着塔身走了一圈,当真发现有一条粗大的铜线,从塔顶一直延至地面。   铜线接触地面的一端深深埋入塔基跟前的土地,四周还用围栏围起,上面挂着一块烧成的泥板,上面用各种语言写着:“危险!”   撒尔绕着塔基转了一圈,回到工匠们附近。只听他们还在议论:“公主说过,有那枚铜线,就能将天火引到的地底。这座塔和地面上的人,就不用再怕天火了。”   另一个工匠笑着说:“这很有道理啊!你们想,天火,正是天神发怒的产物。公主用铜线将天火从天上一直引到地底,让深沉的大地之神去熄灭天神的怒火。这不是最有用的法子吗?”   “是呀,依我说,米底公主恐怕是这个王国里最聪明、最睿智的人。也只有她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是呀是呀,功劳都是公主的。”   撒尔在一旁听着,暗暗颔首。但他总觉得伊南所说的别有深意,不止是引天火去见地神这么简单。   他正准备登塔,去赴伊南之约,忽听身边一个犹地亚老人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用巴比伦语说:“虽说如此,这也是神明的意志。”   撒尔曾在犹地亚取得大捷,俘虏了成千上万的犹地亚人。他对犹地亚人的口音非常熟悉。   只听那个犹地亚老人继续说:“就算是这座塔,也是神明借助公主的手,借助我们的手完成的。一旦有人认为这是属于自己的伟绩,神明的惩罚马上就来了①。”   这番言论说得相当耸人听闻,老人周围来自各国的工匠听闻都吓住了,一时都不敢说话。   撒尔在那老人身后,心中涌起十二分的冲动想要反驳。   他想说:如果没有伊南,哪怕只是换一个人,甚至换他自己,巴别塔也绝不可能建得如此快与好。   他能够想象:如果没有伊南,这工地上必然出现工匠们意见不合,民夫们怠慢懒惰,工期一拖再拖……没准哪天又引来一枚天火,将已经建成的部分给点着……   但这样的言论立即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困惑——   世间的一切真的都是神明的意志吗?   果真如此,神明又是怎样看待芸芸众生的?   大地上的人千千万万,人与人如此不同,神明又如何区分,从中挑出最合适的人来做最合适的事?   再说回伊南,她明明做得比旁人都要更好,为什么却会被无端端剥夺了拥有“功绩”的资格?   如果说世间一切都已经由神确定,那么,人在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还需要努力奋斗?成天躺着不就行了?   当初他接到先王凶信的时候,又何必横穿沙漠,快马赶回巴比伦,慢慢溜达回来不就得了?   撒尔想了半天,竟然得出了这么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论?他明明知道答案绝非如此。   “你更愿意相信神明为你施加的‘意志’,而不愿意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撒尔突然想起了伊南的问话。   “不,不是这样,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做的选择!”   这一回,撒尔在心里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他突然加快脚步,开始登塔。   巴别塔塔身宏大,阶梯则筑在外墙,螺旋形的阶梯盘旋而上。由于塔本身很高,这道阶梯就像是没有终点——撒尔走了很久很久,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猛地一抬头,透过窗户望向塔外,才发现他已经置身高处。   在这里,空气的流动明显比地面要更快。   窗外灌进微凉的风,拂过撒尔的面庞,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   他发现,从这里俯视,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俯瞰巴比伦全城。幼发拉底河的波光在远处粼粼闪耀。他已经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第一次能够看得那么远。   撒尔感受到自己的心兴奋地砰砰而跳,他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沿着阶梯冲上楼顶。   伊南已经在这里等他。   她手中拿着一枚长长的黑色木筒,看起来很像是一支长笛。但是她却把这支木筒的一段凑在自己的右眼前。   此刻她正从塔顶的围栏上探出身体,似乎正透过那枚长长的木筒,俯瞰巴比伦城中的某一处。   撒尔见了吓一大跳,生怕伊南就此失去平衡,从塔沿摔下。他赶紧上前,自后拖住了这女人的腰,把她从危险地带拖下来。   伊南却“噗嗤”一声笑:“我没有那么怕高。”   她说着,把手中的木筒塞到了撒尔手里。   “这是送给你的,你看看!” 第115章 公元前593年   撒尔仔细观察伊南递来的这一枚木筒, 才发现它是由两枚木筒严密地套在一起,因此可以自由伸缩。   撒尔探头到木筒一端看看,只见木筒里晶莹闪烁,里面仿佛嵌着一枚亮亮的水晶。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这枚木筒, 学着伊南刚才的模样, 将木筒一端凑到眼前——   眼前一片模糊, 什么都看不清。   伊南笑眯眯地, 抱着他的胳膊,轻轻地扶着他的双手,帮助他调节木筒的长短。一边调节, 一边小声问:“怎么样, 清楚一些了吗?”   撒尔确实觉得眼前出现一大片流光溢彩的宝蓝色,中间混杂着金黄色的光泽。   随着伊南一点一点地调整木筒两端的长度, 突然有那么一刹那, 撒尔眼前出现了清晰无比的画面:   那是巴比伦城正背面的伊什塔门。那里的城墙上贴着宝蓝色的瓷砖, 瓷砖之间是金黄色的拼贴画。   撒尔瞬间只觉得伊什塔门近在咫尺, 城墙上端庄行走的金色狮子和野牛他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   撒尔惊讶地出了声,差点儿想伸出手去触碰。他连忙将木筒从眼前移开,再定睛看时,只见伊什塔门依旧远远地,矗立在巴比伦城池的北面, 沐浴着最后一刻的夕照,宝蓝色的城门随着暮色四合, 正一点点变得深邃。   “这, 这是——”   撒尔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双眼。他再度凑上去观看, 稍稍调整木筒的角度朝向, 他能看见镇守伊什塔门的士兵大了个大大的呵欠。   再抬起木筒, 眼前的景象又变得模糊了。他再次学着刚才伊南的手势,自行调节木筒的长短。   这一次,他看见了远处的幼发拉底河。他看见了河畔的码头。满载而归的渔人正在将渔网连同渔获一起送到岸上,从上下游驾船而至的行商正在嘱咐码头的水手和搬运工小心轻放,温柔地对待他们的货物……   而在巴比伦的大街小巷里,小酒馆的招牌,站在酒馆跟前的侍者,兴高采烈赴约的主顾……甚至躲在避人处偷偷拥抱的情人们,也都能被撒尔看得一清二楚。   撒尔像托着一枚珍宝似的,捧着这枚神奇的木筒,站在巴别塔上,将整座巴比伦城里里外外地看了个够。   刚开始时强烈的新鲜感这时趋于平静,撒尔至少不会再伸手去尝试触碰他看到的景象了。   越看越是惊艳。   他转过身,望着伊南,由衷地感叹:“这又是你,神奇的你。你不会真的是由神明送来我身边的吧?”   伊南摇摇手,耸了耸双肩,给撒尔做了个鬼脸,说:“并不!”   相反,她觉得自己还不够“神奇”。   这件单筒望远镜,她原本想用玻璃来做的。可是现在的玻璃作坊能够做出极为精美的玻璃器皿,但是在光学玻璃上还是差了一些。   最终,这枚单筒望远镜中的凸透镜与凹透镜就都是用水晶打磨制成的——虽然效果很不错,但终究不是工业化制品。   这令伊南感叹不得不感慨隔行如隔山。她并不是这个专业领域的,知识与技术就真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去。   现在面对撒尔的感慨,她只摇头矢口否认,轻轻巧巧地把撒尔手中的木筒收了回来,说:“离天全黑还有一点时间,来,先坐下来,吃一点东西。”   现在刚刚日落,天光尚亮。想要观星,确实得耐心等待天全黑才行。   撒尔探头看看,只见伊南确实做了不少准备。她事先在这巴别塔的塔顶预备了一盏别名叫做“气死风”的玻璃灯,满满一大罐啤酒,另外还有用毛毯包着的不知什么。   伊南跑去铺开那张毛毯,刚好是容两人并肩共坐的一方小小天地。   毛毯里是两枚用树叶包的整整齐齐的小包。伊南招手叫撒尔过来,请他坐下,笑眯眯地递给他一个小包,说:“饿了吧?先吃点什么填填肚子。”   撒尔这才知道,树叶里面包的是食物。   他依言把外面包裹的宽大叶片拆开,露出里面的面包。   撒尔确实是饿了,于是咬了一大口。没曾想他三下两下咀嚼,才发现面包里面是夹心的,放着新鲜蔬菜,用盐和醋腌渍的瓜果,还有两三片片成片的咸肉。   这么一口下去,滋味缤纷,撒尔别提多满足了。   他一面惊奇,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没忘了说:“之前在沙漠里的时候,你可是不知道,每天每个人的水都是有份例的,一滴也不能多饮……我们只能干啃干面包和咸肉……”   “……哪有这个,来得……”   他不用形容,只凭狼吞虎咽就能看出他有多欣赏这种食物。   “给——”   见到撒尔在须臾之间就解决掉了一个“三明治”,伊南笑吟吟把手中那个树叶小包也递了过去。   撒尔一面道谢一面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先吃掉了一半,才发现伊南手中空了。   他伸手挠挠后脑:“那你……”   伊南摇摇头:“我可不饿!”   她不是不饿,而是饿了也没事。见到撒尔吃得香甜,她乐得捧着个陶杯,在一旁浅浅地饮着啤酒——反正这也是“液体面包”嘛。   撒尔倒是有心想要谦让的,可是胃口很诚实,伊南递给他的另一个树叶包也瞬息进了他的肚子。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才继续感叹道:“要是在军中,兵营里的大兵也能吃上这些,就好了……”   看他的表情,巴比伦大军的兵营伙食应该着实不太讲究。   伊南马上笑着说:“这简单啊!找一群厨子,请他们当专门的‘炊事兵’,给他们正规士兵的待遇。保准你兵营里的伙食会立刻好上去。”   她这是走“专业化”的路子——只要让炊事兵也能与普通士兵同等待遇,而不只是抵劳役的民夫之流,且专门负责后勤,军中的伙食,一准能好起来的。   撒尔听着,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满心跃跃欲试,想着等到他回兵营的时候可以试试。   他一转头,望着伊南笑道:“这还说不是神明把你送到巴比伦来的?”   “有你在此,整个巴比伦王国就都因此获益。这不……”他几乎想要伸手点点那可爱的小脑门,“满脑子的主意,连王都要甘拜下风啊!”   谁知伊南却正色说:“不,我可和什么神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真的!”她说得很严肃。   撒尔一下子被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尴尬之下只能抬手饮了一口啤酒,却呛住了,强忍着不咳,却憋得面红耳赤。   “事实上,与其相信神明在为我们主宰一切,我更愿意相信我自己。”伊南小声说。   这时天光已经非常黯淡,深蓝色的穹窿笼盖四野,只在西方的地平线上还留有一道淡淡的光。   伊南身边那盏号称“气死风”的玻璃灯盏,笼出一汪温暖的光晕,柔和地映在伊南脸上。她正望着撒尔,眼神很深。   “如果人们没办法相信自己,就没办法激发属于人的无穷创造力。”   “其实我给巴比伦带来的这些新鲜主意,都是‘人’想出来的。而眼下巴比伦的一切,也都是这里的人们亲手创造的。但如果他们不愿相信,只是一味等着神明赐予,这个国家就会止步不前。”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需要相信‘人’,相信‘人’自己的力量。”   伊南小声说着,说得很慢,似乎没有把握撒尔能不能听进去。   “就像我曾经对你说过的……”   她与撒尔同时开口,两人一起说下去:“你更愿意相信神明为你施加的‘意志’,而不愿意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撒尔望望她,顿了顿,说:“你一直想要从我口中,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吗?”   伊南闻言,突然有点紧张。   她放下了手中的啤酒杯,双手抱住膝盖,将下巴撑在膝头,稍稍偏着头,一双眼郑重无比地凝望着撒尔。   撒尔越过伊南的肩头,能望见在她身后,明亮的金星已经从西边天际升起。他一怔,仿佛觉得眼前这副景象与今天这事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   但是伊南期待的眼神让他无暇去想别的事。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眼前女人的这张面孔,会比初升的金星更加美丽一千倍、一万倍。   于是他继续开口:“我最尊敬的,最美丽的,来自米底的公主,请你将你的手交给我……”   过了片刻,一只像是用雪花石膏雕成的小手递到了他手中。和撒尔握惯了马缰和刀剑的粗糙大手相比,这只手,实在是太完美也太柔弱了。   撒尔小心翼翼的握着,单膝跪在伊南面前。但此刻他却只觉得自己口笨舌拙。言语根本无法表达此刻他心中的真诚,他只敢望着伊南——如果人类只靠眼神就能传情达意那该多好。   而伊南却是能读懂他的眼神的。   “我愿相信我自己内心的感受,多于相信神明的意志。”   “因此,我请求你作为我唯一的妻。请你不要嘲笑我所背弃的誓言,也请你原宥我昔日对你的无礼伤害。因为我,终于明白了——”   “在这个世上我愿向世人宣扬,即便神明们正俯视着这个世间,‘人’依旧伟大,依旧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   伊南从这片眼神里解析出所有这些意愿,她几乎想要大声说:“说出来,请你把它说出来——”   “这世界上不止我一个,需要听到这样响亮的声音。”   但是她没有。   一切都是两人在无声交流。   伊南垂眸,她的心正紧张得砰砰乱跳,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怂恿撒尔把这话说出来。因为撒尔的话一旦说出口,她在整个“重溯文明计划”的最后一个任务,可能就整个儿完成了。   属于人类的自由意志啊!——有撒尔在,这个念头会像是一枚种子,生根发芽壮大。   人类不会因此而失去信仰,不可能都变成无神论者——这并不是这个任务的根本目的。毕竟拥有信仰是人类与其他高智生物的重要区别。   但是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才能摆脱身为“神的提线木偶”这样的命运,为他们自己,去做点什么。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种“自由”令人类变得更加自私、更野蛮、更残暴——但那些都只是个体。   对于人类整体而言,它能获得新的动力,被推动,奋起,飞向更高的高度,而这一切都将源于此时,此刻。   但是,任务一旦完成,磁场中止,伊南就将回归现代,永远告别这些可爱的人们。充满智慧的工匠、勤劳的女官们、憨憨的副手……撒尔。   撒尔一旦把他的心思都说出来,就意味着她将离开他。   伊南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眸里投映出小小的影子。   她是爱他的。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意识到了这个人的与众不同。她似乎能顺着他,看见希律、看见吉尔伽美什、看见杜木兹、看见丹的影子……灵魂如果能叠加,那么他们就是同时出现在她面前;可再仔细看去,却又是这世上仅有的、独一无二的,撒尔。   伊南从此知道一见如故是什么滋味:一见了就知道我们彼此相属,命中注定。   他也是爱她的。伊南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当他把爱意诉诸于口的时候,就是她离开他的节点。   她的腕表仿佛又在倒数:3秒、2秒、1秒……   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了——她这么想着,微微皱起眉,眼中流露出少许哀伤,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撒尔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仿佛被她的忧伤所感染,忽然握紧了她的手,问:“你怎么了?”   伊南绷紧了脸笑,摇摇头说:“我没什么,你说……”   撒尔低头片刻,突然问出了一句,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的问话:“你相信命运吗?”   伊南猛地把手从撒尔手中抽出来。而他握得太紧,以至于她的手变得红通通的,手背上一阵生疼。   她万万没有想到撒尔会如此反问她自己。   ——你相信命运吗?   是谁说的?   “所有原本赋予神明的东西,在人类社会中会以另一个形式存在——那就是命运。”   “‘命运’将你送来了我身边!”①   谁的“甜言蜜语”言犹在耳,伊南却无法相信自己刚刚才动过这念头:这该死的命运!   撒尔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他看起来很是疑惑,他不明白伊南为什么抽开了手,为什么会为这个随手选来的“开场白”如此震动,就像是被吓住了一样。   伊南是真的被吓住了。   她刚刚发现自己实际上竟然也相信“命运”的存在——神明的另一种存在形式。这种观念缠绕在她的认知里,她所传承的文化理念,她的爱情观……   这样来说,她事实上和生活在公元前的古人们完全一样,那么,她还有什么资格,怂恿与要求,让他人拥有“自由意志”?而她这个来自现代的学者,事实上也正一样,被“命运”所束缚?   这不可以。   她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伊南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她的脸色像白垩一样苍白,她的眼神复杂交缠。在这一瞬间,她生出无数个念头,她好想把自己心里所有的思想都向撒尔表达。   但是她必须,先看明白她自己。   撒尔目瞪口呆。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从自己面前飞快地逃开。她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塔周那螺旋形的阶梯尽头。   巴别塔的塔顶,入夜后风好大好凉。撒尔木然站立着。那枚“神奇的”单筒望远镜在他脚边,骨碌碌地滚动,滚到塔顶最凹处,终于停下来。   她给他留了一个背影。   而这个背影,也是那么熟悉。   他突然跪了下来,四肢着地地跪着——像是被突然涌至心头的记忆压垮了一样。那种剧痛的感觉突然来袭,仿佛他已经失去了她。   他转头去看天边挂着的那枚明星,金星正明晃晃地挂在天幕上——而他矢志不渝爱着的人啊,又一次就这样在他面前溜走了吗?   不,不不不。如果他再坐视他这么离开,他就不是撒尔了。   他等待这一天,等待了一辈子。   而他防备这一天的到来,也防备了一辈子。   撒尔深吸一口气,竟然异常冷静地收起了那枚单筒望远镜,别在腰间,随后迅速沿着螺旋阶梯离开巴别塔。   一到塔底,他就问围坐在附近的工匠:“看见公主了么?”   工匠们相互看看,都闭嘴不言。恐怕是她曾经留下过话,不要告诉撒尔她的去向。   一旦安静下来,撒尔就听见清脆的蹄声的的,在迅速远去。   谁知这时所有的工匠们都伸出手,同时指向了某一条道路,某一个方向。   撒尔激动地向所有人一点头,表示他一定会把她追回来,从此好好爱护她、照顾她,不再给她这样丢下一切离开的机会。   王庭的卫士已经牵过另一匹良骏,恭敬地说:“王!”   撒尔上马,深吸一口气,一提缰。   “愿王将王后追回来。”卫士这么说着。   紧接着巴别塔响起了各种各样的语言,都是一个意思:“愿王将王后尽快追回来!”   工匠们一起祝愿撒尔好运。他们大约也都看明白了:这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让任何一个在这世上孤单着,都是为祸人间。   撒尔向人们挥手,谢过他们的祝福,随即一提马缰,顺着人们指点的方向,疾奔而去。   *   不多时,这位巴比伦的新王已经到了伊什塔门。守城的卫士证实,不久之前,米底公主,不,未来的王后刚刚出城。道路黑暗,守门的卫士因此借给她一枚火把。   撒尔点点头,轻提马缰出城。他经过伊什塔门的门楼时,仰头向上方看了一眼——当年摄政王希律留下的那枚刻有文字的石板,端正安放在这座门楼的上方。   撒尔仰头,心中则在默念:……不用多说,我全明白了。   他从腰间抽出那枚木筒,先是用肉眼冷静地观察,敏锐地捕捉到一枚正在迅速移动的亮点之后,撒尔让单筒望远镜的一段贴近自己,同时小心地调节木筒的长度。   很快远处的亮点在镜筒中变成清晰的人影。撒尔收起木筒,对身边的城门卫士说:“看到了,是她。”   城门卫:这么浓重的夜色,这么远……王竟然看得到,认得出人。   “巴比伦伟大的王啊,祝您好运!”城门卫士也送上祝福。   撒尔已经催动马匹,踏上追途。看着她去的方向,应该是向有“空中花园”之称的夏宫去了。   撒尔对这条道路异常熟悉——离开前在那场夏宫的盛宴,他曾经前前后后地回忆了无数遍。就是在那里,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事实上早已钟情。   想到这里撒尔苦笑: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傻的人吗?   他坚持了一辈子要等待的人,竟然就是被他从一开始就拒之门外的联姻对象。   “你,还能原谅我吗?”他在心里惴惴不安地问。   他座下的马儿似乎能感受到这样迫切的心情,奋起四蹄发力狂奔。他赶到呼呼的风声从耳边经过,他甚至记得曾经有一次他也是这样奋力赶夜路,差一点儿错过了路边的她——   于是他猛地勒马,夜色中夏宫的轮廓与形态已渐渐出现在他面前。   夏宫门前有女官举着火把焦急地等待。她们见到撒尔狂奔而来,纷纷伸手指点:在那上面!   撒尔抬头,果然她站在空中花园的最上层。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似乎风也想要将她带走。   撒尔知道事不宜迟,他飞快地沿着阶梯冲上高台。他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辨出那些复杂的阶梯与道路的,但这次他想都没想,凭着本能,愣是准确地找到了去那一层的路径,一跃,已经踏上了那座平台。   他慢慢地靠近。从她背后。   他想要悄悄地给她创造一个牵绊。   好让她从此不再能够那样洒脱地离开,只将他一个人留在身后。   谁知他刚刚抵达,她就听见了耳后轻柔的呼吸声。   她转过身,正面望着撒尔,伸手指指夜空,柔声说:“星空很美。”   她曾震惊、曾慌乱、曾逃避,可是那些负面情绪她都已经通通摆脱。她依旧是伊南。   现在她面对撒尔,依旧拥有女神般的气度与从容。   撒尔却只管向她伸出手:他看她就够了——   她的眼睛里有整道银河。 第116章 公元前593年   “重溯文明计划”, 整座实验室都十分紧张。   “说出来,大声说出来啊!”   一群研究员握紧拳头,大声为撒尔鼓劲。   毕竟一旦撒尔向伊南表白, 他们这就算是拿到了切切实实的证据, 证明人类在公元前6世纪就已经拥有了“自由意志”。   虽然这个突破口很奇特, 它起源于婚姻与爱情——可这正是人类生活的永恒旋律, 不可或缺。   因此伊南的同事们都很激动。   “一旦这项任务完成, 我们的研究员应该就终于可以回归了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们惊讶不已。   “啊, 怎么伊南就离开了呢?”有人扼腕叹息。   “可要是我我可能也会自我怀疑, 毕竟我们现代人都未必真正拥有什么‘自由的精神’,每天只知道听头儿的话,在实验室搬砖……”   “也是!”   满实验室里顿时都充满了自嘲精神。   与此同时, 伊南离开,撒尔追赶, 两人在夏宫会合。   那是一场浪漫的求婚,在幼发拉底河畔壮美的星空下。空中花园里种植的奇花异草吐着浓郁的芬芳, 流萤在其间飞舞,仿佛将银河从天上搬到了人间。   撒尔单膝跪地,向他心爱的女人说出了此生不渝的誓言。   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们, 无论男女,无论年纪, 也无论他们平时有多严谨, 此刻都流露出一脸的姨母笑。   “多么美好的爱情……唉,可惜伊南就要回来了。”   “咦, 等等, 为什么磁场没有反应?”   “重溯文明计划”的磁场被设定为, 一旦最终目标达成, 实验会被立即终止,伊南会实时被传送回来,并且会被马上送到医院去检查,以防止时空穿梭可能对她造成伤害。   但是人人都看到了,撒尔背弃了神明的“声音”,正式向伊南求婚——这应该算是实验目标达成了吧?   但是磁场没有任何变化,实验没有终止,伊南也没有回归。   “这是怎么回事?”   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磁场出现了问题;二是实验目标事实上并未达成。   一个心急的研究员立即跑去找来丹尼尔。   “头儿,你看着……”   正传送着另一个时空实时图景的大屏幕上依旧上演着柔情蜜意。但是实验室里的气氛却变得异常紧张。   丹尼尔却十分镇定,随手检查了一下磁场的各项参数,就得出结论:“实验目标并未达成。我们的研究员还会在古代多待一阵。”   “为什么?”偌大的实验室里响起了遗憾的呼叫。   但也有人觉得侥幸:“伊南多待一阵也好,我还想多拿一些古代建筑的第一手资料,如果有更多关于贸易与战争的就更好了。”   “不为什么。目标并没有达成。伊南和大家都需要继续努力。”丹尼尔淡然地开口,根本不给解释——这也是他的一向风格。   但事实上,丹尼尔无法向同事们解释。   早先确实曾经出现了目标达成的“临界点”。磁场已经无限接近关闭,伊南马上就能回归。   但是伊南突然震惊地离开,改变了一切。   撒尔从伊南的背影中获得了以前的“他”的全部记忆,自然明白了她自始至终都是他心中的那位爱人。神明的意志与他自己的渴望合二为一,“自由意志”的目标自然谈不上达成。   但是关于“记忆传递”的事,实验室的其他同事们都还不知道。   丹尼尔更加没法儿向他们透露,他自己也受到磁场的影响,能够接受到属于“前人”的记忆。   否则他也不可能一下子体会到撒尔的心情,从而了解实验目标未能达成的真是原因。   浪漫的情节却依旧在幼发拉底河畔上演。丹尼尔却面无表情地站在大屏幕跟前观看。   这时有些同事回忆起丹尼尔曾经提过的“隐私”一事,觉得实在是不方便继续观看,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从大实验室开溜。   丹尼尔却始终站着没动,直到某一刻,大实验室的屏幕突然黑了,系统投映出一行字:“跨时空数据传输已暂停。”   大家都是成年人,余下的几个研究员都心知肚明伊南那边发生了什么——情到深处,你侬我侬,本就是人之常情。   他们都面带同情,望着丹尼尔。   丹尼尔虽然是个冷酷无情的“科研狂魔”,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对伊南的看重大家都看在眼里。以至于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对丹尼尔十分同情。   “别难过……”   有个研究员开口安慰,想了半天觉得措辞不对,改口说,“别泄气……”   丹尼尔依旧定定地站着,望着屏幕上那一行字发呆。   大家相互使个眼色,也不敢打招呼了,都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实验室。留丹尼尔一个人在原地。   丹尼尔却似乎完全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他就像一尊雕像一般,在原地立着。   良久,他闭上了眼。   如果这时实验室里有人,就会留意到这尊雕像有些异样。他苍白的脸色会突然转为潮红,紧接着会再转为苍白,他紧闭着的眼上长长的睫毛会微微颤抖。   他再度睁眼时,眼里闪耀着一种奇异的,令人迷醉的温柔。   如果这时有人撞见他,一定认不出这是丹尼尔。   他眼里仿佛有整道银河。   *   等到跨时空数据传输再次恢复的时候,巴比伦这里已经是白天。   整座城市,整个王国,都迅速地为王的大婚典礼忙碌起来。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地区都在为这一场盛事而欢庆。   不止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王与米底公主成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地中海沿岸,无论是人口密集的都市,还是地广人稀的乡村,消息甚至沿着波斯湾传向南亚次大陆。   祝福与贺礼从四面八方一道,潮水般涌至。上至邻国国君,下至贩夫走卒,都想为这场婚礼有所表示。   伊南甚至收到了很多来自各地的工匠们赠送与她的土产、手工制品和小玩意,令她开心不已。   甚至连一向与巴比伦敌对的埃及,这回都遣人奉上厚礼,不敢怠慢这敌国国君的婚事。   唯一表现拉胯的,是“米底公主”的亲哥哥,米底国王阿斯提阿格斯。   他派往巴比伦的使节被撒尔扣押期间,不断地送信回米底王国,乞求国王发发慈悲,为了使团的安全着想,多少表示表示,送一些贺礼到巴比伦。   但是迷信的米底国王还是拒绝了。   他还偷偷地去神庙里祈愿,希望妹妹和妹夫没有孩子。只要他们没有孩子,他的王国就不会受到威胁。   至于使团的安全,米底国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谁知,巴比伦新国王大婚的典礼结束之后,米底王国的使团麻溜回来了。   派去巴比伦的使臣在米底王庭中大谈特谈婚礼有多么气派,四方来宾多么友善,巴比伦的人民是如何衷心拥戴他们的王与王后……   米底国王冷着脸,越听越郁闷;反倒是米底王后和王室女眷们听说了这种排场后十分激动,拉着使臣问长问短。   使臣一时又说起米底公主有多么贤明,多受百姓爱戴。米底国王更加拉长了脸,连王后都忍不住埋怨起来:天下就没有这样不待见亲妹的国君。   米底使臣却还沉浸在自豪之中不自知,只管一口气说下去:“说到底还是咱们米底出身的公主最能干。听说公主殿下将咱们米底的种植方式传给了巴比伦人,巴比伦人对她感激得不得了。”   米底国王顿时黑了脸:这样一来,如果有朝一日米底切断了对巴比伦的粮食供应,巴比伦就依旧能自给自足了?   但是王后和女官们都相互看看:“种植?公主怎么会知道这些?”   是呀!——国王突然反应过来:他的亲妹妹一向不谙农事,怎么可能懂得种植之术?   使臣还在继续说:“听说公主能说好几种语言,不止咱们米底的语言,巴比伦语、犹地亚语、希腊语……她都会说。来自任何地方的使臣她都能接见。”   “这个……”米底国王和王后都吃惊了。夫妻俩相互看看,做丈夫的终于冒出一句:“这,不可能啊……”   米底公主既没有语言上的天赋,也不喜学习。当年为了联姻,曾经让女官押着她学习,这都没能学会两句巴比伦语。   虽然说现在距离公主离开巴比伦已经有三年,但要这位不学无术的公主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这么多,着实是不可能的事。   终于,米底国王问了一句:“你有幸看见公主的相貌了吗?”   使臣由衷地赞叹道:“那真是美若天仙,小臣平生从未见过那等绝色。陛下,就因为这个,小臣在巴比伦时一直被各国前来观礼的使节召唤相询,想知道您还有没有姐妹,膝下还有没有公主待字闺中……”   使臣说得自豪。米底国王却与王后相视一眼。   两人都知道,真正的米底公主姿容都属中上,但要真有使臣说得那样绝色,倒真的还够不上。   国王很快就想到了他的妹妹当年可是在米底国内有个“相好”的,曾经拒绝与巴比伦王子完婚。后来硬是被送去了巴比伦。   想必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公主跑了,女官们找了“冒牌货”来凑数。但是这个“冒牌货”非常厉害,不仅赢得了撒尔王子的心,还赢得了整个巴比伦王国,甚至是周边地区的人心。   但这样一来,巴比伦王后实际上就不是米底公主了。   米底国王陡然间心花怒放,举起手边的酒杯,扬起说:“这太好了!让我们为巴比伦王与王后的健康干杯!”   米底王后和使臣却都因为这位国王陡然间态度的大转弯而噎住了。   *   巴比伦的王与王后成婚之后,第一件事,竟然是出巡。   按照王室女官传出的说法:这叫做“蜜月”——新婚夫妇刚刚完婚,需要出门走走,看看各地风貌,陶冶一下身心。   但这对巴比伦的国王撒尔来说,就是出巡,借此机会,视察各地民情。至于时间,倒也不必局限在一个月内。   撒尔问过伊南的意见,知道她对两河流域的中下游比较熟悉,上游最远只去过阿摩利一带。于是撒尔做了决定,要带伊南去他的国土西面的大海去看一看。   一行人行行走走,抵达地中海沿岸行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伊南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时代的地中海。撒尔站在她身旁,两人一道吹着海风,望着海面上来回穿梭的小船。   “这原来是腓尼基人的地盘,后来成了亚述的行省。到先王的手上,成为了巴比伦的行省。”撒尔向伊南讲述当地的历史。   伊南笑着点点头。   撒尔顿时无奈地说:“你肯定知道这里,我应该早就猜到的。”   伊南抿嘴,笑得更加欢然。   “腓尼基”在闪族人的语言里是“紫色”的意思。这个名称源自于腓尼基人从贝壳里提取的一种紫色染料——公元前5500年,牧人王杜木兹的时代,乌鲁克的权力由“巫”把持。当时的巫每年都会从腓尼基大量进口这种紫色染料。   所以,腓尼基人,算是老朋友了。   撒尔对新婚妻子百依百顺,两人一道乘坐平底的腓尼基小船到沿岸的岛上去,度过一个无人打扰的下午和晚上之后,第二天清晨再返回陆地。   已经升职成为枢密大臣的古尔温非常体恤地帮助撒尔拦下了任何打扰:   “王这是新婚!你们懂,你们懂的!”   旁人再不懂,看到国王夫妇回到陆地时的模样就懂了:王后容颜愈发娇艳,而国王本人则一直傻呵呵的望着王后傻笑。   以古尔温为首的随行大臣们都感觉:被强行塞了一把狗粮——这一趟出差出得太艰难了。   抵达此地之后,伊南提出,想要再向南走一段看看,她想去看看这一区域著名的几座城市,比如锡安。   撒尔有些犹豫。   他们越往南行,就距离巴比伦与埃及的边界越近。虽然埃及人对伊南这位巴比伦的新王后表现得颇为礼遇,并且许下了六个月的停战。可是在撒尔心中,埃及人又怎么可能守信?   伊南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可是你带我到此,不也曾想过要借这机会去视察边境的吗?”   撒尔被妻子说中了心事,十分尴尬地挠头,半天才憋出一句:“可是……陪着你,就不想去了。”   伊南“嗤”的一声笑出来了,隔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说:“既然我们都想往边境那里走走看看,就去吧!”   于是,王的“蜜月”之旅正式宣告结束,变成了“视察”兵营和边界的旅行。   驻守在边境的巴比伦大军,哪里能想到,新婚燕尔的王,竟然会带着他的王后,跑到兵营里来探视他们,一个个都既紧张又激动。   王和王后给大军带来了崭新的变化:   暂无战事时期,一部分士兵由战斗人员转为后勤人员,分出了“炊事”和“垦田”这两个特殊兵种。   从此驻扎在边境的大军终于能吃到质量上乘的食物了。甚至每天需要在各处边境村落巡视的士兵都能分得一个用树叶包着的“夹心面包”,带着充当干粮。   单只这一个小变化,就足以让士兵们干劲十足。除了铆足劲儿练兵之外,负责“垦田”的队伍也极其热情地帮助当地居民重新开垦耕地、补种作物,重建家园。   在此期间,伊南与撒尔去访问过不止一个被埃及大军焚毁的村落。   虽然当地军民在非常积极地重建,但还是可以看出刀兵之祸给当地人带来了多么可怕的影响。   两人去过一个偏远的村落之后,伊南始终默不作声,将撒尔“晾”了好一会儿,两人才重新开始交谈。   按照撒尔的意思,他打算从现在起,厉兵秣马,在两年之内打到埃及去,把法老“请到”巴比伦去作客,然后把供奉阿蒙神的神庙全部改成供奉金星女神的圣殿。   男人嘛,都是有征服欲的。   伊南望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实在是有些忍俊不禁。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问:“然后呢?然后怎么办?您打算把埃及作为您最新的一个行省吗?”   撒尔挺胸,露出一副“那不然呢”的表情。   伊南盯着他,越笑越欢畅,最后几乎是捧腹笑个不停,滚到撒尔怀中,差点儿没笑岔气。   “王是觉得最新的几个行省都已经老实了,不会再叛乱了吗?”   撒尔伸手挠挠头。   当然不!——他还是王子的时候曾经征服过的小国,现在的“行省”,都不是省油的灯。平日里还好,一旦出现荒年,当地就会再起响起反叛的呼声,人们拒不服从巴比伦官员的管理,拒绝纳税,甚至拿起武器,反对巴比伦对当地的统治。   如果把这些“小国”,替换成“埃及”——撒尔凭空想象,也觉得要将这个国度作为一个行省管理,实在不太现实。   “那么我在当地扶植一个傀儡登上王位,由埃及人自己统治自己,但是作为巴比伦王国的附庸——这个主意怎么样?”   伊南眼里蕴含着笑意,不说话。   撒尔叹息一声:先例就摆在眼前。犹地亚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   巴比伦大军第一次攻下犹地亚的时候,掠走了犹地亚的王,将其投入巴比伦的监狱,另立了王的叔叔作为傀儡王执政——   可后来又怎么样?傀儡王还不是又勾结埃及人重新反叛了?   这才有了撒尔领兵第二次攻陷锡安,将锡安的男女老幼全都作为俘虏,押到巴比伦来。   伊南的意思是:埃及是一个独立于巴比伦的文化,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它已经很难被巴比伦人所同化。因此即便是扶植傀儡,这个傀儡依旧隶属于埃及的文化体系之内,依旧属于埃及——最终只会引发再次的叛乱。   撒尔想了半天,竟然没法儿反驳妻子。   他只觉得满腔的渴望无处可发泄,突然伸出拳头往自己的腿面上重重一敲,说:“那就攻陷开罗,将那里的奇珍异宝一抢而空,然后打道回府。”   以前曾经在两河流域所向披靡的赫梯、亚述人,大多都是这样,四处劫掠,完全不考虑留人在当地进行治理,完全没把这些领土当成是自己的一部分。   伊南只能无奈地摇摇手:“那么这样你和普通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撒尔顿时又被伊南堵了回去。他至此完全无话可说。   “再说,今天我们见到了被埃及人烧毁的村落。你再想想,巴比伦的大军,是否也曾经纵火焚烧、摧毁,那些手无寸铁的埃及平民所居住的村庄,剥夺他们的生计,伤害他们的生命……你们男人的征服欲,真的只能这样体现吗?”   撒尔默不作声。   “我亲爱的王啊,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费心去打这场没有指望的无聊战争呢?”   他思考了很长时间,终于问伊南:“难道你有什么能够牵制埃及,令他们永远不向巴比伦的边界发动进攻的法子?”   谁知伊南就在等他这句话。她骨碌一下从撒尔怀里坐了起来,笑着说:“我当然有!”   撒尔望着她那对充满笑意的眸子,拍了一下后脑。   他的妻子是什么人,是无所不能的伊南啊!世界上最接近于神的人,如果伊南不认,就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认。   “你给我一年的时间,我帮你解决埃及这个问题。”   “一年?”   撒尔想想,埃及人的停战承诺,将在两三个月之后到期。他刚刚开始主政,巴比伦王国的政事多半还需要他自己亲自过问。   与其将时间耗费在这场“没有指望的无聊战争”上,倒不如将事情交给伊南,让她放手一试,就算不成功,也可以由他来为她兜底。   于是撒尔点了头:“好!”   伊南马上离开了撒尔,走到门边,轻声软语地吩咐她的女官。   她的贴身女官还是多丽。只听这个米底女官脚步匆匆离开。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跟随多丽,来到王与王后跟前,郑重下拜。   这位是昔年中间商阿布的后人,受托代伊南打理着她名下的所有财产。   撒尔却不认得。   伊南抿嘴笑着说:“事实上,他可能打理着整个巴比伦王国,最大的一笔财产。”   撒尔睁圆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很富,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富。   “亲爱的,难道你打算……买下埃及?” 第117章 公元前591年   伊南当然不打算买下埃及。她就算是想买, 人法老也不卖啊。   但是她拥有的庞大产业,这些产业为她提供了与埃及人贸易的大量机会。   事实上,即使是两国敌对, 边境冲突的时候, 巴比伦与埃及之间照样有大量的贸易往来。   埃及人从巴比伦进口各种各样精密的手工业制品、铁器、优质木材;巴比伦则从埃及进口一部分粮食、亚麻作物和织料、兽皮、香料, 以及换取一定数量的黄金。   这些贸易不走陆路,而是从海上进行。多数时候精明的希腊人会充当两个敌对国家的中间商, 并且从关税差中谋取利益。   但既然有伊南在,这两年之间,希腊人就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伊南悄无声息地让自己人接管了与埃及人的贸易, 并且在铁器一类的军需上扼制埃及人的需求。   巴比伦先王病逝, 埃及人在撒尔赶回巴比伦奔丧的时候没有趁人之危、大举进攻, 而是默守边境,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至于后来埃及人在巴比伦新王大婚时送上“休战”这份贺礼,则是埃及商人游说的结果。   伊南:纵观人类历史,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只要埃及有需要与巴比伦往来贸易的地方,她就有办法弥合两国之间的争端,让两国止战。   撒尔刚开始时有些震怒:巴比伦的商人竟然在两国交战的时候, 还在偷偷地进行两国贸易。   当听说巴比伦进口相当多的粮食和黄金时, 他又能明白这种贸易的重要性,因此而无话可说。   最终伊南抱着他的胳膊,软语恳求。   既能止战,撒尔哪里又有不答应的理由, 当下对边境驻军的将领们明示暗示, 在一年之内, 对埃及人采取守御,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主动进攻。   边境驻军这阵子正乐得垦田,以及享用“炊事班”精心烹制的各种美味食物。听说王下令止战,也都觉得是顺理成章之事,本来这片土地就已经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   难得有几个没有眼力劲儿的将领到王面前去请战,都被王一顿训斥,给斥了回来。   不过,巴比伦的王也答允他们:如果一年之后,巴比伦与埃及两国之间的局面没有好转,到时就是他们大展身手的时候。   巴比伦的将领们一听:一年,不长,可以接受。   于是,与埃及的疆界问题就由这两口子定了基调,开始进入和平时期。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伊南索性放手施为。   她所拥有的庞大商业链开始对埃及施加影响。很多埃及商人开始体会到,与巴比伦的贸易可以让他们获得更多的利润——这是战争无法给予的。   埃及商人开始游说法老朝中的大臣、神庙的祭司,甚至想办法给予更倾向于“重商”的年轻大臣进入朝堂,瓜分原本由军方把持的领域。   相反,军方的主要将领们家中则多半发生各种各样的“不幸”,产业受损或者是投资失败,导致他们在朝中的人望下降,且没有办法通过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来赢得法老的青睐。   例如贿赂重臣、直接向法老或者大祭司进献厚礼一类的行为,现在军方都很难做到了。   再加上埃及有言在先,暂时不对巴比伦进行攻击,他们不能通过劫掠巴比伦王国的地盘来充实他们的腰包,无奈之下,就只能转而攻打南方的努比亚。   等到三个月后,埃及的朝堂上,主张与巴比伦和谈的“主和派”就已经占了绝对的上风。   这时当初的“暂时止战”协议已经自动终止,埃及那边却没有动静。双方边界上的守军像是极有默契,都各自默默守着边界。偶尔还会把对方走失的羊送回去。   到第七个月的时候,埃及正式派遣使节前往巴比伦,与巴比伦议和。   撒尔这边,想不惊讶也不行。   此前他与埃及人打了两年,连先王最后一段时间都没能在跟前陪伴。   可是现在,伊南只花了六个月的时间,竟然就摆平了埃及上层,让对方先释放出善意,表示愿意停战议和——丝毫没有折损他身为巴比伦王的尊严,却为巴比伦保有了大量的利益。   两国边境上饱受战火困扰的平民,现在则终于能安安定定地休养生息,过一段平静的日子了。   一切都十分完美:除了撒尔。   撒尔:……我这无处安放的征服欲啊!   作为一个年轻时南征北战,是在马背上成长的王子,他非常享受胜利带来的快乐。   但他依旧有一颗属于仁者的心,他不可能牺牲自己部下和平民的性命,肆意挑起战争,来满足自己的征服欲。   有些人没办法在马背上征服,就在内帷里征服。   撒尔却对此没有任何兴趣。他仅仅只为了心中的一个影子,就守候了那么多年,现在哪怕逼着他再往别的女人那里多看一眼,他都嫌麻烦。   但这问题就来了。   撒尔是个精力充沛的王,他内心跃跃欲试着想要尝试不一样的事物,抵达从未抵达过的疆界……他以前总觉得得到了权力之后就能办到了,谁知全不是这么回事。   即便他成为王,他还是不能随心所欲。   那么他该做什么呢?   撒尔也很有办法——他在回到巴比伦之后,迷上了另一件“新鲜事物”,就是造船。   *   两河流域的造船史,也是伊南一路看着发展起来的:从完全平坦的木筏、羊皮筏子,到独木舟,再到使用龙骨和蒙片打造的较大的船……随着时代的发展,船造得越来越大。   伊南与撒尔在“蜜月”的时候,曾前往地中海畔的腓尼基地区。   在这里,撒尔见到了各种各样的船只。其中有两人划桨的平底船——这一款他亲自乘坐过,还曾亲自操桨,将伊南送去他俩共度美好夜晚岛屿。   此外撒尔还见过船舷较高、吃水较深,用来运输货物的帆船,以及完全依靠人力驱动的划桨船。他所见到的划桨船,多为三十或者五十桨手的窄小平底船。   其实这比吉尔伽美什时代在幼发拉底河上用来运送民夫的小船,并没有太大的进步。   回到巴比伦以后,撒尔也不知怎么就开始对船上了心。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船能不能变得更大?装载更多的人,更多的货物。   结论是:当然可以。但是船身变大了受到的阻力更大,需要更多的更多的动力来推动船只前进。   撒尔就想,是不是能把划桨船和帆船结合起来——于是就有了桨帆船。   有了桨帆船之后,撒尔还是觉得船舷两侧可供划桨的桨位太少。可如果按照撒尔的设想,再增添更多的划桨位,整条船身就太长了,在水中行动不便。   撒尔为此百思不得其解,每天甚至连吃饭休息时,都会皱着眉头思索这个问题。   终于有一天,伊南在喂王宫中最受欢迎的宠物,猎隼啾啾的时候,顺手把给啾啾的三个碟子叠了起来——尽管这三个碟子上还各自放着一只木制的勺子。   啾啾非常不满,冲着伊南“啾啾”、“啾啾”地叫。   但是撒尔却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盯住那叠起来的三枚陶碟。   突然,撒尔一跃而起,抱住伊南,冲动地给了他的王后一个热烈的吻,然后转身就跑。离开王庭,跃上马背,直冲向巴比伦城外的船坞。   伊南扬起唇角微微笑着,伸手把给啾啾的三枚陶碟重新一字排开,然后用木勺将给这只猎隼专门准备的“美味佳肴”放进碟子里去。   啾啾太着急了,一喙下去,刚好啄在伊南的手上。鸟儿自己都急了,张开翅膀,“啾”地连叫数声。   伊南却恍若未觉。按说她的手指不会受伤,但是有痛感。   可是伊南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头,她满心都在想着撒尔——   上一次撒尔向她求婚的那晚,她没能够完成“观测到‘自由意志’”的任务。伊南事后回想,她也意识到自己当时乃是一时冲动,认为自己并没能窥破“命运”的真谛,其实是对她自己以及撒尔都太过苛责了。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她的任务没能完成。   她继续留在了古代社会里。   “重溯文明计划”还在延续,任务一天不能完成,她就一天不能回归现代。   除了任务之外,伊南与撒尔终于结合,迈出了她在整个“计划”中最大胆的一步。事实上在和撒尔共度的这段时间里,伊南心里充满了带有一点点叛逆的自豪感——   她是通过“时空隧洞”穿越到公元前的现代人。她爱上了古时的男子,便将所有的束缚都一一挣脱,与之共渡爱河。   她倒是依稀记得丹尼尔对她说过她在古代完全可以“勇敢一点”,但料想丹尼尔应该不是指的这方面。   伊南觉得自己足够勇敢。   但是,爱上撒尔并不能成为整个事情的终点。   爱情故事里的王子与公主结合之后,生活往往只剩下“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无聊的句号。   但她却没有资格这样做。   她是“重溯文明计划”的研究员。   如果她一味沉溺于与撒尔的感情,之后她可能会面临可怕的境遇:   撒尔会衰老,会死亡;   而她不会。   她将会独自一人,孤寂地度过漫长的岁月,成为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   如果永远不能抵达任务的终点,她将在自己“出生”前,默默地死去。   属于伊南的人生,也将成为一个闭环。   归根结底,破局的关键是人类的“自由意志”。她需要推动人类产生“自由意志”,从而见证人类历史进入一个新进程。   而撒尔,能够帮助她完成这项任务吗?   伊南慢慢起身,让吃饱喝足的啾啾跳到她的肩膀上来。这只猎隼已经成长为一头成年的雕,却像小时候一样,对伊南充满了依恋之情。   “走吧,我们去船坞,看看王在做什么?”   *   巴比伦城外,幼发拉底河畔,年轻的王下令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船坞,用以进行各种造船的“实验”。   船坞附近有一座工棚。这座工棚与当年巴别塔下的工棚一模一样。工棚的四面全部悬挂着用白垩涂成的“白板”,在上面可以用木炭笔写字或者画图,再用湿布擦拭就可以修改。   除此之外,工棚之中还散放着各种各样的模型。这些模型多半用木头制成,有些是完整的船模,有些则是某个局部构件。   伊南和啾啾抵达的时候,撒尔正坐在工棚里,手拿着三枚陶碟比划着。   啾啾见到陶碟,顿时“啾”的一声,仿佛在说:是我的碟子!   撒尔一愣,顿时微微有些脸红。但他转过头,正好看见伊南鼓励的眼神,顿时信心大增,继续向工匠们讲解:   “同一排桨手坐在船舷之内,分成三层,也就是,三个人坐在不同层船板的不同高度上,手持船桨,船桨以不同角度伸入水中,同时划动……”   他用巴比伦语讲解,同时没忘了用炭笔在白板上把图形画了出来。   有些工匠听懂了,有些没听懂,但是大家一起搓搓手,都说:“王既然说了,那就试试!”   一时间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撒尔放下手中的炭笔,来到伊南身边,小声说:“你……来啦!”   伊南双眼明亮,望着他点头,说:“说得很明白,就……不知道实践起来是不是实用。”   但她明知道这是实用的——因为这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三桨座战船。   按照正史,这种战船的原形来自于腓尼基人,后来在希腊人手里发扬光大,在希波战争中大放异彩;之后它由迦太基人改为四桨座战船,最后又由罗马人进一步改成了五桨座战船;至于桨帆船,这种实用的海上舰船,一直沿用到公元后十五、十六世纪。   伊南这样说,说到底还是不想让撒尔觉得是从自己这里获得的“灵感”,而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撒尔并没有被她的“质疑”所打击,而是随意地摆摆手:“这就是灵光一现,突然想到的主意。”   “如果真能成,咱们就试试;不行就再想其他办法。”撒尔微笑着安慰伊南,仿佛她才是在担心的那一个。   于是,这对巴比伦的王与王后,在这简易的工棚里自在地坐了下来。   片刻之后,已经有人按照撒尔的描述,将一座三桨座船的“剖面”做了出来,送到王和王后面前。   伊南惊异于这件东西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撒尔却已经习惯了工匠们的速度,给伊南解释说:“这船剖面的模型一早就有,他们在剖面里加上了三层甲板,然后又在船舷上钻了几个洞,让下层的水手能把木浆伸出船舷……”   伊南兴致勃勃地听他解说,甚至眼睁睁地看着工匠们往这模型里安上了三个人形的“水手模型”。这些模型关节灵活,甚至可以坐在甲板上模拟划桨。   伊南想了想,决定把这座工棚留给撒尔和他的朋友们。   她向众人告辞,退出工棚,来到附近的船坞,站在高处,望着眼前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啾啾见到了自由的天空,“啾——”的一声,直冲云霄,留下伊南独个儿站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撒尔出现在她身边,轻轻地掰过她的肩膀,说:“是不是……最近王只顾着造船的事,冷落了你?”   伊南顿时轻笑出声:“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作为研究人员置身古代,她要是能闲得下来就怪了。   撒尔无言,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说:“最近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最近这一阵子,撒尔的兴趣全都在造船上,伊南的兴趣却全在政事——她正在研究税收对巴比伦商业和日常生活的影响,以及巴比伦基层政治的组织形式。   于是,巴比伦朝堂上几乎是一副完全颠倒过来的情形:王在不务正业,而王后在越俎代庖。   可偏偏就是这样,现在的巴比伦,却显示出一副百姓安居乐意,国力无比强盛、各行各业都创造力无穷的景象。   “这世上只有你是明白我的。”撒尔轻轻拍着伊南的肩,在她耳边小声说。   伊南当然明白撒尔的心思:对于民生的关怀和对和平的渴求压抑了这个男人的征服欲,撒尔不再试图在领土上向外扩张。要他像伊南那样,借助商业的形式向外扩张,确实非他所长,非他所好。   因此撒尔将全部精力与野心都投注在了对大海的征服上——他想要驾船驶向茫茫大海的尽头,想去探索那些神明从未容许人类染指的大陆。   对此伊南当然支持:任何试图挑战现有版图的举动,从某种程度上,都是“自由意志”的体现。   只不过伊南不知道撒尔需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证实“自由意志”已经在这个时代扎根于人心之中——难道需要他发现新大陆吗?   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是在1492年。   达伽马率船队绕过好望角,从欧洲抵达印度,是在1497年。   麦哲伦的同伴们继承他的遗志,完成环球航行,是在1522年。   而撒尔所处的时代——公元前593年。   伊南很难想象这个年代的人,能够利用他们所拥有的海上航行工具探索这个地球上的任何未知领域。   俗话说,关心则乱。撒尔的决心一定程度上干扰了她的判断力。她怀着矛盾的心情面对撒尔的这项追求,她既为此感到骄傲与荣光,又深感怀疑与担忧。   撒尔却在她耳边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笑着说:“担心了?”   伊南点点头。她好不容易才把握住的这份感情,若说完全不担心,这是不可能的。   撒尔顿时一笑,伸手撩了撩她的头发,说:“王的水性好的很!”   伊南以前见过撒尔在幼发拉底河里泅水的样子,知道他说得没错。   可是航海安全与水性好坏并没有直接的关联,更何况,航海更多是一项由全体船员、整个船队共同完成的艰苦征程。它事关每个参与者的生命安全。   撒尔看伊南的神情,就知道她根本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而放下心头的担忧。   于是撒尔自后拥住了伊南的双肩,贴着她的面颊小声说:“放心吧,王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就算是真的想要驾船‘远征’,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他在伊南的面颊上印上深情一吻:“因为有你在,王才会对自己的生命如此珍视。”   “时间还长,让我们慢慢预备起来。”   *   随着三桨座桨帆船建造的大获成功,巴比伦的王将他的造船基地从幼发拉底河畔的巴比伦搬到了腓尼基。   在那里,他除了建造大型船坞之外,还请了很多常年航行于地中海上,富有经验的船长和水手,一起加入他的船队。   刚开始,人们只是在风平浪静的港湾内练习,后来他们开始进入以风暴、海浪与暗礁著称的海域,一来反复测试这种新型的海船,二来锻炼人们在恶劣天气里航海的能力。   在这段时间里,撒尔一只驻守在巴比伦王国的西面沿海,而伊南则坐镇位于国土东部的首都巴比伦,代替国王过问政事。   起先,巴比伦人和邻国一样,震惊于这种王与后分置东西,共理国事的方式——这种情况下,巴比伦仿佛出现了两个“王”。   双“王”并立,而真正的王整天只想着航海,这……难道真不会乱政吗?   事实证明,并不——   而且王与王后的感情好得出奇:王每半年会回一次巴比伦。和王后在一起的时候,这两位都像是当年新婚时度“蜜月”一般亲密而幸福。   王国的大部分政务交给身负职责的大臣们打理,最终的决定权则在王后手里。王会过问军政大事,但是却从来没有质疑过王后的权力。   王与王后成婚一年之后,王已经完全投身于王国西面的海洋上。他已经拥有超过一百艘三桨座桨帆船,和一支由精兵强将组成的船队。   在王与王后成婚的第二年,王在他们的“纪念日”那天给王后送去了一份厚礼:他的船队安然抵达了地中海上的一个岛,并且与当地人达成协议,将在那里拥有码头的使用权。   撒尔还别出心裁地购买了一年岛的“冠名权”,将这个岛命名为“伊南岛”,作为给王后的礼物。   撒尔在信上提了一句:岛上的居民日常提起,他们所在的岛,正是金星女神的诞生地。就因为这个,他才特地买下“冠名权”,要用他妻子的名字命名这个岛。   伊南一看这封信立即明白了:原来是塞浦路斯。   她一旦想明白了这个岛的地理位置,就没再多想。 第118章 公元前590年   撒尔拿下了塞浦路斯的港口使用权, 在东地中海建立了一个更加像样的远洋基地。   他在下一次远航之前回了一次巴比伦,探视他的王后。   巴比伦的大臣们一见王终于回归,纷纷请求觐见, 跪求他们的王从此留在巴比伦, 不要再离开首都了。   他们这样请求的原因, 多半是因为王后当政时,一个女人居然坐在他们上首。这让他们心里觉得很是丢份。   除了丢份, 伊南也是一个极其不好糊弄的“王”。她对待政务的一丝不苟与严苛,足以让先王时期就在朝中任职的老大臣也战战兢兢,生怕出错。   相形之下, 撒尔要显得更“抓大放小”一些。   撒尔听见这些请求, 将手一挥, 说:“怎么?王后处理政务不够明智, 不够勤勉吗?王后哪一次判断失误过吗?”   撒尔的问话无人能答。这些老臣中有不少人侍奉过先王,甚至有些人经历过亚述时代。他们深知伊南主政的这段时间里,巴比伦的各项国政刚柔并济,伊南对时局的各项判断也极为精准。如果不是因为伊南是个女人,他们可能不会贸贸然向王来抗议的。   但大臣们面面相觑,着实没想到, 王竟然会对王后这样维护。   枢密大臣古尔温冲这些老大人们耸耸肩, 表示:你们看,我事先说过的吧?   大臣们急了,再三提醒撒尔:“陛下,你必须清楚, 王权是神明所赐, 天予不取, 恐有灾祸呀!”   撒尔望着他们, 看了半天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他很想告诉他们:早在牧人王杜木兹时,王权就是这个女人所赐。现在她勉为其难地代行其责,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最终撒尔还是把这话忍住了,怕吓坏了一群垂垂老矣的大人们。   朝中以枢密大臣古尔温为首的中青年官员,倒是对“王后主政”这一事并无异议。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视为王后办差为莫大的荣幸,甚至王后的一句夸奖能让他们干劲十足、没日没夜地工作上好一阵子。   整个巴比伦王庭因此而呈现一种开明而活泼的气象——这种气象蔓延到民间,整个王国因此显得欣欣向荣。   两河流域的粮食生产开始复苏,王国对埃及和米底的粮食依赖逐渐减少;   手工业一如既往地发达,技术日新月异,不断有新鲜产品和新材料问世;   王国的商贸繁盛,几乎达到了顶点。巴比伦的商人遍布各地,甚至对邻国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撒尔在巴比伦待了几天,看清了朝中与民间的情形之后,他不得不感慨:不愧是伊南啊!   这样一来他就能心无挂碍地远航,去探寻那些陌生的海域,涉足神明从未向人类透露的土地。   他一直迟疑着,有些不知该如何将决定告诉伊南。   伊南却为他准备了三件东西:   第一件是一枚用工艺玻璃做成的橙子。这“橙子”栩栩如生,与普通的橙子看起来一模一样,但却因为玻璃材质的缘故,阳光一照便是流光溢彩,明亮非凡。   “这是为了提醒你。在海上远航,免不了食物匮乏。但是请务必想办法去陆地,寻找一些可以食用的水果和蔬菜。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疾病侵袭。”   第二件是一枚极为厚实的水晶。将它托在手中,可以清楚见到光线被汇聚,指向某一个特定的方向。   “这件水晶,可以在阴天的时候聚拢光线,指明太阳所在的方向。有经验的水手可以用它来判断太阳的方向与高度,以此判断方位与时间。”   撒尔默默地望着,心想:他也记得这件物事,但是却没有想到过还可以用于航海。①   第三件,则是一件相当奇特的仪器:是一只扁平的圆盘,盘中心钉着一枚铁针。撒尔捧过来将这枚圆盘动了动,发现圆盘上的铁针可以自由转动,但无论圆盘怎么转动,那枚铁针都指着同一个方向。   “这叫指北针。无论你身处何处,这上面的磁针,永远都会指向正北。”伊南向撒尔解释。   撒尔马上想到了这件仪器的应用场景:这么说来,他无论是遇上大雾还是风浪,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有这件仪器在手,他永远都能准确判断方向了?   大喜过望的国王张开双臂,把他的妻子拥在怀里,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不愧是你,我知道你是明白我的……”   撒尔的远航,意味着分别,意味着风险,意味着生死未卜。   他多想永远陪在妻子身边啊,可是人活一世,总要向那最远最难的目标更进几步。再说,他深知伊南在这个王位上,会远比他要做得更好。他不在巴比伦,她正好可以放手施为。   而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将王执迷于航海这件事视为“不务正业”。撒尔还听说过有人评价他“王肯定是疯了”。   只有伊南一个人明白他,理解他那无处安放的征服欲。她始终在他身后默默支持并鼓励,为他提供一切协助,让他安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但当他放开伊南的时候,却看见妻子的眼中挂着晶莹剔透的泪水。   虽然理解,但终究舍不得。   撒尔觉得心口像是被铁针扎过似的,但他又着实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只能伸臂将伊南再度拥入怀中,口中喃喃地道:“你放心……”   即便只为了你,我也要好好地回来。   在巴比伦逗留一阵之后,撒尔离开了这座王国都城,离开了他的王后。临别时撒尔留下了一只瘦长的匣子,说是给伊南的礼物。但是希望伊南再他远航归来的那一天再打开。   于是伊南将这只匣子小心地收藏好,耐心地等待撒尔归来。   两个月之后,她收到了来自塞浦路斯的来信——信是用墨水写在羊皮纸上的。泥板的不易携带让巴比伦人渐渐地放弃了祖先的发明,开始改用更加轻便的羊皮纸或者埃及纸草。   在信上,撒尔说,他这次出发的船队,总共有四十条船,船上人员共有四千多人,储备了足够的粮食、油脂、桶装的葡萄酒(作为淡水的替代品)、各色工具和武器,整个船队向西面进发。他将会实践自己的诺言,去探寻那些连神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海域与土地。   伊南收起信,将这份信件贴在心口。   她相信这会是一个突破口。   如果撒尔能够找到那些在各种诗歌、传说、神谕中从未出现过的土地,就能证明神明其实也是有活动范围的?如果神明的活动范围与人的一致,那么是不是也能说明:“神”伴随人一道出现,是人类的原始信仰一点点演变而成?   只是,这个突破口的风险太大,太危险了。   她亲自将撒尔送上了远航的这条道路,现在却又日夜煎熬,担心他的安全。   在这封信之后的整整一年,远航的撒尔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一年后的某天,留驻塞浦路斯的巴比伦商人辗转从迦太基人的手中得到了一份来自远征船队的信件,并将之快马送回巴比伦王庭,送交给他们的女王。   “伊南吾爱……”   伊南打开这封信,待看到这熟悉的笔迹,一颗心才稍稍放下来。   “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越过了戍卫着狭窄海峡的擎天巨柱,驶向了那更阔大的海洋……”   伊南看到这里,觉得眼眶里的酸意瞬间漫无边际地涌了出来。   “戍卫着狭窄海峡的擎天巨柱”,伊南很清楚这地貌指的是什么——   直布罗陀海峡,地中海通往大西洋的出口,最窄处仅有14公里。   而“擎天巨柱”指的是直布罗陀岩,它是一块昂然矗立在海峡岸边的侏罗纪石灰岩,日后会被人以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冠名,被称为“赫拉克勒斯之柱”。   驶出赫拉克勒斯之柱,意味着撒尔从此驶出了沿岸富饶的地中海地区,从此面对大西洋的茫茫风浪。   他会向何处去?   “前些日子里我抵达了迦太基②,与迦太基元老院的成员见面。我看得出刚开始时他们颇有敌意,但是向提出以后尽可以与巴比伦进行贸易往来之后,他们的态度就好得多了。”   “元老院带我去瞻仰了他们的神庙。我却对那些陌生的神明不感兴趣……只想念你。”   伊南掩上羊皮纸,忍不住嘴角上扬,笑得很甜美。   “但是他们的元老院制度很有意思,与很久很久以前苏美尔人的长老院不同——他们不设王,所有的决定都由元老院做出……”   伊南微微点头。作为历史生,关于迦太基她多少了解一些。迦太基人的元老院和后来罗马共和国时期的元老院十分接近。当然,迦太基的元老院成员大多都是贵族和军方要员,一定程度上还是精英政治,与“市民大会”那样广泛听取民意的机构很不相同。   “我询问迦太基人,他们敬奉的神明有无给他们启示,世界是什么样儿,他们身处之地,何处是尽头……”   “他们没有给我答复,只说南方是无尽的沙漠,向西就是这片大陆的尽头。于是我问,沙漠之后有什么,海洋之后是什么……”   “他们报之以沉默,我想,我应当是有史以来,最令他们觉得难堪的客人。”   伊南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能够想象迦太基人的表情,难得遇上撒尔这么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远方来客。   “因此我决定,我会一直沿着这片陆地的边缘航行,看看这片大陆究竟有多大,陆与海,究竟会将我们引向何方……”   伊南想:如果撒尔沿着大陆海岸线行驶,那么他便是循着两千年达伽马的路线,沿着非洲大陆的海岸线一直向南,绕过好望角,再转而向北。   他将一路穿过波涛狂暴的西风带,绕过并不会带来“好望”的“好望角”,在接近归途的时候他可能会遇上南亚次大陆的季风,可能会一直被吹到印度去。   “伊南吾爱,我将告别你,踏上更遥远的征程。我将信守承诺,此生必定返回巴比伦与你相见。”   “并谢你费心看顾王国诸事。爱你的……”   伊南折起羊皮纸信笺,面对巴比伦王庭的花园,眉心微蹙,心头一会儿喜,一会儿愁。   如果撒尔真的能在达伽马之前的两千年,就向南绕过好望角,开辟绕行非洲的航线——那么他确实能够帮助自己完成在这个时代的任务,但是撒尔所冒的风险太大了。她完全没把握,更加不清楚撒尔什么时候能够重返巴比伦。   但现在她能做的,唯有好好看顾巴比伦王国,不让这个国家的国力在撒尔离开的日子里,有任何折损。“   见到伊南把信件放在一旁,女官多丽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低声用米底话说:“国内来了些消息,与您有些关联。王……王最近这一阵子好像对巴比伦颇为有意,想要……想要从您的手上得到一些土地。”   多丽是来自米底的女官,她口中的“国内”指的是米底王国,“王”指的是名义上伊南的兄长,米底国王,阿斯提阿格斯。   自从撒尔登上王位,迎娶伊南,巴比伦与米底的关系,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渐渐恶化。   原因之一自然是米底国王的态度,阿斯提阿格斯在巴比伦的王与王后大婚之时,连一份像样的贺礼都未送出手;近两年则更有传闻,说伊南乃是“冒充”的米底公主,米底国王并不打算相认。   而真正的原因其实是米底王国与巴比伦之间的贸易,正由顺差转为逆差。   以前米底王国一向向巴比伦出口粮食。随着巴比伦水土改良工作做得卓有成效,巴比伦的农田地力迅速恢复,粮食产量大幅提高,能够反过来在米底荒年的时候反哺米底。   再加上巴比伦出色的手工业,米底一下子发现自己成了净“流入”而不再有“输出”。   米底国王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心中便十分不忿。   撒尔痴迷“航海”不问国事,王后当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米底。米底国王自然觉得有机可乘,立即遣使节前往巴比伦,面见王后,要求巴比伦给予米底“最惠”待遇——所有巴比伦向米底出售的货物,均予以免税,并由商家自动降价两成。   这项极为无礼的要求自然被伊南“断然”拒绝了。   米底国王便怀恨在心,想要借巴比伦的国王撒尔不在国内,王后主政的机会,向巴比伦发动进攻,夺取属于巴比伦王国的土地。   这意味着,原本亲密的盟友、联姻对象,现在成了新的战争策源地。   多丽报告了来自米底的消息,就退到一边。她现在是王后的近身女官,同时也暗中负责与米底王国那边打探消息。利用她以前在米底王国的关系,她很顺利地得到了很多来自米底王室内部的“内部消息”。   伊南听了多丽的报告,点点头,暂时将心头的忧虑放在一旁。   在撒尔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她至少不能让巴比伦被旁人欺负了去。   “去请古尔温来,让他再带几个熟悉米底骑兵的将领和大臣前来。”   古尔温带人匆匆赶来,惊讶不已地问:“这是……要与米底开战了?”   若是与任何一国发生争端,古尔温都不害怕。但是与米底发生争端,则会是最麻烦的事。   一个原因,是米底地处北方高原,居高临下,而巴比伦这里则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无遮无拦,没有任何阻挡。来自米底的新型骑兵一冲,巴比伦人立即处于劣势。   第二个原因……古尔温的妻子就是米底来的女官尼娅,他自然不想与米底反目成仇。   听说了这个消息,古尔温最感担忧的是伊南的处境。明明她是米底国王的亲妹妹(古尔温的妻子始终信守了女官们发誓要保守的秘密),却依旧无法阻止米底国王的野心。   “从现在起,我们做几手打算。”   伊南开口时,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第一件,调兵遣将,与米底王国的边界处补防。”   “第二件,前往希腊,招募雇佣兵,这些雇佣兵一旦到来,就请他们给本土士兵讲解米底等国的最新骑兵和攻防战术。本国也需要一直能够与对手匹敌的骑兵。”   “是——”   这项决定倒也一定程度出乎古尔温的意外。此前他从未意识到新型骑兵对于巴比伦王国的威胁,但听王后说得郑重,古尔温猛醒:既然王后说要这么做,那么他们就应该这么做。   希腊人那里,巴比伦人确实有很多来往沟通的渠道——之前为了修筑巴别塔就曾从希腊雇佣了很多工匠,通过他们牵线搭桥,邀请懂得军事的希腊人和雇佣兵入境,不是什么难事。   “第三件,多丽,去将王国全境的地图取来。”   多丽应声去了,回转时捧了巴比伦王国全境的舆图过来,在王后和重臣们面前铺开。   这幅舆图,是在撒尔登位之后,请了专门的工匠实地测量,在前人舆图的基础上绘制的,是当今巴比伦王国最为准确的一幅舆图。   “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最窄处是在哪里?”   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这两条母亲河河宽水深,是两河流域的天然屏障。但现在最令人担心的,是敌人绕到巴比伦国土的北面发起进攻,越过底格里斯河,从两条大河之间的开阔土地发动进攻,派遣骑兵,沿着平原直冲而下。   古尔温顿时上前,伸手比了一个地点;   伊南一看:认得的,老地方——西帕尔。   西帕尔附近是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最为接近的地方,两条大河最窄处大约只有100公里。   伊南想了想,果断决定:“大量雇佣国内的工匠和民夫,在这个位置修筑一条用于防御骑兵的城墙——我们不妨称它为:米底长城③。”   古尔温一听就觉得这个名字很不错:它就是建来防御米底人的长城,但是也可以解释为:下令建造者是出身与米底的公主,以公主的生身之地命名,以提醒蠢蠢欲动的米底大军,两国可是有联姻关系的盟友。   总之一切遵照先礼后兵的原则——   这时古尔温小心翼翼地询问:“王后,您看,要不要去一个边缘行省,征发一些奴隶来修筑这座‘长城’?”   伊南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奴隶?她在一千多年前已经着手解放奴隶,现在又怎么可能踩着大步子倒退呢?   “不,我不需要强制劳役。”   “我要在巴比伦的土地上,人人都劳有所得,并且能在劳动中,增长见识,结交友人;我要人们视为王国出力为为自己出力,他们从这项高尚的活动中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古尔温,你难道忘记了……”说到这里,伊南拖长了声音,没有再说下去。   古尔温恍然大悟,伸手重重地一拍额头,心想:瞧他这记性,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完全把这“吃软饭”的事儿给忘了。   王后哪里需要征发什么奴隶?她有的是钱,如果需要,她可以撒钱给所有的巴比伦人,请他们出力来修筑长城,保全国土。   可是巴比伦人也并不是什么唯利是图之辈。只要他们知道这是为了保家卫国的必要之举,定然不会计较得失报酬。   事情就这么都定下来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全巴比伦的官员们按照这个方略,分头去安排。   臣子们退下,伊南则命多丽和古尔温稍留。   “多丽,你以前提过,我有一个‘侄女’,嫁去了安善对吗?”   多丽点头称是:她知道伊南指的是米底王国的另一位公主,是阿斯提阿格斯的女儿,嫁去了安善王国,现在已经生了一个名叫库罗什的男孩。   安善是米底王国的一个附庸国,安善国王个性和软,对米底王国从来都说一不二。   “古尔温,”伊南转向王国的枢密大臣,“你安排合适的人去安善,我要派人保护我的这个侄外孙。”   古尔温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点头应下,立即着手安排,去保护王后的这位年幼的“亲戚”。   待古尔温走后,伊南才告诉多丽:“你让尼娅盯一下这件事,等到古尔温全部办妥,我们在安善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这小家伙的时候,你派人去米底王庭,想办法提醒米底国王陛下——”   “米底的公主,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第119章 公元前587年   果然, 米底国王阿斯提阿格斯经过提醒,想起了那个关于“灭国”的预言,烦恼顿生。   安善王国的小王子库罗什, 是米底国王的亲外孙。但是米底国王迷信神谕, 为了他的王国最终不会亡于“公主的儿子”手中,他派遣心腹前往安善, 打算密谋暗害这个孩子。   谁知安善人却将小王子保护得很好。   没过多久,甚至连阿斯提阿格斯排出的心腹都被策反了,背弃了主人的“乱命”,直接留在了安善,保护年幼的王子。   年幼而天真的小王子问那些来到他身边, 默默保护着他的陌生人们:“你们从哪里来?又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来人只回答:“虽然您的外祖父不希望您顺顺利利地长大,但是您有一位极为和善的姑外祖母。她想让您知道, 这个世界上不仅有恶意与仇恨, 也一样存在善意与宽容。她希望您长大后,也一样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世界。”   小王子懵懵懂懂地点头,默默记下:恶意与仇恨,应该敌不过善意与宽容。   安善国的小王子既然平平安安的, 米底国王的心思就此被牵制在别处, 暂时顾不上邻居巴比伦王国。   利用这一段短暂的和平时期, 伊南在巴比伦王国国内, 将长达一百公里的米底长城迅速地建起。   这座长城和巴比伦城墙的建筑技术完全相同,但是本着尽量减少非必要劳力的原则,整个城墙的风格非常朴实, 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装饰。   城墙极厚, 顶部宽敞, 墙体内甚至可供巴比伦士兵驻扎。城墙的最高处达到10层楼高, 简直可以算是提供绝佳守御和瞭望的要塞。   城墙接近完工的时候,巴比伦代摄朝政的王后伊南亲临工地视察。   当时曾经有无数的工匠,满怀对巴比伦的忠诚和对王室的崇敬之情,匍匐在地,想要亲吻王后的鞋子。   伊南却让人把他们全都叫起来,亲自与他们一个个握手。令这些工匠感动涕零。   在长城建成之后,所有工匠都领取到了巴比伦王室承诺给他们的丰厚薪水。巴比伦官员转述王后的意思:希望他们精明地使用这笔钱,不要让金钱从此躺在柜子里,而是让金钱作为投入资金,多办一些产业,让自己和周围的人都能够因此获益。   巴比伦人本就继承了始于苏美尔人的商业头脑,一点就透。   这些来自巴比伦王国各处的工匠,在工程结束回到自己的家乡之时,都按照王后的意见,撸起袖子加油干,将从修筑长城时得来的金钱用于投入各种实业。   巴比伦因此再次经历了一段农业与工商业快速发展的时期:   谷仓全部被堆满,人们着手新建更大更透气的新式谷仓;   幼发拉底河上和腓尼基岸边的港口里成天堆满了等待出港的货物,等待被运往南亚次大陆和地中海沿岸。   而各地上缴的税金源源不断地汇总到巴比伦。   古尔温十分惊讶:“王后啊,怎么好像您为修筑长城而付出的那些钱,现在已经全变成税金回来了?”   伊南微笑不语。   她这一招就是后世的大力发展基建项目来刺激经济,从而促进实体经济的良性循环发展。   只不过,修筑长城的经费,是从她自己的财产中支出;而作为税金回到巴比伦的钱,则成为国家的公共财富。   与此同时,伊南着手用日益增长的税金来建设巴比伦王国的骑兵。   巴比伦王国此前没有蓄养大规模的骑兵——主要原因其实是没有适合大规模养马的草场。   驯养骏马,需要合适的气温、足够的草料,和适合骏马奔驰的草原。   但是,巴比伦王国却拥有别国没有的优势:技术。   马蹄铁为马匹提供了保护,使它们拥有更好的耐力,并减少了受伤的几率。   于是,巴比伦的商人们再次出发。这次,他们奔向小亚细亚半岛上,在那里,他们与牧人签订了购买骏马的协议。从此马匹被一船一船地运到腓尼基的港口,一下码头就被染料标上编码,然后立即分组,轮流钉上马掌,就交付军方,开始作为军马进行训练。   除此之外,伊南还下令改良了战车,将原先极其颠簸的两轮马车改为四轮马车,并在马车上增加了用于防御的隔板。   富有经验的希腊雇佣兵来到巴比伦,开始向巴比伦的将士们传授在马背上作战的经验。   他们教会士兵如何操控马匹,如何在马背上使用长矛与弓箭,如何居高临下地攻击步兵,以及如何应付同样在马背上的对手。   而巴比伦军中的将领们则纷纷聚在巴比伦王庭,由古尔温讲解各种宏观战术,如何应用骑兵突袭对方的步兵、营地,又在何时应当将骑兵收回,派遣步兵上前清扫战场,等等。   “枢密大臣,原来您也对兵法和战阵如此有研究——”   “是呀,将您留在王庭处理政务,实在是屈才了啊!”   军方对古尔温的能力大加赞赏。   古尔温却只好笑笑,偷偷地伸袖子抹抹额头上的汗。   要知道,这些战术与战阵,全都是他与王后讨论过之后才拿出来与军方分享的。在这其中古尔温的贡献不足十分之一,他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   王后才是屈才了呢!——古尔温偷偷地想,如果她出生在巴比伦王庭,可能王都不是她的对手。   王后,应该是一位女王才对!   不止古尔温一个,好多人,都这么偷偷地想。   *   米底国王阿斯提阿格斯,奈何不了自己的外孙,转过头拿“妹妹”和“妹夫”的国度撒气。   米底大军终于压至两国国境线上。   米底王国在巴比伦的间谍早就将巴比伦的王远航的消息告知了米底国内。王后主政的消息让米底军方觉得十分膨胀。   “一个女人,还不是一打就怕了?”   “算了,还是留点儿口德吧,毕竟也是咱们米底自己嫁出去的公主,虽然王好像不太待见。”   “你说,咱们的国王,下令攻打自己的妹妹。这事儿传出去,邻国是不是要嘲笑我们米底人不道德?”   “得了吧,你真以为王庭养育那些‘公主’是当做自己的亲人吗?那些都是用来联姻的工具。公主嫁出去之后,她们的死活你见王真正关心过吗?”   “唉,这么一说,其实咱们也都只是战争工具而已……”   虽然米底的将领们越说越丧,但是他们对于战胜还是很有信心的——他们认为,最多是打到哪里的问题:究竟是在边境上劫掠大小城市和村庄,还是一路打到巴比伦去。   谁知双方甫一交手,米底人就开始觉得不对:巴比伦人什么时候有骑兵了?   关键是,这骑兵还所向披靡,在战阵之中来回冲击,专捡米底大军的薄弱环节冲击。冲了几次,米底的步兵部分已经先溃不成军,退回去了。   米底骑兵还在坚持。   但他们发现,对手坐骑的损伤率要比自己这边小很多。战马们在战场上撒开四蹄飞奔,却从来不会出现马蹄磨损的情况——他们的战马,仿佛完全不用休息。   这难道是因为巴比伦人对神明更加虔诚,所以神明更青睐对手吗?   这时米底大军派出去的探子已经从前方赶了回来,告诉大军:散了吧,散了吧。前面巴比伦人已经筑起了一道根本看不到头的城墙,从幼发拉底河到底格里斯河。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消息一出,米底大军的士气顿时低落——他们竟还肖想着打进巴比伦,这是谁给的勇气哟!   原本以为巴比伦王国由一个女人摄政,谁知这女人却比谁都精明。   米底大军只能改变方略,准备劫掠几个边境上的城市和村庄,然后就打道回府。   谁知就在他们传令下去,大军准备转向的时候,巴比伦的新型骑兵再次自后杀到,这次直接将对方杀得溃不成军。进入巴比伦国境的米底大军大败亏输,狼狈不堪地退回米底边境。   米底国王闻讯暴跳如雷,在自己的王庭里大声咒骂,指责巴比伦人出尔反尔,不守信义,竟然攻击盟友。   米底的大臣们都十分无语:毕竟这是米底自己先动的手。   终于有臣子看不下去了,规劝米底国王:“我国这次还算是幸运,巴比伦国王撒尔不在国内,由王后主政。王后不愿意多动刀兵,所以守住原有边界就算了,如果是撒尔国王在……”   米底国王怔住了,他差点儿忘了撒尔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将领。巴比伦原本只是亚述的一个小小行省,现在亚述都没有了,整个两河流域都归于撒尔治下。   想到这里,米底国王忍不住十分阴险地诅咒:“现在距离撒尔出海,已经很久了吧?听说巴比伦人自己也很久没有得到他们的王的消息了?”   “撒尔这个家伙,要是这一辈子都回不来才好!”   *   确实,连巴比伦人自己都没有得到过他们的王的消息。   随着时间推移,巴比伦的朝臣越来越担心。开始有人向伊南上书,请求王后再派遣船队,沿着王出海的路线寻找。   伊南拒绝了这个请求:在大海里寻找撒尔的踪迹是真正的“大海捞针”。再说,巴比伦现在也没办法再派出一支和撒尔当年一样实力的远洋航队了。在这个时代的远航,如果不能做好充分准备,那么出海就是送死。   但是伊南的态度很快被别人曲解了。   有臣子跳出来指责伊南罔顾王的安慰,定然是恋栈手中的权力,巴不得王在海外失踪。   伊南看着这些人在朝堂上上蹿下跳的丑态,忍不住冷笑:当我不知道你们背后是什么人吗?   撒尔的弟弟们,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比伊南更合适的摄政人选。他们背后议论起巴比伦的王庭,总是说:凭什么,一个女人……   伊南并没有动怒,她命人把出面倡议的臣子送去了腓尼基,给他两条船,委任他出海寻人。   这名臣子只出了一次海,遇上了小小的一丁点儿风浪,有那么一点点晕船。但这个大臣立即下令掉头回港,并且在码头上当众抱着柱子痛哭流涕,说他绝对不再提派人出海这事了。   但朝堂上因此而起的风波并未因此而马上停息。   由于撒尔长期不归,开始有人对伊南“摄政”的合理性提出异议。   最先提出的是巴别塔神庙的大祭司们:他们仿佛已经忘记了,这座通天巨塔正是伊南带领工匠们建设起来的。祭司们以神明的名义,要求伊南为她“摄政”给出一个理由。   此前撒尔将王国交给伊南打理的时候,祭司们都没有提出异议,因为王权在撒尔手里。   但现在撒尔常年不归,伊南依旧统揽巴比伦的权力,祭司们就觉得不妥了。   于是,伊南与大祭司们开了一次闭门会议,会议结束之后,所有的祭司对伊南的主政暂时再无意见。   在此之后,伊南顺水推舟地重提“长老院”和“国民大会”制度,用公共决策来替代她一人主政的局面。朝野之间,争议的声音终于渐渐小了下去,   但所有人都心生疑惑:撒尔,他们的王,他究竟在哪里。   今生,他还能平安地回到巴比伦吗?   当伊南的腕表指向公元前588年的时候,从埃及传来了一些消息。   这时距离撒尔出海已经有三年。邻国多数认为:撒尔,这位自视甚高,目空一切的王,一定是在征服茫茫海域的时候被海洋给征服了。连巴比伦人自己也不太确定,王究竟还能不能回到巴比伦王庭。   但是,从埃及传回消息,说是有船只在红海靠岸,声称他们是当年随撒尔出海的远洋船队之一。   消息不太切实,而且没有提供任何关于撒尔的消息。   巴比伦在埃及的商人们立即行动起来,从埃及当政者手里,悄悄将这些人解救出来,护送回巴比伦,送到伊南面前。   伊南第一时间见到了这些筋疲力尽的水手。   水手们见到伊南,纷纷跪下,呜咽着说:“我们……我们弄丢了王。”   听闻此言,连一向矜持板正的女官多丽都失声惊呼,不慎将手上捧着的陶罐摔在地面上。   伊南却很冷静:“先别急着哭,把你们遇到的情况说一遍。”   这副场面充分证明了:一个镇定的领导者,能迅速让所有人都迅速从不良情绪中挣脱出来。   水手们见到王后如此镇定,而且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倒也不好意思就这么跪着爆哭了。他们之中一个说话清楚的巴比伦人,便慢慢将撒尔出海之后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他们抵达迦太基的时候,船队拥有三十八条船,绝大多数人身体康健,船上的补给十分充裕,大家精神抖擞地从此起航,继续向西。   确实如撒尔信上所描述的那样,他们穿过了一条狭窄的海峡,海峡北面矗立着高耸入云的石柱。   撒尔决定沿着左面的大陆(也就是非洲大陆)的边缘航行。他们时而向西南,时而向东南,总之一直向南行进。   在这期间,三十八条船中,有九条船因为遇上了暗礁,沉没或是无法修理,水手们弃船逃生。   船上的人员密度开始大幅增加,补给减少,疾病开始流行。   撒尔当机立断,在岸边找到了一个避风的自然良港,所有人上岸休整。   他们在岸上重新获得了淡水,食物则依靠在海岸附近捕猎和采集解决。   船队中的工匠们利用所携带的工具修补部分受损的船只,按照他们与风浪搏斗的经验将船的结构补强。其余的水手们则负责解决食水问题,他们甚至快手快脚地在海岸边的土地上种了一茬豌豆。   这次逗留是远洋船队在陆上逗留时间最长的一次,最终船队出发的时候,只有二十条船,两千人不到——有一部分人决定留在当地,不愿再踏入波涛中涉险。   撒尔尊重了他们的选择,给他们留下了一部分武器和工具,带余下的人一起,继续踏上征程。   在那之后,撒尔的船队遇到了强劲的西风。海面上终日是狂风巨浪——那根本不是海,海上的浪仿佛是一道又一道的墙。就连最优秀的水手也没办法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稳当地操控船只。   船只和人员的损伤自然是免不了的。最绝望的时候,人们连能靠岸的地方都找不到。岸边全是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在狂暴的风雨中露着可怖的面目。   这时几乎所有人都绝望了,都认为他们已经远离了神明的眷顾,来到了被抛弃的世界。   唯有撒尔一人,依旧抱有信念,在风浪中无畏地指挥,终于带领余下的船只和人员,绕过了一座高耸的海岬。   从此,船队不再向南行驶,开始转而向北,或者向东。   这时整个远航队已经损失了一半的船只和人手,最后十条船上汇总了意志力最坚定,同时也是最强悍的人。   接下来的这段旅程则要相对平和得多——最险恶的海域已经被他们抛在身后。他们所经过的地方,开始出现茂盛的植被。陆地上的土著居民虽然与他们语言不通,但是要温和得多,指点他们捕猎取食,并且给他们提供了不少帮助。   他们一路向北,经过大大小小的岛屿,眼看着陆地上的地貌和植被与巴比伦的越来越接近,气候也越来越温暖。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应当已经重新得到了神明的庇佑,距离回家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谁知在这时,船队又遭遇了一次大风暴。在风暴中,仅剩十条船的船队被打散。等到风浪平静之后,水手们再也找不到王船的踪迹。水面上也没有船只的遗骸。   用水手们的话来说,撒尔的船,要么是被“神明带走”,要么就是完全倾覆在海底。   丧失了领袖的水手们失魂落魄,但也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按照昔日领袖指点的方向,沿着“左手边的大陆”的边缘继续行驶。   终于,他们发现岸上的人口音渐渐能听懂了。仅剩的一个的埃及水手听出了他的乡音,因而激动万分。   接下来,他们就被陆地上的埃及人扣押起来,直到巴比伦在埃及的商会想办法将他们救出。   伊南听完了水手的陈述,托着腮静静思考:撒尔所选择的航路正是环绕非洲的航路,最危险的那一段海岬正是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处在西风带上,常年惊涛骇浪。   而这些回到埃及的水手和船只,事实上是沿着非洲大陆行进,一直进入红海,因此出现在埃及附近。   至于撒尔,伊南又仔细问了水手们,最后一场风暴究竟是在何处发生的,发生之后,他们又停留了多少天,行进了多少天,才抵达的埃及。   到这时,她终于确定了救援的方向:命人从幼发拉底河出发,驾船驶入波斯湾,在从波斯湾两侧的海域反复搜寻,寻找王的下落。   王后终于派人出海,寻找王的下落——   这个消息立即传遍了整个巴比伦王国,令整个国家为之轰动。   但回归的水手带给人们的,不只是希望,也有失望。   虽然远洋船队里有人成功回归,但他们讲述的故事证实了:王确实是失踪了。有人回归,王却没有——这不正是说明了王早已凶多吉少?   巴比伦王国上下暗流汹涌,想要从王后手中夺取权力的王子们,筹谋得越发急切。   原本一直按兵不动的大祭司,这时也有些坐不住了,开始准备他们的“后手”——万一关于王的坏消息被证实,神庙应当站在怎样的立场上。   从各处来的视线都集中在巴比伦王庭,集中在伊南身上。   伊南却表现得一如寻常。   她很确信撒尔还活着——毕竟是经历了好望角狂暴风浪的男人,要说他会在一场普通风暴中没有任何痕迹地消失,伊南认为这可能性很小。   最大的可能是,撒尔和他的船队因为风暴而失散了。而撒尔也因为这一场风浪,错过了红海的入口,而是将阿拉伯半岛误认为是非洲大陆的一部分。他秉承着“左手边大陆”的原则,选择了继续沿着这一片陆地的边缘继续向东。   如果她的推论属实,那么,撒尔将会沿着阿拉伯半岛,一直行驶至波斯湾——而那里,正是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入海口。   *   巴比伦的大都市埃利都,如今已经是一个内陆城市。幼发拉底河在埃利都之外冲积出了大片大片的土地。饶是如此,埃利都作为“王权天降”的第一个地点,依旧在巴比伦各大城市之中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埃利都数十里之外的港口,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走上栈桥。从他虚浮的脚步来看,应当是常年的海上生涯,令他已经完全不习惯在坚实的陆地上行走了。   这个男人的容貌几乎让人没法儿看清,因为他的头发茂密且打结,厚厚地披在脑后。他一脸从未经过修饰打理的络腮胡子几乎盖住了整张面孔。   但这个男人拥有强健的体魄。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让所有水手见了都无比羡慕;   而只有被他直视过的人才能了解到这是拥有领袖气质的人。他那对琥珀色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每一个眼神,似乎都是来自王者的严令。   这个男人踉踉跄跄地从栈桥登上了巴比伦的土地。他脚步虚浮,没走多远,竟不小心脚下一软,双膝跪在地面上。   他双手扶住地面,一个忍不住,竟然哈哈哈地大笑出声。   周围的人避之犹恐不及,大约都觉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却见此人深情地亲吻了面前的地面:   故土啊,还有故人们……我,撒尔,回来了。 第120章 公元前587年   古尔温匆匆赶来巴比伦王庭, 见到女官多丽正拦在王庭跟前,不允许旁人闯入。   古尔温迈上几步,大声问:“在里面的可是那几位王子?”   多丽板着脸点点头, 顺便瞥了一眼立在王庭外的人。   王庭大门外, 塔克奇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向古尔温点点。   先王膝下所有的王子之中, 只有塔克奇一人对撒尔的王位完全不感兴趣——旁人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明明他是一众王子之中最年长的。撒尔如果真的不在了,他的王后还没有养育子女,那么理应由塔克奇继承王位。   但塔克奇始终是一副窝囊废的样子。最被人当成笑柄的是:有一回,塔克奇出席了一次王子们的聚会,这场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有人误传了消息,说是王后正在往这边过来。塔克奇吓得当场逃走, 从此被人传为笑谈。   塔克奇却好像并不太在意别人笑他:“你们是不知道她的本事……”   就因为这个, 塔克奇基本上远离了王子们的小团体,日常不参与那些弟弟们的瞎胡闹。   今天他被其他王子们拉来,却又不愿掺和,只好在外头等着。   古尔温并不知道昔年的那一段“往事”, 他只觉得塔克奇“识时务”。于是这位枢密大臣向塔克奇王子点了点头, 匆匆随女官多丽进入王庭。一踏进王庭, 他就听见王子们咄咄逼人地问:“既然王没有任何消息, 你凭什么不把属于王的权力交出来?”   “对呀!王不在其位多年,不应由你把持巴比伦王国的权位。”   古尔温听着就想摇头,心想:这些王子们, 还是太年轻啊。   果然, 只听王后柔声回答:“各位王弟, 主导巴比伦王国的权力, 并不在我手中——在长老院手中,在国民大会手中,你们应该找的,并不是我呀!”   王子们:……   古尔温心想:对巴比伦的情形一无所知,只凭着头上顶着的“王子”两个字,就想从伊南手中接手权力——这些少年们,也太天真了吧?   他果断地出声:“王后,臣古尔温,有要事向您禀报。”   伊南点点头,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王宫卫士们向前迈一步,王子们顿时觉得面前仿佛立即出现了一堵墙。   既没有才识也没有勇武,王子们交涉未果,只能悻悻地离开。   伊南见到古尔温和多丽一起进来,面现微笑,向枢密大臣问好。   “有王的消息吗?”伊南第一句就问的是这个。   古尔温听得出这温柔声音里的急切。但很可惜,他没办法带来好消息。   古尔温摇摇头,他是为别的事而来。   谁知刚想开口,忽听窗外一声禽鸟响亮的嘶鸣:“啾——”   “是啾啾啊!”古尔温很理解地说。   猎隼啾啾是王和王后共同驯养的爱宠。此刻在王庭听见啾啾的叫声并不奇怪。   却见王后突然站了起来,来到窗边。而女官多丽也满脸都是喜色。   古尔温:……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却见王后转身,冲古尔温点头:“感谢你来为我解了围,不过,如果你的消息不是那么至关重要的话,我们先出城去迎接吧!”   古尔温:迎接?迎接什么?迎接……谁?   他还来不及细想,眼前的两位女性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王宫卫士已经迅速派人前去通知:巴比伦城八座城门,同时大开。   而王后自然还是前往最大最壮丽的伊什塔门。   古尔温这时如果还猜不出是迎接何人,他就真没有资格作为王国的枢密大臣了。这位昔年撒尔的副手,一想到追随多年的老上司终于要回归巴比伦城,巴比伦王国内的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由衷地长舒了一口气。   “哎呀,刚才送客送得太早了。”伊南站起来的时候表现得十分遗憾。“应该请王子们一起前往观礼才是。”   古尔温也很想看看那一张张精彩至极的面孔,当即笑着说:“他们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为很怕这个场面又是您为了权力而特别找人安排的。”   伊南一想,觉得也是。她与多丽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当巴比伦城八座城门大开的时候,这座城市的市民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看到这阵仗,有人大喊:“天那,是不是王回来了呀?”   撒尔一去四年,杳无音信。哪怕是最寻常的巴比伦公民也觉得十分悬心。   这个消息一旦传出来,所有人都按捺不住激动,全都跑去了城门附近的大道上,紧张地张望等待。   然而只有最为经验老到的人才知道该往伊什塔门过去——那是王与王后建立默契的地方。只要回来的人真的是王,就一定会在伊什塔门遇上迎接他回家的王后。   于是,整个巴比伦城一片欢腾,而伊什塔门跟前,以及从伊什塔门通往王宫的大道上,人头攒动,前来迎接的巴比伦市民全都挤在道路两端,在宝蓝色美观的瓷砖墙之外,又筑起了一道欢乐的“人墙”。   伊什塔门已经打开,激动的人群在门内等候。   可是撒尔,巴比伦的王,真的会回来,会出现在世人眼前吗?   在天空中盘旋的猎隼大声鸣叫着,仿佛是王者出现的先奏。   还没等旁人反应过来,王后已经驱动座下马匹,从伊什塔门中疾驰而出,奔出很远,几乎已经在地平线上。在那里她终于停了下来,面对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只见那男人张开双臂,将王后拥入怀中。   “是王,是王——”   这时还留守在伊什塔门前的枢密大臣古尔温,已经兴奋得将自己的双臂高举在空中,完全不顾什么重臣形象,在塔楼下转着圈子跑了起来。   “真的是王!”   得到了枢密大臣的确认,巴比伦的市民们瞬间的欢喜近乎癫狂。传话的声浪以伊什塔门为中心,一圈一圈地向整个城市散开。   “王回来了——”   “王回来了!”   有史以来,第一位,以王者之尊,却勇敢地踏上艰险征途的王,终于踏尽波浪,回到巴比伦来了。   *   “重溯文明计划”的大实验室里,各项仪器运作正常。唯有一项仪器突然开始闪烁黄色的灯光。   这时大实验室里刚好没有人:一向以实验室为家,被同事们戏称为“被种在实验室里”的丹尼尔,破天荒地应邀出席交流活动去了。   这枚仪器闪了一会儿灯,又恢复了正常。   有研究员进来,扫了一眼,见一切正常,就被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的“盛况”所吸引了,抱着双臂开始欣赏起古代人们欢迎王者归来的大联欢。   *   撒尔看见伊南策马向自己狂奔而来的时候,觉得眼神被牢牢地黏住了根本无法挣脱。   她还是那副样貌。   算来距离第一眼看到这位“米底公主”到现在,已经将近十年了。撒尔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青涩的毛头小伙,可是伊南还是那般美艳绝伦。   撒尔心里一咯噔,突然想到,待到他将来年华老去,可是身边的娇妻依旧美丽如昔,老夫少妻,这该怎么办?   反观他自己,刚刚回到陆地的时候,连陪伴他四年的忠心下属都笑话他,头发长长,手爪尖利,像个野人。   在埃利都的时候,撒尔已经找了手艺最好的理发师傅,将他那一头打结打成海藻状的长发全都修掉,剪成原先那样精干的短发,络腮胡子也剃得利索,露出光溜溜的下巴。手脚指甲,更不用说,都修理成了正常人的模样。   他努力将自己打扮成初见她时候的样子,但是却发现自己早已与当年不同——   他的皮肤在海上晒成了古铜色,常年日晒之后感觉衰老得特别厉害。才刚到现在这个年纪,他的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皱纹。他的眼角和嘴角,再也不像是寻常年轻人那样扬起。他紧抿着嘴的时候,细纹会显得尤为深刻。   她不会变老,她永远青春——而他,终将不可阻挡地老去。   可瞬间他又反应过来:这不奇怪,她一直如此,几千年前,她已是这副容貌。   这样想着,撒尔一跃下马,他张开双臂,拥住了他的妻子,颤声说:“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这副模样!”   不止佳人如旧,巴比伦王国也依旧。她为他守护住了以前他取得的任何一点小小成绩。   撒尔感动不已,又为自己的离开而惭愧不已,忍不住将自己的额头迈在伊南的颈窝里。   伊南轻轻拍他的肩膀,待他抬起头来时,才捧着他的脸柔声说:“而你,也还是我心中的样子。”   皮囊可以换来换去,而她欣赏的,不还是这具皮囊里的灵魂吗?   撒尔望着伊南,忽然欢喜地一声大喊,抱着他的女人在原地转了几个圈。   温存了好一会儿,两人才一同上马,共乘一骑。撒尔在前,伊南在后,环抱着撒尔的腰。另一匹坐骑就让它在一旁随意地跟着。   巴比伦的百姓:不奇怪!早已料到了,今日就是狗粮的盛宴!   撒尔就这样紧紧拥着他的妻子,来到伊什塔门跟前。   古尔温一声低喝,卫士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撒尔庄严地巡视他的臣子和卫队。他的眼光扫过远处几个孤零零站着的人:那是他的弟弟们。   几个王子根本经受不住撒尔目光的压力,一个个全麻溜地跪了下来,个个心想:大哥这都好端端的回来了,他们还蹦跶个什么劲儿。不如在大哥面前讨好一二,将来没准能被封到哪个行省去当总督。   塔克奇跪得最快,还没忘了教导弟弟们:“我早说的吧……”   撒尔却把眼光收回来,他一点儿也不想把心思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他满意地感受着她将面颊贴在自己的背上,呼出暖暖的水汽,一如记忆之中。   他轻轻提起缰绳,座下的马儿四蹄触地,清脆的蹄声节奏加快。他已经急不可耐,想要和他的王后独处,他有无数的话想要讲:这些年来的经历,对她的无尽思念……现在想想,还真的不知该从何说起。   *   当丹尼尔回到大实验室里的时候,实验室里聚了很多人。   研究员们见到丹尼尔回来,向他汇报:“头儿,又到了‘赛末点’了。”   这是研究员们发明的新名词,专门指代任务接近完成的“临界点”。   丹尼尔点点头,快步走到仪器面前,伸手按了几下键盘,将所有的实验参数调阅出来。   大屏幕上还是公元前587年的巴比伦,人们在迎接国王回归之后,聚在街道上载歌载舞地欢庆。   无人留意丹尼尔。   丹尼尔却皱起眉头,怒道:“之前是谁在这里值守的?磁场参数波动你们竟然没有察觉?”   他话音刚落,实验室里突然响起警报声。数台仪器同时报警,红色的警示灯开始闪烁。大屏幕上的景象开始剧烈扇动、扭曲、模糊……   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们全都慌了。专门负责磁场技术的同事惊慌地做出了判断:“磁场紊乱,这是磁场紊乱!”   丹尼尔愤怒地伸手一砸桌面:这磁场紊乱的时机,来得太不巧了。   他要求自己的团队:“做好一切准备,手动打开‘时空隧洞’的回归装置。准备迎接我们的研究员回归。”   “是——”   整个团队立即进入了紧张的工作状态。   “头儿,回归装置已经准备完毕!”   “头儿,回归装置显示……已传送……”   “这……”   丹尼尔紧皱着眉头。   屏幕上切换了回归装置的实时图像——装置里到处散落着羽毛与血迹。装置躺着一只原本健壮的猎隼,右边羽翼似乎被折断了,整只鸟倒卧在地板上,偶尔一抽搐,喉咙里发出哑哑的叫声。   “还活着!”   一个研究古代生物的研究员叫出了声,一跃而起,冲去回归装置那边抢救去了。   丹尼尔则颓然坐倒在他的座椅上,伸手捂住双眼,胸口一起一伏,无论如何也不能立即平静。   实验室里的同事们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丹尼尔在人前如此失态。   他们更加不知道丹尼尔此刻心头正反反复复地想:   ——不是她,幸亏不是她。   幸亏这次传送回来的不是她。   *   “当年我送给你的那枚匣子,你还收着吗?”   巴比伦王宫里,撒尔拥抱着他的妻子,在她耳边小声地问。   “当然!”伊南挣扎着坐起来,撩开流光溢彩的玻璃珠帘,让在外等候着的女官去将那匣子去取来。   撒尔却不肯轻易放开她,继续悄声问:“有没有偷偷看过里面的东西?”   伊南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觉得我是这么不守信的人吗?”   不过她一直很好奇,很想知道撒尔究竟是送了什么给她,这么神秘,一直都不肯说。   女官将匣子取来,递给了伊南,顺便报告撒尔:“神庙的祭司们已经在王庭等候了好久了。”   伊南随手将匣子塞给撒尔,说:“王要不要去见见祭司们?您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大祭司可是来找了我好几次麻烦。”   撒尔一挑眉:“天下竟然还有你应付不了的人?”   伊南笑而不语:她当然应付得了,只不过有些比较激烈的手段她不想使出罢了。   撒尔略想了想,点点头,说:“也好,有些话我正好当着所有祭司的面说。”   撒尔在外远航的四年里,曾经反反复复地咀嚼他脑海里关于伊南的一切回忆,一切他能想起来的,以此作为慢慢海途中的消遣与寄托。   因此他想起了很多很多的细节。   如果说伊南不是“神明”,她却拥有无法解释的能力,能够创造种种“神迹”。   但若说她真的是“神明”,她却又从未亲口承认过——甚至撒尔有种感觉,她始终都在强调“人”,强调“人”的能力,鼓励“人”去尝试。就算她真的是“神”,她也是普通人们的“神”。   撒尔此前还从未告诉过伊南,他想起了很多不属于今生的事,都是关于她。   但是现在他觉得是时候该告诉她了。并且他想要做点什么,帮她实现愿望才是。   于是,巴比伦的王与王后花了点时间整理仪容,才并肩离开卧室,前往前庭去见马尔杜克神庙的大祭司。临去时,撒尔没忘了捎上那一枚匣子。   神庙的大小祭司们在王庭等候良久,见到王与王后姗姗出现。   为首的大祭司抢上一步向王行礼,开门见山地说:“王在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神庙与王后,就‘通天塔’的使用,有一些小小的争议。现在既然王回来了,神庙想要第一时间得到王的确认。”   竟然是为了巴别塔而上门的。   伊南与祭司们的争议,在于巴别塔是应当完全用于向木星之神马尔杜克的祭祀,还是将塔顶部分作为观星与瞭望之用。   伊南曾经提过“观星”与“瞭望”,是撒尔亲自定下的用途。大祭司却不相信王真的会这样说。   撒尔抬了抬唇角,看向大祭司。他微笑着说:“看来,祭司大人还是不肯相信这样一个事实:王与王后是一体的。王后拥有与王同样的权力。”   祭司们全都抬起头,颇为震惊的望着王与王后。   他们好像还从未听说有这样的王,能够大方地将手中的权柄分给王后的。   但想想,过去几年里,撒尔能够舍得将国家交给王后,自己出海远航。看来这位国王,真的有这般的大度与魄力。   “可是……”大祭司张口结舌。   他很想说,王权是神明所赐,怎能轻易转手他人。   但是大祭司身后,有一名极为乖觉的祭司突然出声:“王说的是!”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转至这位地位不算太高的普通祭司身上。   只听这名祭司高声说:“王与王后结合,原本就是一体。只要王授予王后一枚象征王权的信物,王后当然也能代替王,掌管国事。”   他这话说得滑头至极,仿佛此前他随同大祭司来找伊南的麻烦丝毫没错,以后他拥护伊南的权威,也一样完全有理由。   撒尔转了转眼珠,立即明白了:祭司团体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也存在为了向上爬而不惜利用一切机会的人。   他随手将手中的木匣递到伊南手中,点头道:“说得很好——”   “既然各位都在这儿,那么就请各位做个见证:这——就是我赋予王后的,信物。”   伊南捧着木匣,心想:她还完全不知道这里头盛放的是什么。不晓得是什么样的纪念品,才能配得上这分量。   不过她反正已经等了四年多,也不急于这一时。   于是她极其沉稳地捧着这木匣,仿佛撒尔确实给了她一件极其重要的信物,而不是夫妻之间表达浓情蜜意的小礼品。   刚才开口说话的祭司,灵活至极地最先一个向王与王后拜倒,恭敬至极地说:“小人是见证之一——”   这一下其他人都不得不表态了。就连大祭司也迟迟疑疑地拜倒,说:“见证——”   他见证了又管什么用?   反正王已经回归王庭,王后以后还不是只有养花养草养孩子的份儿?   撒尔见祭司们都很乖觉地没有提出异议,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   “本王这次远航,所涉足的风波之地,是史上任何人从未涉足过的。亦未曾见任何经典记载。王亦从未在任何神谕之中见过其描述。”   撒尔开腔,将他准备了四年之久的话慢慢说出来,用来证明一件事。   “王印象最深的,是行驶至大陆最南端时,船队驶入了风暴之地。”   “船员们无数次祈求神明庇佑,让风暴平息。事实上神明丝毫没有垂青——我们眼睁睁地目睹船队中的船只撞向巨大的礁石,在泡沫似的浪花中化为齑粉。至于船上的人……我们连救援的机会都没有。”   伊南在撒尔身旁,悄悄伸出手,温柔地握住了撒尔粗糙的大手。   撒尔的远航故事还没有来得及对她说,但其中的惨烈之处她已经能自行想象:毕竟人类的历史都是相似的。甚至在两千年之后的航海时代,非洲南端的风暴之地也令曾无数船只葬身海底。   大祭司却嘴角微抽,心想:邻船撞向礁石,而不是王船,也许这件事本身就是神明的意志呢?   却听撒尔说:“因此那时,我向船员们说:我们无法再倚仗神明的庇佑了,此刻我们身处在极远的风暴之地,神明恐怕亦未曾涉足。能够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他刚刚说到这里,大祭司的身体就开始颤抖,知道这“未涉足”这三个字,已经是对“无所不知无所不在”信仰的挑战。   身为主持祭祀,帮助人们维持信仰的祭司,他第一个反应到王的这番言论对整个巴比伦,乃至整个世界,都会有怎样的影响。   大祭司震惊不已,他怎么也没想到,王如此冒险地远航了四年,竟是为了向世人交待这样一句话。   “因为这个,我们才能活着回来。”   待到撒尔亲口说出这一句,大祭司愈发震惊。   他与其他祭司一样,匍匐在地,甚至不敢抬头。   因为此刻的巴比伦王庭,仿佛笼罩在一道金色的“圣光”之中。   撒尔与伊南并肩站着,十指相扣,一起抬头望着天空。这天地之间的异象,仿佛也在为撒尔的话做着注脚。   王庭的窗外传来“啾啾”的鸣叫,王庭豢养的猎隼,此刻正不安的鸣叫,迅速向这边飞过来。 第121章 公元前587年   丹尼尔沉声下令:“立即启动营救行动。”   “重溯文明计划”的营救行动, 是指在出现诸如磁场紊乱,或者研究员因故被困异时空的时候,从实验室出发, 直接构建临时的时空隧洞,由研究人员前往目标时空, 解救被困人员。   实验室内其他人均对此表示反对:“头儿,临时‘时空隧洞’的搭建风险很大。而且……我们没有体质适合磁场的人员啊!”   实验室构建跨越时空的“时空隧洞”难度非常大, 失败的机会很高。毕竟如果这种方法靠谱, 当初丹尼尔就不必带着伊南飞临幼发拉底河上空“空投”穿越时空隧洞。   整个项目组这么多人, 也只有伊南一个人的体质适合穿过“时空隧洞”。现在要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去营救,临时之间又去哪里找去?   谁知丹尼尔随手抓过抽屉里的一件防护服, 胡乱套在身上,说:“不用别人, 我去——”   “您去——”   整个实验室的人都傻了。   丹尼尔一向被人称为“科研狂魔”,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体质不适合,他早就自己承担这项穿越任务了, 又怎么会让别人代他去?   可是现在,丹尼尔为了手下一个研究员的生命安全, 竟然想要凭借一件普通的防护服, 通过临时时空隧洞,前往古代去救援。   “头儿,您——”   研究员们说不出话来。他们还能有什么好劝的?   这么做到底有什么风险,是粉身碎骨还是魂飞魄散——没有人比丹尼尔更清楚。   而这成功的几率到底有多少?1%有没有?   头儿您不要感情冲动啊!——有人想要开口劝说,却突然反应过来:感情冲动……感情……原来头儿他,他动了真感情?   丹尼尔却表现得很镇定, 说:“各位不用劝我,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有机会与大家共事一场, 我心存感激,并感到格外荣幸。”   “但是,伊南是项目的研究员,这个项目正是由我负责。因此,她是我的责任……”   丹尼尔说毕,已经将一件轻薄金属材质的防护服穿在身上。   但这究竟能不能保护他不受时空隧洞的伤害?——同事们面面相觑,都对此并不看好。   可是此时此刻,谁都没法儿开口,不让丹尼尔亲自去救援。毕竟他都亲口说了:伊南就是他的责任。   正在这时,大屏幕上原本扭曲不已,且雪花闪现的图像突然恢复了正常。   一位同事眼尖,看见了赶紧说:“头儿,您先等等,您先看看伊南那里的状况,再做决定也不迟。”   丹尼尔转向屏幕,果然看到了伊南。她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周围甚至响彻欢呼声。   待丹尼尔看清她的模样,一颗心又忍不住揪了起来。   *   “圣光”照耀在巴比伦王庭。   信奉木星之神马尔杜克的祭司们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撒尔说的是大逆不道,不敬神明的言语,怎么会有圣光降临?   难道神明也首肯了撒尔的话,证实人们在某些时候,确实可以相信人们自己吗?   有这样的异象存在,祭司们即便心存疑惑,也不敢表现出来,只管一味拜倒,口称圣明。   谁知就在此刻,一直陪伴在王身边的王后,突然向前踏上一步,伸出手臂护在王的身前,轻声吐出两个字:“危险!”   啾啾尖厉的鸣叫声在王庭外响起。   被伊南拦在身后的撒尔一抬头,马上注意到空中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环。   这道光环看起来并不大,正迅捷无比地向伊南这边靠近。   王庭豢养的猎隼啾啾双翼突然一沉,猛地向那道光圈飞去,似乎想要拦在最前头,帮助伊南抵御一二。   只听一声凄厉的鸟鸣,啾啾整个儿消失在光圈里,瞬间没了踪影。   而一直站在王庭窗边的女官多丽忍不住尖叫起来,她脸上溅上了几滴鲜血——啾啾的。   ——这哪里是什么“圣光”,这简直是催命的凶影。   伊南却大踏步向前,大声说:“所有人,低下头——”   面前都是神庙的祭司们,他们原本就匍匐拜倒在地,现在见到了异象,更加一动也不敢动。   但是那个金黄色的光圈却像是飞快地冲着伊南而来,与其他人无涉。   这时撒尔再也无法坐视了:在他的记忆里,伊南太多次挺身而出,护住了自己。   这回终于轮到他保护他的女人了。   于是,在伊南的惊呼声中,撒尔握住了她的手臂,背转身,将她护在怀里。他周密地护着她包围着她,两人之间唯一的阻隔,就是此前撒尔交给伊南的那只狭长木匣。他抱紧了她,只有那枚木匣隔在他们两人之间。   那道金黄色的光束汇聚,最后汇成一道光箭,正正地扎入撒尔的后心。   当伊南醒悟过来的时候,撒尔已经成了一个,光线汇成的人。   他周身出现裂缝,耀眼无比的光线从这些裂缝中迸出,令人无法逼视。   伊南痛苦地伸手去拥抱他,最终抱了个空。   撒尔化成了耀眼无比的光束,在她眼前就此消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只听“当啷”一声,原本在伊南手中的狭长木匣,现在滚落在巴比伦王庭内铺设的精美地毯上,滚了几滚。   伊南则怔在当地,似乎她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   撒尔,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虚空中隐隐约约地有人回应:我在,我在……我一直在。   ——等着我。   这个我,一定会再次出现在你面前——   你说什么?   伊南听不清晰,再度伸手向那无尽的虚空。   ——你在哪里?   她几乎忍不住要痛哭出声。   ——请记住,我爱你!   虚空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回音,以至于弱不可闻,就此灭绝了踪迹。   伊南收回了手,捂住她的面孔。   终于,终于这回轮到她了——   命运这是何其公平,每一次都是她提前离开,给对方留下无限的惆怅、怀念,和……时间。   但这回是她。   是他选择了头也不回地离开,留她一个人背负所有的责任,所有的歉疚,所有的记忆。   她将独自一人,留在这世上,面对这,不知何时才是终点的人生。   伊南木然怀抱着正在迅速消失的光束,根本无法哭出声。   女官多丽迅速冲上来,抱住了伊南的腿,勉力地支撑:“王后啊!王一定是被神明接引,离开了我们这凡俗的人世,你一定要坚强,要坚强……我们,我们只有您了啊!”   *   “是的,尊敬的王后——”   马尔杜克神庙的大祭司膝行着向前一步,垂首拜倒在她脚边,姿态恭敬,却朗声开口道:   “王被神明接引,离开了这凡俗的人世。”   “但是这世俗的王权,却应当由世俗之人所接手。”   伊南强忍住起伏波澜的心绪,向大祭司微微偏头,说:“您请讲——”   巴比伦王庭,在瞬息之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她,身为巴比伦的王后,刚刚承受失去爱人的痛楚,现在立即面临权力即将被夺去的危机。   这世道,根本没有留给她悲伤的机会。   她的眼神迅速地冷下来,尽管撒尔留给她的温度还在,还能够勉强温暖她的心。   她冷静地伸出手,捞起了跪在她脚边的女官多丽——在这种时候,每一份助力都是极其珍贵的。   多丽瞬间醒悟过来,一拭面孔上的泪水,瞬间转了一张庄重之至的扑克脸,似乎刚才在这王庭,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祭司见到眼前这两个女人变脸比翻泥板还快,头疼了片刻,却没办法,只能继续:   “按照先王汉谟拉比留下的法典,王如果有子嗣,由子嗣继承王位;王如果没有子嗣,由其弟继承王位……如果王……不能回来……”   说到这里,大祭司顿了好久,应当是真的实在不太确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确定撒尔能不能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   “巴比伦,将在先王留下的诸王子之中,择其一,继承王……先王撒尔,留下的王位。”   随着时间的推移,撒尔重新出现的可能性似乎越来越小。以至于他的头衔,都已经从“国王陛下”变成了“先王”。   多丽佯怒着说:“巴比伦王国的规矩,为先王治丧,至少需要一个月的功夫,再说继承——”   撒尔的父亲过世时,就遵循的是这样一套程序。   但是大祭司高着嗓门大声抗议:“不,先王撒尔不需要治丧!继承之事,应当马上安排。”   多丽顿时哑住,心想也确实如此:如果撒尔真的是被神明接引,进入天堂的话。   伊南却非常平静,点头认可了大祭司的观点:“对,国王不需要治丧。”   她说完就愣在那里,沉默了很久没有出声。哀伤从她身周慢慢溢出来,不止是多丽,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位祭司,都感受到了这种情绪。   王后自己却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情绪里。   当她从沉思中醒过来的时候,她看向先前帮撒尔说话的祭司:“斯帕特,你认为呢?”   斯帕特,正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祭司的大名。   祭司斯帕特,万万没有想到王后既然能记住他这么个小人物的姓名,料想他以后跟着王后,一定有奔头。他心中顿时一喜,浑身有了干劲儿。他哪儿还会说任何反对王后、支持大祭司的言语?只听斯帕特开口说:   “王不是刚刚才透露过,他已经将王权转交给了王后——”   “大祭司,难道您忘了,我们所有人都是见证!”   经过斯帕特的提醒,大祭司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原本想将这一桩经历给赖掉的。   “王后,您手里的这一枚匣子,不正是信物?”   伊南这才记起,王庭中厚厚的地毯上,尚且躺着这样一枚狭长的匣子。   撒尔四年之前,就把这枚匣子送给了她;她却还从未看过里面的物事。   “是呀,王后,您看看,王在这匣子里给您留了什么吧!”多丽也在一旁劝说。   伊南点点头,当即俯身拾起匣子,身后将匣子一侧的翻扣轻轻一揿,匣子的盖子“啪”的一声弹开。   她的目光落在匣子里的东西上,眼光顿时变得温柔,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匣子里的东西——这下,将王庭里所有的祭司都给急坏了。   这匣子里到底盛的是什么东西:值得王这样珍而重之地交给王后,王后又如此郑重而温柔地凝望着匣子。   而站在伊南身边的多丽,则露出迷茫的神色。她似乎根本不明白这只匣子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王后与女官两人截然不同的两副表情,把所有祭司的胃口都吊了起来。   伊南却根本不顾那些人好奇的眼神,只管自己凝视良久,才一伸手,将之从匣子里取了出来,举在手中。   这是一枚,造型格外古朴的,权杖。   权杖分成杖头和杖身两个部分,杖头用黄铜铸成,杖身则是打磨光滑的硬木。杖头是一个简约的“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伊南送给牧人王杜木兹的权杖。   苏美尔王表上记载着:王权从天而降,落在埃利都,再由女神伊南娜带去乌鲁克,将它授予人间的王。   只不过这匣子中盛放的权杖是一枚复制品。伊南伸手入匣子,将这枚权杖取出来,稳稳地托在手中。   直到这时,跪在巴比伦王庭中的祭司们才看清了匣中物品的模样。人人大惊失色,大祭司尤其如此,他瑟瑟发抖地说:“这是……神赐给牧人王杜木兹的权杖——”   没人想到撒尔竟然送了这样一枚物事给他的王后。   一定程度上讲,刚才斯帕特声称,撒尔将王权转交给了他的王后:转交的是这样一枚权杖,又有这么多祭司作为见证,确实——这种权力的移交,可能比父承子继,兄终弟及的传统“继承”来得更加靠谱。   因为伊南手中得到的,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王权的象征。   ——为什么所有的祭司都能认出这枚权杖?   这是因为牧人王杜木兹在两河流域的历史上实在是太重要了——人类的第一次从神明手中接过权力。几乎所有神庙的浮雕像上,都描绘有这一场景。   但是只有伊南一人心里清楚,撒尔绝非是从那座神庙的浮雕上看来的;毕竟数千年前遗留下的浮雕不会显示材质。只有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那些事的人,才会记得她授予的权杖,是硬木为柄,黄铜做杖,镶嵌着孔雀石;选取的形状,则是曾在远古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回旋镖”?   看来,撒尔应当已经早已拾起了属于“前人”们的记忆——但是却一直没告诉伊南。   伊南默默地想:这解释了为什么撒尔那次表白时没能触动“任务完成”的标准。   ——他都想起来了。   他却没有告诉伊南,或许是想等到自己亲自证明了属于“人”的能力之后,再让伊南知道这一点的。   而现在,这只匣子,这枚权杖,却成了撒尔留给伊南的——信物,能够帮助她掌握巴比伦王国的唯一物件。   “是的,国王撒尔,不需要治丧——”   “他是被神明接引,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伊南说着觉得有些违心:撒尔明明已经超越了这个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得到了属于人类的自我认知和自由意志,她却不得不把他说成是被神明带走。于是她改口:“有朝一日他终将归来!”   伊南说得斩钉截铁,语气不容置疑。在场所有的祭司都俯身屏息,不敢搭腔。   伊南低头望着手中这枚权杖,心生感慨。   这是怎样的一个轮回:当年是她将这枚权杖交给杜木兹,将权力从“巫”手中,交到了“人”手中;   现在撒尔却把同一枚权杖还了给她,防止神庙从她手中将保护人民福祉的权力夺走。   既然如此,伊南还有什么理由,不接下巴比伦这个国家?   撒尔因救助她而离开,她有责任替撒尔背负原本属于他的担子,带领这个国度,和这片热土上的人民,继续往前走。   这样想着,伊南伸手握住了权杖的木柄,朗声说:“我感谢王的信任——从今日起,我接下王交予的重担,负担这个国家,直到我的能力不足以胜任……”   祭司斯帕特一脸兴奋,伊南的话还未说完,他已经在目视同侪,想让其他祭司们也一起首肯并拥戴。   谁知大祭司先开口质疑:“王后,如果这真是牧人王杜木兹时代的权杖……不说别的,那枚木柄应当早已烂了。”   伊南冷笑一声,将原先盛放权杖的匣子丢了出去,扔在大祭司脚边,说:“自己看!”   大祭司惊讶地拾起匣子,顿时看见木匣内密密麻麻的刻着都是楔形文字:那是撒尔的自白。撒尔自述他曾经做了一梦,梦中神明带他前往古代的乌鲁克。在梦中他成为牧人王杜木兹,从金星女神伊南娜手中接过了象征王权的权杖。   他深感巴比伦王国亦需要这样一枚王权的象征,便请专职为神庙铸造金银器皿的高手工匠,按照梦中的景象打造了这样一枚权杖。   “如果大祭司您不愿相信,尽可以亲自去询问那位铸造权杖的工匠。王将这重任交付于他,想必曾向他透露过什么。”伊南说。   大祭司这时也没有办法了,只得悻悻地捡起这枚木匣,道:“会去的!”   他缓缓转身,满心里都在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动手,逼迫这位王后能够自动放弃手中的王权,将权力交给更为“正统”的,王的继承人,如说,撒尔的某个兄弟……   他还没有走出多远,忽听背后昔日的祭司下属们齐齐的一声:“女王陛下——”   大祭司大惊失色。   他万万没有想到过,女人,竟然也能够即位为王。   更可况这女人既没有王族的血脉,也不是巴比伦人——她只不过是巴比伦王的妻子而已,从未替王养育过一男半女……纵然王将象征王权的权杖交给了她,她又有什么资格,称自己为女王。   于是大祭司转身,向王庭冲了回来。   却见一排王庭卫士一拥而上,将大祭司密密围住,他的嘴迅速被堵上,他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他这时才反应过来:王后经营巴比伦王国已有数年,现在的王庭,全都是她的人。   大祭司远远地听见伊南在问:“斯帕特,以你的资历,距离大祭司还有多远?”   斯帕特在谦虚:“一步之遥,一步之遥。”他知道今天帮了女王一个大忙,女王一定会有所表示。   只听伊南寒声道:“没有一步之遥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巴比伦王国的大祭司!”   原本的大祭司,已经被堵上了嘴带走了。斯帕特欣喜若狂,实在是没想到自己今日这般见风使舵,就轻易得来了这大祭司的位置。   他带领同侪,一起向伊南拜倒,恭贺女王登位,却忽视了伊南语气中的寒意——他可没想到,伊南是不会允许神庙的权力大到足以干预王权的。   这时巴比伦城中的数万百姓,已经聚在了王宫周围。   早先他们都亲眼目睹了巴比伦王宫沐浴在“圣光”之中,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聚拢过来,焦急地等待消息。   终于,王宫里传出消息:他们的国王撒尔,由神明指引,暂时离开了巴比伦王国。国王已经将“王权”交给了他的王后——在神庙大祭司的主持下,王后已经登位为女王,继续领导这个国家。   “王万岁,女王万岁!”   百姓们的反应是——一片欢腾。   不过谁也没想到,百姓们对国王撒尔的离开并不像大祭司那么在意。相反,他们为女王的即位而感到欣慰不已。   毕竟女王兢兢业业地打理巴比伦的政务已有这么多年。有她在,意味着短期之内巴比伦不会发生任何对他们不利的变化。   随着王宫外百姓的呼声越来越响亮,王后……不,他们的女王,出现在了王国最外侧的露台上,在那里向人们高举权杖致意。   巴比伦人顿时被这副景象倾倒不已。人们狂热地呼唤着伊南的名字,迎接新王的到来。   始终陪伴在女王身边的米底女官多丽却一直担心地注视着伊南。   这么多年来,多丽早已不再视伊南为偶然在巴比伦城外邂逅的犹地亚奴隶,她将伊南视为最重要的伙伴和……主人。   适才连所有的祭司都以为撒尔只是被“圣光”带走了,只有多丽知道撒尔是真正遇上了危险——因为她脸上溅上了猎隼啾啾的鲜血。   后来虽然王后控制住了局面,并且顺势即位,成为女王。可是多丽留心伊南的神情,就知道伊南心里缺了一块极为重要的东西;似乎有什么自此休眠,不知何时才能重新苏醒。   此刻伊南站在露台上向巴比伦人挥手。她美艳如斯,光芒万丈,却从没有笑过,一直是一副端严而肃穆的神情。   多丽担心至极,她真怕伊南从此憋坏了。她有心想要劝伊南:哪怕暂时离开公众片刻,找个僻静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比现在这样硬撑着好啊!   她却看见伊南那副如玉的面颊上,缓缓地爬下两道细细的泪线。   多丽浑身颤抖,忍不住伸出手掩住口,止住自己的呜咽:她与伊南相识十年,她从没见过伊南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这两道细细的泪线里竟混入了几许血丝,透明无色的泪水转为淡淡的红色。伊南却保持了她神色不变,依旧仪态万方,这两道细细的血线丝毫无损她完美的容貌与神态。   她还是那个巴比伦人心中最精明最能干的伊南。   可是她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你的灵魂,现在置于何处,你将何时再次在我面前……出现?   *   丹尼尔望着屏幕上伊南的面庞,清清楚楚地看见伊南面庞上那两条缓缓爬下的淡红色血线,心里当然不会好受。   唯一欣慰的是,磁场总算是稳定了。伊南在古代社会里,暂时是安全的,她的观察任务也将继续下去。   “前人”和他一样,都果断选择了牺牲自己,保全伊南。   只是那位“前人”尽管被磁场击中,却不能像猎隼啾啾一样被传送到现代社会里来。这进一步证实了丹尼尔的猜测,撒尔,其实就是他本人。   伊南吾爱——丹尼尔在心中默默地想。接下来,在目标时空,全都要靠你自己了。 第122章 公元前587-549年   公元前587年至公元前585年, 巴比伦女王平息了数起针对她的叛乱,将发动叛乱的王子与将领绳之以法;参与叛乱的普通士兵和平民却全部得到了女王的宽恕,各自回乡, 老实种田。   公元前580年,巴比伦女王铲除了以大祭司斯帕特为首的僧侣集团,将这个集团从巴比伦人手中攫取的大部分利益还给了人民。   从此巴比伦王国再无内忧, 人民富足,国力强盛。再加上它出众的贸易能力,俨然是当世第一强国,世界的中心。   而巴比伦这座城市,是世界上人口最多、最繁华的城市。   巴比伦人的女王, 多数时候却不住在王宫。她更喜欢住在城外的夏宫,那座被誉为“空中花园”的美丽宫殿里。   事实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 女王将整个国家掌控得越来越稳固,她渐渐地少在人前露面。除了几位重臣如古尔温会定时觐见之外,巴比伦的日常政务,是由官员们按照“长老会”的决定去处理的。   日常能够见到女王的,只有她的亲信女官, 来自米底的多丽。   多丽手持一柄木梳,轻轻为伊南梳理她的头发。乌黑而光亮的发丝从梳齿之间穿过, 多丽都忍不住羡慕——   自从她当年带人从犹地亚奴隶的人群里, 把这个姑娘捞回来, 已经过去17年了。   当年多丽30岁, 现在她已经年近半百, 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是“高寿”了。多丽那一头深褐色的头发都已经纷纷变浅, 成了一头深浅不一的花白色。   而伊南的样貌却从未改变过, 永远是多丽第一眼见到伊南时的那个样子,拥有人人羡慕的年轻与美貌。   她似乎根本不会变老。   说实在的,多丽初见伊南时,私心里将她当成是小妹妹看待;现在已经将她当女儿。   多丽为伊南梳妆完毕,陪伴她起身,来到夏宫那种满了奇花异草的顶层花园里。   伊南柔声问多丽:“我见你最近时常皱眉忧思,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多丽大约是整个巴比伦为数不多敢在女王面前直言不讳的人。她点点头,对伊南说:“人老了,思乡病就有点儿重。也不知怎么,近些年就是很想回米底的老家看一看。”   伊南点点头,然后问:“如果我送您回米底,您探视过老家之后,还会回来吗?”   多丽顿时犹豫了:她原本想向女王请辞,返回米底,落叶归根的。   本着对伊南的信任,多丽选择了坦诚自己的心意,没有虚言矫饰。   于是,伊南下令,送她的贴身女官多丽回到邻国米底,并赠送了一笔可观的财富,足以让多丽在余生能够安享富足的生活。   从多丽手中接过工作的年轻女官们则十分惶恐,她们从没想到过自己能有这荣幸亲手侍奉女王。紧张之下,各种错误频频犯下,:冷水被当成了热水,首饰被拿错,伊南的头发被梳成了奇怪的式样……   伊南望着镜中自己的滑稽模样,忍不住朗声大笑,笑得极其畅快。   女官们又惊又喜,此前她们从不知道女王有这么一副喜欢自嘲的脾气。   但是惊喜归惊喜,这群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性还是战战兢兢地,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伊南安慰她们:“没事的,等多丽回来就好了。”   女官们都愣住了:……多丽前辈,不是已经回米底了?   伊南轻声叹息:其实她也希望多丽能够落叶归根,在故乡找到心灵的慰藉。但是时间能够改变很多,现在的米底,恐怕已经不再是多丽所熟悉的那个米底了。   果然,两个月后,多丽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随行带来了一大堆来自米底的土产,在夏宫里喜孜孜地分送给众人。女官们都被伊南的“神预言”给惊呆了。   等到多丽有功夫与伊南单独相处的时候,她盘腿坐在女王脚边的地毯上,叹着气说:“这么多年没有回过米底,家乡已经完全不是记忆里那副模样了。”   美好的故乡,通常来说只存在记忆里。   此外多丽所怀念的,不止是乡土风物,还有她昔年的那些亲朋好友们。这些人一旦不在,或者不再是以前的模样,多丽就会发现,故乡已经不再是自己想象中“该是”的那个模样。   “回来就好!”伊南代表所有人,欢迎多丽的回归。   “来说说,米底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   多丽知道伊南想要问的是米底王国内部的情形。她跟随伊南多年,对于王国政治已经非常敏感,观察起来细致入微,当下将她在米底国内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原来,米底国王,也就是伊南名义上的哥哥,阿斯提阿格斯,已经跟自己的外孙,安善国的小王子库罗什和解了。   和解的原因也是库罗什身边的“智囊”私下指点的:他们让库罗什和自己的小伙伴们一起玩孩童们时常一起玩的打仗游戏。库罗什在游戏里“征服”了一回米底王国。   安善国的人再重金贿赂米底的祭司,让他们在米底国王面前为小库罗什美言,说这个孩童在游戏中已经将“预言”实现过一次,不会再实现第二次了。   米底国王阿斯提阿格斯果然信了祭司的话,从此放下了对外孙的戒心。   排除了灭国的危险之后,阿斯提阿格斯就立即展现了对外孙的善意,将少年库罗什提拔进入军中历练,并且给他改了一个名字,叫做居鲁士。   伊南终于从多丽口中听见了“居鲁士”这个熟悉的名字,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该来的,还是会来。   “那你看米底王国内的情形怎么样?”伊南询问多丽。   多丽摇摇头,十分遗憾地说:“王穷兵黩武,强征兵粮,民间怨声载道。这王国……不知还能支持几年。”   伊南却说:“米底国王必须不断对外发动侵略战争,否则他也无法在王位上继续待下去。”   事实就是如此,米底国王所倚重的那些贵族,不断地从国王那里索取封地和战利品。为了维持他们对自己的支持,米底国王就算是不愿意,也不得不继续维持对邻国的征战。   将居鲁士提拔进入军中历练,则给了居鲁士锻炼的机会,让他迅速成长成为天才的军事家,并与军方势力密切接触。   终有一天,居鲁士会高举反旗,率领大军反抗米底。   这一天在公元前563年到来,年轻的居鲁士号召所有波斯人(安善人是波斯的一支)站到他身边来,反抗米底国王的统治。   作为邻国的国君,伊南却没有心情过问邻国的战事。这是因为:一直在她身边,默默陪伴着她的女官多丽在这一年过世了。   而这一年距离撒尔离开她,也已经过了二十余年。   这也是自撒尔离开之后,伊南头一次落泪。   至亲至爱都已经离开,伊南忽然觉得,这世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送别了多丽之后,伊南回到了属于她的王宫里。她把所有的女官们都叫到她身边,发现她身边早已换过了好几轮人手,现在她身边的这些人,已经完全不是多丽刚从米底回来时的阵容了。   她和撒尔的往事,已经无人知道细节,甚至被人演绎夸大,成为了口口相传的“传说”。   她和这些女官们也很难成为朋友,一方面是因为她的地位超然,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和这些年轻的人们有时候聊不到一起去,没有共同语言——尽管她看起来,和身边这些姑娘们一样年轻靓丽。   伊南必须面对,她有一颗已经渐渐苍老的心。   孤独,沁入骨子里的孤独,令她不得不承认,永远没有尽头的人生,对于她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就是一种诅咒。   身边的人一批一批地来,又一批一批地离开。没有人能够再让她敞开心扉,即便偶然出现一两个特别聪明、特别愿意理解她的年轻人,伊南也很少选择交心。   因为她知道她们终将离开。   在现代时空里伊南曾经无数次抱怨时间不够用,可是此刻,她甚至想要拒绝长夜的来临——每一个孤独的长夜对她来说似乎都成了一项需要努力完成的任务……   为什么时间不能1.5倍,甚至2倍速流逝呢?像在吉尔伽美什时代那样?   突然,伊南想起来了。她点开了她的腕表。   腕表上方出现了一副光屏,显示着腕表的几个简单功能。其中有一项她曾经误触,然后再也没有使用过。   “睡眠模式”,或者说“休眠模式”——只要她轻轻一点,她就能轻轻松松地跨越一百年的时光,体感却只是小憩了片刻。   这样她就能在漫长而枯燥的人生中迅速跳跃前进。   如果她真厌倦了人生,她甚至可以“小憩”二十来次,她就能来到自己“出生”前,安然等待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刻。   伊南的手指几乎已经触在光屏上,她突然把手收回去了,手腕轻轻一拧,光屏随即消失。   这样做,是不负责任的投降。   ——投降与逃避,在她的字典里都没有。   公元前5、6世纪,是一个战乱频发的年代,两河文明渐渐归于沉寂,新的势力崛起,同时也有新的文明之光,在世界各地渐渐点亮。   她正是因为痴迷于人类文明的发展,才勇敢地来到这个时空里。   在这样的年代,她更加应当见证、引导、启发、鼓励、保护……可以做的太多了,她怎么能继续把自己困在这个小小牢笼里,坐以待毙呢?   再说……她所深爱的那个灵魂,她深信,一定会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再次出现。   她一定会完成“重溯文明计划”的观察任务,她也一定能顺利回到自己的时代——而在这之前,她也一定会与相爱的灵魂再次相遇。   第二天一清早,枢密大臣古尔温接到一封书信,来自女王陛下。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王,去四处走走看看。等到古尔温赶到夏宫,这才得知,女王陛下已经带着寥寥几名卫士和女官,微服离开巴比伦,去四处游历了。   古尔温扶额:都已经执政那么多年的女王,为什么还像个小姑娘一样?   当然,在古尔温心中,女王,也永远是那个,喜欢在巴比伦城中乱逛的小姑娘。   *   公元前560年,居鲁士攻克了米底都城,建立波斯帝国。米底国王阿斯提阿格斯畏惧了一生的预言忠于实现:他的外孙,米底公主的儿子,反过来攻克了他外祖父的国度。   居鲁士得到米底之后,并没有收手,他在公元前557年开始与小亚细亚的吕底亚交战,并且在一年之内征服了吕底亚,将势力扩展到黑海沿岸。   米底、吕底亚和巴比伦,这三个国度一向被时人并称为“世界的中心”。现在居鲁士已经收了两个国家在自己囊中。   时人都以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巴比伦。谁知居鲁士却挥师向东,继续征服东面的伊朗高原,将大军的矛头指向了印度河流域。   居鲁士的谋臣曾经询问他为何放弃了进攻巴比伦。居鲁士答道:“小时候姑外祖母曾经伸出援手,拯救过王的性命。巴比伦,暂且放一放吧。”   就在居鲁士“暂且放一放”巴比伦的时候,伊南回到了巴比伦王城,开始亲自主持政务,加强王国的军备,训练将领。   她深知巴比伦王国对于居鲁士来说,是志在必得之地。别看他现在放着巴比伦不动,但明眼人都知道,居鲁士南下是迟早的事。现在绕开巴比伦东征西讨,是想要切断巴比伦与外界的联络,让这个庞大而富庶的国度供血不足,慢慢衰落。   然后居鲁士再给予雷霆一击,一击必中。   居鲁士的大军中,有不少人来自小亚细亚山区和中亚腹地,是骁勇善战的弓箭手和骑兵。此外,居鲁士控制了大量的驼畜和民夫,能够保障大军征战时能够及时得到各种给养。   在居鲁士精心准备了7年之后,波斯帝国终于大军压境,横列在与巴比伦的边境上。   巴比伦人事实上也认真准备了7年,现在则摩拳擦掌,准备正面迎击。   但是居鲁士却突然停手了,按兵不动。   巴比伦大军得到了来自女王的判断:波斯大军不想向米底长城正面发动攻击。   昔年针对外祖父而建的米底长城,现在刚好挡在了外孙进攻巴比伦的道路上。   这是一个缺乏攻城手段的年代,没有炮,没有投石机……光靠步兵、巨木、冲城锤和冲城车,很难撼动严严实实的米底长城。   女王给的指令很简单:“留意长城的侧翼。”   巴比伦将领们立即开始着手在侧翼布防。   可是女王又给了一道指令:“万一真防不住,不要硬扛,大军回撤。就近进入城池坚守。”   将领们:这怎么行?   巴比伦王国地处两河平原,一旦波斯大军渡过底格里斯河,从米底长城的两翼突破,那么长城之后的城市就都无遮无拦,再无天险可以固守。   到时波斯大军可以长驱直入,直抵巴比伦城下——这将成为对王国的“斩首行动”,从而终结巴比伦王国的国运。   将领们心想:这种命令,谁敢遵守?   谁知第三道命令紧跟着就来了,上面只有女王本人龙飞凤舞的字迹:“不要犟!”   巴比伦的将领们面面相觑:看来他们任何一点小心思都在女王的掌握之中。   无奈之下,将领们在女王的信使面前发下重誓,表示他们一定会遵循女王的号令。   没过多久,坏消息传来:居鲁士竟然命人在底格里斯河上游的重要支流上大兴土木,开挖了很多条壕沟,令底格里斯河水流减缓,河水变浅。居鲁士的大军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静悄悄地渡过了底格里斯河,因而得以绕过米底长城,直接攻击长城的侧翼。   与此同时,居鲁士还使出了声东击西的战术。他始终派出一支耀武扬威的波斯军队,沿着米底长城,正面与巴比伦人对峙,吸引了巴比伦人的注意力。   居鲁士满心指望,巴比伦人会因此而放松对长城侧翼的防守,但他渡河之后才发现,这如意算盘好像打错了。   巴比伦人对侧翼出现的波斯大军虽然觉得吃惊,可是却很镇定。他们在野战战场上与波斯大军对峙了一两回,发现不是骁勇的波斯骑兵的对手,且在人数上比较吃亏,当即全军退守,龟缩进入底格里斯河畔的一座小城,锁闭城门,死守不出。   居鲁士也没想到巴比伦人会这么“怂”,但是他花费大量的精力,消耗补给,去攻克区区这样一座小城,是毫无意义的。   于是居鲁士下令,先扫除留守在米底长城跟前为数不多的守军,然后打开长城上的门户,让其余波斯军队进入长城之内。他留了五分之一的兵力留守后方,接应物资,同时自己带大军迂回绕道,绕开所有巴比伦人匆忙之中搭建的防线,直抵巴比伦城下。   待亲眼见到巴比伦的城池,居鲁士才感慨自己从前是“坐井观天”了。   他称呼自己为“号令世界的君主”,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巴比伦这样伟大的城池。   巴比伦城,现今已是一个横跨幼发拉底河的巨型城市。它的城墙宽广,并由护城河围绕。居鲁士以他目前所有的兵力,甚至都无法对巴比伦城形成合围。   巴比伦城中,一座高塔拔地而起,直入云霄。有那座高塔在,波斯人就有如芒刺在背,仿佛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对方的注视之下。   这座辉煌的都城,就像是一枚硬骨头横在波斯人面前,眼看已经要到嘴,却好像怎么也啃不下来。   这时,有部下向居鲁士禀报:他们在巴比伦城郊,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著名的夏宫。   近些年,夏宫的名声,不仅传遍了两河流域,在邻国也十分响亮:夏宫,国王消夏避暑的地方,想必修得十分豪华奢侈。   居鲁士当即随手下去了夏宫。   出乎他的意料,这座夏宫,装点的并不如何穷奢极侈,倒是清新雅致,处处透着匠心独具。   “拿下这座宫殿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居鲁士随口问手下。   “没……没发生什么,”居鲁士的手下也十分的纳闷,伸手挠挠头,说,“来到时候这座夏宫里的人就已经撤光了。但是,我们发现了这个——”   波斯士兵手中举着一份羊皮纸。   这种羊皮在鞣制的时候经过了特殊的工艺,因此现出一种淡淡的玫瑰红色,并且透着柔和的脂粉香气。羊皮上的字迹娟秀。   种种迹象,都显示着留书之人是女性。   居鲁士拿过那幅羊皮纸,匆匆扫了两眼,见到上面竟是用楔形文字和波斯文字两种语言书写的,书写的内容却很琐碎,是交代“来人”该如何使用整个夏宫中的灌溉系统。   “水车每天向高处的水管中舀水三次,可供夏宫高处的花花草草喝足一天。”   居鲁士颇为不信地来到一座花圃跟前,猛地伸手翻开地面上种植的宽大叶片:正缓慢滴着水滴的陶制滴管马上出现在居鲁士面前。   “这里有!”   “这里也有!”   居鲁士的手下们纷纷向他们的王禀报,整个夏宫里,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灌溉系统,难怪只需要很少的人手,就能维持这样一座葱郁幽静的花园。   居鲁士若有所悟:他在外征战多年,开疆拓土无数,但似乎从来没像巴比伦人这样精耕细作——难怪巴比伦这个国家如此富庶。   “陛下,要不要将这夏宫一把火烧了?好让城内那些巴比伦人的气焰好好被挫一挫?”   抵达巴比伦城下的日子,波斯大军们成天望着巴比伦城里的守军们望洋兴叹。巴比伦的守御系统实在是太强大、太完整、太严密,根本没有漏洞。   巴比伦城的守军们也多次嘲笑远道而来的波斯人:“有种你们攻城啊?”   波斯人望着数层楼高的城墙直跳脚,他们不是没种,他们是没办法攻城啊!   这时,有极少数的波斯大兵心存怨愤,见到巴比伦人留在城外的夏宫,立即生出一把火将其付之一炬的想法——总要想法子杀一杀巴比伦人的气焰!   谁知居鲁士摇摇头,果断下令:“按照这上头的指引去照做,找专人去为夏宫灌溉。去问问军营中有没有曾经做过花匠园丁的,把他们征召来,照料这座夏宫。”   随行的波斯大兵十分不解,有人委屈地问:“陛下……”   “姑外祖母的花园,不可轻易毁损。”居鲁士轻声说,脸现温柔,似乎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   巴别塔上,伊南正支起了单筒望远镜,望着远处的夏宫。   波斯人攻占夏宫已经有几天,那边依旧好好的,没有出现任何被毁的迹象——这与传言中的居鲁士十分一致。   伊南很满意地收起了望远镜,点点头,心想:是时候去见见那一位,波斯大帝了。 第123章 公元前549-540年   波斯大军, 面对巴比伦这座难啃的“硬骨头”,开始了艰难的围城。   居鲁士不愧是以为天才的军事家,他很快为波斯人制定了周密的攻城计划。   巴比伦这座城市固若金汤, 强攻与长期围困都很难奏效。居鲁士因此下令,让那些攻击力不够强的部队,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前往幼发拉底河附近挖掘引水渠——他这时在师早先渡过底格里斯河的故智,想用这种手段降低幼发拉底河的水位, 以此为突破口, 攻入巴比伦城。   波斯人在挖掘这些引水渠的时候, 他们的同伴们则煞有介事地砍伐大型树木, 制作云梯和攻城车,给巴比伦人一种幻觉:好像他们真的马上就要攻城了。   居鲁士自觉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 但他却完全不知:波斯人的一举一动, 事实上都落在巴比伦人的眼里。   巴别塔上, 戴着面纱的女王开口指点她手下的守军将领:“他们会挖掘引水渠, 将幼发拉底河的河水引去北面低洼的沼泽地里。巴比伦护城河的水位会因此下降。”   “而我们的注意力会集中在他们的佯攻上, 忽视真正的威胁。”   “等到时机成熟, 波斯人就会派兵通过水位大幅下降的护城河,从城市的几个进水口和出水口进入城市, 然后想办法控制城门, 里应外合, 拿下整座城市。”   巴比伦的守军将领们想了想,也都觉得这样的杀招确实十分难防。一个个脸色十分难看。   “最近偷偷联系波斯大军的巴比伦人,都已经查到是什么背景了吗?”   巴比伦在波斯大军中一直安排有间谍,只不过居鲁士身边大多都是从安善时就追随他的亲信, 因此间谍很难靠近居鲁士。   但要打听有哪些巴比伦人偷偷联系波斯大军, 暗探们还是很容易能够办到的。   顿时有人向伊南禀报:“有神庙的人……”   “神庙?”伊南险些笑出来了。   自从公元前580年她铲除了马尔杜克神庙大祭司斯帕克之后, 神庙这一派的势力,就再也没能恢复元气。   很显然,他们现在想要借助外力了。一旦居鲁士攻破巴比伦,他就会自立为巴比伦的王,这些神庙祭司们就能作为居鲁士在巴比伦的“代理人”,借助居鲁士之力重掌权位。   “除此之外,还有……犹地亚人。”   “犹地亚人?”伊南闻言倒是十分惊讶。   当年这些犹地亚人被撒尔掠夺到巴比伦来,但很快伊南就对撒尔施加了影响,让撒尔放松了对这些犹地亚人的管制。巴比伦人甚至很倚重这些犹地亚工匠的技术和商业能力。   距离公元前596年的“巴比伦之囚”,现在已经过了将近50年——这已经是两代人过去了,犹地亚人非但没有与巴比伦的本地人相互融合,反而在这时向居鲁士提出要求,想要借助波斯人的力量,重返耶路撒冷?   “这确实是我的失误,”伊南很真诚地检讨,“是我忽视了他们。”   她确实忽视了这些犹地亚人,由于他们的语言、信仰和遭遇,他们非但没有能够融入巴比伦王国,反而成了一个独立的文化群体,一个民族。   “我知道了。”伊南说。   她的手下将领纷纷请命:“王,我们这就去把神庙和那些犹地亚人都控制起来。”   伊南摇摇头,说:“不用急,会有需要你们出手的时候。”   “不过,我需要先去见一见,那位波斯皇帝陛下。”   “去见波斯皇帝?您?”巴比伦的将领们全都傻眼了。   *   即便占据了巴比伦城外的夏宫,居鲁士也并没有放纵自己,入驻优雅而舒适的空中花园。   他依旧像一个普通战士一样,住在兵营里。   夜间他的习惯是先视察引水渠的挖掘进展,然后听取各处对于军情的汇报。他会在见过军中将领之后,独处一会儿,再行休息。   居鲁士从不急于做任何决定,一切军事决策,他都会在经过一夜的沉淀之后,于第二天清晨,向所有部下公布。   这天也同样如此。居鲁士独自一人,将他进入巴比伦国境以来,所走的每一步,都细细地思考了一遍。   他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就在他解开身上的甲胄,准备休息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王,有人求见您!”   来人特地补充:“一个女人。”   居鲁士双眉一皱:“一个女人?”   ——什么时候,兵营里竟然能进女人?   进来禀报的卫兵顿时一脸无辜,说:“她说,她是巴比伦女王的信使,深夜来见您,是有要事。”   这卫兵虽然是在说,人说有要事求见,我们不敢拦她;但这卫兵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写着:王,我们拦不住她……   居鲁士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把人带进来吧!”   谨慎起见,他不忘了咳嗽两声,他在兵营中的王帐四面立即埋伏下了刀斧手,以保护他自己的安全。   转眼间这女人已经被带到王帐之中。她也不行礼,自管自就冲着居鲁士的方向盘腿坐下。   居鲁士却还冲那女人身后张望一二,确认没有人随行。   这就奇怪了——眼前这个女人,虽然蒙着面纱,但是从她那窈窕的身材,偶尔露出的雪白肌肤,和那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上判断,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妙龄女子。   一个单身女子,就能震慑住他那样勇武的卫士们?   居鲁士顿时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错看了卫士的眼神。   他见对方进来,也不行礼,大喇喇地坐下,并抬起头正视他。居鲁士就觉得对方十分无礼,心中不喜。但他依旧不动声色,甚至很温和地问:“您是巴比伦女王派遣来的信使?”   他面前的女人没有答话,却一伸手,取下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年轻面庞,直面眼前的波斯帝王。   居鲁士刚刚接触到她的眼神,突然心头剧震,马上说了一声“抱歉”,起身到自己的兵帐后面,果断下令:“所有卫士,立即撤下!”   居鲁士一旦有机会目睹来人的全貌,立即被那眼神中的王者气质所震慑了。   他生平所见,拥有这样眼神的人并不多见,甚至米底的王,吕底亚的王……他曾经征服的那些王,都做不到这一点。   年轻时的居鲁士曾经想过,如果巴比伦的王撒尔,没有像传说中那样被神明接引离开,而是依旧留在人间的话,撒尔或许是堪于他匹敌的一个对手。   却没想到,今天在这巴比伦城外,在一位夤夜来访的女子这里,又看见了这种眼神。   居鲁士赶紧喝退所有的守卫,再回到帐中,恭敬地向对方行礼,说:“您就是巴比伦女王。”   波斯的王,现在直面巴比伦的女王——这是,王见王。   来人自然是伊南,她见到居鲁士向自己行礼,满意地点点头,放缓了语气,柔声说:“你,终于长大了。”   居鲁士听见这话,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他何止早已长大,他现在已经是一条年近四十的汉子了。   但听着这句感慨,居鲁士突然明白过来,他抬起头,试探着问:“姑……外祖母?”   很难想象,眼前这位看上去年轻得能做他女儿的人,辈分竟然如此之高。但是居鲁士确认他没有看错,她的眼神证明她不是个简单的人,她经历过无数风雨波折,但又都一一克服——她的眼神告诉他,她绝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年轻。   也许只是对方驻颜有术吧。居鲁士竟然也没觉得特别奇怪。   伊南扬起嘴角笑了起来,点头道:“好眼力!”   “虽然我并不是你真正的姑外祖母,但当年我确实曾经派人保护过你,并且向你传过话。”   居鲁士点点头,说:“善意与宽容——我一直记着。”   伊南满意地点头:她很清楚,居鲁士与其他的“征服者”们有所不同。   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征服,同时他宽容。   他推翻了当年曾经迫害他的外祖父阿斯提阿格斯,将其从米底王位上拉了下来,却以德报怨,让老国王留在他的王庭里颐养天年。   曾经与他为敌的吕底亚王国,最终被他征服。但是吕底亚的国王却始终得到了一位帝王应有的待遇,居鲁士甚至将吕底亚国王提出的建议一一采纳。   他的大军过境,不屠城、不残杀、不滋扰百姓,他尊重当地人的风俗习惯与信仰,他名下已经拥有了一片宏大的版图,可是这些地域的文明,并没有因为他的“征服”而受到打扰。   这是伊南对居鲁士最为佩服的一点。   甚至她有时会认为撒尔都未必能做到像居鲁士这样。   “你确实配得上‘居鲁士大帝’这个称呼。”伊南由衷的赞许。   居鲁士抬起头,双眼亮亮地望着她,仿佛是一个谦恭的晚辈意外地得到了长辈的赞扬。   谁知伊南接下来口风一转:“但是,你要知道:巴比伦人永不为奴。”   居鲁士微微皱眉:“但巴比伦人事实上奴役着很多外来的民族。”   伊南笑笑:“你是说的犹地亚人?”   她倒没有认为巴比伦如何“奴役”了犹地亚人,但是把人拘在巴比伦,不让返乡,一留就是50年,两代人——这确实不太好。   “我可以释放这些犹地亚人,让他们回乡。”伊南平静地说。   居鲁士一喜,然后眉头一皱。   一喜,是居鲁士真心为这些终获自由的犹地亚人感到高兴;   眉头一皱,则是他觉得,又少了一个与巴比伦人为敌的理由。   “今天我来,就是想要和你商量一下,如何解决这场战争的。”   居鲁士颔首:“我洗耳恭听。”   伊南猜测居鲁士的打算:征服巴比伦之后,将这片土地封为波斯帝国的一个行省,将有功的重臣分封在此,同时扶植当地势力,巩固波斯帝国在此的统治。再促进帝国内部的往来交流,将之打造成为一个强盛的强大帝国。   这和撒尔当年的想法何其相像?   但是伊南的底线是,巴比伦王国可以成为波斯帝国的“兄弟之盟”;波斯帝国与任何国家发生战争时,巴比伦都将保持中立。   两国若是能结盟,她将放开与波斯帝国之间的边界,促进双方的往来,双方相互给予“最惠”待遇。   “以前米底的情形您多少也知道一些,如果少了巴比伦这个贸易伙伴,王国的发展会举步维艰。”   居鲁士很明白这一点,富庶得流油的巴比伦,也正是他不惜发动庞大兵力入侵的理由。   “这样做,会令我很为难。”   在伊南面前,居鲁士完全不用隐瞒他的心思,因为双方都是统领国家的王者,对于如何平衡国内的势力,两人沟通起来完全没有障碍。   居鲁士攻打巴比伦,无功而返会令他无法向波斯军方和波斯国内势力交代。他需要的不止是贸易带来的实在好处,他还需要征服的名声。   伊南点点头:“我理解。”   “因此我可以让出巴比伦的王位。”   伊南这句话说出口,居鲁士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位“姑外祖母”,半晌,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巴比伦王国,不再以‘巴比伦’为名,从此改名为‘迦勒底’①。”   “这个国家也不再以‘王国’作为政体,国家将秉承人民的意志,由‘公民大会’和‘长老院’两个决策机构共同行使原本属于国王一个人的权力……”   居鲁士越听越觉震撼,他支起耳朵,仔仔细细地把伊南的每一个字都听在耳中,飞快地思考。   伊南所说的执政形式,并不算罕有,希腊的各个城邦、海洋对面的迦太基……都有以“元老院”为领袖执政的“共和”体制。   但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已经在位的君主,竟然愿意把手中的权力移交出去,交到“人民”手里。   居鲁士觉得这种安排,一定程度上他是可以接受的——波斯帝国那边,他可以命御用文人大肆宣扬,这是一场“城下之盟”,逼迫对方的女王退位、改制;他解放了无数被巴比伦奴役的人,并且打通了与巴比伦往来贸易的渠道……   最关键的是,这场战争对于双方都没有造成兵力与人口的损失,城池依旧矗立在两河之畔,百姓们也不会流离失所——成为兄弟之邦以后,两国都能稳稳当当地立于强者之林。   居鲁士虽然这么想,但口头上他还要争取一下——漫天要价、就地换钱,不止应用在商业领域,在政治上也一样适用。   只见他轻轻摇头,对伊南说:“尊敬的女王啊,您的建议十分动人,但恐怕我依旧很难向我的部下与波斯人民交代。”   伊南当即轻轻扬起嘴角笑了。   “如何向您的部下和国民交代,那是您的事。”她傲然说,口气仿佛居鲁士目前只剩下这一条选择。   居鲁士眉头一皱,不解对方的意思:明明他已经兵临城下,为什么对方还表现得像是胜券在握的样子?什么叫那都是他的事?   只见伊南伸指在居鲁士帐中的地面上轻轻划了两道。   居鲁士一代名将,一看就知道,这两条线是代表着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   又见伊南在地面上轻轻地划了一道。居鲁士马上说:“米底长城!”   伊南抬起头,看看他,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在幼发拉底河畔点了一个点。居鲁士:“巴比伦!”   伊南便不再说话了,只是抬头微笑着望着居鲁士。   居鲁士看着地面上这个极其简单的地形图,一面看,一面飞快地思索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这地面上的三道线,连在一起看,实在是像一个口袋。   居鲁士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带着满眼震惊抬头,正好对上对方那对亮亮的眼睛。伊南一双美目,见到居鲁士这样的表情,竟然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形状。   居鲁士完全明白了。   他虽然突破了长城的侧翼,率大军绕过坚不可摧的米底长城,越过一马平川的两河平原,来到巴比伦城下。可是巴比伦大军的兵力并未受损,此前一直在各城池之内坚守不出,休养生息。   而天险依旧是天险,只要将底格里斯河上游开凿的那些引水渠堵上,底格里斯河马上又是能够堵截大军去路的滔滔河流。   对方想必已经留下了后手,轻易丢弃给波斯大军的米底长城,想必能轻易地再夺回来。   到那时,两条河,一道长城,这就是一个口袋,将十几万波斯大军全部兜在这个口袋里。   如果他想要征服,想要杀戮——那么好,巴比伦的女王,就会让他被征服与被杀戮。   瞬间居鲁士觉得被对方给的压力彻底压住,他心头是绝望的。现在他除了接受对方的条件之外,的确无路可走。   但居鲁士不愧是一代君主,拿得起,放得下,既然伊南给了他最优解,他自然会按照伊南给的最优解行事。   因此他深深向对方拜倒,沉声说:“谨遵长辈之命。”   输在这位姑外祖母手中,他输得口服心服,一点也不遗憾。   接下来,居鲁士立即将他的心腹谋臣招入帐中,与伊南一道,双方立即议定了议和的诸般细节,并约定明日巴比伦开城门,迎居鲁士入城议和。   等到将一切细节敲定,天已经蒙蒙亮了。伊南告辞离去,她在巴比伦城中也有无数的事要准备。   居鲁士面前,地面上依旧是三道一点,深深的划痕。   居鲁士突然想起,他帐中……是硬地面呀?!   他蹲下,自己伸手指试了试,地面坚硬,竟然根本连一道细线都划不出。居鲁士猛地抬头:这样的女人,不仅胆敢孤身独闯他的大营,而且竟有这样的本事……再回想她有若青春少女一般的娇艳容颜,连居鲁士也不得不被打动:   ——莫非这是神明?   这位久经战场的大帝,赶紧追出帐外。他的卫士却告诉他人已经走了。   居鲁士立在淡淡的晨曦之中,忍不住出了神。   不管伊南的身份到底如何,总之波斯帝国与巴比伦王国的议和算是谈成了——波斯帝国的居鲁士大帝被迎进巴比伦城,在巴比伦王宫的阳台上,作为一名兄弟之邦的君主向巴比伦人致意。   他得到了巴比伦人友好但谨慎的欢迎。   但是犹地亚人得到了女王的赦令,即将返回他们日思夜想的故乡锡安。犹地亚人聚居的街区欢声雷动,到处都是欣慰的泪水,以及感激居鲁士的声音。   居鲁士心中暗想:和这位女王所做的比起来,他能做出的,其实还远远不够。   “陛下,”一直立在他身边,戴着面纱的伊南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提醒:“我与您算是有些渊源,因此我想赠送给您一句来自东方的智者忠告。”   居鲁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表示洗耳恭听。   “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而善战者殁于杀。”伊南朗声说。   居鲁士听见,心头仿佛猛震,仿佛真的悟到了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武力强大早已不是国力强盛的唯一评判标准。”   “你是一位宽容而仁爱的君主,你是文明的守护者而不是破坏者。”伊南的语气转温和,“因此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征服不能代表一切。将来你会被人们记住,不是因为你征服,而是因为你仁爱。”   这话听起来,就真的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忠告了。   居鲁士记住了这番话,率领波斯大军缓缓撤出巴比伦——也就是后来的迦勒底共和国。此后,居鲁士再也没有亲自涉足巴比伦的国境。   与巴比伦和解九年之后,居鲁士在中亚的战争中被杀。传说他的仇敌将他的头颅扔进了装满鲜血的酒囊里,让他实现“饱饮鲜血”的愿望。   但也有人说这是讹传,居鲁士在交战中曾经负伤,然后想起了昔日先人的教诲,顿时心生退意,将大军的指挥权交给了自己的继承人。自己退居二线,并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寿终正寝②。   而巴比伦王国,经过与波斯帝国这一场“化干戈为玉帛”的战事之后,也渐渐变得低调,不再以“王国”自居,开始以“迦勒底”的名义,存在于世。 第124章 公元前540-457年   公元前540年。   在“巴比伦王国”成为“迦勒底共和国”之后, 巴比伦这座城市却繁华依旧,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都市。   这里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工匠、艺术家、学者。每年都有无数年轻人到此游历。他们感叹于巴比伦坚实厚重的城墙, 高耸入云的巴别塔,美到极致的空中花园。   他们在那密如蛛网的城市街道里穿行,尝试小酒馆里新酿出的啤酒,邂逅美貌的巴比伦姑娘,幸运的话,还能收获一段爱情。   巴别塔跟前有一片小广场,据说, 在这里能够听到世界各地所有的语言。   相应地,无论你说着什么样的语言,只要你能想办法让听众听明白,就会有人留在这里听你的发言——在这一点上,巴比伦人一向十分包容。   这天, 巴别塔前的小广场上,来了一个希腊人。   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披着希腊式的长袍,拥有一头漂亮的鬈发;但是下巴上的络腮胡子掩饰了他的年纪,他往广场跟前一站,人人都以为他是个中年学者。   “巴比伦的朋友们, 你们好!”   希腊人灵活地向广场上的人打招呼, 这简单的一句招呼他使用了三种语言来表达:希腊语、埃及语、巴比伦语。   这样热情的招呼立即吸引了很多人。在巴比伦这座都市, 很多人以从事商业贸易行当。他们中的很多人, 除了自己的语言之外,都能听懂一些希腊语和埃及语。   关键是, 眼前这个希腊人努力表达自己的方式很招人待见。   “我的名字叫做, 毕达哥拉斯。”希腊人自报家门, “来自爱琴海上的小岛萨摩斯,曾经游历过埃及,现在来到巴比伦。非常荣幸,能够和各位一起交流!”   相对复杂的长句子,希腊人终于还是选择了用自己的母语来表达。   巴比伦人热情地送上掌声,也有人用蹩脚的希腊语回应:“毕达哥拉斯,你要与我们说什么?”   毕达哥拉斯激动地说:“数学!我想要说的,是数学!”   这个希腊学者,所说的还真是数学。他介绍了自己关于“万物皆数”这个概念的理解,然后又用诗意的语言讲述了他关于“美”的认知:“美是和谐与比例,因此一切都与数学相关。”   他真的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讲述他所笃信的“数学之美”,应该如何应用到建筑、雕刻、音乐之上的。   毕达哥拉斯说得虽然抽象,可还是吸引了很大一部分巴比伦人驻足聆听,在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很多人都赞许的点头,并为毕达哥拉斯报以掌声。   大部分巴比伦人都对此表示:“非常有趣!”   毕达哥拉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发表演讲,就获得了那么多的认可,这个年轻人有些飘飘然,立即压低声音:“既然大家对我所说的内容十分感兴趣,那么我决定在这里公布一项前所未有的发现——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定理,非常非常重要!”   巴比伦人看他说得郑重,都凝神细听。广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偏生希腊人还在买关子:“我将之命名为‘毕达哥拉斯定理’①。”   然后他小声将自己的“定理”内容给说了出来。   “切,这算什么前所未有的重大发现?”   “巴比伦人早就知道了!”   毕达哥拉斯:震惊……他还以为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不止知道,我们还知道很多数组,都符合你这定理。”   “否则巴比伦人那么多伟大的建筑是怎么建起来的?”一个巴比伦人指指毕达哥拉斯背后直入云霄的巴比塔。   毕达哥拉斯:……也是。   “我瞅这小哥也太自信了吧?明明说的都很普通。”   “散了散了!”   广场前聚得满满的人群,瞬间散去。留毕达哥拉斯一个人在原地发愣——他是不是真的将自己看得太高了?他自己认为十分伟大的发现,巴比伦却人人都知道?   谁知这时有一个穿着传统巴比伦女装的小姑娘跑到毕达哥拉斯面前,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转,然后才慢慢行了礼,抬头说:“我家主人想请您见面,聊一聊。”   毕达哥拉斯就这么被小姑娘带领着,穿过巴比伦的大街小巷,来到一座幽静的庭院中。在这里,城市的喧嚣似乎被隔了一层,被挡在院墙之外。庭院里清风徐徐,花香阵阵,十分惬意。   “毕达哥拉斯定理?”一个年轻女人笑着走了进来。她一开腔,就是地道无比的希腊语。   毕达哥拉斯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十分不好意思,说:“是我太过无知,所以失言了。”   谁知那女人摇摇头:“你是证明了它,而不仅仅是发现了它对吗?”   毕达哥拉斯一听见这话,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发现现象,和给出证明,意义完全不同。只不过刚才在广场上,他只晓得一味吊人胃口,炫耀过头,偏偏又没有那个口才,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证明的过程说清楚。   没想到,在这里竟然有人能够理解他。   毕达哥拉斯抬眼,扫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只看了一眼,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多看。多看了怕自己会从此长留在巴比伦,一步也不肯离开。   这女人太美了。毕达哥拉斯游历过各地,却从未见过这样绝色的佳人。   偏生这样的佳人让人不敢逼视:她的眼神清澈而通透,却带着与她的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洞察,仿佛一眼,就能看破人的深心。   “我希望你既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发现而自傲,也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而妄自菲薄。”   女人请毕达哥拉斯在她的小小庭院里入座。清风拂过,庭院廊柱上爬着的绿色藤蔓发出沙沙的响声。   毕达哥拉斯却已经因为对方一开场的两句话而完全震住了,始终低头坐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请问,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吗?”   沉默许久之后,对方忽然幽幽地问。   毕达哥拉斯吃惊不已,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对方是认真的吗?把他请来,难道就是想要问这个?   这一下抬头,毕达哥拉斯正好见到对面的佳人也正在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看了良久,那双美丽澄澈的眼眸里,好像多出了一点失望的神色。   “这是个好问题。”毕达哥拉斯想了想,果断回答。   “我曾经游历东方,也曾经前往埃及,在神庙中静修。我学习过象形文字和埃及神话,知道它们与希腊本土的信仰有多么不同……”   “我必须说,我相信神明的存在——”   毕达哥拉斯把这话说出口,他对面的佳人眼光里似乎有一枚小小的火焰马上熄灭了。她很明显地流露出失望,毕达哥拉斯不知道为什么。   “或者换句话说,我相信这世界上,有我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东西存在。”   他的研究,他的哲学,他的数学……都是他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东西。   对面的佳人听说,立即转忧为喜,唇角上扬,露出娇美的笑容,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这一点我相信,”她说,“只要您坚持,在您的领域里迟早会有大成。”   说着,她端起手中的陶杯,立即有两名侍女走进庭院。她们是来送客的。   毕达哥拉斯却急了,他在这一瞬间心有所感,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十分不凡:她看起来像是无所不知……像是能知道未来的事。   “小姐,美丽的小姐……”毕达哥拉斯突然口不择言,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向那名女子又靠近了一步,“您……对毕达哥拉斯有何指教?”   “伟大的数学家……”   毕达哥拉斯听见对面的人低声叹息道。   毕达哥拉斯自己却从未被人看作是“数学家”,甚至是他自己,也认为他专注于研究“哲学”,或者是“智慧”。   “请您答应我一件事吧!”那女子突然提高声音,同时扬起头,面带笑容,“待到将来您能够自创一个学派的时候,我希望,您能够在开派讲学的时候,招收女性学生。”   “因为女性也有接受教育的权力。”   毕达哥拉斯十分认同这一点,当即躬身答应:“尊敬的巴比伦小姐,我无法现在就向您保证……毕竟我才疏学浅,并不确定将来是否真的能够开创学派……”   在巴比伦的挫折,既让他学会了谦虚,也令他重新燃起了奋斗的信念。   “但若我有一天真的做到了,我承诺,我门下一定会公开招收女性学生,不会将一心求学的她们拒之门外。”   毕达哥拉斯由侍女们带领着,离开了这座小小的庭院。   在侍女们离开的那一瞬间,毕达哥拉斯立即感觉到自己迷失在了巴比伦的街巷里。他猛地回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找不到路径,能够将他带回刚才那清新宜人的小小庭院。   市井之间嘈杂的人声变得清晰无比:刚才发生的短暂交谈,就像是做梦一样;偏偏每一个字他都记得住。   “难道真的是神明?”毕达哥拉斯问自己。   可是他自己也并没有答案。   “她的美,只能用数学去表达。”   毕达哥拉斯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并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巴比伦。   *   公元前520年,毕达哥拉斯开创了自己的学派。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诺,他的学派中有十多名女学者,这是当时其他的学派中都没有的。   *   公元前457年,又一个来自希腊的年轻人,像毕达哥拉斯当年那样,来到了巴比伦。   他的名字叫希罗多德。   希罗多德不像当年的毕达哥拉斯,醉心于在人前演讲。他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倾听者,随身带着羊皮卷,混迹于巴比伦的大街小巷,酒坊食肆,听见任何有意思的“故事”,就会掏出怀里的羊皮卷,忙忙地记下来。   因此他的右手手指终年染着墨迹,而且终日为没钱购买羊皮纸而犯愁。   某一天希罗多德挤在小酒馆的角落里,用完了手上最后一片羊皮纸的最后一片角落,正心满意足地叹着气,却马上醒悟过来:他又断粮了。   走出小酒馆,年轻人在心里盘算着去换个更便宜的住所,然后再去市场找一个零工,好替他挣来下一卷羊皮纸。   谁知他没走多远,忽然感到肩上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有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在他背后“喂”了一声。   希罗多德猛地回头,他身后没有人。地上却躺着一卷用绸带绑起的羊皮纸,全新的,一字未写。   年轻人感激不已,却不知道该感谢谁,只能向天祷祝:“神明在上,希罗多德,谢谢送给我羊皮纸的好心人!”   他没有得到神明的回馈,反倒是耳边擦过一声轻笑,和那声“喂”一样,都是年轻女孩的嗓音,仿佛已经收到了他的感谢。   很快这年轻人在市场的书记局找到了一份抄写的工作。他负责将很多泥板上的内容誊抄到羊皮卷上——泥板记录已经延续了数千年,但是由于泥板的体积实在太庞大,保存起来格外占地方,因此巴比伦人开始着手将一些重要文献誊抄在羊皮卷上。   这对希罗多德来说,却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工作。   他天赋甚佳,能够读懂楔形文字,对于时代较为久远的古代楔形文字,他也能通过上下文推断其含义。因此他的工作,绝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抄写。   因此,他正在巴比伦古代的文字中拼命地汲取养分。   等到他抄写了一天,右手酸软地回到住处,想要把今日的感想都记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得,又断粮了。   忽听窗外毕啄两声,希罗多德揭开窗上垂着的帘子,一卷全新的空白羊皮纸就从窗台上滚落下来。少女的清脆笑声在远处响起:“这是我家主人送给你的,不用谢我,谢她就行了啊!”   希罗多德对这雪中送炭的行动异常感激,将羊皮卷紧紧地捧在胸前。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好心人”的模样,但是心里早已充满了无尽的好感。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个月,希罗多德实在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终于有一天,他在接下了又一卷馈赠的时候,假装向上天祈求的样子,诚恳地说:“伟大的神明啊,如果您能让希罗多德见见这位好心人,他会更加感激的啊!”   果然,那个娇俏的少女声音“嗯”了一声,回应道:“知道啦!”随即有脚步声,吧嗒吧嗒地远去了。   又过了一天,希罗多德见到了那位“好心人”——好心的美人。   她端坐在攀爬着青藤的花架下,阅读着手中的一幅羊皮卷。她的模样像是一座用雪花石膏雕成的雕塑,如果不是她偶尔会轻声念诵,希罗多德恐怕真会以为他被带到了一座古典雕像跟前。   年轻的希腊人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他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立即觉得自己的心被爱情填满了。   良久,女郎才抬起眼,她刚刚意识到希罗多德的存在。   “请坐!”她热情地招呼。   希罗多德竟觉得无法违抗,极其紧张地坐下来。当她的视线朝他转过来的时候,希罗多德开始有些无法呼吸。   “希罗多德。”她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请问你,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吗?”不知为何,女郎竟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希罗多德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人,良久才点头应道:“相信!”   女郎错愕,望着希罗多德看了半天,才失望地说:“这里有一些钱,你都拿去吧,以后需要多少羊皮卷,就买多少羊皮卷。”   她身边的年轻侍女笑眯眯地给希罗多德送来一只钱袋,里面叮叮当当的,装着的想必都是银币。   对于常人来说,这就是发了一笔横财。   谁知希罗多德却摇摇头,直接伸手推却了这只钱袋,而是继续回答女郎的问题:“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存在神明,但是您的出现,让我相信神的造物,是真实存在的。”   听见他的回答,女郎的表情先是十分无语,然后竟转为忧伤。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询问:“如果是这样,神明怎样才能让人知道祂其实并不存在呢?”   希罗多德: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问一个凡人?   但是他低下头思考,之后还是认真作答:“或许,当神明的力量开始减退,凡人会渐渐将他们遗忘?”   女郎听了希罗多德的话,竟然很认真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力量减退啊……”   “是的,”希罗多德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开口飞快地说下去,“您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这个凡俗的世界已经和以往不一样了。”   女郎将头一点,鼓励地说:“请继续!”   这时距离希腊与波斯之间的战争结束还没过几年,但女郎显然没有料到,竟然从这个年轻人口中说出:这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究竟是如何不一样了?”   希罗多德在女郎面前鼓起勇气,说:“在这个世界上,纯粹的武力已经不再是判断个体强大与否的标准。”   女郎扬起嘴角,似乎兴趣盎然,问:“那么是什么,是血统、是阶级,还是财富?”   希罗多德鼓起勇气,说:“是智慧、是眼界,同时也是学术、是文化!”   这是新近崛起的希腊诸城邦文明,极为鲜明的特色。   女郎立即拊掌:“说得好!”   希罗多德又鼓起勇气:“至于您刚才问的问题,我想,只要这件事是对人们有利的,那么无论如何,它都会在这个世上出现。”   “谢谢你!”这女郎看起来也同样受到了鼓舞,她点着头说:“我的朋友,我会一直记住你的话。”   她亲自从年轻的侍女手中接过了那只钱袋,温柔地递给希腊人,说:“如果你愿意接受来自朋友的馈赠,那么请你收下它。”   希罗多德想说:其实我已经有了工作,不再一贫如洗,我的工作足以支持我的开销。   谁知女郎又说:“在您工作的地方我还有些力量,从明天起,您将拥有查阅所有古籍的权力,那里向您敞开,您想阅读什么,就可以阅读什么。”   希罗多德实在是没想到,这样的好事竟然像掉馅饼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   他欢喜得晕乎乎的,情不自禁地接过了女郎的馈赠,耳边听见那女郎说:“亲爱的朋友,如果可以,请早一点开始您最喜欢的工作。”   “还有,您听来的故事或许可以再加以判断,或者相互应证——冷静而真实的记述,将会让您的文字拥有更崇高的价值与意义。”   希罗多德不解其意,但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答应了。他痴痴迷迷地反问:“作为朋友,我可以再见到您吗?”   女郎笑着摇了摇头。   她的意思很明确,今生都没有这个可能了。   希罗多德感到自己刚刚坠入情网,马上又失恋了。   这样短暂而强烈的感情令年轻人诗兴大发,他半是遗憾半是忧郁地对那位女郎伸出手,高声吟诵道:   “我望着月亮,   却只看见你。”   无论日后如何,我会永远如此。   那女郎一怔,实在是没有想到竟会在这年轻人口中,听见了这一千古名句。   她随即笑了起来,虽然她眼中也同时流露着哀伤。   她冲希罗多德点头:“谢谢你,写出了这么美好的诗句。”   希罗多德看着她眼中的神情,瞬间懂了——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世界上每一个人望着月亮的时候,都有自己想见的人。   原来,如此接近完美的女性,竟然也拥有与他一样的感伤。希罗多德不再难过,而是收拾心情,向女郎行礼并告辞。   他临别时告诉那女郎:“今天,您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已经深深地刻在我心里。”   *   希罗多德告辞之后,伊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历史之父啊,现在却还是一位如此单纯与热情的年轻人。   不知道经过她这样的提醒之后,希罗多德的《历史》能不能顺利写完②。   伊南伸手,轻轻地拍拍庭院里的廊柱:带来的结果是廊柱只是轻轻地摇晃,上面爬着的藤蔓叶片也只是沙沙地响动。   在这个时空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的“力量”确实已经开始减退了。 第125章 公元前323年   伊南倚坐在她庭院里的紫藤架下, 伸手采摘了一朵玫瑰。   玫瑰虽美,花刺却尖锐,猛地扎入她的手指, 片刻间令她感到尖锐的刺痛。   但是拔去玫瑰的刺, 再看那只手, 白皙、光洁,没有半点瑕疵。   她伸出手, 在身边的木柱上使劲一推。若是在以往, 哪怕是石柱都被她推断了。但是现在这枚木柱只是轻微地晃了晃, 已经过了盛花期的藤花纷纷掉落下来。   她的“力量”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   伊南猜测这可能与她在异时空逗留的时间过长有关。   刚刚参与“重溯文明计划”时她所拥有的优势都还在:美貌、长生、不受伤害……   但是后来丹尼尔额外赋予她的无穷力量,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 一点点地消失了。   她曾为此多少感到有些惆怅。   与希罗多德的会面,却让她振奋不已。   连希罗多德这样一个公元前5世纪的年轻人, 都已经很清楚:这世上纯粹的武力已经不再是判断个体强大与否的标准。这标准也不是血统、阶级, 或者财富。   人文与理性开始在这世界上大放异彩。   这样一想,伊南顿觉自己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大可以勇敢地迈出这座小小的庭院,置身于人群之中。因为她——拥有足够的眼界与智慧。   于是伊南起身, 来到她的庭院门口, 轻轻推开院门, “吱呀”一声。   *   公元前323年6月13日。   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在巴比伦的王宫里陷入垂危。   这位年轻的帝王在短短十三年之内, 统一希腊全境, 横扫中东,占领埃及, 吞并波斯, 大军直抵印度河流域, 创立了世界上领土面积最大的帝国。却因为一场豪饮, 突发高热, 被重病击倒。   他忠诚的禁卫军在他濒死的床榻前流着泪请求,要求他指定一位继承者。   亚历山大却只能含含糊糊地留下四个字:   “给最强者!”   这个答案宛若在金苹果上刻下“给最美丽的女神”字样,它能带来的唯一后果便是纠纷与战争。   消息刚刚从巴比伦的王宫释放出去的时候,巴别塔上已经燃起了一道孤烟,又细又直。这座人类有史以来第一高塔是迦勒底全境最高的建筑物。当天气晴朗的时候,方圆数百里都能看见这座高塔,更不用说现在燃起了狼烟。   正在劳作的农人从田间抬起头,在交易所进行贸易的商人放下了手中的筹码。   原本对马其顿国王尊敬有加的巴比伦人开始在巴比伦城各处聚集起来。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悲伤的马其顿将领与士兵却一直没能注意到这一点。他们不敢相信亚历山大大帝的死讯,纷纷涌向巴比伦的王宫,向大帝的禁卫军施加压力,要求进入宫廷,亲眼见证。   最终禁卫军迫于压力,打开了王宫的大门。马其顿士兵们列队走向亚历山大的遗体,并在那里痛哭失声。   等到夜幕降临,马其顿士兵们终于都离开了王宫。王宫内一道掩蔽精巧的门户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年轻女郎赤足来到亚历山大逝世的病榻跟前,凝望片刻。   一个禁卫军顿时喝道:“谁?”   那女郎却不说话。   禁卫军以为这是大帝的哪个姬妾或者秘密情妇,他也不敢问。   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出现在殿中,对那名禁卫军喝道:“先退下吧!”   禁卫军认得那位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亚里士多德,不敢再说什么,赶紧退下,将整座殿堂留给来人。   亚里士多德向背对着他的年轻女郎鞠躬致意,说:“终于见到您了。”   他见对方不做声,却也不敢怠慢,继续说:“一切都如您所预言的……”   所有一切都发生了,并且连日期都是准确的。   那女郎却扬起了嘴角,柔声说:“您在怀疑我?”   亚历山大大帝病逝的时候年仅三十二岁,而且事发突然。他在一场饮宴之后开始发烧,十天后就撒手人寰。能够将这一切都预测得如此准确,不是神棍就是谋害者。所以这女郎才会这么说。   亚里士多德叹息一声,说:“我确实怀疑您。但是我……”   他说不下去了,那女郎帮他继续:“但是换做是您,可能也会亲自动手,对不对?”   亚里士多德紫涨着脸不做声。但事实确实如此。   距离这位哲人成为亚历山大的老师,已经有很多年了。   他的学生亚历山大,在刚刚开始征服大业的那几年,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受人尊敬的将领与君主。可是现在他却成了一个作风奢靡、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暴君。   连亚里士多德本人都说过:“无人可忍受如此的统治。”   所以这女郎说亚里士多德可能会“亲自动手”,并没有说错。   “不过,还是感谢您预先把我接到巴比伦来。”亚里士多德开口致谢。   此前他在雅典,雅典城里一直有反马其顿的浪潮。亚历山大大帝的死讯一旦传出,雅典必然反叛。亚里士多德本人如果还在雅典,恐怕生命都会有危险。   “您不用客气。我将您请到这里,也是为了借用您的名气和身份。”女郎并没给皇帝的老师留多少情面。   她猛地转过身,快步向亚里士多德走来,在距离他只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住。皎洁的银辉正洒落在她的头发上、身上,映出了一副美艳绝伦的面貌。而她却用犀利决然的眼神则直接震住了亚里士多德,令他感受到了难以抵受的压力,直接往后退了两步。   “亚历山大大帝临终,赠给了人间一份‘厚礼’,有‘给最强者’这句话在,整个世界都会陷入长达数十年的继业者战争,等待那些马其顿军阀们决出一个‘最强者’。”   “我可以容忍亚历山大闪电般地统一整个地区,但却不能容忍整个地区从此陷入长期的混战。”   女郎的话将亚里士多德震住了。他依旧处在皇帝崩逝所带来的震惊里,因此还丝毫顾不上考虑那一句简短的遗言就竟会给整个世界带什么影响。   而眼前这个女郎,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除了眼神成熟而犀利之外,怎么看都是一朵年轻的娇花。   ——却拥有这样的眼界和气势。   亚里士多德没忍住,先问了一句:“您——到底是谁?”   自从两年前巴比伦有人联系他,一步一步地说服他,亚里士多德就一直想知道,这位在暗中主持大局,安排了整个周密计划的人到底是谁。   但他绝对没想到会是个年轻女人。   当这年轻女人刚出现时,亚里士多德有想过,背后主持恐怕另有其人,眼前这朵“娇花”,恐怕只是一个出面负责联络的傀儡。   可是当他亲眼见到这名女郎,又亲口听到她所说的话之后,亚里士多德全心全意地相信:就是这个女人。   ——是她,安排了一切。   “我是谁很重要吗?”女郎扬起嘴角,笑容十分自信。   谁知这令亚里士多德想起了多年来一直在巴比伦流传的一个传言:“你……难道就是金星女神伊什塔的代理人?”   巴比伦这座城市一直保留着关于金星女神伊什塔的传说,早年间传言她会偷偷潜入人间,寻找合适的青年做她的爱人;这传说后来却慢慢演变成了:巴比伦城中,一直住着一位女神的“代理人”。   女神的代理人拥有世所难敌的容貌与魅力,而且永葆青春。   但是女神的代理人又不像女神本尊那样到处留情。多少男子渴望她的垂青却始终不可得。   她的存在始终保护着巴比伦这座城市,让它繁荣昌盛,帮它规避外敌。她曾经帮助过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这些人或得到她的资助,或得到她的鼓励。   确曾有一些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曾经亲眼见过她,四处传颂她的美貌与智慧——世间因此才有了关于她的传说。   她像当年那位莫名退位,消失在尘世间的巴比伦女王一样神秘。   亚里士多德没想过,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面对“女神的代理人”,竟然也如此震动。   亚里士多德对面的女郎,自然是伊南。   她在亚历山大大帝崛起之时,也曾亲自与年轻的亚历山大面对面详谈过——并且遗憾地确认,这位并不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寻找的那个灵魂。   当时面临势不可挡的马其顿大军,伊南果断做出决定,迦勒底共和国暂时蛰伏,成为马其顿王国的一部分,以避免大量的人口损伤和刀兵之祸,保全该地区的灿烂文明,并让来自希腊的文化与本土文明相互促进,共同发扬光大。   她与亚历山大大帝曾经有过“君子协定”,共和国向大帝俯首,但是迦勒底人不会成为马其顿人的奴隶。   亚历山大大帝信守了他的诺言,并且爱上了迦勒底的文明,有甚于他生身之地的马其顿和影响他极深的希腊。他甚至把巴比伦这座城市选做了他整个王国的东方首都,并且把这里称为“世界的中心”。   他曾在这里规划着:下一步是进军印度还是罗马。   他也在这里不幸病亡。   伊南转头看了看卧榻上亚历山大大帝的遗体,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她觉得亚历山大是个英雄,但即使是这样的英雄,却也躲不过被权力和欲望所腐蚀的命运。   帝星陨落,世界的格局与秩序马上就会发生改变。因此伊南必须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她无意称霸世界,但是也不想被他人奴役。   “您打算怎么做?”   亚里士多德见女郎避而不答他的问题,知道无论他怎样追问,对方都不可能透露她真实的身份。他立即将话锋一转,转而问起亚历山大大帝死后的安排。   “自然是在巴比伦召见皇帝陛下麾下的四大将领,将帝国广阔的土地分封出去,止息战争。”   伊南说得非常简单,亚里士多德却倒吸一口凉气。   人的欲望是无穷的。亚历山大大帝的遗言是“给最强者”。而他死后留下了一个几乎覆盖“已知”世界的庞大帝国,所有人都不可能甘心安居一隅。   让他们群聚到巴比伦城下,这究竟是解决问题,还是引狼入室?把最危险的人,全部引到巴比伦来?   在亚里士多德惊疑不定的时候,伊南却扬起嘴角笑了笑,提醒亚里士多德:“你千万别忘了——巴比伦现在拥有一件,被整个帝国都认为圣物的东西。有它在,将领们绝对不敢乱来。”   自从得到亚历山大大帝的死讯,亚里士多德就一直处于精神的高度紧张之中,几乎很难思考。现在听见面前的女郎提起,他脑海中竟一片茫然,完全不知这“圣物”会是什么。   女郎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继续望着那张卧榻上亚历山大的遗体。   亚里士多德这时才醒悟过来:女郎口中的“圣物”,其实竟是亚历山大大帝的灵柩。   谁能夺得亚历山大大帝的灵柩,成为大帝的守灵人,谁就相当于拥有了帝国的护身符。   亚里士多德懊恼地一拍后脑,他竟连这都想不到?   事实上,亚里士多德已经近乎于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但要论起谋略,他完全不能与自己的学生同日而语。与眼前这位姑娘比起来,显然也相差甚远。   有一样一件诱饵在巴比伦城,哪个将领甘心不来?   当然,他们也绝不可能坐视自己的对手将这件“圣物”劫走——这件事,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谁都难料。   亚里士多德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忍不住害怕得浑身颤抖。   女郎马上轻声说:“这件事,确实由您出面更加合适。不过您放心,我会尽一切努力,保护您的安全。”   亚里士多德勉力说道:“我已经一把年纪,我的安全又有什么要紧的?”   他作为先帝的老师,完全有资格出面,征召遍布在帝国各处的军中将领到巴比伦来觐见大帝之灵——但是,觐见者必须遵循亚历山大大帝生前就已经制定下的一项规则:迦勒底规则。   这项规则,是亚历山大大帝当年将迦勒底共和国并入马其顿帝国的时候,就已经与伊南约定下的。   它规定所有马其顿的将领进入迦勒底、觐见亚历山大大帝的时候,最多只允许携带一千名士兵入境。   现在大帝已经驾崩,规则却依然适用。   伊南在亚里士多德面前提起迦勒底规则,她一副完全对这规则知根知底的模样,令亚里士多德产生了一个想法:   “这项迦勒底规则,不会……当年就是您与大帝约定的吧?”   伊南顿了顿,她不喜欢撒谎,于是点了点头。   亚里士多德顿时抱着双臂,整个人似乎想要蜷缩起来:眼前的这名女郎,在十多年前就已经预见到了今天的局面,甚至因此预先安排下了迦勒底规则——这太恐怖了。   ——她根本就不是人。   伊南却伸出食指贴在她柔软的红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老先生,请随我走吧!”   她柔软的小手轻轻牵起亚里士多德,年迈的哲人能感受到来自于温柔女性的温度,恐惧稍去。他随着她,绕过一道门户,立即进入了一条密道。   他们随着密道左拐右拐,经过无数岔道。   伊南对这些通向巴比伦四面八方的地下通道无比了解,就像是了解自己手掌上的纹路。   亚里士多德踉踉跄跄地跟随她经过那些岔道,经过一间又一间密室。他看见不少密室中有巴比伦装束的男男女女正头凑着头在密议,有的密室中悬挂着绘制在羊皮卷上的舆图,有的密室中还放置着各处边关的微缩模型……   这座“地下之城”,就像是一个精密的堡垒,容纳了不知多少名士兵。亚里士多德一边看一边感到目不暇接。   “你们对这座王宫一点儿也不了解。”伊南看到亚里士多德的眼神后,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亚里士多德:……确实!   这么些年来,马其顿人已经完全把它当成自己的王宫了,全没想到,它是由巴比伦人兴建,巴比伦人维护的。而它的上一任主人,正是那位在历史中神秘消失的巴比伦女王。   最终伊南将老先生带到了一间密室里,安排他在此地暂住、休息。   “这里虽然在地下,但是通风良好,没有蛇鼠。除了见不到阳光之外,和地面上的居所没有什么区别。”   “请在这里安心住上几天,由我们来保护您的安全吧。”   亚里士多德应了。说来也奇,进入巴比伦的地下宫殿以后,他竟对这名神秘女郎越来越放心了。   他留神打量这间屋子,看见屋内的架上厚厚叠放着羊皮卷,随手取来一卷,打开看时,发现竟然是自己的著述——   亚里士多德再次愣了神。   却听身后的女郎向他告辞:“请您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她临走时向亚里士多德嫣然一笑,说:“其实如果您愿意回想一下,说不定能够记起我……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亚里士多德手里捧着羊皮卷,僵在那里。   他拼命回忆,确实觉得心中存着对这女郎的印象,但是无论他怎么回想,都记不起来。   直到后来,他做了一梦,梦见自己年轻时在雅典师从柏拉图,确实在柏拉图的学园里见过一名年轻女子,非常亲切地与自己交谈。当时那名女子始终戴着面纱,不以真面目示人。但是他对那对眼睛印象极深——   亚里士多德猛地睁眼醒来,确认那就是自己昨夜见过的女郎。   *   由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亚里士多德出面送出通知,四散于帝国各处的马其顿将领纷纷赶往巴比伦,送别他们的领袖。   他们在进入迦勒底的时候,全都遵从“迦勒底规则”,将大队人马和辎重粮草都留在了巴比伦境外。   即便是亚历山大大帝最为倚重的四大名将,也只带了一千士兵进入迦勒底境内。托勒密、塞琉古、独眼安提柯和利西马科斯,分别从帝国的前线匆忙赶回。留在马其顿王国国内“摄政”的大臣安提帕特也带着其子卡山德赶到。   摄政大臣的儿子,卡山德,也是个名将。而他相比起自己的父亲,则更是个野心家。他从未听说过“迦勒底规则”,虽然其父下令遵守规则,他却专门挑选了一千名最精悍的马其顿士兵,甚至在其中还混入了不下于五十名擅长刺杀的高手,进入迦勒底境内。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此刻来到巴比伦并不是真的是为了送大帝“最后一程”。   他们在等待一个“分封协议”。“分封协议”将决定他们将来的地盘。   于是,在亚历山大大帝的灵柩前,在大帝的老师亚里士多德面前,他们争吵了三天三夜。   巴比伦人只在旁冷眼看着,仿佛这些与他们没有关系。   最终,一群将领们得出结论,把帝国内的各个行省分给众人:   托勒密得到埃及;   独眼安提柯得到了小亚细亚;   塞琉古得到迦勒底以东一直到印度河流域的广大土地;   利西马科斯得到了爱琴海北岸。   而马其顿的摄政大臣安提帕特得到了在马其顿王国继续“摄政”的权力。   当一切都商议妥当之后,忽然有人提问:“那么,谁将得到迦勒底?谁将得到大帝的灵柩?谁将成为亚历山大精神之火的守护者与继承人?”   没有答案——因为亚历山大临终时给出了答案:给最强者。   一群名将面面相觑:他们所有人聚在这里,每人手下都只有一千名士兵——这么一点兵力,怎样才能决定谁是“最强者”?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亚里士多德站起来,拍了拍双手,说:“我以为:我有必要提醒各位。先帝事实上已经将迦勒底留给了一个人。”   什么?——在座的无论是大臣还是将领,都被震住了。   难道这世界上,有比他们这些手握兵权的帝国将领还要强大的人?   这不可能。   “各位将军,欢迎来到迦勒底。”   巴比伦王宫的门徐徐打开,走出一个服饰简单,却光彩照人的女郎。   亚里士多德缓缓起身,异常严肃地向她致意,仿佛在印证自己刚才所说的:眼前这位,才是最强者。 第126章 公元前323年   伊南出面, 向这些如狼似虎的马其顿军阀们要求“迦勒底共和国”的主权,当然得不到同意——   不止得不到同意,她直接被忽略了, 军阀们继续争吵他们到底“谁最强”, 吵到后来异常激动,纷纷表示准备离开迦勒底, 回到他们的大军之中,并以这里为战场,验证一下亚历山大大帝的临终遗言,将会在谁身上应验。   卡山德最鬼, 他装模作样地帮助父亲安提帕特打圆场,要一众将领都留在巴比伦——因为现在在巴比伦城, 数他的兵最“精”,手里的力量最“强”。   “各位,请不要想着这么顺利就离开迦勒底。”伊南终于开口, 用纯正的希腊语。   她的声音盖过了亚历山大灵柩前的嘈杂, 让她眼前的这些人们突然安静下来, 莫名其妙地看向她。   她的眼神从这些或老谋深算、或戾气丛生的面孔上慢慢扫过。   性烈如火的利西马科斯先跳了起来,狂躁地骂道:“女人,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如果各位不宣誓终身不再进入迦勒底,你们就没办法从这里平安地离开。”   利西马科斯跳脚跳得更猛,“年轻冲动”的卡山德也加入了他。   但是经验老到的托勒密等人已经都觉出不对。他们因为“迦勒底规则”而放弃了他们手下的大队人马, 只带少量兵力来到这里——他们却没想过,现在这个“迦勒底”可能已经不是以前他们所熟知的“迦勒底”。   “你们想过为什么会有‘迦勒底规则’吗?”伊南看似随意地问。   名将们面面相觑:是呀, 为什么会有迦勒底规则?他们原先只认为是亚历山大大帝要手下将领对自己表示尊敬, 不允许大兵入境, 直抵首都,以防出现兵变。   但是现在想想,这根本就与亚历山大大帝的个性不合。   凭借大帝在军中的威望,他怎么可能惧怕大军来到他的面前?   可是迦勒底规则,明明是亚历山大大帝亲自制定的。难道这规则的制定,也与眼前这位女郎有关?   “这位美丽而迷人的小姐,”托勒密开口,“能否告诉我们,你在这巴比伦王宫中,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他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表兄,仪表堂堂,相当有魅力。他故意使用了温文尔雅的口吻,事实上他心中紧张,堪比身在战场。   伊南见他如此,也向他颔首,言语温柔:“我又能动什么手脚?这座王宫属于迦勒底人,我所做的,只是让它恢复以前的荣光啊。”   说着,她轻轻击掌。聚在大厅中的将领们四下里张望,纷纷变色。   不久之前还在这里戍卫的马其顿禁卫军,现在已经全部换成了迦勒底服色。他们根本不是昔日追随亚历山大大帝的卫士,他们已经从头到尾都被人“替换”过了。   刚刚还在讨论“谁最强”的枭雄们,现在却发现他们早已置身包围而不自知。   “你这是……”   三个月前,亚历山大大帝过世的第一天,伊南已经着手控制巴比伦城里的马其顿军队。禁卫军们被擒,体态相貌与他们差不多的巴比伦人换上了他们的战袍,拿起了他们的武器。   巴比伦人原本就擅长与人沟通,他们很多人都会说希腊语,能将偶尔夹杂本地话的希腊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就这样,巴比伦城里的马其顿大军,从禁卫军开始,到高级将领,再到普通将领,再到驻守在城外的普通士兵……一批一批地这么换过来,竟然无人发觉。   远道而来的托勒密等人眼中也只有权位和理应分封给他们的地盘,竟然都把跟随自己而来的一千人全部留在城外,孤身来到这座王宫——谁知这王宫里已经没有了属于马其顿人的亲信。   几名军阀同时气愤地看着亚里士多德,认为是他把他们千里迢迢骗到此处。   亚里士多德只得将双手一摊:“各位,请你们回想一下,我为你们送去的消息,可有一句曾经提过邀你们前来?”   确实,在亚里士多德向各处发去的信件里,都只报告了大帝驾崩的消息,并且提醒他们进入迦勒底吊唁,需要遵守“规则”。   但这些名将们谁甘心落于人后,人人你追我赶,你争我夺地来到巴比伦,准备瓜分亚历山大留下的庞大帝国。   谁能想到,他们竟然在争吵了三四天之后,才发现了针对他们的“阴谋”了呢?   可见,贪欲令人眼瞎。   “您打算怎么做?将我们这些人一举就擒,全部砍了吗?”托勒密极有城府,一边继续温文尔雅地打听,一边暗中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   “不,你们都有精干的部下,有兄弟,有已经成年的儿子——砍了你们,只会让整个世界更加动荡。而且,这么多人向迦勒底寻仇,我很难招架。”伊南答得十分坦诚。   “所以我只有请你们每一位,都在亚历山大大帝灵前宣誓,离开迦勒底之后,直接前往你们刚刚议定的封地,留在你们的地盘上,并且终身不再进入迦勒底。”   军阀们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都是“万万没想到”的表情。   眼前的美人儿,能布置这么周密的计划,目的却显得天真了——   承诺算什么?誓言算什么?……这世界上,还真的有人认为他们这些军阀的承诺和誓言管用吗?   “而你们也没有能力再进入迦勒底。”伊南轻描淡写地说着,说话的时候唇角微扬,带着几分嘲弄。   她的眼神却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压力,这些平生不知多少次与人为敌的将领,竟然头回觉得:他们,的确有可能,以后再也攻不下迦勒底的关卡。   最要命的是,迦勒底十分重要,它几乎位于已知世界的中心。   如果他们此生再也不能进入迦勒底,恐怕就再也无法彼此之间发动陆上战争。   例如位于埃及的托勒密,想要攻击小亚细亚的安提柯,需要先打造船只,跨海运兵;   而小亚细亚的安提柯,想要攻打位于东方的塞琉古,则需要通过一系列属于迦勒底的关卡。   卡住迦勒底,就等于卡住了整个世界。   ——这怎么行?   “而你们在亚历山大大帝灵前所立下的每一句誓言,都会被立即送到边境,告诉你们麾下的士兵。”   在座的军阀们再次齐齐变色。   伊南嘴角的嘲弄不减,她似乎非常喜欢观赏眼前的这些人神色变幻——   确实,军阀们可以满嘴谎言,不拿誓言当一回事,但是马其顿的大军之中,不乏非常虔诚和对亚历山大大帝无比忠诚的士兵。   如果眼前这女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嗯,她肯定能做到的——几个军阀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但是,仅凭这些,这女人就觉得自己稳操胜券,能拿下迦勒底吗?   军阀们相互看看,交换眼神。   他们在城外还有五千名士兵——只要他们能够联合起来,集结这五千人,未始不能一战,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巴比伦拿下,将这个女人控制住,再返回头解决他们自己之间的纷争。   但即便是这五股小小的势力,也没法儿完全信任彼此。其中也有人想要拔得头筹,独占先机。   这时马其顿执政官安提帕特的儿子卡山德徐徐站起身,对伊南说:“我父亲原本就是马其顿的摄政大臣,与先帝在东方的基业无干,日后也没有再涉足迦勒底的打算。这样吧,我们父子先在先帝灵前立誓好了。”   “早发誓就能早点回去。”   卡山德有些嬉皮笑脸地说。   伊南认真地看卡山德的表情,最终“哦”了一声,说:“请吧!”   “这位……迦勒底的主人,”卡山德随便给伊南找了个称呼,问,“您会陪同我们一起吗?我们立下誓言之后,您会亲自送我们离开巴比伦吗?”   伊南淡淡地答道:“我会——”   其他几个马其顿军阀那里顿时有些骚动,几个人都十分不忿。   他们都已经识破了卡山德的用心,晓得这个年轻将领是在虚言诱骗,打算等到出城的时候,召唤他那一千名勇士反攻巴比伦。   虽说一千人在巴比伦这座城池跟前无异于以卵击石,但眼前这个女人若是送他出城,卡山德自然能够乘其不备,制住这个巴比伦的女首领。到时候巴比伦人投鼠忌器,一定会给卡山德可乘之机。   托勒密等人想想不行:这件事绝不能让卡山德父子专美。   他们立刻表示要同时宣誓,五路兵马同时离开巴比伦。   伊南却像是完全不懂这潭水到底有多深的样子。她只表示: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既然卡山德先开了口,那么就由卡山德父子先行宣誓——   “不过,届时这两位出城离开的时候,你们可以随行观礼。”伊南礼貌地邀请余下的四名军阀。   *   野心勃勃的摄政大臣之子卡山德,一直在暗中留心观察巴比伦人,尤其是那位“迦勒底的主人”,被巴比伦人尊为领导者的年轻女郎。   他注意到她十分娇弱,力气也不大。巴比伦王宫里的门户十分沉重,她出门时伸手,竟然推之不动,还是卡山德自己迈步上前,伸手帮了一把,还为此得到了女郎礼貌的致谢。   这女郎也从不佩戴武器,她甚至有恃无恐,出入巴比伦王宫时竟然也不总是携带卫士。   但是亚里士多德时常与那位女郎相伴,卡山德即便想要打那女郎的主意,碍着先帝的老师在场,他也不好出手。   于是一切都还按原计划,卡山德决定出了巴比伦城,与手下会合之后,再借着巴比伦城门未关的机会,向巴比伦人发难。   马其顿军阀们则与伊南一道,将率先在大帝灵前宣誓的卡山德父子送出城。   城门处放下吊桥,让一行人能够从水位高涨的护城河上通行。   卡山德留意到那名女郎终于带上了数十名巴比伦卫士。出奇的是,这数十名巴比伦卫士每人都携带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东西:   那是一个罐子,却不是迦勒底人日常习惯使用的陶罐,而是用青铜制成的。罐子十分沉重,巴比伦卫士不得不将它们随身背在背上。   这个罐口是密封的,延伸出几道长长的金属管,从卫士们右臂腋下延伸出来,大约有两臂长。金属管上还安装了一个手柄模样的东西。   卡山德下意识地把这件物品当成了一件武器。   可是他却是在看不出这武器到底有什么威力。   难道是背在背上的沉重罐子可以用来砸伤对手,腋下伸出的金属管口可以用来戳伤对手?   卡山德心想:这开什么玩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没见过的就一定是没用的——来自马其顿帝国的骄傲则让他立即将这念头抛在脑后。   一行人来到城门处。托勒密等四名军阀被请上城门塔楼“观礼”,而安提帕特和卡山德父子两人和他们的几名随从,由伊南送出城门,越过吊桥,来到而来城外的实地上。   卡山德带来的一千名精兵已经事先得到消息,在此列队等候。   而其他军阀的所携带的四千兵士,因为没能得到统帅的命令,此刻正散布在巴比伦城外的空旷处,远远地旁观。   托勒密等人站在巴比伦城门塔楼的高处,心急如焚,都期盼着自己的下属能够随机应变一点儿,待会儿卡山德的人动起手来,下属们也晓得浑水摸鱼,分一杯羹。   这时,伊南迈上前,向安提帕特和卡山德送行。   在她身后,那数十名巴比伦卫士站成一排,有些人伸手去扶身上背着的金属管和手柄;另一些人则漠然站着,似乎在等候伊南的号令。   “两位,感谢你们现在选择了迅速回归马其顿而不生波折,我保证你们能够平安离开迦勒底。”伊南沉稳地向这一对父子俩道别,“祝两位今后顺利成为一方霸主。”   安提帕特诺诺应下,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如此关头,当父亲的知道自己的儿子绝不可能甘愿就此老老实实地回乡。   于是卡山德上前,恭恭敬敬地向伊南行礼,表示想要亲吻“迦勒底主人”柔软的小手,向主人送别。   伊南很大度地伸出手去,却被单膝跪在地面上的卡山德突然拧住了手腕,挣脱不得。   她背后立即有两名巴比伦卫士抢上前护卫,其中一人从腰间拔出了佩刀,指向了卡山德。   卡山德等的正是这一刻,他立即大声号令:“巴比伦人正在谋害尊贵的马其顿人勇士,先帝忠诚而勇敢的追随者们,大家一起上,冲进巴比伦城去——”   与此同时,伊南也已经将自己的手腕从卡山德手中抽了出来,她轻轻地揉着右手手腕,似乎觉得有点儿疼痛。同时她由那两名卫士护送着,快速返身,向城门前的吊桥走去。   卡山德手下的兵,不愧全都是马其顿本土最雄健的战士,最精明的士兵。他们一听见卡山德的号令,立即有两人飞奔上前,并没有冲着伊南而去,而是奔向了城门前的吊桥。   在那里他们手起刀落,只听刷刷数声,原本拴在吊桥上的绞索立即被砍断。这座吊桥再也没办法被高高吊起,护城河也不再成其为马其顿士兵进入城市的阻碍。   卡山德的一千人顿时发出一声整齐的叫喊,人人抽出兵器,飞快地向巴比伦的城门冲过来。   除了这一千马其顿的精锐之外,其余四名军阀的部下也在远处看得蠢蠢欲动。但是他们没有得到领袖的号令,都不敢轻举妄动。四千人马,这时只是稍许向这边城门靠近了些。   卡山德心中得意,觉得他这下终于“拔得头筹”了。他一眼瞥见伊南早已背转身,迈步走上了吊桥。   卡山德飞身上前,伸手就要拉住这个女人——他一旦控制住这个女人,巴比伦的局面就全在他掌控之下,再者身边再多得一个绝代佳人,何乐而不为?   就在这一刻,城门前的局面陡然发生变化。   只听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号令,原本背着沉重的罐子,扶着手柄的巴比伦士兵,同时扶住了罐子上延伸出的金属管,一起转动手柄——   金属管中顿时喷出火焰,火焰喷得很远,一直喷到他们面前十几步远处。   马其顿人几乎已经冲到他们面前,便仿佛被一枚又一枚陡然伸出的火舌狠狠地舔了一记。   第一批马其顿人浑身着火,纷纷大叫着就地在地面滚动,或者直接跃进巴比伦城墙前的护城河里。   第二批马其顿人却收不住脚,还没等反应过来,又是火舌降临——这一次的火焰喷得更远更猛,他们只觉得眼前一亮,已经置身于火焰之中,无法控制地惨叫出声。   卡山德因为追着伊南上了吊桥,所以躲过一劫,此刻看到,完全惊呆了。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传说中的“烈火地狱”——   第一批马其顿人大多跃进了护城河。可是他们身上的火焰根本不会因为落水而熄灭,相反,这些火焰浮在水面上,继续熊熊燃烧。瞬间护城河犹如煮沸了一般,落水的人在熊熊燃烧着的河水中呼救、浮沉、相互践踏。   没能跃进护城河的马其顿人命运与他们的同伴相似,这些人不断徒劳地在地上翻滚与呼号,可他们似乎被火魔盯上了,无论他们怎么拍打,身上的火焰就是无法熄灭。   黑烟瞬间在城门前滚滚腾起,火光时不时迸现,燃烧而产生的焦臭弥漫着。   在这座城门前目睹这一切的所有马其顿人,完全惊呆了。   卡山德目睹部下这一千人精锐中的精锐,强者中的强者,瞬间全部葬身火海。他呆在当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父亲安提帕特在混乱之中早已不知去向,不知是不是也已经被火魔所吞噬了。   此刻站在塔楼上“观礼”的马其顿军阀们此刻也惊得面无人色。他们此刻人人庆幸,没有像卡山德一样冒失莽撞,让他的人成为火舌之下的牺牲品。   但是巴比伦人的这种可怕武器,是否只有区区这几十件呢?   正想着,只听蹄声的的响起。   这时巴比伦的城门大开,全副武装的骑兵这时冲了出来,通过吊桥,从呆若木鸡的卡山德身边越过。   这些骑兵,人人身后背着一个罐子,罐子跟前支着细长的金属管,金属管中似乎随时可以喷出汹涌的火焰。   骑兵们冲过吊桥,来到城外的旷野。他们像是清扫落叶一样,扫除卡山德那一千精兵中仅剩的几百人。   而远处其他军阀的四千部下,见到这副情景,心惊胆战之下,竟然齐声大喊,转身便逃,想要尽快逃脱,离这些喷火的骑兵越远越好。一时竟然谁都想不起自家的领袖首脑还身陷巴比伦城中。   卡山德双膝跪在吊桥上,意识到自己一个错误的决定,已经让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失去一切。   来自马其顿的这一千精锐,完完全全成了巴比伦这种神秘武器的试验品和牺牲品。他首当其冲,代替马其顿其他军阀验证了这种武器的威力。他一败涂地,而马其顿的其他人,在见证了这种武器的威力之后,恐怕马上就会赶去在亚历山大大帝的灵前发誓:终身不履迦勒底。   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他恨恨地看向他身边的女人。   两柄白刃现在稳稳地架在他脖子上,让他即使再恨,也不能动那女人分毫。   可是当他看向身边的“迦勒底主人”时,却见她正凝眸望着巴比伦城外的修罗炼狱,两行泪水正沿着她美丽的面颊滚落下来。   所以这女人究竟是残暴的魔鬼,还是慈悲的神祇?   “卡山德,我提醒过你的!”   卡山德听见这女人喃喃地说着。   的确,她的确是提醒过卡山德父子的。   “感谢你们现在选择了迅速回归马其顿而不生波折,我保证你们能够平安离开迦勒底。”言犹在耳。   可是利益当前,谁能耐得住贪欲与野心?   于是她就拿出了最可怕的武器,将最强的马其顿精锐在瞬息间杀个一败涂地,彻底消灭他们的贪欲。   *   伊南祭出的这种武器,在历史上有个名字,叫做“希腊火”。   它取材于迦勒底地区遍地都是的石油——这种矿物与迦勒底人造船时所使用的沥青伴生,能够很轻易地从距离地表很近的地方开采出。   那些巴比伦卫士背上背着的,正是发射“希腊火”的仪器:那个沉重的青铜罐子事实上是油罐,细细的金属管是导管。上面安装的手柄非常关键,它其实是一个小型的手动气泵,可以为罐子里加压。   压力加到一定程度,仪器里的石油就会喷涌而出,并经过导管口的易燃物点燃,瞬间化身为一道火龙。   如果压力合适,“希腊火”足可以喷二三十米远,而且它引起的熊熊大火无法用水来熄灭。   伊南之所以选择这种最为恐怖的武器,就是为了震慑。   她原本有心理准备,以最先发难的一千马其顿勇士的生命为代价,换来整个地区未来几十年的和平,数十万人的生命。如此,会有更多的妻子们不会轻易失去丈夫,更多的孩子们不会见不到父亲。   她不会为这样的决定后悔。   可是此刻伊南见到了这样可怕的场面,一时还是难以接受。   在这个目标时空这还只是她第三次落泪:第一次是为撒尔的离去,第二次是为多丽的离去……这一次是为她亲手创造出的怪物。   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技术的可怕之处,人类在科技树上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或许,让人类误入歧途的,不是无知、愚昧或者偏见,而是文明本身。 第127章 公元前323-47年   大半天之后, 巴比伦城门之外的战场终于烟雾消散。安提帕特重伤,卡山德半疯,马其顿来的一千精锐被“希腊火”屠戮殆尽。   托勒密等马其顿军阀早就争先恐后地从塔楼上奔下, 向伊南请求, 生怕她不同意让他们马上宣誓……在他们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他们此生都再也不愿迈入迦勒底一步。   假想一下, 只要他们靠近迦勒底的关隘,城头上就闪电般地落下疯狂的火焰,黑烟遮天蔽日,混着焚烧气味的蒸汽让士兵们窒息倒地, 辎重化为灰烬……   ——这还打什么仗?   至于亚历山大大帝的灵柩,托勒密代表他的同伴们一致向伊南表达意愿:   大帝的灵柩就还是停放在巴比伦吧!他生前那么喜爱这里。   伊南却送给他们一个承诺:——二十年!   “如果你们能够留在自己的封地上, 停止发动对外战争,将精力花在人民的福祉上……只要你们中任何一个能做到这一点,二十年后, 我会将亚历山大大帝的灵柩送去你们的地盘, 让你们都成为亚历山大精神之火的守护者与继承人。而迦勒底, 将会成为你们忠诚的盟友。”   “二十年?”   几个老奸巨猾的军阀相互看看。   他们都是马其顿最杰出的将领,大半生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要他们停止打仗, 要他们考虑百姓的福祉,这实在……   可是对方提出的条件确实是有诱惑力的。   独眼安提柯嘴角阴险地扬着:他年纪最长,二十年后之事,他恐怕是看不到了——这样的承诺, 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这个承诺,对各位的子女也一样有效。”   安提柯顿时默然:他必须为他的长子德米特里考虑一下。   “就这么说定了。”托勒密最先准备离开。   他觉得多说无益, 二十年之后的事, 现在谁说得准。   于是军阀们纷纷告辞。   伊南叹了一口气。   二十年, 她提出以二十年为期,正是为了规避“继业者战争”的发生。   二十年,对于人生而言实在漫长,可是对于整个人类而言,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瞬。   二十年的短暂和平,根本无法改变有些人好战的本性。   而她为了弥补自己“力量”的不足,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武器——希腊火。   *   在巴比伦人看来,这一次迦勒底共和国简直是大获全胜。   所有的马其顿军阀都确认了迦勒底的独立,并且在亚历山大大帝灵前发誓终身不履迦勒底。大帝的灵柩保留在了巴比伦,可那些军阀们却绝对不敢再肖想他们能率领大军突破迦勒底的国界。   巴比伦人在这座城市恣意欢庆——庆祝迦勒底共和国的重生。   亚里士多德则在巴比伦城市里寻找伊南的身影,想要向她告辞。   年迈的哲人颇费了些周折,向很多人的打听,最后才在巴比伦王宫那座堡垒一般的地下城市里找到了伊南。   她独自坐在一间静室里,默默地望着墙壁。   她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亚里士多德,赶紧起身迎上前,向老人伸出双臂。   “对不起,我竟然忘了您。亚里士多德,您在巴比伦是否曾受到了良好的招待?”   亚里士多德像一个朋友似的,回应了伊南的礼节。他说:“尊敬的迦勒底女王啊,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听见“迦勒底女王”这个头衔,伊南忍不住莞尔。她摇头:“您也知道,迦勒底是个共和国,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女王。”   亚里士多德顿时也笑了:“我忘了这茬——还是称呼您为迦勒底主人吧。”   他再次重申:“我来向您告别,在告别之前,有几句话想要告诉您。”   伊南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她看见亚里士多德的神情,就知道老人去意已决,没有再劝的余地。   “我回想起了年轻时在柏拉图学院见到您的情形——”   亚里士多德的开场白,正好呼应了伊南第一次见他时留下的话。   “自从记起那件事,我开始将您像神明一般地崇拜。”   “您拥有绵长的寿命,精致的容颜……您同时也拥有异于常人的勇气与智慧。我一度以为您不会有人世间的烦恼——”   “直到那天,在巴比伦的城门外,我亲眼见到您落了泪。”亚里士多德柔声说。   伊南一对秀眉顿时微微一跳,她垂下双目,敛去眼神。年迈的哲人所说的这句话唤起了她心中的矛盾,伊南几乎再一次想要落泪。   可是亚里士多德继续说:“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觉得,您,是一个人。”   伊南被触动了,再次抬起头,望着老人。   “不止如此,您还是个孩子。”   伊南的双肩开始轻轻地颤抖,她没有想到竟能在这位智者口中听见这个判断。   如果按照所经历的时间来推算她的寿命,她至少已经几百岁了。新生与死亡对于她来说,竟然才是这个世上最普遍的事。   她经历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她见惯了庸才,也认识智者。   有人臣服于她的力量,有人爱慕她的容颜,有人单纯地爱戴她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人们会称呼她女王,叫她主人,尊她为神明的代理人——却从没有人如此开口,说她是一个孩子。   突然有异样的情绪涌入她心间,伊南低下头,双肩颤抖得愈发激烈,泪水滂沱——   是的,经历了这么多,她的心依旧柔软,她和刚刚离开现代社会时完全一样,她还是个孩子,一个无比真诚的孩子。   “孩子啊,来吧——”   亚里士多德看见眼前的情形,向伊南扬起双臂,敞开他的胸膛,任凭伊南用力拥抱着他,将泪水全部洒在他长长的胡子上。   “我和你一样,我也只是个孩子。”哲人如是说。   “我们都一样,整个人类都一样,我们还太年轻,还需要在挫折中学会成长。”   公元前323年,距离智人走出非洲,已有七八万年之久。此刻的人类,正谦虚地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弱小,而不像若干年后的现代人,动辄认为自己能掌控整个世界。   相对于苍茫的宇宙,人类一直都是还没长大的孩子,一直都是。   听见亚里士多德这么说,正宣泄着泪水与情绪的伊南,开始觉得她那颗已经被岁月磨钝了的心,似乎渐渐清亮起来。   “孩子,我要谢谢你。”   “实不相瞒,如果当时您没有派人从雅典将我接出来,我想,这时我应该已经死了。”   在亚历山大大帝过世之前,亚里士多德一直待在雅典。伊南的人设法在大帝崩逝之前,把这位哲人从那里接出来,带他来到巴比伦。   “我这么想不是因为雅典的政治,而是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去解决任何问题,解释任何现象——直到我来了巴比伦。”   “这是一座富有历史的城市,但在我看来,却比世界上任何城市都要年轻。”   “因为这里的人们永远怀抱着旺盛的求知欲,孜孜不倦地在尝试一切方法,寻找答案。”   “别了,我的孩子,我的小姑娘……以你的能力,只要你想做,就一定能成功的。”   “请不要太急切,请等待时间给你的答案。”   亚里士多德拥抱着伊南——他早已意识到伊南在寻找着什么,而她想要寻找的,一定是非常艰难的。   伊南听见了这样暖心的鼓励,再一次哭出了声。这一次她的心已经没有那么沉郁了。   她不再是老而不死的怪物,她只是个永葆青春的年轻人。   “谢谢,我会记住您的话!”她答允亚里士多德。   离开巴比伦后,亚里士多德于公元前322年过世,享年六十三岁。   继业者战争没有发生——虽然亚历山大这些“继业者们”的子孙后代们,依旧延续了他们的先辈争权夺利的作风,因为权力和欲望而争斗,但大多将范围局限在自己的封地以内,至少不敢来招惹迦勒底。   在亚里士多德离开之后,伊南和极少数了解“希腊火”的配方的工匠们一道,严密地守护住了“希腊火”的秘密。   工匠们遵守了誓言,将“希腊火”的配方带进坟墓。唯一知道配方的,只有伊南一个人。   希腊火所使用的器皿与装置,例如手动加压泵,则被广泛应用于农业生产。   尽管如此,“希腊火”在巴比伦城下极为恐怖的唯一一次现世,就已经足以震慑四方,震慑个很多年——   二十年后,亚历山大大帝的灵柩被长寿且相对安分的托勒密迎去埃及,并永久安葬在那里。   伊南再次将迦勒底共和国交给国民大会和长老院,由这些机构高效地自治。   她自己则再次踏上道路,开始再一次在四方游历。   在漫长的岁月里,她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人。她曾经抚过汉尼拔的战象,也曾经不小心一脚踩进阿基米德的浴缸;她的生活很精彩,她的斗志很高昂。   她一直在努力地寻找一个人,并试图解开一个与人类自身息息相关的谜题。   很久了她都没能找到,谜题也同样没能解开。   但是伊南并不着急,亚里士多德送给她信念,让她既能够一往无前,也能够保持足够的耐心。   她还有时间。   *   “重溯文明计划”的大实验室里,丹尼尔默默地望着大屏幕。   随着伊南在四方不断游历,整个项目的古代史研究员们都开心坏了。伊南的同事们极为矛盾地期盼她能够在目标时空里多待一阵,好让他们能与她一样,“亲眼目睹”古代史。   但同时他们也能理解她承受的压力与孤独,都希望她能够尽早回来。   丹尼尔多数时候一言不发,但在无人时他会凝望着屏幕上伊南的形象,喃喃低语:   “请耐心些,再等等——”   这一回,他精确测算了磁场的影响,并且得出结论。   “距离下一次遇见……不远了。”   *   公元前47年,尼罗河畔。   罗马共和国的执政官尤里乌斯·凯撒,正由年轻美艳的埃及女王克莱奥帕特拉陪伴着,坐在游船上,享受尼罗河畔的优美风光。   刚刚结束了亚历山大港战役,这位独揽大权的罗马军事统帅决定在埃及休整数月,一面确保埃及出产的粮食能够源源不断地供给,一面与美艳绝伦的埃及女王谈情说爱,享受人生中难得的平静时光。   正在浓情蜜意之时,罗马卫兵来报,说是凯撒有一名故人前来拜访。   “一位……女性。”卫兵见到埃及女王坐在凯撒身边,着实犹豫了一下。   “女性?”克莱奥帕特拉挑眉,语气里带着玩味。   “她说在罗德岛曾与您是短暂的同窗。”   凯撒顿时想起来了:“原来是她!”他想起旧事忍不住嘴角含笑。   “女王,您也知道我曾在罗德岛学习,那位正是那是认识的。”   凯撒年轻时曾经在罗德岛师从雄辩大师波洛尼奥,但是很难想象他竟然会有一位女同窗。   但是埃及女王放心了:凯撒已经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他在罗德岛的求学经历是三十年前。在克莱奥帕特拉看来,那时的“故人”,在自己的青春美貌跟前,已经全无威胁了。   凯撒点点头,罗马卫士立即去了。凯撒转脸看向身边的埃及女王,似笑非笑地说:“你让我想起她曾经对我说的一句话——毯子能带来好运。”   “我一直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想起来:确实是毯子带来了好运。”   埃及女王脸一红。   早些时候她与弟弟托勒密十三世交恶,正巧凯撒追击政敌来到埃及。年轻的克莱奥帕特拉为了寻求这位执政官的支持,就把自己裹在一床大毯子里,由商人把毯子送到凯撒面前——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对的忘年恋。   她猜想大约这是个巧合,对方应该是误打误撞说起的“毯子”。   这时游船的船身一动,克莱奥帕特拉还稳稳地坐着,凯撒已经站起身,高声欢迎:“伊南小姐,您怎么到埃及来了?”   “快三十年了吧……您还是这么青春靓丽。”凯撒感叹。   克莱奥帕特拉稳稳地坐着,连头都不想抬,心想再怎么青春靓丽也不可能……这不可能!   来人是一个穿着迦勒底传统服饰的少女,看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凯撒亲自到船边去接,笑眯眯地执着女郎的手,将她迎上了船。   克莱奥帕特拉:……尤里乌斯你这是在哄我!   女郎的身材极好,而迦勒底人的服饰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曲线,并且恰如其分地将她的双肩、侧腰和长腿上的雪白肌肤露出。   迦勒底人的服饰相对简约,与埃及女王金光闪闪的袍服相比自然是无法比拟。可是这位伊南小姐的装束却只让人觉得清新,与埃及人华丽而奢靡的装扮完全是另一种风格。   凯撒自从她一上船,那眼光就再也没挪开过。他柔声问:“您怎么想起来,到这里来见我的呢?”   埃及女王的酸意一下子就涌上来,心想:眼前这一对莫不是有过旧情?   按照她的猜想,眼前这位怕不是旧情人的孙女,冒充祖母来见凯撒的。   却听那位伊南小姐爽朗地笑着,坦白地回答:“如果不是有个重要的问题想要问清楚,我才不来呢?”   对于这样的口吻,凯撒始终微笑着,丝毫不以为忤。克莱奥帕特拉这才终于明白:凯撒与这个女人确实曾是相熟的好友,而不是什么孙女冒充。   “我是想问,听说此前亚历山大港会战时,曾有士兵用火箭射中了亚历山大的大图书馆,引起了大火。但是有人英勇的扑灭了火焰,保住了图书馆。这是怎么做到的?”   埃及女王听见伊南问起亚历山大港的会战,顿时面红耳赤。   那场会战是凯撒为了给克莱奥帕特拉出头,因此率领罗马大军与埃及人作战。在这场战役中,罗马人将埃及人彻底击垮,胜利者凯撒却没有将埃及并入罗马共和国,而是扶持克莱奥帕特拉做女王,独掌埃及的大权。   亚历山大图书馆确实在会战中被火箭所射中,并引燃了大火。如果这场大火没被扑灭,那么图书馆内的百万藏书估计会有一大半葬身火海。   这座图书馆正是当年的马其顿军阀托勒密所始建,如果真烧毁了,克莱奥帕特拉定然难辞其咎——就因为这个,伊南问起,克莱奥帕特拉格外尴尬。   只不过,埃及女王与凯撒都没想到,匆匆赶来的迦勒底女郎,一见凯撒,问的竟然是这个。   凯撒“哦”了一声,点点头,说:“这都是维特鲁威的功劳。”   他转头向尼罗河岸边看了看,指指岸上一个年轻的身影,说:“喏,就是他。马可·维特鲁威,军事工程师。”   “维特鲁威?”   伊南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双眼顿时亮了亮。   一直在侧面默默观察她的埃及女王顿时有些不解:这女人看起来对凯撒的好感完全不在意,却对一个小小的工程师极为上心。   伊南哪里在意克莱奥帕特拉的想法,她立即转头问凯撒:“尤里乌斯,我能见见他吗?”   凯撒点头:“当然可以。”   不过,他与埃及女王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最终由凯撒向伊南解释:“只不过他不一定愿意见你。”   “哦?这是什么原因?”伊南对这个军事工程师更加感兴趣了。   克莱奥帕特拉这时向伊南耸了耸肩,颇为矜持地开口:“小姐,你如果能让他多看你一眼,那么太阳就要从尼罗河西面升起来了。”   而凯撒则直接在游船上,冲着岸上的那个身影招呼:“马可,马可,我有个朋友想要见你,你过来一下。”   岸上的年轻人,马可·维特鲁威,显然听见了执政官的这声招呼。他回头向这边行了一礼,见到站在凯撒身边的是一个身穿东方服饰的美人儿。   当下他果断摇了摇头,冲凯撒比了一个婉拒的手势,随即低头,继续他手头的工作。   凯撒非但不以为忤,反而与埃及女王一道齐声笑了起来。   伊南对这个叫“马可”的家伙更加感兴趣了。 第128章 公元前47年   “你们为什么笑?”   伊南笑眯眯地问端坐面前的罗马执政官与埃及女王。   克莱奥帕特拉眼中含着恼意, 瞟了凯撒一眼,朱唇轻启,却只有两个字:“别说!”   凯撒没理会埃及女王的要求:“马可是个军事工程师, 眼里就只看得见工程。女王与我曾经打赌,说女王的魅力一定能打动他, 谁知——”   埃及女王轻轻咬着下唇, 贝齿嘴唇上留下一个深红色的牙印儿。她一张俏脸涨得红红的, 眼里透着十足的羞恼,又用手肘轻轻地去推凯撒,娇嗔着:“你还说……”   答案不言而喻, 身为人间尤物的埃及女王,竟然也没办法打动这个小小的工程师。   “这还是不是个男人?”克莱奥帕特拉沮丧地得出结论。   凯撒却在一旁哈哈笑着很得意:“这证明我麾下的军人对我永远忠诚。”   也就因为这个,凯撒才会对刚刚才“拒绝”了他命令的维特鲁威毫不生气,反而很赞赏。   他继续笑着称赞维特鲁威:“伊南小姐,您刚才问起亚历山大的图书馆——那天确实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的火……”   凯撒将亚历山大港战役的过程大致向伊南介绍了一番。   亚历山大图书馆,由马其顿军阀托勒密, 也就是后来的埃及法老托勒密一世始建。传说托勒密建这座图书馆的目的就是“收集全世界的书”。   这座图书馆也确实成为了当前世界上最伟大的图书馆, 里面藏有盲眼诗人荷马的全部史诗诗稿、欧几里得《几何原本》的原件、“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的全部亲笔原稿……还有埃及人积累了数千年的各种纸草文书, 多达数十万卷。   早在凯撒刚刚抵达埃及, 罗马军团还未与埃及人交恶的时候,维特鲁威就已经申请进入大图书馆查阅书籍;在战争打响之前, 维特鲁威就开始向埃及方面提出, 放火工作需要加强,并且带人在馆内设计了贯穿东西南北的两条隔火带。   当凯撒的罗马军团开到,于路上与海上同时向埃及人开战时, 不幸的事情确实发生了:一枚罗马士兵射出的火箭落在了大图书馆中, 并引发了熊熊大火。   当时战事正胶着, 谁能顾得上这全无战略意义的民事建筑。无论是埃及人还是罗马人,对此都无暇顾及。   只有维特鲁威还记着图书馆内的惊人馆藏,他带着十几个商人,与埃及平民们一起,冲进图书馆,隔绝放火通道,迅速组织救火,防止火焰蔓延——最终他们成功了,保住了图书馆。   战争结束之后,维特鲁威因此而受到了凯撒的嘉奖,但是他因为吸入烟雾而受了些轻伤,曾经一个月不能说话。   埃及女王悻悻地表示:维特鲁威对她没有任何表示,恐怕与他的嗓子受损有关,属于心里有话而无法表达。   凯撒却笑着摇头:“不,您是不知道,马可这人,他一向是这样。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学习上。我曾经问过他,他说他日常会研究建筑、机械、军事这一方面的技术,但所涉及的知识领域会涉及几何、物理、气象、天文……甚至音乐与美术。”   “很抱歉,他没有时间把视线投向你们这些美丽的女性们。”凯撒将欣赏的眼光投向他面前的两位,一位是他刚刚得到手的新宠,另一位却是神秘且无法企及的旧识。   “伊南小姐想不想去试试?”埃及女王突然开始怂恿伊南。   “隔这么远他看不清您的样貌,也许您当面见他,会对您改观也说不定?”   克莱奥帕特拉出起了馊主意:她主要是有些不忿。一方面凯撒对伊南赞誉有加,另一方面维特鲁威确实曾经直接忽视她的魅力,这令她懊恼不已。   她认为维特鲁威是天生不懂得欣赏女性的美,如果伊南在维特鲁威那里吃了闭门羹,她心里会觉得舒服不少;而且她天生自负,认为自己的美貌无出其右,不可能有人比她更出色。   因此克莱奥帕特拉已经在暗暗期待,伊南也像她当初一样,被冷淡而不失礼貌地劝离。   伊南当然明白埃及女王的用意,但是她确实对这个叫维特鲁威的年轻人很感兴趣:不止因为这位给人们留下了传世之作《建筑十书》,也因为亚历山大图书馆。   在她所知的历史上,亚历山大图书馆曾在这场战争中被焚毁,损失超过60万卷书册。她尝试赶来解救这一场人类文明史上的惊天损失,但是在赶到之后才发现有人比她快了一步,扑灭了火焰。   伊南花了一点时间才查出带领救火的人与罗马大军有关。因此才找上了凯撒。   她确实想要见一见维特鲁威,既然克莱奥帕特拉给了建议,她乐得接受,站起身,并且转头看向凯撒,说:“那么我自不量力,也想和您打这样一个赌——”   凯撒完全被逗乐了:“为什么越是美丽的女性,就越是要不解风情的傻小子过不去?”   “既然如此,我就答应您——若是马可对您的美貌有所触动,我就把马可送给您,任您处置!”凯撒开玩笑地说。   伊南笑靥顿生:“执政官大人,您可真会开玩笑。他怎么会同意您这么做?”   凯撒点点头:“一切看您的本事,如果您真的能够打动他,我想,不用我下令,他自己就会任由您处置的。”   伊南转转眼珠,一眼瞥见埃及女王的笑容,顿时被激将了,点头:“那么好!一言为定。”   她转身下船,像一片轻盈的叶片,从奢华游船的跳板上轻轻飘过,一跃跃上实地,轻捷无比地向维特鲁威所在之处走去。   埃及女王满面哀怨地望着罗马执政官,想要开口问罗德岛那一段经历。却见凯撒扬起一枚食指,轻轻摇了摇,表示不要问。他扬起头,用下巴指点岸上,说:“你看!”   只见伊南已经靠近了维特鲁威。   维特鲁威此前正带着人丈量尼罗河河岸,打算在这里修筑一项同时能够满足民用用途的防御工事。除了凯撒招呼他的时候,这个年轻人一直埋头忙于他的工作,无视一切干扰——直到伊南来到维特鲁威面前。   伊南向他说话,但很明显,工程师并不感兴趣,将视线避开。   埃及女王见到伊南正经历着她同样经历过的,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笑容。   下一刻,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工程师猛地抬起头,上下打量着身边的女郎。   他突然大步上前,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伸出双手,扶住了女郎的小蛮腰,低下头,正面面对女郎那张如花似玉的面孔——   克莱奥帕特拉和凯撒全都震住了。他们都承认伊南的容色堪称完美,身材也是。但是克莱奥帕特拉也同样是人间尤物。   为啥这维特鲁威竟这样区别对待,将美艳非凡的埃及女王视若无物,对远道而来的迦勒底人却是一见面,就直接“动手”了呢?   尼罗河岸上,伊南似乎与工程师简单地交谈了两句。她没有对维特鲁威的“动手动脚”表示异议,而是听话地伸出双臂,在身体两边做了个侧平举。   维特鲁威扶了扶她的腰,抬了抬她的双臂,然后退后了几步,看了看她张开双臂的模样,托着腮,极为欣赏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什么。   他认认真真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一拍脑袋,高声呼叫和他一起工作的埃及民伕。立即有人给他递了一枚用来测量的软质皮尺,然后开始测量伊南的手臂长度,她的身高,她的腿长,她的纤腰……   坐在游船上的凯撒突然失声大笑,而克莱奥帕特拉还傻愣着没能回过神。   谁能想到,这个不解风情的傻小子,竟然动手测量起了人家的体型?   埃及女王则终于感受到了嫉妒:那个女人,真的就那么完美吗?   这份殊荣,为啥她克莱奥帕特拉没能得到?   维特鲁威却像是一个莫得感情的测量机器一般,将伊南身体的各项数据一一测量一遍。但是在测量胸围一项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突然卡了壳。   他的脸红得像个苹果,嘴巴也好像被胶水黏住了似的,不知该才能开口。最后是伊南十分大方地把皮尺接了过去,自己在腋下围了一圈,堪堪扣在胸前。   而维特鲁威则转身,取出一直放在路边的一块木板和粉笔——这木板也是用白垩事先漆过的,人么可以使用用石膏做成的粉笔在上面写画记录,比羊皮纸方便。   维特鲁威飞快地把所有测量得来的数据都记下,然后才转身,飞红着脸看了一眼皮尺上的数字,赶紧再转身,口中念念有词,粉笔沙沙地在白板上摩擦,终于集齐了所有的数据。   当一切都完成了,维特鲁威才向伊南躬身致意,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表示他采集到的数据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   伊南也向后退了小半步,低头向维特鲁威行礼。   这两人的第一个照面就这样结束了。伊南轻轻一提她迦勒底式样的裙子,轻快地向游船这边跑过来。   游船上的两位掌权者,一个又是咬牙又是生气,另一个则拊掌大笑,乐不可支。   “您对他说了什么,让他抬头看您的?”凯撒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伊南回答:“我告诉他,他所专注的研究与‘美’息息相关①。如果他花点时间看看我,对他将来的事业会大有益处。”   “他就抬头了,然后大为吃惊,表示我的身形体态是他见到过的最完美的,并且问我愿不愿意让他动手测量一下。我就答应了。”   “执政官大人,您说说看,这算不算得上是为我所动了呢?”   伊南笑着问凯撒。后者正满脸打趣地笑望着埃及女王,随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一对忘年恋正忙着打情骂俏,凯撒对于打赌的结果并不怎么在意。   于是,维特鲁威的命运就这么被决定了。他立即被召唤到了游船上——这次是凯撒身边的罗马卫士亲自去请,不由得他不来。   凯撒假装随意,问起刚才的经过。维特鲁威当着埃及女王的面,重申了他刚才的结论:伊南是他平生所见过身材比例最完美的女性。   “这位小姐正是造物的恩赐。”   维特鲁威所下的断语将埃及女王气得不轻,但她却又不得不控制自己,不肯在凯撒面前显示出自己嫉妒的一面。   伊南却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她的身体在穿过磁场的时候就经过了细微的调整,现在这具身躯是完全符合黄金分割率的标准身材——   这么说其实有点儿无趣:维特鲁威这个男人对于所谓“完美身材”的判断是完全理性的,或者说,他只是对于数据与比例的判断,而不是眼前这个女人的美貌当真打动了他。   “马可,刚才我与这位伊南小姐打了一个赌,你刚刚对她的所作所为让她赢得了赌注。”   凯撒向维特鲁威三言两语地交代了刚刚在游船上发生的事,并且告诉维特鲁威,他已经被当成“赌注”,输给了伊南小姐。   维特鲁威吃惊地摇手:不,这不行,我不可——   “执政官大人,我是罗马共和国的公民,您不能……”他大声抗议。   凯撒佯怒:“这可不由得你不乐意,你还是个军人咧,这是命令!”   “伊南小姐,我将马可交给你了,你可要待他好一点。”大约凯撒平时见惯了“不为女色所动”的维特鲁威,今天好不容易见他被“整蛊”,表面虽然严肃,心里却觉得好笑至极。   但是维特鲁威是他麾下重要的军事工程师,凯撒最近几场重要战役,都有维特鲁威的参与,这个年轻人别具匠心,设计出了好几种军用机械,并且改进了攻城用的投石机,是凯撒最为倚重的年轻人才之一。   所以凯撒其实也是随口说说而已,他没指望伊南会真的接受——他印象中的伊南,向来独来独往,她没事要一个不解风情,木头一般,只晓得工作的工程师做什么?   谁知伊南顺水推舟地接受了,点着头说:“多谢执政官,人我带走了。”   凯撒:……?   “我向您借用他一个月,由他陪我,去亚历山大港。我想有一个熟悉大图书馆的人,陪我一道去看看。”   凯撒与维特鲁威同时舒了一口气:只有一个月啊,这还好说。   伊南笑着点头确认:“对,只要一个月,一个月就好!”   她一脸狡黠的笑意,望着维特鲁威年轻而英俊的面孔,望着他那对清澈的琥珀色眼眸,再也不愿将眼神挪开:   虽然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我就不信—— 第129章 公元前47年   伊南的船靠近亚历山大港。   风浪有点大。伊南站在船头, 腥咸的海风挟裹着水汽吹湿了她的面颊与头发,她却没有回甲板下的舱房里去。   她一直抬头仰望着亚历山大港口附近的一座建筑物。它巍峨屹立于港口附近的一座小岛上,高耸的塔尖清晰可见。虽然现在是白天, 依旧可以见到一束明亮的光线从塔内反射而出。   “这是亚历山大灯塔!”维特鲁威站在伊南身边,见她看得如此专注, 忍不住开口, 帮忙解释, “塔顶有镜子和灯。白天的时候,守塔人会用镜子反射日光;夜晚则用灯火引导船只。”   维特鲁威有点好奇:难道这个女人从未见过这座世所闻名的灯塔吗?   刚出发时,维特鲁威对这个与他同行的女人并没有多少好感:他觉得她实在是蛮不讲理, 不顾他的反对,强行将他从尼罗河畔工地上带出来,耽误了他的工作。   虽然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可是在这一个月里,他完全能够完成尼罗河畔的防御工事——   现在,他陪着人来到了亚历山大港, 之后还要再回开罗附近。一来一回, 路上的时间对他来说, 都是一种浪费。   当然, 维特鲁威必须要承认:这个女人极其美貌。她的身材符合黄金分割率,绝对是数学家最爱的身材——   可那又怎么样?他已经把她的身材数据都记下来了。   ——这些数据对他来说已经够用了呀?   这个年轻小伙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旁人会那么羡慕他, 连凯撒都在向他恭喜。这究竟喜从何来呀?   只要一想到接下来的一个月里, 他都必须陪伴在这个女人身边,而不能做自己想做的研究,主持那些至关重要的工程, 维特鲁威就有些垂头丧气。   他生着闷气, 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再勇敢一些, 当面反对执政官和这女人的安排。   可这时看到伊南如此专注地望着亚历山大港的灯塔,不知为什么,维特鲁威却觉得稍稍舒服了一些——可能是找到了与她相通的感受:   这是一座多么高大、多么宏伟的灯塔啊!   据说它是这个世界上,以人力建成的,最高的建筑物。它比坐落在迦勒底的巴别塔还要高上一截。   它的三层式建筑也别具特色:第一层是沉稳的正方形结构,第二层是八角形的,最上面一层则是一座用八枚柱子支撑的圆形塔楼。维特鲁威每次见到这灯塔,都会为这建筑的力学构造与美学样式而激动不已。   谁知就在这时,伊南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回头,一把抓住了维特鲁威的胳膊,说:“想不想到灯塔上去看看?”   维特鲁威:……!   “我尝试过,灯塔下有守卫,是不会让闲杂人等上塔的。”   伊南却晃了晃他的胳膊:“我们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我是这灯塔的……放心吧,你跟着我来。”   她立即下令,对船上的水手说了一种维特鲁威听不懂的语言。水手们大声应了,转了舵,船只在海风中慢慢转向,向灯塔处驶去。   伊南带着维特鲁威登岸,两人一起来到灯塔下。   果然如维特鲁威所言,灯塔下有守塔人拦住了他们——不让进。   伊南却从领子里拽出一枚铜制的徽章,摘下来,在守塔人面前晃了晃。守塔人一看,像是被这铜徽章反射的光晃花了眼似的,立马换了一副态度,毕恭毕敬地请伊南和维特鲁威一道上塔。   甚至这守塔人不止让他们上塔参观,而且还一路陪伴他们,为他们讲解,讲这塔内的空间是如何使用的,成桶成桶的灯油怎样从塔底送上塔顶,人员吃住在哪里,白天黑夜又如何倒班……   维特鲁威只觉得大开眼界:他原本只知道这三层式的灯塔外部形状有区别,却从不知道这里面的每一层结构都不一样。这一次登塔,解开了他心中很多谜团,也给了他很多提示。维特鲁威听讲解听到精彩处,忍不住兴奋得涨红了脸,差点儿想要手舞足蹈。   伊南在一旁,见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抿嘴微笑。那对灵活的眼眸似乎在说: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里。   两人一路直攀上灯塔的塔顶,终于见到了用来反射日光的巨大铜镜。他们立在圆形塔楼的最高处,眺望茫茫大海,俯瞰眼前的亚历山大港,和频繁进港的船只。   这里的风很大,维特鲁威和伊南的衣袍都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守塔人已经先下去了,塔楼上只有他们两人。维特鲁威大声对身边的女人说:“谢谢你带我上塔!”   他实在是没想到,他这才刚刚抵达亚历山大港,就已经感觉不虚此行了。维特鲁威现在是怨气全消,心里对伊南只有感激——   他就是这么一个心思单纯的人,带他来看灯塔,他就被照亮了。   维特鲁威在上风处,海风将他的声音送得很远,他身边的女人这时回过脸来,向他莞尔一笑。这笑容,要比铜镜反射的日光更加光彩照人。   “不用谢我。我也是过来看看,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逆风,维特鲁威没听见伊南的话,继续发问:“您那枚徽章的效力好强——”   伊南知道他想问什么,却笑着摇头,不敢再多说了。   她其实是——亚历山大灯塔的出资人与设计师的推荐人。   那还是两百多年前,她游历到亚历山大港。这座以亚历山大大帝为名的港口,曾经是一座海难频发的港口,船只频繁触礁,酿成一幕幕悲剧。最终由埃及法老托勒密二世(那位马其顿军阀的儿子)下令建造一座导航灯塔。   伊南恰巧认识托勒密二世,也因为这是一项民事工程,她决定慷慨解囊,让迦勒底在埃及的产业捐赠了三分之一的建塔经费。   她还向托勒密二世推荐了灯塔的设计师,希腊人索斯查图斯。   于是亚历山大港有了这样一座灯塔,在此屹立超过二百年。   也因为这个,她才拥有那样一枚可以作为“通行证”的徽章。   这话却不能对维特鲁威说——她怕吓到对方。   “位列世界七大奇迹的亚历山大灯塔呀!”伊南望着眼前繁忙无比的亚历山大港,忍不住感慨,“却只有这一座,既不是为了神明而建,也不是为了王权而建,而是为了那么多水手、旅客、商人……那么多普通人而建。”   享誉世界的七大奇迹①中,亚历山大灯塔是独一无二的。   “是的,我们这些设计师,理应致力于为‘人’设计并建造,更好地满足普通人的需求。”这回维特鲁威听清了伊南的话,凑在她耳边回应。   伊南心头猛地震动了一回。   是的,在这个时代里“人性”已经开始大放异彩,希腊与罗马的绘画与雕塑作品中,即便是神话人物,也完全是以“人”的形态出现的,米罗的维纳斯正是最棒的例子。同时,正如维特鲁威所说,罗马时代的建筑,无论是公共还是私人的,也都在渐渐由“神”转向“人”。   这是个开始讲求“以人为本”的时代。   伊南心想:看来,她必须赶紧找到任务的关键了,如果错过这个时代,岂不是要等到一千多年以后的文艺复兴时代才能重拾这样的希望了?   想到这里她不免满面愁容,回忆起当初丹尼尔所说的:这确实是一个极为抽象的任务——人类“自由意志”的诞生。   她曾经简单粗暴地将它理解为“主观能动性”,又曾经将它认作是人类“信仰”的程度:人类是信任神明多一些,还是相信自己多一些。   但现在人类已经进入了一个比历史上更加“自我”的时代,人们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着这个世界。   伊南瞬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解开谜题的关键,已经在她不经意之间被错过了?   又或者,所谓“自由意志”诞生的那个时刻,并不是一件震动世界的壮举,也不是什么豪气冲天的誓言——它也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不被人留意的瞬间。   ——这叫她该怎么寻找?   见到伊南愁容满面,维特鲁威吃了一惊。他扶着顶层塔楼的圆柱,探过身去问伊南:“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伊南一抬眼,正好对上维特鲁威那对清澈的眼眸。   她屏住了呼吸,不能说话。   原本她也没想到,竟然在尼罗河畔遇上了熟悉的灵魂。看见他那双眼睛的一刹那,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曾是你的导师、你的伙伴、你的战友、你的爱人、你的妻……”   可这叫她该如何说得出口?——现在的维特鲁威,拥有自己的人生经历,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维特鲁威吃了一惊,因为在这女郎的眼里,他看见了深刻的哀伤——而且似乎与他有关。   “伊南小姐,真的,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请您务必开口。”   这时刚好一阵旋风刮过,风力强劲,劲风挟裹着伊南的身体,向维特鲁威撞过来。维特鲁威不假思索张开双臂,将这女人揽在怀中。他的后背则抵住了圆形塔楼的一枚立柱——这枚立柱帮助两人站稳。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风息了。   风声也静了。海涛声和水鸟的鸣叫声都隔得远远的,仿佛是一幅画的背景。   维特鲁威只感到一个温暖的身体撞在自己怀里,他的双手触及微凉柔滑的肌肤。他瞬间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种感觉极其陌生,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伊南小姐,我……”   维特鲁威张口结舌地解释。   伊南却迅速地离开他的怀抱,拉上他的手,匆匆离开塔顶。   “风太大,塔顶太危险了!”她温软的小手拉着他粗糙的大手。维特鲁威的手一向握惯了粉笔、炭笔、羽毛笔……却从未握过女人的手。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却完全不觉得突兀——好像他可以任由这个姑娘,这样牵着他去天涯海角……等一下,这不大对啊?   维特鲁威陡然停住了脚,将手缩了回来,吃惊地开始审视自己的心。   伊南却已经顺着旋梯走下了好几步。这时的她早已恢复了镇定与冷静,忧伤一洗而空,她扬起头看着维特鲁威,那对明亮的眼睛仿佛在问:“你不下来吗?”   维特鲁威定了定神,问:“我们接下来到哪儿去?”   他在不经意间,已经用了“我们”这称呼。   伊南顿时笑了,原谅了他的迟疑,反问:“还能到哪里去?自然是回亚历山大港。”   *   从亚历山大灯塔处重新登船,伊南与维特鲁威一道,乘船进入亚历山大港。   这大约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港口了。站在港口跟前,放眼望去,满眼是林立的桅杆与船帆;从面前不断经过的是持桨的水手和背着麻袋的挑夫。这里的船只不分昼夜地进港与出港,源源不断地将埃及出产的农产品运到地中海北岸的各个地方去——也因为这个,亚历山大灯塔恐怕是现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安全建筑。   伊南一点儿也不后悔她当初的投资。   维特鲁威一路跟着伊南。他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对亚历山大港很熟悉,对每一条街巷都了如指掌——她甚至有一个自己的住处:一间远离尘嚣,可以享受宁静夜晚的小庭院。   “你打算住在哪里?需要在我这儿留宿吗?”伊南问。   她说话的时候扬着脸,像是在邀约。   “不必了——”维特鲁威婉拒,“我在大图书馆里租用了一间小小的静室……”   他看见女郎的眼光正灼灼地望着自己,突然生出了解释的心,连忙说:“我之前连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就是想晚上的时候也能看看书……”   可是他为什么要解释?难道是想要表达他不会像其他罗马军官一样流连花丛,也不会迷失于埃及人热烈的声色歌舞之中吗?   “……否则这租金就白花了。”维特鲁威尴尬无比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对面的女郎“扑哧”的一声笑了出来。看她的表情,她仿佛想起了某个和他一样,喜欢泡在书卷中度过良夜的人。   她的笑容比身边墙壁上爬满的蔷薇还要明丽,而她眼中原有的一点点愁怨也因此全部化开了,化作了一池春水。   “那么,我们就明天见啦!”   伊南没有强求,直接转过身,沿着庭院那爬满了藤蔓的通道走进院里去。通道的尽头有一盏灯,刚好映着她的背影。他能清楚地看见她迈出的每一步,每一步都让她的背影明灭变化,每一步都美不胜收。   维特鲁威在原地傻站了良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头似乎有话,却都梗在喉头,全然表达不出来。   他却完全不知道,在通道尽头,灯火照不见的所在,伊南也同样站在那里。   她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明明现在她心头只有那三个字想要表达——她却怕就此扰乱了他的人生。 第130章 公元前47年   第二天伊南没有直接按计划前往亚历山大图书馆, 港口的一名罗马士兵来替军中的工程师送信,告诉伊南,可以在港口边找到他。   伊南从士兵口中了解到, 原来维特鲁威是罗马第六军团的首席军事工程师,是凯撒非常重视的人才。就因为这个,凯撒才会亲切地称呼他的名字“马可”。他出身优渥, 能说好几种语言,却甘心到军中来当一个“指挥民夫的”——罗马士兵对他都十分尊敬。   伊南抵达港口的时候, 见到维特鲁威正站在岸边。他面前支着一块画板,正在作画。   维特鲁威使用的画板, 和他在尼罗河畔用来记录的木板差不多, 只不过这幅画板更大、更平整, 表面更光滑, 用画架架起,正适合画家写生。   而维特鲁威用来绘图的却是用石膏做成的粉笔, 被染成了好几种颜色, 有干有湿,绘制出来的色块也因此有深有浅,增加了画面的表现力。   伊南知道这种粉笔画, 画家画完之后, 会在木板表面涂上一层清漆, 从而将石膏的色彩永久保留。   她没有出声, 而是一直站在维特鲁威身后看他作画。   他画的, 正是晨曦之中的亚历山大港,林立的桅杆, 扛着木桨准备出海的水手, 在天空中翱翔的海鸟……   维特鲁威笔下的画作已经有了后世透视画法的雏形, 近处的船只宏大,远处的只是一小点,栈桥从码头起始,向远处延伸。   伊南突然身体前倾,她在维特鲁威的画板上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那是她。   窈窕的身材,与众不同的迦勒底服饰,那绝对是她没错。   画面上的她,正独自走在清晨码头旁侧的街道上。画家描绘得十分精细,似乎连她身上衣料的反光都描绘出来了——却不是晨间的光亮,光源的方向似乎不大对。   伊南凝眸看了好一阵,才想明白:维特鲁威事实上是将昨晚与她分别时见到的背影,照搬到了这一枚画板上。   他记性绝佳,见过,就能照着样子画出来。   她轻轻偏过头,看见画家虽然手持一枚粉笔,看上去正在兢兢业业地作画,事实上,这男人的脸早已红得如一枚熟透了柿子。   ——这位大约是没有想到会被“模特”本人当场抓包,抓了个现行。   伊南忍不住笑了,开口向他道早安:“维特鲁威先生,您好!”   维特鲁威脸上依旧红红的,手中所持的粉笔不知该往哪儿落,半晌才冒出一句:“您可以叫我‘马可’。”   “那你也叫我‘伊南’好了!”伊南观察他,看这个名字会不会让他有所联想。   “伊……南,好的。我叫你伊南。”维特鲁威喃喃地道,终于定了定神,手中的粉笔轻轻落在画板上。   “马可,你这幅画,画成之后可以送给我吗?”伊南问。   维特鲁威原本已经自如了几分,听见这一句,手又顿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这画画得不好……”   “我看着挺好啊!我很喜欢。”伊南反驳。   “我,”维特鲁威吸一口气,说了实话,“这幅画我想自己留着,做个纪念,一个月以后我可以……”   这个男人想得很简单:一个月之后,他和伊南之间为期一个月的“绑定”就自动失效了。他麻溜赶回开罗继续他未竟的工程;   但是又不想这么轻易就忘了在亚历山大港的时光,他想有一件东西能留在身边,让他以后都不至于遗忘了这些……如斯短暂,又如此美好的经历。   伊南原本有些伤感:她看到自己的背影在这幅画上,与周围颇有些格格不入——就像她突然出现在维特鲁威的人生里,其实也是一样的突兀。   但听见男人这么说,这实在是把她给逗笑了。   “亲爱的马可,那么我请你为我作一幅画,然后再赠送给你,是不是足够留念了?”   维特鲁威忙不迭地点头:这确实很足够。   他已经停下了粉笔,目光上下打量身边的女人:这是个,拥有世上完美身材的女人。虽说他已经拥有了她身形的各项数据,但如果他能面对着她,亲手为她画上一幅画,这是多大的荣幸……   两人对视着,突然都想到一起去了,都通红着脸转过头去。   谁都不敢说话,维特鲁威抓起粉笔,刷刷刷地开始在木板上涂满天空——明明是湛蓝清朗的天空,被他瞬间涂得快要阴云密布了。   谁知这女人又在他耳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且留下一句话:“我在大图书馆等你。”   维特鲁威机械地站在他的画架前,拿了一块破旧的亚麻布,在木板上使劲儿擦擦擦,终于把“阴云密布”重又又擦成了“湛蓝清朗”。他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再回头看时,那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港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感到惘然若失。   *   亚历山大图书馆——维特鲁威曾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的“圣地”。   年轻的工程师见到伊南的时候,双手捧着那幅早间在港口时所做的画作,木板刚刚被清油漆过一遍,维特鲁威辛苦了一上午的成果被密密地保护在这层清漆底下。   伊南点点头,向维特鲁威致以谢意,请他先放下这幅“亚历山大港晨景图”,然后随她一起来。   “需不需要我向您介绍一下亚历山大图书馆?”   来之前,维特鲁威打了腹稿,想好了该如何向她介绍这座规模最大、馆藏最丰富的图书馆——至少得不能输给亚历山大灯塔的守塔人吧?   谁知伊南直接牵起了维特鲁威的手,带着他穿过大图书馆一条长长的巷道,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   维特鲁威突然感觉自己上了当:这女人当初带他来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一个“对大图书馆熟悉的人”陪她一道。可现在看起来,明明这个女人自己对大图书馆就很熟悉。   但要他抽开手——年轻的罗马人却又有点儿舍不得。   “到了!”   伊南喜孜孜地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眼前一座略有些东方式样的建筑,转头望向身边的年轻人。   “这里?”维特鲁威感叹道,“这里我知道,但是我从没有机会进去……”   他话都还未说完,就睁圆了眼:他看见伊南上前,向看守这处的工作人员出示了她一直挂在脖子里的那枚徽章。   “二位请进!”守门人躬腰躬得很深,脸上显出十二分的崇敬。   维特鲁威傻愣在原地:……这样也可以?   半晌,他才拍一拍后脑,心想:那枚徽章可以让她自由地出入亚历山大灯塔,为什么不能让她也同样地自由出入大图书馆的“禁地”呢?   他一抬头,看见伊南已经置身室内。守门人正一脸古怪的看着他。维特鲁威赶紧加快脚步,走进了这座“宝库”。   这真是一座“宝库”。   维特鲁威迈步进入,只见厅内颇为明亮:屋顶镶嵌着用云母片和小幅玻璃制成的天窗,光线从那里漏下来,照亮了四周墙壁上放满卷轴的书架,书架旁架着木梯,似乎在等待着人们使用。   室内正中的天窗下,放置着一张供使用者阅读的空桌子,旁边是固定在桌上的灯架,用于在晚间的时候放置油灯。   伊南已经站定在这间屋子里,笑眯眯地望着他,并且伸出手,似乎在说:请吧,请随意阅读。   这座建筑维特鲁威来过不止一次,他一直很好奇这里面存放着什么样的书籍,却从未被允许入内。每次守门人都告诉他这里是“私人藏书馆”,未经主人允许,不能入内。   甚至在亚历山大港战役中,这座建筑也一直有人积极而严密地守卫,以防有失。维特鲁威带人救火的时候,这里的人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也一起参与了灭火行动。   今天这座建筑终于向维特鲁威敞开了大门,他没再客气,伸手去架上,随意抽取了一卷羊皮纸绘制的卷轴,缓缓打开。   伊南就在他身边,笑得有些狡黠。   当这幅卷轴在维特鲁威面前一点一点地展开,他突然倒吸了一口气,认出了卷轴上画着的城市:   “这是巴比伦的全图?”维特鲁威问。   图上绘着一座庞大的城市,拥有数座极其宏伟的城门,和一座通天的高塔。一条大河横穿整座城市。维特鲁威一眼就认出,这是迦勒底共和国的首都:巴比伦。   但是他不敢肯定,因为那上面的文字是:楔形文字。他完全读不懂。   “你看看,这两边的书架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伊南见他面露难色,微笑着向他提出建议。   维特鲁威抬起头,这才发现:这座大厅里书架的设计构造完全是对称的。再细看,连书架上放置的卷轴仿佛都放在完全一样的位置。   于是他迈步走向对面,在刚才相同的位置,抽出了与之对应的一枚卷轴,小心翼翼地打开。年轻人顿时发出一声欢呼:这是一幅完全一样的巴比伦城市全图,唯一不同的,是卷轴上所有的注释都用的是希腊语。   他惊讶地抬头,望着伊南,只见对方正向他点头,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这是一座,用楔形文字和希腊语两种语言注释的,迦勒底建筑图书馆。   维特鲁威激动地开始寻找希腊语的索引,越看越是激动——只见这里保存了几乎所有迦勒底大型建筑的建筑图纸、力学分析、工程算式。大到巴比伦的通天塔,小到普通城市里居民日常使用的汲水井和排水口……这里竟然都有记载和图样。   “这些……都是真的吗?”维特鲁威语无伦次。   他少年游学时曾经亲自前往迦勒底,在那壮丽的城市面前叹为观止。可是他从未想到他能接触到这些伟大建筑的图纸——更何况,迦勒底的建筑,与他所学,承袭希腊建筑的那一套,无论是从艺术性还是实用性的角度,又很有些不同。   伊南把他带进了一座真实存在的宝库。   “啊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维特鲁威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这一点。他捧着索引,修长的手指在卷轴上点点,已经在心里拟出了一个阅读次序。他迅速搭起木梯,攀上书架,抱了好几卷卷轴下来,堆放在大厅正中的书桌上,开始阅读。   这时,他已经完全将伊南忘在脑后了。   他完全忘了是谁把他带进这座宝库的,忘了自己身在亚历山大图书馆里,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第六军团的首席工程师,他肩负着军事要职——他已经将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他完全将自己沉浸在迦勒底那灿烂辉煌的文明之中……   伊南轻手轻脚地走出这座大厅,向守门人低声吩咐几句。   亚历山大图书馆里这座神秘的大厅,是巴比伦图书馆的一个重要备份,除了备份之外,为了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伊南还特别安排,请译者在数十年的时间里,把这些都翻译成了希腊语。   这个备份场所如此重要,以至于伊南听说了亚历山大港战役的消息就直接赶来了。   在此守卫这一份“备份”的守门人已经在此多年,对亚历山大图书馆和整座城市都熟悉无比。不费多少工夫,就将伊南需要的东西都送来了。   身为罗马军中的工程师,维特鲁威除了拉丁语以外,可以非常自如地阅读希腊语的书籍。再加上这又是他本人的兴趣所在,维特鲁威一边阅读,一边随手伸向桌边,似乎想要把看到的一些内容记录下来。   他伸手触及一件东西,一抬头,竟然看见书桌边竟然多出了一卷又一卷的空白羊皮卷。一只盛满了墨水的透明玻璃瓶正摆在桌角,旁边是数支从新到旧,磨损程度不同的羽毛笔——这里的主人太细心太周到,因为不知道他习惯用什么样的羽毛笔,干脆每样准备了一支,一起送了过来。   维特鲁威只感激了一秒钟,下一刻他就又把不相干的念头都抛却,继续狂热地翻阅、记录……他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把他不熟悉的内容都读进心里,都做成笔记——   从此他开始了疯狂的废寝忘食的学习。   伊南会定时定点地过来这座藏书室里,牵维特鲁威的手走出这间大厅,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饭填饱肚子;她也会拉着他的手,带他在亚历山大港岸边走走,吹吹海风——初时维特鲁威只觉得麻烦,虽然他很感激;   但是他很快发现,伊南对那些羊皮卷上的记载十分熟悉,他遇上了任何模糊不清的记载,完全可以问她。   于是,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伊南被维特鲁威“挟持”,被迫加入了他每天的阅读生活。   他是一个非常执着的学习者,眼里容不得半粒砂子。他不容许自己将疑问放得太久,因此伊南从一开始的三餐监督者,逐渐成为了从白天到黑夜的陪伴者。   很快她在这间大厅里也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地铺,伊南会在夜深人静时猛地醒来,睡眼惺忪地望着书桌前亮着的明灯。她会看见一个一成不变的背影。   “还是这副老样子!”伊南感慨。   她还清楚地记得希律在巴比伦的档案库里秉烛夜读时的样子。   有时她刚睡醒,一睁眼,就对上一对明亮的琥珀色眼睛,写满了求知欲:“伊南,求救——这一句到底应该怎么解?”   有一次伊南过于迷糊,以至于她揉着眼睛回答:“是,头儿,这就为您解答。”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她好像是在迷糊之间,把对方当成了“科研狂魔”丹尼尔。   伊南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果磁场能从远古一直延续到现代,难道……   维特鲁威抱着羊皮卷在等她:“伊南呀……”   伊南依旧在发怔——被她无意之间想到的可能性所震惊。   维特鲁威凑到她面前,认真盯着她:“我能不能再请教你一下……”   伊南:“可以是可以,但你能不能让我先好好地看看你?”   维特鲁威为了“学习”,英勇地决定出卖色相。他抿着嘴,睁大眼睛,靠近并正视这女人。   伊南则提出要求:“你能不能摆出一副,不苟言笑、凶巴巴的模样?”   维特鲁威:……?   于是伊南一双灵动的眼睛凑得更近些,专注地盯着维特鲁威,令他瞬间有点儿慌。   虽然他不太清楚自己在慌什么。   “我看书时就是你说的那种模样,你要不……放我回去再看会儿书?”慌了的人赶紧求饶。   伊南忍不住笑出了声,整个人也彻底清醒了。   她意识到,这个可能性要得到证实,她就必须自己解开谜题,回到现代社会才行。   维特鲁威还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这时候让他也陷进去似乎是一件不太明智的事。   于是她拖着维特鲁威来到他的书桌跟前,坐在他身边,很豪迈地说:“来吧马可,有什么问题,你只管放马过来……我保证,这些对你将来的著述一定都是大有益处的。”   *   伊南见证了维特鲁威在大半个月之内,“生吞”一间藏书室的场景。在这半个月里,维特鲁威读遍了这间特殊的藏书室内所有的羊皮卷,自己也做了满满一箱的笔记。   他在读完了全部“迦勒底藏书”之后,蒙头大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而伊南与维特鲁威所约定的一月之期也很快就要到了——事实上,两人都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与对方分别。   “两天之后,我将离开亚历山大港,返回开罗……”维特鲁威来向她告辞,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三个字“谢谢你”。   “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亚历山大港继续学习,图书馆里还有许多希腊建筑师的图纸,我想应该会对你有帮助。”伊南提出建议,“马可,在征得你同意的前提下,我可以替你向尤里乌斯开口。”   这个提议对维特鲁威显然很有诱惑力,令他迟疑了片刻,才说:“感谢您的建议,但是您需要了解,我是一个军人,肩负责任,在服役期间我无从选择,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伊南仿佛早已料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无情”拒绝,她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好啊——”   当初向凯撒借用维特鲁威“一个月”的时间,是因为她早已想得非常透彻。   按照她对这男人的了解:一个月,并不足以让他爱上她,但她却可以为他的前程打下最好的基础。   那是个慢热的灵魂。   他永远都需要相处一阵,再交付信任,完全信任了之后才会付出感情。   而毫无疑问她是爱他的,毕竟这种情感经过漫长岁月的沉淀,已经无比醇厚。   可也正是因为这份感情,她一心想要成就他。   他不是别人,他是维特鲁威,写出了《建筑十书》的维特鲁威。   有撒尔的先例在,她自觉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了——但是她可以做到自行离开。   至于“重溯文明计划”的任务,伊南一直认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对方从没有义务帮助她完成。   哪怕她蹉跎于尘世,哪怕她错过整个时代……也是她自己在奋力向前。   但是,在这之前,她觉得有必要为这一场邂逅画一个完美的句点。   “今天晚上,在藏书室见。”   她抛下一句就跑开了,留下维特鲁威一人摸着后脑,不知所措。   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维特鲁威心想,他在伊南眼里看见了深刻的忧伤。他再一次觉得这种忧伤与自己有关。   他没有等到晚上,他早早就去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藏书室。   他抬头望着藏书架上他阅过的每一卷羊皮卷,不知为何,原先那种饱满的成就感突然消失了。他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室内那幅简易的卧榻上。他跪坐在这具卧榻上,伸出手,尝试去感受她的温度,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从天窗照射下来的光柱,由垂直变为倾斜,慢慢移动,慢慢消失。   藏书室的门被打开了一道缝,昏黄朦胧的灯火透进来。藏书室忠诚的管理人员们吃惊地发现维特鲁威已经在室内了。   不过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将油灯送到书桌上,他们在这座室内摆起了画架。他们把维特鲁威作画时一向需要的用具全都送了来。   维特鲁威这才想起:她确实曾经和他约定过,要他为她画一幅画,她会把这幅画再送给他,作为留念。   管理员们全都散去了,室内只留下他一个人。   门外仿佛有个声音,她在问:马可,你准备好了吗?   维特鲁威点头,他感觉到了热泪涌入他的眼眶。   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声响,属于夜的精灵悄悄潜入这座属于知识的圣殿,像一道轻盈而朦胧的烟雾。   透过泪光,维特鲁威看见了他眼中最完美的形体——他亲手测量过的,他曾下过断语:那是造物伟大的恩赐。   伊南向他微笑点头,比一个手势,请他拿起手中的画笔。   她现在就是最完美的。   没有半点多余的修饰。   只有左手手腕上缚着的一枚亚麻手绢,是她唯一的饰物。   衣物。 第131章 公元前47年-现代   粉笔在画板上摩擦, 不断发出刷刷的声响,石膏碎屑不断掉落。   人性战胜了动物性,对美的感悟与追求压倒了一切,维特鲁威画着画着, 渐渐地热泪盈眶。   ——他是个多幸运的男人啊?   他何德何能, 得上天如此眷顾。又或者说, 他上辈子究竟行了多少好事, 今生才能有如此际遇。   渐渐地,他的画笔与他的双眼、他的手臂、眼前的画板完全融为一体。已经无需大脑再去调用技巧,他只凭本能,就能让眼前的景象直接落于画板之上。   她的颈、她的肩、她优美修长的手臂、她垂落在腰际的黑发……这一切, 都在画板上迅速出现。   画家本人却越画越是泪流满面。   他意识到了别离。   他知道在今夜之后的漫漫人生里, 他将只有这幅画相伴——只有这幅画,证明了他曾经与人间至真至美的情感走得这么近。   “啪”的一声, 画家落下最后一笔,手中的粉笔被他直接掐断。他的指尖早已磨出鲜血,却又被厚厚的石膏糊住, 影响不了他的画作。   他感觉不到疼痛,却双脚发软,再也站不住,扶着一旁的书桌, 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地面上。   他将头埋在双臂之间, 抱着膝,无声地哭泣着。   他拥有了美,他又告别了美。   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维特鲁威抬起头的时候, 原先他的“模特”所在的位置上, 已经没了那个身影。   油灯已经燃尽,头顶天窗里,天空已经渐渐变蓝。   维特鲁威真切感受到,他从此将与孤单为伴。   但至少他还有这样一幅画,足以让他在余下的人生里永远自豪。   *   “首席工程师!维特鲁威大人……”   一个罗马士兵在亚历山大港乱纷纷的码头旁找到了维特鲁威。   “执政官的命令是?”   “执政官命令您在亚历山大港原地待命,与他会合之后,随船前往小亚细亚。”   维特鲁威表示接到命令——他不用去开罗修筑防御与民用工事去了,相反,他将奔赴小亚细亚,重拾他军事工程师的重要职责。   凯撒接到小亚细亚的军情,得知在那里的博思普鲁斯国王破坏了与罗马之间的协定。而罗马第36军团竟然不敌,因此失去了位于小亚细亚的关键领土。   凯撒自觉已经摆平了埃及,是时候从女王的柔情蜜意中清醒过来了。他下令目前驻扎在埃及的第6军团开拔,渡海远赴小亚细亚。   “知道了。执政官什么时候抵达?”维特鲁威问。   “明天就到。执政官检阅军团之后,直接从港口出发。”   凯撒的行动,一向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亚历山大港的码头上,到处是第6军团的罗马士兵,正在匆匆忙忙地做着各种出发前的准备。   维特鲁威四处寻找,他想要找到伊南,当面向她道一声珍重。   他找遍了这座城市,终于意识到:如果她不愿意,他是没办法见到她的——这个女人,就是这么神通广大。   到了傍晚的时候,总算有人给维特鲁威送了信。大图书馆藏书室的管理员告诉他:伊南小姐明日会到港口为他送行。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存放在大图书馆的,尽可以放心存放。他们会像对待藏书室里的所有藏书一样,保护他的手稿、他的画作。   维特鲁威对这些管理员们十分感激:这确实为他解决了很大的麻烦。至少他不用担心,随军开拔之后这些东西无法得到妥善保存。   此外,能和伊南再见上一面,令维特鲁威感到了一丝安慰。   第二天,罗马军团如期开拔。伟大的军事指挥家,战无不胜的军神凯撒检阅了他的大军,登上了属于指挥官的船只,率先驶出亚历山大港。   埃及女王克莱奥帕特拉的王船则在一旁,含情脉脉地相送。   这时维特鲁威却依旧留在岸上,焦急地等待着,直到伊南出现的那一刻之前,他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如约见到她。   “藏书室联系过你了?”伊南微笑着问。   维特鲁威点头,见到这女人从颈上解下一枚细细的亚麻绳,亚麻绳上穿着一枚徽章。   伊南将这枚徽章递给维特鲁威:“你带着它,以后只要你到亚历山大港,你就有资格出入这里的一切公共设施,包括整座大图书馆。”   “这……”   这太贵重了,以至于维特鲁威一时没敢接。   “你曾经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去保护大图书馆。这座城市的人民会敞开胸怀地接纳你。”伊南依旧坚持,“拿去把,你比我更需要它。”   “我是个军人,此去风波艰险,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返回这里。”维特鲁威说,“我想,也许会有人比我更需要它。”   伊南垂下眼帘,以掩饰自己眼中的笑意。   她想就算是凯撒本人,可能都不会想到,接下来他即将在小亚细亚迎来一场一生都没有过的轻松胜利,并且意气风发地说出那句传世豪言:“我来,我见,我征服!”①   “答应我,你会平安地回到这里。”伊南说着,牵过了维特鲁威的手,将它摊开,将细细的亚麻绳缠在他的手指间。在这过程中,维特鲁威一直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再见了,我的朋友。”伊南说着,向后退了一步,向他挥手致意。   维特鲁威却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再也不见”了。   他突然快步追上一步,想要开口,突然被一个传令兵打断。   “维特鲁威大人,执政官对您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   维特鲁威和伊南两人都停下脚步。   “执政官说,此去小亚细亚,战场所在之地原本就是共和国的疆域,军事建筑充足,执政官打算速战速决,不会在那里大兴土木,修筑更多的工事。执政官之后还会返回埃及。他说,无论您是留在这里,还是随军开拔,都可以。一切由您自己决定。”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然而现在,命令已不复存在。摆在维特鲁威面前的,是选择。   传令兵行了一礼就去了。   维特鲁威与伊南对视一眼。   伊南终于能够抬起眼,微笑望着维特鲁威:“如果我告诉你,执政官这次前往小亚细亚,会获得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与他一道作战的将领与士兵,都将拥有无上的荣耀。你会不会放弃这次前往的机会?”   维特鲁威果断地摇了摇头:“战场上无论是多么辉煌的胜利,都是建立在双方大量杀戮与牺牲的基础上的。我不会因此而感到有多么荣耀。我只在意我个人的职责。”   与其在战场上指挥建筑防御工事,维特鲁威更喜欢设计和建筑那些民用工程。   但是他依旧是一个军人,肩负着同袍们的期望。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人“热爱”战争,就算是最身经百战的士兵,也在期盼着激烈的战斗之后能有个安全的地方休息,和平能快些到来。   但是人类已经习惯了,用冲突来平息冲突,用战争来终结战争。   “那么,你的决定是?”伊南望着维特鲁威那对清澈的眼睛,仿佛想要从他的眼神之中读出他的想法。   “我的决定……是……”   维特鲁威忽然觉得时间停滞了,他的决定就此停留在他的舌尖上,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   他在她那对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觉得他自己已经一分为二,有个小小的维特鲁威,永远地留在了埃及,留在亚历山大,留在她的眼神里了。   “你还是会随军开拔,作为一个工程师,尽最大的可能,保护你的同袍们,尽自己对国家的义务,对吗?”   她果然看懂了他,她说出了他没法说出口的答案。   维特鲁威望着她眼里自己的影子,感受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又似乎在觉醒什么。   她的问题却还没有问完。   “可是你,为什么会犹豫?”   为什么会犹豫?   维特鲁威在心里回味这个问题。他开始反思自己的决定——它既不是上峰的命令,也不是下意识冒出的念头。他的内心碰撞着斗争了好久,他一直在犹豫挣扎,是她,是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她,帮他把这个决定说出口。   为什么会犹豫?   是因为他要做选择,在义务与责任和心底那点晦涩不明的情感之间做一个选择。   可是——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真的有命运,他为什么还会有这个做选择的机会?   于是,维特鲁威张口回答:“我……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的犹豫总该有个原因,他却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于自己的人生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苦于无法预知将来,因此不得不在两个选项里挣扎。   就在他发现“这一切从来就不是安排好的”那一刻,他猛然感到茫然与不知所措。   而当他反思自己做决定的全过程,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时候,他终于发现:神明缺位了。   犹地亚人有一句俗谚:“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如果上帝真的在俯视这一切,这时候应该早已捧腹大笑,乐不可支了吧?   *   聆听了维特鲁威的答案,伊南感到震动。   不是心头震动,她感受到的震动,是物理上的。   整个世界都被撼动了——但仅限于她的世界,她已经看见面前的天空被劈开一道巨大的金色裂缝。可是她身边的人都还好端端的。罗马军团的士兵在一船一船地出港。凯撒的座船正意气风发地行驶在海上。   维特鲁威正表情挣扎地望着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所感受到的物理震动。   伊南终于意识到:   这是——时空隧洞终于抵达尽头,她终于完成了任务,观测到了人类“自由意志的诞生”。   关于这个命题,伊南已经苦苦思索了好几百年:她认为在人类社会之中,改变早已发生,但正因为人类的“自由意志”是抽象而没有实际形态的,这种潜移默化之间发生的变化,很难找到某一个时间点:说,从这一刻起,人类就都自由了——这是不现实的。   但是她可以做到的,是在某一个时间点上找到实证。   就像现在维特鲁威这样,他很明显地在反思,在疑问,他在追问自己的情感,他在寻求原因。   于是,神明的意志出现了空缺。   人类原本都是些跟随自己本能行事的“动物”。但随着社会的进化,“自由意志”产生,让人性慢慢战胜了“动物性”。   维特鲁威或许并不是个开创者,但他是第一个在伊南面前,提供“实证”的人。   伊南不由得泪水盈睫,她扬起脸,面对维特鲁威,喃喃地说:“谢谢你!”   “重溯文明计划”到此,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   她就要离开了。   这时,维特鲁威已经和他身边很多士兵一样,也察觉出有些不对。亚历山大港的平静水面开始出现细细的波纹,不似平常时候的浪花,反倒像是整个水面在不住震动。这波纹,以海港为圆心,正在向四周不断延伸。   伊南一抬头,见到一道巨大的光柱,正向整个亚历山大港笼罩。光柱中有一个小点,正迅捷无比地向她这边飞来。   她见过这一幕的预演,对此有心理准备。   但是维特鲁威没有,他自然而然地伸出双臂,时刻准备保护伊南。   于是伊南伸手指着海港的远处,对维特鲁威说:“看——”   维特鲁威果然转身,顺着伊南所指的方向看去。   伊南在他身后变得明亮无比,变成一个光线所汇成的人。   她没有再出声。   她已经向维特鲁威告了别。   她不需要再向他透露自己的感情了,毕竟不是每一份感情都必须诉诸于口。   而她希望维特鲁威能够循着他自己的理想,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将她只当做是他人生之中一介普通的匆匆过客。   *   她离开的时候,亚历山大港发生了一场小型的磁暴。   巨大光束笼盖着整个港口,港内的水面出现稳定而细密的波纹,不断延展。港口一处栈桥跟前,一道细细的光束直冲云霄。   这场面震动了凯撒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座船。罗马士兵划着小船前来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问来问去,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终这一场“异象”被认为是天降吉兆,预示着凯撒此行前往小亚细亚,必将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马可,怎么样,决定做出了吗?走不走?”   一艘兵船上,维特鲁威的同伴见到立在岸边的维特鲁威,大声招呼。   维特鲁威伸出胳膊,胡乱擦了一下面孔,点点头,说:“这就来!”   他站在水边,低头望着已渐渐重归平静的水面。   那一刻,伊南引开了他的视线,却忘记了他们原本就站在水边——当时的水面虽然混乱不堪,但他还是依靠倒影,看见了自己背后那道耀眼至极的光束。   再说,还有他们周围聚着的人,有他们的眼光与惊讶议论——她瞒不过他的。   是她就这么斩钉截铁地离开他了,而不是反过来。   维特鲁威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的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还在不在梦中。   他一伸手,却见到那枚用亚麻线缠绕着的徽章还细细密密地缠在他的右手指间。   他的心由此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是真实存在过的。   不是一场梦。   “马可!”   同伴再一次出声招呼。维特鲁威从手指间解下那枚徽章,珍而重之地将它戴在自己颈项之中,轻轻地拍了拍心口,然后大步走向栈桥:   “我来了!”他说②。   *   伊南从混沌中醒来,觉得她全身的骨骼都像断了似的疼痛。她甚至怀疑自己经过了一个数倍重力的时空,竟令她如此疲惫,如此沉重。   她睁眼,见到自己正躺在急救床上,面上罩着氧气罩,身边是无数仪器,此起彼伏地响着。一大群人簇拥着白衣天使正将她推向不知哪里。   她听见曾经朝夕相处的研究员同事们在给她打气:“伊南,振作一点,你会没事的。”   “伊南,放心,你已经回来了!”   终于——伊南疲惫地闭上眼,她终于完成了任务,她不用消失在自己出生之前了。   但她很快又听见了另一个情绪激动的声音,这个声音好熟悉,令她不得不睁开眼。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她是富于献身精神的科学研究员,不是供你们研究的小白鼠——你们无权限制她的人生自由,你们无权在她身上进行任何实验。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   是丹尼尔的声音。   伊南心想:自从认得他以来,她还从没听见过丹尼尔如此不镇定——怎么?她真的离开了那么久,以至于丹尼尔都变了个人了吗?   有医务人员在努力向丹尼尔解释:   “……您需要理解,她刚刚从一个完全不同于现代社会的时空回归。她的身体还无法适应这里……必须让她在无菌环境里独自生活一段时间……您放心,不会太久……”   “什么?陪伴?不行,绝对不行!”   很明显,丹尼尔的毛遂自荐被果断否定了。   “无论她是您的至亲还是至爱,为了她的健康着想,您都必须保持克制,克制——”   伊南忍不住嘴角上扬:丹尼尔……你这样的人也会有今天?!   她很难想象会有人再三要求丹尼尔那样性格的人“克制”。   但是那边很快澄清了,医务人员也了然了:“嗐,在无菌室外面陪伴啊,这没问题,您早说呀!”   这……伊南在心里偷偷笑了起来。   接下来伊南就被送进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接受全身的各种检查。这一折腾就是好几个小时。   终于她被人推到了窗明几净的无菌室里,在那里,有人对她说:“可以了,您现在请尽管好好休息。如果有任何需要,按床头的铃就行。”   伊南无声地点点头。她还没什么力气,只能闭上眼,昏昏沉沉地躺着,不知道时间在以怎样的速率流逝。   在这个时空她也会做梦,她会梦见过去见过的人们……爱过的人。   突然她感受到了异样,她睁开了眼睛。她努力翻了个身,正好面对无菌室的大玻璃窗。   她正对上一对琥珀色的眼睛。   她的心,像是被重重撞击了一下——果然是你呀!   丹尼尔用眼神向她打了个招呼。   不需要言语,仅凭眼神,他俩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这是长期相处才形成的默契。   伊南突然欢畅地笑了起来:因为隔着玻璃窗,窗外的男人像是变魔术一样地抬起了胳膊。   他的胳膊上垫着一块厚厚的牛皮,一只威风凛凛的猛禽正立在他右臂上,小小的脑袋微微一偏,冲着伊南就是一振翅膀。   “啾啾——”   伊南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竟然一撑床榻,坐了起来。她踉踉跄跄地来到玻璃窗前,将手贴在窗玻璃上,仿佛自己已经能轻轻抚摸这只可爱的小家伙。   “快好起来!”   丹尼尔隔着厚厚的玻璃,用口型对她说,“大家都在等你!”   “那你呢?”   伊南热切地望着他。   他再也逃不了了,他早已无所遁形。在这世上,啾啾只对两个人亲近:一个是她,而另一个是——他。   “我?”丹尼尔仿佛有些吃惊,科研狂魔马上努力露出一副严肃而深沉的表情。   “我还在等你的实验报告!”   伊南吐吐舌头:她这番经历要写成报告,那得多少页啊?   不过,如果真的要写——   伊南将眼光投向一窗之隔的男人,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狡黠的笑意。   这份报告,我打算用一生来写:而你,做好用一生来读的准备了吗?   *   丹尼尔借大夫来给伊南做检查的机会,赶紧将猎隼啾啾送归饲养观察室去。在那里,他趁四下里无人,与这只年轻的猛禽约法三章:“小家伙,你可千万不能表现得太过热情!”   “她一定还不知道……”   你,一定还不知道,我拥有关于爱你的一切记忆。   “嘘——”   “不许说哦!”   (正文完) 第132章 番外   丹尼尔走进大会议室, 表情十分严肃。   “重溯文明计划”项目组的全体研究员此刻都聚在会议厅里,大多心里惴惴不安——毕竟自从上次磁场参数出错之后,这位负责人在他们面前就再也没有笑过。   今天更有些变本加厉的味道。   果然, 丹尼尔开口:“今天, 有个极为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家。”   他的语气听来, 竟有些沉重。   不会吧!——绝大多数研究员都在想:千万别是他们的伊南情况不妙吧?   自伊南回归, 已经有两个月。作为这世上第一个, 也是唯一一个, 完成了通过时空隧洞穿越,又回到了本时空的人类,她在这个两个月内, 不得不待在无菌环境里, 并且配合医学家做各种各样的研究。   丹尼尔作为项目组的首脑,一直陪在那里。   研究员们大多是智商相当高的家伙, 一看丹尼尔这副表情,就自动脑补了七七八八。   “伊南, 我们的伊南……”有人快要当场哭出来了。毕竟伊南在整个组里人缘相当不错, 和丹尼尔相比……像是两个极端。   “这个消息是——”   丹尼尔偏头看向门口。研究员们循着他的眼神看去——一个年轻姑娘正俏生生地站在门口。   这份突如其来的欣喜席卷了整个会议室:“啊啊啊, 伊南,你总算出来啦!”   房间里响彻齐声欢呼。只有伊南悲愤地绷紧了脸:说清楚点, 什么叫做“总算出来了”?   这群研究员们竟然一个都没意识到他们的言语有什么不妥, 有几个急性子的家伙已经推开椅子, 直接冲了出来,冲着伊南就是一个熊抱。   还有人在经历了这样的情绪转折之后, 拍着桌子大声问:“丹尼尔……你怎么回事?”   丹尼尔抿紧了嘴, 心里却觉得自己有点儿无辜——是她说的嘛, 她想要见到“不苟言笑、凶巴巴”的样子, 那不就是他现在这副模样吗?   伊南一一与她的伙伴们拥抱致意,同时还需要忙不迭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没问题了,大夫说我已经恢复到和正常人完全一样,之后可以和大家并肩工作啦!”   “你说的这些我记得很清楚,回头你的报告我帮你看看。”   “……”   “对了,我给大家带来了礼物,相信各位一定很喜欢。”   她背后还有一架小推车,推车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木桶,还有很多陶杯。   “这是完全按照苏美尔人的古法酿造的啤酒,不含任何现代的添加剂。我请大家来品尝品尝它的风味,各位也帮我看看在现代社会有没有市场……”   伊南自说自话地取了一柄漏斗,和一把木勺:古法酿制的啤酒需要过滤,否则就会把作为助酵剂的黑面包和渣滓一同喝进去。   她把过滤好的啤酒递给满脸好奇的同事们。   他们依次品尝,然后咂咂嘴,表情奇特。   “怎么样,味道好不好?”伊南满怀期待地问。   “嗯,这个……”她的同事们非常委婉地回复,“相当特别!”   完全按照古法酿造的啤酒,有一股很浓重的酵母味,比较苦,另外不像现代的啤酒一样有“汽”,喝惯了现代啤酒的研究员们很难习惯这个味道。   伊南:“要不要再来一杯?”   “这……谢谢,还是不了!”   “伊南,真的谢谢你,这杯……我带回办公室去慢慢品尝……”   “抱歉啊,我先去趟厕所,一会儿就来!一会儿就来!”   伊南没忘了告诉他们:“没关系,这啤酒还有很多,一会儿回来继续喝啊!”   这谁还敢在大会议室里继续待着,研究员们一个个都准备脚底抹油。谁知这时人们身后响起了一阵清朗的笑声,笑得十分欢畅——   项目组成员们纷纷停下了脚步:他们还从未听过这样的笑声,他们还从未听过丹尼尔这样畅快地笑过。   这位身负重责的项目负责人,到今天终于卸下了全部压力。   可是这笑声的魅力还是抵不过“古法啤酒”的威力,研究员们因为笑声而驻足片刻之后,继续一个接着一个地开溜。偌大的一间会议室里,最后只剩下伊南和丹尼尔两个。   “好像……这啤酒的,接受度不够高啊!”伊南讪讪地说。   “并不,”丹尼尔朗声说,“接受度很高,但是他们更喜欢独自品味这种饮品。”   他向伊南伸出手:“难道没有我的份儿吗?”   伊南灵活地又滤出一杯,递给丹尼尔,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品尝,心里想:看起来,他是真的挺喜欢……和牧羊小哥一样。   她终于露出笑容,眼光明亮。   她却不知道,丹尼尔真的“记得”这种味道,因此他很习惯,很喜欢。   丹尼尔捧着陶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仿佛杯中是一杯香浓的咖啡。   “好了,废话不多说,开会!”待他饮完,丹尼尔放下陶杯,宣布开会,并且关上了大会议室的门。   伊南:这……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他们两个。   这开个什么会嘛?   伊南歉然:“都是我不好。”她不该带啤酒来的。   “不,这样正好。”丹尼尔却显得很自如,“反正这会议的内容,都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   为你,一个人……全是为你,准备的……   “这次会议的议题是,‘重溯文明计划’在达成实验目标之外,还给这世界带来了什么变化。”   会议室的投影仪开始播放起了幻灯片。伊南连忙坐正了身体,她对待科研任务的态度一向认真。   屏幕上出现了亚历山大港的大图书馆,雄伟壮阔,绵延数里,是伊南在公元前见到的样子。   她非常激动:“难道,难道……”   难道因为她的努力,这座大图书馆得以从时代的长河中留存下来了?   “并没有。”丹尼尔无情地泼了她一瓢凉水。   “在项目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曾经讨论过,个体行为对整体文明演进的影响无限趋近于零。本项目也基本验证了这一点。”   “亚历山大图书馆在凯撒时代躲过一劫,没有付之一炬;但是在那之后,随着时代变迁,这座建筑也一直经历着岁月的侵蚀、战火、刀兵、偷盗、变卖……最终这座文明的宝库也带着它的馆藏一起,消失在茫茫历史之中……”   伊南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想想,当年维特鲁威曾经奋不顾身地扑灭烧至图书馆的大火,而她自己也曾留下一笔财富,托付给可靠的人继续照料图书馆的馆藏——但现在看来,这些努力都已经付之东流,历史还是会默默地回到它原本该有的轨道上。   她坐在会议圆桌跟前,遗憾地托着腮,出神地望着屏幕上那座宏大的建筑。   “但是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丹尼尔话锋一转。   “因为有一个人勇敢地穿过了‘时空隧洞’,前往公元前的各时空,让我们得到很多关于人类文明的第一手资料——她曾经支持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建馆和古籍的翻译与整理,通过她当时的工作,我们在现代已经能够复制几乎全部的古籍——”   “真的吗?”   被夸奖了的伊南又惊又喜。   “是的!”丹尼尔沉稳地点头,手指轻点,屏幕上开始交替出现项目组复原出来的各种古籍,包括泥板和羊皮卷。   “因此,个体行为并不是不重要——我必须感谢你给我上的这一课……”   伊南喜孜孜地望着丹尼尔。她感觉到丹尼尔的眼里已经开始流露出温情。但不知怎么回事,对方突然又板起了脸,摆出一副不苟言笑面无表情的样子。   他手指点点,屏幕上图像变幻,出现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遥感地图。   “还有一些微小的变化,虽然你影响的只是某一个时代,但是我们发现,这些变化还是保留到了现代。在实验进行的这一段时间里,这些变化在悄然发生,而且是向好的——”   “比如,两河平原的水土得到了更好的保护:这可能是那里的人类很早就开始使用节水灌溉技术的缘故。”   伊南看见遥感地图上两条大河之间的区域,果然多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她回忆起当初被“空投”时,曾经见过黄沙漫漫的两河平原。很明显,自己当初生活和劳作过的那片区域,在她的影响下,改进了耕作方式。   在她离开之后的两千年里,这种新的耕作方式还是对当地的水土保持起到了正向的作用。   为此伊南感到格外骄傲。   丹尼尔随手翻到下一页幻灯片,上面出现了一本古籍——古籍上的头像她很熟悉:莎士比亚。   “这……”伊南疑惑了。   莎士比亚是公元后15世纪的伟大剧作家,与她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莎士比亚的剧作《哈姆雷特》里有一句名言……”   伊南傻乎乎地续:“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丹尼尔摇摇头,他眼里的笑意几乎快要溢出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张脸却总还是绷着。   “软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①”   伊南顿时嘟起了嘴。她当然对这一句印象很深,但是她也很不喜欢——凭什么就说女性是软弱的?莎翁这句诗真不是开地图炮的先河吗?   丹尼尔了然地看着她,仿佛在说:知道你会怨念。   “但事实上是,在你归来之后,我刚巧查阅了一本早期出版的《哈姆雷特》,这句话竟然消失了。”   “我当时坚持我的记忆没有出错,于是去查阅各个年代出版的《哈姆雷特》,从早期孤本一直找到现代,都没有找到这句。”   “你能想象我当时的震惊吗?——我试图证明你的行动影响了世界,可是我却没有证据。”丹尼尔说。   伊南低头沉吟,心想:难道真的是她?当年她所“树立”的迦勒底女王形象,永远改观了人类对女性的观感,以至于像莎翁那样的剧作家,终于没好意思将“软弱”之名冠于整个女性群体的头上?   但如果真的是因为她,因为她在公元以前改变了人们对女性的观感——丹尼尔说得对,这又怎么证明呢?   “我去联络了所有饰演过哈姆雷特这个角色的演员,无论是舞台剧,还是影视剧,询问他们对这句台词是否有印象。得到的答案全都是有印象——”   “但是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一夜之间,这句台词就这么消失了。这句台词,目前只存在这些演员的记忆里,并无其他实证……”   伊南听见丹尼尔的解说,激动地涨红了脸。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丹尼尔高冷地一摆手,“我并没有把这个发现当成一项研究成果提出来,我希望你不会介意。”   伊南马上明白了丹尼尔的意思,她很灵巧地将手指放在自己唇上,比了一个“不作声”的手势。   既然莎翁自打一开始就没有这么“地图炮”过,那么他们就不要把这句话再提出来说了。   两人迅速地就这一“发现”达成了默契。   丹尼尔见伊南如此善解人意,永远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眼神早已化为温柔的春风——他总算感觉自己脸上的高冷表情绷得十分辛苦,轻轻地咳了一声。   却见伊南双肘撑在桌面上,正捧着面颊,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丹尼尔突然觉得心头没来由地一慌。   “没什么?”伊南嘻嘻笑着开起玩笑,“头儿,您为什么永远都是这样一副表情,会不会觉得很辛苦?”   丹尼尔顿时觉得很委屈:“不是你说想要见到我‘不苟言笑、凶巴巴’的样子?”   一句话出口他顿时觉得要糟糕。   伊南已经双手掩口,一双眼睁得圆溜溜的。   “你——”   你露馅啦!   “不苟言笑、凶巴巴”这七个字,是伊南对维特鲁威说过的话。   当时她曾经在犯迷糊的时候,要求维特鲁威摆出一副“不苟言笑、凶巴巴”的样子。   本来丹尼尔可以辩解说他是通过数据传输了解到的这件事,偏偏丹尼尔自我代入了,说的是“想要见到我……的样子”。   伊南套出了丹尼尔的真心话,正有些小激动和小得意,她靠向丹尼尔,眼神明亮,小声问:“所以你真的知道‘维特鲁威’当时在想什么?”   丹尼尔肃然点点头,伸手指指自己的额头:“全在这里。”   他一样拥有属于维特鲁威的全部记忆。   “那太好了,我正想问……”   伊南说到这里,突然哑了,脸色变了。   她推椅子站起来,涨红了俏脸。她下意识想要伸手捂住面孔,硬撑着忍住了。   “马可,他……”   维特鲁威曾经为她在静室里画过一幅唯美的画作,这么说来,维特鲁威看到过的,丹尼尔也同样看到过?   伊南窘极了,虽然她并不觉得羞耻。   维特鲁威为美而作画,他们两人之间本就坦荡——但问题是……   如果丹尼尔真的通过磁场,一脉相承了属于同一个灵魂的记忆,那么,他也应当记得……希律做过的事,撒尔做过的事?   希律吻过她。   撒尔娶了她。   伊南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马里亚纳海沟,这辈子应该也填不平。   这样算起来关系就非常复杂了,丹尼尔同时是她的前任、前前任,和前前前任?   她伸手一拍额头:这以后还怎么做上下级?   “丹尼尔……我想,我是不是先回我原先的研究院,远程做一段时间的研究?”她说得语无伦次,“等……等我们大家都冷静了,我再回项目组来?”   毕竟只有真的面对了,她才意识到她一时半会儿很难全盘接受这份感情。   她爱这个灵魂,但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和眼前的人相处。   丹尼尔皱起了眉。   好不容易把她盼回来了,这家伙现在想跑?   于是他指指屏幕,用冷静而镇定的语气回答:“幻灯片还没有放完。”   伊南:……   这家伙竟然还在开会?!   她就算是要跑路,也应该等到会议结束。凡事都应当有始有终。再者,她也应当尊重对方为了准备这些材料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   于是,伊南努力告诫自己:要保持专业!   她在圆桌一旁坐好,端庄地开口:“非常抱歉打断,您请继续吧。”   于是丹尼尔手指轻点,屏幕上出现了一本书的封面,封面上金光灿灿的一行大字:“De architectura”。   这正是《建筑十书》,维特鲁威的传世之作。这本书成书于维特鲁威晚年,   一页翻过,屏幕上出现了这本书的序言。   “大自然并未赋予我超越常人的才干,我的面貌因年月而老丑,疾病已夺去了我的精力;因此,我希望用我的知识,与所创作的书籍,来回馈曾给予我无限支持的人②……”   伊南听丹尼尔朗读这段序言,一时间百感交集。在她耳中,丹尼尔的声音与维特鲁威非常相像,渐渐地,她似乎看见了维特鲁威,她离开之后的维特鲁威,年纪渐长渐成熟的维特鲁威……   *   维特鲁威在羊皮卷上写下最后一个字,他小心地护着他的羊皮卷,等待墨迹干透。   室外正在新修一条引水道,敲凿巨石的声音不断传来。水道尽头还将再建一座巨大的水车——维特鲁威却不觉得吵闹,他知道这条水道修好以后,能给周围罗马人的生活带来多大的便利。   墨迹终于完全干透,维特鲁威小心翼翼地把这一页和《建筑十书》的其他书页叠放在一起,舒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   他拿起手杖,慢慢地走出自己的书房。   暮色已渐浓重,修造引水道的声音也已止歇。   维特鲁威扶着他的手杖,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微微扬起唇角,对过去他这一生颇为满意。   在旁人看来,这也应该算是波澜壮阔的人生了——他一直在军中供职,见证了凯撒“我来,我见,我征服”的泽拉之战,也见证了凯撒遇刺,罗马共和国三方内战,埃及女王追随情人于地下,奥古斯都登上皇帝之位……你方唱罢我登场,而罗马,也不再是“共和国”了。   当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奥古斯都看中了他的才具,赋予他更大的责任与使命,让他有机会修建更多的民用建筑,既有祭拜神明的庙宇,也有为普通人提供便利的公共和私人设施。   于是维特鲁威成了最有名气的工程师,主持奥古斯都时期规模最大的建筑工程。当他老了,再也无法奔波各地主持工程的时候,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始写作《建筑十书》。   现在,就在他的人生接近终点的时候,维特鲁威觉得自己漫长的一生,没有留下太多可遗憾的。   但若说遗憾,就只有那一件。   年轻时他在亚历山大,他曾经遇到过一个神秘的女郎,她给了他一把通往“宝库”的钥匙。那座“宝库”让他这一生都获益良多。   但是她非常突然地消失了。   他有把握自己与她曾有很深的渊源,只是他完全想不起来。   就像是隔了一层又薄又透的毛玻璃,明明敲碎了就是真相,但他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可以敲击的着力点。   他和她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维特鲁威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没有随军开拔,而她没有凭空消失——他们之后会怎样?   也许根本不会怎样。因为维特鲁威习惯了独处,除了偶然邂逅的那个女人之外,他这辈子都孑然一生,自由来去。   每当维特鲁威想起这件人生之中的唯一遗憾,都会心头涌起惆怅,暗暗询问自己,是否曾为这女郎真的动过心。   而答案也就像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道。”   现在,他望着西边终于黯淡下去的天空,和慢慢升起的那一枚明亮星辰,他心中突然一动。   灵光一现,在他垂老之际。   他发觉虽然有什么他这一辈子都没能想起,但是他肯定,那会是非常非常美好的东西。   *   丹尼尔在讲述了这一段“有如亲身经历的历史”之后,望着伊南。他很久才能再次开口说出话来。   “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我十分感激你,你的决定,让维特鲁威为人类留下了瑰宝。”   “但我,无法在体会过他的心境之后,还能让你离开。”   “因此,我希望,我们从此以后,彼此都不用再承受分离的痛苦了。”   丹尼尔起身,来到伊南面前,牵起她的手,单膝下跪。 第133章 番外   航班终于降落在机场, 伊南与丹尼尔匆匆赶去机组人员那里,将一位极其特别的“乘客”从特殊机舱里接出来。   这位“乘客”始终挺胸凸肚,一对小眼骨溜溜地打量这种奇特的“交通工具”。伊南看空乘的表情, 就知道这小家伙在航程期间并没有调皮捣蛋。临走时, 小家伙没忘了“啾啾”鸣叫一声, 向空乘告别。   空乘显然对这只如此外形威猛,蹲在伊南肩上又如此乖巧的猛禽很有好感, 随口问伊南:“它几岁了?”   伊南回答:“也就两千来岁吧!”   空乘:……   “对不起我开玩笑的,”伊南赶紧解释,“它十多岁了,对于猎隼的寿命而言, 它现在是个年轻小伙。”   空乘点点头, 挥手向啾啾告别:“再见了, 帅小伙。”一瞥眼看见了不徐不疾跟在伊南身后的丹尼尔,顿时觉得失言了——丹尼尔年轻而俊朗的外形确实足以配得上“帅小伙”这三个字,但是气质摆在那里, 会让人觉得这个称呼实在是唐突了他。   这次丹尼尔和伊南并肩来到了伊南的故乡。   他们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学术交流,另一方面是把猎隼啾啾带回来,做鸟类基因的比较研究——两河流域的隼类据说是中北亚地区猎隼族群的分支与后裔, 这里的动物保护与研究机构听说了啾啾的“身世”之后非常感兴趣。   伊南向丹尼尔提出申请之后, 丹尼尔果断同意了这次“交流”。不止如此,他还把自己的名字也放在了交流的名单上, 并且千里迢迢地陪着她飞往东方——以便履行他“永不分离”的承诺。   在这里,丹尼尔由伊南指引着,开始了解这个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同等古老的文明。与两河文明不同的是, 华夏的古老文明在数千年间从未间断, 一直传承到了现代。   在这里, 伊南见到了昔日自己的师长和校友。他们都为伊南能够独力完成“重溯文明计划”的任务而骄傲不已。   但是伊南的师长们还是十分不解:当她独自留在古代的那段漫长岁月里,为什么她没有一路向东,到华夏这一片热土来呢?。   伊南点头:“这是个好问题。”   “我确实尝试过前往东方,海上和陆上丝绸之路的路线我都尝试过。但是我在进入南亚次大陆之时发现了磁场效力减弱的问题——我越是向东前进,磁场就越弱,非常不稳定。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原来如此。”技术领域的专家们都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时空隧洞”的磁场中心在两河流域,距离中心越远,磁场的效力就越弱,越容易出现磁场紊乱。伊南当时已经到了印度河流域,实在不敢再向东行进了。   “不过,现在看来真的有点儿可惜呀!”伊南的师长们不免扼腕叹息。   “如果条件允许,你在公元前5世纪能够来到中国,我想你可能能提前几百年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伊南的老师叹着气说。他显然对伊南曾经被一困就是数百年这个事实十分不满。   “是呀!”伊南很显然也早就考虑过了这个可能,她两眼放光地说,“我也这么想——”   如果她曾来到公元前5世纪的华夏大帝,她就可以聆听老子讲解“道可道非常道”,拜见“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孔丘,遇庄周说梦,学荀子辩善恶,见证百家争鸣……东方独特的哲学体系也许能轻而易举地化解她始终不能破解的难题。   “那样的话我的压力会很大。”丹尼尔诚实而谦虚地回答,“我对华夏文明的理解还很不够,非常不够。”   “对,也对!”师长们表示理解。   伊南瞥一眼丹尼尔,她知道这个“科研狂魔”自从听说了她打算带啾啾来中国,就一直在努力自学中华历史与文化。他的学习能力与记忆力都十分惊人——各种书籍与期刊厚厚地垒在他办公桌上,大约一周就会全部换过一次。   而他对华夏文明的了解与日俱增,越了解,越敬重。   至于他为什么急着学习,那大概是因为:如果将来真的会有“重溯华夏文明计划”,以伊南的个性,如果她的体质依旧合适,她一定也会奋不顾身地前往。   在师长们讨论起“重溯华夏文明”的初步计划时,伊南就是这么想的。她将眼光转向丹尼尔,心想:这个男人,也一定会在她背后,支持并且陪伴她的吧?   望着丹尼尔俊雅的面容,伊南忍不住又胡思乱想:如果她与这个灵魂,能够在华夏历史中相遇,那么,她又会遇见谁呢?   丹尼尔被她看得忍不住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他想的与她可不一样:   如果真的有“重溯华夏文明计划”,他是绝对不肯让她独自前往了。   他要赶紧成为一个“中国通”,将来好陪她一起去。   *   交流活动结束之后,伊南与丹尼尔来到一间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小菜馆里。   这曾是伊南最喜欢的“宝藏”菜馆,她带着丹尼尔坐下之后,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俩。   菜馆的常客盯着丹尼尔,除了他高大英俊帅气之外,还因为他眸色特殊。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再加上他本人的气质特别,着实让人过目难忘。   至于伊南,则纯粹是因为她是一个颜值超高的姑娘,而且落落大方。   丹尼尔曾经这样评价过伊南:“你知道吗?‘时空隧洞’的磁场并没有将你的外形改变多少。”   他的意思是,伊南本来的相貌,距离“完美”本就差不了多远。   但也可能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丹尼尔眼里,无论伊南怎样变化,她都是最美的。   伊南则表示:无论怎样,她都很感谢项目组——参加任务之前她其实有一颗蛀牙,穿过“时空隧洞”之后蛀牙完全好了,就和没蛀过一个样儿——“完美身体”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现在,在这间小菜馆里,两人俨然成为注意力的焦点。   丹尼尔望着伊南,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去借一副刀叉,或者勺子?”   伊南抿着嘴,强忍着不愿笑出声来。她灵动的手指间轻轻晃动着的两枚细长竹筷,摇了摇头,然后从筷笼里抽出两枚竹筷,递给丹尼尔,说:“不是说你会勇敢尝试一切的吗?这就是一项。”   丹尼尔听见这句话,马上从伊南手中接过竹筷,笨拙地捏在手里,说:“我没问题!”   “好样的,小伙子,入乡随俗,在咱们这儿,就该学着怎么用筷子。”邻桌有位老伯对丹尼尔表示声援。   丹尼尔在来此之前,已经自学了不少汉语,闻言转头,向刚刚开口说话的那位老人家点点头,用颇为生涩的汉语说:“谢谢老伯,如果我学不会,还请老伯指点。”   虽然他说得很慢,但是字正腔圆,基本没错。   菜馆里人们都一起赞好。   转眼菜肴已经上桌,腾腾地冒着热气。虽然只是几样家常菜,但是色香味俱全,看起来十分诱人。   丹尼尔试图伸筷子去夹菜,但是怎么都不得法。   “小伙子,你看我——”   热心肠的老人家伸出手给丹尼尔演示:“以这里为支点,这就是一个杠杆……这样用力。”   丹尼尔听见这些术语,眼里一亮,他马上就明白了——一切都是符合力学规律的。   有了这个提示,一切对丹尼尔来说就都不是难事了。   他仔细观察了竹筷,确定了支点与力臂,尝试了用力方式,很快他就掌握了技巧,顺利地夹起一枚菜色,正要送入口中。   “这小伙可真够聪明,一点就通。”老人家不遗余力地称赞。   但是店里的其他食客纷纷提醒:“小伙子……难道你真的要尝试?”   “年轻人很勇敢嘛!”   原来丹尼尔刚刚夹起的,竟然是一枚皮蛋。   在歪果仁最没办法接受的食物之中,皮蛋恐怕能排名第一。   原本伊南在他对面一直在掩口偷笑,这时她却怂恿地说了声:“试试看,好吃的。”   然而她的眼神却像在提示:这是第二项尝试哦!   丹尼尔想都没想,果断地送入口中,开始细细咀嚼——这时似乎所有人都在留心他的表情,但凡他皱一皱眉,眼前这么多热爱皮蛋的老饕们,恐怕都要大摇其头。   却见丹尼尔点点头,赞了一声,然后尝试去夹第二枚皮蛋。   店里的食客见状齐声称赞:“可以可以!”   “小伙子,华夏美食,你已经入门了。”   “我说小姑娘呀,你男盆友在口味上应该已经算是过关了吧?”邻桌老伯笑着打趣伊南。   伊南也笑着向热心老伯解释:“不是男朋友,是未婚夫。”   丹尼尔这时突然开始咳嗽,他似乎是刚刚吃到了一块用小米辣炒的黄牛肉,瞬间辣到了嗓子眼,辣得连泪水都溢满了在眼眶里,手忙脚乱地去抽纸巾。伊南的手帕却已经递到了他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公开承认他们两人的关系。而丹尼尔现在这副窘态恐怕也不止是因为小米辣。   伊南望着对面的人,目光温柔如水。   她知道他一直在学习,学习怎么与她相处,学习如何照顾她的情绪;他不遗余力地去了解她的国度,她的文化,她饮食的口味……她的一切。小有名气的学者,能够独当一面的科研项目负责人,如此兢兢业业地学习——都是为了她。   她知道他私下里练习过吃辣,甚至偷偷尝试过皮蛋,还不止一次,可能已经真的完全习惯这种口味了。   人生是一门课程,如何与所爱的人相处,也是一门学问——其中细微之处,并不亚于学者们耗尽心力研究的那些科学问题。   伊南现在正是在悄悄地表态:你的这项研究……请也带上我吧。   丹尼尔:求之不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